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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翌日清晨,廣播證實了德軍潰敗的消息。「和平真的開始了。」亨利上桌時對自己 重複說道。「這下我終於可以寫作了。」他暗暗發誓:「我一定要想方設法天天寫作。」 可到底寫些什麼?他並不清楚,但為之而慶幸;過去他的目的太明確了。這一次,他要 盡自己的努力,在事先毫無考慮的情況下與讀者傾心交談,就像給一位友人寫信。他也 許能成功地向人們講述在他過去結構過分講究的作品中從無一席之地的各種事物。人們 希望用詞語挽留的東西何其多,可它們卻都一一失去了!他抬起頭,透過窗戶仰望冷酷 的蒼穹。一想到這個上午又要流逝而去,真令人惋惜。這天上午,一切都顯得那麼珍貴: 白紙、酒香和冷卻的煙味以及從附近的咖啡館傳出的阿拉伯音樂。巴黎聖母院如同蒼天 一樣冷漠,一個流浪漢在小巷間狂舞,脖子上掛著飾有藍色雞毛的大項圈,兩個身著節 日盛裝的姑娘笑嘻嘻地看著他。今天是聖誕節,是德國潰敗的日子,某種東西重又開始 出現了。在這整整四個年頭,他讓那一個個清晨、一個個夜晚從自己的指間白白流失了。 現在,他要付出三十個春秋,努力把它們追尋回來。人不能傾吐胸中的一切,這不錯, 但總可以設法表達自己生活的真正樂趣;各人的生活自有各自獨特的情趣,這就需要吐 露,不然也就沒有必要用筆去「傾訴我過去和現在所熱愛的一切,談談我到底是怎樣一 個人」。他畫了一束花。他到底是誰?消失了如此漫長的時間之後,他變成怎樣一個人? 從內心去描繪自己的特徵、去界定自身,談何容易。他不是個政治狂,也不是個寫作迷, 也不是什麼偉大的熱血男兒。確切地說,他感到自己是個普普通通的人,但說到底,他 並不為此感到不好意思。一個像大家一樣的普通人,真誠地談論自己,這有什麼不好? 他要以芸芸眾生的名義,為芸芸眾生說話。真誠:這是他本應追求的惟一的獨到之處, 是他必須遵循的惟一要求。他在花束上又添了一朵鮮花。要做到真誠,並不那麼輕而易 舉。他並不打算自我懺悔。俗話說,凡小說都是謊言。啊!他以後倒要看看這話是真是 假。眼下,尤其不能讓問題捆住手腳;信步漫遊,隨便怎麼邁開第一步:比如就從月光 下的瓦德花園開始信步走去。空空的白紙,必須加以利用。
  「你那部歡快的小說已經開始動筆了嗎?」波爾問。
  「我不知道。」
  「你怎麼不知道?你不知道你在寫什麼?」
  「我準備讓自己也大吃一驚呢。」他哈哈大笑說。
  波爾一聳肩膀。可這也是真話。他不願知道,他在紙上胡亂地固定下了他生活中許 許多多個階段,從而享受到了莫大的樂趣,除此之外,他別無奢求。晚上,要去與納迪 娜約會,他戀戀不捨地放下了手中的工作。可他告訴波爾,他要與斯克利亞西納一起出 門。近一年來,他學會了對自己的坦誠有所保留;「我和納迪娜外出」這簡簡單單幾個 字說不定會挑起一系列的問題,招來種種飛短流長,所以,他寧肯說點別的原因。可是, 這位姑娘一直被他當作侄女對待,而且她又不討人喜愛,與她出門都要瞞著家人,確實 荒謬。當初鬼使神差,竟與她相約,更是不可思議。他推開「紅酒吧」的門,走到餐桌 邊,納迪娜早已在拉舒姆和樊尚中間坐定。
  「今天沒有爭吵吧?」
  「沒有。」樊尚氣惱地說。
  年輕人一起擠到這家窄小的紅酒吧,與其說為了朋友之間歡聚一番,倒不如說是為 了與政敵交鋒。他們各自代表著各家各派。亨利經常到這裡來呆上一刻,他多麼想坐下 來和拉舒姆以及樊尚一邊隨便聊聊,一邊看看店中的客人,可是納迪娜卻馬上站起身來。
  「您帶我去吃晚飯?」
  「我正是為此而來。」
  門外,一片漆黑,人行道上積滿了冰凍的污泥。他到底該怎麼打發納迪娜?他開口 問道:「您願意上哪兒?去『意大利人』餐館?」
  「去『意大利人』餐館。」
  她並不讓人掃興,她任他挑選餐桌,跟他一樣要了一份甜椒和一份雜燴仔牛肉。不 管亨利說些什麼,她全都表示贊同,滿臉喜色;亨利頓起疑竇。實際上,她沒有聽他說 話,而是面對著碟子微笑,還一邊在忙而不亂地吃著。亨利突然中斷了話聲,她似乎毫 無察覺。待她把最後一口嚥下了肚,她一張手,擦了擦嘴巴:
  「現在,您領我去哪裡?」
  「您不喜歡爵士音樂,也不愛跳舞?」
  「不喜歡。」
  「咱們可以去『北迴歸線』咖啡館試試。」
  「那兒好玩嗎?」
  「好玩的夜總會您見得多了。在『北迴歸線』咖啡館,交談交談可不壞。」
  她聳了聳肩膀:「要交談,地鐵的板凳就很好。」接著,她臉上露出喜悅:「有幾 家館子,我特別喜歡,那裡可以觀看赤身裸體的女人。」
  「不可能吧?您覺得這玩藝兒有趣?」
  「噢!是的,土耳其人浴室就更有趣了。不過,有歌舞演出的小酒店也不差。」
  「您莫非有點中邪了吧?」亨利笑著說。
  「可能。」她冷冷地回答道,「那您有什麼更好玩的?」
  由一位既不是處女又沒有出嫁的大姑娘陪伴觀看裸體女人,再也想像不出比這更有 傷大雅的了;可是,亨利要負責讓她開心,然而卻缺乏想像力。他們來到了「阿斯塔爾 代酒家」坐下,面前放著一隻香檳酒桶,店堂裡還是空空蕩蕩的,舞女們圍著吧台在聊 天。納迪娜仔細地打量了她們一番。
  「要我是個男人,我每天晚上都要帶個漂亮的女人來,一天換一個。」
  「每晚都來,一天換一個,可最終還不是都一個樣。」
  「絕對不會。那位可愛的棕髮女郎和那位挺著那麼漂亮的假乳房、一頭棕紅髮的女 人,雖然都穿著裙服,可完全不是一個味兒。」她用掌心托著下巴,打量了亨利一眼: 「您和女人一起玩不開心嗎?」
  「像這樣不開心。」
  「那要怎樣?」
  「呃,要是她們漂亮,我特別喜愛看著她們,和她們跳舞,或聊聊天。」
  「要聊天,還是跟男人聊好。」納迪娜說,她的目光變得佈滿疑云:「說來說去, 您邀請我到底是為了什麼?我不漂亮,舞跳得很糟,也不會聊天。」
  他微微笑道:「您記不得了?您責怪我從不請您。」
  「每次有人責怪您哪件事沒有做,您都會去做嗎?」
  「那您為什麼接受了我的邀請。」亨利反問道。
  她向亨利溜了一眼,這目光是那麼毫不掩飾地富於挑逗性,不禁使他感到驚慌:難 道真的如同波爾所說,納迪娜每見到一個男子都無法不委身於他?
