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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回家
   第七章

  「替我帶維克回來,」露西對柔安說道。「我要你勸他回家。」柔安的臉上看不出一絲驚訝,但全身通過一陣輕顫,用盡全部的自製才平穩放下茶杯。維克!單單他的名字就能撕開她,激起往昔痛苦的渴望與罪惡感,然而最後一次會面已是十年前的事。「你知道他在哪裡嗎?」她冷靜地問道。露西顫抖地放下茶具。不時戰慄的雙手只是她被歲月侵蝕的痕跡之一。她清楚大限將至,大家也都明白。這也許是她的最後一個夏天了,她的鋼鐵意志撐過了這麼多年,但在時光的摧殘下也不得不低頭。「當然。我雇了私家偵探找他。伊鳳和珊卓一直都知道,只是不肯告訴我,」她氣息敗壞地說。「他和她們保持聯絡,她們也偶爾去拜訪他。」柔安垂下眼簾隱藏起所有表情。原來她們早就知道,不過她不怪她們。維克早已挑明不願與家人有何聯繫。他輕視大家,尤其是她。雖然她不怪他,但依然心痛。她無法阻止對他的愛。他的遠走宛如一道泣血的傷口,十年來不見癒合,仍然滲著痛苦及悔恨。但是藉著鎖住其他情感,她存活下來了。以前那個愉悅淘氣、充滿活力的女孩已經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個冷淡疏遠的年輕女郎,絕不匆忙或發脾氣,連微笑都少見。她學到情感會帶來痛苦,她的衝動和愚蠢的感性主義已經毀了維克的一生。
  以前的她毫無價值且不值得人愛,所以她摧毀了自己,從灰燼中打造全新的自我,不再不知天高地厚。是她引發了一連串事件導致潔茜和維克的悲劇,因此必須極力贖罪。她不能取代潔茜在露西心中的地位,但至少她不再令人失望,成為別人的負擔。
  她進了大學取得企業管理學位,好幫露西的忙。維克走了就沒有人料理大小事務。柔安一點也不喜歡她的課業,卻強迫自己用功。即使她覺得無聊又如何?那只是必須付出的一點小代價。
  她強迫自己學會打扮,露西才不會丟臉,她加強駕駛技術,學習跳舞和化妝,與人禮貌地交談,好為社交界所接受。學會控制從小害她惹禍的狂野個性並不困難。自從維克消失後,她反而缺乏對生命的熱情。
  她想不出會有比面對維克更為可怕的事了。「要是他不想回來呢?」她喃喃地說。「記服他。」露西怒道,然後歎口氣放柔聲音。「他對你有份特別的感情。我需要他回來。我們都需要。我們勉強維持經營,但是我的時間所剩不多,而你的心又不在上面。維克有著電腦般的腦筋和鯊魚般的心。他有榮譽心又勇往直前。柔安,這些稀有的特質是難以取代的。」「也許他不會寬恕我們。」露西對柔安無力獨撐家族事業的評斷不會引起柔安的反駁。它與事實相去不遠,多數的決策落在露西逐漸孱弱的肩上,而柔安執行它們。她極力訓練自己,但最好的表現仍嫌不足。為了保護自己,她接受事實不再在意。十年來她不曾真正在意過任何事。痛苦劃過露西的臉龐。「我每天都在想他,」她輕聲說道。「我不會原諒自己讓這些事發生在他身上。我應該讓家人知道我信任他,但是我卻耽溺在自己的哀傷中,看不出我的疏忽對他的傷害。我不在乎死,但如果我不把維克的事辦妥,我會走得不安穩。如果有任何人能帶他回來,柔安,那就是你。」
