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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抵達瓜達的那天晚上,我既高興又好奇,簡直到了忘形的地步。繼後的一個星期裡, 更是按捺不住自己的心情。對於美國精神分析學的最新發展,我確實各方面都得學習; 無論是開大會,還是與同行的交談,都富有教益。可我也渴望見見紐約城,然而他們卻 拚命阻撓,讓人心頭好不難過。他們整天悶在暖氣過熱的賓館、配有空調的餐廳、莊嚴 的辦公室和豪華的套間裡,要擺脫他們,談何容易。每天晚飯後,每當他們把我送回賓 館,我便匆匆穿過大廳,從另一扇門溜出去;我每天天一亮就起床,在上午開會之前外 出漫步一番。可在這偷偷外出的自由時光裡,我沒有多大收穫。我意識到在美國,孤獨 感也無法排遣。為此,離開紐約時,我感到惴惴不安。芝加哥、聖路易、新奧爾良、費 城,然後又回到紐約,再去波士頓、蒙特利爾:一次美妙的旅行。可是他們還得為我想 方設法,使我不虛此行,有所收益。同行們確也給我提供了一些當地人的地址,這些人 都會很高興向我展示他們的城市。可儘是些醫生、教授、作家,我表示懷疑。
  無論怎麼說,芝加哥這一站一開始就砸了。我在那兒只呆了兩天,兩位年邁的太太 早早地在機場等候著我,然後她們領我去和另一些老太婆們吃午餐,整個白天裡緊緊纏 著我不放。作完報告後,我又由兩位呆板的先生一左一右陪著吃螫蝦。這種煩惱是如此 折騰人,以致我一回到旅館,便徑直上樓睡覺了。
  翌日清晨,我被氣醒了。「不能這樣下去了。」我暗自拿定了主意。我拿起電話: 「我心裡過意不去,請原諒,可我患了感冒,不得不臥床。」緊接著,我歡天喜地地跳 下床。可到了街上,我馬上失望了。天氣酷冷,腳邊是有軌電車的鐵軌,頭上是架空鐵 道,我感到徹底迷失了方向,即使再走幾個小時也是白搭。我茫無目標,沒有任何去處。 我打開了記事本:劉易斯·布洛甘,作家。也許總比一無所依強。我又撥通了電話。我 對這個布洛甘說我是本森夫婦的朋友,他們肯定已經寫信告訴他我來訪的消息。好,他 說要在下午2時到達我所在的旅館的大廳。「還是我去接您吧。」我說,然後放下電話。 我討厭我住的這家旅館,討厭它的去污粉味和美元味,能乘出租汽車去一個明確的地方, 去看看某個人,我感到高興。
  出租汽車越過了一座座橋樑、一道道鐵軌,穿過了一個個貨棧,駛過了一條條儘是 意大利商店的街道,最後停在一條小徑的一角。小徑散發著焚燒的紙味,瀰漫著濕潤的 泥土芬芳,也透溢著一股貧窮的氣味。司機指了指一堵架著個木陽台的磚牆:「就在這 兒。」我沿著一排柵欄走去。左側有一家小酒館,掛著燈火熄滅的紅字招牌:斯希爾茨; 右側貼著一張碩大的廣告畫,畫上畫著一個理想的美國家庭,閤家笑盈盈地嗅著一盤麥 片粥。一座木樓梯下,放著一個垃圾桶,正冒著熱氣。我登上樓梯。在陽台上,我發現 了一扇玻璃門,遮著一塊黃顏色的簾子:肯定就在裡邊。可突然間,我感到惶恐不安。 富有總是包含公開的成分,然而一種貧困的生活,卻是隱秘的。我感到去敲這扇玻璃門 似乎有失禮貌。我一時拿不定主意,望著這一堵堵磚牆,靠牆搭著千篇一律的樓梯和灰 不溜秋的陽台;透過層頂,我瞥見了一個巨大的圓柱形的東西,呈紅、白顏色:原來是 只大儲氣罐;腳下有一塊四方形的土地,光禿禿的,中間長著一棵黑黝黝的樹,還有一 架藍色風翼的小風車。一列火車在遠處駛過,陽台直晃。我叩響了門,看見走出一位相 當年輕、高大的男子,他上身穿著一件皮夾克,繃得直挺挺的,他驚奇地打量了我一番。
  「您真找到我的住處了?」
  「我看是的。」
  黃顏色的廚房裡,正中擺著一隻黑爐子,正呼呼地在燒;鋪著地漆布的地面上堆滿 了舊報紙。我發現裡邊沒有冰箱。布洛甘茫然地招了招手,指著那堆紙張說:「我正在 整理。」
  「我希望沒有打擾您。」
  「噢,不。」他一副尷尬的神態,筆直地站立在我的面前,「您為什麼不願讓我去 旅館接您呢?」
  「那是個可怖的地方。」
  布洛甘的嘴上終於顯出了微笑:「那可是芝加哥最美的旅館。」
  「問題就在這裡。地毯、鮮花、旅客、音樂,一切都太過分了。」
  布洛甘唇邊的微笑悄悄爬上了他的雙眸:
  「請往這邊走。」
  首先映入我眼簾的是墨西哥毯子和一幅梵·高的《椅子》,然後是書、電唱機和打 字機。這間房子不像是冒牌藝術家的寓所,也不像是美國人理想的典型住家。生活在此, 該很愜意吧。我激動地說:
  「在您這裡感到挺舒服的。」
  「您覺得?」布洛甘用目光掃視著四壁。「這兒不大。」又是一陣沉默,接著他急 促地說:「您不願意把大衣脫了嗎?來杯咖啡怎麼樣?我有些法國唱片,您喜歡聽嗎? 聽夏爾·特萊納的?」
  無疑是因為那只呼呼在燒的大爐子或因為被2月冰冷的太陽染成金色的布簾上那棵 瑟瑟戰慄的黑樹的影子,我遂起了一個念頭:「要是坐在墨西哥毯子上度過這個白天倒 是挺美妙的。」可是我給布洛甘打電話是為了參觀芝加哥。我狠了狠心說:
  「我想看看芝加哥城,我明天早上就要走了。」
  「芝加哥大著呢。」
  「領我看看其中的一角吧。」
  他摸了摸皮夾克,聲音不安地說:「我有必要換一下裝嗎?」
  「想到哪裡去了!我就討厭穿得筆挺筆挺的!」
  他激烈地辯解道:
  「我這一輩子從未穿過硬領的衣服……」
  我們的微笑第一次相遇了,可他似乎還沒有放下心來:
  「您不想看看屠宰場吧?」
  「不。咱們到街上去隨便走走。」
  街巷很多,一條條都很相似,兩旁儘是破舊的木屋和一塊塊極力想模仿郊區小園子 的空地。我們也遊覽了幾條大街,街道筆直,死氣沉沉,到處都是冷颼颼的。布洛甘不 安地觸摸著雙耳:「這耳朵已經硬邦邦的了,就要凍成兩截了。」
  我對他頓起憐憫之心。「我們到哪家酒吧去暖暖身子吧。」
  我們倆走進了一家酒吧。布洛甘要了薑汁酒,我點了美國威士忌。當我們走出門外 時,天還是那麼冷。我們又進了另一家酒吧,開始閒聊起來。他曾在登陸戰後在阿登省 的一個軍營裡呆過幾個月,於是就法國、戰爭、佔領時期和巴黎向我問了一大堆問題。 我也向他提問。他對有人聽他說話似乎感到十分幸福,可要講述自己的情況卻又感到不 好意思。開始時,他遲疑不決地一句句往外掏,可很快滔滔不絕地向我道來,話中傾注 著幾分熱情,我每聽到一句話就彷彿感到領受了一份禮物。他出生在芝加哥城南一家食 品雜貨店主的家庭,父親是個普普通通的芬蘭人,母親是個匈牙利的猶太人。在大危機 時期,他正好二十歲,經常躲進貨車的車廂在美國到處闖蕩。他當過小販,洗過餐具, 做過跑堂,還幹過按摩,當過挖土工、泥瓦匠、售貨員,迫不得已時也幹過偷雞摸狗的 事。在亞利桑那州那家他洗過餐具的偏僻的驛站裡,他寫了一個短篇小說,被一家左派 雜誌發表了。於是他又寫了另一些小說。自他第一部長篇小說成功之後,他一直靠一家 出版商給他發的一筆年金維持生活。
  「我很想讀一讀這部書。」我說。
  「下一部將更好。」
  「可這一部已經寫成了。」
  布洛甘一副困惑的神色審視著我:「您真的想讀?」
  「對,真的。」
  他站起身,向廳堂深處的電話機走去。三分鐘後他回到桌上說道:「那部書將在今 天晚飯前送到您的旅館。」
  「噢!謝謝!」我熱烈地說。
  他一舉一動都富有活力,因此而觸動了我。正是他這種自然的姿態馬上贏得了我對 他的好感。他不知道那些客套話,那些禮節、禮貌。他那些親切的舉動完全是自然的流 露,彷彿是柔情的創新。首先,我為與這位有血有肉的傳統的美國典型——自立的左派 作家相遇感到欣喜。現在,我感興趣的是布洛甘,通過他的敘述,可以感覺到他並不認 為對生活擁有任何權利,然而他向來具有強烈的生活慾望。這種交織著謙遜和熱望的脾 性真惹我喜歡。
  「您是怎麼冒出寫作念頭的?」我問道。
  「我生就喜歡那種印成鉛字的紙頭,我還是個孩子時,就用剪報貼在日記本上,搞 了一種報紙。」
  「可能還有別的原因吧?」
  他思索片刻:「我熟悉許許多多不同的人:我渴望給每個人展示其他人的真實面目。 人們撒謊何其多。」他沉默了一會兒。「二十歲時,我終於明白了大家都對我撒謊,這 使我極為憤怒,我以為正是因為這一原因我才開始寫作並繼續寫下去……」
  「您還一直氣憤嗎?」
  「或多或少有點兒。」他有所保留地微微一笑。
  「您不搞政治嗎?」我問。
  「我做些細微的小事。」
  簡言之,他與羅貝爾和亨利的處境相差無幾,然而他異常鎮靜,泰然處之。寫作, 在電台發表講話,偶爾在群眾集會上譴責某些流弊,這著實使他滿足。有人已經跟我說 過:這兒的知識分子可以安心地生活,因為他們深知自己絕對無能為力。
  「您有作家朋友嗎?」
  「噢!沒有!」他激動地說。接著微微一笑:「我有些朋友,他們見我只在打字機 前坐坐就可以賺到錢,便都動手搞起寫作來,可沒有成為作家。」
  「他們賺到錢了嗎?」
  他朗聲大笑起來:「有一位一個月內就打了整整五百頁,他肯定花了一大筆錢才將 它印成書,他妻子禁止他再幹這等營生,於是他又操起了扒手的行當。」
  「那是個好行當嗎?」我問道。
  「要看人。在芝加哥,這一行競爭很激烈。」
  「您認識許多扒手?」
  他一副稍帶挪揄的神態看了看我說:「半打兒吧。」
  「那盜賊呢?」
  布洛甘的神情變得嚴肅起來:「所有的盜賊都是混賬。」
  他開始滔滔不絕地跟我講起了最近這些年來盜賊們幹的那些破壞罷工的勾當,接著 又對我講述了許多關於警察、政界和商界的關係的趣事。他講得很快,我聽他說話有些 困難,可這仍像愛德華、羅賓遜的電影一般引人入勝。他突然打住話頭:
  「您不餓嗎?」
  「餓。現在經您一提醒,我餓極了。」我說,繼又快樂地補充道:「您知道的趣事 真多。」
  「噢!要是我不瞭解,我就瞎編。」他說,「為了有興趣看您聽人說話。」
  已經8點多了,時間流逝得真快。布洛甘領我到了一家意大利餐館吃晚餐。我一邊 吃著意大利餡餅,一邊捉摸著在他身邊我為何感覺如此舒服。我對他毫不瞭解,然而他 對我來說一點兒也不陌生。這也許是因為他生活貧困,但卻無憂無慮的緣故吧。矯揉造 作、附庸風雅、扭扭捏捏,這只會造成距離。每當布洛甘拉開或拉上穿在那件破舊的羊 毛套衫外面的皮夾克,我便感覺到身邊這一具身軀的冷與熱,這是一具活生生的軀體, 他的存在給人以信任感。他從來都是親手擦拭自己的皮鞋:只要看看他的這雙鞋子,就 可對他的個人生活有所瞭解。當我們走出意大利餡餅餐館時,他挽起我的胳膊,怕我在 結了薄冰的地面上滑倒。頃刻間,我感到他的熱情是多麼親切。
  「哎!我總得領您看看芝加哥的幾個地方吧。」他對我說。
  我們坐進了一家雜耍歌舞表演廳,看著一些女人伴著音樂脫去衣服,繼又在一個黑 人小舞廳裡聽了爵士樂,然後來到一家像是夜晚收容所似的酒吧喝了酒。布洛甘什麼人 都認識:表演廳那位手腕上刺了花紋的鋼琴手,舞廳那位黑人小號手,酒吧裡的流浪漢、 黑人和老妓女。他邀請他們跟我們同坐一桌,逗他們說話,滿臉幸福的神情凝望著我, 因為他看得出我玩兒得很開心。當我倆又來到街上時,我激動地說:
  「我感謝您使我度過了美利堅之行最好的一個夜晚。」
  「我還有許多別的東西想讓你開開眼界!」布洛甘說。
  黑夜結束了,黎明就要來臨,芝加哥城就要永遠離去,然而空架鐵道的鐵軌遮住了 我們眼前那個已經開始侵蝕藍天的圓點。布洛甘挽著我的手臂。黑黑的橋拱在我們身前 身後無限地延伸,人們彷彿感到它們已經將整個地球團團圍住,我們將這樣永久地走下 去。我說:
  「一天,太短暫了。我得再來。」
  「再來吧。」布洛甘說,接著聲音急促地補充道:「我不願去想從今再也見不到您 的面。」
  我們繼續默默地行走,一直來到出租汽車站。當他把臉湊近我的臉龐時,我禁不住 把頭往邊上一扭,可我嘴上感覺到了他的呼吸。
  幾個小時後,在列車上,我一邊盡量集中精力去讀布洛甘的小說,一邊暗暗責備自 己:「我都這麼大年紀了,真荒唐!」可是,我的嘴巴仍然那麼狂熱,猶如一位未婚的 處女。我從來只是和跟我睡過覺的男人接吻。當我回味著這一僅僅是個影子的熱吻時, 我似乎感到就要激起大腦深處那熾熱的愛的回憶。「我一定要再來。」我打定了主意, 暗暗對自己說。可我緊接著想到:「這又有何用?我們還得再次分離,到了那一次,我 就再也沒有勇氣說『我一定要再來了』。不,還是立即斷絕親近為好。」
  我並沒有惋惜芝加哥之行。我很快明白了毫無結果的友情和分離時微不足道的痛苦 正是旅行樂趣的組成部分。我乾乾脆脆,把討厭的人一概排斥在外,只接觸讓我高興的 朋友。大家整個下午在一起漫步,整個晚上在一起喝酒、交談,然後便各奔東西,一生 再也不能相見,對此誰也不感到惋惜。生活是多麼輕鬆!沒有憾事,沒有義務,我的一 舉一動都無關緊要,誰也不求我幫助出主意,我也無拘無束,任自己為所欲為。在新奧 爾良,我在一家院子裡暢懷痛飲代基裡酒,過後,一出門便乘上了飛機飛往佛羅里達。 在林奇堡,我租了一輛小車,整整八天裡,我駕車在弗吉尼亞州的紅土地上到處兜風。 回到紐約後,在整個逗留期間,我幾乎沒有闔眼睡覺,我四處遊逛,見了形形色色的人 物。戴維斯夫婦建議我陪他們去哈特福德,兩個小時後我便跟他們坐上了小車:能在一 幢美麗的鄉村別墅度過幾個小時,這是多麼意想不到的美事啊!這是一間十分漂亮的木 屋,潔白的顏色油光閃亮,到處開著小巧玲瓏的窗戶。默利婭姆是搞雕塑的,女兒在學 跳舞,兒子在寫一些誰也讀不懂的詩篇。詩人三十多歲,長著一張娃娃臉、兩隻憂傷的 大眼睛和一隻迷人的鼻子。第一天晚上,南希一邊向我傾訴她內心的憂傷,一邊玩著幫 我穿上了一件寬鬆的墨西歌禮服,把我的頭髮鬆開,披撒在肩頭。「您為什麼不總是這 樣梳妝?」菲利普對我說:「好像您是故意要變老似的。」他拉著我跳舞,一直跳到深 夜。為了讓他高興,繼後的幾天裡,我繼續打扮得像個年輕女子。我完全理解他為何向 我獻慇勤。我來自巴黎,而且我的年紀和他少年時期心目中的默利婭姆一般大。不管怎 麼說,我還是感動了。他為我組織舞會,邀請我參加雞尾酒會,用吉他給我彈奏十分美 妙的牧童曲,領著我漫遊古老的清教徒村寨。在我啟程的前夕,我們等別人走後,繼續 留在起居室裡,一邊飲著威士忌酒,一邊聽著唱片。他以遺憾的聲調對我說:
  「我在紐約沒有更好地瞭解您,多麼遺憾啊!我該多麼高興在紐約城裡和您一起出 門漫步!」
  「還會見面的。」我說,「再過十天我又要回到紐約,您到時也許會在那兒吧。」
  「我不管怎樣都可以去那兒。給我打電話。」他神情嚴肅地望著我說。
  我們又一起聽了幾張唱片,接著他陪我穿過客廳,把我一直送到我房間門口。我把 手伸給他,沒料到他低聲問道:「您不願意擁抱我嗎?」
  他把我摟到懷裡,我們臉貼著臉,一時衝動得全身整個兒一動不動。忽然,我們聽 到了輕輕的腳步聲,連忙鬆開了身子。默利婭姆詭秘地一笑,看了看我們。
  「安娜一大早就要走,不要讓她熬得太遲了。」她聲音微妙地說。
  「我這就去睡覺。」我說。
  我並沒有上床。我站立在敞開的窗前,呼吸著夜間的氣息,然而這黑夜聞不到任何 芳香,彷彿月亮已經凍結了鮮花的芬芳。默利婭姆就在隔壁的房間睡覺或者尚沒有入睡。 我知道菲利普不會再來了。偶爾,我好像聽到了一聲腳步,可那只是風刮樹枝的聲響。
  加拿大沒有什麼意思。當我重新回到紐約時,心裡感到十分幸福,馬上就想到了: 「我要給菲利普打電話。」當天我就受到了邀請,請我去參加一個雞尾酒會,可以與我 結識的一大部分朋友再次相聚。從窗前望去,我瞥見了一大片摩天大樓,可是所有這一 切再也滿足不了我。我下樓來到旅館的酒吧,在藍黑色的燈光中,一位鋼琴手正在低聲 彈奏著靡靡之音,一對對男女在竊竊私語,酒吧招待踮著腳尖來回走動。我要了一杯馬 提尼酒,點起了一支煙,心臟在怦怦地小聲跳動。我就要做的那一切並不是十分理智的。 與菲利普一起度過八天時光之後,要與他分離,內心肯定會陡添一絲淡淡的哀愁,不管 怎麼說總是難免的,況且我已經感到憂傷。再過八天,皇后橋、中央公園、華盛頓廣場、 東河,我就再也看不到了。不過總的說來,我寧願深深地懷念某人,而不樂意為那些石 塊傷心,這在我看來似乎要好受些。我呷了一口馬提尼酒。一個星期的時間,要有新的 發現,要享受毫無結果的樂趣,這點時間實在太短暫了。我再也不想當個遊客在紐約城 到處遊逛,我必須在這座城市裡實實在在地生活,只有這樣,它才會有可能成為我的城 市,我也才有可能在這座城市留下我的某些東西。我必須有個暫時屬於我的男人挽著我 的胳膊漫步街頭。我舉杯一飲而盡。在這次旅行期間,只有一個男人挽過我的胳膊。時 值寒冬,我踩著薄冰踉蹌而行,可在他的身旁,我感到溫暖。他說:「再來吧。我不願 去想從今再也見不到您的面。」可是我不會再去,我的胳膊將又緊緊地摟著另一個人的 手臂。一時我感到有罪,感到是對他的背叛。可是,這談不上什麼背叛。我徹夜難眠, 渴望得到的是菲利普,我對他還會充滿慾望,而他也正在等待著我的電話。我站起身, 走進了電話間,要通了哈特福德。
