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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苟安人世,停歇在生命的彼岸,說到底,如此活著極為愜意。從此,無所期待、無 所畏懼,所有的時光都酷似往日的記憶。這就是納迪娜不在身邊時我的發現。多麼安寧 啊!寓所的門再也不叮光作響,我可以與羅貝爾傾心交談,而不使任何人失望,我可以 獨自消受夜晚,直到深夜,而沒有任何人叩響我的房門,我充分利用這一切機會。我喜 愛潛入每一時刻中去,突然捕捉住過去。哪怕一分鐘的失眠也足夠發生奇跡:一扇敞開 的窗戶,迎著三顆星星,這竟會使過去的一個個寒冬、聖誕節和冰封的原野重又顯現在 眼前。在垃圾桶的翻動聲中,巴黎城的每個清晨從我孩提時代起一一甦醒了。羅貝爾的 書房永遠籠罩著那片熟悉的岑寂,他總在奮筆疾書,熬得雙眼通紅、雙耳發聾,對一切 都無動於衷。然而,那些激動的低語聲對我來說是多麼熟悉!他們一個個都新換了一副 面孔,他們今天的名字叫勒諾瓦、薩瑪澤爾。可是,那灰色煙草的氣味,那激烈的話聲, 那和解的笑聲,我一一全都認出來了。夜晚,我靜聽羅貝爾的故事,凝望著永恆的小紀 念品、書籍、油畫,我經常自言自語,死神也許比我猜想的更要寬容。
  想當初,我不得不把自己牢牢地囚禁在自己的墓穴中。如今,潮濕的街道上,迎面 常常遇見身著條紋睡衣褲的男人:這是些首批返回家園的流放者。牆上、報上、許多照 片向我們表明了在那過去的歲月裡,我們甚至都沒有預感到「恐怖」一詞的含義。一批 批新的死者又擴大了被我們的生命背叛了的死者的隊伍。在我的診室裡,我經常看見一 些苟延殘喘的倖存者找上門來,他們一個個都被過去的歲月攪得沒有片刻安寧。「我多 麼希望好好地睡上一夜而不回憶往事啊。」一位雙頰氣色尚好,但頭髮已經花白的大姑 娘這樣哀訴道。一般說來,我善於保護自己。所有神經症患者在戰爭期間都抑制住了內 心的發作,今天,他們一個個都瘋狂地進行報復,而我給予他們的只能是職業性的關懷。 但是,面對這些重返家園的受難者,我感到羞恥:為自己康健的體魄,為自己居高臨下 地準備開導他們感到羞愧。啊!我給自己提出的那一個個問題在我看來顯得毫無意義。 不管世界前途如何,必須幫助這些男女忘卻過去、自我拯救。惟一的問題是我雖然連晚 上都搭了上去,但每日的時間仍然太短暫了。
  更何況納迪娜又回到了巴黎。她身後拖著一隻大水手包,裡面裝滿了誘人的紅腸、 火腿、食糖、咖啡、巧克力。她從手提包裡掏出了粘著糖粒的雞蛋糕點、長襪、鞋子、 披巾、衣料、燒酒。「你們得承認我混得不錯吧!」她自豪地說。她身著一條蘇格蘭花 呢裙,一件裁剪得體的紅色襯衫,外著一件輕柔的裘毛大衣,腳穿皺膠底鞋。「趕緊讓 人給你做一件裙服,我可憐的母親,你確實也太寒酸了。」她向我懷裡扔過一種呈絢麗 秋色的、毛茸茸的衣料,對我說道。整整兩天,她情緒激昂地向我們描述葡萄牙的情況。 她敘述得差勁極了,每當遇到詞語難以表達時,她便用手比劃著湊合。她的話聲中躁動 著某種強烈的不安情緒,彷彿迫切需要迷惑我們,以便從往事回憶中覓得樂趣。她傲慢 地對住房進行了一番視察。
  「你要明白:要擦這麼些門窗玻璃!這麼些地板!現在病人都湧來了,這些事情, 你獨自一人再也無法應付了。」
  羅貝爾也堅決主張請個幫手。可是,我實在有點厭惡讓人侍候,納迪娜卻說這純屬 小資產階級的顧慮。她第二天就給我找來了一位年輕的女傭人,此人衣著講究,做事勤 快,名叫瑪麗。可是,我卻差點在第一個禮拜就辭退了她。這些天,羅貝爾經常突然出 門,那天,羅貝爾出門時,桌上亂七八糟扔著一些文稿,我聽到他的書房裡窸窣作響, 打開門縫一看,見瑪麗正彎著身子在看那些書稿。
  「您是在幹什麼名堂?」
  「我在整理。」瑪麗平靜地回答說,「我趁先生不在家整理整理。」
  「我早已跟您說過,決不要動這些書稿,您不是在整理,而是在看!」
  「我看不懂先生寫的字。」她遺憾地說,朝我微微一笑。她嬌小的面孔,臉色陰鬱, 即使咧嘴也露不出笑容。「見先生整日價地在寫,真有意思。他這些玩藝兒都是從腦袋 裡取出來的?我想看一看這在紙上到底像什麼東西。我什麼也沒有碰壞。」
  我猶豫了一下,最後放棄了那個念頭。她整天盡打掃衛生、整理東西,多厭煩啊! 儘管她一副無精打采的樣子,但看去並不愚笨。我理解她是在設法消遣消遣。
  「算了。」我說,「可以後別再動。」我又補充了一句:「讀點東西,這讓您開心 嗎?」
  「我從來沒有時間讀。」瑪麗回答道。
  「您今天的活不是已經幹完了嗎?」
  「我家裡兄弟姐妹六個,我是老大。」
  「她不能學一個真正的職業,真可惜。」我心裡在想。我隱隱約約地總想跟她談談, 可我幾乎看不透她,她十分內向。
  「朗貝爾沒有打電話來。」納迪娜回家幾天後,有一天對我說道,「可他明明知道 亨利回家了,我也一樣。」
  「你行前跟他說過了不下二十遍,說回來後你給他打招呼。他是害怕惹你煩。」
  「噢!要是他賭氣,那是他的事。你瞧見了吧,他完全可以不要我過日子。」
  我沒有答腔。她以咄咄逼人的口吻說道:
  「我想跟你說:你對亨利的事完全想錯了。要愛那麼一個傢伙,讓別人去愛吧!他 對自己那麼自信;再說,他感到厭倦。」她生氣地下結論道。
  確實,她對亨利沒有絲毫的柔情。可是,每到她該與他見面的日子,她都特別精心 打扮一番,而回到家裡,脾氣總比平時更壞,這說明問題不可小視,一有什麼借口,她 便火冒三丈。一天上午,她一副復仇的模樣,手中揮舞著一份刊物,氣沖沖地闖進羅貝 爾的書房:
  「瞧瞧這!」
  《未來》的頭版上,斯克利亞西納朝羅貝爾在笑,而羅貝爾一臉怒氣,直視前方。
  「啊!他們騙了我!」羅貝爾一把抓過週刊說道,「這是前幾天在伊斯巴飯店的那 個晚上。」他對納迪娜解釋說,「我讓他們別纏著我,他們到底還是騙了我!」
  「他們把你和這個壞傢伙照在一起。」她氣得聲音發哽地說。「他們是故意這麼拍 的。」
  「斯克利亞西納不是一個壞傢伙。」羅貝爾說。
  「大家都說他已經被美國收買了。真可惡。你該怎麼辦?」
  羅貝爾一聳肩膀:「你要我怎麼辦?」
  「起訴。要是別人不答應,他們就沒有權利拍照。」
  納迪娜雙唇顫抖。她父親是個名流,這向來讓她討厭。每當一位新的教授或一位主 考官問她「您是羅貝爾·迪布勒伊的女兒」時,她便惱羞成怒,一聲不吭。她為他而自 豪,但是她希望他聲名顯赫而又鮮為人知。
  「起訴,這會造成太大的反響。」羅貝爾說,「不行,我們沒有武器。」他把刊物 一扔,說道:「你那天說的事太對了,對我們來說,露臉就算裸體。」
  他總是那麼準確地向我提起我早已徹底忘卻了的一些話,我對此感到驚訝,他對這 些話賦予的意義往往比我賦予的更為深刻,他總是給所有人的話都賦予更深刻的意義。
  「裸體從露臉開始,而誨淫始於多言。」他繼續說道,「他們規定我們只能是雕像 或亡靈,一旦發現我們有血有肉地活在人世,他們便譴責我們欺世盜名。正因為如此, 任何一個微不足道的舉動就會輕而易舉地釀成醜聞:笑、說、吃,這都是現行犯罪。」
  「那麼,您就設法不要讓人發現。」納迪娜聲音激怒地說。
  「聽我講,」我說道,「用不著大驚小怪的。」
  「噢!你呀,那當然!即使有人從你的腳上踩過去,你都會以為別人是偶然碰到你 的腳。」
  實際上,他們圍繞著羅貝爾的這番大吹大擂並不讓我高興。儘管他自1939年以來什 麼也沒有發表——除在《希望報》寫點文章之外——可人們吹起他來比戰前還更起勁得 多。人們強烈要求他設法進入法蘭西學院、爭取榮譽勳位,記者們圍追著他,報上刊登 了有關他的成堆成堆的謊言。「法國在吹噓其地方特產:文化與時裝。」他常對我這樣 說。他為圍繞著他的這些胡言亂語也感到惱火,可又有什麼辦法?我儘管給納迪娜百般 解釋,說我們對此無能為力,可她每次在報刊上讀到有關羅貝爾的消息或見到他的照片, 總大怒一場。
  現在,家裡的門又叮光作響,傢具又東倒西歪,書籍又崩崩地往地板上亂丟一氣了。 這騷亂勁兒打一清早便開始。納迪娜睡眠很少,她認為睡覺就是浪費光陰,儘管她並不 太知道怎麼利用時間。一旦要去從事哪項職業,她就要為此付出代價,犧牲許多東西, 因此,在她眼裡,做任何事情都是白搭。她實在拿不定主意做什麼事情。當我見她悶悶 不樂地坐在打字機前時,我常問她:「有進步嗎?」
  「我還是學化學好,可我又怕通不過。」
  「那就好好學你的化學吧。」
  「可總得有個秘書會打字啊。」她一聳肩膀,「腦子裡要記那麼多公式,太荒誕了。 這跟真正的生活會有什麼關係?」
  「要是那麼煩你,你就丟了化學唄!」
  「你總對我諄諄教導。不要像風標那樣行事。」
  她善於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她小時候,我常教她該如何如何,她厭煩透了, 如今,她反過來又用那些話來對我。
  「有的情況下,固執己見就是愚蠢。」
  「可你別慌張!我並不像你以為的那麼無能。這次考試,我會成功的。」
  一天下午,她叩響了我的房門:「朗貝爾來看我們了。」
  「來看你的。」我說。
  「他後天又要出發去德國,他一定要跟你道個別。」她聲音激動,又嘀咕了一句:
  「來呀,不來就不太客氣了。」
  我隨她來到了起居室。可我清楚,朗貝爾實際上並不太喜歡我。納迪娜爭強好勝、 缺少誠意、執拗任性,這刺傷了他的心,他無疑——不無道理——把這一切都歸咎於我。 我猜想他也一心想找一位年紀比較大的婦人作為他心目中的母親,可卻堅決抑制住這一 幼稚的慾望。他鼻子微翹,雙頰有些虛腫,這張面孔暴露了一個歸順之夢經常縈繞的精 神和肉體。
  「你不知道朗貝爾跟我談了些什麼吧?」納迪娜激動地說,「十個流放者中,美國 人沒有把他們送回去一個,全都被活活地拖死在集中營了。」
  「開始幾天,就有一半喪了命,因為讓他們猛填紅腸和罐頭。」朗貝爾說,「而現 在,早上就給他們一個湯,晚上一點咖啡,外加一截麵包,他們都得了斑疹傷寒,像蒼 蠅一樣一群一群地死去。」
  「必須把這一切公佈於世。」我說,「必須起來抗議。」
  「佩隆會去做的,可他需要確鑿的事實,但這很難,因為他們禁止法國紅十字會去 集中營。正是為此事我才又要出差。」
  「帶我一起去吧。」納迪娜說。
  朗貝爾微微一笑:「我求之不得。」
  「我的要求有什麼可笑的嗎?」納迪娜聲音不快地說。
  「你完全知道這是不可能的。」朗貝爾說,「他們只給戰地記者放行。」
  「也有女的戰地記者。」
  「可你不是。再說,現在為時已晚,再也不接受任何人了。不過,別懊悔。」他補 充道,「我可不勸你去幹這種職業。」
  他說的是他自己,可納迪娜卻以為從他的話中感覺到了幾分以恩主自居的意思。 「為什麼?你做過的事,我也能做吧,不行嗎?」
  「你想看看我帶回來的照片吧?」
  「拿出來瞧瞧。」她貪婪地說。
  他把照片扔在桌上,我更希望不看,可別無選擇。有關屍體堆的照片,還能忍受, 這一堆堆屍體太多了,可怎麼給這些屍骨投以同情呢?面對活人的形象我們自己又該怎 麼辦呢?所有這些眼睛……
  「我見過的還要更慘。」納迪娜說。
  朗貝爾沒有答腔,收起照片,然後用勉勵的口吻說道:「你知道,若你真的渴望搞 通訊報道,那也不難,你只需跟佩隆說說。就是在法國本土,也可能有一大堆調查工作 要搞。」
  納迪娜打斷了他的話:「我所嚮往的,是見見世界到底是怎麼一副樣子,一行行地 爬格子,這對我來說可沒有意思。」
  「我肯定你能成功。」朗貝爾熱情地說,「你富有膽識,善於誘導別人開口說話, 你對一切都應付自如,準會到處暢通無阻。至於塗篇文章,很快就可學會。」
  「不。」她神態固執地說,「只要一動筆寫,就決不會講真話。佩隆有關葡萄牙的 報道,豎的全都成了橫的。你的通訊,我肯定也是這麼回事,我才不信呢。正因為如此, 我才想親眼見見是什麼東西。可我決不會想方法將它們製造成謊言,然後拿去兜售。」
  朗貝爾的面孔布上了陰雲。我遂說道:「可我認為朗貝爾的文章極有說服力。達豪 集中營的衛生所,人們感到就像親自參觀過一樣。」
  「你的感覺,這又證明了什麼?」納迪娜聲音不耐煩地說。出現了片刻沉默,她開 口問道:
  「瑪麗到底送不送茶來?他媽的,」她專橫地喊叫,「瑪麗。」
  瑪麗出現在門口,身上穿著藍色的工作罩衫,朗貝爾笑盈盈地站起身來:
  「瑪麗·昂熱!你在這兒幹什麼?」
  她臉色霍地變紅,轉過腳跟,我擋住了她:「您可以回答嘛!」
  她目光直直地盯著朗貝爾說道:
  「我是女傭人。」
  朗貝爾也鬧了個大紅臉。納迪娜疑惑地打量著他們倆:「瑪麗·昂熱?你認識她? 瑪麗·昂熱姓什麼?」
  一陣尷尬的沉寂降臨了。她突然說道:
  「瑪麗·昂熱·比塞。」
  我感到怒火直竄雙頰:「女記者?」
  她聳聳肩膀:「是的。」她說,「我走,我馬上就走。用不著您趕我。」
  「您是到家裡來探我們的?沒有比這更卑鄙的勾當了!」
  「我不知道你認識那麼多記者。」她瞟了朗貝爾一眼說道。
  「你還愣著不搧她幹什麼!」納迪娜吼叫道,「她偷聽了我們的一切談話,到處搜 查,讀了我們的信件,馬上就要把這一切公佈於眾……」
  「噢!您,憑您這副大嗓門,可不會嚇著我。」瑪麗·昂熱說。
  我一把抓住納迪娜的手腕,算是攔住了她,要不,她不費吹灰之力就可把瑪麗·昂 熱打翻在地板上。不過跟我她還缺乏膽量,不敢猛地掙脫開身。瑪麗·昂熱朝門口走去, 我隨她走到前廳,她冷靜地問我道:
  「我還是把門窗玻璃擦完吧,您不樂意?」
  「不用了。我倒想知道是哪家報社派您來的。」
  「誰也沒有派我來,是我自己來的。我想準可寫篇精彩的東西,輕而易舉就可脫手。 您知道,這就叫他們所說的側影。」她以職業的口吻說道。
  「知道。呃,我這就去通知各家報社,若哪家買下您的瞎話,要付出很大代價的。」
  「噢!去賣,我甚至都不想去試一試,現在已經完蛋了。」她脫下藍罩衫,穿上外 套:「我這八天傭人就算白當了。我討厭做傭人!」她絕望地補充道。
  我什麼也沒有回答,可她無疑惑覺到了我的怒火在漸漸熄滅,因為她斗膽露出了一 個小小的微笑:「您知道,我從來沒有想過要寫一篇披露隱私的文章。」她聲音像個小 丫頭似的說道,「我只是想尋覓一種氣氛。」
  「是為了這您才翻尋我們的文書?」
  「噢!我翻尋是為了找樂趣。」她用賭氣的腔調補充道,「當然,您罵我是應該的, 我有錯……可您以為出人頭地容易嗎?您,您是一位顯赫人物的妻子,一切都是現成的。 可是我,我得自己去闖蕩。請聽我一句,」她說道,「給我一次機會吧!我明天把文章 給您送來,您不中意的地方儘管刪掉好了,行嗎?」
  「然後您又一字不刪地送出去?」
  「不,我向您起誓。若您願意,我可以給您提供反擊的武器,一份卑躬屈膝的悔過 書,簽上名,這樣您就把我掌握在了您的掌心。說呀,請接受吧!我是給您家當保姆的。 不過我膽量還是有的吧,是不是?」
  「這膽量您還會有的。」
  我猶豫不決。若是別人跟我講這般怪事,對這樣一位侵犯了我們私生活的恬不知恥 的女人,我在夢中也會抓住她的頭髮,把她從樓梯上推下去。可現在她近在眼前,這位 黑髮棕膚的小姑娘,瘦骨嶙峋,沒有一分姿色,可卻那麼渴望出人頭地。我最終說道:
  「我丈夫從不接受採訪。他決不會接受的。」
  「請您問問他吧,既然事情已經做了……我明天上午打電話來。」她遂又補充道, 「您不責怪我吧,對嗎?我討厭別人責怪我的時候。」她尷尬地淡然一笑:「我怎麼都 無法去責備別的人。」
  「我也不怎麼會!」
  「啊,真絕了!」納迪娜與朗貝爾突然從走廊冒了出來,喊叫道:「你竟讓她發表 她的文章!你對她投以微笑!跟這個女探子……」
  瑪麗·昂熱砰地一聲打開了大門,迅速離去。
  「她答應把文章給我檢查的。」
  「這個女探子!」納迪娜尖聲罵道,「她偷看了我的日記,讀了迪埃戈給我的信, 她……」她連嗓子都喊破了。納迪娜就像兒時發怒那樣,怒火滿腔,渾身顫抖:「還給 她報答!該揍她一頓!」
  「她勾起了我的憐憫心!」
  「憐憫!你總憐憫別人!憑什麼權利?」她帶著一種仇恨瞪著我:「實際上,那是 蔑視。別人與你之間從來就不存在真正的衡量的標準!」
  「消消氣,沒有這麼嚴重。」
  「噢?我知道,我有錯,這自然,你從不原諒我。你總是有理!我不需要你的憐 憫!」
  「那是位好姑娘,你知道。」朗貝爾有點見風使舵,但也挺客氣地說。
  「那麼,你也去祝賀她好了,跑去呀。」
  納迪娜突然朝她臥室奔去,光噹一聲關上了房門。
  「我感到遺憾。」朗貝爾說。
  「這不是您的錯。」
  「今天的記者,都有一股警察耳目的勁頭。納迪娜發火,我理解。處於她的位置, 我也會氣得面紅耳赤的。」
  他犯不著衝著我來護她,可這似乎出於善意。「噢!我也理解。」我說。
  「那,我走了。」朗貝爾說。