  「決不應該拒絕任何邀請。」她一副教訓人似的口氣說道。
  她一時默不作聲,攪動著香檳。接著兩人又你一言我一語地交談起來,不過納迪娜 時不時故意保持緘默,兩隻眼睛直勾勾地盯著亨利,臉上露出一副驚詫莫名的怪嗔神情。 「我總不能玩弄她吧?」他暗自思忖。她只不過惹起他幾分歡心,亨利對她瞭解極了, 要玩她再容易不過。可一想到迪布勒伊夫婦,他感到渾身不自在。他想方設法打破沉默, 可有兩次,納迪娜竟然故意打起呵欠來。他也覺得時間是那麼漫長。幾對男女在跳舞, 大多是美國漢子和一些姑娘,還有一兩對假冒的外省夫婦。他決定等舞女們一表演完節 目就馬上離去。當他終於看見她們登台表演時,心裡總算鬆了一口氣。總共有六位舞女, 她們戴著胸罩,穿著飾以閃光片的三角褲,頭頂法蘭西和美利堅合眾國國旗色彩的大禮 帽。她們跳得不好也不差,長得也不過分丑。這個節目毫無意思,根本激不起歡笑,可 納迪娜為何一副如此欣喜的神態?當舞女們脫去胸罩,露出塗上石蠟的乳房時,她用心 不善地瞥了亨利一眼:
  「哪一位您最喜歡?」
  「她們都一個樣。」
  「左邊那位金髮女郎,您不覺得她的小肚臍長得挺迷人?」
  「可一副十分可悲的面孔。」
  納迪娜不再作聲,她用顯出幾分膩煩的行家目光細細打量著舞女。當她們終於一手 揮舞著三角褲,另一隻手用三色大禮帽緊掩著下身退出場去時,納迪娜開口問道:
  「長著一副漂亮的面孔重要、還是身段優美更重要?」
  「要看情況。」
  「什麼情況?」
  「整體,還有情趣。」
  「從整體上看,按您的口味,我能打幾分?」
  他輕蔑地盯了她一眼:「兩三年以後再告訴您:您還沒有長定型呢。」
  「死以前,永遠不會定型。」她用慍怒的聲音說道。她的目光圍著整個舞場到處亂 轉,最後落到那位面孔可悲的舞女身上。那位舞女走到吧台邊坐下,穿著一條黑色的短 裙。「她真的一副愁眉苦臉的樣子。您應該邀她跳舞。」
  「並不是這樣就會讓她很開心的吧。」
  「她的夥伴們一個個都有男人陪,她好像是個沒人要的貨似的。那就去請她跳跳吧, 這又不會費您什麼東西?」她陡然激烈地說,緊接著聲音溫柔地哀求道:「就去跳一 次。」
  「如果您非要我跳的話。」亨利道。
  金髮女郎毫無熱情地伴他步入舞池。她平平庸庸、傻里傻氣,亨利真不明白納迪娜 為何對她感興趣。說實在的,納迪娜如此任性,已經開始讓他厭煩。當他回到座位在她 身邊坐下時,她已經滿斟兩杯香檳,若有所思地望著他。
  「您真好。」她說道,兩隻眼睛向他頻送秋波。突然,她淡淡一笑,問道:「當您 喝醉了酒,您會變得一副滑稽可笑的樣子嗎?」
  「我一醉,覺得自己特別可笑。」
  「那別人會怎麼想?」
  「當我醉了,我不在乎別人怎麼想。」
  她指了指酒:「那您就一醉方休吧。」
  「喝香檳,我不會醉。」
  「您能連喝多少杯不醉?」
  「很多杯。」
  「三杯以上?」
  「那當然。」
  她不信地瞅了他一眼:「我倒想開開眼界。您一口氣把這兩杯酒喝掉,您會一點兒 事都沒有?」
  「一點兒事都沒有。」
  「那喝吧。」
  「為什麼?」
  「人總是愛吹,必須讓他們當面出醜。」
  「喝了這酒,您是不是還要我頂著頭走路?」亨利問道。
  「喝了,您就可以回家睡覺。喝吧,一杯一杯連著喝。」
  他乾了一杯,感到胃裡一翻。她又把另一杯送到他手上。
  「有話在先,連著喝。」
  他又一乾而盡。
  等他醒來時,發現自己赤身裸體躺在床上,身邊是一位一絲不掛的女人,正揪住他 的頭髮,搖晃著他的腦袋。他含混不清地低聲問道:「是誰呀?」
  「是納迪娜。醒醒,已經很晚了。」
