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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飛機從甘德直飛巴黎,提前兩小時抵達。我把行李寄存在殘老軍人院站,上了公共 汽車。天剛亮,灰濛濛一片,街上空空蕩蕩,家人以為我還在遙遠的雲端,可我已經悄 悄到達。真有點兒冒失的滋味。大門還關閉著,門前有個男人在清掃人行道,垃圾桶也 還沒有來得及倒掉。佈景還未搭好,演員尚未化妝,我就提前到場了。回到自己的生活 天地,當然談不上私闖民宅,但是為了不驚醒納迪娜,我輕輕地打開房門,又悄悄地把 它關上,形跡鬼鬼祟祟,我不禁隱隱約約地產生了一種做壞事與闖禍的感覺。羅貝爾的 工作室裡闃無聲息,我轉動了彩陶門把兒。他幾乎立即抬起頭來,笑微微地推開座椅, 用胳膊把我摟住:
  「我可愛的小動物!你就這麼孤零零地一人回來了!我正要去接你呢。」
  「飛機提前了兩個小時。」我說道,親了親他那沒有刮淨的面頰。他穿著浴衣,頭 發蓬亂,兩隻眼睛熬得腫腫的。「您又整整工作了一夜?這很傷身子。」
  「我想趕在你回家前把事情做完。你一路順利嗎?你不累嗎?」
  「我路上一直在睡覺。您怎麼樣?一旦沒有人看著您,您可一點兒都不乖。」
  我們快活地說了一陣,可羅貝爾一進了浴室,我就又感覺到了那種令我窒息的死寂, 就像剛才透過微啟的門縫,看見他垂著腦袋正在奮筆疾書的樣子,距離我是那麼遙遠。 我雖然不在場,可這間工作室是多麼充實!空氣瀰漫著煙味和工作的氣息。一個萬能的 頭腦把過去、未來和整個世界隨意召喚到這裡。一切都存在,沒有任何空缺。一塊擱板 上,我的一張照片在微笑,這是一張已經發舊但卻永遠不見老的照片。它仍舊處在自己 的位置上。可是為了給我在那滿得不能再滿的白晝裡騰出位置,羅貝爾不得不熬夜工作。 因為我回來得太早,他有件事情還沒有處理完。我站起身來。在出門與歸家的日子,人 們總是有一些新的發現,但它們並不比每日的實際生活更為真實,這我知道。可是,知 道了又有何用,縱然發現了種種圈套,還不照樣愚蠢地陷進去。問題正在這裡,要擺脫 陷阱,光憑自己這麼說說實在不夠。我始終難以自拔。我的臥室是多麼空蕩!當我漫無 目的地在窗台與沙發間徘徊時,它仍然這般空空蕩蕩。桌上擺著信函。不少人問我診所 何時開門。波爾已經出院,她請我去看看她。我發現她字跡不像以前那麼稚氣十足了, 拼寫錯誤也不犯了。馬德呂斯來了一封短信,請我放心,說波爾已經康復。我上前親了 親納迪娜,她客客氣氣地對我的歸來表示歡迎,她有許許多多的事情要對我訴說,我答 應她晚上一定好好聽她細敘。羅貝爾、納迪娜、朋友、工作,雖然全都有了,可我卻仍 然一動不動地呆立在客廳,驚愕不已地自問:「我在這兒到底幹什麼?」
  「你在等著我?」羅貝爾問道,「我已經準備好了。」
  我很高興離開這套住房,在街頭漫步。街上不擁擠也不空蕩。我們走過沿河馬路, 經過戈布蘭花毯廠,到了意大利廣場,一路上停停走走,在露天咖啡座上喝了咖啡,最 後在蒙蘇裡公園餐廳用了午餐。
  羅貝爾已經有所感覺,感到我沒有多少興致說話,可他卻有數不清的事情對我訴說, 於是一路上儘是他在講話。他比我走以前快活多了,並不是覺得國際形勢很好,而是他 對自己的生活重又產生了樂趣。與亨利重歸於好,這對他來說舉足輕重。他的那部書引 起了巨大反響,出乎眾人意料。他又開始撰寫另一部書。政治活動仍然無法開展,可他 絕對不願放棄思考,他甚至有一種感覺,彷彿自己對問題剛剛看出了一點眉目。我洗耳 恭聽。他是那麼富有活力,那般不可抗拒,我竟然接受了他經常跟我談起的那個過去。 那就是我的過去,除了他跟我談論的過去和向我展現的未來之外,我並不擁有別的過去, 也不擁有另一個未來。我很快就可見到亨利,同樣會感到幸福。羅貝爾收到的有關他著 作的來信,我也很快可跟他一塊兒細讀,會跟他一樣感到歡樂,受到感觸。我也將很快 和他共享快樂,高高興興地出發去意大利。
  「跑了那麼多地方,現在又要出門去旅行,你不感到厭煩吧?」他問我道。
  「一點兒也不厭煩,我一點兒也不樂意留在巴黎。」
  我凝望著草坪、湖泊、天鵝,不久的一天,我將重又熱愛上巴黎。我會有煩惱,也 會有歡樂和愛好,我的生活即將衝破迷霧重見天日,我在這兒的生活是真正的生活,它 將把我徹底吸引。我突然打開了話匣,禁不住訴說起來,那個隔著一重海洋,隔著一個 黑夜的世界也同樣是真實的世界。我講述了最近一個星期的經歷。可是說出來反而比憋 在心裡更糟。我像過去的那一年那樣感到有罪,令人髮指。羅貝爾對一切都異常理解。 劉易斯在那間我走後變得空空蕩蕩的臥室裡醒來了,他悶聲不吭,身邊再也沒有一個親 人。他孤零零的,在他的床上和懷裡,只擁有我留下的空空蕩蕩的位置,任何東西都無 法彌補這天清晨留下的悲傷!我給他造成的痛苦永遠難以補償。
  晚上,我們回到家裡,納迪娜告訴我說:
  「波爾來電話問你是否已經回家。」
  「是第三次打電話來了。」羅貝爾說:「你必須去看看她。」
  「我明天去。馬德呂斯說她已經康復。」我補充道,「可你們不知道她情況到底如 何。亨利沒有再見到她的面?」
  「沒有。」納迪娜回答道。
  「如果沒有真正康復,馬德呂斯不會讓她走的。」羅貝爾說。
  我說道:「康復的情況也是有區別的。」
  上床睡覺前,我跟納迪娜談了很久。她又和亨利一起出門玩了,為此感到十分滿足。 她也一個勁地向我刨根問底。第二天,我給波爾打了電話,告訴她我要去看她,她回話 的聲音短促而平靜。晚上10點鐘左右,我來到了她居住的這條街上。去年寒冬,我覺得 它多麼淒涼,而今一掃淒涼的舊顏,顯得令人心靜,我真感到有點兒困惑不解。家家戶 戶都敞著窗戶,迎著夜晚的溫馨,有人在隔門呼喚,一位小姑娘在跳繩。在那塊「房間 備有傢具出租」的牌子下,我撳了按鈕,門自然而然地打開了。一切都太自然了,倘若 一切又恢復得井井有條,倘若理智與常規佔了上風。那當初何必狂熱,何必良心躁亂不 安呢?我幾乎巴不得波爾帶著仇視與驚恐的神色出現在公寓的門口。
  但是,歡迎我的是一位笑靨動人、體態豐腴的女子,身著一件雅致的黑裙。她不卑 不亢地對親了我一下。房間收拾得整整齊齊,無可挑剔,鏡子也全都已經重新配置,多 少年來,窗戶第一次大敞著。
  「你身體好嗎?你作了一次美妙的旅行。這件緊腰衫真漂亮,是在那邊買的嗎?」
  「對,在墨西哥城買的。那些國度準能惹你喜歡。」我把一包東西塞到她的懷裡: 「瞧!我給你帶來的衣料。」
  「你多客氣!」她扯開包裝繩,打開了紙盒,「多麼奇妙的色彩啊!」
  在她抖落繡花布的當兒,我來到窗邊。如同往常,巴黎聖母院及周圍的花園一一映 入眼簾。透過這一層顏色發黃的舊絲簾,看到的仍舊是那古石的深沉與執著。沿著欄杆, 高高低低地擺開一溜兒玩偶盒,對面的咖啡屋裡傳出一首阿拉伯樂曲聲,一隻狗在狂吠。
  波爾康復了。這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一個夜晚,我未曾與劉易斯相遇,他不可能會讓 我思念。
  「你無論如何得跟我談談那些國度。」波爾說,「你把你的所見所聞都告訴我。不 過咱們不要呆在這兒,我帶你去一家很有意思的夜總會,叫『黑天使』,剛開張不久, 那兒什麼樣的人都可遇到。」
  「到底是些什麼樣的人?」我有點兒恐懼地問道。
  「什麼樣的人就是什麼樣的人唄。」波爾重複道,「那地方不遠,咱們走著去。」
  「行。」
  「你瞧,」我們下樓梯時,波爾說,「要是在半年前,我心裡早就嘀咕她怎麼問我 『到底是些什麼樣的人』啊,我也準能找出一大堆答案來。」
  我盡量露出笑臉:「你感到後悔嗎?」
  「不至於。可是你無法想像當時的世界是多麼豐富,隨便一件小事都會擁有成千上 萬張面孔,我會對你的裙子為什麼是紅顏色的琢磨個夠,比如那個流浪漢,我會同時把 他看成二十個人。」她的話聲中充滿著一種眷戀之情。
  「那麼現在你覺得世界是那麼平淡無奇?」
  「噢!一兒點也不。」她斬釘截鐵地說,「我為自己有過那段體驗而感到滿意,僅 此而已。不過,我向你發誓我以後的生活不會平淡無奇,我有許許多多計劃。」
  「快告訴我都有哪些計劃?」
  「首先我要離開這間公寓,它使我感到倦怠。克洛蒂建議我住到她家去,我同意了。 我還下決心成為名流。」她說道,「我想出門,想旅行,想結識人,想得到榮耀與愛情, 我要生活。」說最後這幾句話時,她的聲調顯得莊嚴,彷彿正在下宏願。
  「你打算歌唱還是寫作?」我問道。
  「寫作。可不是我給你看過的那些無聊玩藝兒。寫一部真正的書,談談我自己。我 已經考慮過很多,書不會特別有趣,但我相信一定能引起轟動。」
  「對,」我說道,「你要傾訴的事多著呢,應該好好說說。」
  我說話時充滿熱情,可心裡表示懷疑。波爾已經康復,這毫無疑問,但是她的言談 舉止,她的誇張手勢使我感到很不自在,就好似有人硬要把一張蒼老的面容修飾成一張 假扮年輕的臉蛋。她這一輩子很可能永遠會擔任一個普通女人的角色,直至離開這個世 界,但是擔任這種角色,她並沒有意識到需要真誠。
  「在這裡。」波爾說道。
  我們進入了一個溫暖、潮濕的地下室,猶如置身於奇琴伊察的叢林之中。裡面聲音 嘈雜,煙霧騰騰,大多是與我們不一般年紀的男女青年,他們一個個都穿著工作裝。波 爾挑選了樂隊附近一張處於眾目睽睽之下的桌子,神色威嚴地要了兩份雙杯威士忌。她 好像並沒有感覺到我們這樣很不合適。
  「我不願意重返歌壇,」她說道,「並不是我有自卑心理。就體貌而言,即使我已 經失去了以前那些王牌,可我知道自己還擁有其他優點。只是一個歌女的生涯,取決於 許許多多的人。」她快活地看我,「就這一點而言,你言之有理,取決於他人,這太賤 了。我需要從事一項富有氣魄的事業。」
  我點點頭。依我之見,她確實再也沒有征服觀眾所必需的種種條件,還不如設法隨 便幹點兒別的事情為好。
  「你打算把你的故事小說化還是原原本本地加以敘述?」我問道。
  「眼下,我正在探索一種形式。」她答道,「一種新的形式,那正是亨利始終未能 成功創造出來的形式。他的小說傳統得要命。」
  她一口飲盡杯中的酒:「這場危機是痛苦的,但你知道我終於尋找到了我自己,這 對我來說是多大的快樂!」
  我真想跟她說幾句情意綿綿的話,告訴她我為她的幸福而感到高興,或隨便說些什 麼。但是,話語剛剛湧到唇邊就凍結住了,她這種倔強的話聲和僵硬的神情使我感到不 快。我彷彿覺得波爾比精神不正常的那陣子還更陌生。我尷尬地說:「你肯定經歷過十 分奇特的時刻。」
  「是呀!」她帶著某種十分驚詫的神情環顧四周,說道,「有些日子,在我眼裡一 切都顯得那麼滑稽可笑!我笑得要死;可有的時候,卻只有恐怖,他們不得不給我套上 縛身衣1。」
  
  1一種束縛瘋子或囚犯的緊身服。
  「給你上過電嗎?」
  「上過。我往往處於一種奇特的狀況,當時甚至都感覺不到害怕。可前不久的一天 夜裡,我夢見他們朝我太陽穴打了一槍,我感到疼痛難忍。馬德呂斯說這無疑是記憶的 緣故。」
  「馬德呂斯挺好的,是嗎?」我以捉摸不定的口吻問道。
  「馬德呂斯是個大好人!」波爾情緒激動地說,「他是那麼穩當,找到了解開這件 事的鑰匙,多麼了不起啊。不過也得承認我在這方面也很少有過牴觸。」
  「這次精神分析算是結束了吧?」
  「沒有完全結束,可主要的已經做過了。」
  我不敢再多提問,可她主動說道:「我從來沒有跟你談過我兄弟的事吧?」
  「沒有,我不知道你還有個兄弟。」
  「他出生十五個月就死了,我當時四歲。我對亨利的愛之所以很快具有一種病態特 征,這是不難理解的。」
  「亨利比你也小兩三歲吧。」我說。
  「一點兒不錯。我弟弟死後,我以前的那種幼稚的嫉妒心引發了一種犯罪感,我面 對亨利的那種受虐待的感覺可從中得到解釋。我自願做那人的奴隸,甘心為了他而放棄 個人的任何成功,選擇了默默無聞與從屬地位。這一切全都是為了贖罪,為的是通過他, 我死去的弟弟最終會寬恕我。」她笑了起來:「想想我把他奉為一位英雄,奉為一個聖 人,我有時都忍不住好笑。」
  「你後來又見過他了嗎?」我問道。
  「哈,沒有!我永遠不見他。」她激動地說,「他乘人之危,落井下石。」
  我緘默不語。我十分瞭解馬德呂斯運用的那種分析方法,我有時也用過,知道這種 方法的真正價值。是的,為了解救波爾,必須毀了她往昔的一切愛。但是我想到了那種 只有毀了它們所侵蝕的機體才能滅絕的細菌。亨利為了波爾而死去了,可她也同樣死了。 這位在我身邊喝著威士忌酒,滿臉汗涔涔、目光陰鬱遲鈍的胖女人,我根本就不認識。 她直勾勾地盯著我看。
  「那你呢?」她說。
  「我?」
  「你在美國做了些什麼?」
  我猶豫片刻,說道:「我不知道你是否還記得,我跟你說過我在那邊有一段風流 事。」
  「記得。是跟一位美國作家。你又跟他見面了?」
  「我跟他一起度過了三個月。」
  「你愛他?」
  「對。」
  「那你準備怎麼辦?」
  「我明年夏天再去看他。」
  「以後呢?」
  我聳聳肩。她有什麼權利向我提這些問題?對這些問題我是多麼絕望地希冀不作出 任何解答!她下巴搭著緊捏的拳頭,目光更加咄咄逼人。
  「你為什麼就不與他重新創造你的生活?」
  「我沒有任何慾望重新創造我的生活。」我答道。
  「可你愛他!」
  「是的,但我的生活是在這邊。」
  「事情由你自己來決定。」波爾說,「沒有任何東西阻攔你到別的地方重新開闢生 活。」
  「你完全清楚羅貝爾對於我的價值。」我不高興地說道。
  「我知道你總以為無法離開他。」波爾說,「可我不知道他哪裡對你會有這麼大的 吸引力,你自己也不清楚。」她繼續審視著我:「你從來就沒有考慮過再讓別人給你分 析分析?」
  「沒有。」
  「你害怕吧?」
  我一聳肩膀:「一點兒也不怕,可這有什麼用呢?」