  「一路順風,」我說道,緊接著補充道,「您該多來看看納迪娜,她對您情誼很深, 您是知道的。」
  他神色尷尬地微笑道:「這再也沒有多少意義了!」
  「您沒有早點兒跟她聯繫,她感到失望,正由於這一點她才不太客氣了。」
  「可是她對我說不要先打電話的。」
  「要是您先打給她電話,她還是高興的。她需要對友情確實有很大的把握時,才會 全心全意去追求。」
  「她沒有任何理由懷疑我的情誼。」朗貝爾說。他突然又補充道:「我非常愛納迪 娜。」
  「那您就設法讓她意識到這一點。」
  「我盡力而為。」他猶豫了一下,接著向我伸過手來:「不管怎樣,我一回國就 來。」他說道。
  我回到自己臥室,沒敢敲納迪娜的房門。她多不講理!確實,對別的人,我總想方 設法為他們尋找借口,這樣寬容反而使心腸變硬。如果說我對她總是嚴格要求的話,那 是因為她不是我所關心的病人。在她與我之間,存在著真正的衡量標準,那就是在我胸 口作響的內疚的聲音、焦慮的聲音。
  當小比塞那篇微不足道的文章發表時,納迪娜原則上嘀咕了幾句。打從《警覺》雜 志部的辦公室開門辦公以來,她的脾氣變得好多了。她埋頭於一件件明確的工作,顯示 出了當秘書的出色才華,為此而感到自豪。雜誌的創刊號獲得成功,羅貝爾和亨利十分 滿意,並勁頭十足地準備下一期。自從羅貝爾說服了亨利,把《希望報》的命運與革命 解放聯合會的命運聯結在一起以來,他對亨利充滿友情,我對此感到高興,因為說到底, 亨利是他惟一的摯友。與朱利安、勒諾瓦、佩勒迪埃夫婦、康熱夫婦等在一起,可以歡 度美好的時光,但交情並不太深。過去的社會黨人朋友中,有的與敵合作,有的死於集 中營,夏爾利埃正在瑞士養傷,而至今對社會黨仍然忠貞不渝的舊友對羅貝爾大加譴責, 羅貝爾也針鋒相對,予以反擊。拉福利為羅貝爾成立了革命解放聯合會感到失望、因為 非但沒有與共產黨人結成同盟,兩家的關係反而降低了熱度。羅貝爾與他同輩人差不多 斷絕了往來,是他主動這樣做的。他把這場戰爭歸咎於他的同輩人,是他們沒有設法阻 止這場戰爭。他認為對自己的過去過分眷戀了,因而,他希望與年輕人一起共事。政治 與行動如今有了新的眉目,需要採取新的方法,他希望盡量適應。至於自己的一些想法, 他也覺得應該有所改變,正因為如此他才再三聲稱自己的作品尚未完成。他眼下正在撰 寫一篇評論,他在該文中企圖把自己舊的思想與新的世界觀融為一體。他的目標一如既 往,革命解放聯合會除了最近目標之外,一定要堅持給人們帶來希望,發起一場與其人 道主義思想相符合的革命。但是,羅貝爾深知眼下若不作出痛苦的犧牲,這場革命將難 以完成,未來的人將不再是多列士以過分樂觀的態度所描繪的人。那麼,真理、自由、 個人道德、文學、思想等這些舊的社會準則將保持何種意義,存在何種希望?若要拯救 這些準則,就必須重新創造。而這正是羅貝爾的企圖所在,他為此而激奮。我滿意地暗 自思忖,他終於獲得了寫作與行動之間和諧的平衡。顯而易見,他忙得不可開交,可他 喜歡這樣生活。我也同樣,我的生活很充實。我每天忙著與羅貝爾、納迪娜、病人、書 籍打交道,懊悔與熱望已經沒有存在的位置。如今,那位滿頭白髮的年輕姑娘睡眠正常, 再也沒有噩夢纏繞,她加入了共產黨,找到了情人,可惜她我的情人太多了,同時又無 節制地飲酒,這談不上是平衡產生的奇跡,但她總算能安心地睡眠了。那天下午,我真 打心眼裡感到幸福,因為小費爾南終於畫出了一幢帶著門窗的別墅,鐵柵欄隨之消失了。 我剛給他母親打了電話,門房又送來了信件。羅貝爾和納迪娜都在雜誌社,這天是他們 的接待日。我獨自一人等在家中。我拆開了羅米歐的信,我害怕極了,彷彿有人突然把 我拋入空中。原來是一次精神分析討論會將於元月份在紐約舉行,他們邀請我參加,屆 時可以在新英格蘭、芝加哥、加拿大組織報告會。我把來函攤在壁爐上,又激動萬分地 閱讀了一遍。我過去是多麼喜愛旅行!在世間,我除了愛屈指可數的幾個人外,最喜愛 的也就是旅行了。可是,這是我以為一去不復返的事情之一,現在竟又有人邀請我去英 國、意大利,甚至去紐約漫遊一番!我的目光難以離開這荒唐的字眼!對我來說,紐約 一直是一座傳奇般的城市,而我早就不再相信奇跡發生了。沒料到就這一小片紙頭,竟 輕而易舉地攪亂了時間、空間與常理。我把來函放進手提包,大步離開家門來到街上。 紐約有人在嘲弄我,正在跟我耍鬼花招,我需要羅貝爾幫助我戳穿這場騙局。我急沖沖 地登上莫瓦納家的樓梯。
  「噢,是你?」納迪娜帶有某種責怪的口吻說。
  「你沒看錯。」
  「爸爸正忙著呢。」她一副神氣活現的樣子。
  她高高地坐在一張辦公桌前,辦公桌居中放在這間當作接待室的大辦公室裡。等待 接見的人數甚多:有老有少,有男有女,一片嘈雜。這該讓他感到高興,因為來的人中 年輕人居多。當然,不少人是帶著好奇心,或者因為無所事事,或者懷著某種投機的心 理來到這裡,但也有許多人是真正的喜愛羅貝爾的書,關心他的行動。噢,羅貝爾決不 是在茫茫荒漠裡白講一場,他的這些同輩人尚有眼睛讀他的書籍,尚有耳朵聽他講話。
  納迪娜站起身子:「6點了!關門了!」她聲音粗暴地高喊道。她把失望的來訪者 送向門外,然後轉動了鎖眼中的鑰匙。
  「亂哄哄的!」她笑哈哈地說道,「好像他們在等著白吃一頓飯菜似的。」她打開 了接待室的門:「道路通了。」
  羅貝爾在門口朝我微微一笑:「你給自己放假了?」
  「是的,我想轉一圈。」
  納迪娜朝她父親轉過身子:
  「瞧你這副舉行祭禮似的樣子真滑稽,活像個教父呆在告解座上。」
  「我更像是個算命者的形象。」
  突然,納迪娜咯咯大笑起來,彷彿猛地撳了某個笑的按鈕似的。她愉快的情緒很少 突發,但每次總伴著刺耳的大笑:「瞧這玩藝兒!」
  她用手向我們指了指一隻四角已經磨損的手提箱,發舊的箱子表面貼著一張標籤: 我的一生,約瑟芬·米埃弗著。「看去像是一份手稿!」她打著嗝兒說道,「那是她的 真實姓名。你不知道她跟我說了些什麼吧?」在她那兩隻激動得濕乎乎的眼睛裡,閃現 著一種勝利的光芒。笑是她的報復手段。「她對我說:『我呀,小姐,我是一部活的材 料!』她已經六十歲了,家住奧利亞克。她一五一十,什麼都說。」
  她一腳踢開了皮箱的蓋子。裡面裝滿了一疊疊玫瑰色的文稿,紙上一式綠色墨水筆 跡,沒有任何塗抹之處。羅貝爾撿起其中一頁,快速瀏覽了一遍,隨手扔掉:「沒有什 麼趣味。」
  「說不定有刺激的段落呢。」納迪娜滿懷希望地說道。她蹲在手提箱前。多少頁文 稿,多少分時光!在瀰漫著外省氣息的餐室裡,在壁爐旁的燈光下,度過了多少溫馨的 時光。這時光是多麼充實,又是多麼空虛,過得多麼歡快,又浪費得多麼愚蠢。
  「不,沒什麼意思!」納迪娜不耐煩地站起身子,她的臉上,歡樂的表情蕩然無 存……「那就擱起來了?」
  「等五分鐘。」羅貝爾說。
  「快點兒走,這兒散發著文學味。」
  「什麼味?文學味?」
  「一輩子不修邊幅的老頭兒味。」
  這不是一股什麼味。但是,整整三個小時裡,整個空氣中充盈著希望、擔憂與惱恨。 空空熱鬧一場過後,透過這無聲的沉默,感覺到了這無形的悲楚。納迪娜從抽屜裡拿出 一件醬紫色的毛衣,煞有介事地編織起來,編針嘎吱直響。平常,她從不憐惜自己的時 光,可一旦要她拿出幾分耐心,她就趕緊裝出一副樣子,彷彿她的光陰一刻也不該浪費。 我的目光落在她的辦公桌上,只見一個黑色的封面,一行鮮紅的大字煞是誘人:《詩 選》,勒內·杜斯。我打開本子。
  「秋日裡,牧場可敬而美麗……」
  我翻了一頁。「您是否知道,我突然發現了神奇的佛羅里達……」
  「納迪娜!」
  「什麼事?」
  「這傢伙寄來的東西,署著他的名字,可卻是阿波裡奈爾1、蘭波、波德萊爾2等 的詩句……他總不至於以為別人看不出來吧。」
  
  1阿波裡奈爾(1880∼1918):法國詩人。主要作品有《酒精集》等,對法國超現 實主義作家產生過影響。
  2波德萊爾(1821∼1867):法國詩人。主要作品有《惡之花》等,對歐美頹廢文 學產生過影響。
  「啊!我知道他搞的是什麼名堂。」納迪娜冷淡地說,「那個可憐的混蛋給了塞澤 納克兩萬法郎,讓塞澤納克賣給他一些他寫的詩。你知道,塞澤納克才不會捨得把自己 未發表的詩作送給他,開這麼大的玩笑呢。」 第四章(二)
  「可等那人再來時,怎麼也得把事實真相告訴他吧。」我說。
  「沒關係,塞澤納克耍了花招,那人要敢抗議才怪呢。首先一點,他已經沒有退路, 他自己也實在太可恥了。」
  「塞澤納克,他也會耍這類把戲?」我詫異地問道。
  「你以為他是怎麼混的?」納迪娜說。她把毛衣往抽屜裡一扔。「有時,他的鬼花 招可真好玩。」
  「付兩萬法郎,在不是出自自己手筆的詩上署上自己的名字,這真叫我困惑不解。」
  「為什麼要一心想看到自己的名字印成鉛字呢?」納迪娜說道。接著,她又從牙縫 裡擠出一句話:「用錢去買與不顧頭痛屁股熱地拚命去寫,是一碼子事。」這話是專門 說給我聽的,若是當著她父親的面,她就得清理清理自己的髒話。
  等下了樓梯,納迪娜以疑慮的神氣問道:「我們像那個星期四一樣,到對面小酒店 去喝一杯好嗎?」
  「當然可以。」羅貝爾回答道。
  納迪娜臉上一亮,往大理石獨腳小圓桌前一坐,開心地說:「得承認我護你護得怪 好的吧!」
  「是的。」
  她忐忑不安地瞧了父親一眼:「怎麼,你對我不高興?」
  「噢!我呀,我為你感到欣喜,我倒為自己感到不悅,因為這到頭來對你沒任何的 益處。」
  「任何職業都不會有什麼結果。」納迪娜突然硬邦邦地說。
  「這要因事而論。你前幾天跟我說朗貝爾建議你當通訊記者,在我看來,這就比較 有意義。」
  「噢!如果我是個男的,那就沒有什麼說的了。」納迪娜說道,「可一個女人當通 訊記者,千分之一成功的機會都沒有。」她一揮手,擋住了我們的異議。「我說的成功, 不是你們那個意思。」她傲然地說:「女人呀,總是不順當。」
  我貿然插了一句:「不盡然吧。」
  「你覺得?」她冷冷一笑:「就瞧你吧,你幹得不錯,你有不少病人,這不假,可 說到底,你永遠成不了弗洛伊德。」
  她早就養成了這副孩子氣,每當她父親在場,她總是習慣於惡聲惡氣地攻擊我。我 開腔道:
  「成為弗洛伊德或無所事事,在這兩者中間能做的事多著哩。」
  「我可是有所事事的,我是秘書。」
  「若你這樣挺滿足的,那也就沒什麼可說的了。」羅貝爾急沖沖地說道。
  我常為羅貝爾嘴巴太快,白白敗了納迪娜的興致而感到遺憾。我曾多次開導他,可 他怎麼就下不了狠心,扔不下對女兒的一片雄心。納迪娜口氣咄咄逼人地說道:
  「不管怎麼說,一個人的命運在今天是多麼微不足道!」
  「你的命運不取決於你,也不取決於我。正因為如此,那些一心想出人頭地的小人 全都讓我笑掉大牙。」她輕輕咳了一聲,瞧也不瞧我們一眼,繼續說道:「等到我有勇 氣做點艱難的事情的那一天,我就投身於政治。」
  「那你還不趕緊到革命解放聯合會去工作,還等什麼?」羅貝爾問道。
  她一口飲盡杯中的維特爾礦泉水:
  「不,我不同意。你們說到底是反共產黨的人。」
  羅貝爾聳了聳肩膀:「要是拉福利認為我是反對他們的,你以為他還會這樣友好 嗎?」
  納迪娜微微一笑:「聽說拉福利就要來要求你別舉行那個集會。」
  「誰跟你說的?」羅貝爾問道。
  「拉舒姆昨天說的。他們很不滿意,他們認為革命解放聯合會走了邪路。」
  羅貝爾一聳肩膀:「也許拉舒姆和他那幫子小左派分子確實大為不滿,可他們要自 以為是黨中央,那就錯了。我上個星期還見到拉福利呢。」
  「拉舒姆前天見了他。」納迪娜說,「我向你保證,這是正經話。他們開了一個火 藥味十足的會議,決定必須採取措施。拉福利會來跟你談的。」
  羅貝爾一時沉默不語,接著開口說道:「若真是如此,那該讓人絕望透了!」
  「是真的。」納迪娜說,「他們說你領導的革命解放聯合會非但不與他們一起共事, 反而鼓吹與他們背道而馳的政治,還說這次集會就是敵對行動的宣言,說你分裂了左派, 他們不得不向你宣戰。」納迪娜的話中含著幾分得意。她大概還不知道她這番話的輕重。 平時,每當我們遇到真正的麻煩,她往往驚慌失色,可若只是些不順心的小事情,她總 是從中取樂。
  「不得不向我宣戰!」羅貝爾說道,「這真叫絕!是我分裂左派!啊!他們沒有 變。」他憤怒地補充道:「他們永遠變不了!他們所希望的,是革命解放聯合會對他們 服服貼貼,一看到獨立的徵兆,他們就斥責我們抱有敵意!」
  「要是你不同意他們的觀點,那他們必定認為你有錯。」納迪娜通情達理地說, 「你也是這樣的。」
  「不同觀點可以有,但也可以保持行動的統一。」羅貝爾說,「這就是國民陣線的 意思。」
  「他們視你為危險分子。」納迪娜說,「他們說你鼓吹極惡政治,說你想破壞重新 建設大業。」
  「聽著,」羅貝爾說道,「摻和不摻和政治,是你的自由,可你別扮演鸚鵡學舌的 角色。若你用的是自己的腦子,那你就會明白真正可能引起災難的,是他們的政治。」
  「他們不能不這樣行動。」納迪娜說,「要是他們試圖奪取政權,那美國馬上就會 干涉。」
  「他們有必要爭取時間,這我同意。可是,他們也可以採取別的方式。」羅貝爾聳 聳肩說道:「我完全承認他們處的位置很難,他們或多或少是兩頭受夾。自從工人國際 法國支部垮臺以後,他們不得不扮演各種角色,一會兒當左派,一會兒又當左派的右派。 可正是因為如此,他們才應該希望另一個左派黨的存在呀!」
  「怎麼!他們就是不希望。」納迪娜說道。
  她猛地站了起來,為自己產生了一點兒小小的影響感到滿意,可並不樂意捲入她顯 然佔不了上風的爭論中去。「我去逛逛。」她說。
  我們也起了身,沿著河畔徒步回到家裡。
  「我馬上給拉福利打電話。」羅貝爾對我說:「唉,手挽著手團結一致是多麼有必 要啊!他們明明知道這一點!可他們卻怎麼都不容忍在他們之外還存在另一個左派黨。 社會黨已經算不了什麼,這個國民陣線,他們倒是樂意要的。但是,出現一個新的運動, 看去很有起色,那就大逆不道了……」
  他繼續氣憤地講著,我一邊聽一邊想:「我不願離開他。」昔日,我離開他時並不 感到痛苦,因為我們活在世間,彼此永遠相愛。可是,我現在知道我們倆只有一個生命, 且它已經受到嚴重的損傷,前途充滿威脅。羅貝爾並非攻不破、擊不倒。相反,突然間, 他在我看來甚至是脆弱的。他一直指望共產黨人懷著誠意,可他大錯特錯了。面臨他們 的敵意,提出了嚴重的問題。「得了,這條死胡同到了。」我心裡在想。可他既不能放 棄自己的綱領,也不能堅持反對共產黨人,任何兩全的辦法都不存在。也許事情會順利 解決的,條件是共產黨人拿定主意,容許舉行集會。羅貝爾的命運並非掌握在自己手中, 而是捏在他們的掌心。想到這些,我感到心悸。他們一個字就可摧毀羅貝爾苦心經營起 來的美好的平衡。不,這不是我離他而去的時候。一走進工作室,我就以諷刺的聲音說 道:
  「瞧瞧我收到了什麼東西!」
  我把羅米歐的信遞給了他,他遂變了一副面孔,我從中辨出了歡樂,這本該是我的 歡樂。「可這是美事!你為什麼對我一聲不吭?」
  「我不願一走就是三個月。」我說。
  「為什麼?」他驚詫地看了看我說,「這可是一次美妙的旅行啊!」
  我喃喃地道:「我這裡要做的事實在太多了。」
  「你到底怎麼了?從現在到元月份,你有足夠的時間可以把一切都安排妥當。納迪 娜已經長得夠大了,用不著你照管,我也一樣。」他微笑著添了一句。
  「美洲太遙遠了。」我說。
  「我簡直認不出你來了!」他一副挑剔的神態細細打量了我一番,說道,「你走動 走動,這對你大有好處。」
  「我們今年夏天騎自行車去轉轉。」
  「要想欣賞異國風光,騎自行車可走不了多遠!」羅貝爾說,他淡然一笑:「我可 問心無愧!若是別人通知你旅行計劃泡湯了,你準會蹦起來。」
  「有可能。」
  他說得有理,我對這次旅行看得已經很重。正因為如此,這又成為一塊心病擾得我 心緒不寧。所有那些往事、所有那些慾望,一一甦醒過來,這多麼令人不安!為什麼有 人要來擾亂我這行屍走肉般的規規矩矩的平安日子?這天晚上,羅貝爾和亨利對拉福利 大為惱火,他倆相互鼓勵,要堅決挺住,如果革命解放聯合會成為一股真正的力量,那 共產黨人也得被迫買它的賬,到那時,就可能重新獲得統一。我靜靜地聽著,對他們所 講的一切發生了濃厚的興趣。可是,在我的腦瓜子裡卻充斥著一個個亂七八糟的愚人形 象。第二天情況沒有好轉,我兀自坐在辦公桌前,整整呆了一個時辰,向自己發問: 「我接受?還是不接受?」最終,我站起身來,拿起電話,沒有必要裝著工作的樣子。 我曾答應波爾,這幾天去看看她,現在去正好。不用說,她准獨自一人等在家中。我離 開家門,向她家走去。我很愛波爾,可同時,她又使我有點害怕。每日清晨,我經常感 覺到身上籠罩著令人窒息的陰影,一個災難正在漸漸甦醒,而我首先想到的便是她。我 一睜眼,她也緊接著打開雙眼,然而在她的心底,卻漆黑一團。我暗自思忖:「若處在 她的位置,我可容忍不了這種生活。」我完全明白,相比之下她處這種位置比我處著要 容易一些。波爾可以一連幾個小時、甚至幾天閉門不出,看不到任何人而不感到煩悶, 她甚至成功地向自己否定了亨利已經再也不愛她這一事實。可是總有一天將真相大白, 到時該會發生什麼不測?能給她出什麼主意?去唱歌?可這不足以給她以慰藉。