  「我要菲利普·戴維斯先生。」
  「我去找他。」
  我的心驀然猛烈地跳動起來。片刻前,我還是那麼隨心所欲地佔有著菲利普,喚他 來到紐約,讓他睡在我的床上。但是,他是為自己而獨立地生活著,此刻,從屬於他的 是我。在這個狹窄的牢籠裡,我孤立無援。
  「喂?」
  「菲利普嗎?我是安娜。」
  「安娜!聽到您的聲音是多麼愉快!」
  他慢騰騰他講著一口純正的法語,那聲調突然顯得那麼冷酷。
  「我是在紐約打電話。」
  「我知道,親愛的安娜,自從您離開我們之後,哈特福德是多麼使人厭倦!您旅行 愉快嗎?」
  他的聲音是多麼貼近!這聲音掠過了我的臉龐,可是他突然那麼遙遠。我的手緊捏 著黑色的硬質膠話筒,濕乎乎的。我語無倫次地說道:「我多麼想跟您談談我的旅行。 您說過讓我與您聯繫。您能在我離開紐約前來一趟嗎?」
  「您什麼時候走?」
  「週六。」
  「噢!」他說道,「噢,那麼急就走!」出現了短暫的沉默。「這個星期六,我要 到科德角的朋友家裡去,我答應過的。」
  「多遺憾啊!」
  「是的,是遺憾!您不能推遲行期?」
  「不能。您不能推遲去看朋友?」
  「不行,不可能!」他聲音沮喪地說。
  「那麼,我們就今年夏天在巴黎見。」我客氣而又樂呵呵地說,「夏天已經不那麼 遙遠了。」
  「我多麼遺憾!」
  「我也一樣。再見了,菲利普。今年夏天見。」
  「再見,親愛的安娜。不要把我忘了。」
  我放下了汗涔涔的電話聽筒。我又恢復了平靜,肋骨下留下了一片空虛。我來到了 威爾遜家。客人很多,有人把一杯酒塞到我的手中,人們向我微笑,叫喊著我的名字, 扯著我的胳膊、肩膀,右邊有人請我,左邊又有人請,我在記事本上記下了一個個約會, 然而那片空虛仍然留在我的胸間。肉體的失望,我能承擔,可這片空虛,我實在難以承 受。他們向我微笑,跟我說話,我也跟著微笑,說話,整整一個星期裡,我們還得再微 笑,再說話,然而他們中間沒有一個人會念著我,我也決不會懷念他們。這是個真實存 在的國度,我也是個活生生的人,可是我卻將空空地離去,留不下我的一絲痕跡,帶不 走這兒的任何東西。在扮笑臉的當兒,我猛然生起一個念頭:「我去芝加哥怎麼樣?」 當天晚上我就可給布洛甘去電話,告訴他:「我來了。」若他不再渴望見到我,那他會 明言相告的。但這又有何妨?遭受兩次拒絕,並不會比被人拒絕一次更糟糕。在再次假 扮笑臉的間歇,我憤然自問,得不到菲利普,就要投入布洛甘懷抱,這種發情母畜似的 作風算什麼東西?實際上,跟布洛甘睡覺這一念頭對我並無多大吸引力,我猜想他在床 上準是個笨樣;再說,連我自己也不肯定與他再次見面會帶來什麼樂趣。我僅僅與他度 過一個下午的時光,有可能經受更為痛苦的失望。毫無疑問,這是個愚蠢的念頭。我渴 望走動,尋找刺激,這僅僅是為了掩飾自己的窘迫。人們往往就這樣幹起了真正的蠢事。 我決定留在紐約,繼續記下了一個個約會。要參加那麼多展覽會、音樂會、晚宴、晚會, 一個星期時間將會很快度過。當我置身於街頭時,格萊默西廣場的大鐘敲響了午夜的鐘 聲。不管怎麼說,打電話已經太遲了。不,還不算遲,在芝加哥還是9點鐘,布洛甘准 在他的房間讀書或寫作。我止步站在一家雜貨店燈火閃爍的櫥窗前。「我不願去想從此 再也見不到您的面。」我走進了小店,在櫃台換了零錢,要通了芝加哥。
  「劉易斯·布洛甘嗎?我是安娜·迪布勒伊。」
  沒有任何回音。「我是安娜·迪布勒伊。您聽清了嗎?」
  「我聽得很清楚。」他聲音歡快,但結結巴巴,用不成句子的法語一個音節一個音 節地說道:「您好,安娜,您好嗎?」
  這聲音不如菲利普的那麼貼近,然而布洛甘顯得似乎不那麼遙遠。
  「我這個星期可以來芝加哥過三四天。」我說,「您覺得怎麼樣?」
  「眼下芝加哥天氣很美。」
  「可我來是為了見您。您有時間嗎?」
  「我有的是時間。」他打趣地說道,「我的時間全都屬於我自己。」
  我猶豫了片刻。這太容易了:一個沒說不行,一個說行,可倆人都那麼漫不經心。 要想退卻,為時已晚。我說:「那我明晨乘頭班機到。給我預訂個房間,不要在芝加哥 那家最好的旅館。我們在什麼地方碰面?」
  「我去機場接您。」
  「一言為定。明天見。」
  一陣沉默。我終於又聽到了三個月前對我說過的那個聲音:「再來吧。」這聲音又 在說:
  「安娜!我與您再次見面多麼幸福!」
  「我也一樣幸福。明天見。」
  這是他的聲音,這確確實實是我記憶中的他,他沒有把我忘卻,在他的身旁,我將 像冬日裡一樣感到溫暖。突然,我為菲利普回答「不行」而感到高興。一切都將十分簡 單。在燈光柔和的酒吧交談片刻之後,他就會對我說:「到我家去休息吧。」我們將緊 挨著坐在墨西哥毯子上,我將乖乖地聽著夏爾·特萊納的唱片,布洛甘會把我摟到他的 懷裡。這肯定談不上多麼了不起的一夜,但他會因此而感到幸福,我對此深信不疑,這 也就使我滿足了。我上床睡覺,想到有一位男子正等待著我,要把我緊緊地貼在他的心 間,我心裡是多麼激動。
  他沒有等著我,大廳裡空無一人。「一開始就不順利,」我邊想邊在一把椅子上坐 了下來。我明顯感到慌亂,憂慮不安地責備自己處事不慎。「我到底要不要給布洛甘打 電話?」我獨自玩兒開了這個遊戲,貿然投入了一樁魯莽的事中,能否有結果,不再取 決於我。我所能做的一件事,就是乖乖地跟隨著這鐘盤上那指針的運動,可是那指針卻 不往前移動。這種被動的境況令我感到害怕,我極力安慰著自己。不管怎樣,如果這事 沒有好的結果,那我可以找到借口明天就回到紐約去。無論如何,一個星期後事情就會 徹底了結:我將又平平安安地過我的日子,寬大為懷地向我那些或迷人或荒唐的往事微 笑。不安的心情平靜了下來。我細細察看所有安全門,保證不會遇到任何不測,然後打 開了提包,尋找記事本上布洛甘的電話號碼。我抬起頭,發現他就站在我的面前,正沖 著我淡淡地微笑。我驚駭不安,以為是在世界的彼端遇見了他的幽靈。「怎麼樣?好 嗎?」他用那糟得可怕的法語問道。我站起身子。他比他的照片上顯得更瘦削些,可兩 只眼睛更加炯炯有神。「還好。」
  他一直掛著微笑,把嘴巴湊到我的唇間。當著眾人的面親吻,我感到很不自在,這 一吻在布洛甘的下巴上留下了一個紅紅的嘴印。「看您臉上被弄得紅紅的。」我說道, 隨手用我的手絹給他擦拭紅印,並補充道:「我9點鐘就到了。」
  「噢!」他以責備的口吻說道,彷彿是衝著我來的:「他們在電話上告訴我頭班機 10點著陸。」
  「他們搞錯了。」
  「他們從來就不會錯。」
  「反正已在這兒了。」
  「您是在這兒了。」他退讓著。他坐了下來,我也跟著坐下。9點20分。他推遲了 二十分鐘,也提前了四十分鐘。他身著一套漂亮的法蘭絨西服,繫著潔白的領帶。我隱 隱約約地看到他站立在鏡子前,惴惴不安地一心想為我打扮得體面些,笨拙地照著鏡子, 用既得意又困惑的目光詢問著鏡中的身影。他焦慮不安地直盯著掛鐘,而我心裡已經暗 暗地等待著他!我朝他莞爾一笑:
  「我們可不要一個上午都呆在這裡。」
  「不。」他說道。他思索了片刻說:「我們去動物園,您願意嗎?」
  「去動物園?」
  「離這兒很近。」
  「我們去那兒幹什麼?」
  「我們去看動物,它們也可以看我們。」
  「我來這兒可不是讓你們那些動物看的。」我站起身。「咱們還是去一個安靜的地 方,我們可以喝杯咖啡,吃點三明治,就我們倆,您望著我,我看著您吧。」
  他也站了起來:「這是個主意。」
  我們倆坐進了一輛老式小汽車,車子載著我們向市中心駛去。布洛甘把我的旅行包 放在膝上,一直沒有吭聲,我重又感到不安起來:「要與這位陌生人一起度過四天,這 太漫長了;可要相互瞭解,這四天時間又太短暫了。」我說:「得先去我的旅館,把行 李放下。」
  他神態尷尬地笑了笑。
  「您是給我預訂了一個房間吧?」
  他仍然掛著那自感有罪的苦笑,可聲音中卻隱含著某種挑釁的成分:「沒有!」
  「怎麼!我不是在電話裡請您訂的嗎?」
  「您說的那些話,我連一半也沒有聽懂。」他滔滔不絕地說,「您的英語比去年冬 天還更糟糕,講得又快,像打機關鎗似的。可這沒有什麼關係。我們把這只包放在行李 寄存處。您在這兒等著我。」當我們在民航局前下車時,他這樣對我說道。他推開了一 扇轉門,我滿腹狐疑地用目光尾隨著他。忘了訂房間,這到底是疏忽還是狡猾?他說不 定跟我一樣明白,今晚我將在他的床上度過。可一想到晚上我們有可能激不起真正的欲 望,我不禁感到驚慌。我早就發過誓,若沒有慾望,今生今世決不犯傻上一個男人的床。 等布洛甘一回來,我便焦躁不安地說:
  「無論如何要給哪家旅館打個電話。我夜裡沒有睡覺,我想先瞇一會兒,洗個澡。」
  「在芝加哥,要找到一間客房很難。」他說。
  「那就更應該馬上去找。」
  他本該開口說:「就來我家好了。」可是他什麼也沒有說。他領我去的一家咖啡店 一點也不像是我想像中的親切而又溫暖的酒吧,而像是車站的餐廳。我們緊接著走進一 家酒吧,可這地方也儼然一間候車室。我們就這樣眼巴巴地等待著度過白天?我們在等 待著什麼呢?
  「來杯威士忌?」
  「好。」
  「要煙嗎?」
  「謝謝。」
  「我去放張唱片。」 第六章(二)
  要是我們能夠像上次那樣安安靜靜地交談,該多好啊!可是布洛甘一刻也呆不住。 他到櫃台要了一瓶可口可樂,往唱片盒裡塞進了一塊硬幣,接著又塞進一塊,繼而又去 討價還價買香煙。當我終於說服他去打電話後,他離開的時間那麼久,以至於我誤以為 他已經永遠離去了。我的打算顯然錯了!彷彿他是故意要打破我的如意算盤似的。他幾 乎不像是留在我記憶中的那個男子。春光融化了他那被寒冬凝固了的一團僵硬。誠然, 他並沒有變得風度翩翩、靈活敏捷,可他差不多有了一個優美的身段,添上了一頭金髮, 連眼睛也顯示出了十分明朗的灰綠色。在這張我曾以為毫無表情的臉龐上,我發現了一 張敏感的嘴巴,兩隻略嫌粗野的鼻孔和某種令我困惑不解的精妙。
  「我沒有找到房間。」布洛甘重又坐到我的身旁,對我說,「我只好給旅館協會掛 了電話。稍過一會兒我還得再打。」
  「謝謝。」
  「您現在想做點兒什麼?」
  「咱們安安靜靜地呆在這兒怎麼樣?」
  「那再來一杯威士忌。」
  「好。」
  「要煙嗎?」
  「謝謝。」
  「您願意我再放一張唱片嗎?」
  「請您不要放了。」
  出現了一陣沉默。我開口說道:「我在紐約見到了您的那些朋友。」
  「我在紐約沒有朋友。」
  「有的,是本森夫婦約我們聯繫上的。」
  「噢!那些不是朋友。」
  「對了,兩個月前您為什麼會同意接待我?」
  「因為您是法國女人,您的名字『安娜』惹我喜歡。」他一時又給我露出了微笑, 可很快收起了笑容。我重又鼓起勇氣說道:
  「您後來情況怎麼樣?」
  「我過一天老一天。」
  「我看您倒更年輕了。」
  「是因為我穿著夏季的西服的緣故。」
  重又降臨了一片沉默,這一次我沒有再開口。
  「好。咱們找個地方去。可到哪兒去呢?」
  「去年冬天,您曾想去看一場棒球。」他連忙說,「今天就有一場。」
  「那好,就去看吧。」
  能記起我上次表達的願望,這真好,可是該明白眼下棒球根本激不起我的興趣。算 了。我們還是等待著消磨時光……可等待什麼呢?我目光呆滯,傻乎乎地看著那些戴著 頭盔的男人在綠得刺人的草坪上奔跑,心裡焦灼不安地重複道:消磨時光!可是,我們 連一個小時也不該浪費。四天時間,這是多麼短暫,我們必須加快行動:我們到底何時 才能真正相會啊?
  「您是不是看厭了?」劉易斯問道。
  「我有點兒冷。」
  「咱們到別的地方去。」
  他領我進了一家保齡球場,我們一邊看著小木柱被擊翻在地,一邊喝著啤酒;接著 又進了一家小酒店,裡面五架機械鋼琴輪流彈奏著一種乾巴巴的樂曲;後又去了一家水 族館,一些魚兒惡意地扮著怪相。我們乘了有軌電車,又坐地鐵,接著又坐上了有軌電 車和地鐵。在地鐵裡,我倒挺高興。我們額頭頂著第一節車廂的窗玻璃,投入了令人暈 眩的地鐵隧道中。隧道裡,掛滿了淡綠色的燈泡,布洛甘用胳膊撐扶著我的腰身,我們 默默無言,就像是保持著將相互信任的情人聯結在一起的那份沉默。可是一到了街頭, 我們就又拉開了距離行走。我絕望地感覺到我們之所以沉默無語,是因為我們已經找不 到任何可以相互傾吐的東西。到了下午三四點鐘,我已經不得不承認自己盤算確實有誤, 到了下個星期,明天這一天就會成為過去,即使我贏得這一天也無濟於事。可是現在得 一個小時一個小時地度過這一天,在這些時光中,一位陌路人肆無忌憚地控制著我的命 運。我已經如此疲憊,如此失望,恨不得馬上一個人呆著。
  「請您再打個電話。」我央求道,「我需要睡一會兒。」
  「我這就去給旅館協會打電話。」布洛甘邊說邊推開了一家雜貨店的門。我站著漫 不經心地看著店中出售的那些銅版紙封面的書籍,他幾乎很快就走出了電話間,臉上掛 著得意的微笑。
  「再過兩排樓房,就有一個房間在等著您。」
  「啊!謝謝。」
  我們默默地一直走到旅館。他為何沒有撒謊?他現在就該說:「就上我家去住吧。」 他莫非也對自己有否慾望沒有把握?我本來希望他的那份熱情和那股勇氣來打破緊緊附 在我身上的孤寂,可是他任我囚禁在這份孤寂之中,我已經無能為力,不可能再為我們 倆再做點什麼。劉易斯走近服務台:
  「我剛剛訂了一個房間。」
  服務台朝登記簿瞥了一眼:
  「兩個人?」
  「一個人。」我說。我在住房登記卡上登上自己的名字。「我的行李在寄存處。」
  「我去拿。」劉易斯說,「您什麼時候要?」
  「兩個小時後給我打電話。」
  我是否做了一個夢?要不他是否真的和服務員交換了一個奇怪的眼色?他是否預訂 了一個雙人房間:要是這樣的話,他完全可以找個借口與我一起上樓呀?這種借口我完 全可以教給他幾十個。他那可憐的計謀令我感到氣惱,更何況我本來倒是希望任他捉弄 的。我給浴缸放了水,置身於溫乎乎的水中,一邊暗暗在想我們倆一開始就把事情搞糟 了。難道是我的過錯?說不定有的女人一見面就會說:「我們上您家去。」納迪娜可能 就會這樣說。我躺在緞面棉被上,闔上了雙眼。我已經恐懼那種可怕的時刻,被迫獨自 一人呆在這間客房中間,連牙刷也不會給我一分親切的感覺。一間間不同而難以辨認的 客房,一次次打開又關上的行李箱,一次次抵達、一次次出發、一次次驚醒、一次次等 待、一次次奔跑、一次次逃竄,我已經感到厭倦,為在這三個月中熬過了一個又一個毫 無出路的日子而厭倦,為在每個清晨、每個夜晚、每個時辰都不得不重新創造自己的生 活而厭倦。我熱切地希望一股外來的力量將我永遠擊倒在這張床上。但願他上樓來,來 敲我的房門,進入我的房間。我焦躁不安地窺聽著走廊裡響起他的腳步聲,這種焦躁是 多麼的強烈,以致都抑制了慾望的爆發。沒有一點聲響。我進入了睡夢之中。
  當我在大廳又與布洛甘相見時,心裡已經平靜下來。這場歷險的命運不久就有定局, 不管怎麼說,再過幾個小時,我就可以安睡了。我們在一家古老的德國餐館吃了晚餐, 我覺得這家飯館慇勤好客。我們在此無憂無慮地閒聊了一番,接著又坐進了一家酒吧。 酒吧間沉浸在紫羅蘭的朦朧氣息之中:我感覺頗佳。布洛甘也開始用他過去的聲音跟我 說話。
  「出租汽車把您帶走了,」他說道,「我沒有您的一點音訊。回到家門口,我看到 了門下的《紐約人》,在一篇報道精神分析學術大會的文章中,我一眼就看到了您的名 字。彷彿您在深夜又回到了我的身旁,對我說明您到底是何人。」
  「本森夫婦沒有告訴您?」
  「噢!我從來不讀他們的來信。」他以打趣的聲音說道,「在那篇文章中,他們說 您是位傑出的大夫。」
  「這肯定使您大吃一驚吧?」
  他看了看我,笑而不答。當他這樣衝著我微笑時,我嘴上似乎又感覺到了他的氣息。
  「我想法國有的是怪大夫。」
  「我一回到旅館就發現了您的書。我想好好讀讀,可我太睏了。第二天,我在火車 上讀了您的書。」我審視著劉易斯:「貝爾迪,大概就是您吧,對嗎?」
  「噢,我可從來沒有放火燒過那家農場。」布洛甘以含譏帶諷的口吻說道,「我太 怕人了,也很怕憲兵。」他突然站起身來:「來玩兒一盤二十六點1吧?」
  
  1紙牌:賭博的一種。
  端坐在牌桌後的那位目光憂鬱的金髮女郎給我們遞過了圓錐形的骰子盒。布洛甘選 了一個六點,押了半個美元,我無精打采地看著那些小骰子在綠台毯上滾動。他為何在 我們剛剛開始相聚時就迴避?難道我也使他害怕?他的面孔在我眼裡顯得十分堅硬又極 為脆弱,我難以看透。「贏了!」他聲調歡快地喊叫著。他把骰子盒遞給我,我猛烈地 搖晃著。「我押的是我們的良宵。」我在瞬息間拿定了主意。我選了五點,我的嘴巴像 是貼上了一層牛皮紙,兩個掌心汗涔涔的。五點在前十三次中出了七次,接著又出了三 次:輸了!