  他睜開眼睛,電燈亮著,這是一間陌生的房間,是間旅館的客房。他回想起了工作 室、樓梯,在這之前,他喝香檳酒,現在頭痛得厲害。
  「到底怎麼回事?我不明白。」
  「你喝的香檳酒摻了七十度的燒酒。」納迪娜朗聲大笑道。
  「你偷著往香檳裡摻了燒酒?」
  「摻了點兒!跟美國漢子在一起時,若我要讓他們醉,我常用這一手。」她淡淡一 笑:「這是捉弄你的惟一辦法。」
  「你捉弄了我?」
  「如果可以這麼說的話。」
  他一抓腦瓜:「我什麼也想不起來了。」
  「噢!沒有什麼關係。」
  她跳下床,從提包裡拿出一把梳子,赤條條地站在大衣櫥鏡前,開始梳理起來。她 的軀體多麼富有青春氣息!他難道真的緊摟了這個肩臂豐腴、乳房富有彈性的身軀?她 驀然發現了他的目光:「別這樣看著我!」她一把抓起連衫襯裙,慌忙往身上套。
  「你太漂亮了!」
  「別說蠢話!」她聲音傲慢地說。
  「你為什麼要套上衣服?來呀。」
  她搖了搖頭。他有點忐忑不安地說:「你有什麼責怪我的嗎?我醉了,你知道。」
  她走回床榻,吻了吻亨利的面頰:「你剛才很可愛。可我不樂意再來一次。」她又 走開去,並補充道:「同一天裡不能再來了。」
  什麼也回憶不起來,這實在令人惱火。她套上了短襪,亨利赤裸裸地躺在被窩裡, 感到很不自在:「我要起床了,請你把身子轉過去。」
  「你要我轉過臉去?」
  「請你。」
  她臉衝著牆,背著手,像個受罰的小學生似的站在一角。她遂用含譏帶諷的聲音問 道:「這還不行嗎?」
  「行了。」他扣了褲帶回答道。
  她一副挑剔的神情細細打量著他:「你什麼事都搞得那麼複雜!」
  「我?」
  「讓你上個床、起個床,你都那麼多麻煩事。」
  「你弄得我頭痛極了!」亨利說。
  他為她不願再來一次感到遺憾。她身段柔美,真是個怪姑娘。
  他倆來到了蒙巴納斯車站旁邊那家早早開門的小「比亞爾」咖啡店。就座後,面前 擺著冒牌的咖啡。他開心地問道:「說到底,你為什麼非要和我睡覺?」
  「認識一下。」
  「你都像這樣結識他人?」
  「一旦跟某人睡了覺,就消除了拘束,兩人在一起比以前就更自在了,不是嗎?」
  「拘束消除了。」亨利笑著說,「可你為什麼這麼樂意跟我交往?」
  「我希望你覺得我挺可愛。」
  「我覺得你很可愛。」
  她帶著一副既狡黠又尷尬的神情看了看他:「我希望你覺得我挺可愛的,可以領我 去葡萄牙。」
  「啊,原來如此!」他把手放在納迪娜的胳膊上,「我已經跟你說過,這根本不可 能。」
  「是由於波爾的緣故?可既然她不跟你一塊兒走,我完全可以去。」
  「不行,你不能去,我會讓她感到很傷心的。」 第二章(二)
  「別告訴她就是了。」
  「那可要撒大謊了。」他淡然一笑,「何況她總會知道的。」
  「那麼,為了避免造成她痛苦,你就讓我失去我那麼渴望的東西?」
  「你真的那麼渴望?」
  「一個陽光充足、有吃有喝的國度,我恨不得讓自己的靈魂能去那兒安息。」
  「你在戰爭期間挨餓了吧?」
  「瞧你說的!要知道找吃的,媽媽可真了不起;她常騎自行車行程八十公里,給我 們弄回一公斤蘑菇或一塊變質的肉。儘管如此,仍免不了要挨餓。當我結識的第一個美 國人把他那份食物連同盒子一起往我懷裡塞時,我簡直都瘋了。」
  「正是為此你才那麼喜歡美國人?」
  「真的。再說,開始時我覺得挺好玩。」她一聳肩,「現在,他們組織得太嚴密了, 再也沒有什麼意思。巴黎重又變得陰森森的。」她以一副苦苦哀求的神情望著亨利: 「帶我走吧。」
  他真想能給她這一樂趣。給一個人以真正的幸福,是多麼讓人寬慰!可又怎能讓波 爾承受這一切?