  我漸漸靠近了她的家門,心裡也愈縮愈緊。居住在這群命運不濟之人的小區裡,對 她來說倒挺合適。我不知他們在被德佔領期間都躲到了什麼地方。如今春天到了,他們 的破衣爛裳,甚至甲狀腺腫和槍傷刀痕又都一一出現了。有三個人背靠街心公園的柵欄 而坐,旁邊是一塊大理石板,石板上裝飾著一束已經凋謝的花,其中一男一女正在搶奪 一隻黑漆布袋,他們臉色通紅,是因為喝酒和憤怒的緣故,他們倆猛烈地向對方吐著髒 話,但四隻緊抓著布袋不放的抽搐的手卻幾乎擰著不動。而另一個人在旁開心地觀戰。 我鑽進了一條小街,油漆斑駁的木門守著一座座廢物庫,每日清晨,撿破爛的都把廢紙 和廢銅爛鐵往這邊送,幾扇玻璃門微微露出一條小縫兒,候診室裡坐著一些婦女,膝蓋 上蹲著小狗。我曾從一些小冊子上看到在這些動物診所裡,人們醫治或者毫無痛苦地殺 死「鳥和小動物」。我在一張廣告紙前停下了腳步,房間備有傢具出租。我按響了門鈴。 樓梯口總是放著一隻巨大的垃圾桶,只要一抬步登樓,便有那麼一隻黑狗沒命地狂吠起 來。波爾富有導演的情趣,每當她向新來造訪的客人打開這間簡易寓所的房門時總會輕 而易舉地獲得戲劇性的效果。我也不例外,每次總對她那出人意外的光彩感到驚訝,我 也為她那非同一般的服飾感到驚異。她生來討厭千篇一律,性喜美妙多變,因此任何時 候都顯得經過一番悉心打扮。她給我開了門,只見她身著一條寬鬆的塔夫綢內裙,淡紫 的色澤閃爍變幻,腳穿一雙大高跟鋸齒狀鞋,鞋帶纏在腿上。她擁有各式各樣的鞋子, 說不定哪位視鞋如命的收藏家也相形見絀。
  「快來暖和暖和。」她邊說邊把我往燃著柴火的爐子邊拉。
  「天並不冷。」
  她朝縫隙堵得死死的窗子瞥了一眼。
  「大家都這麼說。」她坐了下來,既嚴肅又關切地朝我俯過身子,問道:「你身體 怎麼樣?」
  「挺好。可我忙得不可開交。人們再也用不著每天擔驚受怕了,可是他們便重新開 始自己折磨自己。」
  「你的書呢?」
  「正在寫。」
  我出於禮貌,她怎麼問,我便怎麼答。我清楚地知道她對我的工作從來就不感興趣。
  「你真覺得有意思?」她問道。
  「喜歡極了。」
  「你真有福氣!」波爾說。
  「是因為我幹的是我感興趣的工作?」
  「是因為你把自己的命運掌握在自己手中。」
  我的自我感覺並非如此,可這裡涉及的並不是我。我滿懷熱情地說:
  「你不知道自我在聖誕節聽到你唱歌後心裡想些什麼吧?我想你該利用你的歌喉做 點兒事。你對亨利忠貞不渝,這固然十分美好,可說到底,你自己也重要呀……」
  「噢!我曾就這個問題與亨利進行過激烈的爭論呢。」她漠然地說,搖了搖頭: 「不,我再也不登台歌唱了。」
  「為什麼?我肯定你會走紅。」
  「這對我又有何益?」她問道,繼而微微一笑:「廣告上寫滿我的名字,報刊上登 的儘是我的照片,我對此真的不感興趣。如果想要的話,這一切我早就可以得到,可我 不想要。你誤解了我。」她補充道,「我不希望任何個人的榮耀。在我看來,偉大的愛 情遠比成功的事業要重要得多。我所遺憾的,只是愛情的成功並不僅僅取決於我。」
  「可你沒有被強迫作出抉擇呀。」我說,「你完全可以繼續愛你的亨利,同時唱你 的歌。」
  她神情嚴肅地看了看我:「對一個女人來說,偉大的愛情不允許她享有任何自由。 我知道羅貝爾和你之間有多麼默契。」她補充道,「可那並不是我所說的偉大的愛。」
  我並不願意就她的字眼或我的生活爭辯一場。「可你在這裡獨自一人一天天過日子, 你該有的是時間工作呀。」
  「這並非時間問題。」她以責怪的神態朝我微微一笑:「你想我十年前放棄了歌唱 是為了什麼?是因為我明白了亨利需要我整個身心……」
  「你說他自己也曾勸你重新工作。」
  「可要是我真的按他的話去做,他准懊喪不堪。」她樂呵呵地說,「哪怕我有一個 念頭與他的不符,他都受不了。」
  「多麼自私!」
  「愛並不自私。」她深情地撫了撫柔軟的衣裙。「噢!他對我沒有任何要求,他從 來沒有要求過我什麼。可是,我知道我的犧牲不僅對他的幸福,而且對他的寫作事業及 其成功都是不可缺少的,特別是現在比任何時候都需要。」
  「為什麼他的成功在你看來那麼重要,而你自己成功與否卻無關緊要呢?」
  「噢!他名聲大小,我才不在乎呢。」她情緒激烈地說:「這事關別的東西。」
  「是什麼?」
  她猛地站了起來:「我給你備了點熱酒,你要喝嗎?」
  「樂意。」
  我聽著她在廚房裡走動,心裡很不舒坦地想:「她到底是怎麼想的?」她口口聲聲 說對個人榮耀不屑一顧,可為什麼偏偏在亨利開始名聲大振、人們稱頌他為抵抗運動的 英雄和年輕文學的希望時,波爾重又擺出一副對愛情忠貞不渝的面孔呢?我清楚地記得 一年前,她是多麼死氣沉沉、心灰意懶,她又是怎麼感覺到這種愛的呢?她為何拒絕通 過工作擺脫這種愛的糾纏呢?她是怎樣看待周圍世界?我和她一起關在這紅色的四壁之 間,望著爐火,交換著言語,可我怎麼都琢磨不透她腦中發生的一切。我站起身子,朝 窗戶走去,掀開了窗簾。夜幕降臨了,一個衣衫襤褸的漢子手牽一條高貴的丹麥狗在游 逛。在那塊寫著「專營撒克遜珍奇鳥類」幾個字的神秘的牌子下,一隻被繫在窗欄上的 猴子彷彿也在困惑不解地察看著蒼茫暮色。我又放下窗簾。我曾有過什麼希望?希望能 用波爾的雙眼看一看這熟悉的環境?希望在這環境中捕捉住她每日生活的色彩?不,小 卷尾猴決不可能用人的眼睛去觀察,我也決不可能潛入另一個人的心底。
  波爾從廚房回來,莊重地端著一隻銀托盤,盤上兩隻碗在冒著騰騰熱氣。「你喜歡 甜一點的,是嗎?」
  我嗅了嗅這濃濃的紅酒溢出的那股又熱又香的氣味:「看來很可口。」
  她沉思著喝了幾口,彷彿在品味這是不是真正的春藥,「可憐的亨利!」她喃喃地 說。
  「可憐?為什麼?」
  「他正在經歷一次艱難的危機,我擔心他在擺脫危機之前遭受過多的痛苦。」
  「什麼危機?他看去體魄康健,最近的幾篇文章也是他從未寫過的好文章。」
  「文章!」她帶著一種憤懣瞧了我一眼:「從前,他對搞報紙嗤之以鼻,認為只不 過混碗飯吃吃而已,他離政治也遠遠的,希望獨自相處。」
  「可現在環境變了,波爾。」
  「環境又有何妨!」她有些激動地說道,「他不應該變。戰爭期間,他冒著生命危 險,是偉大的舉動,可今日,逃避塵世才是偉大之所在。」
  「這又為何故?」我問道。
  她一聳肩膀,沒有答腔。我有些氣惱地添了一句:「他肯定已經給你解釋過他為何 搞政治。我呀,我可是絕對贊同。你不認為應該給他以信任嗎?」
  「他正在闖入並不屬於他的道路。」她以不容置疑的腔調說,「我很清楚,我甚至 可以給你證據。」
  「這倒叫我吃驚。」我說。
  「證據,」她誇張地說,「就是他已經變得沒有能耐寫作。」
  「也許目前他是沒有動筆,」我說,「可這並不意味著他從今之後再也不寫。」
  「我並不吹噓自己永遠不會錯。」波爾說,「可你要知道,亨利是我造就了他,我 創造了他,一如他塑造了他書中的人物,我對他就像他對他書中的人物一樣瞭若指掌。 他正在背叛自己的使命,該由我指引他重返正道。正因為如此,我才不能考慮照顧我自 己。」
  「你知道,人們除了自己賦予的使命之外,別無其他使命。」
  「亨利可不是一位混同於他人的作家。」
  「他們大家各不相同。」
  她搖了搖頭:「若他僅僅是一個作家,那就不會讓我感興趣了。作家何其多呀!當 他二十五歲,我與他結成夫妻時,他一心只想文學,可我馬上就發現了我完全可以讓他 攀登更高的境界。我讓他明白了一點,就是他的生活和他的作品應該渾然一體,獲得成 功。是多麼純潔而又絕對的成功,可成為世人的楷模。」
  我心裡不安地在想,若她用這副腔調跟亨利說話,那他真該受不了。
  「你是想說一個男人應該像珍惜自己的作品一樣珍惜自己的生活?可並不能因此而 禁止他發生變化呀。」
  「除非他順應自身而變化。我發生了許多變化,可我順應的是自己的生命。」
  「誰也沒有預先劃定的道路。」我說,「世界已經不再是從前的那個世界,對此, 任何人都無能為力,必須設法適應。」我朝她微微一笑:「我也同樣,在多少個星期裡, 一直幻想可以重新獲得戰前的時光。可這是愚蠢的念頭。」
  波爾神態執拗地細觀著爐火:「時間並沒有用。」她說。突然,她猛地朝我轉過身 子:「噢!想一想蘭波,你看見了什麼?」
  「我看見了什麼?」
  「對,你看見了他的什麼形象?」
  「他年輕時的形象。」
  「瞧!只有一個蘭波、一個波德萊爾、一個司湯達1,他們在世的時間有的比較長、 有的比較短,可他們每個人的一生只構成了一個形象。亨利只有一個,我也永遠是我自 己,時間對此無能為力,背叛並非源於時間,而是因為我們自身。」
  
  1司湯達(1783∼1843):19世紀法國傑出的批判現實主義作家,最著名的作品是 《紅與黑》和《巴馬修道院》。
  「啊!你把一切都混為一談了。」我說,「等你年邁七旬,你還永遠是你,可你與 人與物卻會形成不同的關係。」我又平添了一句:「與你的鏡子也同樣。」
  「我從不在鏡中多照自己。」她帶著幾分疑惑審視了我一番:「你想證明什麼?」
  我一時保持緘默。否定時間,大概誰都有這種企圖,我也常常這樣做。對波爾這般 固執的信念,我隱隱約約產生了幾分羨慕。
  「我所說的,是我們都生活在地球上,必須安於天命。你應該放手讓亨利去做他樂 意做的事。你嘛,也應該照顧一下自己。」
  「你就這話,彷彿亨利和我是兩個彼此完全獨立的人似的。」她若有所思地說, 「也許這之間有一種無法彼此交流的體驗。」
  我滿懷希望,試圖說服她,如今這一希望完全落空了。還能怎麼辦呢?我一無所知。 不過,我還是對她說道:
  「你們是彼此獨立的,其證據就是你在批評他。」
  「確實,表面上我們是有不同之處,我也在為消除這種不同而鬥爭。」她說,「可 實質上,我們只是一個整體。我過去經常感覺到這一點,我甚至還清楚地記得第一次認 識到這種情況時的情景:我幾乎感到害怕。徹底地融入在另一個人之中,你知道,這很 怪。但是,當一個人在自身中發現了另一個人時,他要付出多大的代價呀!」她那激動 的目光凝視著天花板,接著說道:「有一件事是可以肯定的:我的時光必將重現。亨利 必將完完全全地化為我,我也一定將原原本本地歸還給他。」
  她的話語中有著某種近乎絕望的聲嘶力竭的勁頭,我只不過是放棄,不想再深談下 去,我輕快地說:「可不管怎樣,你走動走動、見見人對你有好處。下個星期四,你不 願陪我到克洛蒂家走一趟?」
  波爾的目光落到地板上,看她的樣子,彷彿她又控制住了體內的某個組織,重新獲 得了解脫,變得輕鬆起來。她朝我嫣然一笑:
  「噢!不,我不願意。」她說,「上個星期,她來看過我,我這幾個月對克洛蒂夠 煩了。她已經把斯克利亞西納安置到了她家,你知道嗎?我在納悶他怎麼會同意的……」
  「我猜想他手頭沒有一個子兒了。」
  「你說那裡像是個後宮!」波爾說。
  她哈哈大笑,這笑聲足足使她年輕了十歲。以前,她跟我呆在一起時就是這副樣子。 可一旦亨利在場,她就擺出架子。如今,人們覺得她似乎感覺到亨利的目光總是在跟著 她。如果她有勇氣為自己而活著,她也許能夠重新恢復昔日的歡快。「我不善於與她交 談,我太笨了。」我離開她時,心裡這樣責備自己。她過這種生活很不正常,有時,甚 至乾脆就不合情理。可是,我今天未能好好開導開導她。正常的生活,還有比這更不正 常的嗎?為了能循規蹈矩,打發日子,有多少事情不得不放棄,有多少往事不得不忘記, 又有多少事實真相不得不迴避。「我害怕離去的原因正是在此。」我心裡在想。在巴黎, 在羅貝爾身旁時,我不費多少氣力就可避免陷阱,因為我能識別陷阱,警鐘時刻向我提 醒面臨的危險。但是,當我孤獨一人置身於陌生的蒼天之下,將有怎樣的災難降臨到我 的頭上?將有明擺的事情突然使我眼花繚亂?又會有怎樣的鴻溝突然出現在面前?不過, 鴻溝終將平合,明擺的事情也會消失,這是確鑿無疑的。我見過的何其多。我們就好比 蚯蚓,任憑他人斬為兩截,或好似龍蝦,折斷了爪子會再生長。但是,當我想起那徒勞 的垂死掙扎的時刻,想起那不願苟延殘喘、恨不得立即死去的時刻,我不禁心悸。我試 圖讓自己服從於理智:我為什麼會出什麼事情呢?為什麼就不會出任何事情呢?偏離前 人踏平的道路,從來就沒有好的結果。在這個世界上,我感到有些窒息,這是事實。可 人們漸漸也會習慣於窒息的,不管怎麼說,形成習慣並不是壞事。
  「你怎麼了?」幾天以後,納迪娜滿腹狐疑地問我。她身著我的浴衣,躺在我臥室 的長沙發上。平時我回家時,總發現她這副樣子。在她眼裡,惟有他人的服飾、擺設、 他人的生活才有價值。
  「你希望我怎麼樣?」我反問道。
  我沒有跟她談起羅米歐的來信。可是儘管她對我很不瞭解,但對我的任何情緒變化 她都看得一清二楚。
  「你好像睏倦得連站著也能入睡似的。」她衝著我說。
  確實,在平日裡,我總是興致盎然地詢問她每日做些什麼,可這天晚上,我卻默默 地脫去外套,戴上睡帽,沒有說一句話。
  「我在聖安娜度過了整個下午,我想我是有點疲倦了。」我回答道。「你呢?你都 幹了些什麼?」
  「你對此感興趣嗎?」她忌恨地反問道。
  「當然。」
  納迪娜臉上一亮,她心裡有高興的事情,不願再多賭氣。「我剛才遇到了我終身的 伴侶!」她以挑逗的聲音說道。
  「當真?」我笑瞇瞇地問道。
  「對,當真。」她嚴肅地回答道,「他是拉舒姆的一個夥伴,棒極了。他可不是一 個平平庸庸的寫書匠,而是一個活動分子,名副其實的活動分子。他叫若利。」
  在這之前不久,她與亨利鬧了一場:她的反應如此明顯,要是她自己也意識不到我 才感到奇怪呢。「那這一次,你肯定登記入黨了?」我問道。
  「他對我還未入黨氣憤極了。啊,你知道,他這個人,辦事可不拖泥帶水。他說干 就干,一個男子漢嘛。」
  「我早就認為你最終也該經歷一番了。」
  「道理很明白,這是因為對你來說只不過是一種經歷而已。」她聲音尖刻地說, 「現在入黨,以後再退出來。年輕時代得經歷經歷。是這個意思吧。」
  「噢,不。我沒說過這種話。」
  「我知道你心裡是這麼想的。你要明白,若利的力量在於他相信真理。他從不以經 歷為兒戲,他是在行動。」
  一連幾天,她咄咄逼人地對若利大加頌揚,我只管聽著,沒有任何表示。她把《資 本論》攤在書桌上的化學教科書旁,目光陰鬱地在兩部書之間來回移動。她開始以歷史 唯物主義為指導,觀察我的一舉一動。在這料峭的初春,街上的乞丐比比皆是,若我施 捨給他們一點兒錢,她便冷冷一笑:「你以為給這種可憐的廢物施捨一點兒錢,就可以 改變世界的面貌了?」
  「我並沒有如此奢望,只是讓他高興高興,這就夠了。」
  「如果你良心得到安寧,那對大家都有好處。」
  她總以為我內心有多少陰險的謀劃。 第四章(三)
  「你以為拒絕涉足上流社會、待人粗野,就可以擺脫你那個階層了?這樣一來,你 只不過成了一個沒有教養的資產者而已。」
  實際上是我很不樂意去克洛蒂家。大戰期間,她曾從勃艮第的那座城堡給我寄過許 多包裹,可現在她不由我推卻,非要我參加她每個星期四的聚會,我無論如何得去一次。 可是,當我在5月一個春雪霏霏的夜晚跨上自行車的時候,心裡是多麼不情願啊。時值 仲春,然而任性的寒雪又突然出現,天空白茫茫一片,闃無聲息,鵝毛大雪紛紛揚揚飄 落在地上,看似溫暖如春,但落到身上卻冰冷刺骨。我恨不得順著這種棉絮裹似的道路 徑直向前飛馳,騎到很遠很遠的地方。上流社會的沉重應酬對我來說比任何時候都更可 怖。儘管羅貝爾四處躲藏,對記者、勳章、科學院、沙龍和將軍夫人一律退避三舍,但 也無濟於事,人們正在把他奉為一座公共的豐碑,我也因此而成為公共人物。我慢步登 上豪華的石階。我討厭眾人把目光霍地投向我的那一時刻,只需迅疾的一瞥,他們就可 識別我,把我撕成碎片。於是,我意識到了自己的存在,內心也因此而永遠不得安寧。
  「真想不到有幸與您相見!」洛爾·瑪爾娃說著,「您那麼忙!都不敢再請您大駕 光臨了。」
  我們至少謝絕了她三次邀請。來客亂哄哄的,在我相識的人中,我很少對誰有過什 麼負罪感。他們有的認為我們高傲,有的認為我們孤僻,也有的認為我們拿架子。我猜 度在這些貪婪地來此尋找無聊的人中,誰的腦子裡也沒有掠過這樣的念頭:上流社會實 在激不起我們的興致。對我來說,無聊簡直就是災禍。打從我孩提時代起,就嚇得我丟 魂落魄。我小時候希望趕緊長成大人,以對無聊的迴避為中心構築起自己的整個生活, 這樣做首先正是為了擺脫這種災難。可是,那些我與之握手交往的人也許對無聊已經習 以為常,覺察不出這一點。他們也許根本就不知道空氣也可能會產生另一種氣味。