  「這是種愚蠢的遊戲。」我邊說邊又坐了下來。
  「您喜歡玩兒嗎?」
  「我討厭輸。」
  「我就愛玩兒撲克,可我盡輸。」布洛甘陰鬱地說,「據說我的面相很容易被看 透。」
  「我看不見得。」我用挑釁的目光盯著他說道。他顯出尷尬的神色,可我還是沒有 移開目光。我押上了我們的良宵,可我輸了,布洛甘拒絕給我以幫助,骰子決定了我的 命運。我猛烈地與這次失敗抗爭,突然間,這股猛烈的反抗力量化作了勇氣。
  「今天上午以來,我一直在自問您對我來是否高興,可我怎麼也弄不清楚。」
  「我當然高興。」他說道,那聲音是如此嚴肅,我不禁為自己那逼人的口吻感到羞 愧。
  「我希望您高興。」我說,「因為與您相會我是多麼幸福。今天上午,我真害怕我 的記憶讓我出了差錯:可是沒有,我記在心頭的確實是您。」
  「我很自信自己的記憶。」他說,那聲音重又變得熱乎乎的,就像是呼出的一股熱 氣,我握住他的手,道出了所有想表達柔情的女人常說的那句話:
  「我多麼喜歡您的手。」
  「我也多麼喜歡您的手。您就是用這手來折磨那些毫無防禦能力的可憐的病人的腦 袋!」
  「把您的腦袋給我吧,我相信它需要我的折磨……」
  「噢!我這只腦袋只有一邊不太牢靠。」
  我們緊緊地貼在一起,我激動地凝望著這座在我們的生命之間架設起來的易垮的橋 梁。我嘴巴發乾,暗自在問:「這手,我到底要不要把它們分開呢?」沉默持續了許久, 布洛甘建議道:
  「您願意我們再轉回去聽比格·比利唱歌嗎?」
  「我很樂意。」
  在街上,他挽起我的胳膊,我知道他時刻都會把我拉到他的懷裡,這沉悶的一天的 重負悄悄地從我的肩頭消失了。我終於走向安寧,走向歡樂。突然,他放下了我的胳膊, 他的臉上出現了從未見過的明朗的微笑:「泰迪!」
  那位男子和兩位女人停下腳步,也都咧嘴朗笑。不一會兒,我們坐進了一家寒磣的 咖啡店,在桌上,他們一個個講話都講得很快,我根本聽不明白他們到底在說些什麼。 布洛甘經常大笑,他的目光變得活躍起來,看他的樣子,似乎為擺脫了我們倆漫長的單 獨談話而鬆了一口氣。這是很自然的:這些人都是他的朋友,他們有許多趣聞可以相互 述說。而在他和我之間,到底有何共同之處?坐在他身旁的女人年輕美麗,她們惹他喜 歡嗎?我突然意識到在他的生活中肯定有不少年輕漂亮的女人。我們倆尚未交換過一個 真正的熱吻,可我為什麼會感到如此痛苦呢?我感到痛苦。在一條隧道深處很遠很遠的 地方,我瞥見了逃命的出口,就在今天上午,那些安全門在我看來是那麼可靠,可是我 已經精疲力竭,難以走到那個出口了,哪怕爬也恐怕不行了。我真想抱怨:「搞了那麼 多麻煩,為的就是不想讓我們倆親吻!」然而,這種不知羞恥的抱怨對我也無濟於事。 荒唐還是不荒唐,得到我的贊同還是遭到我的指責,這再也無足輕重。事情的發展已經 完全由不得我:我已經被束縛了手腳,徹底被另一個人所擺佈。多麼愚蠢啊!我甚至都 已經不再明白我到底來這兒尋找什麼,只有頭腦發昏才可能想像一個與我毫無關係的男 人與我會有什麼價值。「我馬上就去睡覺。」我打定了主意。恰在這時,布洛甘又挽起 了我的胳膊。
  「我很高興把泰迪介紹給您。」他說,「這就是我上次跟您說過的那位扒手作家, 您還記得嗎?」
  「我記得。那兩個女人,她們是誰?」
  「我不認識她們。」布洛甘在一條街道的拐角停下腳步。「要是有軌電車不來,我 們就乘出租汽車。」
  「乘一輛出租汽車,」我暗自思忖,「這是我們最後的機會了,要是來了有軌電車, 我就不去,馬上回旅館。」我一時張望著時刻就會響起可怕的叮噹聲的鐵軌,這一時刻 顯得茫無盡頭。布洛甘揮手叫了一輛出租汽車:「上去吧。」
  我心裡還沒有來得及細想:「要麼現在,要麼永遠都不,」他就已經把我緊緊地摟 住,一副肉體組成的枷鎖牢牢地卡住我的雙唇,一條舌頭在我的嘴中猛舔,我的軀體在 死者中間慢慢升起。我跌跌撞撞地走進一家酒吧,那踉蹌的步履就像是剛剛復活的拉撒 路1。樂手們正在休息,比格·比利上前坐到了我們這一桌,布洛甘與他開著玩笑,雙 眼閃爍著光芒。我多麼想分享他的歡樂,可我被這具新生的軀體纏住了,這具軀體太龐 大了,太灼熱了。樂隊重又開始演奏。我目光茫然地看著一頭燙髮的獨腳藝人表演響板 節目。當我把盛滿威士忌的酒杯往嘴邊送時,我的手直顫抖:布洛甘要幹什麼?他會說 些什麼?我自己已經難以有任何表示、任何言語。過了在我看來顯得十分漫長的一刻之 後,布洛甘聲音激動地問道:
  
  1《聖經》中的人物,乞丐,滿身是瘡。傳說是耶穌的朋友和學生,死後第四天耶 穌使他復活。
  「您願意離開嗎?」
  「願意。」
  「您想回旅館去?」
  在一陣撕裂了我喉嚨的囁嚅聲中,我終於結結巴巴地說出了:「我不願離開您!」
  「我也不願離開您。」他笑瞇瞇地說。
  在出租汽車裡,他又親了我的嘴,接著問道:
  「您願意在我家睡嗎?」
  「當然。」
  他認為我會把他剛剛獻給我的這具軀體扔進垃圾堆去?我把腦袋依偎在他的肩頭, 他用胳膊摟著我的身子。
  在黃顏色的廚房裡,那只火爐已經不再呼呼地燃燒,他猛地把我緊緊地貼在他的身 上:「安娜!安娜!這是個夢!我整個白天是多麼痛苦!」
  「痛苦!是您折磨了我,您從來就沒有想過要親親我。」
  「我親過您了,可您用您的手絹擦了我的下巴:我以為我做錯了呢。」
  「在大廳裡可不能親!得把我領到這兒來。」
  「可您非要一間客房!我原來什麼都安排好好的,我還買了一大塊牛排準備晚上吃, 等到晚上10點鐘我就說:現在太晚了,已經找不到旅館。」
  「我全都明白了,可我處事謹慎。就當我們沒有見到面吧。」
  「我們怎麼沒有見到面?我可從來沒有把您丟了。」
  我們緊挨著嘴交談著,我的嘴唇感覺到了他的呼吸。我低聲說道:「我當時多麼害 怕真來了一輛有軌電車。」
  他驕傲地一笑:「我早就打定主意,一定要乘出租汽車。」他親了我的額頭、眼皮 和臉頰,我感到大地在旋轉。「您累死了,該上床睡覺了。」他說道。接著他神色驚愕 地說了一句:「您的行李!」
  「我用不著。」
  我脫衣服時,他一直站在廚房,我裹上了被單,蓋上了墨西哥毯子。我清楚地聽見 他忙碌,收拾,打開一個個壁櫥,接著又關上,彷彿我倆早已是一對夫妻。在旅館的客 房或朋友的房間度過了那一個個夜晚之後,躺在這張陌生的床榻上,卻重感覺到回到了 自己的家,這是多麼令人快慰啊!我選擇了他,他也選擇了我,這位男子就要躺在我的 身旁。
  「啊!您已經躺下了!」布洛甘說。他雙手抱著潔白的床單,不知所措地望著我: 「我想換換床單。」
  「用不著。」他仍然站在門前,十分尷尬地抱著那堆豪華而又累贅的東西。「我這 樣很好。」我說著把他前一夜用過的熱乎乎的床單一直拉到我的下巴。他返身離去,接 著又回來。
  「安娜!」
  他撲到我的身上,他的聲調令我心潮激盪。我第一次呼喚他的名字:「劉易斯!」
  「安娜!我是多麼幸福!」
  他光著身子,我也赤條條的,可我一點也不感到難為情。他的目光不會刺傷我,他 不對我進行評判,對我毫不挑剔。他的雙手從我的頭髮一直撫摸到我的腳趾,把我深深 地印在他的心間。我再次說道:「我喜歡您的手。」
  「您喜歡我的手?」
  「整個下午我都在自問我的身子到底是否有幸感受到您雙手的撫摸。」
  「您整整一夜都可以感覺到。」他說。
  突然,他不再那麼笨拙,也不再那麼正經。他的慾望把我全然改變成了另一個人。 我早就失去了慾望,失去了肉體,如今我又擁有了乳房、肚子、性器官,重又擁有了肉 體。我猶如麵包一樣富有營養,宛如土地一樣芬芳四溢。這一切都是多麼神奇,我竟沒 想到去計算我的時光,去衡量我的歡樂。我僅知道當我們昏昏入睡時,耳邊已經響起了 黎明時微微的啁啾聲。
  一股咖啡的香味把我喚醒。我睜開雙眼,看見近處的一把椅子上我那件藍色羊毛裙 被一件灰色西服上衣的袖子包裹著,我不禁微微一笑,那顆黑樹的影子已經添了上新葉, 那葉子印在黃閃閃的簾子上,猶如一隻隻飛動的蝴蝶。劉易斯給我遞過一隻杯子,我一 口氣飲盡了杯中的桔汁。今日清晨,這桔汁竟給人以久病康復的滋味,彷彿淫慾本身就 是一種疾病;或好似我整個人就是一場大病,我正在慢慢康復。
  這是個禮拜天,今年以來太陽第一次在芝加哥上空閃耀。我們來到湖邊,坐在一塊 草坪上。一些孩子在樹叢間玩蘇人1遊戲,許多戀人手拉著手,一艘艘遊艇在富麗的水 面上滑行,一架架像玩具似的小型飛機在我們頭頂盤旋,有紅色的,有黃色的,油光閃 閃。劉易斯從口袋裡拿出一張紙。「兩個月前我為您寫了首詩……」
  
  1北美印第安人的一個部族。
  「給我看看。」
  我感到心頭微微一揪。他臨窗坐在梵高的那幅複製畫下,為一位拒絕與他親吻的貞 潔的陌生女子寫下了這些詩句。整整兩個月裡,他一直滿懷柔情地懷念著她。可是,我 已經不再是那位陌生女郎,他無疑發現了我臉上顯現出的陰影,只見他惴惴不安地說: 「我本不該給您看的。」
  「應該,我很喜歡。」我強裝笑臉。「可現在這雙唇屬於您了。」
  「現在終於有了。」他說。
  他聲音中飽含的熱情使我感到心安。去年冬天,我的持重感動了他,可他現在顯然 更為高興。我用不著自我折磨,他撫摸著我的長髮,對我說著簡單但溫柔的話語,把一 枚古老的銅戒指戴在了我的手指上。我凝望著戒指,傾聽著大膽的言語;我透過自己的 面頰,捕捉著一個陌生的心臟熟悉的跳動。對我沒有任何要求:只需要保持自我,男人 的一個慾望就足以把我創造成一個完美無瑕的奇跡。這裡是多麼舒適,要是太陽永遠停 駐空中,我也準會在不覺之中任時間流逝。
  但是,太陽已經靠近大地,綠草開始變涼,樹叢停止喧鬧,遊艇昏昏入睡。「您要 著涼了。」劉易斯說:「我們走走。」
  「我重又邁起自己的雙腳,用自身的熱量溫暖自己,我的軀體竟然知道運動,竟然 佔有它應有的位置,這一切都顯得那麼神奇。整個白晝裡,這具軀體徒有其形,消極存 在:它等待著黑夜,期待著劉易斯的撫愛。」
  「您想在哪裡吃晚飯?」他問道,「我們可以回家或到別的地方去。」
  「去別的地方吧。」
  在這一個白天裡,天是那麼藍,那麼溫柔,我感到無比甜蜜。我們的過去還不足三 十六個小時,我們的前景緊縮到了小小的一點,我們的未來,就是同房共枕:在那種閉 塞的空氣裡,我感到有些窒息。
  「我們去看看比格·比利昨天講的那個黑人俱樂部,好嗎?」
  「那很遠。」劉易斯說。
  「我們這樣可以散散步。」
  我渴望消遣。那些過分熱烈的分分秒秒使我感到疲憊。在有軌電車裡,我依偎在劉 易斯的肩頭昏昏欲睡。我沒有費神去辨認自己在這座城市中所處的位置;我不相信它會 和其他城市一樣擁有固定的交通幹線和明確的交通工具。必須遵行惟有劉易斯懂得的某 些禮儀,這樣一個個場所才會從虛無中突然出現。德麗莎俱樂部在虛無中出現了,周圍 閃耀著一輪淡紫色的光暈。大門的一側有一面碩大的鏡子,我們倆不約而同地朝著我們 的身影微微一笑。我的頭勉勉強強與他的肩膀一樣高,我們顯得幸福而又年輕,我快樂 地說:「多美的一對兒!」說罷,我的心猛地一縮:不,我們不是一對夫婦,我們永遠 都不會成為夫妻。我們本來是可以相愛的,對此我確信不疑。可是在世界的何處,在何 時相愛?毫無疑問,地球沒有一塊愛的土地,未來也沒有這樣的一分時光。
  「我們想吃晚餐。」劉易斯說。
  一位皮膚深暗、一副蘭開複式摔跤1冠軍派頭的侍應部領班把我們安排到與舞台靠 得很近並單獨隔開的座位上,並差人給我們端上了裝滿烤鴨的小簍子。樂手們尚未到場, 可演出廳已經擠滿了人:只有幾位白人,大多是黑人,其中有些戴著土耳其帽。
  
  1一種自由式摔跤。
  「這些戴著平頂小圓帽的人是幹什麼的?」
  「是一個教會團體的人,這種團體多著呢。」劉易斯說,「我們正好碰到他們開代 表大會。」
  「可這準會很煩人的。」
  「我正擔心呢。」
  他聲音陰鬱不歡。他無疑也因為我們長時間放縱取樂而感到疲憊不堪。自昨日以來, 我們始終不渝地相互尋覓,相互貼近,相互摟抱,睡眠太少,狂熱過分,且又過於纏綿。 正當我們默默地吃飯時,一位頭戴土耳其帽的大個子黑人登上了台子,表情誇張地說了 起來。
  「他在說些什麼?」
  「他在說他們團體的事情。」
  「後面總會有表演吧?」
  「有的。」
  「什麼時候開始?」
  「我不知道。」
  他有口無心地回答著。我們倆都感到倦怠,雙方因此而難以貼近。我驀然感到自己 的血管裡流淌的僅僅是一種灰色的液體。也許我們想逃避我們那個閉塞的天地是個錯誤: 那裡,空氣過分沉悶,過分渾濁;可這外面,天地空空蕩蕩,寒氣逼人。那位演說者的 聲音快活地喊了一個名字,一位頭戴紅頭巾的女人應聲而起,大家鼓起一片掌聲。接著, 一張又一張面孔出現在大家面前。他們難道要一一介紹團體的每一位成員?我朝劉易斯 轉過身子。他目光呆滯,毫無目的地死盯著一個地方,耷拉著下頜,儼然水族館那些充 滿惡意的魚。
  「如果這需要很長時間,那我們還是走為好。」我說。
  「我們從那麼老遠趕來,可不是為了這麼風風火火地趕緊離開。」
  他聲音生硬。我似乎從中感覺到一種敵意,而這分敵意,睏倦是不足以說明的。也 許當我們離開湖邊時,他希望回到我們那個家去,或許因為我並不渴望立即回到我們的 床笫而傷了他的心。這念頭使我感到懊喪。我設法用言語與他慢慢親近。
  「您累了?」
  「不。」
  「您煩了?」
  「我在等待。」
  「我們可不會就這樣等上兩個小時吧?」
  「為什麼不?」
  他把頭倚在座位的隔板上,臉龐發黑,遙遠,好似月球的表面。他彷彿已經做好準 備,兩個小時內一聲不吭地昏昏欲睡。我要了一份雙杯威士忌,可喝了還是打不起精神 來。舞台上,幾位頭戴紅頭巾的年邁的黑女人相互致意,並在一片片掌聲中向觀眾致敬。
  「劉易斯,咱們回去。」
  「不,這太荒唐了。」
  「那就跟我說說話吧。」
  「我沒有什麼可說的了。」
  「在這兒,我再也受不了了。」
  「是您自己要來的。」
  「這可不成其為不走的理由。」
  他說著又陷入了昏睡之中。我集中精力思忖:「若睡覺,準是個噩夢,我一定要保 持清醒。」可是不,那個藍得過分的下午才是夢,而現在我們都是清醒的。在湖畔,劉 易斯對我喁喁私語,彷彿我永遠都不該離開他,他還給我的手指戴上了一枚結婚戒指。 再過三天,我就要走了,永遠地走了,他清楚地知道這一點。「他責怪我,這是對的。」 我心裡暗暗在想,「既然我不能留下,那我為何要來呢?他責怪我,他的怨恨將使我們 永遠分離。」只要發生一點點小事,就足以使我們永遠分離:在這短短的一瞬前,我們 就已經永遠分道揚鑣了!淚水湧上我的眼眶。
  「您生氣了?」
  「沒有。」
  「那怎麼了?」
  「沒怎麼。」
  我搜索著他的目光,可無濟於事,縱然我砸斷手指,撞牆而死,也無法使他心動。 幾位身著頒獎儀式專用裙服的姑娘排列在舞台上,一位身材矮瘦、灰褐色皮膚的姑娘走 到麥克風前,開始哼唱了起來,還一邊大作媚態。我絕望地咕嚕道:
  「我可要回去了。」
  劉易斯一動不動,我不信地問自己:「難道就這樣徹底完了,這可能嗎?我就這樣 匆匆地失去了他?」我盡力使自己保持理智的頭腦:我沒有失去他,我也從來沒有佔有 過他。既然我只是暫時委身於他,那我就沒有權利抱怨。行,我不抱怨,可我心裡感到 痛苦。我摸了摸那枚銅戒指。惟有一個辦法可以停止痛苦:否認過去的一切,把戒指還 給他,明晨就乘飛機回紐約去,那麼今天這一天就將成為記憶,時間會慢慢地把它抹去。 戒指慢慢地從我的指間往下滑,我突然重又看見了藍天,看見了劉易斯的微笑。他撫摸 著我的頭髮,呼喚著我:「安娜!」我心一軟,撲倒在他的肩頭:「劉易斯!」
  他用胳膊摟著我的身子,我淚如泉湧,奪眶而出。
  「我剛才真那麼壞嗎?」
  「您讓我害怕了。」我說,「我是多麼害怕。」
  「害怕?您在巴黎怕過德國人嗎?」
  「不。」
  「我倒讓您害怕了?我是多麼自豪……」
  「您應該感到慚愧。」他輕輕地吻了吻我的頭髮,用手撫摸著我的臂膀。我低聲地 說:「我剛才都想把戒指還給您了。」
  「我看見了。」他聲音沉重地說,「我想是我把什麼都糟踏了,可我怎麼也說不出 一個字來。」
  「為什麼?發生了什麼事?」
  「什麼事也沒有發生。」
  我沒有追問下去,可開口問道:「您願意我們現在回去嗎?」
  「當然願意。」
  在出租汽車上,他突然問道:「您有時是不是想把所有的人都殺掉,包括您自己?」
  「沒有過。當我跟您在一起時,就更不會了。」
  他微微一笑,讓我依偎在他的肩頭,我重又感覺到了他的溫暖,他的氣息。可他保 持緘默,我暗自思忖:「我沒有想錯,這次危機並不是無緣無故爆發的:他准想過我們 的這段艷史純屬荒唐,而且還肯定這麼想!」當我們一上床,他馬上滅了燈;他在黑暗 中默默地佔有了我,沒有呼喚我的名字,也沒有向我露出微笑。緊接著,他便一聲不吭 地離開了我。「對,」我恐懼地對自己說,「他是在責怪我,我就要失去他。」我央求 道:
  「劉易斯,您至少得告訴我您對我還是有友情的!」
  「友情?可我愛您。」他猛烈地說。他轉身靠著牆,我久久地哭泣著,弄不清楚到 底是他愛我,還是因為我不能愛他,或還是因為他總有一天會不再愛我。
  「我怎麼也得跟他談談。」第二天清晨,我一睜開眼,心裡打定了主意。如今愛的 話語已經傾吐,我必須跟劉易斯解釋清楚我為何不能付諸行動。可他把我拉到他身上: 「您是多麼紅潤!您是多麼溫暖!」我心頭頓時發軟。除了在他那溫暖、美妙的懷抱裡 所感受到的幸福之外,其他一切都無足輕重。我們出門向城中走去,互相摟著漫步街頭, 街的兩旁是破敗不堪的房屋,屋前停著豪華的轎車。在有的地段,建築在低窪處的房屋 與馬路隔著一條水溝,溝上平架著木梯,給人以行走在河堤上的感覺。在米切岡大街的 人行道下,我發現了一個不見太陽的都市,那兒,終日閃爍著霓虹燈招牌。我們乘遊艇 在河上遊覽,繼又登上了一座塔頂,在那兒飲了數杯馬提尼酒,從塔頂放眼望去,可見 一個無邊無際的大湖和像湖一般廣闊的郊區。劉易斯熱愛他的城市。他向我講述著這座 城市的一切:牧場、印第安人、原始的木房、豬在嗷叫的街道、大火和最初拔地而起的 摩天大廈,彷彿他親自經歷了這一切。
  「您想在哪兒吃晚飯?」他問道。
  「您想在哪兒?」
  「我原來想我們可以在家裡吃。」
  「對,在家裡吃。」我說。 第六章(三)
  我心頭一縮,聽他說「家裡」這幾個字的口氣,彷彿我們早已是一對恩愛夫妻,可 是我們只剩下兩天共同生活的時光。我在心裡反覆說道:「必須講清楚。」我必須對他 傾吐的,就是我本來是可以愛上他的,可我不能這樣做。他會理解我嗎?會恨我嗎?