  柔安並未告訴露西她曾在潔茜的葬禮上安慰維克,但被冷酷地拒絕了。私底下她認為由她說服維克回家的可能性最低,但是她學會了一件事,如果她把個人的痛苦和恐懼埋在心裡,就只有她一個人曉得它們的存在。
  她的感覺並不重要。如果露西要維克回家,她就會不計代價去做任何應該做的事。「他在哪裡?」
  「亞歷桑那州的一個荒涼小鎮。我會把私家偵探搜集的資料給你。他……做得不錯。他有個農場,當然不能服戴家的規模比,但是維克從不會失敗。」「你要我什麼時候去?」「越快越好。我們需要他,尤其是我。我要在死前彌補他。」
  「我會盡力的。」柔安說道。露西深深地注視著她的孫女,露出疲勞的微笑。「你是唯一不會騙我說我會長命百歲的人,」她的語氣中有絲苦澀的贊同。「那些傻瓜。他們以為我不知道我快死了嗎?我得了癌症,老得不願意接受治療,反正年紀也差不多了。這是我的身體,我知道它漸漸罷工了。」任何回答不是顯得虛偽就是過於無情,所以柔安沉默著。她常常不作聲,讓別人的交談在她四周流竄,不願意讓人把話題轉向她。家人確實極力掩飾露西的狀況,宛如這樣便能改變事實。不只是蘿莉和哈倫,在潔茜死後和維克離去一年之內,蘿莉便把她的家人搬進戴家。她的兒子貝隆決定留在夏洛特,除此之外每一個人都在。蘿莉的女兒蘭妮全家都搬來了,她兒子洛克已經三十歲,而嘉琳和柔興同年。露西讓家裡住滿人,也許是為了沖淡失去潔茜和維克的寂寞。假設柔安能勸回維克,她懷疑他會怎麼做。雖然他們是表親,但是她想維克會認為他們佔了露西便宜而對他們不耐。「你知道我在維克離開後更改了遺囑,」露西喝口茶繼續說道。她凝視著窗外最愛的玫瑰花,挺起肩膀撐住自己。「我讓你成為唯一的繼承人。戴家事業和大部分的錢都歸你。不過我得告訴你,如果你能勸回維克,我會把一切留給他。」
  柔安點點頭。她無所謂。她會盡全力說服維克回來,就算露西改變遺囑也不會覺得有任何損失。柔安接受她沒有露西和維克經營天分的事實。她不好冒險,商場激不起她的興趣。戴家事業在維克的手上會有較好的遠景。
  「那是他在十四歲時我和他做的交易,」露西說道。「如果他努力用功,訓練自己管理戴家事業,這一切都會是他的。」「我瞭解。」柔安喃喃說道。「戴家……」露西望向精心修剪的草坪,花園和心愛馬匹低頭吃草的原野。「戴氏莊園值得最強的人來領導。它不只是間房子,它是一項傳奇。我必須選擇最好的人來照顧它。」「我會盡力帶他回來。」柔安承諾道,臉龐平靜得有如夏日無風的池塘。她隱藏在這副冷淡沉著、無人能讀的臉孔後面,沒有人能穿透她為自己編織的繭,除了維克,她唯一的弱點。她的思緒不由自主地飄離。找他回來……那如同天堂與地獄的結合。能每天見到他,聽見他的聲音,夜晚夢裡秘密地擁住他,便是她的天堂。而地獄就是知道他輕視她,他的每個注視都是譴責與厭惡。但是她得實際點,到時候她不會在這裡。當露西過世後,戴氏莊園就不會是她的家了。它會是維克的,而他不會要她住在這裡。她不會每天見到他,說不定根本見不到他。她得搬出去找工作,面對真實的世界。至少她的學位和經驗能讓她找個不錯的工作。也許不在附近,她就永遠不會見到維克了。