  「你已經有過不少風流事,」納迪娜說話,「波爾還不是忍了。」
  「誰告訴你的?」
  納迪娜狡黠地一笑:「女人之間談起自己的夫妻生活,那才帶勁呢。」
  確實,亨利曾向波爾招認了幾次不忠的行為,她都原諒了,並對此表現出不屑一顧。 可是今天,難就難在要說出外出的原因,這勢必要逼他說假話,永遠也解釋不清。他再 也不願這樣做。要麼冷酷無情,乾脆要求得到自己的行動自由,可他又勇氣不足。
  他喃喃地說:
  「外出旅行一個月,那可不一樣。」
  「可一回來就可以分開嘛。我才不願意把你從波爾手中奪走呢!」納迪娜放肆地笑 著說:「我只是想出遊,僅此而已。」
  亨利猶豫不決。和一位衝著他微笑的女人一起漫步在陌生的街巷,雙雙坐在露天咖 啡座上;夜晚又在旅館的客房裡擁抱她那富於青春活力的熱乎乎的軀體,這一切確實誘 人。再說,既然他已經下定決心與波爾分道揚鑣,再躊躇等待又有何益?時間消除不了 任何隔閡,往往適得其反。
  「聽我說,」他說道,「我不能給你許任何諾言,要記住這決不是諾言;可我盡量 去和波爾商量商量,要是我覺得帶你一起走有可能的話,那麼,就答應你。」
  我洩氣地望著那幅小油畫。兩個月前,我吩咐孩子「畫座房子」,可他卻畫了一座 別墅,有屋頂、煙囪,還冒著青煙,可不見一扇窗戶、一扇門扉,四周圍著高高的黑柵 欄,鐵欄杆尖尖的。「現在,畫一家人吧」,他於是畫了一個男子,手上牽著一個小男 孩。今天他又塗了一座沒有門扉、圍著鋒利漆黑的鐵欄杆的房子,我們闖不進去。難道 這是一個特別難以診治的頑症?還是我不善醫治?我把畫放進了病歷。是我不會還是不 願?孩子的逆反行為也許恰好反映了我自身感覺到的逆反心理:兩年前在達豪集中營喪 命的那位陌生人,要把他從他兒子的心中抹去,這不禁使我心悸。我暗自思忖:「那我 應該放棄這一療法。」我呆呆地立在辦公桌旁。眼下還有兩小時,也許抓緊時間可以把 病案記錄整理完畢。可我還下不了決心。當然,我總是給自己提出一系列的問題。醫治, 往往就是損毀。在一個不公平的社會裡,個人的心理平衡又算得了什麼?但是,我卻始 終激情洋溢,熱心於給每一個病例尋找答案。我的目的不在於給病人提供一種內心虛假 的慰藉;如果我想方設法幫助他們擺脫心中的幻夢,那是為了能使他們獲得正視現實世 界中的各種真正的問題的能力。我每獲得一次成功,就覺得完成了一項有益的工作。任 務是多麼巨大,它需要大家的合作,而這正是我昨天所思慮的。但是這就意味著每個明 智的人在使人類走向幸福的歷史進程中都要起到一定的作用。可我卻再也不相信會達到 這一美好的和諧。未來拋棄了我們,無需我們的參與,倘若只限於現實而言,那麼即使 小菲爾南變得像其他所有孩子一樣開心、頑皮,又有何益呢?「我簡直像是在紡織質量 極其低劣的棉紗。情況不妙。」我暗自思忖,「要是這樣下去,最後只有把診所關了。」 我走到浴室,端出了一盆水,拿了一大把舊報紙,蹲在壁爐前,爐子裡毫無生氣地燃著 紙糰子。我把廢報紙用水打濕,動手揉成一團團。對此類活兒,我不像過去那樣厭惡了, 有納迪娜的幫助,加上女門房有時也幫我一把,整個家我拾掇得還算過得去。當我揉著 這些舊報紙時,我至少肯定自己是在做某件有益的事情。令人煩惱的是這用的僅僅是我 的雙手。我終於做到了再也不想小菲爾南,再也不考慮我的職業。可仍然沒有解決多大 問題,我腦中又像唱片似的猛烈旋轉:「在斯塔維羅1,被納粹褐衫隊殘害的兒童不計 其數,連收葬他們的棺材都不夠了……」我們,我們總算倖免於難,可別處遭受了災禍。 人們匆忙藏起國旗,紛紛把武器扔入水中,男的奪門外逃,女的死守家門,任憑雨水拍 打的街巷裡,傳來聲嘶力竭的叫喊聲;這一次,他們不再以寬宏大度的征服者的面目出 現,而是懷著刻骨仇恨,殺氣騰騰地撲來。他們終於走了,可歡樂的村寨焦土一片,孩 子們的屍骨如山。
  
  1比利時一地名。
  一股寒流使我渾身戰慄,納迪娜猛地打開了門,問道:
  「你為什麼沒有叫我幫你一把?」
  「我以為你在穿衣服呢。」
  「我早就穿好衣服了。」她蹲在我的身旁,手中捏著一份報紙。「你害怕我不會? 可我總還是能幹的。」
  實際上她笨手笨腳的,報紙總是打得太濕,原因是搓得不夠緊。可儘管這樣,我還 是應該喊她來的。我細細看了她一眼。
  「讓我來幫你打扮一下吧。」我說。
  「給誰看?給朗貝爾?」
  我到自己的衣櫥裡找出了一塊披巾和一枚古老的首飾別針,把一雙薄底淺口皮鞋遞 給她。這雙鞋子是一位自覺已經康復的女病人送給我的禮物。納迪娜猶豫了一下:
  「可你今晚要出門,你到時穿什麼?」
  「誰也不會再看我的腳了。」我笑著回答。
  她接過皮鞋,咕嚕了一聲:「謝謝!」
  我真想回答一聲:「沒什麼!」我的體貼和慷慨往往惹得她不高興,因為她並不真 心感激我,恰恰相反,她在心底裡責怪我這樣做。我感覺到她在感激與懷疑之間左右搖 擺:毛手毛腳地揉著紙團。她生疑是有道理的。在我慣用的手段中,忠誠與大方實際上 最不公道。我想方設法要消除她的痛苦,可結果總是讓她感到理虧。她痛苦,是因為迪 埃戈死了,是因為她沒有節日裙服,是因為她笑得不美,由於心情憂鬱而變醜了。她痛 苦,是因為我還善於讓她服從我,是因為我愛她愛得不夠。也許不像恩賜似的待她,免 得她無所適從,這樣做更合適。要是我把她抱在懷裡對她說「我可憐的小姑娘,原諒我 沒有更愛你」,我也許能給她安慰。要是我把她抱在懷裡,也許我心底能築起防線,不 再懷念那些沒有葬身之地的小孩屍體。