  我們買了火腿、色拉末香腸、一瓶西昂蒂葡萄酒和一盒朗姆酒心餅乾。我們走過了 閃耀著「斯希爾茨」霓虹燈招牌那條街的拐角。走到樓梯腳下時,他突然緊緊把我摟到 懷裡。周圍是一個個垃圾桶。「安娜!您知道我為什麼那麼愛您嗎?是因為我的愛會使 您感到幸福。」我湊過雙唇,想更加盡情地呼吸他的氣息,可偏偏在這時,他鬆開了我: 「陽台上有人,」他說道。
  他在我前面快步登上樓梯,我聽見他快樂地驚歎道:
  「瑪麗亞,這多麼出人意料!進來。」
  他朝我微微一笑:「安娜,瑪麗亞是位老朋友。」
  「我不願意打擾你們倆。」瑪麗亞說。
  她進了屋。她年輕,可略嫌粗壯了一些,要是梳妝打扮得精心一點,也許會很漂亮。 她身著藍色的罩衫,露出兩條白皙的臂膀,其中一條留著幾個大大的瘀斑,她也許是作 為近鄰來走動走動,用不著注意衣著打扮。「一位老朋友」,這到底意味著什麼?她坐 了下來,聲音有些嘶啞地說:
  「我需要跟您談談,劉易斯。」
  我的喉嚨眼裡湧起一股苦澀的水。劉易斯。聽她呼喚這個名字,彷彿他對她來說親 密無比。她滿懷柔情地看著劉易斯打開了一瓶西昂蒂葡萄酒。
  「您久等了吧?」他問道。
  「等了兩三個小時。」她輕聲地說,「樓下的人很客氣,他們請我喝了咖啡。他們 都覺得您好極了。」她一口飲盡了一杯西昂蒂西。「我有一些重要的事情要跟您說。」 她用目光打量著我:「是一些個人的事情。」
  「您可以當著安娜的面講。」劉易斯說,接著補充道:「安娜是法國人,她是從巴 黎來的。」
  「巴黎!」瑪麗亞重複了一聲,繼又一聳肩膀,「再給我倒點兒酒。」劉易斯給她 滿斟了一杯,她又粗野地一飲而盡。「您必須幫幫我。」她說,「只有您……」
  「我盡力而為。」
  她猶豫不決,接著打定了主意:
  「好,我馬上就把事情告訴您,好嗎?」
  這次,我給自己倒了一點兒酒,焦急不安地自問:「她會不會在這兒呆上一夜?」 她站起身,倚靠著爐子,滔滔不絕地訴說起一樁麻煩事,說什麼結婚呀,離婚呀,什麼 違心從命呀。「您呀,您是成功了。」她聲音懇切地說,「可一個女人,就不那麼容易 了。我必須完成手頭那本書,可眼下的處境,我無法寫作。」我似聽非聽,心裡氣憤地 在想,劉易斯完全應該找個借口讓我們擺脫她的糾纏。他口口聲聲說愛我,而且心裡也 十分清楚我們的時間屈指可數。到底是為什麼?只聽到他以禮貌的口吻說道:
  「您的家庭呢?」
  「您為什麼問我這個?我的家庭!」她神經質地一揮手,抓起亂攤在桌上的紙片, 揉成紙團,猛地朝垃圾箱扔去。「我恨這個亂勁!不,」她死死地盯著劉易斯繼續說道, 「我只能依靠您了。」
  他神色尷尬地站起身:「您不餓吧?我們正在吃晚飯呢。」
  「謝謝。」她說,「我已經吃過奶酪三明治了,是美國奶酪。」她以略帶挑釁的口 吻強調道。
  「您今天夜裡到哪裡去睡覺?」他問道。
  她哈哈大笑起來:「我不睡覺了。我喝了十杯咖啡。」
  「可您在哪兒過夜呢?」
  「您不是邀請我了嗎?」她審視著我:「自然,要讓我同意留在這兒,就不能有別 的女人在屋裡呆著。」
  「麻煩的是屋裡另有一個女人。」劉易斯說。
  「讓她出去。」瑪麗亞說。
  「難呀。」劉易斯快活地說。
  開始時,我真想笑:瑪麗亞是從瘋人院裡逃出來的,她一張嘴,我就應該看得一清 二楚。可後來,我理智之喪失使我自己也感到驚駭。我竟然把這樣一位瘋女人看作情敵, 可見我是多麼脆弱啊!再過兩天我就要離去,把劉易斯丟給那群女人,由她們隨心所欲 地愛他。一想到這裡,我實在無法忍受。
  「我已經十年沒有見到他了。」瑪麗亞聲音蠻橫地對我說,「今天夜裡您就把他讓 給我吧,您在您的餘生中還可以擁有他。這公道吧,不是嗎?」
  我沒有答腔,她朝劉易斯轉過身子:
  「要是我現在就離開這兒,我就永不再來;要是我明天離開,我就另嫁一個丈夫。」
  「可是安娜就是這兒的主人。」劉易斯說,「我們結婚了。」
  「啊!」瑪麗亞的神情頓時凝固了。「請原諒,我不知道。」她抓起那瓶西昂蒂酒, 對著瓶口拚命地喝。「給我一把刀片。」
  我們交換了一個不安的眼色,劉易斯開口道:
  「我沒有。」
  「那就算了!」她站起身子,朝洗碗槽走去。「這把刀片就能解決問題,您允許 嗎?」她大叉開雙腿坐了下來,以諷刺的神情問我。接著,她瘋狂而認真地刮起大腿來。 「這樣好一些了,好多了。」她重又起身,走到鏡子前,先後刮淨了兩腋。「這就完全 變成另一副樣子了。」她露出淫蕩的微笑,在鏡前伸了伸懶腰說道:「噯,好了,我明 天就嫁給那位大夫。既然我像黑人那樣干死幹活的,為什麼就不能嫁給一個黑人?」
  「瑪麗亞,時間不早了。」劉易斯說,「我馬上給您安排到一家旅館裡去,您可以 安安靜靜地休息。」
  「我不願休息。」她憤怒地盯著我。「您剛才為什麼堅持讓我進屋?我不喜歡別人 耍我。」她舉起拳頭,在離劉易斯的面孔只有一指之遠的地方停了下來。「這是我一生 中別人對我耍的最卑鄙的伎倆。當我想起我因為您而遭受的一切。」她指著身上那紅一 塊紫一塊的瘀斑說道。
  「快走,時間太晚了。」劉易斯心平氣和地重複道。
  瑪麗亞的目光落在洗碗槽上。「行。我這就走。可先給我燒點水,我洗洗這些餐具, 我受不了這個髒勁。」
  「有熱水。」劉易斯無可奈何地說。
  她拿起燒水壺,默默無言地洗起餐具來。洗完後,她用罩衫擦了擦手。
  「行了,我讓您跟您老婆呆著。」
  「我陪您去吧。」劉易斯說。她向我做了個手勢,可她看也不看我一眼徑直朝門口 走去。我擺好餐具,點燃了一支香煙。現在再也不能拖延了。劉易斯片刻後就要歸來, 我必須說出心裡話。可是,自早上以來我在心頭一直琢磨的話,在我看來再也沒有任何 意義。羅貝爾、納迪娜、我的工作、巴黎,所有這一切全都是真實存在,僅僅這短暫的 一天並不足以使這一切全都成為虛假的現實。
  劉易斯回到廚房,細心地插上了門:「我把她送上了一輛出租汽車。」他說,「她 對我說:『不管怎樣,最好還是回到瘋人中間去睡。』她是傍晚時逃出來的,然後便徑 直來到這兒。」
  「我一開始時沒有明白過來。」
  「我看出來了。她關進去已經四年了。她去年給我寫信,請求送她一本我寫的書, 我把書寄給了她,並附了幾個字。我與她幾乎不相識。」他微笑著環顧四周:「自我住 到此地之後,發生了不少稀奇古怪的事。就是這個地方,吸引著貓呀、瘋子呀、吸毒鬼 啊。」他把我摟到懷裡。「還吸引了一些頭腦簡單的人。」
  他走到電唱機前擺上了唱片,然後又坐回桌邊。瓶裡只剩下了一點西昂蒂酒,我全 倒進了我們的杯裡。電唱機播放著一支愛爾蘭敘事曲,我們緊挨著身子默默地吃著。鋪 著墨西哥毯子的床榻在等待著我們,彷彿這個普普通通的夜晚之後,隨即而至的是千百 個完全相似的夜晚。劉易斯高聲地道出了我的想法:「誰都會相信我,並沒有對瑪麗亞 撒謊。」突然,他的目光在審視著我:「誰知道呢?」可是我知道。我扭開了腦袋,我 再也不能退卻。我低聲說道:
  「劉易斯,我還沒有把我自己的事跟您多講,我必須對您解釋清楚……」
  「好呀?」他的目光中流露出幾分恐懼,我不禁想:「這下全完了!」我最後一次 看了看火爐、四壁、窗戶。再過片刻,我就要復變成一個私自闖進這裡的冒失女人。接 著,我開始語無倫次地講述起自己的身世。一天,在高山上,我從一堆亂石上滾了下來, 我想我就要死去,可心裡卻無動於衷,我承認這是天命。我僅僅設法閉上自己的眼睛。
  「我不明白這次結婚對您還會那麼重要。」劉易斯說。
  「重要。」
  他久久地保持緘默。我輕聲問道:
  「您理解我嗎?」
  他用胳膊摟著我的肩膀。「我覺得您比對我訴說這些之前還更可愛了。您對我來說, 每天都會變得更可愛。」我的面頰緊貼著他的臉龐,我一直憋在心裡的話語鼓動著我的 心。
  「您該去睡了。」他最後說,「我去整理一下,再到您身邊來。」
  我聽見了擺動餐具的聲音,很長一段時間過後,我漸漸地什麼也聽不見了,陷入了 睡眠之中。當我睜開雙眼,他已在我身旁睡著。他為什麼沒有把我喚醒?他都想了些什 麼?他明天會怎麼想?當我走後他會怎麼想?我輕輕地下了床,打開了廚房門,憑倚在 陽台的欄杆上。那棵樹在我腳下方瑟瑟發抖,天地之間閃爍著一頂紅色燈泡組成的巨冠: 那是儲氣罐。天氣寒冷,我也渾身顫抖。
  不,我不願離去。後天不能走,不能這麼快就走。我給巴黎去電報,可以再呆十天, 十五天……我盡可以留下:然後怎麼辦呢?最終還得離去。我必須立即離去的理由,就 是這一切對我來說已經那麼珍貴。目前,僅僅還只是旅行中的一次艷遇,若我留下來, 必將變成名副其實的愛,變成不容左右的愛,到那時我就痛苦了。我不願痛苦。波爾經 受著痛苦,我看得已經太清楚了。在我的沙發上,我曾經安頓過多少心靈經受折磨而其 創傷難以癒合的女人。「若我離去,我就會忘記這一切。」我思量著,「我將不得不忘 卻,忘卻過去,這是必然的,什麼都會忘記,什麼都會很快忘卻。這四天時間,很容易 就會忘記。」我盡量把劉易斯想像成一位已被忘卻的人:他穿過屋子走去,把我也徹底 忘卻了。對,他也會忘掉一切的。今天,這一顆滿載著我的心,就是我的房間,我的陽 台,我的床榻,可我自己卻將永遠不復存在。我重又關上了門,心裡激動地想:「這不 是我的過錯。若我失去他,並非我的過錯。」
  「您不睡了?」劉易斯問道。
  「不睡了。」我坐在床沿,緊挨著他身上的熱氣。「劉易斯,要是我再留下一兩個 星期,這能行嗎?」
  「我想他們在巴黎等著您。」他說。
  「我可以給巴黎打電報。難道您就不能再留我一段時間?」
  「留您?我恨不得留您一輩子!」他說。
  他朝我脫口說出了這些話語,其力量是如此強大,我激動地躺倒在他的懷裡。我吻 著他的眼睛、雙唇,我的嘴巴沿著他的胸脯往下親吻,吻他稚氣的肚臍,吻他茂盛的毛, 吻他那輕輕跳動著一顆心臟的東西。他的氣息、他的溫暖使我迷醉,我感覺到我的生命 離開了我,感覺到我那過去的生命離我而去,連同其煩惱、困苦,以及那早已磨損的記 憶。劉易斯緊緊地摟著一位新生的女人。我呻吟著,這不僅僅是因為快感,也因為幸福。 過去,對於快感的價值,我是有著正確的估價的;可我卻不知道做愛竟會如此震撼人心。 過去、未來以及所有將我們分離的一切都在我們的床笫下消亡:再也沒有任何東西把我 倆分開。多麼巨大的勝利!劉易斯整個兒在我懷裡,我也整個兒在他懷裡,我們別無其 他慾望,我們已經永久地擁有了一切。我們不約而同地說:「多麼幸福啊!」緊接著我 們又同聲說道:「我愛您。」
  我在芝加哥呆了半個月。在這十五天裡,我們過著毫無前程的生活,也從不向自己 提出任何問題。我們用共同的過去編織著一個個向自己講述的故事。開口說話的往往是 劉易斯,他講得飛快,帶著幾分狂熱,彷彿想追回他過去那沉默的一生。我愛那詞語在 他嘴中擠撞的樣子;愛他傾吐的話語;愛他說話的模樣。我不斷地發現一個個愛他的原 因:也許是因為我在他身上所發現的一切充當了我這場愛情的新的借口。天氣晴朗,我 們經常漫步,待我們感到疲憊,便回到房間。歸來時正是黃色門簾上那棵樹影漸漸消失 的時刻。劉易斯給電唱機放上一疊唱片,然後穿上潔白的浴衣,我身穿內衣撲到他的膝 頭。我們倆一起等待著慾望的產生。我常常對我心間的那分情感表示懷疑,可卻從不自 問劉易斯愛我身上的什麼,因為我肯定他愛的是我本人。他不瞭解我的國家、我的語言、 我的朋友和我的憂慮,他僅僅熟悉我的聲音、我的眼睛和我的身軀。除了這個身軀、這 個聲音和這雙眼睛,我便失去了真正的存在。
  我離開的前兩天,我們在那家古老的德國飯店吃了晚餐,然後雙雙來到了湖畔。灰 白色的天空下,湖水黑黑一片。天氣溫暖,一些半裸著身子、渾身上下濕漉漉的男女青 年圍著一堆野營的篝火在烤火。稍遠處,幾位垂釣者鬆開魚線,在海灘上安上了睡袋, 放下了熱水瓶。漸漸地,湖畔變得空空蕩蕩。我們倆默默無言,大湖在我們的腳下輕輕 地喘息,就像印第安人尚未來到此地或當初來這遍地沼澤的湖畔安營紮寨時那般荒涼。 左側,在我們的頭頂上方,可聽到城市巨大的喧囂聲;車燈掠過了大街,街上高聳的大 樓燈火閃爍。大地顯得無比古老,又絕對年輕。
  「多麼美妙的夜晚!」我說。
  「對,美妙的一夜。」劉易斯說。他向我指了指一把長椅:「您願意坐在這兒嗎?」
  「隨您。」
  「一個總是回答『隨您』的女人是多麼令人愉快。」劉易斯快活地說。他坐在我身 旁,用胳膊摟著我,「我們相互如此默契,這真怪。」他滿懷柔情地說,「我向來跟誰 都合不到一塊兒。」
  「那肯定是別人的過錯。」我說。
  「不,是我的錯,我這人難相處。」
  「我看不難。」
  「可憐的高盧小丫頭,您要求可不很高!」
  我把頭依偎在他的懷裡,諦聽著他的心臟的跳動。我還能再要求什麼呢?我的面頰 下跳動著這顆健壯而堅韌的心臟,我的周圍閃爍著這珍珠般閃亮的灰濛濛的夜:這是個 專為我準備的夜晚。這樣的夜晚我會不去享受,絕對難以想像。「然而,」我心裡想, 「若菲利普當初來到紐約,我今天就不會在這裡。」我不會愛上菲利普,對此我敢肯定, 要不然我就不會與劉易斯重逢了,我們倆的愛情也就不會存在。如此一番想像,的確令 人心頭慌亂,就好比極力去想像當初也許可能不會降生於世或者有可能投胎於另一個人。 我低聲說:
  「當我想起我有可能不給您打電話!想起您也有可能不給我回話,那將是多麼遺 憾。」
  「噢!」劉易斯說,「我不可能不與您重逢!」
  他聲音中充滿如此的信念,我激動得喘不過氣來。我把雙唇放在他心臟跳動的地方, 心中暗暗在想:「他決不會為這次重逢感到遺憾!」兩天後我就要離去,未來重又存在 了,但是,我們定能把未來創造成幸福。我抬起了頭:
  「劉易斯,如果您確實願意,我春天再來這兒呆上兩三個月。」
  「無論您何時再來,這兒永遠是春天。」劉易斯說。
  我們緊緊地摟抱著,久久地凝望著星星。只見一顆流星在空中飛快地掠過,我連忙 說:
  「許個願吧!」
  劉易斯微微一笑:「我已經許過了。」
  我喉嚨眼緊緊一縮。我知道他許了個什麼願,我也知道這一個願望將無法實現。那 兒,在巴黎,我的生活在等待著我,那是我苦心經營了二十年的生活,對它決不會有任 何質疑。我春天時再來,可是來了還是要走。
  第二天,我採購了整整一天的東西。想起了巴黎,想起了巴黎城那可憐的貨架和打 扮寒酸的婦女,我給大家什麼都買了一點,整整有一大摞東西。我們在外面的餐館吃了 晚餐。當我搭著劉易斯的胳膊登上木梯時,我心裡想:「這是最後一次了!」儲氣罐的 燈泡也最後一次在天地間閃亮。我走進了房間,房間裡彷彿闖進了殺人兇手,剛剛殺害 了一名婦女,把她的衣櫥翻得亂七八糟。我的兩隻行李箱大開著,床上、椅子上和地板 上丟滿了尼龍內衣、長統襪、脂粉、衣料、鞋子和披肩等,瀰漫著愛情、死亡和大災大 難的氣息。實際上,這就是一個殯儀廳:所有這些物品都是一位已故女人的聖物,是她 就要帶往彼世的臨終聖體。我雙腳就像被釘子釘了似的呆立在原地。劉易斯走近衣櫥, 打開了一個抽屜,從中拿出一個淡紫色的紙盒,顯得不好意思地遞給了我:
  「這是我為您買的!」
  薄薄的紗紙下,放著一朵芬芳馥郁的潔白的鮮花。我拿起花朵,緊貼著自己的嘴巴, 嗚咽著撲倒在床上。
  「不要把它吃了。」劉易斯說,「法國人吃花嗎?」
  對,有人死去了,那是一位每日清晨起來時紅潤、溫暖、笑盈盈的女子。我咬著花 朵,真恨不得在它濃郁的芬芳中昏死過去,徹底地昏死過去。但是,我是活著進入了睡 眠之中。第二天清晨,劉易斯陪我到了那條大街的拐角,我們事先已經商定在這兒分手。 他向一輛出租汽車打了個手勢,我上了車,門光當一響,車子轉過街角,劉易斯消失了。
  「是您丈夫嗎?」司機問我。
  「不是。」我答道。
  「他顯得那麼悲傷!」
  「他不是我丈夫。」
  他悲傷,我自然也悲傷!但是,這已經不是同樣的悲傷,兩人都是孤燈只影。他孤 單單走進空蕩蕩的房間,我孤零零登上飛機。
  要從一個世界越向另一個世界,從一個肉體過渡到另一個肉體,僅僅十八個小時, 這太短暫了,羅貝爾突然朝我一笑,此時此刻,我還在芝加哥,火辣辣的面頰還緊貼著 花朵。我也微微一笑,挽起他的胳膊,開始訴說起來。我在信中已經向他訴說了不少見 聞。然而,當我一張開嘴巴,我便感覺到我釋放出的是一個巨大的災難:我剛剛度過的 那一個個如此生機勃勃的日子突然間全都成了化石;我的身後只留下了石板一般的凝固 了的過去;劉易斯的微笑重又像銅像的冷面般僵硬。我在這兒,漫步在從未離開的街道 上,緊挨著從未分離的羅貝爾,訴說著一個與任何人都毫無關係的故事。這5月末的天 是多麼藍,大街小巷都在賣鈴蘭花,流動攤販小車的綠色篷布上擺著一扎扎用紅紙包了 半截的蘆筍:在這片土地上,鈴蘭花、蘆筍,全都是珍貴的寶物。女人們穿著色彩歡快 的布裙,可她們的皮膚和頭髮在我看來是那麼暗無光澤!狹窄的馬路上那散亂的車子是 多麼舊,多麼小,多麼破,櫥窗裡早已褪色的絨布上陳列的商品又是多麼寒酸!我不可 能看錯:這嚴峻的景象向我表明我重又踏入了現實之中。片刻後,更令人無法否認的是, 我重又感覺到了我嘴中的那股味道:憂患的滋味。羅貝爾只對我講有關我的事情,澄清 了我的一個個提問,顯然,事情沒有按照他的願望發展。貧困、不安,毫無疑問,我是 在自己家中。
  第二天,我們便去了聖馬丁。天氣溫暖,我們坐在園子裡。羅貝爾一開口說話,我 便發現自己並沒有猜錯:他心情十分沉重。共產黨人向他發起了攻擊,早在一年前,他 就擔心這遲早會來臨,除了在其他報紙上,他們還在《鐵鑽》週報上發表了一篇文章, 深深地傷害了他。這篇文章也傷害了我。文中把羅貝爾描寫成一位老理想主義者,無法 適應目前嚴酷的現實;可我反倒覺得他對共產黨人作出的讓步太大了,對他昔日的東西 放棄得太多了。
  「這是惡意中傷。」我說,「誰也不會這麼看您,連那篇文章的作者也不會這麼 看。」
  「啊!我不清楚。」羅貝爾說,繼又一聳肩膀:「有時我自己也想我確實太老了。」
  「您並不老!」我說,「我離開時,您並不老,您答應我您不變老的。」
  他微微一笑:「就說我的年輕時代已過吧。」
  「您一點也沒有反擊?」
  「沒有。要反擊的東西太多了。再說眼下不是時候。」
  自5月5日以來,一大批所謂的同情者乘共產黨人失敗之機,紛紛與他們分道揚鑣。 人民共和運動獲勝,戴高樂坐立不安,美國黨窺伺時機,左派比任何時候都更需要攜手 合作。在等待10月的公民投票和繼後的選舉到來之時,革命解放聯合會最好還是偃旗息 鼓,暫停活動。但是,羅貝爾作出這個決定時並不是心甘情願的。如果說要繼續進行左 派聯合,就不能不傷害共產黨人利益的話,那這也是共產黨人自己一手造成的:羅貝爾 怨恨共產黨人搞宗派主義。在公開場合,他時時戒備,不願責罵共產黨,可在私下他並 不約束自己,這兩天來,他多次猛烈地咒罵他們。顯然,他能跟我說說話,這是對他的 一種安慰,我思忖他需要的也許並不完全是我,但是可以肯定的是,我這個佔據了位置 的女人對他是有所幫助的。我佔據的這個位置是我的位置,毫無疑問,這是我在這個世 界上的真正的位置。
  但是,處在這個位置上,我為何感到不安寧?為何暗暗落淚?我在林間漫步,這是 一個十分美麗的春天,我體魄康健,而且誰也沒有剝奪我的任何東西。然而,我不時停 下腳步,禁不住想哭,彷彿我已經失去了一切。我輕輕地呼喚著:「劉易斯!」沉沉的 死寂!在一個個日子裡,我曾從黃昏到黎明,又從黎明到黑夜,一直擁有他的呼吸,他 的聲音,他的微笑,如今卻毫無音訊。他還活著嗎?我諦聽著:沒有一點聲音;我張望 著:沒有一點痕跡。我再也不明白自己。「我哭泣,」我暗暗自問:「可我卻呆在這裡: 難道是因為我愛羅貝爾還愛得不深?」我羨慕那些把生活囚禁在刻板的教條之中的人。 「肉體的愛微不足道,」他們常這樣說;要麼就是宣稱「不是肉體的愛便微不足道」。 但是,儘管我已與劉易斯相逢,但卻不失對羅貝爾的愛;而羅貝爾的存在,不管其如何 偉大,卻填補不了劉易斯留下的空白。
  星期六下午,納迪娜領著朗貝爾一起回到家。她一進門便滿臉懷疑的神色問我: 「你是從來不改變計劃的,這次一推再推,遲遲不回家,該玩兒得很開心吧。」
  「你知道我需要時也會改變計劃的。」
  「你在芝加哥呆了那麼長時間,真怪。據說那是個可怕的地方。」
  「人們說錯了。」
  這三個月裡,她與朗貝爾合作,搞了不少通訊報道,如今她就住在他家,與他講話 時總是含譏帶諷,但其中卻蘊涵著深深的柔情。她對自己的生活感到滿足,於是便以一 種難以辨別的惡意仔細觀察著我的生活。我盡可能講述旅行中的一些見聞,讓她放下心 來。我覺得朗貝爾比我出門時顯得更輕鬆、歡快了。他們倆在那座獨立的小屋度了週末。 在這之前,我在那裡收拾了一間廚房,並安裝了電話,以便使納迪娜能獨立生活,而又 不至於與家中徹底隔斷了聯繫。她對在那兒度過週末感到十分滿意,以致在星期天晚上, 她向我宣佈他們將在聖馬丁度過他倆今後所有的假日。
  「你肯定這樣做朗貝爾會高興嗎?」我問她,「他不喜歡你父親,也不喜歡我。」
  「他是相當愛你的。」她以不由分辯的口吻說道,「如果你害怕我們倆成為你的負 擔,那請你放心,我們就呆在我們自己家裡。」
  「你完全清楚你在這兒我會是多麼高興。我只是擔心這兒對你們來說缺少親密的氣 氛。我先告訴你一聲,從我的房間、花園裡說的一切都能聽得清清楚楚。」
  「那又怎麼了?你覺得這與我又有什麼關係?我可不是那種神秘的女人,把自己搞 得玄玄乎乎。」
  確實,儘管納迪娜那麼關切自己的獨立,而且那麼倔強,聽不進任何批評、勸告, 但卻樂意充分展現自己的生活。這無疑是顯示自己高人一籌的一種方式。
  「媽媽說你會討厭在這兒度假,真的嗎?」她跨上摩托車的坐墊,問道。
  「不,一點兒也不。」朗貝爾答道。
  「你瞧。」她以得意的聲調對我說,「你總是把一切都搞得複雜化。首先,不管我 讓他幹什麼事情,朗貝爾都很高興,這是個好小伙子。」她邊說邊把他的頭髮搞得亂蓬 蓬的,接著用胳膊摟著他的腰,溫存地把下巴搭在他的肩頭。摩托車飛也似地離去了。
  四天以後,我們從《希望報》一篇短文中得知朗貝爾的父親從火車車門掉下去摔死 了。納迪娜聲音陰鬱地在電話裡說朗貝爾已去裡爾,她週末來不了了。我沒有問她什麼, 可是我們都感到奇怪。老人是自殺嗎?他是否受到了審判的刺激?要麼有人存心害他? 一連幾天,我們愈猜測愈是理不出個頭緒來,再說,我們還有其他事情要忙。斯克利亞 西納為羅貝爾和一位剛剛逃越鐵幕,向西方譴責斯大林罪惡的蘇聯官員安排了一次會面。 會面前夕,斯克利亞西納來了,帶來了一些材料,希望羅貝爾在第二天會談之前讀完, 閱後親手交還給他。近來我們與他們很少見面,每次見面前總是爭吵不休,可這天早上, 他極力避免不易談攏的話題,見面後很快就告辭走了:分手時和和氣氣。羅貝爾馬上閱 讀起那一大堆材料,其中有法語材料,可大多是英語,也有少數幾份德語材料。
  「來跟我一起看材料。」他對我說。我緊挨著他坐在椴樹下,兩人默默地閱讀著。 裡邊什麼都有:報告、報道、統計材料、蘇聯法規摘錄、評論等。如此雜亂的材料,我 難以理出個頭緒來;可有的材料卻是十分清楚的:有被蘇聯人囚禁在集中營中的男女的 證詞,可悲的是,這些集中營酷似納粹的集中營;有作為盟友穿越了蘇聯大片國土的美 國人對這些集中營的描述。據斯克利亞西納下的結論,約有一千五百萬至二千萬人在集 中營中忍受煎熬,其狀況慘不忍睹,這就是我們所說的「蘇聯社會主義」制度的主要基 礎之一。我望了望羅貝爾:
  「裡面說的這一切有真的嗎?」我問。
  「肯定有許多情況。」他簡短地回答道。
  迄此為止,他對第二天的會面並不怎麼放在心上,他之所以去,只是避免別人譴責 他逃避責任。可以肯定的是,那位蘇聯人揭露的情況不會使他大驚小怪,因為他向來認 為不要對蘇聯抱有幻想。然而,他突然啞口無言,這應該看作是他內心憂慮不安吧。30 年代,當他的那些共產黨人朋友向他宣揚蘇聯的懲戒制度時,他並沒有輕信。那些人說, 在蘇聯,罪犯並不關在牢裡,而是對他們進行再教育,讓他們進行有益的勞動,工會保 護他們,起監督作用,保證他們按照工會規定的標準得到勞動報酬。羅貝爾曾向我解釋 說這確實是既能征服反抗的農民,又能得到幾乎免費的勞動力的一種手段。無論在哪裡, 強制勞動,實際上就是監獄。可是,如今農民已經歸順於新政府,戰爭也已勝利,本以 為情況已有好轉,沒料到情況愈來愈糟。我們花了很長時間,討論了每一個事實、每一 個數字、每一份證詞、每一種推測;即使盡可能地估計誇大和捏造事實的成分,也確確 實實存在著絕對確鑿的真實因素。集中營已經成為一種制度,最終有步驟地導致了一個 無產階級中受剝削最重的階層的產生,他們不是用勞動懲治罪惡,而是把勞動人民當作 罪犯,賦予自己剝削他們的權利。
  「那麼,您怎麼辦呢?」我們離開園子去廚房吃東西時我問道。
  「我不知道。」羅貝爾答道。
  斯克利亞西納的意思,顯然是讓羅貝爾幫助他將這些事實公佈於眾。我覺得誰也沒 有權利掩蓋這些事實。我帶著幾分責備的口氣問道:
  「您不知道?」
  「不知道。」
  「每當事關您自己,甚或事關革命解放聯合會,您總是毫不猶豫地承擔許多事情, 這我理解。」我說,「可現在,情況不一樣了,要是不盡最大可能反對這些集中營,那 就是同謀!」
  「我不能就這樣隨隨便便地採取什麼決定。」羅貝爾說,「首先,我需要補充材 料。」
  「要是補充材料也證實了我們剛才得知的一切,那您怎麼辦?」我問道。
  他沒有回答,我不安地打量著他。保持沉默,這意味著他準備容忍共產黨人的所作 所為。這也就意味著否定他解放以來所從事的一切事業:革命解放聯合會、他寫的文章 以及他正在修訂的論著。
  「您向來希望自己是一個知識分子,又是一個革命者。」我說,「作為知識分子, 您承擔了某些職責,其中一條就是要講真話。」
  「容我考慮考慮。」他有些不耐煩地說。
  我們默默無言地吃罷了飯。平常,他特別喜歡在我面前向自己提出種種問題。現在 這般苦思冥想,悶聲不吭,心緒該是多麼不寧啊。我也一樣,勞改營或死亡營,兩者顯 然有幾點差別。但是監獄就是監獄,關押在其中的那些人,我看見他們一個個都像被囚 禁在納粹集中營裡的人一樣抬著畸形的額頭,張著瘋狂的眼睛。而這一切竟發生在蘇聯!