這也無所謂。他的根在這裡。她不經大腦的舉動奪走了他的繼承權,她只有盡力將它還給他。「你不在平嗎?」露西突然問道。「如果你為我做這件事,你會失去戴氏莊園的。」她什麼都不在乎。十年來這是她所背負的詛咒。「這是你的產業,你可以將它留給任何人。維克是你選擇的繼承人,而你是對的。他會做得比我要好得多。」她看得出她平靜的聲音有些困擾露西,但是她無法為自己的言語注入任何感情。「但是你是個戴家人,」露西辯道,好似她要柔安為她的決定找個好理由。「有些人會說戴氏莊園應該歸你,因為維克姓譚。雖然他是我的親戚,但是他不是戴家人,又不像你在血緣上跟我那麼相近。」「不過他是更好的選擇。」蘿莉正好走進來聽到柔安的話。「誰是更好的選擇?」她質問道,沉入她最喜歡的椅子中。七十三歲的蘿莉比姊姊小十歲,卻不服老地持續將滿頭卷髮染成金黃色。「維克。」露西簡潔地回答道。「維克!」蘿莉震驚地望著她姊姊。「老天爺,除了送上電椅,他是什麼好選擇?」「掌管戴氏莊園和事業。」「你在開玩笑!誰會和他打交道……」「大家都會,」露西剛強地說道。「如果他主事,每個人會希望自己不是那麼愚蠢。」「我不懂你為什麼還提起他的名字。沒有人知道他在……」「我找到他了,」露西打斷她。「而柔安要去勸他回來。」蘿莉轉向柔安,好似她突然長出兩個頭來。「你瘋了?」她喘道。「你不會把殺人兇手找回來吧!晚上我會沒有辦法合上眼睡覺!」「維克不是兇手。」柔安啜著茶說道,甚至不看蘿莉一眼。她也不再祝她為姨婆。自從維克離去的那一夜起,親人便不再如她所想像那樣親,她的情感早已疏離。「要不然他為什麼就那樣消失了?只有心裡有罪惡感的人才會逃跑。」「別這麼說!」露西怒道。「他沒有逃跑,他只是受不了而離開了。我們令他失望,我不怪他拋下我們。但是柔安說得對,維克沒有殺死潔茜。我從不認為是他幹的。」「魏柏理可是這麼認為的!」露西揮揮手。「沒關係。我認為維克是無辜的,法律上他是清白的,而我要他回來。」「露西,別做個老糊塗!」露西的眼神突然兇猛起來。「我想沒有人認為我糊塗、老或是什麼的。」而且還活著。不管她是否八十三歲或是大限將至,露西知道身為戴氏家長的權威,也讓家人明白這一點。
  蘿莉轉向較容易的目標柔安。「你不是有意這麼做的。告訴她這是件瘋狂的事。」「我同意她的看法。」蘿莉眼中閃著狂怒。「你同意!別以為我會忘記你爬上他的床,就……」「住嘴!」露西怒道,半起身似乎要攻擊她妹妹。「柏理解釋過這件事,不准扭曲它。我也不會讓你煩柔安。她只是照我的話做。」「但是你為什麼會想到要他回來?」蘿莉呻吟道,放棄她的攻擊。露西也坐回椅中。
  「因為我們需要他。現在我和柔安在管事,但是等我死了,她會被工作淹沒。」
  「呸呸!露西,你會活得比我們……」「不,」露西輕快地說,打斷她已經聽了無數次的話。「我不會活得比大家更久,就算可以我也不要。我們需要維克。柔安會找到他帶他回來,這是這樣。」