  她抬起頭:「關於當秘書的事,你又跟爸爸商量了嗎?」
  「前天以來,一直沒有再談。」我連忙又補充說,「雜誌4月份才出刊,有的是時 間。」
  「可我急需知道我該怎麼辦。」納迪娜說,接著往火裡扔了個紙團,「我真不明白 他為什麼反對。」
  「他已經對你說過了,他覺得你準會浪費了自己的光陰。」可是,我覺得尋找一個 職業,承擔大人的責任,這對納迪娜有好處,但是羅貝爾想得更高更遠。
  「可是學化學,這不是浪費時間嗎?」她一聳肩膀說道。
  「誰也不強迫你學化學。」
  納迪娜當初選擇了化學,是為了與我們鬥氣,沒想到她吃盡了化學的苦頭。
  「化學並不讓我厭煩,」她說,「煩人的是當學生。爸爸根本沒有意識到:與你像 我這麼大年紀的時候相比,我比你要老練多了,我想做點真正的事情。」
  「你完全知道我是同意的。」我說,「請你放心,要是你父親見你死不改變主意, 他最後總會點頭同意的。」
  「他會說同意,可我知道他到時會拿出什麼腔調!」納迪娜一副賭氣的樣子說道。
  「我們一定能把他說服。」我說,「你知道,要我是你的話,我該會怎麼做:我這 就馬上開始學打字。」
  「馬上學,我不行。」她猶豫了片刻,接著帶著幾分挑釁的神情盯著我:「亨利要 領我跟他一起去葡萄牙。」
  我一時慌了手腳。「這是你們昨天決定的事?」我用一種很難掩飾我內心不悅的聲 音問道。
  「我早就決定了。」納迪娜回答道,繼又咄咄逼人地問道:「你肯定會罵我吧?你 準會為了波爾責罵我吧?」
  我在手中搓著一個濕紙團:「我覺得你這樣做會給自己帶來痛苦的。」
  「這是我自己的事。」
  「說來也是。」
  我再沒有多說,我知道我緘默不語會惹她生氣。她本來需要有人給她出出主意,可 她不由分說,一概拒絕,這樣做的確也讓我惱怒。她要的是我有話乾脆明說,可是我卻 討厭干涉她的私事。我還是鼓了鼓勇氣說道:「亨利並不愛你,他眼下沒有心去愛……」
  「那朗貝爾,他就那麼傻,會娶我?」她抱有敵意地反問道。
  「我從來沒有逼你結婚,可朗貝爾愛你是事實。」
  她打斷了我的話:「首先,他並不愛我;他連讓我跟他睡覺這樣的要求都從來沒有 提過,甚至在聖誕前夜,我主動向他表示,他也不搭理,氣得我直跳。」
  「因為他期望從你身上得到的是別的東西。」
  「要是我不惹他喜歡,那是他的事;再說,我理解他已經有過像羅莎那樣的姑娘, 難呀。我請你相信我根本無所謂。只是不要老是纏著我說他愛上了我。」納迪娜聲音越 說越激動。我一聳肩膀。
  「你願意怎麼幹,你就怎麼幹好了!」我說,「我任你自由,你還有什麼要求?」
  她輕輕咳了一聲,當她惶恐不安的時候往往這副樣子。「亨利和我之間只不過是一 起玩玩。回來後就分手。」
  「坦率地說,納迪娜,你真這麼想?」
  「真的,我真這麼想。」她過分自信地回答道。
  「可等你跟亨利呆了一個月以後,你就會迷上他的。」
  「絕對不會。」她的兩隻眸子裡又閃現出挑釁的目光:「如果你想知道的話,我昨 天跟他睡覺了。可我根本不把這當作一回事。」
  我移開了眼睛,我實在不願知道。我沒有表露出窘迫的樣子,說道:「這不說明問 題。我有十分把握,等你們回來後,你一定會想抓住他不鬆手,可是他肯定不樂意。」
  「到時瞧吧。」她說。
  「啊!你承認了,你希望抓住他不放。可你錯了,目前他所希望的,是獲得他的自 由。」
  「這就要賭一場了:我覺得這挺好玩的。」
  「盤算、耍手腕、窺伺、等待,你覺得這好玩!可你連愛都不愛他!」
  「也許我是不愛他。」她說,「可我需要他。」
  她朝壁爐裡扔了一大把紙團。
  「跟他在一起,我能生活下去,你理解嗎?」
  「要生活下去,用不著任何人。」我不快地說。
  她環顧了一下四周:「你把這就叫做生活!說實在的,我可憐的媽媽,你以為你過 的是生活?跟爸爸一談就是半天,剩下的半天跟那些瘋瘋癲癲的人打交道,你說這就叫 生活!」她站起身子,拍了拍膝蓋上的灰塵,用激怒的聲音繼續說道:「我有時也免不 了干蠢事,這我不說。可我寧願在窯子裡了卻一生,也不肯戴著冰冷的山羊皮手套,獨 自逍遙地過日子:你那雙手套,總也不脫。你所有的時間都用來給人出主意,可你對人 到底有何瞭解?我完全可以肯定,你從沒有用鏡子照照自己,從來沒有做過噩夢。」
  每當她理虧或對自己感到懷疑時,她總是採取這種對我進行攻擊的策略;我沒有答 理一聲,她朝房門走去。跨到門口時,她猛地止步,聲音較為平靜地問道:
  「你等會兒來跟我們一起喝杯茶好嗎?」
  「你到時喊我一聲就是了。」