  「我不想工作。咱們去散散步吧。」羅貝爾建議道。
  我們穿過了村莊,登上高地。高地上遍地是即將成熟的麥子和花滿枝頭的蘋果樹。 天有點兒熱,但還不算太熱;幾朵小小的雲彩像綵球似的在天上滾動;村莊隱約可見, 那麵包色的屋頂、褐色的牆壁和小小的鐘樓遠遠在望;大地彷彿是專門為人類創造,幸 福似乎人人可及。羅貝爾好像聽見了我內心的低語,突然說:
  「忘記這個世界是多麼嚴酷是很容易的。」
  我惋惜地說:「是呀,是容易。」
  我是多麼希望輕易忘掉這一切啊。斯克利亞西納為何來擾亂我們的生活?但是,羅 貝爾想到的並不是集中營。
  「你跟我說若我保持沉默,就是當集中營的同謀。」他說道,「可是,一旦我仗義 執言,我又成了蘇聯之敵的同謀,也就是說成了所有那些想維持世界現狀之人的同謀。 那些集中營確實是件可怖的東西,但決不能忘記恐怖處處存在。」
  他突然開始滔滔不絕地說了起來。描繪歷史的畫卷和社會的總藍圖並非他之所好, 然而在這天下午,當他口若懸河,侃侃而談之時,世界的全部災難降臨到陽光燦爛的鄉 村:法國無產階級的困苦、貧窮和絕望,西班牙、意大利的苦難,從中國到印度這些殖 民地國家人民的被奴役、饑荒和瘟疫等等。千百萬的人們就在我們身邊慢慢地死去,他 們從未有過真正的生活,連蒼天都為他們的死亡而變得一片昏暗。我不禁自問,我們還 豈敢輕鬆呼吸。
  「這下,你明白了。」羅貝爾說,「我的所謂知識分子職責,對真理的尊重,都是 毫無意義的。惟一的問題是要弄清如果譴責集中營,這於人類到底是有利還是有害。」
  「對。」我說,「但是,您憑什麼認為蘇聯的事業如今還和人類的事業相提並論呢? 我覺得集中營的存在不可避免地要使人們重新審視蘇聯。」
  「有多少事情需要澄清啊!」羅貝爾說,「這對蘇聯政權來說真的是不可缺少的一 種制度嗎?或只是與某種可以改變的政策相聯繫?一旦蘇聯開始重新建設,能指望這一 制度會立即取消嗎?我在作出這一決定之前要首先弄清楚這些問題。」 第六章(四)
  我沒有多說。我能以誰的名義進行抗議呢?我太不自量力了。我們回到家裡,各自 裝作埋頭工作,度過了這個夜晚。我從美利堅帶回了有關精神分析學的許多材料、筆記 和書籍,可沒有去碰一下。
  羅貝爾乘上午10時的汽車走了。我在園子裡窺望著郵遞員,可沒有劉易斯的來信。 他事先曾告訴我他一周內會給我寫信,再說從芝加哥來信不會這麼快就抵達。他肯定沒 有忘記我,但是,他是那樣無比遙遠。尋找他這方面的救助,純屬枉然。救助我什麼? 我走進工作間,在唱機上放了一張唱片。我遇到某種難以容忍的東西:我對羅貝爾產生 了疑慮。「若在過去,他會仗義執言的。」我暗自思忖。過去,他總是直言不諱,無論 對蘇聯,還是對共產黨都絕不順從。他參加革命解放聯合會的原因之一,就是能讓他進 行建設性的批評。可突然,他選擇了沉默,為什麼呢?別人把他視為理想主義者,他為 此受到了傷害。他莫非在盡力做一個現實主義者,去適應目前嚴酷的事實?但是,要適 應現實,這太容易了。我也在適應,對此我並未感到自豪。一味地反對,或一味地順從, 這到頭來總是落得個不忠。若我接受離開這個世界,便背叛了我的愛情,若我容忍自己 苟安人世,我便忘卻了死去的人們,便是對他們的背叛。說到底,倘若只事關死者與我 自己,並不會有真正的受害者。可是背叛了生者,問題就嚴重了。
  「如果我揭露事實,我便背叛了其他那些人。」羅貝爾說不定會這麼回答我。我們 也準會說什麼不打破雞蛋炒不成蛋。但是關鍵是,到時誰去吃這些炒雞蛋?打破的雞蛋 會發爛變臭,侵害地球。「地球已經被侵害了。」這確實是事實,確有其事的東西太多 了。這些事實糾纏在一起,我為此會感到驚恐,自問自己到底如何辨別真偽。四億中國 人和一千五百萬苦役犯相加起來是多少,我不知道。說不定兩者應該相減。不管怎麼說, 是加是減都是錯。一個人加一個人,並不就等於兩個人,他們永遠都是單個的人。對, 我不該採用算術。要澄清這片混亂,必需求助於辯證法。這裡涉及的是超越苦役犯拯救 中國人。行。就超越吧。一切都會過去,一切都會毀滅,一切都會厭倦,一切都會超越。 集中營將被超越,我自己的一生也將被超越。這一因為集中營的存在就惶惶不安的短暫 而微弱的生命是微不足道的,那些集中營,未來已經把它們取締。再說,歷史會自我關 照,也會關照我們每個人。讓我們各自一方,安心度日吧。
  可是,他們為何不安寧呢?早在我在大學讀書時就向羅貝爾提出過這個問題,如今 已經二十餘載了。他當時還嘲笑我,可我今日仍不認為他已經完全說服了我。他們假設 人類是一個不朽之人,總有一天會因為她作出的種種犧牲而得到報答,我也必將從中得 到自己的那份報答。可是我無法獲得,死神吞噬了一切。那一代代被犧牲了的人們決不 會走出墳墓去參加最後的盛宴。惟一能給他們慰藉的,是上帝的選民們不久就要在冥府 與他們相會。在幸福與災難之間,也許並不像人們所想像的那樣有著如此巨大的差別。
  我關了電唱機,臥在長沙發上,如釋重負,閉上了眼睛。死亡之光是多麼公正、多 麼寬厚啊!劉易斯、羅貝爾、納迪娜全都變得像幽靈一般輕盈,再也不重壓著我的心: 我也許能夠承擔那一千五百萬或四億幽靈的份量。過了片刻,我還是去找了本偵探小說, 不得不消磨時間。但是時間也將消磨了我的生命,這就是真正的先定和諧。羅貝爾晚上 回家時,我彷彿覺得是用望遠鏡從十分遙遠的地方看見了他:那是一個脫離肉體的形象, 周圍一片虛無,就像早已不在人世,但卻彷彿出現在德朗茜鐵窗口的迪埃戈。羅貝爾講 著,我聽著,可一切都已經與我毫不相干。
  「我要求等等再說,你不責備我嗎?」羅貝爾問。
  「我?一點兒也不。」
  「到底怎麼了?要是你認為那些集中營與我無關,那你就錯了。」
  「恰恰相反。」我說,「我今天才意識到一遇到什麼事情就憂慮不安,這真不該。 事情也沒有那麼重要,它們都在變化,都會有個頭,說到底誰都會死的:一了百了。」
  「啊,這只不過是逃避問題的一種方法。」羅貝爾說。
  我打斷了他的話:「除非問題本身就是逃避事實的一種方法。顯而易見,」我補充 道,「當人們認定生命才是真實的,那死亡的念頭便似乎是一種逃避。但是,反言 之……」
  羅貝爾搖搖頭:「兩者有差別。人們是用活著來證明他所選擇的是相信生命;如果 人們真心相信惟有死亡是真實的,那他就應該自殺。實際上,自殺也決不擁有這種意 義。」
  「人們繼續活下去也有可能是因為糊塗和怯懦。」我說,「這樣活著最容易不過了。 但是這絕對證明不了任何東西。」
  「首先,自殺很難做到,這一點很重要。」羅貝爾說,「再者,繼續活著,決不僅 僅是繼續呼吸。誰也不可能永遠無動於衷。你有你之愛,你也有你所恨,你憤慨,你贊 美,這就要求你承認生命的價值。」他輕輕一笑,「我是安寧的。我們就集中營,就其 他的一切都還沒有結束爭論。面對令你痛苦的某些事實,你和我,和所有人一樣都感到 無能為力,於是你便逃避到一種普遍的懷疑主義之中去,但是這不是心甘情願的。」
  我沒有作答。顯然,我明天又會討論許多東西,但是,這就證明了他們在我眼裡已 經不再顯得無關緊要了嗎?倘若如此,我也許會又重新開始自己欺騙自己。
  第二個週六,納迪娜和朗貝爾來到了聖馬丁。他們倆似乎不再那麼和睦,吃晚飯時, 納迪娜沒有開口說話。朗貝爾兩天後就要去德國調查蘇聯管轄區內的集中營的事情。羅 貝爾和他一致避免談及問題的實質,但卻熱烈地商談著調查的具體方法。
  喝咖啡時,納迪娜發作開了:
  「這件事情純屬荒誕!那些集中營當然存在。這可恥,但也必不可少:社會就是如 此嘛,誰也無能為力!」
  「你總是輕易表態!」朗貝爾責備地瞪了她一眼,「擺脫那些讓你痛苦的事情,你 可真有本事!」
  「可是你,你總不表態!」納迪娜挑釁地說,「算了吧!你是巴不得對蘇聯有壞的 看法!這樣你就可以去游、去逛、去顯示你自己多了不起:這多好。」
  他一聳肩膀,當時沒有答腔,可夜裡他們倆准在小屋裡吵過了。第二天,納迪娜帶 著一本書在起居室裡呆了一天,可書卻一頁也沒有讀。找她說話也是白搭:她對我愛搭 不理。晚上,朗貝爾在花園裡叫她,她動也沒有動一下,朗貝爾便進了屋:
  「納迪娜,該走了。」
  「我不走了。」她說,「我只要明天上午10時到《警覺》雜誌社就行了。」
  「可我告訴過你我今晚得回巴黎去,我要去見一些人。」
  「那就去見唄。這你又用不著我。」
  「納迪娜,別發蠢了!」他不耐煩地說,「我只跟他們在一起呆一個小時。我們說 定一起去中國餐館的。」
  「我改變主意了,你也有過吧。」納迪娜說,「我呆在這兒。」
  「這是我行前我們最後一個夜晚了。」朗貝爾說。
  「這是你自找的!」她說。
  「那好,明天見。」他粗聲粗氣地說。
  「明天我忙著呢。等你回來見。」
  「噢!要是你願意,就永遠別見。」他氣呼呼地嚷叫道。
  他關門而去。納迪娜看了我一眼,也開始嚷叫了起來:「千萬別罵我錯了,什麼也 別對我說,我知道你會對我說些啥,那跟我無關。」
  「我還沒有張嘴呢。」
  「讓他去遊逛吧,我才不在乎!」她說道,「但是在決定之前,他也該聽聽我的意 見呀,我恨別人撒謊。這次調查沒那麼急,他還不如當面對我說:我想一個人呆著。因 為問題的實質就在於,他想一個人安安靜靜地為他那親愛的爸爸哭泣。」
  「這很正常。」我說。
  「正常?他父親是個老混賬。首先,他本來就不該與他重歸於好;如今又像個小孩 似地為他哭泣。他哭時真流著淚,我看見了!」她以得意的口吻說道。
  「那又怎麼了?這並不羞恥。」
  「我認識的男子中沒有一個會這樣落淚。最糟糕的是他悲中加悲,硬說他家老頭兒 是被別人故意害死的。」
  「這也不是不可能。」我說。
  她臉霍地發紅:
  「不可能害朗貝爾父親!真荒唐!」她說。
  吃罷晚飯,她到野外遊逛去了,直到第二天早飯時才又照面。她一副責備而又貪婪 的神態,把劉易斯的第一封信遞給了我。
  「有一封美利堅的來信。」她又添了一句:「從芝加哥來的。」她邊說邊用兩隻眼 睛緊緊地打量著我。
  「謝謝。」
  「你不拆開?」
  「沒什麼急事。」
  我把信放在身邊,喝茶時盡量不讓自己的手顫抖。我就像劉易斯第一次把我緊緊地 摟在他懷裡時,難以支撐這具散架的軀體。羅貝爾前來救助,他給納迪娜提出許多有關 《警覺》雜誌的問題,直到我找到了借口,回到了自己的房間。我的手指是多麼的笨拙, 拆信時,把裡邊的那頁黃顏色的信紙也撕破了。劉易斯就要神奇地從這頁信紙中出現, 令人消魂。信是用打字機打的,寫得歡快、客氣但空洞,我一時驚愕地凝望著信末的簽 名,它就像一塊墓石般殘酷無情,即使讀上百遍,把它讀爛了,我也無法從中擠出一句 新的話語,擠出一個微笑、一個親吻,我盡可以重新等待,但是,等到最後,得到的仍 然是一頁空紙。劉易斯呆在芝加哥,他在繼續生活,沒有我他也仍然在繼續生活。我走 到窗台旁,凝望著夏日的天空、幸福的樹木,終於明白了我的痛苦只不過剛剛開始。仍 舊那般沉寂,但是,已經沒有任何希望,這種沉寂將永遠持續下去。一旦我們的軀體不 再接觸,我們的目光不再匯合,我們倆還有什麼共同的東西?我們的過去已經忘卻,我 們的未來已經消失,周圍的人們講的已經不是共同的語言,連鐘聲也在譏笑我們:這兒 是陽光閃耀的清晨,那芝加哥的房間裡是沉寂的黑夜,我們再也不能相約,哪怕相見在 蒼天。不,他和我之間不存在任何通道:除了我喉間的這陣陣嗚咽。可連這嗚咽聲我也 在盡力抑制。
  幸虧波爾來電話,讓我這天去看她。也許在分擔她的憂傷的同時,我最終能忘卻自 己的悲傷?我坐在公共汽車裡,身邊挨著納迪娜,她正在用心不良地算計著什麼。我暗 暗地自問:最終會習慣嗎?我會適應吧?我在巴黎的街頭可以遇到成千上萬的男人,他 們都和劉易斯一樣長著兩隻胳膊、兩條大腿,可絕沒有他那樣的臉龐。天底下的男人那 麼多,可卻沒有一個與他那麼相似;天底下的道路一條條,可卻沒有一條通向他的懷抱; 愛情的話語何其豐富,可卻沒有一句向我傾吐,這真不可思議。溫馨與幸福的希望隨處 都從我身邊輕輕掠過,但那春日的溫柔卻從未潛入我的軀體。我慢慢地沿著河畔走去。 我回家不久,波爾曾作了巨大努力來到我家中,快樂地收下了我從美利堅帶回來的禮物, 可是她在聽我的所見所聞,回答我的提問時卻仍舊是一副心不在焉的神情。我回來後尚 未去過她家,可我驚詫地發現這大街小巷就像波爾一樣,仍舊是那麼熟悉。我不在家的 這段時間裡,一切都沒有變化!什麼事情都未曾發生過,仍舊是以前的那些招牌:「專 營撒克遜珍奇鳥類」,拴在窗台欄杆上的那隻小猴子也仍舊在剝花生吃。一個流浪漢坐 在石階上,一邊抽著煙,一邊看著身邊的一捆破衣爛裳。當我推開大門時,門仍舊撞在 一隻垃圾桶上,連地毯上的每一個窟窿也原封不動。耳邊響起一陣久久不斷的電話鈴聲, 波爾裹著一件有些褶皺的絲質晨衣。
  「你真好!讓你麻煩,抱歉了。可要我一個人到那個獅子籠裡去,我絕沒有這份膽 量。」
  「你肯定我是受邀請了嗎?」
  「正是因為你,貝洛姆太太已經給我打了三次電話,她求我帶你去,她已經請到了 亨利,她還想迪布勒伊……」
  她登上通向她房間的樓梯,我跟著她上樓。
  「你想像不出聖馬丁的那座房子有多漂亮,」我說道,「該去看看。」
  她歎息道:「太遠了!」她打開了衣櫥的插銷:「我該穿什麼衣服?我已經那麼久 沒有出過門了。」
  「穿你那件黑裙。」
  「太舊了。」
  「綠裙。」
  「我拿不準穿綠色到底合不合適,」她取下了掛著那件黑裙子的衣架。「我不願像 一副被蛀蟲蛀空了的模樣。呂茜準會開心透了。」
  「你從不出門,可為何要去她家?」
  「她恨我。」波爾說,「從前,我比她年輕、漂亮,奪了她好幾個情人,要是我拒 絕她的每次邀請,她會以為我已經不成樣子,會高興得不得了。」
  她走到鏡子前,手指順著那濃眉的曲線摸去:「我該拔掉,該趕趕時髦,她們準會 笑我這副怪樣子!」
  「別怕她們!」我說,「你永遠都是最美麗的。」
  「噢!今非昔比了。」她說,「不,今非昔比了!」
  她一副敵視的神態照著鏡子。突然,我多少年來第一次也用局外人的眼睛細細打量 她。她一副倦態,顴頰呈現出淡淡的紫色斑點,下巴變厚了,嘴邊兩隻深深凹下去的酒 窩反倒使她那副容貌顯得一副男子相。昔日,波爾乳白色的肌膚、含情脈脈的目光和烏 黑閃亮的秀髮給她的美貌平添了一分溫柔;如今一旦失去了這一平凡的魅力,她的容貌 便顯得非常奇特。這完全是一種人為的產物,那曲線的模糊和膚色的游離實在難以原諒。 時光並沒有悄悄地在上面刻上自己的印記,卻在這張尊貴而又古怪的面容上打下了粗暴 的烙印。這副容貌雖還值得讚美,但它的位置應該在博物館,而不是在沙龍。
  波爾穿上她那件黑裙,把眉毛描得長長的。
  「我把眼睛畫長了吧,是不是?」
  「我不知道。」
  我對她的缺陷看得清清楚楚,可卻無法提供救助的方法。我懷疑世界上是不是存在 這種補救方法。
  「但願還有一雙合適的長統襪!」她動作躁狂地在抽屜裡亂翻。「你覺得這兩隻襪 子顏色一樣嗎?」
  「不,這只比那只要淡一些。」
  「那這只呢?」
  「這只從上到下有一條硬印。」
  整整用了十分鐘,我們才好不容易找到了兩隻配對的襪子。
  「你肯定兩隻是一樣的?」波爾不安地問。我用手張著輕盈的襪子網眼,站在窗邊 對著陽光仔細比較:
  「我看不出任何差別。」
  「你明白,她們可什麼都會挑剔的。」
  她把高跟鞋的鞋帶繃到了腿上,接著又問我:「我戴上項鏈嗎?」
  這是一條用銅、骨和琥珀製成的項鏈,沉甸甸的,雖然富有異國情調,但都很不值 錢,準會叫那些珠光寶氣的女人們發出鄙夷的竊笑。
  「不,不要戴。」
  我猶豫不決。說到底,波爾戴著耳環,穿著不同年齡的女人都可以穿的裙子,蹬著 高跟鞋,加上她那副面容,與她那些情敵是如此不同,如果再突出她的奇特之處,也許 更好。「等等,對,還是戴上為好。啊!我不知道。」我不耐煩地說,「反正她們又不 會吃了你。」
  「噢!她們會把我吃了的。」她說道,臉上沒有一絲笑容。
  我們向公共汽車站走去。在街上,波爾失去了她的全部尊嚴,一副逃犯似的樣子, 總是貼著牆根走。「我討厭化妝後在這個居民區走。」她抱歉地說,「要是在早上我出 門閒逛,那不一樣;可現在這個時候,加上這身打扮,豈不讓人見怪。」
  我盡量讓她分心:
  「亨利怎麼樣?」
  她遲疑了一下:「他是那麼複雜。」
  我呆呆地重複道:「複雜?」
  「對、真荒唐。過了整整十年,我這才開始認識他。」出現了一陣沉默。她繼續說 道:「你不在的這段時間,他做了件怪事:一次突然把一段小說摔給我看,上面的男主 人公責備一位女子,說她毒害了他的生命,他竟還問我『你有何想法?』」
  「他想讓你回答什麼呢?」我盡可能拿出打趣的口吻問道。
  「我問他寫這段小說時是否想到了我,他尷尬得滿臉發紅。可我完全感覺得出他當 時是多麼希望我這麼認為。」
  「噢!我不相信!」我說。
  「亨利是個典型的病例。」她若有所思地說,接著又補充了一句:「他經常見貝洛 姆的女兒,正是為此我非要去呂茜家,讓她們別以為我會在乎這種一時的心血來潮……」
  「對,我見過她的一幅照片……」
  「是她和亨利在『波羅米西群島』餐廳的那張!」她一聳肩膀:「真慘。他並不感 到自豪,你知道,甚至很怪:他要求我們倆再也不在一起睡覺,彷彿他感到自己再也不 配我。」她慢慢地作出結論道。