  隔天晚上柔安坐在骯髒小餐館的陰影中,背對著牆,沉默地往視著斜靠在吧檯凳子上的人。她瞪著他太久,眼睛被煙霧瀰漫的室內微光弄得痛了起來。他大部分的談話都被角落點唱機的音樂、撞球互擊的聲音,和此起彼落的詛咒與談話所淹沒。但是偶爾當他和旁邊的人或酒保交談時,她都能分辨出他的聲音。維克。她已經有十年沒有見到他了,十年來也不曾覺得自己還活著。她接受她仍然愛他的事實,但是十年的光陰磨鈍了記憶中她對他的銳利反應。只需瞧他一眼記憶便恢復了。她的感覺是強烈得近乎痛苦,全身細胞有如重新活了過來。事實依然沒變,他的反應仍然和以前一樣,心跳加速,興奮直達神經末梢,皮膚緊繃發熱。想要觸摸他,靠近他,聞嗅他男性氣息的渴望強烈得幾乎令她癱瘓。儘管她是如此渴望,她卻鼓不起勇氣走到他身邊引起他的注意。雖然露西相信她能勸他回家,柔安深信在他的綠眸中只會見到厭惡。痛苦的展望令她留在位子上。十年來她活在失去他的痛苦中,但是她已學會容忍它。不過她不確定是否能承受任何新的痛苦。新的打擊會粉碎她,也許令她無法復原。她不是酒吧裡維一的女性,但是有足夠的男性眼光令她不安。維克不是其中之一,他看不見她的存在。也許是因為她故意打扮得平庸,穿著深綠色長褲和黃色襯衫,不像是出來招蜂引蝶的類型。她不注視別人或四下張望,這些年來她學會盡量不引人注目,今晚還幫了她不少忙。不過早晚就會有牛仔不顧她這種「遠離我」的訊息而來招惹她。她累了。她早上六點搭上飛機,而現在已是晚上十點了。她從韓特維爾飛到伯明罕,到傑克森再到達拉斯,等了四個小時轉機到吐桑。四點半時再租車往南開到吐馬卡利。露西的私家偵探說他就住在這裡。根據資料,他擁有一座小卻興隆的養牛場。
  她找不到他。指示並不明確,她必須不時回到州際公路尋找正確的方向。就當她快哭出來時,幸運地碰到一位認識維克的當地人,指點她到拿蓋亞的這個小酒吧。每當進城時,維克習慣在這裡停留,而今天正是進城的日子。
  沙漠的黃昏是多彩的,而在晚霞逝去後,黑絨般的夜空綴滿了閃亮的星星。美麗的荒涼令她平靜下來,等她找到酒吧,她平常疏遠的表情已經牢靠地回到臉上。她走進酒吧時他已經在那裡了。他是她第一眼瞧見的人。他背向她,也未四下張望,但是她知道那是他,因為她全身的細胞都因認出他而緊繃。她安靜地走到最陰暗角落的空桌子前,就這麼一直坐著。中年侍女不時來查看。柔安先點了杯啤酒,直到它變溫,然後再點一杯。通常她不喜歡喝酒,但是她想如果不點些東西,人家可能會要她離開空出位子。她望著被刀子劃花的不平桌面。等待不是辦法,她該起身走向他辦完事,但是她仍然坐著不動。她飢渴地注視著他十年來的改變。他離家時是二十四歲,成熟的年輕人卻肩負著重任。他尚未探索出能力的極限,個性仍具可塑性。潔茜的死和接下來的調查,還有被兩家親戚和朋友排斥,令他變得強韌。十年的光陰使他更為堅強。這從他嘴邊的線條和他審視身邊事務的冷靜方式看得出來。他準備隨時對抗世界,今它屈服在他的意志之下,不管面對任何挑戰,他都是勝利者。柔安從詳盡的資料中明白一些他所面對的挑戰。當偷牛賊偷走他的牛群而當地警方無法阻止時,維克獨自追蹤他們進入墨西哥。偷牛賊發現了他開始開槍,而維克也進行反擊。雙方僵持了兩天,結果偷牛賊一死一重傷,一人被落石砸成腦震盪。維克只有脫水現象,受了點輕傷,留下腿上一道疤痕。偷牛賊決定放棄好減少損失,維克則風塵僕僕地將牛只趕過邊界。從此以後偷牛賊就不曾出現。現在他的神情多了危險氣息,意味著言出必行,以行動證明一切。他的個性被琢磨至鋼鐵本色,沒有一絲軟弱,對他愚蠢粗心、害他匪淺的表妹不會有憐憫之心。他不是她所認識的人。他更堅毅、粗獷,也許殘忍。她明白十年對兩人的改變有多大,但有件事依然不變,那就是她對他的愛。