  「羅貝爾·迪布勒伊未能陪您同行?」克洛蒂問道,「請代我告訴他,他在《警覺》 上寫的那篇文章實在令人讚歎!我全都記到了心上,無論在餐桌、浴室還是在床榻,我 都默默地背誦,夜晚我與之同眠,而白晝,它是我心中的情人。」
  「我一定轉達。」
  她目光灼熱地盯著我看,我感到好不自在。自然,我不喜歡有人說羅貝爾的壞話; 可是當有人對他大唱讚歌時,我也感到彆扭。我感覺到自己的唇間露出一個笨拙的微笑, 不知如何是好,沉默不語吧,可能被視為矯揉造作;而一旦開口說話,似乎就可能有失 穩重。
  「這本雜誌的問世是一件重大的事。」畫家佩爾萊納說道。他才是克洛蒂心中的情 人呢。
  吉埃特·旺達杜爾湊了過來,她寫過一些巧妙的小說,自感是沙龍中引人注目的人 物。她的衣著裝飾,她的一舉一動無不表明她已經意識到了自己已經並不年輕,同時也 表明她對自己昔日的花容月貌過分眷戀了。她以略帶靈氣的聲音說道:「迪布勒伊的非 凡之處,在於他對藝術有極為深刻的執著追求,同時又善於對今日的世界投入無比的熱 情。既愛文又愛人,誠為難得。」
  「您對他的生活是否記日記?」克洛蒂問道,「不然您可給世人提供多麼珍貴的資 料啊!」
  「我沒有空暇。」我說,「再者,我並不認為他喜歡我這樣做。」
  「令我驚詫的是,」於蓋特·伏朗熱插話道,「您生活在一位氣度蓋世的人身邊, 可卻始終保持著自己的一份職業。我根本做不到。我可愛的夫君吞噬了我的所有時間, 不過我覺得這很正常。」
  我欲張嘴一一給予反駁,可我還是按捺住自己,盡可能平淡地回答道:
  「這是個安排問題。」
  「可我安排得很好。」她神色慍怒地說,「不,這不如說是個道德環境問題。」
  他們以各自的目光對我任意宰割、清算舊賬。情形歷來如此:他們把我團團圍住, 一個個露出狡黠的神色,向我問這問那,彷彿我早已成為寡婦。但是羅貝爾明明活在世 上,我決不幫助他們把他當屍體用防腐香料保存供奉起來。他們四處搜集他的真跡,拼 命爭奪他的手稿,把他留有題獻的全集整整齊齊地排列在自己的木書架上;可是我呢, 我手中只有他的兩三部書。我大概是存心不去索回別人向我借走的那些書籍;我也是故 意沒有將他的信分門別類,反而或多或少四處亂丟:這些信是專門寫給我的,並不是暫 時由我保管,有朝一日將由我轉交的東西;我並非羅貝爾的繼承人,也並不是他的見證 人。我是他的妻子。
  也許吉埃特猜出了我內心的不適,她儼然一位女君主,以為到處都是她的王國,她 鎮定自若地將她那只溫柔的小手往我手腕上一搭:「哎呀,他們什麼吃的也沒給您送! 讓我領您去酒菜台。」她一邊拉著我,一邊以同謀似的神情朝我微笑。「我真希望有一 天我們倆能好好談一談。與才女相會多難得啊!」瞧她這口氣,彷彿剛剛在這濟濟一堂 的來客中發現了這惟一的一位能夠理解她的人。她緊接著說:「您知道什麼事情讓我高 興嗎?那就是哪一天您和羅貝爾光臨寒舍吃頓晚餐。」
  最為艱難的時刻莫過於他們或以漫不經心、或以高人一等的神態要求約會了。當我 照例報以「羅貝爾眼下那麼忙」這幾個字的時候,我往往感覺到他們那嚴厲的目光在譴 責我,最終不得不承認自己有罪。我是他的妻子,這不錯,可答應約會,我又有什麼權 利?再說,也沒有理由去篡奪這種權利:一座公共的豐碑,這可是屬於大家的。
  「噢!我知道被作品纏得脫不開身是怎麼回事。」吉埃特說,「我也一樣,從不出 門。您在這裡見到我,純屬偶然!」她哈哈大笑,這意味著我被好好地捉弄了一番!她 的真實意圖並不在此。「可是,共進一次小範圍的晚餐,這就大不一樣了,晚餐上,我 只邀幾位男友。」她添了一句,向我透露道,「我不喜歡女人作伴,我在她們中間總有 一種失落感。您不是嗎?」
  「不,我和女人很合得來。」
  她以驚訝而責怪的神色瞧了我一眼:
  「真奇怪,真太奇怪了。也許是我不正常了……」
  她在自己的作品中公然宣揚她所屬的女性如何低下,她自以為可通過她那陽剛之氣 十足的才華擺脫女性,她也因此而超越了男性,因為她具備了與男性同樣的品質。此外, 她還具有作為一個女人而特有的魅力之價值。這種狡黠的心計令我不快。我以行家的口 吻說道:
  「您並非不正常。幾乎所有的女人都偏愛男人。」
  她的目光突然變得冰冷,毫無掩飾地故意向於蓋特·伏朗熱轉過身去。可憐的吉埃 特!她意欲擺脫戀己癖的罪名,同時又渴望別人承認她的價值,為此而倍受折磨,於是, 她想方設法,試圖讓別人說出她所希望的對她的評價。可是,倘若別人不說怎麼辦?要 不要甘於寂寞?這是個痛苦的抉擇。克洛蒂發現我獨自呆著,便以其堂堂女主人的身份, 硬把一個人往我懷裡推。
  「安娜,您從未見過呂茜·貝洛姆吧?她過去與您的女友波爾很熟。」她邊說邊飛 快地朝一個新的來客迎去。
  「啊!您熟悉波爾?」我向這位身材頎長的婦人問道。她滿頭棕髮,身著一件黑色 奧托曼服,全身珠光寶氣,朝我勉強笑了笑。
  「對,我跟她很熟。」她高興地說,「我曾無償幫她選擇作廣告用的服飾,當時, 我已經為阿瑪麗莉廣告公司揚了名,可她剛剛在瓦勒古爾公司起步。她長得漂亮,可不 善穿戴。」呂茜·貝洛姆朝我投來一個冰冷的微笑。「應該說她在審美方面還不太成熟, 可她卻聽不進任何勸告。那個可憐的瓦勒古爾和我為此吃盡了苦頭。」
  「波爾有她自己的風格。」我說。
  「她當時可沒有尋覓到自己的風格。她自我欣賞有餘,沒有自知之明,這對她的職 業是有害的;她有一副漂亮的嗓子,可根本不知怎麼使用;她絕對不善於發揮自己的長 處,因此從未超越應有的水準。」
  「我從未聽過她唱歌,可聽說她當時很走紅,她曾簽訂過去裡約演出的合同。」
  呂茜·貝洛姆哈哈大笑起來:「她獲得了意外的成功,因為她長得漂亮,可她很快 便一落千丈。唱歌,這和別的一樣,需要付出努力,這可不是她的長處。去巴西演出, 我還記得這回事,我還不得不為她製作衣裙呢。讓小伙子感興趣的並非她的演唱技巧, 她自己心裡也很明白。她並不像她試圖顯示的那樣瘋狂。她裝出一副瑪麗布朗似的輕狂 樣子,可實際上,她內心所渴望的,是尋找一個能體貼她的正經的小伙子,目的達到之 後,其他的一切很快也就拋棄了。她做得對,不然,她在事業方面也永遠成不了大氣候。 她現在情況如何?」呂茜突然以充滿善意的聲音問道:「聽說她的那位偉人正在甩她, 確有其事?」
  「絕對沒有,他們傾心相愛。」我以權威的口吻說。
  「啊!這就好。」她說道,但話語中流露出百分之百的懷疑。「她期待的時間夠長 了,可憐的丫頭。」
  我一時不知如何是好。呂茜·貝洛姆厭惡波爾,我可不接受她向我描繪的波爾形象: 一個盛氣凌人、生性懶惰的小娼妓,以歌唱為手段,尋覓保護人。可是我意識到了波爾 幾乎從未跟我談過她初來巴黎那幾年的情況,也從未跟我提起她的少年時代和童年時代。 其中有什麼原因嗎?
  「我能向您道聲日安嗎?您不再恨我了吧?」
  瑪麗·昂熱故作尷尬地朝我微微一笑。
  「您是自作自受!」我同樣對她微笑著說:「您可逼得我好苦啊!」
  「我也是不得已而為之。」她說道。
  「請告訴我實話,您可沒有六個兄弟姐妹吧?」
  「我確實是個姐姐,」她聲音誠懇地說,「可我只有一個弟弟,他在摩洛哥。」她 的目光貪婪地向我發問:「告訴我,旺達杜爾到底跟您談了些什麼?」
  「什麼也沒談。」
  「您可以告訴我。」瑪麗·昂熱說,「什麼都可以跟我說。它從這裡進,又從這裡 出。」她分別指了指耳朵和嘴巴。
  「我擔心的正是這點。還是您跟我談談有關這位潑婦的事情吧。」我指了指呂茜說 道。
  「噢!這可是個了不得的女人!」瑪麗·昂熱道。
  「什麼了不得?」
  「她雖然已經這副年紀,可想要什麼男人就有什麼男人,有利可圖的、相處愉快的, 她設法兩者兼有。眼下,有三個男的都想要娶她。」
  「那他們誰以為只有自己要娶她?」
  「不。他們都以為只有自己知道還有兩個男的想娶她。」
  「她又不是個維納斯。」
  「聽說她二十來歲時還要更惡劣呢,可她想方設法不讓別人識別她的真面目。靠兩 條大腿走運的惡女人,比比皆是。」瑪麗·昂熱一副見多識廣的神態說道,「不過,她 們總得吃點苦頭,差不多到了四十歲,她才靠布洛托老爹的資本幫助阿瑪麗莉公司揚了 名。到大戰爆發時,她正開始發大財。現在,又時來運轉,蒸蒸日上了,可她已經膩 了。」瑪麗·昂熱以同情的口吻說道,「正因為如此,她才那麼壞。」
  「我明白了。」我打量了一瑪麗·昂熱,問道:「那您到這兒來有何企圖?搞點聳 人聽聞的趣聞?」
  「我來此是為了自得其樂。我很樂意趕雞尾酒會。您不是嗎?」
  「我可看不出這有什麼樂趣,倒要請教您給我解釋解釋……」
  「呃,可以見到許許多多不願相遇的人。」
  「這顯而易見。」
  「再就是不得不自我表現。」
  「為什麼不得不呢?」
  「如果要想惹人注目的話。」
  「那您想惹人注目嗎?」
  「噢!當然。我特別喜歡的,是讓人給我拍照。」她輕輕咬了咬手指頭,「這不正 常嗎?您認為我該不該讓人給我作作精神分析?」
  「我明白了!是這裡頭亂了套。」
  「什麼?有情結?」
  「有這麼一點。」
  「可是,若消除了我的這些情結,我心頭還能留下什麼?」她抱怨道。
  「請到這邊來。」克洛蒂喊道,「現在那些討厭鬼走了,咱們可以好好歡樂一番 了。」
  每次在克洛蒂家,總少不了宣佈討厭鬼離去的時刻,儘管每一次先後離別的次序有 所不同。我開口說道:
  「抱歉,我得跟他們一塊兒走。」
  「怎麼?您得留下吃晚飯。」克洛蒂說道,「咱們等會兒分成幾張小桌用餐,氣氛 會挺親切的。還有一些人要來,我想把您介紹給他們。」她把我往邊上一拉,客氣地說 道:「我打定主意要好好照顧照顧您。孤僻一人,獨自生活,這真荒謬。誰也不認識您, 我是指那些有錢可賺的圈子裡。請讓我幫您揚名吧。我領您去時裝店,讓您好好露露臉, 一年以後,您就會有一批巴黎最富有的顧客。」
  「我的顧客已經太多了。」
  「其中有一半不付錢,剩下的一半付得很少。」
  「問題不在這裡。」
  「這就是問題的關鍵所在。遇到可以付十倍的錢的顧客,您就可以少干十倍的活, 您便有了空暇,可以出門走走,講究講究穿戴。」
  「我們以後再談吧。」
  她對我如此不理解,我不勝驚訝。可說實在的,我也並不更理解她。她認為工作對 我們來說僅僅是成功與發財的一種手段。我內心曾隱隱約約有個感覺,以為所有這些冒 充高雅的人會不惜以自己的社會地位換取幾分才智和幾分成就。在我孩提時代,一位小 學教師在我眼裡遠比公爵夫人和億萬富翁偉大,這種等級區分標準至今也未有過多少變 化。然而在克洛蒂的腦子裡,她想像對愛因斯坦來說,最高的獎賞莫過於在她的沙龍裡 受到款待。因此,我們倆就難以有什麼心靈的契合了。
  「請坐這兒,我們馬上做『說實話』遊戲。」
  我討厭這種遊戲。在這些人中間,我向來只說假話。看到這些搭檔一個個競相顯露 內心的秘密、互不中傷、認真而又狡黠地互相提問,我感到很不自在。
  「您偏愛的是什麼花兒?」於蓋特問吉埃特。
  「黑蝴蝶花。」她在一片虔誠的肅穆中答道。
  她們各自都有偏愛的花卉、季節、書籍和專門的時裝師。
  於蓋特瞧了瞧克洛蒂:
  「您有過多少情夫?」
  「我記不清楚,二十五六個吧。等一等,我到浴室去看一看名單。」她返回時得意 洋洋地高喊道:「二十七個。」
  「就現在這一刻,您有何想法?」於蓋特向我發問。
  沒想到我也突然憋不住說了實話:
  「我想到別的地方去。」我站了起來:「說真的,我有件急事要處理。」我對克洛 蒂說,「您千萬別麻煩。」
  我走出沙龍,一直有氣無力地躺在一張沙發上的瑪麗·昂熱緊跟著我出了門。
  「您真有急事?不是吧?」
  「我手頭總有事。」
  「我邀您吃晚飯。」她朝我投來哀求而又鼓動的一瞥,這目光旋即熄滅了。
  「不,我真的沒有時間。」
  「那就改日吧。我們不能經常見見面?」
  「我忙得不可開交!」
  她神情不滿地向我遞過她的指尖。我跨上自行車,逕直朝前騎去。跟她一起吃晚飯, 這倒挺讓我高興,可我實在不太明白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她恐懼男人,扮演著小姑娘的 角色,說不定很快就會把她的那顆心和她那副柔弱的身子交給我。我謝絕了她,並非客 觀情況讓我害怕,而是因為我預見到了她的命運,無心從中取樂。有一天,納迪娜曾責 怪我:「你呀,永遠都不合群。」這話切中要害。我總是以醫生的目光看人,我因此很 難與他們建立人際關係。我很少發火,也難得記仇。可別人對我的美好情感也幾乎觸動 不了我的心,這都是我的職業造成的。我不得不漠然地經受我所作的精神分析移情的後 果,並在適當的時刻予以消除,甚至在我的個人生活中,我也保持這種無動於衷的態度。 一旦病人犯了病,我便很快診斷出該病人患的是幼稚精神混亂症,我清楚地看到了我自 己在病人幻覺中的形象:母親、祖母、姐姐、孩子、寵兒。我實在不太喜歡他們對我的 形象如此大施魔法,可我卻不得不忍受著。我不由得設想假若哪一天真有一個正常人感 情衝動,依戀於我,我準會馬上向自己發問:他在我身上看到了誰的形象?他企圖滿足 何種受壓抑的慾望?這樣一來,我十有八九衝動不起來。
  我可能已經騎出了巴黎城區。此刻,我沿著塞納河行進在一條狹窄的馬路上,左邊 是欄杆,右邊是低矮的房子,房子歪歪斜斜,遠處亮著一盞盞破舊的路燈,路面泥濘, 可人行道上積著白雪。我朝著灰暗的天空微笑。這時光是我逃避克洛蒂的沙龍獲得的, 不屬於任何人。大概是這一緣故,這寒冷的空氣中竟洋溢著如此的歡樂。我還依稀記得, 昔日,我常被自己的呼吸所陶醉,歡樂往往突然湧至心間。此時,我不禁自問,若這樣 的時刻不復存在,活在世間又有什麼必要?這樣的時刻還會重現嗎?有人邀我穿越大西 洋,去發現一個嶄新的大陸,可我只知道回答:「我害怕。」到底害怕什麼?我以前可 不是膽小如鼠的人。在巴伊約利弗樹林或格萊齊涅森林,我經常頭枕背袋,身裹一床毯 子,獨自一人睡在滿天星斗之下,睡得是那麼安然,就像在自己的床榻上酣睡。在我看 來,不要嚮導、獨自冒險、攀登覆蓋著滑動粒雪的高山,再也自然不過了。對所有謹慎 的勸告,我一概嗤之以鼻。我常常孤身坐進勒阿弗爾或馬賽嘈雜的咖啡館,或穿過卡比 利亞的村寨,悠閒漫步……我突然掉轉車頭。沒有必要自己欺騙自己,硬要騎向天涯海 角,若我真的想重獲昔日的自由,那最好還是趕緊回家,連夜給羅米歐回話:同意。
  可是,我沒有回話,過了幾天,我仍然心神不定地請人出主意,彷彿是一次去地球 中心的歷險。
  「若處在我的位置,您會同意嗎?」
  「當然。」亨利詫異地說。
  正是在這天夜裡,巴黎的上空燈光閃爍,劃出一個個巨大的V字。他們帶來了香檳 酒和唱片,我準備了吃的,家裡也到處插上了鮮花。納迪娜借口有急事,獨自呆在房間, 她是因為這節日而賭氣,在她眼裡,這節日只不過是死亡的週年紀念日。「古怪的節 日。」斯克利亞西納說道,「這不是結尾,而是開端,是一出真正的悲劇的開端。」
  在他看來,第三次世界大戰不久前已經爆發了。我樂呵呵地衝著他說:「別扮演您 的珈桑德拉1角色了。去年的聖誕節前夜,您就向我們預言災難在即,我想您打賭打輸 了吧。」
  
  1特洛伊公主,女預言家。
  「我根本就沒有打賭。」他說,「再說,一年還沒有過呢。」
  「不管怎麼說,法國人現在並沒有對文學失去興趣。」我讓亨利作證:「《警覺》 雜誌收到的稿件,多得不得了,是吧?」
  「這證明法國選擇了亞歷山大城的命運。我寧願《警覺》雜誌不怎麼走運,而像 《希望報》這樣一份大報不要有被清查的危險。」
  「你在瞎說些什麼呀?」亨利生氣地說,「《希望報》一切順利。」
  「有人告訴我您將不得不去找私人贊助。」
  「誰跟你說的。」
  「啊!我記不得了。都在這麼傳。」
  「這是謠傳。」亨利冷冷地說。他心情顯得不怎麼舒暢,這真有點怪,除了他,大 家都這麼開心,包括波爾在內,連斯克利亞西納也沒有一點憂鬱,儘管他總是週期性地 產生絕望。羅貝爾講述著屬於另一個世界的一些故事,那是二十年代的一些往事,勒諾 瓦和朱利安跟他一起回憶著那些富有異國情調的時光。兩個誰也不熟悉的美國軍官在低 哼著一支遠東敘事曲,一位韋科女郎躺在長沙發上酣睡。儘管有著那一個個業已消失的 悲劇和一個個即將降臨的災難,這個夜晚仍然不失為一個節日的夜晚。我可以肯定,這 並非因為歌聲和焰火的緣故,而是因為我心中憋不住想笑,也想哭。
  「咱們去看看外面的熱鬧!」我說,「然後再回來吃晚飯。」
  大家興高采烈,全都表示贊同。我們沒費多大勁便到了協和廣場那一站的地鐵口, 可想要進入廣場,就是另一碼子事了。台階上人山人海,為了避免走散,我們彼此緊挽 著胳膊。可正當我們踏上最後一級台階時,突然發生一陣騷動,來勢如此兇猛,竟把我 從羅貝爾的胳膊中衝了出來:只留下了我和亨利,背朝著我們本來打算去的香榭麗捨大 街方向。人流挾裹著我們朝杜伊利宮湧去。
  「不要硬想抵擋了。」亨利說,「我們等會兒反正都要到您家聚合。只有隨著人流 去了。」