  我站起身,點了一支煙。我能怎麼辦?我再也不敢過問什麼了。當她開始尋覓迪埃 戈,繼而到處廝混、躲避迪埃戈時,我曾試圖插手;可是,納迪娜突然發現了不幸,打 擊太猛烈了,她因此而憤恨、絕望,陷入歧途,越走越遠,再也無法控制住她,只要我 設法跟她談談,她馬上就堵起耳朵,大喊大叫地逃出家門,直到拂曉時才回家。在我的 一再要求之下,羅貝爾才開始開導她,那天晚上,她沒有出門去找那位美國上尉,一直 關在自己的臥室裡。可第二天,她不辭而別,只留下一句話:「我走了。」整整一天一 夜過去了,又是一夜過去了。羅貝爾四處找她,我在家中焦急地等待。多麼可怕的等待! 清晨4時許,蒙巴納斯的一位酒吧招待打來了電話。我趕去後,發現納迪娜躺在酒吧的 一張長凳上,醉得不省人事,一隻眼睛又青又腫。「就由她去吧,千萬不能跟她對著 干。」羅貝爾勸我說。我別無選擇。倘若我繼續再對抗下去,納迪娜說不定會開始忌恨 我,故意嘲弄我。可是她心裡明白,我讓步是違心的,實際上是在責備她:她因此對我 耿耿於懷。也許她沒有全錯,要是我當初給她更多的愛,我們倆的關係可能不至於像今 天的這個樣子:也許我能有辦法不讓她過這種為我所指責的生活。我久久地佇立著,雙 眼望著火苗,心裡反覆說道:「我愛她愛得不夠。」
  我當初並沒有盼她降生於世,是羅貝爾迫不及待地希望有個孩子。我怨恨納迪娜妨 礙了我和羅貝爾之間的傾心交談。我愛羅貝爾愛得太深了,而對她關心不夠,當我從這 位闖入世間的小丫頭的身上發現了羅貝爾或我的相貌時,並沒有因此而激起我的母愛。 我無所謂地看著她的藍眼睛、頭髮和鼻子;我盡量不斥責她,可她感覺到了我的緘默和 保留態度:她從小就對我疑心。任何一位小姑娘都無法與她相比,她是那樣拚命地要戰 勝對手,去佔據她在父親心中的位置。她從不甘心於跟我同類,當我向她解釋她很快就 要來初潮,並說明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時,她恐慌不安地細聽著我的話,爾後竟把她那心 愛的花瓶在地上砸了個粉碎。初潮來後,她火氣如此之大,以至於整整十八個月沒有行 經。迪埃戈的出現,在我們之間創造了一個全新的氣氛:她終於獲得了非她莫屬的珍寶, 感到已經跟我平起平坐,我們母女間因此而產生了情愛。可是後來,一切變得更糟了, 如今,是糟上加糟。
  「媽媽。」
  納迪娜在喊我。我順著走廊走去,心裡在想:我要是呆得太久,她會說我獨佔了她 的朋友;可要是走得太急,她會以為我瞧不起他們。我推開門,裡面有朗貝爾、塞澤納 克、樊尚、拉舒姆;沒有一個女的,納迪娜從來就沒有一個女友。他們圍著取暖電爐在 喝著美國咖啡,她遞給我一杯黑乎乎的、嗆人的東西。
  「尚塞爾被打死了。」她突然說。
  我並不怎麼熟悉尚塞爾;可是十天前,我親眼看他與別的人圍著聖誕樹歡笑。羅貝 爾也許說得有理,生者與死者之間並不存在多少距離。然而,這些正在默默無語地喝著 咖啡的未來的死者卻一副羞愧的神色,像我一樣為如此活在世間感到恥辱。塞澤納克無 神的眼睛比平日更加呆滯,儼然一個被動了大腦切除手術的蘭波1。我開口問道。
  
  1蘭波(1854∼1891),法國著名詩人,曾因病做過腦手術。其主要作品有《地獄 裡的一季》等,對後來的頹廢主義文學產生過影響。
  「怎麼回事?」
  「什麼也不清楚。」塞澤納克回答說,「他兄弟收到了一封短信,說他死在了戰場 上。」
  「他不會是故意尋死吧?」
  塞澤納克聳了聳肩膀:「也許是。」
  「也有可能沒有徵求他的意見。」樊尚說,「我們那些將軍們才不憐惜人命呢,他 們簡直就是些大軍閥。」 第二章(三)
  在他那張蒼白的臉龐中間,兩隻佈滿血絲的眼睛看去就像兩個傷口,而他的嘴巴又 酷似一條刀疤,乍一看,誰能想像得出他本長著一副端正、清秀的五官。與他恰恰相反, 拉舒姆的面孔儼然一塊任憑海流拍擊的崖石,格外平靜。
  「事關榮辱!」他說,「若還堅持耍偉大強國的威風,那我們必定還要有一定數量 的替死鬼。」
  「噢,瞧你說的,繳了法國內地軍的槍,這並不壞。不過要是能悄悄地解決,這樣 對那些先生也許更合適。」樊尚說道,那條張開的「刀疤」掛著一絲微笑。
  「你又在影射什麼東西?」朗貝爾兩眼直盯著樊尚,厲聲地問道,「戴高樂給德· 拉特爾下達了清除所有共產黨人的命令?要是你指的是這個,那就明說吧,至少要有膽 量說呀!」
  「根本無需命令。」樊尚說,「他們不必細說就心領神會。」
  朗貝爾一聳肩膀:「這連你自己都不相信。」
  「也許確有其事。」納迪娜咄咄逼人地說。
  「肯定沒有這事。」
  「有何證據?」她問道。
  「啊!你中計了。」樊尚說,「他們胡編亂造出一件事來,然後要您去證明是假的! 顯然,我不能向你論證尚塞爾不是背部中人一槍死的。」
  拉舒姆淡然一笑:「樊尚可沒有說這事。」
  他們總是這樣爭辯不休。塞澤納克保持沉默,樊尚和朗貝爾唇槍舌劍,拉舒姆見有 機會便插上一句。一般情況下,他總責備樊尚奉行左派主義,也責怪朗貝爾小資產階級 的偏見嚴重。納迪娜全憑自己的情緒,一會兒站在這一方,一會兒又跑到另一方。我避 免捲入他們的爭吵之中,今天他們吵得比平時更凶,無疑是因為尚塞爾的死使他們或多 或少都感到震驚。不管怎樣,樊尚和朗貝爾生來就湊合不到一處。朗貝爾一股子少爺氣, 而樊尚穿著那身羊皮裡上衣,加上那副不健康的、狡猾的面孔,更像個無賴:他的眼睛 裡總藏著一股不太讓人心安的東西。可我怎麼也無法相信他竟用真的手槍殺過真的人。 我每次見到他,總想起這件事,可無論如何都無法相信。也許拉舒姆也殺過人,可他從 來沒跟任何人說過,這樣他也就不會惹麻煩了。