  我真想對她說一句:「就別欺騙你自己了!」可我有什麼權利?從某種角度講,我 讚賞她這種固執的勁兒。
  上呂茜·貝洛姆家的樓梯時,她一把抓過我的手腕說:「跟我說實話,我是不是一 副吃敗仗的模樣?」
  「你?你像是個公主。」
  當僕人為我們打開了門,我感覺到波爾的恐慌也侵襲了我。耳邊聽到一陣嘰嘰喳喳 的說話聲,空氣中瀰漫著香水味和惡意,她們也將興高采烈地把我撕成碎片。一想到這 裡,可真讓人不快。波爾已經恢復了鎮定,她帶著公主似的尊嚴步入沙龍,可突然間我 再也不那麼肯定那兩隻襪子是否是同一顏色。
  古老的傢具,看似波斯的地毯,呈銅綠色的油畫,羊皮紙封面的書籍,晶質玻璃器 皿,鵝絨綢緞:從中可以感覺到呂茜在她那資產階級的嚮往、知識分子的抱負和她個人 的情趣之間搖擺不定,儘管她的情趣公認風雅,但實為庸俗。
  「你們來這裡我是多麼高興!」她穿著打扮盡善盡美,連溫澤公爵夫人也自愧不如。 可是第二眼便只能看到那只嘴巴的平庸和那目光中躁動不安的惡意:世上還沒有善於修 飾目光的美容師。他一邊微笑,一邊嚴格地對我進行鑒定,接著朝波爾轉過身子:
  「我的小波爾!我們已經十二年沒見面了!相互都不敢認了。」她拉著波爾的手, 放肆地仔細察看,然後又拉著我:「來,我給你們介紹一下。」
  這裡的女人們比克洛蒂沙龍裡的要年輕、漂亮得多,但不管發生怎樣的精神悲劇, 她們那修飾有方的面孔也不會有任何表情,其中大都是渴望成為新星的時裝模特兒,已 經嶄露頭角的則一心夢想躍為明星。她們全都身著黑色裙服,滿頭金黃色的頭髮,高高 的鞋跟,長長的眉毛,雖然品格各不相同,但純屬同一作坊製造而成。倘若我是個男人, 很難喜歡上其中的哪一位,準會另找門路。確實,那些吻我手的俊男們似乎相互間更感 興趣。其中也有少數幾位不乏男性風度的成年男子,可他們好像都是用錢雇來裝扮門面 的配角。呂茜的正式情夫就在他們中間,人們都管他叫「杜杜爾」,他正和一位身材頎 長、滿頭棕髮、呈現出銅綠色的女郎談得火熱。
  「聽說您剛從紐約回來?」他對我說,「一個多麼神奇的國度,對吧!那就像是一 個寵兒的巨大的夢。那往他們嘴裡填的大蛋卷冰激凌,我看就是整個美利堅的象徵。」
  「我在那兒一點也不感到高興。」那位髮色一點也不自然的女子說道,「一切都太 乾淨,太完美了,最終真恨不得遇上一個襯衣邋遢、鬍子兩天不刮的男人。」
  我沒有答腔,任他們呼口號似地向我介紹我剛剛從那兒歸來的那個國度:什麼「幸 運兒」、「女人的天堂」,什麼「可恨的情人」,還有什麼「翻騰、狂熱的生活」。杜 杜爾談到摩天大樓時甚至厚顏無恥地用了phallus1這個詞。我邊聽邊暗自思忖,確實 誰也沒有權利指責知識分子過分敏感,正是這類傢伙——上流人士及被其同化之流—— 用兩隻被惡劣的老生常談蒙住了的眼睛和一顆充斥著陳詞濫調的心去審視人生。羅貝爾、 亨利無所用心地任自己愛自己所愛。厭自己所厭,如果哪位國王赤著身子走過,他們也 無心去欣賞他那件新衣的刺繡,他們完全知道他們這樣做本身就是在創造新的模式,那 些趕時髦的人們準會假裝作出高貴的反應,競相效仿。他們之傲世使他們顯得極其天真 樸實。但杜杜爾、呂茜及簇擁在她周圍的那些女人決不會顯出一分真誠。我為她們感到 驚愕與憐憫。她們一無所有,除了空洞的野心、灼熱的嫉妒、抽像的勝利與失敗。然而 天底下有多少東西可以實實在在地去愛、去恨!我驀然想到:「羅貝爾言之有理:決不 存在什麼所謂。」哪怕在這個根本用不著動情的地方,我竟也馬上感到憤怒或厭惡。我 堅信世界上有許許多多東西值得去愛、值得去恨,我也清楚地知道任何東西都無法根絕 我心中的這一信念。對,正是由於倦怠、懶惰和為自己的無知感到羞愧,我才愚蠢地自 以為無所謂。
  
  1拉丁文,意為男性生殖器,音譯為「法樂士」。
  「你從來沒見過我女兒吧?」呂茜朝波爾微微一笑,問道。
  「沒有。」
  「你馬上就可以見到她,她十分美麗,與你從前的美屬於同一個類型。」呂茜又露 出一個笑臉,繼而很快抹去:「你們倆有許多共同之處。」
  我暗暗打定主意,乾脆以粗俗還粗俗:「對,人家都說您女兒和您一點兒不像。」
  呂茜懷著明顯的敵意審視著我,在這審視的目光中似乎還帶著某種不安的好奇心, 彷彿她在心底自問:「除了我這種做女人並從中獲益的方式之外,難道還有別的方式嗎? 我是否疏忽了什麼東西?」她的目光移向波爾:「你最近應該抽一天時間來阿瑪麗莉公 司看看我,我幫你修飾修飾。女人若打扮好了,會變個模樣的。」
  「要是讓波爾變個模樣,那太可惜了。」我說,「時髦女郎比比皆是,可波爾卻只 有一個。」
  呂茜顯得有些尷尬:「不管怎樣,等到你哪天不再鄙視時髦,你在我的沙龍裡就會 受到熱情接待。我認識一個美學家,他創造了不少奇跡。」她鞋跟一轉,邊補充了一句。
  「你應該問問她為什麼她就不讓自己手下的人給她修飾修飾。」我對波爾說。
  「我從來就不善回擊她們。」波爾說,「她顴頰顯出紫斑,鼻孔繃得緊緊的,這是 她紅顏漸淡的表現。」
  「你想走嗎?」
  「不,這樣我就自認失敗了。」
  克洛蒂快速地朝我們奔來,她兩隻眼睛閃閃發亮,就像發情的娼婦:「剛剛進門的 那位紅棕髮小姑娘就是貝洛姆的女兒。」她說道。
  波爾扭過頭,我也把頭扭了過去。若賽特並不小,她屬於最為罕見的那種紅棕髮女 郎:淺棕色的頭髮下,卻配著金髮女郎那凝脂般光滑白皙的肌膚;一隻嘴巴富有肉感而 又多愁善感,兩隻巨大的眼睛給她平添了一種彷彿驚歎於自身美貌的驚愕神態。不難理 解男人會動情去挑逗這樣一副嬌容。我朝波爾投去不安的一瞥,她手裡端著一杯香檳酒, 全身一動不動,目光直勾勾的,彷彿已經聽到了某些議論,某些惡意的議論。
  我心裡陡然升騰起一股怒氣:她到底在贖什麼罪?周圍的所有這些女人一個個都喜 笑顏開,可為什麼偏偏要把她活活燒死?我幾乎承認是她自己鑄成了自己的不幸,她沒 有盡力去理解亨利,總是耽於幻想,選擇了怠情的方法,甘於受人支配。可是說到底, 她從來沒有害過別人,她不該受到這般野蠻的懲罰。我們總是要為自己的過錯贖罪;只 是執法者從不去敲某些人的大門,而對另一些人卻強行破門而入,這太不公道了。波爾 屬於不幸之人,我不能忍心看著淚水在她不覺之中從她眼中悄然流出。我猛地把她喚醒: 「我們走。」我邊說邊挽起她的胳膊。
  「好。」
  匆匆告辭後,我們便來到街頭,波爾神情陰鬱地看了我一眼。
  「你事先為什麼不告訴我?」她說。
  「事先告訴你?告訴你什麼?」
  「告訴我已經走上了一條危險的道路。」
  「我並不這麼想。」
  「你沒有這麼想,那才怪呢?」
  「你是想說你生活太閉塞了?」
  她聳聳肩膀。「我還沒有作出決定。我知道有點兒蠢,可一旦我明白了,我也就明 白了。」
  下公共汽車時,她勉強笑了笑:「謝謝你陪我走了一趟。謝謝你真正幫了我的忙。 我永遠不會忘記。」
  納迪娜在巴黎整整呆了一周。當她重又在聖馬丁露面時,我詢問她有關朗貝爾的消 息:他已經給她寫了信,下周返回。「到時要起火星子了。」她興高采烈地說道,「我 又見到了若利,我們又睡到了一起。當我把這事講給朗貝爾聽時,你能想像得出他會是 怎樣一副模樣!」
  「納迪娜,別跟他說!」
  她神色尷尬地看了看我!
  「你千百次地向我嘮叨,說正經人從不撒謊。那就有活直說!」
  「不。我跟你說過應該盡量建立起連說謊言都不敢想像的真誠關係。可你和朗貝爾 的關係還沒有到這一步,根本就沒有。再說,」我補充道,「你這樣決不是出於真誠才 把你自己生活中的真實事情告訴他,你是故意編造了這個故事,通過講給他聽而達到傷 害他的目的。」
  納迪娜猶豫不決地冷笑道:
  「噢!你呀!一旦你開始當起老巫婆來就不好辦了!」
  「我說錯了?」
  「我明擺著想治治他,他罪有應得。」
  「你也承認你讓他幹什麼他就幹什麼,他就這一次沒有讓步,你就不能顯得寬容一 點?」
  「我讓他幹什麼他就幹什麼,那是因為他覺得當小孩子很有意思,那是在演喜劇。 可實際上,亨利、報紙、他父親、調查等等,什麼都比我重要……」
  「你是瞎了眼睛。朗貝爾最珍惜的是你。」
  「瞧你說的。他可從來沒有跟我說過這種話。」
  「你可從來沒有嘗試鼓勵他這樣說。」
  「我顯然不會乞求他作愛情宣言。」
  我有些好奇地看了看她:
  「你們也總有傾吐內心感情的時候吧?」
  「反正我們談的不是什麼事情。」她反唇相譏,「你認為我們談了些什麼?」
  「談談,這有助於相互理解。」
  「可我什麼都很理解。」
  「那你就該理解朗貝爾絕對受不了你欺騙他,你準會讓他十分痛苦,把你們倆的事 攪得不可收拾。」
  「你勸我撒謊,這倒挺有趣的。」她冷笑道。可看她的樣子,像是得到了安慰。 「行,我什麼也不告訴他。」
  兩天後,朗貝爾回來了,他很少談起他這次德國之行,並打算9月份再度出發,去 搜集更為準確的情況。納迪娜似乎與他已重歸於好。他們緊挨著久久地坐在花園裡,曬 著太陽浴,或一起漫步、一起閱讀、一起討論問題、一起制定計劃。朗貝爾耽於納迪娜 的撫愛,心甘情願地聽任她為所欲為;但他時而也感到有必要表明自己的獨立,於是便 跨上摩托車,以明顯令他自己也感到恐懼的速度在公路上飛馳。納迪娜向來痛恨別人獨 處清靜,可這一次,除了忌恨之外還交織著幾分羨慕。不過由於朗貝爾死不讓步,我也 明確反對,她最終還是打消了開摩托車的念頭。然而,她還是設法把摩托車擁為己有: 她把擋泥板漆得鮮紅鮮紅的,還在車把上繫上了不少吉祥物。儘管經過如此悉心的打扮, 摩托車在她眼裡仍然是男人各種樂趣的象徵,而她既不是這種種樂趣的源泉,又不能分 享這種種樂趣。為此,她往往以摩托車為借口,與朗貝爾吵鬧一番,不過,這都是些不 傷感情的小吵小鬧。
  一天夜晚,我正在自己房間準備睡覺,他們倆到花園裡坐了下來。
  「總之,」朗貝爾說,「你認為我沒有能力獨立領導一份報紙?」
  「我沒有這麼說。我只是說如果伏朗熱把你當作稻草人,你就實際上什麼也領導不 了。」
  「他對我相當信任,毫無私心地向我推薦了這一職位,可你認為這不可信!」
  「你真幼稚!伏朗熱還沒有膽量亮出他的名字,他指望幕後指揮你。」
  「噢!你呀總自以為十分能幹,因為你總在扮演厚顏無恥者的角色。不過惡意也會 讓人瞎了眼睛的。伏朗熱,那可是個人物。」
  「那是個混蛋。」她平聲靜氣地說。
  「確實,他是做了錯事。可較之於會犯錯誤的人,我更喜歡已經犯過錯誤的人。」 朗貝爾氣惱地說。
  「你是想指亨利?我從來不把他當作英雄,可那是個清清白白的人。」
  「他過去是的,但如今正被政治和他自己的公眾形象所吞噬。」
  「我倒認為他是勝利者。」納迪娜以不偏不倚的口吻說道,「他不久前寫的那部劇 本,是他寫得最成功的一部。」
  「啊,不!」朗貝爾說,「我覺得那部劇本很可恨。那是一種有害的行徑。人死了 就死了,讓你們安息吧,沒有必要激起法國人之間的仇恨……」
  「恰恰相反!」納迪娜說,「人們特別需要讓他們的腦袋再清醒清醒。」
  「一味糾纏於過去,這無濟於事。」朗貝爾說。
  「我不容許忘記過去。」納迪娜說,接著聲音生硬地又補充了一句:「寬恕、寬恕, 我對此可真不理解。」
  「你是什麼人?你怎麼變得這麼殘酷?」朗貝爾問道。
  「要是我是個男人的話,我會跟你一樣。」納迪娜說。
  「我就是不願幹罷了,要無端地譴責別人,那豈不容易。」他說。
  「算了!」她說,「這方面永遠都談不攏。我們去睡覺吧。」
  出現了一陣沉默,朗貝爾以不容置辯的口吻說道:
  「我相信伏朗熱定會辦成大事。」 第六章(五)
  「我看靠不住。」納迪娜說,「反正我看不出這與你有何相干。領導一份幾乎不屬 於你的不值一提的小報,這沒有什麼了不起的。」
  他以稍顯詼諧的口吻問道:「那你是否認為我永遠都辦不成什麼大事?」
  「噢,我不知道。」她說,「我才不在乎呢。為什麼就非要去顯得了不起的樣子?」
  「讓我當一個任你為所欲為的乖小伙子,這就是你對我的期望?」
  「我不期望什麼,只要你現在這個樣子。」
  她話聲充滿深情,可是這顯然意味著她拒絕說出朗貝爾希望聽到的話語。他堅持追 問,聲音中帶著幾分狂躁:「我到底是何種人?你承認我有何能耐?」
  「你就知道做蛋黃醬,」她笑呵呵地說,「還會開摩托車。」
  「也會做其他事,這我不說。」他冷笑道。
  「我討厭你庸俗的時候。」她說。
  她響響地打了一個呵欠。「我去睡覺了。」砂礫在他們腳下沙沙作響,接著耳邊只 聽到花園裡那經久不息的蟈蟈協奏曲。
  我久久地聽著蟈蟈的鳴奏,多麼美妙的夜晚!天上的星星一顆也不少,地下的萬物 一點兒也不缺。可是,在我的心底卻出現了無邊的空虛。劉易斯又給我寫了兩封信,比 在第一封中對我說的要中聽多了;但是我愈感到他是一個活生生的、真實存在的人,他 內心的悲傷便愈加沉重。我也同樣感到悲傷,可這卻不能使我倆貼近。我低聲地呼喚: 「您為何這麼遙遠?」只聽到他的回聲:「您為何這麼遙遠?」而他的聲音充滿責備。 因為我們已經天各一方,所以一切都使我們疏遠,哪怕我們為重新相聚所作出的種種努 力。
  可是納迪娜和朗貝爾完全可以把他們的愛情昇華為幸福。我為他們的笨拙感到氣惱。 這一天,他們原說定白天和夜裡都要去巴黎過。午後不久,朗貝爾走進小屋,身著一套 雅致的法蘭絨西裝,繫著講究的領帶,納迪娜躺在草坪上,穿著一件髒乎乎的碎花裙子, 一件棉襯衣和一雙肥大的拖鞋。他有些生氣地對她嚷叫道:「快點兒去準備準備!我們 要趕不上汽車了。」
  「我跟你說過我想坐摩托車,」納迪娜說,「那要有意思多了。」
  「可我們到時會髒得像把爛梳子,再說經過一番打扮還去騎摩托,太可笑了。」
  「我不打算打扮了。」她不容置辯地說。
  「你總不會穿著這身衣服去巴黎吧?」她沒有答腔,他遺憾地求我作證:「瞧,多 遺憾呀!要是她不是這副不修邊幅的模樣,她完全可以修飾得風度翩翩!」他以挑剔的 目光仔細審視著她:「更何況這種落拓不羈的樣子對你一點都不合適。」
  納迪娜總覺得自己丑,往往出於惱恨而不屑梳妝打扮。她對穿衣打扮如此憤恨,以 致誰也想像不到實際上她對有關她外表的任何評論有多麼敏感。她臉色一沉,「要是你 需要一個從早到晚就會打扮的女人,那你就另找對象。」
  「穿一件潔淨的裙子又用不了多少時間。」朗貝爾說,「要是你總是搞成這副野人 的樣子,我可無法帶你到任何地方去。」
  「我用不著別人帶我。你以為我想勾著你的胳膊到那些有侍應部領班和賤女人侍候 的地方去炫耀?去你的吧?要是你非要扮演唐璜的角色,那就去租一個時裝模特兒陪你 去。」
  「到一家規矩的夜總會聽聽優美的爵士樂,我看這沒有什麼讓人厭惡的。您覺得 呢?」他問我道。
  「我想是納迪娜一點也不喜歡跳舞。」我小心翼翼地說。
  「要是她願意,完全可以跳得很好!」
  「問題正是我不願意。」她說,「到舞池裡去當猴子,我才不樂意呢。」
  「你會像別的女人一樣,感到樂意的。」朗貝爾說道,臉上顯出了幾分怒氣。「只 要你誠心,穿衣打扮、出門遊玩,你都會樂意的。人們都說『我不樂意』,可實際上都 在撒謊。我們都是些禁慾者和偽君子。我在納悶這到底是為什麼。喜歡漂亮的傢具、美 麗的衣服,喜歡奢侈和玩樂,為什麼這就有罪?實際上大家心裡都喜歡。」
  「我向你發誓,我對這些毫不在乎。」納迪娜說。
  「瞧你說的!真有意思,」他帶著某種令我感到侷促不安的情緒說道,「人總是要 擺架子,又總是要自我否定,想哭時不能哭,想笑時又不該笑,想幹什麼都不能幹,想 考慮點兒什麼也不行。」
  「誰禁止您了?」我問道。
  「我不知道,反正這是最糟糕的了。我們大家都在相互欺騙,可誰也說不清到底是 為了什麼。所謂為純真作出犧牲,可純真到底在哪裡?給我看看什麼叫純真!人們正以 純真的名義拒絕一切,無所事事,一事無成。」
  「你想有什麼作為?」納迪娜含譏帶諷地問。
  「你在譏笑,可這也是虛偽的表現。你對成功比你嘴裡說的要敏感多了。你不是跟 佩隆一起外出旅遊的嘛,若我也是個人物,你準會換一副口氣跟我說話。誰都羨慕成功, 誰都愛金錢。」
  「你是在說你自己。」納迪娜道。
  「人為什麼就不喜歡錢呢?」朗貝爾說,「要是大家都這樣的話,豈不誰都成了有 錢人。算了吧!你去年得到一件裘皮大衣不是很得意嘛;你巴不得去周遊四海,都快想 死了;要是你一覺醒來成了一個百萬富翁,你準會高興得不得了,只是你決不會承認罷 了:你害怕顯出你本來的面目!」
  「我不知道我的本來面目是什麼樣子,我覺得這樣挺好。」她刻薄地說,「是你害 怕你自己的這副樣子:一個可憐的資產階級知識分子。你完全明白你生來不是冒險辦大 事業的料子,於是你現在便把賭注押到社會名利、金錢及其他事情上去。你最終會成為 一個趕時髦的傢伙,成為一個投機分子,事情就是如此。」
  「有的時候,你真該吃一耳光。」朗貝爾轉身而去。
  「那就試試看!我向你發誓有你瞧的!」
  我目送著朗貝爾,心裡在揣摩他為何發這麼大火:他是否心裡不痛快?到底有什麼 東西悶在肚子裡?是生性貪圖安逸?還是有什麼不可明言的雄心?比如,他是否希望能 得到伏朗熱的推薦,可又不願受到朋友們的指責?也許他認定是自我束縛著他,妨礙他 有朝一日成為一個大人物?抑或他希望別人能夠安安心心地任他當一名無名之輩?