  在一片歌聲、笑聲中,我們湧到了歌劇院廣場。廣場披著紅色的盛裝,映著紅色的 燈火,整個兒一個紅色的世界。這真讓人有點心悸,若不小心,跌倒在地,那十有八九 要被踩死,可這也令人心潮激盪。一切都還沒有定局,過去不會再現,將來也捉摸不定, 可是現在卻一片輝煌,讓我們空蕩的腦袋、乾渴的嘴巴和激烈跳動的心臟全都隨著這輝 煌的現在時刻而去吧。
  「您不喝一杯嗎?」亨利問道。
  「如果可能的話。」
  我們費盡周折,終於慢慢地在一條通向蒙馬特爾的大街上擺脫了人群,來到了一家 小酒店。小店裡擠滿了身著軍裝的美國人,他們哼著歌曲。亨利要了香檳酒,我又渴又 累加之心頭激動,因此而嗓子發乾,一口氣連喝了兩杯。
  「這是節日,是不是?」我說。
  「當然是。」
  我們友好地相互凝望。我與亨利呆在一起,感到心情舒暢,這是很難得的。我們倆 之間隔著的人太多了,有羅貝爾、納迪娜、波爾。可在這個夜晚,他在我眼裡顯得十分 親近,香檳酒也給了我幾分勇氣:
  「您今天晚上好像並不開心。」
  「開心。」他遞給我一支煙。他確實顯得悶悶不樂。「可我在納悶,到底是誰到處 放風,說《希望報》陷入困境,很可能是薩瑪澤爾。」
  「您不喜歡他嗎?」我說,「我也一樣。那些不戴假面具便不登場的虛偽傢伙真叫 人討厭。」
  「可是迪布勒伊倒很看重他。」亨利說。
  「羅貝爾?他是認為他有所用處,但對他並無友情可言。」
  「這又有什麼區別?」亨利問道。
  他的語調在我聽來就如他的提問一樣奇怪。「您想說什麼意思?」
  「眼下,迪布勒伊已經整個兒投入到他的事業中去了,以致他對別人表示的友情的 多少,要視其用處而定。」
  「這可絕對不是實際情況。」我氣憤地說。
  他一副挪揄的神態看了我一眼。「我在揣摩,若我不把《希望報》向革命解放聯合 會敞開大門,他還會對我有何友情。」
  「他會失望的。」我說,「出於種種原因,最終迫使您接受了,他顯然會因為種種 原因感到失望。」
  「噢!這我同意,這類假設是愚蠢的假設。」他過於激動地說道。
  我思忖羅貝爾是否給亨利造成了一種感覺,彷彿是逼他成交。確實,當羅貝爾想要 不惜一切代價達到自己的目的時,他可能會十分粗暴的。若他傷害了亨利,我只能感到 遺憾。眼下,他已經相當孤立了,他千萬不該失去這份友情。
  「羅貝爾對人愛得愈深,要求就會愈高。」我說道,「比如對納迪娜吧,我就發現 了這一點:每當他對她的期望不那麼過分時,他對她就比較寬容。」
  「啊!可為他人的利益和為自身的利益而要求嚴厲,則完全不是一回事。若是為了 前者,那才是愛的表示……」
  「可對羅貝爾來說,兩者是合在一起的!」我說。
  平常,我討厭談論羅貝爾,可是我無論如何也要清除我從亨利心中感覺到的這種積 恨。「《希望報》與革命解放聯合會的結合在他看來是必不可少的,您應當承認這一 點。」我用目光詢問著亨利:「您以為他用您用得過分隨便了?不,那是出於敬重。」
  「我知道。」亨利微笑著說,「他自己明白的事情總是動不動就強加於人,得承認 這是一種帶有幾分帝國主義色彩的敬重方式。」
  「不管怎麼說,既然是您自己同意的,他也就沒有多少過錯了。」我說,「我不太 明白您到底責怪他什麼。」
  「難道我說過我責怪他什麼了嗎?」
  「沒有,可這感覺得出來。」
  亨利遲疑了片刻:「噢!這是件微妙的事情。」他一聳肩膀說道,「若迪布勒伊能 處在我的位置上看待問題,哪怕只有一分鐘,我都會感激的。」他十分和藹地朝我微微 一笑:「可您就能做到。」
  「我可不是一位幹事的女人。」我說,「不錯,」我緊接著補充道,「羅貝爾時不 時故意蒙上自己的眼睛,可這並不妨礙他真正關心別人,並具備無私的情操。您實在是 錯怪他了。」
  「也許。」亨利開心地說,「您知道,當人們違心地接受了一件事情,心裡對逼他 接受的人總是有點怨氣的。我承認這並不十分恰當。」
  我帶著一種負疚的心情打量了亨利一番:
  「《希望報》與革命解放聯合會建立的那些新關係,對您來說是個很重的負擔。」
  「噢!現在就談不上什麼負擔了。」他說,「我已經參與了。」
  「可您當時並不渴望參與。」
  他淡淡一笑:「不那麼狂熱。」
  他不知說過多少遍政治攪得他頭痛,可他如今卻整個兒陷了進去。我歎息道:「斯 克利亞西納的話總有一點道理吧,政治從來也沒有像今天一樣吞噬人。」
  「迪布勒伊那個魔王可不容吞噬。」亨利帶著某種羨慕的口吻說道:「他寫得還跟 從前一樣多。」
  「一樣多。」我說道。我猶豫了一下,不過,對亨利我真的有一股子信賴感。「他 寫得一樣多,可並不如以前自由。那些回憶文章,您曾讀過其中的片段,哎,他已經放 棄發表了,他說別人可以從中找到很多的武器來對付他。一想到成了社會活動家,就再 也不能像作家那樣保持百分之百的誠實,真令人心寒,不是嗎?」
  亨利沉默了片刻:「寫作的某種非理性,顯然是消失了。如今迪布勒伊發表的一切 東西都得從他不得不考慮到的環境中去解讀,可我並不認為這會減少他的誠意。」
  「事實是那些回憶錄永遠不可能問世了,這真讓我懊惱!」
  「您錯了。」他友好地說,「一個毫無保留、但也不負責任地懺悔的人,較之一個 對自己所說的一切完全負責任的人,其作品並不會更真實、更全面。」
  「您這麼看?」我問道,接著我又添了一句:「您對自己也會提出這類問題嗎?」
  「不,根本不會提出這種問題。」他答道。
  「那總會提出一些問題吧?」
  「問題總會不斷出現的,是不是?」他支吾搪塞道。
  我追問道:「您那部歡快的小說進展如何?」
  「噢,我已經不寫了。」
  「小說寫得淒淒慘慘了吧?我早就有話在先。」
  「我再也不寫了。」亨利抱歉地微微一笑道,「一點也不寫了。」
  「算了吧!」
  「文章嘛,那當然,因為文章看完也就完了。可名副其實的書,我再也沒有能耐寫 了。」
  他再也不能寫了,波爾的胡言亂語中也含有真情。他過去是多麼喜愛寫作,這到底 是怎麼回事?「到底是為了什麼?」我問道。
  「您知道,不寫作是很自然的事。反過來倒就不正常了。」
  「對您來說不一樣。」我說,「您不寫作意味著失去生命。」
  我苦惱地凝視著他。我曾對波爾說,「人都在變」,然而儘管知道他們都在變化, 在許多方面卻仍然固執地把他們看作是永恆不變的。又有一顆恆星在我的天際旋轉起來 了。「您是否認為在今天這個時代,寫作純屬枉然?」
  「噢!不,」亨利說,「倘若有人還保持其寫作的靈感的話,那是他們的造化。就 個人而言,我已經毫無創作的慾望,事情就是這樣。」他淡然一笑:「我向您和盤托出 吧,我再沒有什麼可寫的了,或者這麼說吧,我想要寫的在我看來毫無意義。」
  「這種心境很快就會消失的。」我說。
  「我不相信。」
  我心裡揪得緊緊的,放棄寫作,這對他來說該是多麼痛苦。我既遺憾又帶著幾分責 怪的口氣說道:「我們經常見面,可您從來沒有跟我們談過這事!」
  「沒有機會!」
  「確實,跟羅貝爾在一起,你們除了政治就無話可說!」我突然閃出了一個念頭: 「您不知道做點什麼有趣的事情嗎?羅貝爾和我要在這個夏天騎自行車外出旅行,你們 跟我們一起去玩兒上一兩個禮拜吧。」 第四章(四)
  「這可能很有意思。」他猶豫不決地說。
  「肯定很有趣!」我這回卻遲疑起來了:「只是波爾不會騎自行車。」
  「噢,不管怎麼說,我度假並不非要跟她在一起。」他有力地說,「她到時去圖爾, 到她妹妹家去。」
  出現了片刻沉默,我劈頭問道:
  「波爾為什麼不願再想辦法重返歌壇?」
  「要是您能跟我說清楚就好了!我不知道她這段時間腦子裡都裝了些什麼?」他失 望地說,繼而一聳肩膀:「她也許害怕,若她能建立自己的生活,那我肯定要抓住機會 以調整我們之間的關係。」
  「這真是您內心的願望?」我問道。
  「是的。」他衝動地說。「又有什麼法子呢?」他補充說道,「我早就已經不愛她 了,儘管她拚命說什麼也未曾改變,這她自己心裡完全清楚。」
  「我感覺到她同時生活在兩個平面上。」我說,「她頭腦完全清醒,可同時卻又欺 騙自己,認為您瘋一般地愛著她,而且認為她自己可望成為本世紀最偉大的歌唱家。我 想清醒的頭腦最終會佔上風的,可到時她又該怎麼辦呢?」
  「啊!我不知道!」亨利答道,「我不願像個混蛋那樣行事,可我也沒有當犧牲品 的天職。有時,我覺得事情很簡單:一旦不再相愛,那也就不愛了。可有的時候,我又 感到不再愛波爾是我的過錯,波爾還是以前的波爾呀。」
  「我想愛同樣也是過錯。」
  「那怎麼辦?我還能有什麼法子呢?」他問道。
  他真的一副備受折磨的神態。我再次暗自慶幸自己是個女人,因為與男人打交道遇 到的問題要少得多。
  「無論如何波爾也得做出自己的努力。」我說,「不然,您就沒有出路了。任何人 都無法在良心不安中過日子,但也不可能總是違心地生活。」
  「也許得學會違心地生活。」他故作放肆地說道。
  「不!我認為不行!」我說,「若對自己的生活不滿,我簡直不明白該如何證實這 種生活的意義。」
  「您對自己的生活滿意嗎?」
  這一問倒把我卡住了。我剛才只不過以自己長期以來形成的一種信念來說話,可我 到底在何種程度上還守著這一信念呢?連自己也不甚清楚。我尷尬地說:「我反正沒有 不滿。」
  他審視了我一番,問道:「只要沒有不滿,你也就滿足了?」
  「這就已經不錯了。」
  「您變了。」他客氣地說,「您過去對自己的命運是那麼心滿意足,簡直到了不可 一世的地步。」
  「為什麼非要我一個人保持不變呢?」我說。
  可是,他沒有因此而放棄追問。「我有時覺得您的職業不像以前那樣讓您感興趣 了。」
  「我當然感興趣。」我說,「可您不認為目前醫治靈魂是不是沒有什麼意義了?」
  「對您醫治的人來說,事關重大。」他說,「無論在過去還是在今天,都一樣重要, 不然區別何在?」
  我猶豫了片刻說:「區別在於以前我相信幸福,我是想說,自己以為幸福的人才是 真正的人。醫治一個病人,是使他成為一個真正的人,能夠賦予其生活的意義。」我聳 了聳肩膀:「只有對前途充滿信心才會相信生活會具有意義。」
  亨利微微一笑,兩隻眼睛在詢問著我。「前途並非那麼黑暗。」他說。
  「我不知道,」我說,「也許我過去把它看得太美好了,於是暗淡的前景令我害 怕。」我啞然一笑:「正是在這方面我變化最大,我對什麼都害怕。」
  「這,您就讓我驚奇了!」他說。
  「我跟您說的是實話。噢,幾個星期前有人建議我元月份去美國參加一個精神分析 討論會,我至今還拿不定主意。」
  「為什麼?」他詫異地問。
  「我不清楚,我想去,但同時我又害怕。您不會害怕嗎?若處在我的位置,您會同 意嗎?」
  「當然!」他回答道。「您以為會出什麼事情?」
  「不會出任何特別的事。」我遲疑了一下,說道,「相互見見面,特別是見到生活 在世界另一端的朋友,該很有意思吧?」
  「肯定很有意義。」他對我微微一笑,以鼓勵的口吻說道,「您準能有不少小小的 發現,要是這會擾亂了您的生活,那我才覺得怪呢。無論是什麼事情落到了我們頭上, 還是我們做了什麼事情,從來就不那麼重要……」
  我垂下了腦袋:「是的。」我心裡想,「事情總不如我想像的那麼重要。我一定要 去,我也一定會回來的,一切都會順利,決不會出任何問題。」面對面的傾心交談結束 了,該回家去吃晚飯了。這親密無間、充滿信任的時光,我們完全可以把它一直延續到 拂曉,也許可以超過拂曉。但是出於種種原因,不該這麼做。真不該?反正我們沒有試 圖這樣去做。
  「該去和別人相聚了。」我說。
  「對,」亨利說,「是時候了。」
  他們默默地一直走到地鐵,去和別的朋友相聚。
  羅貝爾和拉福利爭論激烈但不失禮貌,他們倆誰也沒有提高嗓門,可誰都譴責對方 是戰爭罪人。拉福利聲音悲切地作出了決定:「我們將不得不發起攻擊。」這並沒有阻 擋住羅貝爾,他仍然充滿激情地籌備原定6月份舉行的集會。可與薩瑪澤爾及亨利那席 長談後的一天晚上,他突然劈頭問我:
  「我組織這次集會到底有沒有道理?」
  我驚愕地打量了他一番:「您為什麼問我這個問題?」他微微一笑:「請您回答我 呀!」
  「您自己比我更清楚。」
  「永遠也弄不清楚。」
  我仍然以困惑不解的目光審視著他:「放棄集會,這是否就意味著放棄革命解放聯 合會?」
  「當然。」
  「您與拉福利爭辯之後,曾反覆向我解釋您為什麼無論如何都不能讓步。現在到底 又發生了什麼新的問題?」
  「什麼也沒有發生。」羅貝爾回答道。
  「那麼,您為什麼又改變了主意?您再也不相信有可能迫使共產黨人同意?」
  「當然相信。若取得成功,他們有可能不拆橋。」羅貝爾一時打住了話頭,猶豫了 片刻,繼續說道:「我是就全局考慮這個問題。」
  「就運動這個全局?」
  「對。這個社會主義的歐洲,我有時不禁自問,是不是一種空想。不過,任何沒有 實現的思想都很像空想的。要是總認為什麼都沒有可能,那就永遠辦不成什麼大事,除 非世上已經存在。」
  他彷彿在跟一個無形的對手爭辯,為自己辯護。我納悶他到底從什麼地方突然冒出 這麼些疑慮。他歎息了一聲:「要明辨真正的可能性與夢想,談何容易。」
  「列寧不是說過『應該夢想』嗎?」
  「說過,可條件是必須當真相信自己的夢想。問題在於我是不是當真。」
  我驚奇地看了看他:「您想說什麼意思?」
  「我如此固執不是出於挑釁、出於高傲、出於對自己的縱容吧?」
  「您居然有這種顧慮,真奇怪。」我說,「平常您從來不懷疑自己。」
  「我對自己的習慣也是有過懷疑的!」羅貝爾說。
  「那您就對這種習慣表示懷疑吧。也許是擔心失敗或害怕事情複雜化您才試圖讓步 的。」
  「也許。」羅貝爾說。
  「我猜想您掛記著共產黨人要向您發起攻擊,心頭不舒暢吧?」
  「是的,是不舒心。」羅貝爾答道,「為了達到相互理解,作了多大的努力啊!而 他們非要造成最可惡的誤解不成。是的,」他補充道,「也許是我心頭的那個作家在怯 懦地勸告那位政治家就此罷休算了。」
  「瞧您。」我說道,「若您開始嚴格地檢查起您的思想動機,那就永遠沒個完。還 是像斯克利亞西納所說,腳踏實地吧。」
  「可惜!這是一個變化不定的實地!」羅貝爾說,「特別當我們只掌握片面的情況 的時候。對,我相信歐洲左派有可能成功,可是這難道不是因為我堅信它必定成功的緣 故嗎?」
  羅貝爾提出這樣的問題,真讓我困惑不解。他憤然責備自己過分幼稚地相信了共產 黨人的誠意,可是這也不該氣得他對自己懷疑到這個程度。自從我們共同生活以來,我 第一次看到他試圖採取一種偷懶的解決辦法。
  「您是什麼時候想到要放棄革命解放聯合會的?」我問道。
  「噢!我並沒有實實在在地想過。」羅貝爾回答道,「我只是這麼問問自己而已。」
  「那您是從什麼時候開始這樣問自己的?」
  「兩三天了。」羅貝爾說。
  「沒有特殊的原因?」
  他淡然一笑:「沒有特殊的原因。」
  我打量了他一下:「是不是只是因為您累了的緣故?您看上去是累了。」
  「我是有些累,真的。」他說。
  突然,這在我眼裡顯得一清二楚:他一副倦容。他兩眼發紅,臉上虛腫,皮膚沒有 一點光澤。「因為他已經不再年輕了!」我焦灼不安地想。噢!他還沒有老,可他再也 不能像以前那樣無節制地工作了。可是,他硬是這麼幹,甚至還加倍地拚命工作。也許 是為了向自己證明他還年輕吧。除了忙革命解放聯合會、《警覺》雜誌和他的書外,他 還要接待來訪、回覆信函、處理電話,誰都有緊急的事情非要向他匯報,其中有鼓勵、 有批評、有建議,也有提出的問題。若不接待他們,若不發表他們的意見,那就無異於 使他們經受飢餓與乾渴,無異於逼他們去遭受貧困,去發瘋,去死,去自殺。凡來客, 羅貝爾一概接待,這佔去了他夜晚的時間,他幾乎從不睡覺。
  「您幹得太多了!」我說,「要是您再這樣幹下去,那您就要沒命了。總有一天您 的心臟會突然停止跳動,而我卻好好的!」
  「還要再擠出一個月來,不能再多擠了。」他說。
  「您以為休假一個月就足以恢復健康?」我思索片刻,說道,「應該想法子找幢郊 區的住房。您每個星期去巴黎城兩三次,其餘時間不得接待來訪、處理電話,要安心休 息。」
  「憑你就能找到房子了?」羅貝爾含譏帶諷地問道。
  跑住房介紹所、看房子,我實在沒有多少興趣,也沒有空暇。但是看到羅貝爾那樣 勞累,我心都碎了。他已經拿定主意,集會如期舉行,然而他心裡卻很不安,只有取得 驚人的成功,共產黨人才可能買賬。萬一他們過河拆橋,革命解放聯合會該怎麼辦?我 也一樣,心裡總掛念著能否成功。與羅貝爾相比,我對個人、對生活的各種財富,諸如 情感、文化、幸福等更為珍視。我不由得想到即使到了沒有階級的社會,人類也一定會 完善自己,而不會否認自己的這些財富。
  感謝老天爺,納迪娜不再向她父親吹風,說她的那些共產黨員同志對他如何譴責了; 她也不再衝著我們大加諷刺,嚴厲抨擊美帝國主義了,她的那部《資本論》也永遠地合 上了。有一次,她沒頭沒腦地對我說:
  「實際上共產黨人和資產者是一碼子事。」