  朗貝爾朝我轉過身子:「連跟夥伴們也談不攏了。」他說,「啊!眼下的巴黎,可 不是好玩的。我思忖尚塞爾那樣做是否也有道理,我不是說白白去送死,而是去打仗。」
  納迪娜氣鼓鼓地盯了他一眼:「你從來就沒在巴黎呆過。」
  「我呆得夠久了,覺得巴黎陰森可怖,可當我在前線轉悠時,我又感到不光彩。」
  「可你為了當一個戰地記者,什麼招都使出來了!」她聲音刺耳地說。
  「我寧願那樣也不願呆在這裡,不過那也只是個權宜之計。」
  「噢!要是你在巴黎呆煩了,誰也不留著你。」納迪娜滿臉怒氣地說,「聽說德· 拉特爾就愛漂亮的小伙子,你就去扮演英雄吧,去呀!」
  「這也不比玩別的差。」朗貝爾咕嚕道,一邊瞪了她一眼,這目光別有所指。
  納迪娜輕蔑地打量了他一番:「到時你成了到處纏著繃帶的偉大傷兵,那也不賴。」 她冷冷一笑:「只不過別指望我去醫院探望你。兩個星期後,我就要到葡萄牙去了。」
  「去葡萄牙?」
  「佩隆帶我去,我作為秘書。」她用滿不在乎的聲調說道。
  「噯,他真走運。」朗貝爾說,「他可以獨佔你整整一個月。」
  「誰都不像你那麼討厭。」納迪娜說。
  「是的,這年頭,男人都這麼賤。」朗貝爾嘀咕道,「賤得像女人。」
  「你真粗野!」納迪娜說。
  我心中惱怒地自問,他們怎麼就熱衷於這些幼稚的把戲。不過,我相信他們可以相 互支撐著重新生活下去,他們也一定能最終消除那些使他們又合又分的記憶。也許正因 為如此,他們才互相詆毀、攻擊對方,可憎惡的卻是自身的不忠。不管怎麼說,捲進去 是最愚蠢的做法。我任他們爭吵下去,離開了屋子。塞澤納克跟著我來到前廳。
  「我能跟您說點事嗎?」
  「說吧。」
  「是求人幫忙的事,」他說,「我想求您幫個忙。」
  我回想起了8月25日那一天,他肩挎著步槍,繫著紅綢帶,加上他那滿臉鬍子,一 派威武的雄姿,儼然一個名副其實的1848年的革命戰士。如今,他那藍色的眼睛已經死 氣沉沉,滿臉浮腫,跟他握手時,我發現他手心發潮。
  「我睡眠不好。」他說,「我……我身上發痛。有一次,一個朋友給了我一盒美鉍 鈉栓劑,我用了疼痛減輕多了。只是藥店老闆非要處方不可……」
  他一副哀求的神情望著我。
  「怎麼個痛法?」
  「噢!渾身痛。頭痛,尤其是做噩夢……」
  「用美鉍鈉可治不好惡夢。」
  他的額頭和雙手一樣濕乎乎的。
  「我把什麼都告訴您吧。我有位女朋友,我很愛她,想娶她,可是我……我要是不 用美鉍鈉,跟她什麼事都幹不了。」
  「美鉍鈉,是以鴉片為主要成分。」我說,「您常用嗎?」
  他神色驚恐不安:「噢!不,只是我跟呂茜過夜時才用一點兒。」
  「那還好。用這類玩藝兒,很快就會中毒。」他仍然哀求似地看著我,額頭上滲出 汗珠。「您明天上午來找我吧,」我說,「我到時看看能不能給您開這張處方。」
  我回到房間。可以肯定,他多少已經中毒。他何時開始吸毒的?為什麼?我歎息了 一聲。又是一個,我只得服侍他躺在長沙發上,設法讓他傾吐出心中的一切。這些半死 不活的人有時累得我精疲力竭。一出了門,他們總算能夠行走,勉勉強強地扮演大人的 角色;可在我這裡,他們重又成了屁股沾滿屎星的嬰兒,得由我來給他們洗刷掉他們的 嬰幼期。可是,我持的是一種無人稱讚的話語,是理智、健康的話語。這不是他們真正 的生活之所在,我的真正生活也不在這裡,我為他們和我自己而感到厭倦,這也就不足 為怪了。
  我感到厭倦。「冰冷的山羊皮手套。」納迪娜這樣說我。「冷淡,讓人敬畏。」斯 克利亞西納又那樣說。我難道在他們眼裡就是這個形象?難道我就是這副樣子?我回想 起了孩提時代的撒野耍嬌,回想起了少年時代那顆心的激烈跳動,回想起了那8月時光 的狂熱亢奮。可是這一切都已經遙遠。實際上我的內心裡再也沒有任何東西在顫動。我 用梳子梳理著頭髮,又修飾了一下面部。人們不能無休止地陷入恐懼之中,不然必定會 心力交瘁。再說,羅貝爾已動筆撰寫新的作品,心緒甚佳,我也再不深更半夜驚醒,渾 身冷汗。可是,我仍然感到一蹶不振。我尋不到任何原因,不知為什麼如此憂心忡忡, 要麼是我感覺不到幸福而傷心。毫無疑問,我過去被寵得太過分了。我拿起手提包,戴 上手套,去敲羅貝爾的門。我沒有任何心思出門。
  「您不會太冷吧?您需要燒點廢紙取取暖嗎?」
  他把扶手椅往後一挪,朝我微微一笑:「我感覺很好。」
  這當然。羅貝爾向來感覺很好。那兩年,整天蘿蔔醃酸菜加蕪菁甘藍,他吃得照樣 津津有味。他從不感覺到冷:彷彿他憑著瑜珈功體內就能造熱能似的,有時我深更半夜 才回家,他裹著那床蘇格蘭毛毯,仍然埋頭寫作,一見我竟會驚詫地發問:「怎麼,到 底幾點了?」關於他那部新作,他只是含含糊糊跟我說了幾句,可我感覺得出他頗為得 意。我坐了下來。
  「納迪娜剛剛告訴我一個荒唐的消息。」我說,「她要陪佩隆去葡萄牙。」
  他猛地向我抬起雙眼:「這不遂你心意?」