  他看起來比以前粗壯。他一直是天生的運動家類型,但是經年的勞力工作令他肩膀更寬,胸膛更厚實。袖口下的肌肉賁起青筋暴露。他曬得黝黑,眼角和嘴邊鑲著細紋。頭髮長而蓬鬆,提示不曾定時上理發院。他的臉上蓄著鬍子,卻隱藏不住下顎一道連至耳朵的新傷口。柔安用力吞嚥著,猜想發生了什麼事。偵探的報告中把維克不僅買下小牧場迅速轉虧為盈,還陸續買了其他土地,結果不是為了擴張牧場,而是為了採礦。離開戴家的他並非一貧如洗。他有自己的存款,聰明地運用它。如露西所說,維克有著經營的天分且善用它。儘管他有錢了,從衣著上卻看不出來。他的靴子磨損,牛仔褲褪色,襯衫洗了無數次幾乎變成白色,還戴著一頂佈滿灰塵的帽子,拿蓋亞以凶險著稱,他卻能融入這個邊界小鎮的骯髒酒館中。他擁有摧毀她的力量,幾句冷酷傷人的話便能撕碎她。接近他的風險令她虛弱,但是她不時想起露西和她吻別時眼中的希望。年齡和悔恨令她不再所向無故,也許她的日子很快就要來到,這可能是她彌補維克的最後機會。柔安知道她會在財務上造成的損失。如果露西的遺囑不變,除了一些遺產贈與蘿莉和她的家人,伊鳳和珊卓,還有一些家中老僕的退休金外,她會是戴氏莊園及家族事業的主要繼承人。但是維克才是被培養的繼任者,如果他回來,一切又會回到他手上。她會失去戴氏莊園,她封住自己的感情,沒讓露西看出威脅衝出保護藩籬的痛苦與驚惶。她只是個平凡人,她會後悔失去金錢,但是戴氏莊園比任何財富更有價值。戴氏莊園是她的家和庇護所,她勤悉且喜愛每一寸。失去它會令她傷心,要是維克繼承了它,她不奢望自己會受到歡迎。他會要每個人離開,包括她。但是他比她更能照顧它。他瞭解它,透過與潔茜的婚姻,戴氏莊園會是他的。從小他被訓練成它的最佳守護者,是柔安害他失去它。
  贖罪的代價是什麼呢?她心裡清楚得很。然而露西卻期盼在死前看到他。而維克,被放逐的王子就在那裡,戴氏莊園是他的。她欠下無法償還的債,只有放棄它好要他回家。她會放棄任何東西。她的身體不由自主地移動著,穿過煙霧走向他。她在他右前方停下來,飢渴地望著他的頰骨和不顎。渴望又害怕碰觸他,她遲疑地抬手碰他的肩膀引起他的注意。然而在這之前,他已意識到她的存在,轉過頭來。瞇起冷淡的綠眸,他上下打量她,一道濃眉詢問地揚起。那是男人估量女人的眼神。他沒認出她。她的呼吸急且淺,但卻覺得氧氣不足。她放下手,因短暫接觸而痛苦。她要觸摸他,像小時候偎入他懷中,靠在他的寬肩上,逃避全世界。然而她拾回苦練的冷靜,平靜地說:「嗨,維克。我能和你談談嗎?」他的眼睛睜大些,旋過凳子面向她。他的表情有認出的驚訝,接著是不能置信,然後他的凝視變得嚴酷。他故意緩慢地再看她一遍。他什麼也沒說,只是一直盯著她。柔安的心臟在胸腔激烈地跳動。「拜託。」她說道。他聳聳肩,襯衫下的肩膀不再緊繃。他從口袋抽出幾張鈔票丟在吧台上,然後起身站在她面前,令她不得不後退。他不發一言抓著她帶她走向門口,修長的手指宛如鋼筋繞著她的手肘。