  當然,進行一次分析可以使我瞭解自己身上許許多多細小的東西,可我不知道這於 我又有何益,萬一分析過了頭,我準會氣憤不過。我的感覺可不是病態的感覺。
  「你有許多情結。」她若有所思地說。
  「也許,可只要不給我造成痛苦……」
  「我決不會承認這些情結會給你造成痛苦,這正是你那情結的一部分。你依附於羅 貝爾,這就是某種情結所致。我肯定進行一次分析會使你得到解脫。」
  我忍俊不禁:「你到底為何要我與羅貝爾分手呢?」
  酒吧招待又把兩杯威士忌酒擺在我們座前,波爾一口喝了半杯。
  「在人家的光環下生活,再也沒有比這更有害了,人會萎縮的。」她說道,「你也 必須尋回失落的自我。喝吧。」她突然指著我那杯酒說道。
  「你不覺得我們喝得太多了嗎?」我問道。
  「為什麼會太多了?」她反問道。
  確實,到底為什麼?我也十分喜歡酒精在我的血液中引起的亢奮。人的軀殼總是那 麼不大不小,甚至有點兒緊繃繃的,真恨不得把它擠裂。它雖然永遠都不會裂開,但有 時人們卻會產生幻覺,以為就要從軀殼中跳出來。我和她一道飲酒,她言辭激烈地說道:
  「男人們都要求我們愛他們,可沒有一個男人值得我們愛,沒有!你也一樣,上當 受騙了。只要給羅貝爾足夠的紙張和寫作時間,他就會什麼也不缺了。」
  她聲音很響,蓋過了樂隊的演奏聲,我似乎感到驚詫莫名的目光刷地一齊向我們射 來。幸好別人大多在跳舞,沉浸在一種冷漠的狂熱之中。
  我不快地低聲道:「我並不是出於忠貞才和羅貝爾過下去。」
  「如果僅僅是因為習慣問題,那就更不值得了。我們都還年輕,不該安於天命。」 她聲音亢奮,雙眼潮濕。「我就要進行報復,你無法想像我感到多麼幸福!」
  淚水在她那潮乎乎的臉上刻下了道道深痕,可她毫無意識。也許她落淚太多,以致 皮膚都已經變得毫無知覺。我忍不住想與她一起哭泣這一份愛,整整十個春秋,它一直 是她生命的意義所在與驕傲,可不久前突然變成了一種羞恥的毒素。我飲了一口威士忌, 用手緊握著護身符,心中暗暗發誓:「寧可痛苦到極點,也不願冷笑著隨風飄撒我自己 歷史的遺骸。」
  我的酒杯猛地碰了一下托盤,心裡在想:「我也一樣,最終免不了要落到這個地步! 冷笑或多或少會有差別,但到頭來結局都一個樣,絕對挽救不了整個過去。我要自己忠 貞於羅貝爾,那總有一天我的記憶要背叛劉易斯。分離將使我在他心中死亡,我也將把 他永遠埋葬在我記憶的深處。」波爾還滔滔不絕地在講著,可我再也沒有聽下去。「我 排斥的為什麼是劉易斯?」要進行分析嗎?「不!」我已經回答過波爾。可到底為什麼 呀?「只要給羅貝爾足夠的紙張和時間,他就什麼也不缺了。」波爾不是這麼跟我說過 嗎。我彷彿重又看到了那間工作室,雖然我不在裡面,可它是那麼充實。過去的歲月中, 比如去年吧,我有時曾想過要賦予自己以舉足輕重的位置,可當時我就意識到在羅貝爾 涉足的所有重要領域,我都幫不上他任何忙;每當他真正遇到難題,他總是獨自對付。 那邊,有一個人如饑似渴地需要我,他的懷抱裡有著我的位置,可這一位置卻白白空著。 這到底是為什麼?我傾心愛著羅貝爾,為了他甚至不惜獻出自己的生命,可他卻從來沒 有向我提出過這一要求,實際上,他也從未向我提出過任何其他要求。他在我身邊時給 我帶來的歡愉僅僅屬於我自己。留下或離開他,我作出的決定只與我自己相關。我飲盡 了杯中酒。居住在芝加哥,不時來這兒一趟。不管怎麼說,這並非那麼絕對不可能。我 每次來此,羅貝爾都會對我笑臉相迎,彷彿我們從未分離,甚至都察覺不到我與他呼吸 的再也不是同樣的空氣。倘若沒有他,我的生命會有怎樣的情趣?這實在難以想像。但 我深知將來的日子若在這兒度過將會是怎樣的滋味。那將是一種悔恨、荒誕的滋味,絕 對無法忍受。
  我很晚才回家,因為飲酒過多,所以睡眠很差。第二天吃早餐時,羅貝爾神情嚴肅 地審視著我說:
  「你的臉色很難看!」
  「我沒睡好,酒喝得太多了。」
  他來到我的座椅後,把手搭在我的肩頭:「你回家後悔了吧?」
  「我不知道。」我答道,「有時候,我覺得荒誕。有人在那邊需要我,那是一種真 正的需要,誰也沒有像那樣迫切地需要我,可我卻不在那裡。」
  「你認為一切都那麼遙遠,在那邊生活,你覺得你會幸福嗎?」
  「倘若您不在世,我會試試的。」我答道,「我一定會試試的。」
  他雙手離開了我的肩頭。他踱了幾步,然後困惑不解地看了我一眼:「你將沒有職 業,沒有朋友,你周圍的人與你關心的也絕不一樣,就連跟你講的語言都不相同,從此 你將與你的過去隔絕,與對你來說舉足輕重的一切隔絕……我不相信你能堅持多久。」
  「也許。」我說道。
  對,我在劉易斯身邊的生活會十分狹窄。身處異國他鄉,舉目無親,將難以建立自 己的生活,也無法成為那個大國的一員,它也決不可能成為我的祖國。我將只不過是一 個戀人,只能緊緊地依附著心愛的人。但是,我感到自己不能只為愛情而活著。然而, 每日清晨醒來,沒有任何人需要我,日復一日毫無意義地承受著時間的重負,我已極為 倦怠!羅貝爾沒有跟我說過需要我。他從未說過這種話。只是在以前我還沒有提出任何 疑問。我的生活並非必不可少,可也不是毫無意義。我的生活就是我的生活而已。而今 劉易斯向我提出了問題:「為什麼不留下來,永遠留下來?為什麼?」我曾暗暗發誓決 不使他失望,然而回答他的卻是一個「不」字。這個「不」字必須證明有理由才行。但 我決找不到理由。為什麼?為什麼?他的聲音在追逐著我。我驚悸地突然想到:「但是 沒有什麼不可挽回的!」劉易斯還活著,我們可以越過大西洋傾心交談。他答應一星期 後先給我寫信。倘若他在此信中還呼喚著我,倘若他的悲憾中帶有呼喚的色彩,那我一 定能獲得勇氣放棄舊日的平安,作出回答:「好,我去。我去留在您的身邊,您願意留 我多長時間,我就在您的身邊待多長時間。」
  羅貝爾與我共同制訂了旅行計劃,我作了精細的計算,給劉易斯發出電報,請他把 信寄至阿馬勒菲,留局自取。在這整整十二天裡,我的命運仍將一直懸掛著。十二天後, 我也許會作出決定,不怕風險,瘋狂地投入前途未卜的未來之中,或者重新維持分離、 等待的現狀。眼下,我既不在此處,也不在彼處,既不是我自己,也不是他人,只不過 是一部消磨時光的機器而已。平常,時間消逝是那麼快,可現在卻沒完沒了地拖延。我 們乘飛機。坐汽車,登輪船,我重又見到那不勒斯、卡普裡、龐培,我們發現了赫爾奎 拉洛姆、伊斯基亞。我緊跟著羅貝爾,他讓我關心他感興趣的一切,我回憶著他的往事, 可一旦他讓我獨自一人呆著,我便只有發呆!我勉強假裝看書或看看面前出現的風景。 時而,我像一位精神分裂症患者,準確異常地重現出我抵達芝加哥、奇奇卡斯特南戈之 夜以及我們分別的情景。絕大部分時間裡,我都在酣睡,從來沒有睡過這麼多的覺。
  羅貝爾愛上了伊斯基亞城,我們在那兒耽擱數日,比原定的時間晚了三天抵達阿馬 勒菲。「我至少心裡是安定的,」下車時我心裡想,「信就在那邊。」我讓羅貝爾在停 車場等看,然後放下隨身行李,獨自朝郵局走去,盡量不跑。和所有的郵局一樣,裡面 一股灰塵、膠水味,也瀰漫著令人厭煩的氣息。這裡燈光不明不暗,職工坐在各自的位 置上,幾乎不挪動一下身子。正是在這種地方,時間日復一日,常年不變,人們的動作 也天天重複,從未有過任何改觀。當我在一個窗口前排隊時,心臟竟然跳得快要裂開似 的,連我自己也弄不明白這到底是為了什麼。一位年輕的女子撕開一隻信封,臉上頓時 顯出晴朗的笑容。此情此景給了我勇氣。我神態誘人地出示了護照,職員瞥了瞥身後的 一排信格,從一個格子中取出一包信件,翻了翻,從中抽出一封遞給我。是一封納迪娜 的來信。我說道:
  「還有另一封。」 第十章(二)
  納迪娜的來信說明郵局運轉正常,寄出的信件可以抵達。我又強調了一句:
  「我知道還有另一封信。」
  職員露出一個意大利人特有的親切的笑臉,把整包信放在我的面前:「您自己看 吧。」
  德納爾、德森古爾、德萊爾、戴斯佩,我索性從頭開始,從字母A一直找到Z。這麼 多的信!有的信已經到了數周,可沒有人前來領取。為何就不能進行交流?進行交換? 我絕望地問道:
  「在D那一格,有沒有我名字的信?」
  「所有外國人的信件都放在這一包裡。」
  「還是請您看一看吧。」
  他看了看,搖搖頭:「沒有,什麼也沒有。」
  我走出郵局,垂著雙手呆立在人行道上。不見信,這是多麼殘忍啊!腳下的土地、 年歷、我自己的名字,我對這一切都不再確信。劉易斯寫過信,他的信全都寄達,因此 這一封信也應該寄到這裡的。可卻不見信。「無消息,掛念。」發這樣的電報還為時過 早,傷心落淚也不到時候。這只不過是一次正常的耽擱,我沒有必要陷入無比的絕望中 去,我只是錯算了日期,僅此而已。因為錯算了日期就去找死的人實在寥寥無幾。然而, 跟羅貝爾一起吃晚餐時,雖然露天座裝飾著鮮花,鳥瞰大海,我卻毫無生氣。他跟我講 起納迪娜,說她與亨利外出頻繁,我只是哼哼哈哈地答腔。我們倆喝著拉韋羅酒,商標 上畫著一個大鬍子先生,滿面笑容;海上,漁船燈光閃爍;我們的周圍,瀰漫著一股多 情植物的馥郁芬芳,沒有什麼地方缺乏什麼東西,除了那張印著黑字的黃紙,那一個個 黑字也許就是一種空虛的象徵。空虛之空虛,這可非同小可,它在吞噬一切。
  第二天,一封信就在那兒放著。劉易斯是從紐約寫的信。出版商們為他的書舉辦了 一個盛大的「交誼會」,他見了許多人,玩兒得很開心。噢!他沒有把我忘卻,他開心、 溫柔。然而從他的字裡行間卻分辨不出任何呼喚的意思。我坐在郵局對面臨海的一個咖 啡露天座上。一些身著藍色罩衫、頭戴圓頂帽的小姑娘在海灘上玩耍,我心裡空虛一片, 久久地呆望著她們。整整十五天裡,我心中一直裝著劉易斯:他的神情在責備與愛戀之 間游離不定,他把我緊緊地貼在他的身上,說道:「我從未這樣愛過您。」他還說: 「再來吧。」可是他人在紐約,換上了一副陌生的面孔,就像這位陌路的先生,臉上掛 著微笑,但卻不是投給我的。他還希望我再去嗎?僅僅這一疑問便奪走了我想再去的勇 氣。就像去年一樣等待吧,只是我實在弄不明白自己為何注定要受到等待的可怕折磨。
  繼後在巴勒莫和錫拉丘茲又收到了幾封信。劉易斯一如既往,每週發出一封信。他 的來信也像以前一樣總是以「love1」一詞結尾,這個詞既意味著一切,又不表示任何 意義。這仍然是一個表達愛情的詞?還是最庸俗不過的客套話?劉易斯表達柔情是那麼 謹慎,我真不知道他的這種柔情我該領受幾分。以前,每當我讀到他專為我創造的言語 時,我便獲得了他的懷抱、他的嘴唇,可如今這些話語再也不能給我溫暖,這到底是他 的過錯還是我的過錯?西西里島的太陽的烤著我的皮膚,可我的心底卻始終是這麼冰涼。 我或坐在房間的陽台上,或躺在沙灘上,呆望著燃燒的天空、大海,可渾身瑟瑟發抖。 有的日子裡,我打心眼裡討厭大海。它無邊無際,毫無變化,彷彿空虛一片;那水也藍 得似乎發膩。於是,我乾脆閉目養神或匆匆躲避。
  
  1英文,意為「愛」。
  當我回到巴黎,回到自己家中,又有事可幹時,心裡暗暗發誓:「我必須振作精 神。」重新振作起來,這就像重新調製沒有調好的沙司,是可行的。人們回過頭去,馬 馬虎虎地回首自己的所憂所慮。我完全可以坐到羅貝爾身邊去,與他傾心交談,或者和 波爾一起開懷暢飲。不過,我自己有能力獨自總結經驗。劉易斯只不過是我一生中的一 個階段而已,只是由於機緣,才使我過分地維繫於它,過分地看重它。經受了多少年的 壓抑之後,我渴望得到新的愛情,於是便公然招引了這段私情。我之所以對它無度地大 加頌揚,是因為我自己作為女人的這一生已經接近暮日。可實際上,我可以拋棄這段私 情。如果劉易斯主動離棄了我,我輕易就可回到自己以前那種禁慾的日子中去,或者還 可以去找新的情夫。人們都說只要去尋覓,總能找到的。我錯就錯在對自己的肉體太認 真。我需要接受一次分析,使我學會灑脫。啊!寧肯自已經受痛苦而背叛他人,多難啊! 有那麼一兩次,我試著對自己說:「這段私情總有一天會結束的,我終將回到我自己的 道路上來,僅僅在身後留下一個美好的記憶。既然如此,何不乾脆下決心了卻這段私 情。」可我馬上生起自己的氣來。多麼荒誕的鬧劇!自以為我們這段私情只掌握在我一 人手中,實際上是以一種影像取代劉易斯,是把我自己變成幽靈,是把我們的歷史化為 蒼白無血的記憶。我們的愛情決不是可隨便從我生命中摘除出來講給自己聽的一種軼聞 趣事;它不在我手中捏著,而是由劉易斯和我共同擔負。閉起眼睛不足以取消太陽,否 認這一愛情,僅僅是蒙住自己的眼睛。不,我拒絕謹慎的思慮、虛假的寂寞和可卑的慰 藉。可我終於明白了這種拒絕本身也是虛假的,因為實際上,我並不真正擁有我自己的 這顆心臟。我難以戰勝每次拆開劉易斯的來信時侵襲著我的那股焦灼不安的心情;我理 智的言語填不平我心間的這片空虛。我已經不可救藥。
  多麼漫長的等待啊!十一個月,九個月,我們倆之間始終隔著千山萬水,始終存著 幾多疑慮。秋來夏去。10月的一天,納迪娜對我說道:
  「我要告訴您一個好消息。」
  她的目光中同時交織著不安、挑釁與困惑的神色。
  「什麼事?」
  「我懷孕了。」
  「肯定?」
  「絕對肯定。我看了醫生。」
  我打量著納迪娜,她向來善於保護自己,只見她的目光中閃現出一種狡黠的光芒。 我說道:
  「你是故意懷孕的吧?」
  「怎麼了?」她反問道,「想要個孩子又不犯罪。」
  「你懷的是亨利的嗎?」
  「我想是的,既然我一直是在跟他睡覺。」她冷笑道。
  「他同意的?」
  「他還什麼都不知道。」
  我追問道:「他希望有個孩子嗎?」
  她吞吞吐吐:「我沒有問過他。」
  出現了一陣沉默。我問道:「那你打算怎麼辦呢?」
  「你想把孩子怎麼樣呢?用來剁肉餡?」
  「我是想問:你打算和亨利結婚嗎?」
  「這是他的事。」
  「你總有自己的主意吧。」
  「我的主意,是要有個孩子。至於其他嘛,我不求任何人。」
  納迪娜從來就沒有跟我談起過這種當母親的慾望,連一個字也沒有提過。難道自己 是出於惡意才懷疑她主要是想採取這種手段要挾亨利與她成婚嗎?