  我並不感到驚奇:
  「怎麼回事?」
  我當時正在卸妝準備睡覺,她坐在我臥室沙發的邊沿上。她往往選擇這種時刻跟我 談盤桓在她心中的事情。
  「他們都不是革命者。他們都贊成秩序、工作、家庭和理智。他們的公道是將來的 事情,眼下,他們和別人一樣,都勉強忍受著不公。再說,他們將來的社會,也只不過 是社會而已。」
  「顯然如此。」
  「也許等上個五百年,世界還沒有變化,我對這不感興趣。」
  「你總不至於想像一個季節就可以重新創造一個世界吧。」
  「你說話的口氣就像若利,真好笑。看你說話的樣子,彷彿我對他們那套玩藝兒了 如指掌似的。可實際上,我並不明白為什麼要加入共產黨。那個黨跟別的黨沒什麼兩 樣。」
  「又壞事了。」我卸了妝,遺憾地在想,「她多麼需要成功一次啊!」
  「最好是像樊尚那樣獨來獨往。」她說,「他呀,是個純潔的人,是個天使。」
  一個天使,她過去談起迪埃戈時常用這個詞。她也許從樊尚身上發現了曾撥動了她 心弦的那種寬宏大量,那種別具一格。不同的是,迪埃戈只將瘋狂的愛傾注於作品之中, 而樊尚恐怕就會在生活中發洩自己的愛了。他常跟納迪娜睡覺嗎?我並沒有這樣猜度, 可這些時日他倆頻繁幽會。我為此而慶幸,因為納迪娜在我看來雖然顯得狂躁,但也很 開心。所以,當清晨5點聽到這陣門鈴聲,我心裡並沒有半點擔憂。納迪娜夜裡沒有歸 家,我猜想是她忘帶鑰匙了。可一開門,我見是樊尚。他對我說:
  「您別擔心。」
  他這麼一說,倒使我馬上侷促不安起來。我急忙問道:「納迪娜是否出了什麼事?」
  「沒有,沒有。」他說道,「她一切都很好。一切都會順利解決的。」他果斷地朝 起居室走去。「連納迪娜也是個弱女子!」他以厭惡的神態說道。他從茄克衫的口袋裡 掏出一份地圖,攤在桌上。「簡單說吧,她在這個十字路口等著您。」他指了指尚蒂伊 西北角兩條小道的交匯處說道,「您必須弄輛車子,馬上到那兒去接她。佩隆肯定會把 報社的車子借給您的。可不要跟他解釋什麼,只向他借車,別的不要說,更不要提到 我。」
  他一口氣交待了情況,聲音沉著而又嚴厲,我怎麼也放不下心來。我斷定他心裡充 滿恐懼。「她在那兒幹什麼?是否出了事故?」
  「我告訴您沒有?她腳壞了,沒什麼關係,只是走不動了。可您必須及時趕去。那 地方您看明白了吧?我畫個十字。您到了那裡只要按喇叭或喊一聲,她就在公路右側的 小樹林裡。」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出什麼事了?我要弄清楚。」我說。
  「職業秘密。」樊尚說,「您最好還是馬上給佩隆打電話吧。」他補充道。
  我討厭他這張蒼白的面孔、兩隻血紅的眼睛和這副漂亮的側影,可這僅僅是一種毫 無力量的憤懣而已。我撥了亨利的電話號碼,聽到了他那驚詫的聲音:
  「喂!是誰呀?」
  「是安娜·迪布勒伊。對,是我。我有件急事請您幫忙。請您別多問了。我馬上需 要用一輛小車,需要行駛二百公里的汽油。」
  極為短暫的一瞬沉默。「正巧,昨天車子加滿了油。」他聲音極為自然地說,「我 這就去開車,半小時後車子就到您家門口。」
  「請把車子開到聖安德烈藝術廣場吧。」我說道:「謝謝。」
  「啊!好極了!」樊尚裂嘴大笑道,「我看佩隆看得很準。真的放心吧。」他補充 道,「納迪娜沒有任何危險,要是您快一點就更好了。噯,不要跟任何人說什麼!她向 我起誓可以完全信任您。」
  「可以。」我跟著他向門口走去,說道,「可告訴我到底是怎麼回事。」
  「我向您發誓,沒有什麼了不起的事。」
  我真恨不得在他走後馬上猛地把門關上,可我還是輕輕地關上門,免得吵醒了羅貝 爾,幸虧他此時正在酣睡,我聽他上床睡覺還不到兩個小時。我急匆匆穿上衣服,腦中 浮現出過去的那兩個黑夜:我焦急地等待著納迪娜,羅貝爾則在巴黎城四處尋找,多麼 可怖的等待啊。今天,情況更是糟糕。我肯定他們做了什麼嚴重的事情,因為樊尚充滿 恐懼。也許是干了偷盜或搶劫那等事,上帝知道。可是,納迪娜無法徒步去車站,必須 讓我在事情敗露、納迪娜被人發現之前趕到那裡。納迪娜孤獨一人,已經在黑夜、寒冷 和恐懼中等待了我幾個小時。這是一個初夏的清晨,散發著柏油和草木的氣息,再過幾 個小時,天氣就要漸漸炎熱起來。此時,河畔寥無人跡,鳥兒在清晨的涼爽與岑寂中歌 唱。這是一個晴朗爽快的清晨,然而卻籠罩著焦灼不安的氣氛,猶如逃離巴黎的那個早 晨。
  我剛到了幾分鐘,亨利便抵達了廣場。
  「車子到了。」他樂呵呵地說。他手握方向盤沒有挪位:「您不願意我陪您走一 趟?」
  「不,謝謝。」
  「真的?」
  「真的。」
  「您很久沒有開車了。」
  「我知道我自己會開的。」
  他下了車,我坐到駕駛位上。他問道:
  「是因為納迪娜的事吧?」
  「是的。」
  「啊!他們利用她向我們下手!」他聲音憤怒地說。
  「您知道是怎麼回事?」
  「多少知道一點兒。」
  「那快告訴我……」
  他猶豫了一下說道:「只是猜測。聽我說,我整個上午都在家,如果用得我的時候, 不管什麼事,就打電話來。」
  「千萬不要出車禍。」我叮囑自己,驅車向拉夏佩爾城門馳去。「我極力強迫自己 謹慎駕車,盡量安下心來。」亨利似乎猜測樊尚撒了謊:也許他們好幾個人在等著我; 也許納迪娜壓根兒就不跟他們在一起。「但願如此!我寧願疑心自己上當受騙,也不願 去想像納迪娜在漫長的黑夜中被凍僵、被嚇呆,經受惱恨的煎熬。
  大公路上寥無人跡。我向右轉彎,駛上了一條小公路,繼又行駛在另一條小公路上。 十字路口也空蕩無人,我按了按喇叭,仔細看了看地圖:我沒有走錯。是不是樊尚搞錯 了?沒有,他指點得很精確,根本不可能有錯。我又按了按喇叭,接著熄了馬達,走下 車子,進了右側的小樹林,呼喊著:「納迪娜。」開始輕輕地呼喚,繼而越喊越響。沉 寂。死一般的沉寂:我終於明白了這些詞的真正含意。「納迪娜!」沒有回音,彷彿我 呼喚的是迪埃戈。她也一樣,已經化作了一團氣息,無影無蹤。她應該就在這兒,完全 應該在這裡,可她卻不在了。我急得團團轉,折斷了枯枝,踩著新鮮的苔蘚,不再呼喊 了。「他們肯定把她抓起來了!」我恐懼地想。我回到了車邊。也許她等得太累,等得 不耐煩,鼓足了勇氣獨自一人找附近的車站去了。必須追上她,無論如何必須追上她, 此時呆在空蕩的月台上,別人會認出她來的。去尚蒂伊,她可能不被發覺,可那兒太遠 了,我路上也會碰到她的呀。她也許選擇了克萊蒙站。我緊緊地盯著地圖,彷彿可以從 中挖出答案。去克萊蒙有兩條路可走,她很可能抄了近路。我撥了點火開關鑰匙,啟動 汽車,心臟怦怦地開始絕望地跳動起來:馬達竟沒有發動起來。車子終於啟動了,在公 路上顛簸著向前奔馳。我濕乎乎的雙手在濕漉漉的方向盤上滑動。我的周圍仍然籠罩著 沉寂。可陽光已經不可阻擋,村莊裡各家各戶很快就要開門。「他們就要逮捕她。」沉 寂、空蕩,這份寧靜顯得多麼恐怖。公路上,克萊蒙的街道上,車站裡,都不見納迪娜 的蹤影。她可能身邊也沒有地圖,對這一地區也不熟悉,正在村野裡盲無目標地亂闖呢, 他們就要搶在我的前面把她抓住。我掉轉車頭,準備抄另一條路回到十字路口去,然後 再設法在周圍的大路小路上尋找,直到油箱用干為止。那該怎麼辦?不要再問自己了, 大路小路都得找個遍。車下的這條公路伸向一塊高丘,兩旁是綠油油的莊稼。突然,我 瞥見納迪娜向我迎來,唇間掛著微笑,彷彿我們早就安排了這次約會似的。我猛地停下 車子,她不慌不忙地慢慢走了過來,聲音十分自然地問道:
  「你是來找我的吧?」
  「不,我是自己在兜風玩兒呢。」我打開了車門,「上車。」
  她坐在我的身旁,頭髮梳得整整齊齊,臉上還搽了粉,好似已經休息過了。我腳踩 油門,雙手過分有力地緊握著方向盤。納迪娜露出一半譏諷、一半寬容的微笑,問道:
  「你生氣了吧?」
  湧上眼角的那兩滴酸楚的淚水,確實是氣憤的眼淚。車子突然偏了一下,我懷疑是 自己的手在顫抖。我放慢了車速,盡量放鬆手指,克制住自己的聲音問道:
  「你為什麼沒有在小樹林裡呆著?」
  「我呆煩了。」她脫掉鞋子,往座位下一塞,「我沒有想到你會來。」她補充道。
  「你就這麼傻?我不是來了嘛。」
  「我當時不知道你會來。我想去克萊蒙乘火車,我怎麼也會設法走到那裡的。」她 向前傾著身子,揉著雙腳:「我可憐的雙腳啊!」
  「你們到底幹了什麼事?」
  她沒有答腔。
  「行,那就保守你的秘密吧。」我說,「今晚就會見報的。」
  「就會見報的!」她遂挺起身子,大驚失色,「你覺得女門房已經發現我昨天夜裡 沒有回家?」
  「她沒法證實的,必要時,我還會發誓證明你在家裡。可我想知道你們到底幹了什 麼事。」
  「你反正怎麼都會知道的!阿茲古爾有個臭女人,」她聲音憂鬱地說,「她告發了 藏在一家農場的兩個猶太兒童:這兩個孩子都丟了命。誰都知道是她的罪過,可她死活 不認賬,想逃脫追究:這又是一個卑鄙的行徑。樊尚和他的那些夥伴們決定懲治懲治她。 這事我早就知道了,他們也清楚我想幫他們。這次他們需要一個女的,我便陪他們來了。 那個臭女人是一家小酒店的老闆娘。我們一直等到最後幾個顧客離去,正當她關門時, 我央求她讓我進去喝杯酒,稍微休息一下就走,她給我上酒時,其他幾位走進了酒店, 一起向她撲去,把她拉到了地窖。」
  納迪娜打住了話頭。我連忙問道:「他們沒有把她打……」
  「沒有。」她趕緊說,「他們把她的頭髮剪光了……我還不怎麼孬,那場面還經受 得住。」她突然以自願承擔責任的口氣說道:「我關上了門,滅了燈。只是我覺得時間 太長了,我邊等邊又喝了一杯白蘭地。顯然,我沒有牽扯進去,我是清白的。由於從克 萊蒙出發就走了許多公里路,他們還要再去尚蒂伊,我實在是再也走不動了。他們把我 扶到小樹林,讓我等著你。我有了充足的時間慢慢恢復……」
  我打斷了她的話:「你要麼跟我發誓與這幫傢伙一刀兩斷,要麼今天晚上就離開巴 黎。」
  「不管怎樣,他們再也不會要我了。」她帶著某種積恨說道。
  「這還不行,我要你發誓,要麼我告訴你,你明天就得走得遠遠的。」
  我已經多少年沒有用這種口氣跟她說話了,她用一副乖順而又哀切的神態看了看我。
  「那你也答應我一件事:什麼也別對爸爸說。」
  納迪娜干的那些蠢事,我很少瞞著羅貝爾。可這一次,我想他實在沒有必要增添新 的憂愁。「你答應我就答應。」我說。
  「你要我答應什麼都行。」她神態悲傷地說。
  「那我就什麼也不說。」緊接著,我侷促不安地問了一句:「你肯定沒有留下任何 蛛絲馬跡?」
  「樊尚說他什麼都防備了。」她恐慌地問道:「要是抓到我,會有什麼事?」
  「不會抓你的。你說到底只不過是同謀犯,而且你年紀也很小。不過,樊尚危險就 大了。要是他在牢房了卻一生,那活該。」我氣憤地說,「這事,真惡劣,又蠢又惡 劣。」
  納迪娜沒有答話。一陣沉默過後,她問道:「亨利借車的時候什麼也沒問?」
  「我想他心裡清清楚楚。」
  「樊尚嘴巴也太不嚴了。」納迪娜說,「像亨利或你,知道了沒關係。可塞澤納克 那樣的傢伙就危險了。」
  「塞澤納克沒有參與?真不可思議!」
  「他沒有參與,樊尚畢竟也知道對一個吸毒的傢伙得提防著一點兒。不過他倆挺要 好的,總是在一起。」
  「必須跟樊尚談談,無論如何要說服他洗手不幹……」
  「你說服不了他,」納迪娜說,「我也罷,你也罷,任何人都說服不了他。」
  納迪娜上床睡覺去了,我告訴羅貝爾我出門玩兒了一圈。這些天來,他心事重重, 因此對此事沒有發現什麼疑點。我給亨利打了電話,三言兩語含糊其辭地請他放心。把 心思用到我的那些病人身上去,這談何容易。白天裡,我一直等著晚報出來,報上還好, 隻字未提。可夜裡,我還是基本上沒有合眼。「再也不可能去美國了。」我心裡在想, 因為納迪娜處於危險之中。她已經答應我洗手不幹了,可上帝知道她還會做出什麼蠢事 來?我痛苦地想到,自己呆在她的身邊也純屬枉然,無論如何也沒有辦法保護她。只要 她感到幸福,感到有人愛她,也許她就會停止自己毀滅自己。可是我既不能給予她愛, 也不能給予她幸福。我對她來說毫無用處!對別的人,對那些外人,我可以誘導他們開 口講話,理清他們記憶的亂麻,打開他們的情結,最後把一些一清二楚的難題交給他們, 由他們各自去解決,去清理。有時,這與他們確有好處。可納迪娜,我雖然不費氣力就 可看透她的內心,然而卻不知為她做些什麼。過去,我常常對自己說:「一想到心愛的 人正在把自己不朽的生命當作兒戲,怎麼還能安心呼吸呢?」信教者可以祈禱,也可以 跟上帝做交易。對我來說,世上決不存在什麼聖人,我暗自在想:「此生乃是她惟一的 機遇,世上除了她最終認識的真理之外,別無真理,除了她最終信仰的世界之外,也不 存在別的世界。」第二天早上,納迪娜兩隻大眼睛帶著濃濃的黑圈,我心底仍然經受著 煎熬。整個白天,她呆呆地坐著,空對一篇化學論文。到了夜裡,我卸妝時,她垂頭喪 氣地對我說。
  「這化學簡直是個噩夢,我肯定這次過不了關。」
  「可你每次都過了考試關……」
  「這次不行。再說,過還是不過,都是一碼事。我決不會以化學為職業。」她思索 了片刻:「我幹什麼都一事無成。我不是一個有頭腦的人,而且做起事來又總洩氣。我 是毫無用處了。」
  「在《警覺》雜誌社,你幹得很好,而且一幹就會。」
  「沒有什麼值得自豪的,爸爸說得在理。」
  「一旦找到你真正感興趣的事,我堅信你一定幹得很出色,你定會找到的。」
  她搖搖頭:「我懷疑自己說到底是個生來嫁人生孩子的命,跟所有的女人沒有兩樣。 我一定把鍋勺擦得亮亮的,每年生個崽子出來。」
  「要是你為結婚而結婚,那也不會幸福的。」
  「噢!放心吧!沒有哪個男人那麼蠢會娶我。他們愛跟我睡覺,可睡完覺就了事。 我可不討人喜歡。」
  我對她的這一套十分瞭解,再不愉快的事情輪到她自己身上,她說起來總是一副再 自然不過的口氣,彷彿她通過了這般灑脫便消除了不愉快,便超脫了那辛酸的事實似的。 不幸的是,事實終歸是事實。
  「那是你自己不願討人喜歡。」我說,「即使有人一個心眼愛著你,你也不肯相信 的。」
  「你又要跟我嘮叨朗貝爾愛著我了。」
  「整整一年來,除了你,他沒跟一個姑娘出過門。是你自己告訴我的。」
  「他顯然是同性戀。」
  「你瘋了。」
  「既然他只跟小伙子出門。再說,他愛著亨利,這再清楚不過了。」
  「你忘了羅莎。」
  「噢!羅莎那麼漂亮。」納迪娜帶著懷念之情說道,「哪怕搞同性戀的也會愛上羅 莎的。你不明白,」她不耐煩地補充道:「朗貝爾對我懷有友情,這不錯,可這就像他 對其他男人一樣。再說,這樣也很好。我可不願當替代品。」她歎息了一聲:「小伙子 們機遇多極了,他就要跑遍法國,搞一次大的報道,涉及遭受戰爭破壞的地區的振興及 其他問題。他買了一輛摩托車。瞧他那副得意的樣子,當他騎著那堆爛鐵到處亂竄,他 還自以為是洛倫斯上校呢。」她氣沖沖地添了一句。
  她的話語中含著多少嫉妒,我頓時生出一個念頭。第二天下午,我到了《希望報》 報社,要求見朗貝爾。
  「您有事要跟我談嗎?」他彬彬有禮地問道。
  「如果您有一分鐘空暇的話。」
  「您願意到樓上酒吧間去嗎?」
  「上樓吧。」
  酒吧招待剛把一杯柚子汁放到我的面前,我便開門見山問道:「聽說您要跑遍法國 搞一次大的報道?」
  「是的,我下周就出發,騎摩托車去。」
  「沒有可能帶納迪娜一塊兒走嗎?」
  他帶著某種責怪的神態瞥了我一眼:
  「納迪娜想陪我一塊兒走嗎?」
  「她想得要命,可她決不會先開口問您的。」
  「我沒有提出來,是因為她要是同意才怪呢。」他聲音不自然地說,「我跟她提什 麼事情,她難得同意。再說這些日子我很少見到她……」
  「我知道,」我說,「她常跟樊尚和塞澤納克一起混。那些人對她來說不是應該結 交的好朋友。」我猶豫了一下,很快接著說道:「甚至是危險的朋友。正因為這個原因 我才來找您。既然您對她富有友情,那您就帶著她離那幫傢伙遠遠的吧。」
  朗貝爾遂變了一副面孔,他突然間顯得十分年輕又十分溫和:「您言下之意,不是 說納迪娜吸毒了吧?」
  他的這種懷疑恰巧幫了我的忙。我以遲疑不決的口氣說道:「我不知道,我想不會 吧,可納迪娜什麼事情都做得出來。眼下她正經受危機。我有話對您直說吧:我真害 怕。」
  朗貝爾一時緘默,然後他顯得很激動地說:「若納迪娜跟我一起走,我是多麼幸 福。」
  「那就試試吧。不要灰心,我猜想她一開始會拒絕,她向來就是這個德性。要再三 堅持,也就是您會救她一命。」
  三天後,納迪娜漫不經心地對我說:
  「你想想,那個可憐的朗貝爾想帶我跟他一起去旅行!」
  「搞全法國範圍的大報道是吧?這倒挺累人的。」我說。
  「噢!累我不在乎。可我不能整整半個月把雜誌丟下不管呀。」
  「你有權利休假,這不成問題。可要是你不樂意,那就算了。」
  「要知道那是很有意思的。」納迪娜說,「不過,跟朗貝爾一起呆三個星期,代價 可大了。」