柔安要自己撐過這接觸所引起的愉悅,她還希望自己穿的是無袖襯衫,才可以感受到他的手碰觸她的肌膚。大門在他們身後砰地一聲關上。酒館的燈光雖然陰暗,她還是得眨眨眼適應外面的黑暗。車輛隨意停放在黑暗中,擋風玻璃反射著酒吧的霓虹燈光。夜晚的空氣冰涼稀薄,柔安因突來的寒意而顫抖著。他並未放開她,拉著她走向一輛貨車,從口袋掏出鑰匙打開車門,他推她上車。「進去。」她順從地滑向乘客座位。維克坐上駕駛座拉上車門。由議表板閃爍的燈光,她能瞧見他堅毅的下顎。在密閉的車廂中,她能聞出他喝的龍舌蘭酒。他沉默地坐著,望著擋風玻璃。她因寒冷而抱著雙臂,亦是一言不發。「什麼事?」見她無意開口,他怒道。
  她思考著她該說的話。所有的借口和歉意,和露西要她前來的理由,都歸結一句話。「回家吧!」他刺耳地笑著,肩膀輕鬆地靠在車門上。「我的家在這裡,很接近了。」
  柔安如同往常一般陷入沉寂。她的情緒越激動,她就變得越安靜,好似為了防止她的保護殼破裂。聽見他的聲音,又這麼靠近他,幾乎令她全身動搖。她無法回視他,只能低頭看著膝蓋,努力克制自己不要發抖。他詛咒了一聲,迅速發動引擎,將空調開至最熱,然後轉身伸手摸向座位後面。他拉出一件牛仔夾克丟在她的膝上。「在你凍僵之前穿上它。」外套佈滿著灰塵、汗水和馬騷味,絕對屬於維克的味道。柔安想要埋首其中,卻只能披在肩上,感激它的保護。「你怎麼找到我的?媽媽告訴你的嗎?」
  她搖搖頭。「珊卓姨媽?」
  她再度搖搖頭。「該死,我可沒心情玩猜謎遊戲,」他怒道。「你如果不說話就下車。」柔安抓緊夾克。「露西雇了私家偵探找你,然後她要我過來。」她能感覺到他四射的敵意,幾乎燒灼著她的皮膚。她早知道說服他的機會不大。但是卻沒料到他有多麼厭惡她。她的胃扭曲著,心中一片空虛。「你不是為自己而來的?」他尖銳問道。「不。」他突然伸手箝住她的下巴,將她的臉轉過來,語氣帶著一絲威脅。「說話時看著我。」
  她無助地順從他,雙眸掃過每一道線條好刻入腦海。這也許是她最後一次見到他。當他遣開她,她的另一部分又將死去。「她要怎麼樣?」他問道,仍然握住她的臉。「如果她單是懷念我的笑臉,她不必等上十年才來找我。她到底要我做什麼?」他的苦澀比她預期的還要深,他的怒氣仍如他離家的那一天。她和露西早該料到。她們早就瞭解他的個性,所以在他十四歲時露西便選上他做為繼承人。家人的背叛宛如拉扯老虎尾巴,而現在她們得面對他的利爪。「她要你回來掌管一切。」「笑話!柯柏郡的老好人們才不會和被控謀殺的兇手打交道。」「會的。若是戴氏莊園和其他一切屬於你,他們會這麼做,否則就會損失許多收益。」他刺耳地笑著。「老天,她真的想要把我買回去!我知道她更改了遺囑,應該是留給你。出了什麼事?她出了什麼差錯要我去收尾?」她的手渴望去撫平他前額怒氣的線條,但是她克制住自己。「她要你回家是因為她愛你,後悔所發生的一切。她需要你回家是因為她快死了。她得了癌症。」他在黑暗中怒視著她,然後突然放開她的下巴轉開頭。過了片刻他說道:「該死!」拳頭猛力地擊向方向盤。「她總是愛操縱他人。誰知道,潔茜就是遺傳自她的。」「那麼你會回來羅?」柔變遲疑地問道,不敢相信那就是他的意思。