  「你最終不得不去求人。」我說道,「至少有一段時間,必須要有人來承擔這一負 擔,不是你父親就是亨利。」
  她一副故作的屈尊姿態哈哈大笑道:「哎喲,那請你給我出個主意,我看你憋在心 裡都快要憋死了。」
  「你肯定會責怪我一輩子的。」
  「說吧。」
  「在沒有十分的把握肯定亨利真心想要娶你之前,不要向他提出這個要求。我說真 心想娶你,是指他要你確實是為了自身的利益,而不僅僅是為孩子和你。不然,這必定 是一次不幸的婚姻。」
  「我決不會向他提任何要求。」她尖聲道,那聲音尖得不能再尖了。「可誰跟你說 他就不願意?當然,如果你問一個男人想不想要孩子時,他總是害怕的。可一旦孩子落 地,他就高興極了。我認為結婚、建立一個家庭,這對亨利很有好處。流浪的生活,這 已經過時了。」她停頓了下來,上氣不接下氣。
  「你讓我出個主意,我已經出過了。」我說道,「如果你真心認為結婚對亨利對你 都不是負擔的話,那你們就結。」
  我懷疑納迪娜又想從家庭主婦的生活中汲取幸福,看不出她會專心地照顧丈夫和孩 子。如果亨利是出於承擔責任娶她為妻,那他會不會因此而對她心存積恨?我沒有膽量 向他提出這個問題。沒料到反倒是他先提出了要進行一次單獨交談。那是在一天晚上, 他來後沒有像往常一樣徑直進羅貝爾的工作室,而是敲響了我臥室的門:「我不打擾您 吧?」
  「不。」
  我坐在長沙發上。「您是在這上面行醫?」他一副打趣的神態問道。
  「是呀,您想試一試?」
  「誰知道?」他說道,「我倒需要您給我解釋解釋我為何感到自己正常得到了那麼 絕望的地步。這很值得懷疑,不是嗎?」
  「再也沒有比這更值得懷疑的了!」我激動異常地說道,他不禁看了我一眼,顯出 幾分驚詫的神色。
  「那我真的應該讓人給我治一治了。」他樂呵呵地說:「可我今天想跟您談的不是 這件事。」他添了一句,繼而微微一笑:「從某種意義上說,我來此是請求您允許我向 您女兒求婚的。」
  我也微微一笑:「您會做一個好丈夫嗎?」
  「我盡力為之。您擔心我?」
  我猶豫片刻,接著開誠佈公地說道:「如果你們成婚僅僅是為了解決納迪娜的難題, 那我確實有幾分擔心。」
  「我明白您想說的意思。」他說道,「別擔心,波爾的事對我是個教訓,別害怕。 我首先愛著納迪娜;其次我也許會讓您吃驚,可我堅信自己負有一家之主的天職。」
  「您是有點兒讓我吃驚。」我說道。
  「可這是確實的。我自己也感到驚奇,當納迪娜跟我說她懷孕了時,我心中奇怪地 為之一震,不知道怎麼向您解釋。吃了那麼大的苦寫出了書,寫出了劇本,可到頭來誰 都批評你的書,誰都對你的劇本表示憤慨。但是,我只不過任我肉體使然,卻創造了一 個活生生的人,那不是紙上的一個人物,那是一個有骨有血真正的孩子,而且是那麼輕 而易舉……」
  「但願我很快就可發現自己負有外婆的天職。」我說道,「我猜想你們要盡快結婚 吧?你們怎麼安排?你們總得有套住房吧?」
  「我們不樂意留在巴黎。」亨利道,「我甚至還希望離開法國一段時間,據說意大 利有些地方可找到祖金不算貴的房子。」
  「那這段時間呢?」
  「您知道,我們還沒有時間作很多打算。」
  「你們什麼時候都可以到聖馬丁去住,」我說道,「房子相當寬敞。」
  這一主意本身並沒有惹納迪娜不高興。她之所以不願意去那幢獨立的小屋居住,我 猜想是因為她腦中留有不愉快的記憶。她在三樓佈置了兩大間房子,放棄了秘書的職位, 開始查閱起嬰幼兒教育書籍,動手編織孩子的衣著用品,那耀眼的色彩洋溢著歡樂,打 破了所有傳統的做法。她很開心。這似乎是一段吉祥的日子。亨利慶幸自己擺脫了政治 生活的苦惱,羅貝爾好似也不感到過分遺憾。波爾宣稱為獲得新的生活感到欣喜。眼下 她住在貝爾瓊斯府邸,擔負著神秘的秘書職責;克洛蒂借給她裙服,帶她到處走動。每 當她跟我談起外出遊玩,談起她的情人,總是滔滔不絕,一心想讓我也沾沾她的光。
  「說來說去,你還是去給自己做一套晚禮服吧!」她對我說,「你就不想打扮打扮, 不想拋頭露面?」
  「給誰看呀?」
  「不管怎麼說,你需要一套午後穿的裙服。那件奇美的印第安繪繡衫,你派作什麼 用場了?」
  「我不知道,還放在紙盒裡吧。」
  「得找出來用。」
  真可笑,她說著便動手在我的衣櫥裡找起那件豪華的舊衣來。在世界的彼端,在很 久很久以前,這件衣服曾經遮蔽過一位印第安老嫗的臂膀。
  「在這兒!可以用來改做一件新奇的套衫。」
  我驚愕不已地觸摸著這件呈彩繪玻璃和鑲嵌畫色彩的繡衫。一天,在一座遙遠的城 市,焚香的輕煙裊裊騰騰,一位愛我的男子把它塞到我的懷裡,它今日怎能實實在在地 在這兒出現?從那個古老的夢幻到我真正的生活,並不存在通道。然而這件繪繡衫就在 這兒,突然間,我再也弄不清楚自己身置何處,真的,我莫非在這兒經受著幻覺記憶的 折磨?要不,我夢見自己在這兒,可在即將醒來之時,卻讓我回到了印第安人集市場, 回到了劉易斯的懷抱?
  「把它交給我吧。」波爾說道,「由克洛蒂找裁縫師傅去做,我盡量派人在週四之 前給你送來。你星期四一定來,說定了?」
  「我對這真沒有興趣。」
  「我答應克洛蒂把你一起帶去的。我多次想報答一下她為我所做的一切!」波爾的 聲音就像當初哀求我幫她與亨利重歸於好時那樣委婉動人。
  「我一定去一下。」我說道。
  為給她週四的沙龍增添光彩,克洛蒂出了一個新招,為一項由婦女評委會頒發的文 學獎提供贊助,評委會自然由她出任主席。她迫不及待要向世人宣佈這一偉大事件,盡 管計劃尚且渺茫,但她己匆匆召集記者和巴黎的名流於下週四聚會。她完全可以不用我 捧場,可星期三晚上我還是收到了波爾命令似的請求和那只紙盒,盒子裡放著那件面目 全非的舊繪繡衫。它如今已變成了一件對我十分合適的時髦女衫,帶著一股消逝的過去 的氣息,穿上它時,我感到血液中滲入了某種好似希望的東西。通過我的肉體,我終於 證明了在已經消失的幸福和我如今的麻木之間存在著一條通道,由此而證明了完全可以 再次相會。在鏡子裡,我那因穿上新裝而煥然一新的形象是寬厚的。從現在算起的六個 月內,我不會蒼老多少,我還可以與劉易斯相見,他還會愛著我。步入克洛蒂的沙龍時, 我幾乎在想:「不管怎麼說,我還年輕呢!」
  「我多麼擔心你不來!」波爾說道,緊接著把我拉到前廳的深處。「我必須跟你談 談,」她一副焦灼不安而又自命不凡的神態說道,「我希望你還能為我做點事。」
  「什麼事?」
  「克洛蒂極希望你當我們評委會的委員。」
  「可是我沒有能力,我也沒有時間。」
  「你用不著做什麼。」
  「那她為何一心想要我當呢?」我笑微微地問道。
  「呃,自然是因為名氣的緣故。」波爾回答道。
  「是羅貝爾的名氣吧?」我說,「我的姓名可不怎麼值錢。」
  「你們是同一個姓。」波爾連忙說。她把我推進了小沙龍:「我恐怕沒有講清楚這 個計劃,它決不是什麼集體遊戲。」
  我順從地坐了下來。自她病癒之後,波爾一談起這些無聊的事來總是滔滔不絕。為 了這件愚蠢的無聊事,她竟然像過去為了亨利的命運那樣投入巨大的熱情,讓人看了真 不可思議。她向我大肆宣揚「7」這個數字的種種好處,這個評委會無論如何要由七個 評委組成。我突然鼓起勇氣說道:「不行,波爾,我跟這沒有什麼關係。不行。」
  「請聽我說,」她神色不安地說道,「至少得答應克洛蒂你考慮考慮。」
  「隨你便,可我已經全都考慮過了。」
  她站起身子,聲音變得輕佻起來:「人們都在言傳亨利要娶納迪娜,是真的嗎?」
  「是真的。」
  她哈哈大笑了起來:「多滑稽!」接著又換了一副嚴肅的神情:「從亨利這一方面 看,是滑稽。可我為納迪娜感到委屈。你應該干涉。」
  「她從來都是願意怎麼幹就怎麼幹,你知道。」我說。
  「可這一次動用一下你的權威。」波爾說,「他會毀了她的,就像他過去存心毀了 我一樣。當然,對她來說,亨利是羅貝爾的一種替代。」她若有所思地補充了一句。
  「很可能。」
  「反正我的事已經了結了。」波爾說道,然後向門口走去。「我不該獨佔你!快 滾!」她突然激動地說。
  沙龍裡擠滿了人。一支小樂隊正在毫無激情地演奏著爵士樂,有幾對男女在跳舞。 大部分來客都忙著吃喝。克洛蒂正在與一位年輕的詩人跳舞,那位年輕人下穿一條淡紫 色的絲絨褲,上穿一件潔白的毛線衫,耳垂掛著金耳環。必須承認此人確實讓人感到有 點驚奇。來的年輕人很多,無疑都是文學新獎的候選人,一個個都擺出一副大使館隨員 的神態。我為見到了一張熟悉的面孔而高興:朱利安。他衣著講究,原來那副醉醺醺的 樣子不見了。我朝他微微一笑,他向我欠了欠身子:
  「能請您跳個舞嗎?」
  「噢!不!」我說道。
  「為什麼?」
  「我太老了。」
  「並不比別的人老。」他朝克洛蒂瞥了一眼說道。
  「是的,可差不多同樣老。」我微笑道。
  他也笑了起來,可波爾嚴肅地說:
  「安娜全身都是情結!」她嬌媚地瞟了朱利安一眼:「我可不。」
  「您多有福氣。」朱利安說著走開了。
  「太老了!什麼念頭!」波爾以不滿的口吻衝著我說,「我從來沒有感到過這麼年 輕。」
  「感覺怎樣就是怎樣。」我說。
  剛才一時令我飄飄然的年輕感覺很快煙消雲散。玻璃鏡子待人太寬容了。真正可以 借鑒的鏡子是這些與我同齡的女人的面孔,是這鬆弛的皮膚、混亂的線條、下垂的嘴巴 和繃著腹帶但仍然奇怪地往外凸現的軀體。「這些女人全都已經人老珠黃,」我心裡想, 「我也和她們同樣年紀。」樂隊停止了演奏,克洛蒂朝我奔來:
  「您來了,真客氣。據說您對我的計劃很關心。要是您成為我們之中的一員,我該 多麼高興。」
  「我也同樣欣喜。」我說,「只是我眼下忙得不可開交!」
  「好像是這樣,您現在已成為聞名一時的精神分析專家。請允許我向您介紹我的幾 位得寵者。」
  我為她沒有再繼續強求感到高興,同時也有點兒困惑:看來她並不那麼想要我的幫 助,準是波爾想入非非。我握過了一雙又一雙手,有年輕人的手,也有不那麼年輕的人 的手。他們給我送上一杯杯香檳、一隻隻花式糕點,一個個大獻慇勤,還有的巧妙地極 盡恭維之能事。在送上兩個笑臉的間歇,他們全都向我透露了內心某個小小的夢想:希 望得到羅貝爾的一次接見,希望他為一部剛剛問世的新雜誌寫篇文章,希望他到莫瓦納 那邊給予舉薦,或者希望他在《警覺》上發一篇親切的評論,而且一個個都強烈地夢想 著在評論中見到自己的名字!有幾個比較天真或者比較恬不知恥的青年請我給出出主意: 怎麼才能獲獎?一般來說,如何才能成功?在他們看來,我彷彿應該瞭解各種各樣的竅 門!我對他們的前景表示懷疑。誰也不可能單憑見一次面就判定某人是否具有天賦,但 卻不難立即看出此人是否抱有真正的寫作動機。沙龍的這些支柱人物,他們之所以要寫 作,是因為一旦堅持走文學道路,那就非寫不可,然而他們中間沒有一個人自甘寂寞, 情願與白紙打交道,他們都渴望得到最抽像形式的成功。可不管怎麼說,這決不是獲取 成功的最好方式。我覺得他們就像他們勃勃的野心一樣令人可憎。其中有一位幾乎自我 供認:「我時刻準備用錢去買。」實際上,克洛蒂已經讓眾多的人破費了,當然以實物 形式。她神采奕奕,向記者們發表宏論,周圍簇擁著一群滿面春風的崇拜者。波爾難以 從中獲利,便視朱利安為獵物,叉著兩條還十分漂亮的大腿,緊挨他坐著,兩隻眸子頻 送秋波,呼喚著他的整個心靈,還上氣不接下氣地說個不停。倘若是個初出茅廬的新手, 被灌了這麼多甜言蜜語,早就已經飄飄然並難以自己了,可朱利安對這套陳詞濫調了如 指掌。我在聽著一位高個子老頭兒懇切的聲音,那只光禿禿的腦袋酷似傳統的天才形象, 而我心中暗暗發誓:萬一我失去劉易斯的話,那一旦失去,就馬上放棄自己還是女人的 想法,我不願跟她們一個模樣。
  「哎,迪布勒伊夫人。」老頭兒說道,「我涉及的並不是個人的雄心問題,可我說 的事情應該有人傾聽;誰也沒有膽量敢於啟齒,只有像我這麼一位瘋老頭兒才敢斗膽一 說。天下惟有一個人有足夠的勇氣支持我,那就是您的夫君。」
  「他肯定會很感興趣。」我說道。
  「可必須讓他的興趣起到作用。」他口氣激烈地說,「他們全都對我說:這非同一 般,這令人鼓舞!可臨發表時,一個個都害怕了。倘若羅貝爾·迪布勒伊意識到了這部 著作的重要性,我可以直言相告,為了這部書,我犧牲了我多少年的生命,他肯定會盡 力舉薦,只需要他作一篇序。」
  「我一定向他轉告。」我說道。
  這個老頭兒纏得我心裡發煩,可我憐憫他。成功有成功的難處,可沒有成功時也沒 有成功的困難。一個勁地說呀求呀,可永遠得不到任何回音,該多麼沮喪。他以前出過 兩三本書,但都默默無聞,這部書代表著他的最後希望,可我擔心他也寫得不好。對在 這兒出現的人們,我統統表示懷疑。我側身穿過嘈雜的人群,碰了碰波爾的胳膊。
  「我覺得我已經盡了自己的義務,我走了。有事給我打電話吧。」
  「你總還有點兒空吧?」她抓著我的胳膊,一副密謀者的神態說道,「我無論如何 要請你為我的書出出主意。這門心事天天夜裡都折磨著我。你覺得要是在《警覺》雜誌 上發第一章,是不是好策略?」
  「這要看具體情況,取決於那一章的內容,也取決於整部書。」我答道。
  「毫無疑問,書嘛都是猛地一下子連鍋端給讀者。」波爾說道,「必須讓讀者一股 腦兒全灌進肚裡,沒有時間去消化。但是,從另一方面講,在《警覺》上發表一部分, 這是其嚴肅性的一種保證。我不願別人把我當作一個上流社會的女人,專寫些供貴婦人 消遣的玩藝兒……」
  「把稿件給我吧。」我說道,「羅貝爾有什麼看法會告訴你的。」
  「我明天上午就讓人給你送一份去。」她說道,然後把我丟下,向朱利安跑去:
  「您這就要走了?」
  「對不起,我該走了。」
  「您不會忘了給我打電話吧?」
  「我決不會忘記。」