  我千萬不能顯出催促她去旅行的樣子。「他真的那麼討厭?」我以幼稚的口吻問道。 第四章(五)
  「他一點兒也不討厭。」她不快地說,「只是他那麼膽小,那麼拘謹,對什麼都大 驚小怪的。要是我穿帶窟窿的襪子進小酒店,那他非大罵我一頓不可!一個不折不扣的 大少爺。」她接著說,「你知道他跟他父親又妥協了嗎?多沒骨氣啊!」
  「我的上帝!你這麼快就下定論!」我說,「你對那件事到底瞭解多麼?你對朗貝 爾的父親,對他們父子的關係又知道些什麼?」
  我說話的情緒如此激烈,以致納迪娜一時目瞪口呆。當我自己對某事真正確信無疑 時,我往往有辦法說服她,我正是這樣影響了她的整個童年。平常,每次向我讓步後, 她總對我存著莫大的積恨,我不得不避免施加我的影響。可今天,看她這般固執任性, 跟她自己作對,我實在惱火。
  她以捉摸不定的口吻說道:「朗貝爾離不開他那個可愛的爸爸:這簡直是幼稚病。 如果你想知道,告訴你吧,他身上惹我生氣的就是這點:他永遠都成不了男子漢。」
  「他二十五歲了,青年時代過得很坎坷。你也完全清楚,一開始就靠自己的翅膀起 飛很不容易。」
  「啊!我呀,可不一樣,我是個女的。」
  「那又怎麼樣?做男的,並不更容易。如今要求男的可高了:你就是一個。他們往 往乳臭未乾,就不得不扮演英雄的角色。這真讓人洩氣。不,你沒有權力對朗貝爾那麼 苛刻。說你跟他不合,對這次旅行不感興趣,這是另一回事。」
  「噢!從某種意義上講,任何旅行對我來說都有意思。」
  兩天後納迪娜一半怒不可遏、一半受寵若驚的神態對我說:「那傢伙,真出奇!他 竟然嚇唬我。他說當和平年代的記者,這職業讓他討厭透了,要是我不跟他去,他就不 干了。」
  「那?」
  「那你怎麼想?」她一副無辜的樣子問道。
  我一聳肩膀:「他可真會開摩托?那玩藝兒危險。」
  「一點兒也不危險,太棒了。」納迪娜說。接著她補充道:「如果我同意去的話, 那完全是因為摩托車的緣故。」
  出乎眾人意料,納迪娜的化學考試通過了。筆試勉勉強強,可口試,她憑自己的那 份口才和那般從容,輕而易舉地把考官們唬住了。我們一家三口在一家露天餐廳要了香 檳酒,擺了豐盛的晚餐,對這次勝利通過慶賀了一番。然後,她便和朗貝爾走了。這是 個好機會。第二周,革命解放聯合會的大會如期舉行,家裡人來人往,來客不斷。羅貝 爾少有幾分空暇,可我為能不同他人分享、獨自享受這幾分珍貴的空暇感到十分幸福。 亨利熱情地協助他的工作,使我深受感動,何況我知道亨利本來對這類事情缺少熱情。 他倆都說大會兆頭很好。「如果他倆都這麼說,那可能確實不錯。」我在瓦格拉姆大街 上邊走邊想。不過,我心裡還是忐忑不安。羅貝爾多年未公開講過話,他能否像過去那 樣觸動聽眾的心?我越過沿人行道一字擺開的警車,繼續向代爾納廣場走去,提前到了 會場。十年前,卜萊耶爾集會的那個晚上,我也是獨自一個提前趕到會場,圍著廣場轉 了很長時間後,到洛林酒家喝了杯葡萄酒。這次,我沒有進酒家的門。過去的永遠過去 了。驀然間,我感到揪心的遺憾,真不知道到底是什麼緣故。噢!十有八九是因為過去 的緣故吧。我返身沿著淒涼的人行道信步走去。我想起了當年羅貝爾登上主席台時,自 己內心陡然而生的那份痛楚,彷彿別人把他從我手中奪走了似的。今天這個晚上,一想 到他就要登台,離著我遠遠的,我不禁感到恐懼。會場裡人還不多。「大隊人馬往往都 在最後一分趕到會場。」康熱夫婦告訴我說。我盡量裝出冷靜的樣子跟他們聊天,可兩 只眼睛卻焦灼不安地盯著入口。人們到底是不是跟著羅貝爾走,就要見分曉了。當然, 即使他們跟著他走,也談不上什麼勝利。可話又說回來,倘若會場空空蕩蕩,那就徹底 失敗了。會場上人越來越多。當演講的人們在一片掌中上講壇時,整個會場已經座無虛 席。主席台上,那一張張親切的臉龐突然變成了一副副嚴肅的面孔,讓人看了真不習慣。 勒諾瓦那副強裝的姿態,生硬得像塊木頭,簡直跟桌子椅凳難以分辨;與此相反,薩瑪 澤爾獨佔了整個主席台的光彩,這裡是他最自然的場所。亨利開始講話,那親切的話語 旋即使巨大的會場縮小,彷彿成了一間私人的臥室:他眼前看到的不是五千聽眾,而是 五千個單個的人,他拿出幾乎像在傾心交談的聲調,親切地對大家講話。透過他的字字 句句,他漸漸向我們奉獻出了友情,這是不容置疑的友情:人生來並不是命中注定要仇 恨,要打仗。我們聽著聽著,對此愈加堅信不疑。聽眾報之以經久不息的掌聲。接著, 梅裡科故意講了有氣無力的幾句話。繼而輪到羅貝爾。場上歡聲雷動!他剛站起身子, 人們便鼓掌跺腳,齊聲歡呼。他神態冷靜地等待著。我心中自問此時他是否激動:反正 我已經心潮激盪。這些天來,我見他日以繼夜地伏案工作,紅紅的雙眼,弓著腰,顯得 孤獨,對自身缺乏把握。此時,五千人歡呼的正是這同一個人。他對他們來說意味著什 麼呢?是一位偉大的作家,同時又是警覺委員會和反法西斯集會的領袖;是一個獻身革 命而又不否認自己是知識分子的知識分子。對老一輩來說,他代表著戰前;對年輕一代, 他又代表著現在,代表著他們的希望。他實現了過去和現在的統一……他無疑還是其他 種種的化身,每一個人都以自己的方式愛戴著他。人們繼續在鼓掌,掌聲在我心間擴大, 響亮無比。名聲、榮譽,平常我對這些東西不屑一顧,可今天晚上,它們在我眼裡是多 麼值得羨慕。我心中在想:「能夠正視其生活的真實並從中汲取樂趣的人是多麼幸福; 能夠從朋友的臉龐上看到自己的生活之真實的人是多麼幸福。」他們終於平靜下來了。 羅貝爾剛一張開嘴,我的雙手早已濕乎乎的,額頭掛滿了汗珠。儘管我知道他善於言辭, 可我還是提心吊膽。幸好,我很快就被他吸引住了。羅貝爾講話毫無誇張之處,其邏輯 步步逼緊,猶如暴風雨一般不可抵擋。他沒提出什麼綱領,而是向我們下達任務。這些 任務是如此緊迫,不能不去立即完成。完成這些任務的必要性本身就是勝利的保障。我 的周圍,人們臉上洋溢著微笑,眼睛閃閃發亮,每個人都可以從他人的臉上看到自己的 信念。不,這場戰爭並非枉然,人們終於從中悟到了安於自私自利要付出多麼慘重的代 價,他們將要把自己的命運緊緊掌握在手中,獲得和平的勝利,在整個地球上取得自由 和幸福。這是清楚、明確、再也簡單不過的常理:人類只能需要和平、自由和幸福,又 有什麼阻擋人類實現自己的希望呢?在地球上統御的只有人類。透過羅貝爾的一字一句, 這個明顯的道理清楚地擺在我們眼前。他一講完話,掌聲大起,經久不息,我們是在為 真理鼓掌。我用手絹揩了揩雙手。和平有了保障,前途有了保證,最近的和遙遠的結成 了一體。我沒有聽薩萊夫的講話。他和梅裡科一樣討厭,可這無關緊要。勝利已經在握, 不僅僅是這次集會,而且包括這次集會所意味的一切。
  最後一個講話的是薩瑪澤爾。他很快開始叫喊,開始吆喝,儼然集市上的一個叫賣 者。我重又坐在座椅上,周圍的人跟我一樣難以自己,傻乎乎地被這些話語所陶醉。這 不是什麼希望,也不是什麼先兆:僅僅是話語而已。在卜萊耶爾會場,我曾在那一張張 全神貫注的臉上看見過同樣的光芒,但這並沒有阻擋華沙、布痕瓦爾德、斯大林格勒、 奧拉杜爾悲劇的發生。是的,大家都知道安於天命與自私自利的代價。可是,大家雖然 早已明白,但也毫無用處。人們從來就沒有成功地阻止過災禍的降臨;也不可能在朝夕 之間可望獲得成功,至少在我們活著的這一代已經不可能了。至於這一漫長的史前時代 之後將發生什麼,不得不承認根本無法想像。前途並沒有把握,近的與遠的一切都毫無 保障。我瞥了羅貝爾一眼。所有這一雙雙眼睛反映出的難道真的就是他說的道理?人們 也在別處審視著他:從美國、從蘇聯、從遙遠的過去審視著他。他們看到的是一個怎樣 的人?也許只是一個老夢幻家。做夢向來缺乏嚴肅性。也許他將來就會這樣來看待自己。 他將意識到自己的行動毫無益處,或者更糟,只是起到了矇騙人們的作用。若能以我的 意志為轉移,宣佈世間沒有真理可言就好了!可是,真理確實存在。我們的生活分明存 在著,猶如石塊一般沉重,有著我們所不瞭解的一面,這是多麼可怕啊。我肯定自己這 一次說的不是胡話,我一滴酒也沒喝,黑夜也尚未降臨,然而恐懼感卻使我窒息。
  「你們滿意嗎?」我一副超脫的樣子問他們。亨利是滿意的。「這是一次成功。」 他快活地告訴我。薩瑪澤爾說:「這是一次勝利。」可是羅貝爾卻咕嚕道:「一次集會, 這證明不了什麼東西。」十年前,他從卜萊耶爾會場出來時,沒有說過類似的話。當時, 他滿面紅光,神采奕奕。然而,我們都考慮到戰爭也許最終將要爆發:這種清醒的認識 來自何處?啊!我們面前時間還長。透過戰爭的威脅,羅貝爾隱約看到了法西斯主義最 終要被消滅,這將付出何種犧牲,他已經徹底超越。如今,他感覺到暮年已至:他需要 短時期內的明確信念。後來幾天,他一直抑鬱不歡。本來,當夏爾利埃告訴他已經加入 了革命解放聯合會時,他應該喜笑顏開的,可是我發現他從來沒有像這次會談後那樣沉 默寡言。不過,我心裡是理解他的。這主要不是因為夏爾利埃那副外貌的緣故:夏爾利 埃出了集中營後,頭髮雖然還沒有長起來,皮膚發紅、粗糙不平,可他總歸又長了十公 斤,還配了假牙;也不是他講的那些事情的緣故,對集中營的那種種恐怖我們已經再也 清楚不過了。令人難以忍受的應該說是夏爾利埃說話時的那種腔調。他原本是位最溫和、 最執著的理想主義者,如今,當他回憶起遭拳打、挨耳光、受酷刑、經受飢餓、腸絞痛 等忍辱負重的日子時,卻付之一笑。這談不上什麼厚顏無恥的笑,可這是幼稚的笑,還 是看破紅塵的笑,是超脫的笑,還是愚蠢的笑,誰也不甚清楚。他恥笑社會黨想入非非, 期待他重新加入他們的隊伍,對共產黨人他則始終存著內心那份由來已久的厭惡。革命 解放聯合會吸引了他,他許下諾言,答應要把聚集在他身後的一大班人馬一起帶來。等 他離開我們後,羅貝爾對我說:
  「你那一天對我猶豫不決還感到奇怪,可你現在明白了吧。今天,當人們參與行動 時,最可怕的一點是大家對錯誤付出的代價都一清二楚。」
  我知道他認為他的同輩人及他本身對這場大戰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然而,他是頭 腦最清醒、行動最積極地反對這場戰爭的人之一。可是,他失敗了,於是便把自己視為 罪人。使我感到驚奇的是,他與夏爾利埃的會面竟喚起了他內心的痛楚。一般來說,他 往往對集體而很少對個人作出反應。
  「不管怎樣,即使革命解放聯合會本身就是個錯誤,也不會造成大難。」我說。
  「小災小難也是難。」羅貝爾說。他遲疑了一下:「只有比我現在年輕的人才會輕 信前途可以拯救一切。我深感自己的責任比過去更加有限,但同時也更加明確、更加重 大了。」
  「怎麼回事?」
  「呃,我的想法與你頗為相似,一個人的死亡或災難是永遠無法超越的。噢!我是 在逆流而行。」他補充道,「現在年輕人的心腸比我們過去要硬得多,甚至連廉恥心也 蕩然無存了,而我倒變得多愁善感起來。」
  「反過來不正可以說明您變得比以前更加實在了嗎?」
  「我沒有把握:什麼地方實實在在?」羅貝爾問道。
  毫無疑問,他比以前更加脆弱易擊了。幸虧集會見了成效,每天都有人來登記入會。 共產黨人最後也沒有向革命解放聯合會宣戰,他們言談之中雖然帶著惡意,但掌握一定 分寸,並不過火。整個運動可望真正得到發展。惟有一點不利,就是《希望報》因此而 失去了許多讀者,不久將被迫使用特拉利奧的資金。
  「您肯定他準會出錢?」我問道,一邊在鏡中很不滿意地端詳著自己。
  「當然肯定。」羅貝爾回答道。
  「那您為什麼要去赴這次晚宴?為什麼還要拖著我去?」
  「不管怎麼說,還是讓他保持興頭的好。」羅貝爾說道,一邊遺憾地在繫著領帶。 「對一個準備從他身上挖出八百萬的傢伙,怎麼也得吹吹他的癖好。」
  「八百萬!」
  「對!」羅貝爾說,「他們到了這個地步!完全是因為呂克的過錯。多固執!可他 們將不得不拿特拉利奧的錢。薩瑪澤爾親自去調查了一番,認為他們無論如何再也堅持 不下去了。」
  「那我從命。」我說,「為了《希望報》,去城裡吃頓晚飯,值得!」
  我們笑盈盈地步入寬敞的書房兼沙龍,薩瑪澤爾夫婦已經先到了。薩瑪澤爾身著一 套淡灰色法蘭絨西服,更顯得肥胖。特拉利奧也滿臉堆笑,他的妻子不在場,只見一位 姑娘身材頎長,頭髮黯無光澤,令我想起了中學時代那些虔誠的女同學。在黑白方格地 面的餐廳,為我們擺了一席豐盛美味的佳餚。飯後用咖啡時,特拉利奧只招待飲料,沒 有敬雪茄煙。薩瑪澤爾肯定更喜歡來支雪茄,他一邊品味著陳釀白蘭地,一邊談笑風生, 倒也沒有在一旁私下盤算什麼。我已經很久沒有踏進真正的資本家的門檻了,這樣做, 我覺得是種慰藉。有時,我在心裡想,我認識的知識分子全都有點靠不住的地方,可一 與資本家打交道,馬上發現他們更沒有值得我們羨慕的東西。納迪娜確實古怪,我任她 隨心所欲地生活也非同尋常。可面前這位已經憔悴的少女,給客人上咖啡時那副備受壓 迫的神態在我看來要更為可怕得多。我敢肯定,若我將她安頓在我的長沙發上,她准有 許多傷心事兒要向我訴說。好一個特拉利奧!儘管他裝出一副平易近人的樣子,可我覺 得他心術不正。他那難以遮掩的自負與他表面上對薩瑪澤爾熱情過頭的讚美極不協調。 他們倆共同回憶起抵抗運動的往事,大談特談了一陣之後,轉而對集會成功表示祝賀。 薩瑪澤爾說道:「好兆頭,我們正在向外省發展。一年之內我們就可擁有二十萬會員, 要不我們就會失敗。」
  「我們失敗不了!」特拉裡奧說道。他轉身朝向羅貝爾,羅貝爾至此一直保持沉默, 他平常可不是這副樣子。「我們這個運動的大好機遇在於它創建得正是時機。無產階級 已經開始明白共產黨人背叛了他們真正的利益。許多頭腦清醒的資產者也和我們一樣看 清了消滅資產階級是大勢所趨,如今已經非接受不可了。」
  「可這也難免我們一年後還是擁有不了二十萬會員,也不會因為這樣就保證不失 敗。」羅貝爾怏怏不樂地說,「我們自己騙自己沒有任何好處。」
  「我的經驗告訴我,如果只滿足於一點點成績,那就難以取得巨大的勝利。」特拉 利奧說,「但是我們處處限制自己的雄心壯志,也絕對沒有任何好處。」
  「重要的是我們並不限制自己的努力。」羅貝爾說。
  「啊!請允許我向您進一言,我們遠遠沒有發揮自己的全部能力。」特拉利奧不容 置疑地說,「革命解放聯合會領導機構目標定得如此之低,《希望報》的印數如此微不 足道,真讓人遺憾。」
  「印數低是因為《希望報》加入了革命解放聯合會的緣故。」我說。
  特拉利奧一副不滿的神態瞪了我一眼,我心想他要是有妻子,若不讓她開口,那她 決沒有權利多說話。「不,」他近乎粗魯地說,「是因為缺少幹勁。」
  「事實是在這之前,《希望報》擁有很多的讀者。」羅貝爾生硬地說。
  薩瑪澤爾平聲靜氣地說:「剛解放,大家都有一股子熱情,《希望報》當時就借了 這個光。」
  「必須正視事實。」特拉利奧說,「我們大家都相當欽佩佩隆,所以都有權利直言 不諱地談談對他的看法。他是一個優秀的作家,可沒有政治頭腦,也不善經營,呂克在 他身邊也無濟於事。」
  我心裡清楚羅貝爾對這種看法並沒有多大分歧,可他搖搖頭說:「佩隆與革命解放 聯合會攜手共進,因此而失去了右派和共產黨人讀者。他目前財力很有限,難以扭轉情 況。」
  「我絕對肯定,如果由薩瑪澤爾這樣的人來領導《希望報》,那要不了幾星期,印 數就會成倍增加。」特拉利奧一板一眼地說。
  羅貝爾掃了薩瑪澤爾一眼,只說了一句:「不行!」
  特拉利奧沉默了片刻,繼續說道:
  「如果我建議佩隆讓我為薩瑪澤爾買下報紙,多加點錢,怎麼樣?」
  羅貝爾一聳肩膀:「那就試試看。」
  「您認為他不會同意?」
  「您設身處地為他想一想。」
  「好。如果我只要求買下呂克的那一股呢?或者只買下他們倆的三分之一?」
  「那是他們的報紙,您要明白。」羅貝爾說,「這報紙是他們一手創辦起來的,他 們無論如何都會當家作主的。」
  「遺憾。」特拉利奧說。
  「也許。可誰也無能為力。」
  特拉利奧在沙龍裡踱了幾步:「我可不是一個安於天命的人。」他以打趣的聲音說 道,「若有人告訴我這事辦不成,我馬上憋不住要證明能辦成。我補充一句,在我看來: 革命解放聯合會的利益比個人的情感要重要得多,哪怕那是最令人崇敬的情感。」他嚴 肅地說道。
  薩瑪澤爾神色不安地說:「您想一想前天訂的計劃,我對您已經有言在先,鄙人難 以苟同。」
  「可我也曾對您明言相告,我欣賞您的認真。」特拉利奧微微一笑說道。他帶有幾 分挑釁的神態看了看羅貝爾:「我償還《希望報》的所有債務,迫使佩隆做出抉擇:要 麼與薩瑪澤爾合作,要麼就逼他關門。」
  「佩隆寧肯關門也不會向訛詐讓步。」羅貝爾以蔑視的口吻說道。
  「那麼,他就關門吧。我再辦一家報紙,由薩瑪澤爾領導。」
  「不行!」薩瑪澤爾咕嚕了一聲。
  「您完全明白革命解放聯合會與您要辦的那種報紙毫不相干,採取這一種手段只能 導致您立即被開除出去。」
  特拉利奧打量了羅貝爾一番,彷彿想看看對方抵抗的堡壘是否堅固。看來他很快被 鎮住了,因為他急忙往後退縮:
  「我可從未想過要將這一方案付諸實施。」他笑呵呵地說,「我只想以此來嚇唬嚇 唬佩隆。不管怎麼說,這份報紙的成敗可是您的一塊心病。」他責怪地補充道:「增加 一倍印數,就等於您增加了一半人馬。」
  「我知道。」羅貝爾說,「可我再跟您重複一遍,依我之見,佩隆和呂克的惟一過 錯是財力那麼有限,卻仍然固執地勉強維持。一旦哪一天您慷慨解囊,他們得到您的資 金,那您就會看到情況將大不一樣。」
  「當然。」特拉利奧微笑著說,「因為在得到資金的同時,他們將被迫接受薩瑪澤 爾。」
  羅貝爾面孔一沉:「對不起!您4月份曾對我親口說過,您準備無條件支持《希望 報》。」
  我用眼角觀察著薩瑪澤爾,他毫不顯得尷尬,他的妻子一副備受折磨的神態,可她 從來就是這種可憐相。
  「我沒有說過這話。」特拉利奧說,「我只是說在政治上報紙的領導顯然屬於革命 解放聯合會的負責人,我決不會插手。根本就沒有涉及別的事情。」
  「那是因為別的事情當時似乎與此無關。」羅貝爾聲音不快地說,「我已答應佩隆 保持完全獨立,正是鑒於這一許諾的可信性,他才冒了巨大的風險將《希望報》交給革 命解放聯合會。」
  「就當作我沒有要受您的許諾的約束吧。」特拉利奧和和氣氣地說。「另外,我也 不明白佩隆為何會拒絕這種結合,薩瑪澤爾是他的朋友呀!」
  「問題不在這裡。倘若他想我們在他背後密謀,強迫他接受,那他一定很固執,決 不會答應的。我十分理解他。」羅貝爾口氣激烈地說。
  他顯得十分惱怒,我也滿臉不悅,尤其是因為我深知亨利對薩瑪澤爾的真實情感。
  「我也一樣固執。」特拉利奧說。
  「若違背佩隆的意願,讓薩瑪澤爾進入《希望報》,那薩瑪澤爾的處境就會十分不 妙。」羅貝爾說。
  「我也這麼認為!」薩瑪澤爾說道,「當然,我認為,若在其他情況下,我完全有 可能一顯身手,使正陷於困境的《希望報》重新得到發展。可我決不答應把我強加給佩 隆,違背他的意願。」
  「請您原諒我把這視作與自己休戚相關的大事。」特拉利奧以挪揄的口吻說道, 「我並不試圖發什麼大財,可我也絕對拒絕白白扔掉幾百萬,我要求能有所成果。如佩 隆拒絕與您合作,」他對薩瑪澤爾說,「或您拒絕與佩隆合作,我就算了。若我認為事 情必敗無疑,我決不貿然投入。在我看來,這種觀點是正確的。不管在什麼情況下,一 切都難以讓我改變這種觀點。」他冷冷地說。
  「既然您還沒有跟佩隆談過,我覺得這樣爭論毫無益處。」薩瑪澤爾說,「我堅信 他會合作的。說到底,我們大家的利益都是一致的:這就是運動的成功。」
  「對,佩隆一定會明白作出某些讓步是妥當的,特別是如果您堅持讓他明白這一點 的話。」特拉利奧對羅貝爾說。
  羅貝爾聳聳肩膀:「別指望我。」
  雙方的討論又拖延了一段時間。半個小時後,當我們下了樓梯口時,我說道:
  「這事情感覺太糟糕了!4月份時,特拉利奧到底跟您說了些什麼!」
  「當時只談了報紙政治方面的問題。」羅貝爾說。
  「您對亨利是否承諾太多了?您是否有點過分了?」
  「也許是。」羅貝爾答道,「當時哪怕我有半點猶豫,就無法讓亨利作出決定。有 時候不得不過分一點,不然就什麼都幹不成。」
  「那您剛才為什麼不迫使特拉利奧作出決定?」我問道,「他要麼無條件遵守諾言, 要麼他翻臉,您就把他開除出革命解放聯合會。」
  「那又怎麼樣?」羅貝爾說,「如果他決定翻臉呢?等到亨利急需用錢的那一天, 他該怎麼辦?」我們繼續默默地行走。羅貝爾突然開口說道:「若亨利因為我而失去了 這份報紙,那我決不會饒恕自己。」
  解放勝利之夜亨利的笑容重又浮現在我的眼前,我問他:「您就不想投入行動嗎?」 他回答說:「不那麼狂熱。」他為投入行動而付出了代價,把《希望報》交給了革命解 放聯合會領導。他熱愛這份報紙,熱愛自由,不喜歡薩瑪澤爾。落到他頭上的這一切真 夠醜惡的。可是,羅貝爾顯得憂心忡忡,我只能把這些想法藏在自己心底,嘴上只是說: 「我不明白您為何信任特拉利奧,我對他可沒有絲毫信任感。」
  「我錯了!」羅貝爾只說道。他思索了片刻:「我去向莫瓦納要錢。」
  「莫瓦納不會給的。」我說。
  「那我就再向人要。有錢的人多著呢,終能找到願意給的吧。」
  「我覺得誰如果要給錢,那必須既是億萬富翁又是革命解放聯合會的會員。」我說, 「這兩者差不多相互關聯,缺一不可。」
  「我設法去找。」羅貝爾說,「與此同時,我通過薩瑪澤爾向特拉利奧施加影響。 薩瑪澤爾決不會同意把自己強加於人的。」
  「好像他對此並不那麼不好意思。」我說,繼又一聳肩膀:「總要去試試吧。」
  第二天羅貝爾見了莫瓦納。莫瓦納抱有興趣,但顯然沒有承諾。羅貝爾又找了另一 些人,可他們根本就沒有一絲興趣。我十分不安,心裡總掛念著此事,可我沒有跟羅貝 爾談起。就我來說,我總避免像別的女人那樣,說是給丈夫分憂解愁,實際上反倒使他 憂上加憂。「羅貝爾不該做出這種事。」我心裡老這麼想。於是便下了這樣的結論: 「若在過去,他決不會這樣幹的。」這想法真古怪,它到底意味著什麼?他常說的他擔 負的責任對他來說比過去更加有限,但也更加沉重了,因為他再也無法將前途用作托詞。 這樣一來,他便更加急於求成,因此致使他變得不如以前那樣一絲不苟。這念頭我實在 不喜歡。像我這樣就生活在羅貝爾身邊,而且如此貼近,若去評判他,那無異於背叛他。
  幾天後,納迪娜和朗貝爾回來了,對我來說,他們這次歸來倒是件好事,可讓我暫 時踏下心。他們倆皮膚曬得黑黑的,顯得既開心又拘謹,好似一對新婚燕爾的夫婦。
  「納迪娜完全可以當一名一流的記者。」朗貝爾說,「她暢通無阻,並善於引導別 人說話,在這些方面,她真棒極了!」
  「這職業有時確實有趣。」納迪娜神氣活現地退讓說。
  可是,她最引以為自豪的是她在旅行期間在距巴黎城三十公里的地方發現了一座鄉 村別墅。幾星期以來,我一直夢想找到這樣一座別墅,可惜沒有著落。我很快喜歡上了 那開著藍色百葉窗的黃色門面,雜草叢生的草坪,小巧玲瓏的屋子和四處盛開的野玫瑰。 羅貝爾也被迷住了,我們簽了約。屋內破敗不堪,戶外的小徑蕁麻蔓延,納迪娜聲明修 復工作全由她承擔。她突然對自己秘書的崗位失去了興趣,讓替代她秘書工作的人再繼 續干一段時間,自己和朗貝爾住進了這座鄉村小屋:兩人一起寫書,同時拾掇院子,粉 刷牆壁。朗貝爾黑黑的皮膚,雙手終日不離摩托車把,已經疲乏無力,加之那頭經常被 納迪娜搞得亂蓬蓬的頭髮,再也不像過去那樣一副十足的花花公子派頭了,但也沒有一 點干體力活兒的模樣。不過,我也不得不對他們表示信任。
  納迪娜時不時回巴黎看看,可直到我們出發去奧弗涅的前夕才答應讓我們去聖馬丁。 她在電話裡故作莊重地邀請我們一起吃晚飯。
  「告訴爸爸有蛋黃醬吃,這是朗貝爾的拿手菜。」
  可是,羅貝爾卻謝絕了邀請。「朗貝爾一見我的面,不攻擊我心裡就不安寧。我也 只得反擊,叫人煩透了,首先我就受不了。」他遺憾地說。
  事實的確如此,只要羅貝爾在場,朗貝爾就顯得咄咄逼人。面對羅貝爾而認為沒有 必要裝出另一番姿態的人確實也寥寥無幾。「實際上,他是多麼孤單啊!」我心裡想。 人們與之對話的決不是真實的他,而是一位死板、冷漠的大人物,這位人物除了與他的 顯赫名聲之外,與真正的他別無共同之處。想當年,他是多麼喜歡默默無聞地與眾人並 肩行進,然而,這顯赫的名聲不可避免地在他和眾人之間築起了一道屏障。人們無情地 使他感覺到了這裡障礙的存在。至於對羅貝爾這個實實在在、有血有肉的人,對他的喜 怒哀樂,對他的徹夜難眠,誰也不注意。離家上車時,我還是堅持讓他陪我一道去。
  「我告訴您,我要去的話,晚會肯定不歡而散。」他說,「不過,得明白我對朗貝 爾並不反感。」
  「對納迪娜,他可是有功勞的。」我說,「她平生第一次同意與他人合作。」
  羅貝爾微微一笑:「她過去是那麼蔑視文學,如今看到書上印上了自己的大名又多 麼自豪!」
  「這就好!」我說,「這鼓勵著她繼續努力。這種工作對她正合適。」
  羅貝爾把手搭在我的肩頭:「現在對你女兒的命運有點放心了?」
  「是的。」
  「那你還等什麼,還不給羅米歐寫信?」羅貝爾熱烈地說,「你再也沒有任何理由 猶豫了。」
  「從現在起到元月份,還可能發生不測。」我連忙說。
  羅米歐接二連三來信讓我回話,可我總是擔心,害怕作出徹底的答覆。
  「聽我說,你自己看得清清楚楚,沒有你,納迪娜混得也很好。」羅貝爾說,「再 說,你也經常這麼對我講,教會她脫離我們生活,再也沒有比這對她更有益的了。」
  「確實。」我毫不衝動地說。
  羅貝爾困惑地打量了我一番:「你到底想不想去作這次旅行?」
  「當然想!」我說。可我又驚恐不安地說:「我不想離開巴黎。我不想離開您。」
  「你多傻,我可愛的小傻瓜。」他含情脈脈地說,「你離開我時是這個樣,回來時 我還是這個樣,不會變的。你不是還跟我說過你並不想我嘛。」他笑哈哈地補充道。
  「那是過去。」我說,「可現在,您攬了那麼多麻煩事,我不放心。」
  羅貝爾神色嚴肅地看了我一眼:「你不放心的事太多了,昨天對納迪娜,今天又對 我。是否成了怪癖了?」
  「也許是。」我答道。
  「肯定是。你也一樣,無事自擾,神經不正常。你過去可不是這副樣子。」
  羅貝爾掛著溫柔的微笑,我以為自己不在家可能給他造成痛苦,可他卻覺得這種想 法是神經不正常的表現。他完全可以一連幾個月用不著我在他身邊,最起碼三個月。他 的名聲、年歲和別人的態度不可避免地使他陷入孤寂的境地,我無法跟他分擔這份孤寂, 更沒有能耐消除這份孤寂,它並不會因為我分擔或不分擔而有所加重或減輕。
  「你那些顧慮全都給我拋掉吧!」羅貝爾說,「趕快寫信回答,不然這次旅行的機 會就要在你鼻子底下白白溜掉了。」
  「要是一切都很好的話,我從聖馬丁回來後就寫。」我說。
  「即使不好也寫。」羅貝爾以不容爭辯的口氣說道。
  「到時看吧,」我又猶豫起來,「您跟莫瓦納談得怎麼樣了?」
  「我已經跟你說過:他外出度假了,他10月份給我最後答覆。可錢嘛,他差不多已 經答應我了。」羅貝爾微微一笑:「他也一樣,很想留在左派隊伍中。」
  「他真的答應了?」
  「對。莫瓦納只要答應,會算數的。」
  「這就減了我的一件心事!」我說。
  莫瓦納不是個說話不算數的人,我心裡真的感到踏實了。我問道:「您就不打算跟 亨利談談?」
  「談了又有何用?他會有什麼法子?是我讓他走上了困境,該由我來幫他擺脫。」 羅貝爾聳聳肩膀:「再說,有可能惹他發火,他會什麼都不顧的。不,等我有了錢再跟 他談。」
  「好。」我說道,站起了身子。
  羅貝爾也跟著起身,對我微微一笑:「別不放心,去度一個美妙的晚會吧。」
  「我盡量努力。」
  羅貝爾肯定有理,這種無依無傍的憂慮感打一解放便產生了。我與許許多多的人一 樣,難以重新適應新的生活。聖馬丁的晚會不會給我帶來任何新的東西。我猶豫不決, 遲遲沒有答覆羅米歐,並不是因為納迪娜和羅貝爾的緣故。我內心的這份焦慮只與我自 身有關。在乘公共汽車去聖馬丁的路上,我自問最終能否消除這種不安的心情。我推開 了院子的柵欄門。餐桌早已擺在椴樹下,屋內傳出來陣陣話聲。我徑直走進廚房。納迪 娜站在朗貝爾身旁,朗貝爾脖間圍著一塊餐巾,正瘋一般地攪拌一種稀稀的調味汁。
  「你來得不巧!」她幸災樂禍地對我說,「蛋黃醬沒有做成功!」
  「您好。」朗貝爾神態陰鬱地說,「對,這次蛋黃醬沒做成功,可我從來沒有失敗 過!」
  「我跟你說這次也許會成功的,繼續做吧。」納迪娜說。
  「不,這次又完蛋了!」
  「你攪得太狠了。」
  「我告訴你已經完蛋了。」朗貝爾怒氣沖沖地重複道。
  「啊!我來教您到底該怎樣重做蛋黃醬。」我說。
  我說著把做壞了的蛋黃醬扔進了垃圾桶,又遞給他兩個新雞蛋:「您自己做去吧。」
  納迪娜嫣然一笑:「你有時主意就是不錯。」她以不偏不倚的口吻說道,接著一挽 我的胳膊,問道:「爸爸怎麼樣?」
  「噢!他多麼需要休假!」
  「等你們在國內轉一大圈回來,這房子就修好了。到時您來看看,我們幹得有多 棒!」納迪娜說。
  將來準備用作起居室的房間裡擁擠不堪,放著踏梯和油漆桶,仍然一副工地似的淒 慘樣。可我臥室的四壁已經塗上了一層暗紅色,羅貝爾的房間也刷上了淡淡的赭石色, 佈置得十分得體。
  「真妙。是誰佈置的?他還是你?」
  「我們倆。我是下令的,他管執行。他憋著一股子勁,可他十分聽使喚。」她神采 飛揚地說。
  我笑了,「你這就省勁多了。」
  納迪娜需要指揮別人以獲得自信,一旦用心思去讓別人聽她使喚,她便不再給自己 打問號了。我已經很久沒有看見過她這般興高采烈了。扮演女當家的角色,這給她帶來 了莫大樂趣。在色拉和冷盤中間,朗貝爾放了一大碗油膩發硬的蛋黃醬。我們倆當著納 迪娜的面一口氣把一瓶白葡萄酒喝了個精光。他倆興致勃勃地跟我談起了他們的計劃: 先去比利時、荷蘭、丹麥和所有被佔領過的國家,然後再去歐洲其他國家。
  「別提我還曾決定放棄通訊報導工作了。」朗貝爾說道,「沒有納迪娜,我確實早 就放棄了。她比我要富有才華,要不了多久,她就只需要我當她的陪同了。」
  「正因為這個原因你才不讓我駕駛你那輛破摩托車吧。」她抱怨道,「開車又不 難!」
  「折了脖子也不難,瘋丫頭。」
  他從心底對她深情地一笑。在他看來,她具有我絕對沒有發現的另一番魅力。我從 來只是從一個方面去認識她,她是我的女兒。對我來說,她平平常常,並無特別的魅力。 朗貝爾又打開了一瓶白葡萄酒。他根本就不會飲酒,兩隻眼睛已經閃閃的,顴頰通紅, 額頭上滲出些許汗珠。
  「別喝過量。」納迪娜說。
  「啊!別扮演女當家的角色了。你知道一旦你玩女當家的把戲就會出什麼事嗎?」
  納迪娜臉色一沉:「別說蠢話。」
  朗貝爾脫掉了外衣:「我太熱了。」
  「你會病了的。」
  「我從不會生病。」他朝我轉過身子:「納迪娜就不願相信,我長得並不壯實,可 我很有抵抗力。在有的方面,我肯定比儒安維爾的拳擊教練還更有毅力。」
  「等騎摩托車穿越撒哈拉沙漠時再瞧吧!」納迪娜樂呵呵地說。
  「準能穿過去!」朗貝爾說,「摩托車到處都能過!」他看了看我:「您認為這不 行嗎?」
  「我說不准!」我說。
  「不管怎樣,試試吧。」他堅決地說,「必須嘗試著去幹事情!不能因為是知識分 子就有理由養尊處優。」
  「答應你了。」納迪娜笑著說,「咱們一定能穿過撒哈拉,越過西藏高原,然後再 去亞馬孫河畔的叢林探險。」她一把擋住了朗貝爾伸向酒瓶的手:「不行,你喝得已經 太多了。」
  「一點兒不多。」他站了起來,走了兩步:「我跌跌撞撞了嗎?穩得很呢。」
  「那就等著瞧你耍把戲吧。」納迪娜說。
  「耍把戲是我的特長之一。」朗貝爾說。他抓起三隻桔子,向空中拋去,有一隻沒 接著,自己卻整個兒跌趴在草坪上。納迪娜咯咯大笑起來:
  「多蠢的傢伙!」她含情脈脈地說,她撩起圍裙的一角,擦著朗貝爾汗水淋漓的額 頭,朗貝爾乖乖地任她擦拭,一副幸福的神情。「他真的富有社交的才華。」她說, 「他唱的一些歌真滑稽!你想讓他給你唱一支嗎?」
  「我給您唱首《豬玀的心》吧。」朗貝爾乾乾脆脆地說。
  他唱著歌,納迪娜連淚水都笑了出來。可是,我卻發現在朗貝爾的歡快之中隱含著 一種近乎悲愴的痛楚,彷彿也想借助這笨拙的跳躍擺脫這份痛苦,可它卻緊緊地依附著 他。他裝扮著鬼臉,發出小丑似的聲音,雙頰流淌著汗珠,雙眼射出焦灼不定的目光, 叫我看了心裡好不難過。當他最後跪倒在納迪娜的腳下,納迪娜一副佔有者的神態,幸 福地撫摸著他的腦袋的時候,我心裡才好受了一些。
  「你是個好小伙子。」她說,「現在安靜安靜,休息一下!」
  她喜歡扮演護士的角色,他也樂於讓她愛撫。他們倆有著許多共同之處:他們有著 共同的過去,共同的年輕時代,他們都憎恨空想與廢話,幻想冒險,雄心勃勃,雖然這 勃勃雄心還變化不定。他們也許能夠相互給予信任,共同創造事業,取得成就,獲得幸 福。一個年方十九,一個才二十五歲:前程才剛剛展現!他們不是苟延殘喘的倖存者。 「可我呢?」我思慮著,「難道我真的已經被活活地埋葬在過去了嗎?沒有!」我激動 地回答:「沒有!」納迪娜、羅貝爾完全可以沒有我而生活,他們只不過是我的一些托 詞而已,而我只是我本身怯懦的犧牲品,突然,我為之感到羞辱。眼前映出一架將我帶 走的飛機,一座巨大的城市,整整三個月間,我惟一的任務將只是學習、玩樂。多麼自 由,多麼新鮮啊!這正是我所希冀得到的一切!我已經在愛神木下構築了自己的安樂窩, 可卻到活人的世界中四處遊蕩,這無疑是瘋狂的不慎:管它去呢!我不再去抵擋這份從 心頭升騰而起的歡樂。對,今天晚上我就答應去。不管怎麼說,勉強地倖存,就意味著 不斷地重新開始生活。我希望自己還能獲得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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