  他並未回答,卻又回頭握住她的臉。他傾向她,近得可以讓她看見眼中的光芒,聞到氣息中的酒味。突然她沮喪地瞭解到他並非完全清醒。她看著他喝酒早該明白,卻沒想到……
  「你呢?」他低聲質問道。「我聽到的全都是露西要怎麼樣。你要什麼呢?你要我回家嗎?長大的小柔安。知道你若成功你便會失去一切,她怎麼勸你去替她跑腿?」他停頓一會兒。「我推測你的意思是說,如果我回去,她會再度變更遺囑,把一切留給我?」
  「是的。」她低語道。
  「那麼你是個傻瓜,」他放開她嘲弄地答道。「你為什麼不像個乖小孩趕快回家,告訴她你已經盡力了,但是我沒興趣。」
  她承受住這一擊的痛苦,將它推往無暴露危險的內心深處。她面對他的表情平靜得宛如洋娃娃。「我也要你回家,求求你。」
  她能感受他的注意力集中在她身上。「為什麼?」他輕聲問道。「除非你真的是個傻瓜。你是傻瓜嗎?」
  她張嘴想要回答,但他把一隻起繭的手指置於她唇上。「十年前你請我一嘗你那苗條身體而導致了一切。當時我以為你太年輕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但是後來我想了很久,我認為你當初就明白我的反應,不是嗎?」
  他用手指覆蓋她的嘴唇,輕柔地描繪細緻的唇型。而對他苦澀的指控是她最害怕的事,她閉上眼睛點點頭。
  「你知道潔茜正要下樓嗎?」
  「不!」她的否認使得她的雙唇抵著他手指移動,令她的嘴刺痛。
  「所以你是因為想要我而吻我?」
  自尊的代價為何?她想道。她以各種心態愛了他一輩子。起先是童稚的英雄崇拜,接著是青少年的狂戀,然後是女人的激情。最後的轉變可能發生在目睹潔茜背叛他卻知道不能告訴他,因為它會傷害他。年輕時她可能會因潔茜惹上麻煩而高興地說出口。但那時她考慮到維克的福祉而克制自己的衝動。然而她卻降伏於另一個衝動吻了他,卻讓他付出代價。
  他的手指加重力道。「是嗎?」他追問道。「你想要我嗎?」「是的,」他喘息地說,放棄任何自尊或是自我保護。「我一直都想要你。」「那麼現在呢?」他的聲音堅定不為所動,逼她向未知的方向。「你現在要我嗎?」他要她說什麼?也許他只是要徹底地侮辱她。如果他為這一切而怪她,這也許是他要她付出的代價。
  她點點頭。
  「你有多想要我?」他的手突然伸進夾克蓋住她的胸部。「只讓我嘗嘗好吊我胃口,還是願意給我十年前你所提供的?」柔安的呼吸因驚嚇而凍住。她無助地望著他,深色的眼睛睜大得佔據蒼白臉龐大部分。「這麼辦吧!」他喃喃地說,大手仍然燃燒著她的胸部,輕輕擠壓她肌膚的彈性。「十年前我付出代價,卻沒有得到報酬。我會回去替露西經營業務——如果你給我大家認為我已經到手的東西。」她麻痺地瞭解到他想要什麼,明白這些年令他變得比她猜測的還要尖刻。原來的維克絕對不會這麼做——也許他有這種能力卻不需要用到它。他鋼鐵般的內在更為明顯了。那麼這就是他對她的報復。如果他回家,他會有戴氏莊園做為報酬,但是他也要柔安的私人報酬,而他的索價是她的身體。「好的。」她低語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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