  朱利安跟我同時下了樓梯,他聲音文明地對我說:「波爾·馬勒伊可是一位十分迷 人的女人,只是她太喜歡獵奇了。要知道獵奇本身並不是壞事,可若以獵奇為業,那種 人我就討厭了。」
  「不!確定一個人是否以獵奇為業,那就是看他是否把對像分門別類、編造成冊。 我可從來沒有造過名冊。」
  我悶悶不樂地離開了朱利安。波爾竟讓人用這種口氣議論,我聽了真傷心。但是, 當我換下這身華麗的服裝,穿上室內便袍時,心裡不由得自問:「說到底,到底為什麼 呀?她根本不在乎別人對她怎麼想,也許她這麼做有其道理。」我希望自己有別於那些 年歲已過的老妖婆子。實際上,我採用的一些手段並不比她們的更高明。我匆匆宣佈: 我完了,我老了。這樣一來,當自己真的老了、完了的時候,那將在眷戀已逝的過去之 中度過的三四十年也就被我一筆勾銷了。既然是我自己主動放棄的,別人也就剝奪不了 我什麼。我採取這種嚴厲的手段,主要是出於謹慎,其中很少有驕傲的因素,說穿了, 它掩蓋了一個赤裸裸的謊言:通過拒絕接受老年到來之際的折磨而否認老年的存在,我 肉體已經衰老,但總認為這衰老的肉體之內依然存在一位年輕的女子,她的要求自然一 絲不苟,反對作出任何妥協,無視年過四十的女人那可悲的面容。然而,這樣一位年輕 女子已經不復存在,永遠無法獲得新生,哪怕在劉易斯的親吻之下。
  第二天,我讀了波爾的稿子,整整十頁,就像《知心話》上的文章一樣空泛、乏味。 我用不著大驚小怪,實際上她並不那麼看重寫作,失敗一次並沒有什麼了不起的。她早 就對悲慘的結局有所提防,對一切都作好了思想準備。可是我受不了她這種聽天由命的 勁頭。有時,我甚至傷心得對自己的職業越來越不感興趣,經常恨不得對我的病人說: 「別設法治好病了,治好了又何苦呢。」找我看病的人很多,恰恰在這年冬天,我成功 地治癒了幾個重症患者,可是心思卻不在這上面。我確實再也弄不明白為什麼人要夜裡 睡覺、輕鬆同房,要能行動、選擇、忘卻、生活,才算正常。以前,我總覺得世界這麼 廣闊,而所有這些怪人卻都囚禁在他們各自狹窄的不幸天地裡。一定要把他們解脫出來, 這刻不容緩;如今,當我設法讓他們傾吐出內心的苦惱時,我只不過被動地運用那些陳 舊的醫治手法。我竟然落得也跟他們一個樣!世界仍然是那麼廣闊,可我再也無法對它 產生興趣。 第十章(三)
  「真令人憤慨!」這天晚上,我暗自生氣。他們都在羅貝爾的工作室裡交談,說什 麼馬歇爾計劃、歐洲的未來以及整個世界的未來,一個個都說大戰的危險在繼續增長。 納迪娜神態驚恐地在洗耳恭聽。對這些驚恐不安的話語我自然不會不往心裡去,可腦子 裡卻只想著那封信,想著那封信的那行字:「隔著大西洋,最為溫柔的雙臂是多麼冰 冷。」在自我招認有過幾次無關緊要的艷遇的同時,劉易斯為何還要寫上這些充滿敵意 的話語?我並沒有要求他忠誠於我,我們之間隔著重重海洋,滔滔海浪,要這樣做實在 太愚蠢了。他顯然在責怪我為何不在他身邊。他會寬恕我嗎?我以後哪一天還能不能見 到他那真正的微笑呢?在我的身邊,他們都在詢問威脅著千百萬人們的將是何種命運, 那也是我的命運啊,可我卻只關心一個笑臉。一個笑臉又阻擋不了原子彈,對任何事對 任何人也起不了任何作用,它只不過給我遮蓋了一切。「真令人憤慨。」我又在想。真 的,我實在不理解自己。不管怎麼說,被人所愛,這既不是人生的目的,也不是人活著 的理由,它改變不了任何東西,於是沒有任何益處,甚至對我沒有任何好處。我人在這 邊,羅貝爾在跟亨利交談,劉易斯在那邊想些什麼,這與我又有什麼關係?要讓自己的 生命維繫於千百萬顆心臟中的一顆,莫非我真的失去了理智!我盡量側耳細聽,可純屬 枉然。我自言自語,我的雙臂是冰冷的。「不管怎麼樣,」我心裡想,「我的心臟也只 不過是千百萬顆心臟中的一顆,只要它一抽縮,這個廣闊的世界便永遠不再與我有關。 對我生命的衡量,既可以是一個微笑,也可以是整個世界。無論選擇前者或者後者,都 是任意的選擇。」再說,我也沒有選擇的餘地。
  我給劉易斯回了信。也許我找到了貼切的詞語,他的來信變得輕鬆而充滿信任。此 後,他一直以默契友好的口吻向我介紹他的生活情況。他把自己那部書的版權賣給了好 萊塢,有了錢,在密歇根湖畔租了一處住宅,顯得很幸福。轉眼又到了春天。納迪娜和 亨利結了婚,他們倆也顯得幸福美滿。可為何我不幸福?我鼓起心中全部勇氣,在信中 寫下:「我多麼想看看湖畔的房子。」他也許忽視了這句話,或許會對我說:「我不知 道您什麼時候能見到房子。」當我手中捏著這只裝著他回話的信封,整個身子變得僵硬, 彷彿面臨著行刑隊。「我不該抱有幻想。」我自言自語道,「倘若他隻字不提,那就是 他不願再見到我。」我打開黃色信箋,裡面的字立即呈現在我的眼前:「7月底來吧, 房子基本上可以準備就緒。」我癱坐在長沙發上。在最後一秒鐘,他們饒了我的命。我 是多麼害怕,以致開始時都沒有感受到一絲歡樂。接著,我驀地感受到劉易斯的雙手撫 摸著我的身子,激動得喘不過氣來。劉易斯!在紐約的臥室裡,我坐在他的身旁曾問過: 「我們一定還會相見嗎?」如今他答道:「來吧。」在我們這一問一答之間,沒有發生 任何事情。這有名無實的一年被一筆勾銷了,我又獲得了富有生氣的軀體。多麼神奇的 奇跡啊!我熱烈歡迎這失而復得的身軀,猶如歡迎一位回頭的浪子。平常,我對它的關 心太少了,整整一個月裡,我對它傾注了全部的愛,一心想讓它嫩滑,富有光澤,打扮 得漂漂亮亮。我請人給自己做了海灘裙、太陽浴服。通過這色彩絢麗的棉布,我已經擁 有了藍湖和親吻。這一年,櫥窗裡到處可見樣子古怪但柔軟光滑的長裙,我也買了。波 爾給我送來巴黎最為昂貴的香水,我也接受了。這一次,我相信了旅行社、護照、簽證 和天上之路。當我登上飛機時,它在我眼裡顯得就像郊區的火車一樣安全可靠。
  羅貝爾想方設法為我在紐約弄到了美元。我又住進了第一次來紐約時下榻的旅館, 他們給我準備的基本上還是那間房間,只是相隔了幾個樓層。氣味沉悶的過道裡,亮著 一盞紅色的長明燈,我重又發現了以前的那種沉寂,那時好奇心還只是我惟一的激情。 整整數個小時裡,我重又感覺到了無憂無慮。巴黎不復存在,芝加哥尚未出現,我漫步 在紐約街頭,什麼也不去想。翌日上午,我忙而不亂地去辦公室、銀行辦事。然後上樓 回到自己房間打點行裝。我在鏡中端詳著晚上劉易斯就要摟在懷裡的女子。他會鬆開這 頭雲發,我將在他的狂吻下扯去那件印第安人舊繪繡衫改做的套衫。我在套衫上插上了 一朵晚上就要踩到腳下的玫瑰花,用波爾給我的香水噴了噴頸背:我隱隱約約地感到是 在為一位即將為祭祀獻身的女人準備祭禮。然而這位女人並不是我。最後靜靜地看了她 一眼,彷彿覺得如果人們愛過我的話,那也會愛上她的。
  四個小時後我踏上了芝加哥的土地。我要了出租車,這一次順順當當地找到了房子。 周圍的環境絲毫未變,巨幅廣告對面,「斯希爾茨」招牌紅光閃爍。劉易斯在陽台上正 坐在一張桌前讀書。他笑微微地向我示意,跑下樓來,把我摟在懷裡,說了一句早在預 料中的話:「您回來了!終於!」也許這一幕命中注定要如此精確地展開:它顯得不完 全真實,就像是去年那一幕有些模糊不清的翻版。或許只是我對他房間毫無裝飾感到困 惑。房間裡不見一幅畫,不見一本書:「多麼空蕩啊!」
  「我全部寄到帕克去了。」
  「房子準備好了嗎?房子怎麼樣?」
  「您會看到的。」他說,「您很快就要看到了。」他把我緊抱在身上,輕輕搖晃著 我。「多怪的香味。」他驚奇地微微一笑,說道,「是這朵玫瑰花的?」
  「不。是我身上的。」
  「可您以前沒有這種氣味?」
  突然間,我為灑了巴黎最昂貴的香水,穿上了縫製考究的套衫和柔軟光滑的絲裙感 到恥辱。所有這些人為的打扮又有何用呢?要對我產生慾望,他並不需要這些玩藝兒。 我在尋找他的嘴巴,我並不那麼渴望同房,可我想肯定他還渴望得到我。他的雙手把裙 子的絲面揉得窸窣作響,玫瑰花摔落在地上,我的套裙也扔在地面,我再也沒有任何疑 問了。
  我睡了很久,一覺醒來,已經過了正午。進餐時,劉易斯跟我談起了在帕克會遇到 的鄰居,其中提到了多蘿茜,她是一位舊友,婚姻十分不幸,離婚後帶著兩個孩子住在 她姐姐、姐夫家裡,離我們的房子只有四五里路。我對多蘿茜不太感興趣,也許他感覺 到了這一點,因為他突然改口問我:
  「我聽聽收音機裡的一場棒球比賽,您討厭嗎?」
  「一點兒也不討厭。我就讀報紙吧。」
  「我為您保存了所有各期的《紐約人》。」劉易斯慇勤地說,「有趣的文章都標出 來了。」
  他把一疊雜誌放在床頭櫃上,然後打開了收音機。我們倆躺在床上,我開始翻閱起 《紐約人》。但是,我感到渾身不自在。過去那幾年,我們經常躺在一起不說話,各自 讀書看報或聽收音機。只是今天,我剛到不久,我人躺在他的身旁,他卻一心只想著棒 球,我覺得奇怪。去年,我們第一天全都沉浸在交歡之中。我翻了一頁,可怎麼都看不 進去。夜裡,在進入我體內之前,劉易斯就早早滅了燈,沒有給我微笑,也沒有呼喚我 的名字。為什麼?我沒有多問自己,昏昏欲睡。可是忘卻一個問題,並不等於給予瞭解 答呀。「他也許還沒有跟我完全聚合。」我暗自思忖,「分離一年之後,要完全聚合, 難呀。耐心點,他一定會與我聚合的。」一篇文章剛讀了個開頭,我便擱了下來,只覺 得喉嚨眼裡縮得緊緊的。我才不在乎什麼福克納的新作和其他東西,我應該躺在劉易斯 的懷抱裡,可卻沒有躺在那裡。為什麼?這場棒球賽沒完沒了。幾個小時過去了,劉易 斯還在聽。要是能睡著也好啊,可我已經睡足了。我終於狠了狠心。
  「您知道,劉易斯,我餓了。」我樂呵呵地說,「您不餓嗎?」
  「再耐心等十分鐘。」劉易斯說道,「我為『巨人隊』賭了三瓶蘇格蘭威士忌酒: 三瓶蘇格蘭威士忌非同小可,是不是?」
  「確實非同小可。」
  我又清楚地看到了劉易斯的笑臉,聽到了這種嘲笑但卻溫柔的聲音。若在別的日子, 這一切都是正常的。說到底,今日酷似任何一個日子,這也許是正常的。但是,我覺得 這最後的幾分鐘漫長得可怕,這是事實。
  「我贏了!」劉易斯興高采烈地說。他起身關了按鈕。「可憐的小餓鬼,我們去填 肚子!」
  我也爬了起來,稍微梳了梳頭:「您帶我上哪兒去?」
  「那家古老的德國餐館,您意下如何?」
  「好主意。」
  我十分喜歡這家餐館,對它留有美好的記憶。我們一邊吃著紅菜香腸,一邊開心地 交談。劉易斯跟我敘起了好萊塢逗留的見聞,接著,他領我去了那家流浪漢酒吧和以前 比格·比利在那兒演奏過的黑人小舞廳。他笑啊,我笑啊,過去又重現了。我猛然想到: 「是呀,這一切模仿得多麼相似!」我為什麼會這麼想呢?出了什麼不愉快的事?沒有, 沒有出任何事。可能是我自己胡思亂想,乘飛機旅行,加之剛抵達之時心情活動,使我 感到精疲力竭。我顯然在胡思亂想。早在一年前劉易斯就跟我說過:「我再也不會設法 不去愛您,我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愛過您。」他是跟我說過,那就在昨天,我也還是我, 他也還是他。在把我們倆送回到床笫的出租車上,我躺在他的懷裡。確實就是他,我重 又感受到了他臂膀的粗糙和溫暖。我沒有得到他的嘴巴,他沒有親我,在我的腦袋上方, 我聽到了一聲呵欠。
  我沒有動彈,可我感到自己沉入了深深的黑夜之中,我暗暗在想:「當人瘋了時, 也許就是這種樣子。」兩束耀眼的亮光刺破了黑暗,這是兩個同樣可靠但並不可能同樣 真實的事實:劉易斯愛我;但當他把我摟在他懷裡時,他打了呵欠。我登上樓梯,脫去 衣服。我無論如何要給劉易斯提個問題,提一個十分簡單的問題,可還沒提出,它便扯 碎了我的喉嚨,但是,還有什麼會比這種困惑的恐怖感更難以忍受嗎?我躺下身子,他 睡在我身旁,蓋上了被單。
  「晚安。」
  他說罷便背朝我扭過身去。我緊緊拉住他:
  「劉易斯,怎麼了?」
  「沒什麼。我累了。」
  「我是想問:整個白天,到底出了什麼事?您就像沒有見到我似的?」
  「我見到了您呀。」他說。
  「那是您再也不愛我了?」
  出現了一陣沉默,這陣沉默已經說明問題,可我卻仍然那麼愚蠢。整個夜晚,我一 直擔心,然而我卻沒有真正相信這種擔心是有理由的。突然間,再也不容懷疑。我又問 道:
  「您再也不愛我了?」
  「我始終珍重您,很珍重,我對您感情很深。」劉易斯若有所思地說,「可這再也 不是愛情。」
  就這樣,他明說了,我也親耳聽到了,任何東西都決不可能抹去這句話。我一聲不 吭,對自己不知如何是好。我還是我,沒有任何變化。然而過去、未來和現在整個兒都 在搖晃。我彷彿覺得連我自己的聲音都不再屬於我。
  「我早就知道了!」我說,「我早就知道我會失去您。見面第一天,我就知道了。 在德麗莎俱樂部,這正是為這事才哭的。如今事情終於臨頭了。這到底是怎麼發生的 呀?」
  「應該說什麼事也沒有發生。」劉易斯說道,「我今年等著您來,心裡並不焦急。 是呀,一個女人,是讓人愉快的;一起談談天,睡睡覺,接著她又走了:用不著神魂顛 倒。可我還是對自己說,也許一見到您,會出現什麼奇跡……」
  他聲音超脫地說著,彷彿這件事情與他毫無關係。
  「我理解。」我有氣無力地說,「沒有發生任何事情。」
  「沒有。」
  我神情恍惚地在想:「是因為這種香味,這些絲綢衣服的緣故,只要一切重新開始 就行了。我再穿上去年的那套西服……」但是,我的裙子與此顯然毫不相干。我聽到從 遙遠的地方傳來了我的聲音:「那我們該怎麼辦啊!」
  「我十分希望我們一起度過一個快樂的夏天!」劉易斯說,「我們已經度過的難道 不是愉快的一天嗎?」
  「地獄般痛苦的一天!」
  「真的嗎?」他神態遺憾地說,「我以為您什麼也沒有察覺出來呢。」