  「我在揣摩他腦子裡到底在想些什麼?」我說。
  「噢!他是在做他可愛的夢。」納迪娜鄙夷地說,「可是當他夢想讓我也陷進去的 時候,就得注意點兒!」
  「我應該說你並不十分鼓勵他。」
  「不,鼓勵就可笑了。當我感覺到他希望我對他說什麼事時,我故意撿他不喜歡的 說。你對此不明白吧?」
  「我有點明白。」
  我十分明白,正是通過納迪娜,我才認識了這種逆反心理。
  「他總是想別人允許他幹什麼,他自己去幹就行了唄。」
  「儘管這樣,你還是應該再隨和一點。」我說,「你從不讓步,他偶爾求你什麼時, 你也應該讓他幾分。」
  「噢!他的要求比你想像的要多。」她說,接著神態厭倦地一聳肩膀:「首先他每 天晚上都要求與我同房,我實在煩死了。」
  「你可以拒絕嘛。」
  「你不瞭解,要是我拒絕,準會大鬧一場。」她氣呼呼地補充道,「再說,要是我 不提防點兒,他定給我搞出個孩子來。」她朝我瞟了一眼。她十分清楚我向來討厭這類 知心話。
  「那就教他注意點兒。」
  「謝謝!要是這種事能成為實踐操作課的話,那就開心了!我還不如自己提防著點 兒。但是每次同房都要往裡邊放個塞子,真沒多大意思。更何況我把牙刷子給搞斷了。」
  「牙刷子?」
  「你在美利堅時,難道他們就什麼也沒有讓你見識見識?是美國陸軍婦女隊的一個 成員送給了我這玩藝兒。噢!挺小巧的,像只小西瓜帽,只是要放到適當的位置,需要 一種玻璃制的工具:我管它叫牙刷子,可我給搞斷了。」她狡黠地看了我一眼,「我讓 你聽了不舒服吧,嗯?」
  我聳了聳肩膀。「我在思忖著既然是件麻煩事,可你為什麼還要一味做愛。」
  「要是我不搞,怎能和男人們玩兒到一塊兒去呀?女人讓我討厭,跟小伙子們玩兒 才有意思。可要是我和他們一塊兒出門去玩兒,我就得跟他們睡覺,別無選擇。只是搞 得頻繁不頻繁,時間長短有別罷了。朗貝爾呀,他是什麼時候都要搞,真是沒完沒了。」 她哈哈大笑了起來。「我猜想他一旦不搞,就拿不準自己是否真的擁有那玩藝兒了!」
  納迪娜的咄咄怪事之一,就是她在許多床上廝混過,說起下流話來眉頭皺也不皺一 下,可一旦涉及她的性生活,她便變得極為敏感。每當朗貝爾憋不住影射一下他們倆的 私生活,她總是氣呼呼的,況且朗貝爾還特別愛提這種事。
  「有件事你似乎不大瞭解,」我說,「那就是朗貝爾愛你。」
  她一聳肩膀:「你總是不願意明白。」她以通情達理的聲音說道,「朗貝爾在他的 生活中已經愛過一個女人:羅莎。後來,他想得到安慰,遇到一個姑娘就抓住不放:那 就是我。實質上,他開始時甚至都不樂意跟我睡覺。後來等他知道亨利跟我發生過關係, 他才動了念頭。可我一直都不是他的心上人。擁有一個女人,這在他看來似乎比去搞妓 女更有男子氣派,也更方便。可我在裡面根本算不了什麼東西。」
  她多麼善於混淆是非,其手段之巧妙,使我不禁感到氣餒。真沒有足夠的勇氣去駁 斥她。我軟弱無力地說:「你總是顛倒是非。」
  「不。我知道我說了些什麼。」她說。
  她終於穿了一件潔淨的裙子,倆人一起去了巴黎;可回來時更是悶悶不樂,很快又 吵了一場,我當時正在花園做事。這天早晨,昏暗的天空沉重地壓迫著我的肩頭,把我 緊逼在地上。在我身邊,朗貝爾在讀書,納迪娜打著毛衣。「實際上,」她前一天對我 說,「度假是很累人的,每天都得琢磨如何消磨時間。」顯而易見,她已經感到厭倦。 一次,她的兩隻眼睛定定地盯著朗貝爾的頸背,彷彿要用其目光的力量,硬把他的腦袋 扭過來。她開了腔:
  「斯潘格勒那本書,你還沒有讀完?」
  「沒有。」
  「等你讀完,給我看看。」
  「行。」
  看到有人手裡拿著書,納迪娜不開口去要就不甘心。她往往把書帶到自己房間,可 書拿回去也是白拿,只不過是增加她房間裡那摞書的一點高度而已,那些書呀,都是她 準備將來讀的。確實,她讀書速度很慢,彷彿總是帶著某種敵意,往往是讀不了幾頁就 厭煩。她冷笑著繼續說:
  「據說那純粹是個混蛋!」
  這一次,朗貝爾抬起了頭:
  「誰跟你說的?你的那些共產黨夥伴?」
  「誰都說斯潘格勒是個混蛋。」她從容不迫地說,接著在地上伸了個懶腰,咕嚕道: 「你還不如開摩托車帶我去兜一圈兒。」
  「噢!我可沒有一點興趣。」朗貝爾冷冷地說。
  「咱們先去『梅斯尼爾』餐館吃午餐,然後再到樹林裡去逛逛。」
  「那準會被暴雨淋個透,瞧瞧這天空。」
  「絕不會下暴雨的。還是說你討厭跟我一起去散步吧。」
  「我討厭去散步,對,我說了。」他不耐煩地說。
  她站起身:「那我呀,我討厭在這一小方塊蔬菜地裡呆上一天。我這就去開摩托, 沒有你照樣去兜一圈兒。把防盜鎖的鑰匙給我。」
  「你瘋了,你不會開。」
  「我已經開過了,這又不複雜,證據就是你都會開。」
  「轉第一道彎你就會摔破腦袋。不行。我不能把鑰匙給你。」
  「我摔破腦袋管你什麼事!你怕我把你的寶貝玩藝兒摔壞了就是了。卑鄙的自私鬼, 我就要這把鑰匙!」
  朗貝爾答也沒有答一聲。納迪娜目光茫然,一動不動地呆了片刻,接著起了身,拿 起用作提包的那隻大草包,衝著我說:「我在這裡煩死了,我白天到巴黎去過。」
  「那你就好好樂一樂吧。」
  她很善於選擇報復手段。知道納迪娜又要和他討厭的那些朋友混在一起,朗貝爾無 疑十分痛苦。他目不轉睛地看著她走出花園,接著朝我扭過頭。
  「我真弄不明白我們為什麼一吵就崩。」他遺憾地說,「您弄得清楚嗎?」
  他平生第一次跟我私下談話。我猶豫不決,可是既然他已有心聽我的話,那最好還 是跟他談談。
  「大部分是納迪娜的過錯。」我說,「一點小事就生氣,於是變得蠻不講理又好鬥。 可是,您要知道正是因為她很脆弱所以才好傷人。」
  「她應該明白別人也一樣脆弱。」他忌恨地說,「有的時候,她冷漠得可怕。」
  他樣子十分溫和,看他那飽滿的氣色、微翹的鼻子和一張貪婪的嘴巴,顯得十分年 輕:這是一副多情而又困惑的面孔,既做著過分溫馨的夢,又立有嚴厲有餘的規矩。我 終於打定了主意:「噢,要瞭解清楚納迪娜,必須從她的童年說起。」
  我盡可能清楚地把我心裡反覆思慮了千百遍的事情全對朗貝爾講了,他一副激動的 神態,默默地聽著我講。當我說到迪埃戈的名字時,他憋不住打斷了我的話:
  「他真的聰明過人?」
  「真的。」
  「他寫的詩好嗎?他是有天賦嗎?」
  「我想是的。」
  「他當時年僅十七歲!納迪娜就欽佩他?」
  「她從不欽佩別人。不,把她與迪埃戈聯結在一起的,主要是他毫無保留地屬於 她。」
  「我也一樣愛她。」他悲切地說。
  「她對此並沒有把握。」我說,「她總是害怕您會拿她與另一個女人相比。」
  「我愛納迪娜要比我愛羅莎愛得深多了。」他喃喃地說。
  他的這番表白使我感到吃驚。不管怎麼說,我對納迪娜的那些意見是肯定的。
  「您對她這樣說過嗎?」
  「這可不是可以啟齒的事情。」
  「這可是她需要聽到的事情。」
  他聳聳肩膀:「她看得清清楚楚,一年多來我只是為她而活著。」
  「她認定這只不過是一種友情而已,那您怎麼解釋?她是作為一個女人而對她自己 表示懷疑,她需要被別人當作女人去愛。」
  朗貝爾吞吞吐吐:「可在這一方面,她也是很難辦的。我也許不該跟您說這些,可 我實在不明白,實在摸不著頭腦。要是哪個晚上我們不幹那種事情,她就會覺得受到了 侮辱;但是幾乎任何愛的表示都會引起她的反感。不用說,她總是冷冰冰的,而且責怪 我……」
  我想起了納迪娜那些氣呼呼的知心話。
  「您肯定每天晚上都是她非要……」
  「絕對肯定。」他神情憂鬱地說。
  對他倆矛盾的說法我並不感到過分驚訝。類似的情況著實遇到不少,這說明兩位情 人彼此都不滿意。
  「無論是接受還是拒絕她的女人地位,納迪娜總是感到受到了傷害。」我說,「正 因為如此,你們的關係才變得這麼難處。若您再耐心一些,事情會有所好轉。」
  「噢!耐心!我有的是耐心!要是我確信她並不討厭我!」
  「什麼念頭!她瘋一般地愛著您。」
  「我之所以常以為她鄙視我,是因為正如她所說的那樣,我只不過是一個可憐的知 識分子,一個甚至都沒有創造才能的知識分子。」他苦澀地添了一句,「一個下不了決 心,不敢自己振翼騰飛的知識分子。」
  「納迪娜這輩子只會對知識分子感興趣。」我說,「她特別喜愛辯論,喜愛表明看 法:她非得把自己的生命轉化為詞語才罷。不,相信我吧,她真的只是責怪你愛她還愛 得不夠。」
  「我一定要讓她明白。」他神色一亮,「只要我感覺到她對我還有一點愛,其他一 切我都無所謂。」
  「她十分愛您,要是我沒有把握,決不會對您說的。」
  他又拿起了書,我也繼續干我的活。天空愈來愈暗,當我在下午上樓到我房間準備 給劉易斯寫信時,已經天昏地暗。劉易斯學著和我交談,這對他來說比我要更容易些。 他向我描繪的那些人、那些事對我來說確實存在過。透過那黃色的信箋,我又看到了那 台打字機,那條墨西哥毯,那扇朝樹壇敞開的窗戶和在到處都是裂縫的馬路上行駛的豪 華轎車。但是,這個村落,我的活計、納迪娜和朗貝爾,這對他來說都微不足道;那羅 貝爾,是對他講好還是不講好呢?劉易斯在他字裡行間對我訴說的那一切都是些很容易 啟齒的詞語:「我等著您,來吧,我屬於您。」我十分遙遠,一時不能去,我屬於另一 個生命,這些話怎能啟齒呢?即使我想讓他明白「我愛您」,又怎麼對他表白呢?他呼 喚著我,可我無法呼喚他;一旦我拒絕和他在一起,我就沒有任何東西可以賦予他。我 又重讀了自己寫的信,心裡感到慚愧:這信是多麼空洞,而我的心又是那般沉重!多麼 微不足道的許諾:我一定去。可好不容易去了之後,到時又是別離。我的手一動不動地 摸著幾天後他的雙手就要觸摸到的信封:那是兩隻真正的手,兩隻我在自己身上真正感 受到的手。他是實實在在的人!有時我彷彿覺得他是我心中的一個創造。我輕而易舉就 可擁有他:我讓他憑窗而坐,照亮他的臉龐,喚起他的微笑,而他一點也不反對。這個 令我驚訝、令我狂喜的男人,我還能有血有肉地得到他嗎?我把信丟在桌上,憑倚著窗 台。黃昏漸近,暴風雨已經來臨,只見幾路騎兵手執長槍在天昏地暗中飛奔,狂風在樹 間呼號。我下樓來到起居室,點起了熊熊的柴火,打電話給朗貝爾,請他來和我們共進 晚餐。只要納迪娜不在場煽動爭執,羅貝爾和他都心照不宣,一致避免涉及棘手的話題。 吃罷晚飯,羅貝爾又回到他的工作間,朗貝爾幫著我收拾餐具。正在這時,納迪娜闖了 進來,頭髮被雨澆得水淋淋的。朗貝爾朝她微微一笑:
  「你就像個女水精。你想吃點什麼?」
  「不,我已經與樊尚和塞澤納克一塊兒吃過了。」她說,隨手抓起餐桌上的一塊餐 巾,擦了擦頭髮。「大家談了蘇聯集中營的事。樊尚與我觀點一致。他說那確實卑鄙, 可要發起一場反對運動,那資產階級准高興得不得了。」
  「這種說法太過分了!」朗貝爾說,他神色惱怒地聳聳肩:「他準要想法子說服佩 隆不要揭露!」
  「顯而易見!」納迪娜說。
  「我十分希望他真的白費時間。」朗貝爾說,「我已經把話向佩隆挑明,如果他要 把這件事捂起來,我就離開《希望報》。」
  「這可是一個有份量的手段!」納迪娜挪揄道。
  「噢!別拿出你那副高人一籌的樣子!」朗貝爾聲音快活地說,「實際上,你把我 想得不像你想讓我覺得的那樣壞。」
  「可也不像你認為的那樣好。」她並無敵意地說。
  「你可不客氣喲!」朗貝爾說。
  「那你,讓我孤單一人去巴黎就客氣了?」
  「你好像並不想讓我去!」朗貝爾說。
  「我沒有說我想,我是說你完全可以向我提出來。」
  我朝門口走去,離開了屋子。只聽得朗貝爾在說:
  「算了,我們別吵了!」
  「我沒有吵!」納迪娜說。
  我猜想他們這一整天都吵個不停。
  第二天清晨,我早早地就下樓來到了花園。一場夜雨之後,天顯得格外藍,可大地 卻傷痕纍纍。公路坑坑窪窪,草坪佈滿敗枝。我剛把紙張放在潮濕的桌子上,耳邊便傳 來了摩托車的轟隆聲。納迪娜在坑坑窪窪的公路上飛馳,頭髮迎著風,裙子被吹起來露 出了大腿。朗貝爾走出小樓,邊喊邊朝柵欄跑去:「納迪娜!」接著一副失常的神態朝 我走來。
  「她不會開!」他聲音驚恐地說,「再說下了這場暴風雨,公路上橫七豎八都是折 斷的樹枝和吹倒的樹木。她準要出車禍!」
  「納迪娜自己會小心的。」我說道,以便讓他放下心來。可是,我自己也焦灼不安。 她會愛惜自己的生命,可並不靈活。
  「她趁我睡著時拿了防盜鎖的鑰匙。她那麼固執!」朗貝爾責備地看了我一眼: 「您對我說她愛我,可她愛的方式也真怪!昨天晚上,我一心只想和好,可您瞧見了吧。 這無濟於事!」
  「啊!要和好哪有這麼容易。」我說,「耐心一點吧。」
  「跟她可要有很大的耐心!」
  他走開了,我傷心地想:「多糟糕啊!」
  納迪娜雙手緊緊地抓著車把,在公路上奔馳,獨自向風兒哀訴:「朗貝爾不愛我。 除了已經死去的迪埃戈,誰也沒有真正愛過我。」而此時,朗貝爾內心充滿疑慮,正在 房間裡來回踱步。做一個男人真難,尤其在眼下這個時代,「男人」這個詞負載著過分 沉重的含義:有多少兄弟被殺害、遭折磨,又有多少兄弟得榮耀、顯盛名,他們一個個 競相給這位二十五歲的小伙子樹立榜樣,然而他還幻想得到母親的撫愛和父親的保護。 我想起了那些部落,在那裡,小男孩剛滿五歲,人們便教他們用毒箭去扎活的動物;在 我們這裡也是如此,要獲得男子漢的尊嚴,一個男人必須會殺人,會讓別人痛苦,會自 己受苦。對姑娘們是禁令重重,而對小伙子們則百般苛求,這兩種苛刻的手段同樣都有 害無益。若他們真的想相互幫助,納迪娜和朗貝爾也許最終可以接受他們各自的年齡、 性別和在地球上的真正位置。他們是否決心相互幫助呢?
  朗貝爾和我們一起吃了午飯,他是又擔心又氣憤。
  「這已經超過了開玩笑的界限!」他氣呼呼地說,「誰也不該這樣去嚇人。這是耍 壞,是嚇唬人。真該狠狠地讓她吃兩個耳光!」
  「她想不到您會這麼擔心!」我說,「您知道這用不著擔心。她說不定正在哪塊草 地上睡覺或曬太陽呢。」
  「除非她沒有腦袋開花摔倒在溝裡。」他說,「她瘋了!她是個瘋子。」
  他真的顯得十分驚恐不安。我理解他。實際上我也不像自己嘴上說的那麼放心。 「要真出了什麼事,早給我們來電話了。」羅貝爾這樣對我說。可是也許就在這一分鐘 突然偏了車,納迪娜撞到了一棵樹上呢。羅貝爾盡量想法子分散我的注意力。可夜幕降 臨時,他也掩蓋不住自己內心的不安,說要給附近的憲兵隊打電話。恰在這時,我們終 於又聽到了一陣轟轟的摩托車聲。朗貝爾搶在我前頭跑到了公路上。車子全是污泥,納 迪娜也渾身泥;她笑嘻嘻地下了車,我看見朗貝爾狠狠地搧了她兩個耳光。
  「媽媽!」納迪娜向他撲去,也打了他的耳光,還一邊尖叫著:「媽媽!」他緊緊 抓住她的兩隻手腕。當我跑到他倆面前時,只見他臉色那麼蒼白,我以為他就要昏倒過 去。納迪娜鼻子流血,可我知道她是故意讓鼻子出血的,這是她在孩提時代和一些野孩 子圍著盧森堡噴泉打架時學來的一招。
  「你們都不害臊!」我邊說邊站在他們倆中間,像是把兩個孩子拉開了似的。
  「他打了我!」納迪娜歇斯底里地叫嚷。
  我用胳膊摟著她的肩膀,輕輕揩拭她的鼻子:「安靜點!」
  「我騎了他的破摩托車,他就打我。我非把它砸碎不可!」
  「安靜點!」我重複道。
  「我非把它砸碎。」
  「聽著,」我說,「朗貝爾打你耳光,這很不該。可他發那麼大火是很自然的。我 們大家都擔心得要命,都以為你出了車禍。」
  「他才不在乎呢!他想的是他的車子,他怕我給它搞壞了。」
  「對不起,納迪娜,」朗貝爾痛苦地說,「我不該。可我嚇壞了。你會撞死的。」
  「偽君子!你才不在乎呢!我知道。我撞死了,你也無所謂,你不是已經埋葬了另 一個女人嘛!」
  「納迪娜!」他臉氣得由白轉紅,再也不見一絲稚氣。
  「埋葬,忘卻,這不很快嘛。」她嚷叫道。
  「你好大的膽!是你和那幫美國大兵背叛了迪埃戈。」
  「住口。」
  「你背叛了他。」
  憤怒的淚水流淌在納迪娜的臉頰上:「我也許是背叛了死去的他,可你竟讓你父親 告發了活著的羅莎。」
  他一時默默無語,接著說道:「我再也不願見到你,永遠。永遠不見。」
  他跨上摩托車,我找不到一句話去勸阻他。納迪娜嗚咽道:
  「你去休息吧。去呀。」
  她推開了我,自己撲倒在草地上,叫嚷道:
  「一個父親告發了猶太人的傢伙。我跟他睡了覺!他還打我耳光!我活該!活該!」
  她叫喊著。沒有別的辦法,只有任她去喊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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