  我的聲音棄我而去,我再也說不出話來。再說,說又有何用呢?去年,當劉易斯想 方設法不再愛我時,透過他的積恨與紛亂的心緒,我感覺到他難以做到。因此,我始終 心存希望。今年,他並沒有逼自己那樣去做,然而他卻不再愛我了,這是顯而易見的。 為什麼?怎麼回事?是從何時開始的?這無關緊要,這一個個提問都無濟於事。當人們 還懷有希望時,理解是重要的,但如今我肯定自己已經毫無指望。
  我喃喃地說:「呃,晚安。」
  他把我抱在他的身上。「我不願意您傷心。」他說道。他摩挲著我的頭髮:「用不 著傷心。」
  「您別為我不安。」我說道,「我馬上就要睡了。」
  「睡吧。」他說,「好好睡吧。」
  我閉上眼睛。當然,我就要睡了。我感到比經受了一夜高燒折磨之後還更衰竭。 「原來如此。」我冷冷地在想,「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這是正常的。要是哪一天發生了 什麼事,那才叫不正常呢。什麼?為什麼?」實際上,我從來就沒有明白:愛總是不該 的。劉易斯沒有正當的理由愛上了我,我並沒有感到大驚小怪。如今他不再愛我了,這 也沒有值得奇怪的,甚至還很正常。驀然間,詞語在我腦中爆炸開了。「他再也不愛我 了。」這涉及的是我,我該死命地呼天喊地。我開始哭泣起來。每天清晨他總問我: 「您為什麼笑?您為什麼這般紅潤,這般溫暖?」我再也不笑了。他呼喚著:「安娜!」 他再也不用這樣的口吻呼喚我的名字了。我從今再也看不到他那張充滿歡樂與柔情的臉 龐了。「必須歸還一切。」我在嗚咽中暗暗思量,「我沒有索取而給予我的那一切都要 用這沉重的淚水去償還。」一聲汽笛在遠處高鳴,火車在鳴笛。我在哭泣,我的身軀在 顫抖。熱量漸漸散盡,我變得冰冷、鬆弛,儼然一具古屍。要是能把自己徹底抹去該多 好啊!不過,當我哭泣之時,我至少再也不想前程,腦子裡空空一片,我彷彿感到可以 這樣毫不厭倦地哭下去,一直哭到世界的末日。
  首先感到厭倦的是黑夜。廚房的簾子泛出黃色,映襯出一棵枝葉茂盛的樹影,輪廓 清晰明亮。我不久就得站起身來,啟齒說話,面對一個沒有流淚、睡眠充足的男人。要 是我還能怨恨他的話,也許還會使我們倆貼近。可是不,這僅僅是一個普通的男人,在 他身上沒有發生任何事情。我起了床。在廚房裡,是一個岑寂、熟悉的清晨,和許許多 多的其他的清晨一模一樣。我給自己斟了一杯威士忌,和著一粒苯基丙胺,喝下肚去。
  「您睡過了?」劉易斯問道。
  「沒怎麼睡。」
  「您真不該!」
  他開始在廚房裡忙碌起來,正好後背衝著我,這倒幫了我的忙。我開口說道:「我 有一件事不明白,您為什麼讓我來?您應該給我透個信啊。」
  「可我渴望見到您。」劉易斯連忙說。他朝我轉過身子,無辜似的對我一笑:「我 高興您在這兒,我高興和您一起度過這個夏天。」
  「您忘了一件事,」我說,「那就是我愛您。在一個人家愛著他但他卻不愛著人家 的人身邊生活,可不開心。」
  「您決不會永遠愛著我的。」他口氣輕飄飄地說。
  「也許,可眼下我愛著您。」
  他淡然一笑:「您太理智了,這不會持續多久的。說真格的,」他說道,「若要真 愛一個人,必須頭腦發熱才行。當兩個人都在一起耍遊戲時,可能還有點意思;可一旦 只剩下一個人在那裡玩耍,那就蠢了。」
  我困惑不解地呆望著他。他是真的頭腦不清,還是故意裝的?也許他講的是真心話。 自從他不再愛我後,也許愛情在他眼裡已經失去了一切價值。反正,故作愚蠢也罷,頭 腦糊塗也罷,他的這種自私心理向我表明了我對他來說已經無足輕重。我躺在床上,頭 疼得厲害。劉易斯動手把書裝進箱子,我猛然意識到我還沒有觸及問題實質。我躺在墨 西哥毯上,望著黃色的簾子和牆壁。我雖然已經不再被人所愛,可我仍然感到就像在自 己的家中。也許這一切屬於另一個女人,也許劉易斯愛著另一個女人。這一年裡,他的 生活中有過不少女人,他曾經跟我說過,但在我眼裡沒有一個女人會讓我擔心,可是, 他可能還遇到了一個女人,恰恰就這一位他沒有告訴我。我喊了他一聲:
  「劉易斯!」
  他抬起頭:「噯?」
  「我必須給您提一個問題:是不是有另一個女人?」
  「呵!上帝,絕對沒有!」他衝動地說,「我決不會再愛了!」
  我歎了口氣。最可怕的事情總算沒有落到我的頭上!我再也看不見的這副面孔,我 再也聽不到的這個聲音,它們絕不會為其他女人而存在。
  「您為什麼這麼說?」我問道,「誰也不可能弄清楚。」
  劉易斯搖搖頭:「我想我這個人生來就不該愛。」他聲音有點兒吞吞吐吐地說, 「在您之前,沒有任何一個女人有過份量。我是在覺得自己生命十分空虛的時刻與您相 遇的。正是由於這一原因,我才那麼草率地投入到這份愛中,後來,這終於又結束了。」 他默默地打量著我:「然而,如果說有個人專門為我而造就的話,那就是您。」他又補 充了一句,「在您之後,再也不可能有別的女人了。」
  「我明白了。」我說。
  劉易斯親切的話音終於使我徹底絕望了。倘若他說話傷人,無理蠻纏,我也許還會 盡量維護自己,可是不,他對落到我們頭上的一切似乎跟我同樣遺憾。我的頭疼得愈來 愈厲害,不得不放棄刨根問底。關鍵的問題只有一個,那就是:「劉易斯,如果我留下 來,您會繼續愛我嗎?」再問也是枉然,因為問題正是我沒有留下來。
  劉易斯去給我買了安眠藥,我吃了兩片,睡著了。我突然驚醒,自言自語道:「這 一切終於結束了。」我臨窗而坐。身後,劉易斯在捆紮碟子。天氣已經十分炎熱。幾個 孩子在蕁麻叢中玩兒球,一個小姑娘搖搖晃晃地騎著一輛紅色的小三輪童車。我緊咬嘴 唇,不讓自己哭出聲來。抬眼望去,一輛長長的豪華車沿著人行道向前開去,我扭開頭, 眼前仍然是同一景象。臥室也沒有變,黃色的簾子上映襯出一個黑黝黝的身影。劉易斯 身著一條打了補丁的舊褲,正在打著忽哨。往事在嘲弄著我,我實在再也難以忍受。我 站起身來,說道:
  「我要去轉一圈兒。」
  我要了一輛出租車,一直駛到鬧市區,下車後獨自行走。走路和哭泣幾乎有相同的 作用,都能讓人得到解脫。街道似乎對我充滿敵意。我曾愛過這座城市,愛過這個國度。 可兩年來事情有了變化,劉易斯的愛不再保護我了。而今,美國意味著原子彈、戰爭威 脅和重新抬頭的法西斯主義。我迎面相遇的人大多是仇敵。我孤獨一人,受人蔑視,不 知去向。「我在這兒到底幹什麼呢?」我自問道。傍晚時分,我又回到了「斯希爾茨」 那塊招牌下。在胡同裡,垃圾桶在冒著熱氣,散發著一股強烈的夏天氣息。我登上木梯, 眼睛直勾勾地盯著眼前那遮蓋著儲氣罐的紅白方格飾。一列火車從遠處馳過,陽台在晃。 這恰是第一天來此的情景,日復一日,毫無變化。我不由得思忖:「還是回巴黎為好。」 我一眼瞥見了大街的拐角處,那兒已經等待著我離去。即將載著我的出租車正在城內某 個地方行駛,劉易斯將要打一個我熟悉的手勢,招呼車子停下來,車門就要光當打開, 它已經打開過一次、兩次、三次,這一次將是最後一次了。還有什麼必要度過這垂死掙 扎的三個月呢?「只要我看到劉易斯,只要他還對我微笑,我就決沒有勇氣把我們的愛 情在我心間毀滅;但是若隔著距離,誰都會有力量把它毀滅的。」我死死地抓著扶手欄 桿。「我不願意把它毀滅。」不,我不願意哪一天劉易斯會像迪埃戈那樣在我心間徹底 死亡。
  「希望沙丘上的那座房子會讓您喜歡!」第二天清晨,劉易斯對我說道。
  「噢!當然會。」我說道。
  他把最後幾本書和最後幾盒罐頭裝進箱裡。我為離開芝加哥感到高興。至少到了帕 克,事情不會一個勁地重複過去,那兒有一座小院子,我們有兩張床,至少不會那麼讓 人窒息。我動手打點行裝,把那件印第安舊繪繡衫放進箱底,從今再也不穿了,我似乎 感到它的繡花圖案中隱藏著某種不祥的東西。我很不情願地觸摸著這些裙子、套衫和太 陽浴服,當初挑選這些衣裝時我是多麼認真啊。我合上箱蓋,給自己斟滿了一杯威士忌。
  「您不該喝這麼多酒!」劉易斯說。
  「為什麼不行?」
  我吞下一粒苯基丙胺,我需要幫助,以熬過這些時時刻刻都應該重新牢記他已經不 愛我的日子。今天,幾位朋友要用車子來接我們,我沒有機會獨自跑到哪個角落偷偷落 淚了。
  「安娜!」這是伊夫琳·內德。
  我同他們一一握手,臉上露出笑容。汽車穿過城區、公園和郊區。伊夫琳與我攀談, 她問一句我答一句。接著,我們越過了廣闊的平原,只見一座座高聳的高爐、一塊塊平 整的土地和一片片修剪整齊的樹林。車子最後在一條公路的盡端停了下來,被齊腰深的 野草擋住了去路。一條沙礫小徑通向一座白色的房子,門前,一塊草坪順著緩緩的坡勢 伸向一口大池塘。我舉目凝望著閃閃發光的沙丘、睡蓮花盛開的水面、一排排枝葉繁茂 的樹木,我就要在這兒生活兩個月,彷彿這就是我的家,然後離去,永不回頭!
  「怎麼樣?」劉易斯問道。
  「美極了!」
  草坪的盡頭,有一座磚爐,煙囪在冒著煙,爐子旁坐著幾個人,他們快樂地呼喊著: 「歡迎新來的住戶!」
  我一一與他們握手。有多蘿茜,她的姐姐弗吉尼亞,姐夫威利,他在附近的高爐煉 鐵廠工作,還有芝加哥當小學老師的胖伯特。黑爐鐵架上在烤著漢堡包,一股噴香的炸 蔥頭和柴火味。有一位給我遞過一杯威士忌,我一飲而盡。這酒我太需要了。
  「房子美吧?」多蘿茜問道,「湖就在沙丘後面,這兒有一艘小船,五分鐘就可劃 過池塘,到達沙灘。」
  這是一位黑頭髮棕皮膚的女人,神色嚴厲、疲乏,聲音中卻充滿熱情。她曾經愛過 劉易斯,也許她還愛他,不過她的目光中蕩漾著誠摯的熱情。
  「晚上,要是在露天烤吃的才美呢。」她說道,「樹林裡遍地都是枯樹枝,只要去 撿就行了。」
  「我給您買一把斧子,」劉易斯樂呵呵地對我說,「要是您不聽話,就罰您劈柴 火。」他拉著我的胳膊:「去看看房子。」
  我又看到他臉上那迫不及待的火一般的快樂勁頭。他以前看我時總是帶著這種自豪 的微笑。
  「最後一批傢具明天就到。我們在這兒擺上床,裡面的那一間當作書房。」
  我們彷彿真像是一對兒正在準備新房的情侶,當我們回到小院子,我感到所有的目 光之中都潛藏著一股默契的好奇心。「你們在芝加哥還留著一個落腳地嗎?」弗吉尼亞 問道。
  「對。我們還留著落腳地。」
  他們的目光把我們結合在一起,我一口一個「劉易斯和我」,後來乾脆就說「我 們」。我們整個夏天都呆在這兒,對,我們沒有汽車,很希望你們來看我們。劉易斯也 是滿口「我們」,說得十分開心。自從我來以後,我們倆很少言語,我是第一次看他這 般開心。如今他需要有別人在一起他才開心。這兒的天氣要比芝加哥涼爽多了,野草的 芳香熏得我飄飄欲仙。我恨不得掀掉重壓在心頭的這個負擔,也盡情歡快歡快。
  「安娜,您想乘船游一圈兒嗎?」
  「啊!我太樂意了。」
  暮色中一隻隻黃螢閃亮,我們走下小搭梯。我在小舟上坐定,劉易斯划著船兒,把 水岸遠遠地拋在我們身後。一些膠狀小草纏上了木槳。池塘上、沙丘上籠罩著真正的鄉 野夜色。然而甲板上方,天空紅中帶紫,仍然是大都市上空那種不自然的天色,原來高 爐的火光在空中燃燒。「這兒就像密西西比河上空一樣美麗。」我說道。
  「對。再過幾天,我們就可看到一輪碩大的月亮。」
  一堆篝火在沙丘的斜坡上辟啪作響;遙遠處,一扇扇窗戶透過樹枝閃現著燈光,其 中就有一扇是我們的窗戶,它就像在黑夜中遙遙閃亮的所有窗扉一樣,給人以幸福的希 望。
  「多蘿茜很好客。」我說。
  「是呀。」劉易斯說道,「不幸的多蘿茜。她現在在帕克的一家雜貨店做事,她丈 夫每年給她一筆可憐巴巴的撫養費,拖著兩個孩子,一輩子都沒有個家,真苦啊。」
  我們倆在一起談論著別人,黑沉沉的池水把我們與世隔絕,劉易斯聲音溫柔、微笑 默契。我突然自問:「這一切真的全都完了嗎?」出於自負的心理,我遂讓自己陷入絕 望的境地,不願像別的女人那樣自己欺騙自己。當然,也是出於謹慎,以免自已經受懷 疑、等待與失望的折磨。我這樣做也許太草率了。劉易斯那股灑脫的勁頭和過分的直率 都不是自然的表露。實際上,他既不輕鬆,也不狂躁,倘若不是打定某個主意起到了作 用的話,他不會赤裸裸地表現出這種無動於衷的態度。他已經下了狠心,從今再也不愛 我。可是打定主意和按主意去做,是兩回事兒呀。
  「應該給我們這艘小船起個名字。」劉易斯說,「就叫它安娜怎麼樣?」
  「我太自豪了。」
  他重又像以前那樣笑瞇瞇地望著我。是他提出這次情侶漫遊的。也許他已經開始對 自己那種強裝的理智感到厭倦,或許他還不捨得把我從他心間抹掉。我們又回到岸上, 我們邀請來的那些客人很快都走了。我們倆躺在臨時搭在書房深處的一張狹窄的小床上。 劉易斯滅了燈。
  「您覺得您在這兒會玩兒得開心嗎?」劉易斯問。
  「肯定。」
  我把臉貼在他光光的肩膀上,他輕柔地撫摸著我的胳膊,我緊緊地貼著他。撫摸著 我的胳膊的是他的手,確實是他的溫暖,他的氣息,我剛才的那種自負與謹慎頃刻間消 失了。我重又吻著他的嘴巴,當我的手在他那溫熱的腹部移動時,全身充滿了慾望,像 要破裂開似的;他對我也充滿慾望,過去在我們之間,慾望始終都是愛的表現;這天夜 裡,又重新出現了某種東西,我深信不疑。突然,他爬到我身上,鑽入我的肉體,沒有 說一個字,沒有給一個吻,便佔有了我。這一切發生得那麼倉促,我一時呆若木雞。接 著我開口說道:
  「晚安。」
  「晚安。」劉易斯朝牆那頭翻過身去,說道。
  一股慾望的怒火燒得我喉嚨發乾。我囁嚅道:「他沒有權利。」他從來就沒有把他 的生命獻給我,一有機會就把我當作一種洩慾的機器。即使他再也不愛我,他也不該如 此對待我呀。我起了床,恨透了他身上的熱氣。我走到起居室裡,坐了下來,盡情地哭 泣。我實在一點兒都不明白。我們的肉體曾經那般相愛,如今怎麼會落到這種陌生的地 步呢?他說:「我是多麼幸福,多麼自豪。」他呼喚著:「安娜!」他用自己的雙手、 嘴唇、陽具和整個肉體把心交給了我。這些就像發生在昨天。那一個個良宵,其記憶如 今還焚燒著我的心。墨西哥毯下,密西西比河搖蕩的船艙睡墊上,蚊帳的陰影下,瀰漫 著樹脂味的爐火前,這一個一個夜晚……它們永遠不會重現了嗎?
  當我精疲力竭地回到床上時,劉易斯抬起身子,支著一隻胳膊,氣惱地責問我: 「白天玩得高高興興,晚上整夜整夜地哭,這就是您度夏的計劃?」
  「啊!別拿出這副高人一等的樣子!」我口氣激烈地說,「我是氣哭的。就這樣冷 冰冰地睡覺,太可怕了,您不該……」
  「我再也感覺不到溫暖,當然就沒法給予溫暖。」劉易斯說。
  「那就不要跟我睡。」 第十章(四)
  「您當時是那麼渴望,」他平聲靜氣地說,「我不想拒絕。」
  「最好還是拒絕。我更希望咱們狠狠心,再也不一起睡覺。」
  「要是幹完那事之後您不得不整夜去哭,那當然不睡在一起為好,盡量睡去吧。」
  他話中沒有任何敵意,只含著幾分冷漠。他這種冷靜的態度使我感到困惑不安。他 仰面而臥,兩隻眼睛一直睜著。湖水在遠處發出低沉的吼聲,其中夾雜著工廠的轟鳴聲。 劉易斯說的是對的?難道有罪的是我?對,毋庸置疑,我是有罪過的。沒有苦苦去乞求 他的撫愛,而是想入非非地燃起虛假的希望。劉易斯肯定也沒有完全擺脫他自己,他態 度多變可以從中得到解釋。可是對像他這樣的人來說,在拒絕愛與不存在愛這兩者之間 並沒有多少距離。他既然存心打定主意不再愛我,其結果也自然就是不再愛我了。過去 已經完完全全地死亡了。死去了,卻見不到屍體,就像迪埃戈那樣突然無影無蹤。正是 這一原因才使人們難以相信這是真的。只要我能趴在哪個墳頭上去哭,無疑能給我以慰 藉。
  「這次逗留一開始就很不順利!」第二天早晨,劉易斯神色不安地對我說。
  「不對!」我說道,「沒有什麼特別了不起的。讓我慢慢適應,一切都會很好的。」
  「但願一切都會很順利!」劉易斯說道,「我總覺得我們可以共同度過美好的時光。 您不哭的時候,我跟您是多麼默契。」
  他的目光在審詢著我;他的這種樂觀態度明顯存有惡意;他是想以此來與我作情感 交易。不過,他那種焦灼不安的心情是真摯的,讓我經受痛苦,他實在過意不去。
  「我相信我們一定能度過一個美妙的夏天。」我說道。
  這確實像一個美妙的夏天。每日上午,我們泛舟穿過長滿膠狀水草的池塘,登上燙 腳的沙丘。右側,寥無人跡的沙灘無限地伸展開去;左側,沙灘消失在一座座冒著火舌 的高爐腳下。我們一起游泳,一起曬太陽,看著挺著長腿的白鳥在啄沙子。每次回家時, 都像印第安人似的抱捆枯樹枝。我幾個小時幾個小時地在草坪上讀書,身邊伴著灰色的 松鼠、藍色的松鴉、飛蝶和前胸夾著一撮紅羽毛的棕色巨鳥。遠處,我聽到了劉易斯那 架打字機的卡嚓卡嚓聲。夜晚,我們在磚爐裡生起火,由我化開冰碗子裡邊那早已散架 的凍雞,或者由劉易斯用肉鋸鋸開像化石般堅硬的牛排,然後裹上一層玉米粉,包上潮 濕的樹葉,放在火中去烤。我們並肩而坐,一邊聽唱片,一邊看電視熒屏上播放舊片子, 或者拳擊賽。我們像是多麼幸福。我不禁常常感到這時刻就會變成名副其實的幸福。
  多蘿茜被這種假象所迷惑,她傍晚時常常踏著她那輛紅色的自行車趕來,嗅著漢堡 包的濃香,聞著蔓枝的煙味。「多麼美妙的夜晚啊!您看見黃螢了嗎?看見星星了嗎? 還有沙丘上的堆堆篝火?」她沒完沒了地向我描繪著這種決不可能成為她的,也決不可 能真正成為我的生活。她對我一個勁地恭維,幫我出主意,向我表忠誠,弄得我飄飄然。 她給我們佈置房子、購買食物,此外還給我們提供許許多多細小的幫助。她每次來,總 是身負神奇的使命,或帶來一種食譜,或送上一塊新潮香皂,或遞上一本宣傳最新式樣 洗衣機的小冊子,或者一篇預告某一部即將引起轟動的新書的評論文章。如果聽到有哪 一種理想的冰箱可以冷藏一噸鮮乳,保鮮期長達六個月,她便可以一連幾個星期連做夢 也想著這種冰箱的種種優越性。她雖然沒有一個屬於自己的家,可卻訂閱了一本昂貴的 建築藝術雜誌,津津有味地欣賞著億萬富翁那神話般的住宅。我耐心地聽著她那些毫無 下文的計劃、熱情洋溢的呼喊和那種再也沒有任何指望的女人發瘋似的嘮叨。劉易斯經 常為此事生氣,對我說:「我決不可能跟她生活到一塊兒去!」是的,他不可能會娶多 蘿茜為妻,我也沒有可能嫁給他,他已經不再愛我了。這個小院子,這座房子給人以幸 福的希望,但這一幸福不屬於我們倆中的任何一位。
  自然又是多蘿茜領我們去趕帕克的集市,那是一個星期天。她就喜歡結伴外出遊玩。 伯特開著車子來接我們倆,多蘿茜的那輛舊車裡載著弗吉尼亞、威利和伊夫琳。劉易斯 不善謝絕,但明顯缺乏熱情。至於我,歡樂的下午過後,還要去弗吉尼亞家吃晚餐,這 一計劃使我感到惶恐。每當我長久地處在眾目睽睽之下,我總擔心我這個幸福女人的角 色難以扮演到底。
  「我的上帝!這麼多人!到處都是灰塵!」劉易斯一踏進遊樂場的大門便嚷叫道。
  「啊!別又開始發牢騷了。」多蘿茜說。她朝我轉過身子:「他一不高興起來,就 恨不得把太陽都滅掉!」
  她臉上顯現出帶有幾分瘋狂的希望,向一個短箭射擊場跑去,她從一處轉悠到另一 處,彷彿指望得到非凡的啟示。我強裝笑臉,盡可能好奇地觀看著馴養的長尾猴、裸體 的舞女、海豹漢子和樹身女。我比較喜愛需要我集中全身注意力的遊戲:我興意盎然地 去翻小木柱和罐頭盒,指示微型公共汽車在傳動帶上行駛,指揮飛機在描繪的藍天上翱 翔。劉易斯狡黠地觀察著我說:「您對事情竟然這般認真,不可思議!彷彿您在玩兒自 己的腦袋似的!」
  是否就應該透過他的微笑聽出某些弦外之音?他是否以為我在愛情方面所持的同樣 是無聊的認真態度,傾注的也同樣是虛假的熱情?多蘿茜有力地給予反擊:「這總比擺 出一副自以為了不起的厭倦神態要強。」她不由分說地拉著我的胳膊。在一家照相台前 經過時,她用那只粗糙的手摸了摸我裙子的絲面:「安娜!跟劉易斯照張相吧!您這件 裙子這麼漂亮,頭巾也十分相配!」
  「啊!對!我們多麼希望能有你們的一張留影!」弗吉尼亞說。
  我猶豫不決,劉易斯一拉我的胳膊,樂呵阿地說道:「咱們就去給您留個不朽的形 象!既然您顯得那麼楚楚動人。」
  「在別人的眼裡是這樣,可對他來說永遠都不可能了。」我悲傷地暗自思忖。我挨 著他在佈景飛機中坐定,勉強扮出一個笑臉。他根本就不注意我穿什麼裙子,對他來說, 我再也沒有身軀,只勉勉強強有張臉面。要是發生一次大禍,毀了我的面容,那該多好 啊,我真恨不得這麼去想!可是,他當初愛的是我的這副容貌,他如今不再愛的也同樣 是這副容貌。多蘿茜的讚歎是個證明,劉易斯當初打破了我的一切平衡,其原因也正在 於此。我在溶化,我就要癱倒。我無論如何也要挺起來,掛著微笑,堅持到深夜。
  「劉易斯,您該陪陪伊夫琳,」多蘿茜說,「她被太陽曬得都沒有勁兒了。她想到 樹陰下坐坐。等她歇過氣來,您請她喝一杯,我們現在去看蠟像了。」
  「啊!我不行!」劉易斯說。
  「總要有個男的照顧照顧她吧。她不認識伯特,對威利又討厭。」
  「可我也受不了伊夫琳。」劉易斯說。
  「行,我陪她。」多蘿茜氣憤地說。我示意去陪,她連忙說:「不,您就算了,安 娜。你們去吧,去吧,等會兒跟我講講就行了。」
  我們離去後,我問劉易斯:「您為什麼不對多蘿茜客氣一點兒?」
  「是她請伊夫琳來的,誰也沒有請她求伊夫琳來。」
  我想再說幾句,可放棄了,只顧集中精力觀看蠟人像。只見一群正在殺戮的殺手, 身邊躺著已遭殺身之禍的蒙難者;一位五歲的墨西哥小姑娘坐在產婦的床上,正在搖晃 著一個新生兒;格林在一副擔架上奄奄一息,一些身著德軍軍服的人被絞死,搖搖晃晃 地吊在絞刑架上,鐵絲網後,屍體堆成山,形成了一個巨大的堆屍台。我驚愕不已地看 著。布痕瓦爾德和達豪集中營已經推到歷史的深處,就像格雷萬博物館中被獅子咬殺的 基督徒一樣久遠。當我重又置身於外面時,我被太陽光照得一時頭昏眼花,整個歐洲仿 佛已遠離而去,移到空間的盡端。我看著露著光臂的女人和身穿花襯衫的男人,他們有 的在啃熱狗,有的在舔冰激凌。沒有一個人講我的語言,連我自己講什麼話也忘了。我 喪失了一切記憶,連同自己的形象。在劉易斯的住家,沒有一面大鏡子能夠從腳照到我 的眼睛,我只有用一面袖珍小鏡,胡亂塗抹一番。我幾乎記不清我自己到底是誰,不知 道巴黎是否依然存在。
  忽然,我聽到多蘿茜氣呼呼地說道:
  「您決定回去了,可您都不問問安娜的意見。聽說7點鐘這兒要放映舊影片,有人 還跟我說有一個非凡的魔術師。」
  她在苦苦哀求,可周圍的一副副面孔仍然緊繃著。
  「啊!我們回去!」威利說,「家裡有馬提尼酒等著我,再說,我們大家全都餓 了。」
  「男人都那麼自私!」她囁嚅道。
  我上了她那輛舊車,坐在她和威利中間。她沮喪極了,一路上沒吭一聲,我也沒有 說一句話。下車時,她拉住我的胳膊,劈頭問道:
  「您為何就不留在這兒住下?您應該留下來。」
  「我不能。」
  「為什麼,太遺憾了。」
  「我不能。」
  「那您至少會再來吧?春天再來,春天是這兒最美麗的季節。」
  「我盡量來。」
  她有什麼權利跟我這樣說話?走進屋裡時,我氣惱地問自己。她為什麼有事無事都 這麼客氣,可劉易斯卻從未問我一次:「您會再來嗎?」威利給我遞過一杯馬提尼酒, 我連忙接了過來。我心裡憋著一團火。桌上擺滿了肉糜色拉、糕點,我絕望地看著這些 東西,看來一時半會兒吃不完這頓飯!多蘿茜轉眼不見了;回來時,只見她滿臉白粉, 穿上了一件破舊的花長裙。伯特、弗吉尼亞、伊夫琳、劉易斯都回來了,一個個笑呵呵 的。他們談笑風生,我沒有心思去聽他們說些什麼。劉易斯又變得開心起來。我看了他 一眼,心中不由得自問:「等我跟他單獨相處時會怎麼樣呢?」我就像當初等待著泰迪 ·瑪利亞走一樣巴不得早點離開,可今天我這種焦躁的心情純屬愚蠢。劉易斯跟別人距 離甚遠,可對我也不會更加親近。伯特把一盤三明治往我膝蓋上一放,朝我微微一笑, 只聽得他在問我:
  「1944年8月24日您在巴黎嗎?」
  「整個大戰期間,安娜都是在巴黎度過的。」劉易斯以一種自豪的口吻說道。
  「多麼非凡的一天啊!」伯特說,「我們以為見到的會是一座死城,可到處都是身 著花裙的女人,露著美麗的褐色大腿,跟我們這兒想像的法國女郎迥然不同!」
  「是呀,」我說道,「我們都很健康,你們那些記者見到了全都感到失望。」
  「噢!那是幾個蠢驢!」伯特說,「老弱病殘不會到街上去,這不難明白嘛。當然 被抓到集中營去的和已經死了的也不會上街了。」他那張胖乎乎的臉上顯示出茫然的神 色:「可那還是非凡的一天!」
  「我剛到時,」威利遺憾地說,「那裡的人一點兒也不喜歡我們。」
  「對,我們很快被人討厭。」伯特說,「我們的所作所為就像是野蠻人。」
  「那是肯定的。」劉易斯說道。
  「本來是可以避免的,只要紀律嚴一點……」
  「您以為絞死的人還不夠多嗎?」劉易斯口氣激烈地問道,「就知道把他們一個個 往戰爭的虎口裡填,可他們稍一違紀就把他們絞死!」
  「絞死的人太多了,這我同意。」伯特說,「可問題正在於此:一開始沒有採取必 要的措施。」
  「什麼措施?」威利問。
  「啊!要是他們一開始談論起他們的戰爭來,那我們就別想有個完!」多蘿茜說。
  三個人的臉上閃現出興奮的神色,口若懸河,滔滔不絕。他們對法國抱有不可懷疑 的好感,可對自己的國家卻沒有一丁點兒好意。聽著他們的談話,我心裡並不舒服。他 們談論的是他們的戰爭,我們只不過是一種荒唐可笑的借口而已。他們對我們具有負疚 心理,就好像一個男人面對一個弱女子或一個走投無路的野獸可能會產生的良心上的不 安。他們用我們的歷史製作了一個個蠟人神話。等他們好不容易靜下來,伊夫琳聲音懶 洋洋地問我:
  「現在巴黎怎麼樣?」
  「處處都是美國人。」我答道。
  「這好像並不讓您高興嘛?」劉易斯說,「多麼無情無義的民族啊!我們讓他們喝 足了奶粉,灌夠了可口可樂,到處都開著我們的坦克,可卻不拜倒在我們的腳下!」他 哈哈大笑起來:「希臘、中國、法國,我們援助啊,援助,太傻了。那都是些不講實際 的民族。」
  「您覺得這可笑嗎?」多蘿茜咄咄逼人地問道,「多迷人的幽默!」她一聳肩膀: 「等我們向全地球投放了原子彈,劉易斯還會開幾個黑色的玩笑,讓我們好好開開心 的。」
  劉易斯樂呵呵地看著我:「遇事笑總比哭好,這不是一個法國人說的嗎?」
  「現在的問題不是哭還是笑,而是要行動。」多蘿茜說。
  劉易斯遂換了一副面孔:「我投票贊成華萊士,我為他說話。您還要我再做什麼?」
  「您知道我對華萊士的看法。」多蘿茜說,「那個人永遠也建不成一個真正的左派 政黨,他只不過給那些需要以廉價買回良心安寧的人用作了托詞。」
  「我的上帝!多蘿茜,」威利說道,「一個真正的左派政黨,並不是劉易斯或我們 中間的哪個人可以創立的……」
  「但是,」我說,「與你們持同樣看法的人為數眾多,你們就沒有辦法組成一個團 體?」
  「首先,我們的人越來越少,」劉易斯說,「其次我們都是被孤立的。」
  「特別是您覺得冷嘲熱諷要比試圖做點事適意得多。」多蘿茜說。
  劉易斯這種不動聲色的冷嘲熱諷也時常令我氣惱。他頭腦清醒,具有批評的目光, 有時甚至憤世嫉俗,但是,他譴責美國的那種種缺陷與惡疾,在他身上一應俱全,而且 緊密相聯,就像病人與病魔,流浪漢與污垢一樣密不可分。正因為這一原因,我才隱隱 約約地感覺到他本人就是一個同謀犯。我突然想起他總責怪我沒有把他的國家當作自己 的國家,可他自己卻決不在我的祖國扎根。這明明是一種狂妄自大。「我決不成為一個 美國女人!」我在心底抗議。他們繼續爭論不休,我有趣地在一旁捉摸這個義憤填膺的 科萊特·博多施到底是從哪兒闖入了我的心底。
  伯特又開車把我們送回住處,劉易斯溫情脈脈地把我摟在懷裡:「這一天您過得愉 快嗎?」
  他這副溫柔的笑臉向我暗示了該怎麼回答,可我心情到底如何,沒有誰會感興趣。
  「十分愉快。」我答道,緊接著又說了一句,「多蘿茜多麼咄咄逼人!」
  「她很不幸。」劉易斯說道,思慮片刻:「弗吉尼亞、威利、伊夫琳都不幸。您和 我差不多還算自在,真是莫大的幸運。」
  「我並不太自在。」
  「您也有不自在的時刻,誰都一個樣。可這並不常有。」
  他說話如此自信,我無言作答。他接著說:「他們或多或少都是奴隸。不是丈夫的 奴隸,就是妻子的奴隸,或者兒女的奴隸。」這就是他們的不幸。
  「去年,您跟我說過您希望結婚。」我說。
  「有時候確實想過。」劉易斯笑了起來:「可一旦與妻子兒女關在家裡,我便只會 有一個念頭:逃出家門。」
  他話聲歡快,給了我勇氣。「劉易斯,您覺得我們這輩子還會相見嗎?」
  他臉上驟然烏雲密佈。「為什麼不會?」他口氣輕浮地反問道。
  「因為我們相互住得十分遙遠。」
  「對,我們住得是遠。」
  他消失在盥洗室裡。情況總是這樣,每當我重新靠近他,他便迴避。他大概擔心我 向他索取他無法給予我的溫暖、謊言或承諾吧。我開始脫去衣服,我早就料到倆人單獨 在一起時的這場談話肯定令人失望。儘管如此,我還是感到失望。幸好我的肉體與劉易 斯的肉體十分協調一致,不難適應他那種冷漠的態度。我們睡在各自的雙人床上,中間 隔著一條冰冷的深淵,我甚至再也不明白「慾望」一詞的意義所在。
  我祈求自己的心靈也能一樣寬容。劉易斯宣稱若要愛,必須頭腦發熱。姑且假設我 的頭腦已經不再發熱了吧?劉易斯在酣睡,我傾聽著他均勻的呼吸聲,第一次試圖不再 用自己的雙眼,而用他人的,用多蘿茜的眼睛將他透視一番。他確實是自私的。他打定 主意要在我們倆的事情中得到盡可能多的快樂,盡可能少惹煩惱,對於我所反感的東西, 他根本無所謂。他事先沒有跟我打任何招呼,讓我來到芝加哥,這是因為與我見面會給 他帶來歡樂;一旦把我控制在手,他便毫不掩飾地向我宣佈再也不愛我了,更有甚者, 他還強求我給他笑臉。真的,他只顧他自己,說到底,他為何如此冷酷地謹防產生遺憾、 激情和痛苦呢?這種謹慎的舉動之中確實含著吝嗇的成分。第二天清晨,我盡量保持著 一種嚴肅的姿態。劉易斯一副成竹在胸的樣子用水澆著草坪,我看著他,心裡暗忖道: 「這是眾人中普普通通的一個人。可我為何固執已見,一直認為他獨一無二呢?」耳邊 傳來了郵車的聲音。郵差拔下了插在郵箱上的小紅旗,連同郵件一起丟進信箱內。我踏 上沙礫小徑。沒有信件,可有一大堆報紙。我先讀一會兒報紙,然後去書房挑選一部書, 再去游泳,下午嘛聽聽唱片。我完全可以做許多愉快的事情,再也用不著折磨自己的大 腦和心靈。
  「安娜!」劉易斯呼喊道,「快來瞧,我逮住了一條彩虹。」他在澆著草坪,一條 彩虹在噴灑的水中閃耀。「快來!」
  我重聽到了這種急迫而又默契的聲音,看到了這副洋溢著歡樂的臉龐,一副與誰的 面孔都不一樣的臉龐。是劉易斯,確實是他。他已經停止愛我,可他仍然還是他。我為 何突然想起他的壞處來?不,我不可能如此輕易地得到解脫。實際上,我是理解他的。 我也同樣憎恨不幸,不願犧牲!我理解他既不願為我而痛苦,也不願失去我;我理解他 過分地只顧解脫自己心中的痛苦而沒有多少心思來關心我內心的痛癢。我回想起了他說 話的那種口氣,他曾經用抽搐的手緊抓住我的肩膀對我說:「我要立即娶您為妻。」那 時,我就已經消除了一切積恨,永遠永遠。當人們真的不願再相愛時,人們也就不再相 愛了,但是,人們不會隨心所欲地表現出不情願。
  我還在繼續愛著劉易斯,可這不那麼風平浪靜。只要聽到他說話的一種聲調,我就 會一時衝動,整個兒重新擁有他;可一分鐘之後,我便又失去了他。當他在週末的一天 獨自去芝加哥過時,我反而感到了輕鬆。二十四個小時的寂寞,倒是一種喘息。我陪他 到了公共汽車站,然後沿著兩旁儘是花園和別墅的公路慢慢地走回住處。我帶著書坐在 草坪上。天氣十分炎熱,樹葉紋絲不動,遠處,湖上沒有一絲動靜。我從小包裡拿出羅 貝爾最近的一封來信。他向我詳細敘述了馬達加斯加事件的始末;亨利撰寫了一篇文章, 將發表在下一期的《警覺》雜誌上,可這還遠遠不夠;要想給輿論施加影響,必須擁有 一份月報或發行量很大的週刊;他們打算組織一次集會,可缺少時間。他本來可以把我 召回巴黎去的。可這又有何用?若我在他身邊,羅貝爾不會給我寫信,而是親口給我講 述情況,但不可能因此而使他的工作有所進展。我對他毫無用處,他不會召我回去的, 我也沒有理由離開這兒。我環顧四周,碧空如洗,草坪就像經過精心修理一般,松鼠和 小鳥如同馴養的動物。我再也沒有任何理由留在這裡。我隨手抓起一部書:《新英格蘭 文學》。若在一年前,這準會激起我的興趣,可如今,劉易斯的國家及其歷史已經不再 與我有任何關係。堆放在草坪上的書籍全都默不作聲。我伸了伸腰,幹什麼呢?我絕對 無事可做。我一時一動不動地呆在原地,這一刻顯得多麼漫長,突然間,我感到驚恐不 安,全身癱瘓,耳聾目盲,然而卻有著清醒的意識。我常常哀歎沒有比這更為不幸的命 運了,然而這就是我的命運。我終於站起身來,回到屋子。我沖了個澡,洗了個頭,可 我這個人向來不善花很多時間管管自己的身子。我打開了冰箱:一大瓶西紅柿汁,一瓶 滿滿的桔子汁,還有隨時可供食用的色拉、冷肉、牛奶,只需我伸手去取;食品格裡放 滿了罐頭、速溶粉、快餐米飯,只要用沸水浸泡就可食用。我只花了一刻鐘時間就匆匆 吃完了晚餐。世上肯定有消磨時間的藝術,可這對我來說是陌生的。幹什麼呢?我聽了 幾張唱片,又扭開了電視機的旋鈕,我從一個台跳到另一個台,混合著看電影、喜劇、 歷險片、新聞、偵探片、神奇故事等,以此取樂,可突然,世間發生了什麼事,不管我 怎麼旋轉旋鈕,屏幕還是一片白點。我想到睡覺,可我平生第一次出現了恐怖感,害怕 四處遊蕩的歹徒、小偷和瘋人院跑出來的瘋子,害怕睡過了,又害怕睡不著。此時,湖 水在咆哮,野獸踩得枯樹枝沙沙作響;屋子裡,靜得讓人窒息,我把所有的門一一關死, 回到自己臥室抱出一床毯子和一個枕頭,亮著燈,和衣睡在長沙發上。我漸漸入睡了: 這時,一些漢子從緊閉的窗戶跳進屋來,把我擊昏了。一覺兒醒來,只聽到一隻小鳥在 啁啾,另一隻鳥兒正在用利嘴擊打著樹身,為樹診病。我寧願被噩夢纏繞而不願處在現 實之中,於是又闔上眼睛,可眼皮下已經大亮。我起了床。房子是多麼空空蕩蕩!前途 是多麼虛無縹緲!以前,每當我看到橫搭在扶手椅上的白色浴衣或遺忘在辦公桌下的舊 拖鞋,心裡往往激動不已;可如今我再也不明白這些東西到底意味著什麼。它們都屬於 劉易斯,對,劉易斯始終存在!但是那位愛我的男子消失了,沒有留下一絲蹤跡。這是 劉易斯,這又不是他。我在他的房子裡,在一個陌生人的家中。
  我走出門外,登上沙礫小徑。信箱上面插著的小旗不見了,郵差已經來過。我拿起 郵件,其中有一封是我的信!默利婭姆和菲利普正在墨西哥旅遊,回國時準備在芝加哥 停一停,十分希望與我見一面。自1946年以來,我一直沒有再見到他們,可南希在5月 份來過巴黎,我把自己在美國的地址給了她。默利婭姆給我寫信,這本來沒有什麼了不 起的,可我驚愕不已地看著來信。它使我回憶起劉易斯對我說還不存在的那段時光。他 人不在,這怎麼會變得一生空虛呢?這是一片毀滅性的空虛,它吞噬了一切。花園死氣 沉沉的,我的記憶也死亡了。無法對默利婭姆、對菲利普、對任何東西提起興趣,哪怕 只有一秒鐘的興趣。舉足輕重的只有這位我正在等待的男子,可我卻連他到底是何人也 不知曉。我也不知道自己是誰。我在小園子裡轉了又轉,又回到屋子裡來回踱步,不斷 地呼喚著:「劉易斯!回來吧!幫幫我!」我喝了威士忌,吃了粒苯基丙胺,可無濟於 事。仍然是這片難以忍受的空虛。我在玻璃台邊坐下,守候著。
  「劉易斯!」約摸兩點鐘光景,我聽到了他在沙礫小路上的腳步聲,我飛奔迎去。 他提著大包小包:有書、有唱片、中國茶、一瓶西昂蒂酒,彷彿這都是些禮物,這一天 就是節日似的。我從他手中接過那瓶酒。
  「西昂蒂酒,多妙的主意啊!您玩得開心嗎?您撲克牌打贏了嗎?您想吃點兒什麼: 牛排?雞肉?」
  「我吃過午飯了。」劉易斯說。他放下手中的大包小包,脫下鞋子,換上拖鞋。
  「您不在,我整夜都擔驚受怕的。我夢見一些四處遊蕩的歹徒把我殺了。」
  他走到玻璃窗台旁,在扶手椅上坐了下來,我坐在長沙發上。「您馬上都講給我聽 聽。」
  「沒有什麼特別的事情。」
  我歡迎他歸來,就像所有失寵的女人一樣,顧不上什麼體面,表現出了過分的熱情、 過分的狂熱,一個勁地問這問那。他講給我聽,可有口無心。是的,他玩了撲克牌,可 沒有贏也沒有輸。泰迪現關在監獄,還是因為老問題。不,他沒有見到瑪莎,不過與伯 特見了面,倆人沒有談什麼特別的事情。我要求他詳細講講時,他馬上顯出一副氣惱的 樣子。最後,他拿起一份報紙,我也翻開了一部書,裝著閱讀起來。我沒有吃午飯,是 東西無法嚥下肚去。
  「我到底在等待什麼呢?」我在心底自問。我已經放棄了尋回過去的任何希望,我 還指望什麼呢?指望得到一種可以取代失去的愛情的友情?可是愛情要是可以讓什麼東 西取代的話,那它就沒有什麼了不起了。不。這就像死一樣,無可挽回了。我重又思量, 「要是我懷裡還剩下一具屍首也好啊!」我多麼想走到劉易斯身邊,把手搭在他的肩頭, 問他:「這樣的一種愛怎麼會化為烏有的呢?您好好解釋一下。」可是他也許會對我回 答說:「這沒有什麼值得解釋的。」
  「您不願意去沙灘轉一圈兒?」我提出。
  「不,我一點兒也不想去。」他答道,連眼皮也沒有抬一下。
  兩點剛過,我還有整個下午的時間需要打發,接著還有晚上、夜裡,還有新的一天, 一天又一天。怎麼打發這些日子?要是附近有個電影院就好了,或者地處名副其實的鄉 野,有森林、有牧場,那我可以不斷地行走,一直走到精疲力竭!可是這兒,筆直的馬 路,兩旁儘是園子,儼然一個監獄的院子。我斟滿了一杯酒。太陽閃耀,可陽光卻沒有 足夠的力量把煩惱驅逐到遠處,它們仍然重重地壓在我的心頭。書中的字母就像貼在了 我的眼皮上,弄得我眼睛發花,不可能讀下去了。我盡可能想想巴黎、羅貝爾,思考過 去、未來,可怎麼也不行。我脖子上套著枷鎖,四肢被緊緊地縛住,整個兒囚禁在這一 時刻之中。我自身的重量壓得我近乎窒息,喘出的氣息毒化了空氣。我想要掙脫的是我 自己。問題的關鍵是這一點永遠無法做到。「要我放棄床笫之歡,打扮得像個老太婆, 白髮蒼蒼,這些我都願意,可卻永遠無法掙脫自己,這是多麼痛苦的折磨啊!」我伸手 去拿瓶酒,可又放下了。我早就練出來了,酒精只會燒壞我的胃,不可能使我頭昏,也 不會給我溫暖。會發生什麼事呢?無論如何得出點兒什麼事。這種靜止的不斷折磨不能 永遠存在下去。劉易斯還在讀報,我突然心頭一亮:「這再也不是同一個人了!」愛我 的那個男人消失了,劉易斯也隨之而去了!我怎麼會弄錯了呢!劉易斯!我記得清清楚 楚!他說:「您有一隻漂亮的小腦袋,圓滾滾的……您知道我有多愛您嗎?」他送給我 一朵花兒,問道:「法國人吃花兒嗎?」他如今變成什麼了?是誰罰我與一個偽君子像 死人似的單獨相處?忽然,我聽到了一個可恨的記憶發出的回聲:一聲呵欠。
  「啊!別打呵欠了!」我說道,眼淚刷刷直流。
  「噢!別哭了!」他說道。
  我整個兒撲向沙發,直挺挺地摔了下去。一隻隻桔黃色的圓盤在我眼前旋轉,我陷 入了一片黑暗之中。
  「您一哭起來,我就恨不得走開,永遠不再回來。」劉易斯氣呼呼地說。
  我聽見他離開了屋子,我讓他絕望了,我徹底地失去了他。我本該控制住自己的。 我掙扎了一陣,接著徹底沉沒了。在十分遙遠的地方,我聽到了他的腳步聲,劉易斯在 底樓行走,他剛剛給花澆了水,回到了屋裡。我還在哭。
  「您還沒個完?」
  我沒有回答,我已經精疲力竭,但還始終在哭。女人眼裡竟然能容下這麼多淚水, 真不可思議。劉易斯走到他寫字檯前坐了下來,打字機響起了卡嚓卡嚓聲。「哪怕是一 隻狗,他也不該眼睜睜讓它受苦啊。」我心裡在想。「我是因為他才哭,可他一點表示 也沒有。」我咬緊牙關。我早就該發誓永遠不恨他,不恨這個毫無保留地向我敞開了心 扉的男人。「可這再也不是他了!」我在心裡反覆說道。我的牙齒咬得咯吱響。要制住 一場精神危機,談何容易。我使出全身的力氣,從頭到腳像撕裂一般痛得厲害,我睜開 了眼睛,把目光落在了牆上。
  「您要我幹什麼?」我嚷叫著,「我被關在這裡,和您關在一起,我就是要躺到路 溝裡去也去不了呀。」
  「我的上帝!」他說道,聲音中稍許有了點友好的表示,「您何苦啊!」
  「都是您,您都不願想辦法幫我一把。」我說道。
  「一個女人哭起來,對她還能有什麼法子呢?」
  「要是換了任何一個女人,您都會幫她忙的。」
  「我討厭見到您那副喪失理智的樣子。」
  「您以為我是故意裝的?跟一個人家心裡仍舊愛著他,可他卻不再愛著人家的人一 起生活,您以為容易嗎?」
  他仍然坐在他那扶手椅上,沒有再試圖走開,不過,我知道他不會從嘴裡掏出那個 我們需要用以平息這場爭吵的字眼,還得由我來設想如何了結。我語無倫次地說道: 「我是為了您才來這兒的,我只有您!當我成了您的累贅,我該怎麼辦呀?」
  「沒有必要哭,不就是因為您想好好談一談,我恰好沒有那個心思嘛。」他說道, 「難道都非得隨您的心願不成?」
  「啊!您太不公平了!」我說。我揩了揩眼睛:「是您請我來這兒度夏的,您跟我 說過我來這兒您感到高興,那您就不該擺出這種仇敵似的樣子。」
  「我沒有什麼敵意。您一哭起來,我就想走開,僅此而已。」
  「我並不是動不動就哭的人。」我說道,手裡擰著手絹:「您沒有意識到,有的時 候我就像是個仇敵似的,您總是提防著我,我討厭。」 第十章(五)
  劉易斯淡然一笑:「我是提防著點兒。」
  「您沒有權利!」我說,「我完全清楚您是不愛我的,我再也不求您類似愛情的什 麼東西。我是在盡最大的努力,希望我們倆處好。」
  「對。您是很客氣。」劉易斯說道,「可問題正在這裡,」他補充道,「我正是因 為這個緣故才提防著您。」他的嗓門陡然高了起來:「您是客氣,是最危險的陷阱!您 去年就是這樣讓我上了當。別人不攻擊您,您卻提防著他,這似乎顯得荒唐,於是就不 提防;可等您又到了孤燈只影的時候,心裡便又一片紛亂。不,我不願意這種情況重 演!」
  我站起身來,踱了幾步,以便讓自己心情平靜下來。竟然責怪我客氣,這可真是太 過分了!
  「我不能故意裝出讓人討厭的樣子!」我說道,「您可真的弄得我幹什麼事情都不 易啊。」接著我又補充了一句:「要是情況真像這樣的話,我看只有一個解決辦法:我 走。」
  「我可不想讓您走!」劉易斯說,他一聳肩膀:「對我來說,事情也不容易啊。」
  「我知道。」我說道。
  確實,我不能生他的氣。他早就希望讓我永遠留在他身邊,可我拒絕了。如今他情 緒多變,反覆無常,我不該大驚小怪。一旦到了被迫去幹心裡不願幹的事情的地步,那 必定會自相矛盾。
  「我也不想走。」我說,「只是您不該這樣討厭我。」
  他莞爾一笑:「我們還沒有走到這一步!」
  「剛才要是我死在那地上,您都不會去動一下手。」
  「確實。」他說道,「我沒法動手,可那不是我的錯,我全身都癱了。」
  我走到他的身旁。每當我們倆開始交談,我便想利用機會。
  「您不該提防著我。」我說道,「您應該知道一件事,那就是我並不責怪您,我永 遠都不會責怪您不再愛我。想一想我對您會怎麼想,就不該讓您這麼討厭吧。我心裡沒 有一點兒會惹您生厭的東西。」
  我打住話頭,他有點兒忐忑不安地看著我。他就害怕言語,我亦如此。我見過多少 女人試圖用語言表現撫慰肉體的痛苦;我也見到多少女人滿懷淒楚,總算把一位被說得 暈頭轉向的男人拉回床頭;要是一個女人必須設法通過跟男人的大腦對話,才能把他的 雙手重新牽回自己身上,這太可怕了。我又補充了一句話:
  「我們是朋友,劉易斯。」
  「當然!」他用胳膊摟著我,輕聲地說:「我為自己那麼嚴厲表示遺憾。」
  「我後悔自己那麼愚蠢。」
  「是啊!多麼愚蠢!不過您倒有個好主意:您為什麼不到路溝裡躺著去?」
  「因您不會到溝裡去找我的。」
  他笑著說:「等到後天,我就會通知警察局。」
  「您總是佔便宜。」我說道,「讓我受兩天的苦,可您連一個小時的苦都不願去受, 這太不公平了,我才不幹呢。」
  「不錯。這可憐的心窩裡沒有多少壞心眼,可這只腦袋瓜裡也沒有多少聰明勁兒!」
  「正因為如此,對我得客氣點。」
  「我盡可能吧。」他快活地把我貼在他身上,說道。
  從此之後,我們之間的距離縮短了。當我們在沙灘上漫步、躺著曬太陽或晚上聽唱 片時,劉易斯總是無拘無束地跟我說話。我們之間的默契重又產生了。他不再害怕摟我、 親我。我們甚至還有過兩三次交歡。當我感到我的嘴巴與他的嘴巴重逢時,我的心臟便 瘋狂地跳動起來。這種洩慾的親吻多麼酷似愛的親吻啊!可我的肉體很快恢復了平靜。 這只不過是一種短暫的男女交歡,這種舉動是如此不值一提,實在難以理解像淫逸、罪 孽等這些重要的概念竟能與它混為一談。
  白天過得並不過分艱難,我特別受不了的是夜裡。多蘿茜送給了我不少黃色的小膠 囊,她儲備著各種用途的藥丸、藥片和膠囊,品種齊全。每次上床睡覺前,我總要吞服 兩三顆安眠藥,可能是睡著了,卻總少不了惡夢纏繞。我很快又受到了一種新的痛苦的 折磨:再過一個月,半個月,十天,我就要走了。我還會再來嗎?我還能與劉易斯相見 嗎?他很可能也不知道答案。他這人對自己心裡想些什麼預見性極差。
  我們本來決定最後一周在芝加哥度過。一天晚上,默利婭姆從丹佛打來電話,問我 是否能見一面。我答應可以,於是我與劉易斯商定我比他早一天去芝加哥,第二天半夜 時分再與他在家裡相見。當時這事好像十分簡單。可我出發的那天上午,我感到心裡一 片空虛。我們沿著沙灘漫步,湖水碧綠一片,彷彿可以踏著漣漣湖波行走。一隻隻死蝴 蝶躺在沙灘上,湖畔的小別墅全都已經關閉,惟獨剩下一座漁民的木屋。一艘黑色的漁 船邊,晾曬著漁網。我心裡想,「我是最後一次見這湖了。這是我一生中的最後一次 了。」我是用自己的眼睛觀看,我不願忘卻。但是,要使過去仍然富有生命,必須以痛 苦與淚水來滋養。怎麼留住自己的記憶、保護自己的心靈呢?我突然說道:
  「我馬上給我朋友打電話,我不去了。」
  「為什麼?」劉易斯說道,「您怎麼想的?」
  「我願意在這兒再呆一天。」
  「可您很高興見到他們呀。」劉易斯責備道,彷彿世上再也沒有比心潮突變更讓他 感到陌生的東西了。
  「我現在再也不渴望見到他們了。」我說。
  他聳聳肩:「我覺得您荒唐。」
  我沒有打電話。確實,既然劉易斯覺得這荒唐,那留下來就真的荒唐了。多見我一 天還是少見我一天,對他來說已無關緊要,那我再在這沙灘上賴一天能給我帶來什麼呢? 我與各位一一告別。「您還會再來?」多蘿茜問道。我回答說:「會來的。」我打點好 行李,全都交給了劉易斯,自己只提了一隻小旅行袋。當他在我們身後關上屋門時,他 問我:「您就不願意跟池塘道聲再見?」我搖搖頭,朝公共汽車停靠站走去。倘若他還 愛我,那離開他二十四個小時算不了什麼。可是我心裡實在太冷了,我需要他在我面前 給我以溫暖。在這座房子裡,我給自己修築的窩並不舒適,可它總歸是個窩啊,我盡量 適應了,如今要我飄零無寄地去闖蕩,我感到悲傷和恐懼。
  公共汽車停靠了。劉易斯照例在我臉頰上親了一下:「好好玩兒。」車門光噹一聲 關上了,他消失了。不久,還有一扇車門就要關上,他就要徹底地消失。離開他那麼遙 遠,我孤獨一人怎能經受得住這種確信的念頭呢?當我在火車上安頓下來時,夜幕降臨 了。一朵茶色的玫瑰花染紅了天空,我如今終於明白了為什麼會一嗅到玫瑰花就昏死過 去。我們穿過了大牧場,接著火車開進了芝加哥城。我又看見了架著木梯,搭著木陽台 的黑色磚牆。這是千萬座普普通通的小屋中的一座,它留下了我的愛,但永遠不再屬於 我。
  我在中央車站下了車。高樓的窗口燈火明亮,霓虹燈招牌開始閃爍。指示燈、節日 櫥窗和街道上巨大的喧鬧聲弄得我頭昏眼花。我在河邊停下腳步。河橋被高高吊起,一 艘高聳著黑煙囪的貨輪神氣活現地把忍氣吞聲的城市劈成兩半。我沿著昏暗的河水邊向 湖畔走去,只見水中閃爍著沉浮的燈火。透明的石牆,如畫的天空,燈光閃耀的河水, 被吞沒的城市的喧囂,這一切並不是他人夢見的夢,而是地球上的一座城市,我正在這 座城中行走。它是一具實實在在的血肉之軀,生機勃勃,熙來攘往。它披著銀色的錦緞, 顯得多麼美麗!我定睛凝望著它,漸漸地,心中怯生生地蠕動著一種東西。人們總以為 是愛情給世界增添了光彩,可世界也使愛情變得絢麗多姿。愛情已經死亡,但地球依然 存在,安然無恙,帶著它奧妙的歌聲,帶著它的溫馨和柔情。我心潮激盪,就如大病初 愈的病人發現自己在經受高燒折磨的時候,太陽並沒有熄滅。
  默利婭姆和菲利普對芝加哥都不熟悉,可他們還是找到了門路,約我在城裡最時髦 的餐廳見面。穿過豪華的大廳時,我在一面鏡子前從頭到腳照照自己。我的穿著打扮都 像個城市女子,那件用印第安布料做的套衫也被我翻了出來,它的色彩仍然像在奇奇卡 斯特南戈的時候一樣珍奇,我沒有變老,面容也沒有毀壞,重新看一看自己的形象,這 並不讓我討厭。我在酒吧坐了下來,飲著馬提尼酒。驀然間,我驚奇地醒悟到世間還有 著平靜的等待,寂寞也可以是輕鬆的。
  「親愛的安娜!」默利婭姆擁抱著我。她一頭銀灰髮,顯得比任何時候都年輕、果 斷。菲利普的握手意味深長,難以言表。他稍有點兒發福,可仍然保持著年輕人的魅力 和他那種不卑不亢的風度。我們顧不了什麼條理,談論起法國啦、南希的婚禮啦、墨西 哥啦,接著我們到大餐廳去要那張預訂的餐桌。大廳的天花板裝飾著流水般的水晶吊燈, 由一位傲慢的侍應部領班全權掌管。天曉得怎麼一時心血來潮,這座餐廳完全建成那種 稱作「Pump-Room」1的浴室風格,在18世紀,這類浴室是英國雅士的用浴處。一些黑 人侍者打扮成印度土邦主的模樣,用尖矛高舉著一大塊一大塊的火紅的羊肉;還有一些 化裝成18世紀的家奴,端送一條條大魚。
  
  1英語,一般指溫泉療養勝地的藥用礦水配製處。
  「打扮得多滑稽啊!」
  「我就喜歡這種滑稽的地方。」菲利普說,臉上露著矜持的微笑。他預訂的那張桌 子總算給了他,他認真地為我們選菜。當我們開始交談時,我詫異地發現我們幾乎對所 有問題的意見都不一致。他們讀過劉易斯的書,並不認為玄奧難懂;至於墨西哥城的斗 牛比賽,他們看了生厭;相反,洪都拉斯和危地馬拉的印第安人村寨在他們眼裡倒是富 有詩情畫意的樂園。
  「對遊客來說具有詩情畫意!」我說道,「您就沒有看見那些盲眼的小孩和肚子脹 氣的婦女!奇怪的天堂!」
  「不應該用我們的標準來衡量印第安人。」菲利普說道。
  「餓死就是餓死,這對所有人來說都是一碼事。」
  菲利普眉毛一抬:「真滑稽。」他說道,「歐洲譴責美國人都是追求物質享受者, 可您對生活物質方面重視的程度遠遠超過我們。」
  「也許非要享受到美國人的舒適生活才能明白生活的舒適是多麼無關緊要。」默利 婭姆說道。
  她旁若無人地大口吃著她那份櫻桃鴨肉,靛藍色的衣裙裸露出兩條成熟美麗的臂膀。 看她的樣子,她保準能在拖拉機的拖斗上睡著覺,還能按照嚴格的節食標準,素食一段 時日。
  「根本談不上舒適的問題。」我口氣有點兒過分激烈地說,「連必需的生活條件都 不具備,這可是大事情,沒有比這更重要的了。」
  菲利普朝我微微一笑:「對一些人來說必需的東西對另一些人就不一定是必需的。 您比我更加清楚,幸福在何種程度上是一種主觀的東西。」他不由我反駁,緊接著往下 說:「我們很想去洪都拉斯過一兩年,安安靜靜地做點事。我很堅信那些古老的文明肯 定有許多東西值得我們學習。」
  「我真的看不出有什麼可學的。」我說,「目前美國發生的一切,你們都加以譴責, 在這種情況下,還是盡量想辦法反對那些東西為好。」
  「您也有這種偏激的精神狀態!」菲利普說道,「行動,這是纏繞著所有法國作家 的噩夢。這反映了一些令人奇怪的心理癥結,因為他們完全清楚他們改變不了任何東 西。」
  「所有美國知識分子都抱怨他們無能為力。」我說,「這才像是一種奇怪的心理症 結呢。等到美國徹底法西斯化、發起戰爭的那一天,你們連表示憤慨的權利都沒有了。」
  默利婭姆把用叉子又著的炸雜米丸往盤子裡一扔,冷冷地說道:「安娜,您說話就 像是個共產黨員似的。」
  「美國不要戰爭,安娜。」菲利普用充滿責備的目光緊緊盯著我說道,「請把這一 點告訴法國朋友。我們之所以積極備戰,那正是為了避免戰爭。我們也決不會成為法西 斯分子。」
  「兩年前您可不是這麼想的。」我說,「您當時認為美國的民主受到了極大的威 脅。」
  菲利普臉上顯示出十分嚴肅的神色:「我後來終於明白了,要想用民主的方式保衛 民主,這是不可能的。蘇聯喪心病狂,這迫使我們採取了相應的強硬態度。這自然會造 成某些極端的做法,我首先對此表示遺憾,但這並不意味著我們已經選擇了法西斯主義。 那些極端的做法只是體現了現代世界的普遍悲劇。」
  我驚愕地呆著望他。兩年前,我們彼此之間十分融洽,他當時堅決要求保持自己思 想的獨立性,沒想到他如此輕而易舉地就被官方宣傳說服了!劉易斯曾經對我說過「我 們的人越來越少……」他無疑是有道理的。
  「換句話說,」我說道,「你們國務院目前所採取的政策在您看來是形勢所迫?」
  「即使可以設想一種不同的政策,親愛的安娜,也不是我能夠讓大家接受的。」他 溫和地說道,「不可能,如果希望徹底拒絕與這一令人遺憾的時代同流合污,那惟一的 出路就是到某個偏僻的角落去隱居,過著與世隔絕的生活。」
  他們還想繼續無憂無慮地過著他們那種唯美主義者的安逸生活,任何理由都無法動 搖他們這種突出的自私自利思想。我決定不再爭論下去,「我們可以爭論一夜,但都無 法說服對方。」我說道,「毫無結果的爭論,純粹是浪費時間。」
  「更何況我們已經很久沒有跟您見面,見到您是多麼高興!」菲利普微笑著說。他 又開始談論起一位新的美國詩人。
  「安娜,我們就把這一夜交給您安排了。我堅信您是一位出色的導遊。」菲利普邊 說邊走出餐廳。
  我們上了汽車,我把他們領到湖畔。菲利普稱讚道:「這是美國最美麗的景觀了, 比紐約的還美。」相反,這裡的雜耍歌舞廳不如波士頓的高級,流浪漢酒吧比不上舊金 山的有趣。這種比較使我感到驚奇,劉易斯在一天夜裡使那些從虛無中出現的場所能與 什麼相比較呢?那些場所有它們在地理上的位置嗎?然而,透過我的記憶,我不難發現 通往這些場所的道路。德麗莎俱樂部已經屬於消逝的過去,已經不存在於地球上的任何 地方。可突然間它又出現在我眼前,它就坐落在一條街道的拐角處,這條街道與另一條 交匯,兩條街道都有著各自的名字,清楚地寫在地圖上。
  「氣氛棒極了,」菲利普神態滿意地說。我一邊看著表演手技、跳舞和耍雜技,一 邊苦惱地在想,要是他在電話裡回答「我來」的話,那該會出現怎樣的情況。毫無疑問, 我們會度過幾個美妙的夜晚,可我不可能愛他很久,也決不會真正愛上他。偶然的因素 竟然如此穩妥地為我作出了決定,這使我感到驚奇。可是,菲利普把去科德角度週末看 得比我還重,且出於對他母親的敬重,沒有到我房間裡來找我,這無疑不是一種偶然。 倘若他更富於激情,寬宏大度,他的思想感受和生活會不一樣,那他也就不成其為他了。 儘管如此,如果當時情況有所變化,就很可能把我推入他的懷抱,使我得不到劉易斯。 想到這裡,我不禁感到氣惱。我們倆的事情確實讓我流了不少淚;可我無論如何也決不 答應把劉易斯從我的過去中奪走。事情雖然已經了結,其命運也徹底決定,但它仍然永 遠活在我的心間。想到這些,突然間反倒成了一種慰藉。
  出了俱樂部,菲利普又引我們向湖畔走去。高樓大廈在晨霧中化為烏有。他在天文 館附近攔了一輛車子,下了岬角的石階,嘩嘩的水聲越來越清晰地傳入耳中。湖色泛著 藍光,深灰色的蒼穹下,這湖水顯得多麼新艷!「我也一樣,」我暗自思忖,「我的生 活就要重新開始。這仍然將是一種生活,一種屬於我自己的生活。」第二天下午,我領 著默利婭姆和菲利普逛公園、馬路和集市場,這些地方顯然都屬於塵世間的一座城市, 我可以不用別人保護走向它。既然塵世已經重又歸還於我,那前途也就不再絕對不可能 存在了。
  然而,當紅色的小車在暮色中飛快地駛往紐約後,我猶豫不決,遲遲沒有往回走。 我恐懼那間遺棄的臥室,恐懼內心的悲哀。我坐進了一家影院,繼而又躑躅街頭。我還 從未在夜裡獨自在芝加哥城中漫步過。城市蒙著一層閃光的面紗,原來那副敵視的模樣 不見了,可是我不知如何與它相處為好。我像是闖進了一個未被邀請參加的盛會中,不 知所措地四處亂闖,雙眼含著淚珠。我緊咬嘴唇。不,我不願哭泣。實際上,我也沒有 哭,我暗暗地這麼想,是黑夜的光芒在我心中顫動,是光的閃爍凝成一粒粒發鹹的細珠 垂掛在我的眉沿。這一切的發生是因為我身處異邦,因為我永遠不會再來,因為世界太 豐富、太貧困,因為過去太沉重、太輕盈,因為我無法用這過分美妙的時光編織幸福, 因為我的愛已經死亡,而我還倖存著。
  我要了一輛出租車,又來到了放著垃圾桶的小徑的拐角。在黑暗的小徑上,我撞到 了樓梯的第一級,儲氣罐周圍閃爍著一個紅色的光環,遠處,一列火車在鳴笛。我打開 門,房間亮著燈,劉易斯在睡覺。我脫去衣服,滅了燈,鑽入了這張我曾落過多少淚水 的床鋪中。我的那些淚水都是從哪兒來的?到底是為了什麼?猛然間,再也沒有任何東 西值得哭泣了。我緊靠著牆壁。多長時間以來,我一直在劉易斯的溫暖中睡覺,如今我 彷彿感到一個陌生人出於憐憫之心才讓給我那張簡易床鋪的一角。他動了動身子,伸伸 手:
  「您回來了?幾點鐘了?」
  「半夜了,我不想在您之前回來。」
  「噢!我10點鐘就到了。」他的聲音已經完全清醒。「這座房子是多麼淒涼,是 吧?」
  「是。一座殯儀館。」
  「一座改作他用的殯儀館。」他說道,「到處都是幽靈、小妓女、瘋女人、扒手, 所有這些人我再也見不著了。幽靈不會上那兒去的。我很喜歡帕克的那座房子,可那兒 太理智了。這兒……」
  「這兒有魔力。」我說。
  「魔力?我不知道。不過這兒至少有人來,至少會有事情發生。」
  他在黑暗中仰躺著,高聲地回顧起在這間臥室度過的日日夜夜。我的心一點點縮緊, 他的生活在我看來富有詩情畫意,就好似菲利普眼中的印第安人生活,但是對自己來說, 那是多麼清苦的生活啊!多少個日子,多少個歲月。無艷遇,無奇遇,無人陪伴身邊! 他該是多麼希望有一個徹底屬於他的女人!他一度以為擺脫了孤寂,斗膽希望得到安穩 的生活之外的東西。然而他失望了,他經受了痛苦,他恢復了原狀。我用手撫摸自己的 臉龐,從今之後,我的雙眼永遠是乾涸的。我再也明白不過,他不可能賦予自己惋惜與 等待的奢望。我不希望自己成為刺入他生命中的一根毒刺。任何東西都沒有給我留下, 絕對沒有。突然,他拉亮燈,朝我微微一笑:
  「安娜,這個夏天您過得不算太糟糕吧?」
  我猶豫不決:「這不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夏天。」
  「我知道。」他說,「我知道,我惋惜許多東西。您有時自以為我高人一等或抱有 敵意,實際上,情況完全不是這樣。不過有的時候,我感到胸口堵著一個東西。於是我 便寧願讓自己和所有的人去死,也不願做點努力。」
  「我也知道。」我說,「我猜想這由來已久。很可能是因為您經歷過一個過分痛苦 的青年時代的緣故,大概您的童年也是原因之一。」
  「啊!別給我進行精神分析了!」他笑著說道,但已經處於戒備狀態。
  「不,別害怕。可我清楚地記得,兩年前在德麗莎俱樂部,我想把戒指還給您獨自 去紐約城,您事後對我說:『我竟然無法說出一個字來……』」
  「我是說過這話!您的記憶力真好啊!」
  「是啊,我的記憶力是好。」我說道,「可這幫不上忙。您不記得那天晚上我們做 愛時一句話也沒有說,您幾乎顯出一副敵視的模樣,我說了一句:『您對我至少有點兒 友情吧?』您往牆邊一縮,回答我說:『有點兒友情?可我愛您!』」
  我模仿著他那高傲的聲音,劉易斯哈哈大笑起來:「這顯得荒謬吧?」
  「您當時就是用這種聲調說的嘛。」
  他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天花板,聲調輕巧地低語道:
  「也許我還愛著您。」
  若在幾個星期前,我會對這句話如獲至寶,試圖從中萌發出一線希望。然而現在它 在我心間沒有引起反響。劉易斯對自己的精神狀態提出疑問,這是很自然的事,人們任 何時候都可以玩弄字眼。但不管怎麼說,我們的事已經了結了,他心裡清楚,我心裡也 同樣明白。
  最後幾天裡,我們沒有談論過去和未來,也沒有談我們的感情。劉易斯人在這兒, 我呆在他的身旁,這就足夠了。既然我們再也不索取什麼,因此也就不會拒絕我們任何 東西,我們也許可以認為我們得到了滿足。我們可能確實得到了滿足。臨行的那天夜裡, 我說:
  「劉易斯,我不知道自己是否會不再愛您,可我知道只要我活著,您就永遠在我心 間。」
  他把我緊緊地貼在他身上:「只要我活著,您也永遠在我心間。」
  我們還會相見嗎?我再也不能這樣問自己了。劉易斯把我送到了機場,他匆匆地親 了我一下,在進口處前離開了我,我心間一片空白。臨登機前,一位僱員交給我一隻硬 紙盒子,裡面擺著一大朵蘭花,蘭花上鋪著一層絲紙。等我到了巴黎,這花還沒有枯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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