  「是的。佩隆可不是那種要撿便撿,要扔就可以扔的人,她準會迷上他,而且會迷 得離譜兒。」
  羅貝爾把手擱在我的手上:「你就不要為納迪娜犯愁了,首先,要是她能迷上佩隆, 那才怪呢。不管怎麼說,她很快就會擺脫痛苦的。」
  「她總不能一輩子用來擺脫痛苦。」我說道。
  羅貝爾哈哈大笑:「真沒法子!你女兒像個野小子似地東睡一夜,西睡一夜,總惹 你不舒服。可我像她這個年紀時也是這樣。」
  羅貝爾總是把納迪娜當男孩子看待。我開口說道:「那可不是一碼事;納迪娜見了 男人就抓,換了一個又一個,這是因為她若孤獨一人,就覺得不是在生活。我擔心的正 是這個。」
  「聽我說,她害怕孤獨,這完全可以理解,迪埃戈的事還就在眼前。」
  我搖搖頭:「並不只因為迪埃戈。」
  「我知道,你認為其中有我們的過錯。」他以懷疑的口吻說道,繼又一聳肩膀: 「她會變的,來日方長,她準會變的。」
  「但願如此。」我緊緊地盯著他,「您知道,要是她有個真正感興趣的職業,這對 她至關重要。那個秘書的位置,就給了她吧,她剛才還跟我提這件事呢,她特別喜歡那 個職業。」
  「可是,那根本沒有什麼意思。」羅貝爾說,「整日打信封、整理資料,對像她這 樣聰慧的人來說,簡直就是坑害了她。」
  「她那樣會感到自己有所用處,這對她無疑是個鼓勵。」我說。
  「她完全可以大有作為!她得繼續求學。」
  「眼下,她需要有所作為,她也許會是個優秀的秘書。」我又補充道:「不能對人 要求過高。」
  對我來說,羅貝爾的要求總是那麼令人振奮,可適得其反,最終使納迪娜喪失了信 心。他從不向納迪娜發號施令,他相信她,耐心地等待;可她依然故我,我行我素。她 小小年紀就閱讀了一些過分嚴肅的書籍,尚未成人就過早地加入大人的交談。後來,她 對這種教育方式感到厭倦,首先拿自己出氣,現在又處處讓羅貝爾失望,以此進行某種 報復。羅貝爾茫然不知所措地望著我,每當他從我的話語中預感到某種責備,他總是這 副神態。
  「要是你真的認為這對她合適……」他說,「你比我更瞭解。」
  「我真的認為。」
  「那麼,行吧。」
  他輕易地讓了步,這說明納迪娜已經達到自己的目的,讓他大失所望。只要他再也 不能毫無保留地熱愛某種東西或從事某項工作,羅貝爾很快就會對它喪失興趣。「顯然, 要是能有個職業,她可以因此不依靠我們,這就更好了。」我說。
  「可她所需要的並非真正的自立;她是想拿自立當遊戲。」羅貝爾冷冷地說。他再 也沒有興趣談論納迪娜,我自然難以激起他的熱情,使他對一個他根本就不贊同的計劃 提起精神。我不再作聲,可他突然氣沖沖地說:
  「我真不明白佩隆為什麼要作這次旅行。」
  「他渴望休假。」我說,「對此,我是理解的。我認為他完全有權利去消遣消遣, 他做得已經夠多了……」我熱情地補充了一句。
  「他做得比我是多些。」羅貝爾說,「可問題不在此。」他一副蠻橫的神態瞅著我: 「革命解放聯合會要起步,我必須有份報紙。」
  「我知道。」我說,繼又猶豫不決地補充道:「我在自問……」
  「問什麼?」
  「不知亨利是否會把那份報紙讓給您,他對那份報紙是那麼珍惜。」
  「根本就不是叫他把報紙讓給我們。」羅貝爾說。
  「那是要讓他服從革命解放聯合會的指揮。」
  「他本來就是其中一員。採取一個明確的綱領,對他大有好處。一份報紙若無政治 綱領,就站不住腳。」
  「不要政治綱領,這正是他們的思想。」
  「你把這叫作思想!」羅貝爾一聳肩膀。
  「超乎於各派之上,堅持抵抗運動精神!」這類無稽之談,對那個可憐的呂克來說, 確能起點作用。呃,抵抗運動精神,這不禁使我想到洛迦諾協約1精神。佩隆不會上當 而迷信那騙人的靈動桌2的。我有把握,他最終一定會行動的,只不過需要費點時間等 待。
  
  1洛迦諾協約:1925年10月16日,英、法、德、意、比、捷、波七國在瑞士洛迦諾 簽訂的公約。其主要目的是為了「鞏固歐洲的和平」,實際上是英、法企圖固定戰後德 國西部的邊境,把德國的侵略矛頭推向東方。希特勒上台後,於1939年廢除該公約。
  2一種專供迷信的招魂術使用的桌子。
  我害怕羅貝爾到時會給自己搞個措手不及。每當他一心要實現某個計劃,他往往把 別人當作簡單的工具。可是那份報紙,亨利為它獻出了自己的一切,那是他的命根子, 他決不會心甘情願任人強加什麼綱領的。
  「您為何至今尚未跟他談?」我問。
  「眼下他一心只想著去遊逛。」
  羅貝爾神色顯得如此不悅,我連忙建議道:「想方設法說服他留下。」
  為納迪娜著想,如果亨利放棄這次旅行,正中我的下懷,可為了亨利,我又為此而 感到遺憾:他是多麼渴望能出去走走。
  「你對他很瞭解!」羅貝爾說,「他要是固執起來,那才叫固執呢!我還是等他回 來再說為好。」他把毯子往膝蓋上一拉:「可不是要趕你走。」他樂呵呵地說,「可平 時你最討厭遲到……」 第二章(四)
  我站起身,「您說得有理,我得走了。您真的就不願意去?」「噢!不!我沒有任 何慾望去和斯克利亞西納談論政治,你嘛,他也許會饒了你。」
  「但願如此。」我說。
  在羅貝爾閉門寫作的那段時間,我經常沒有他陪伴而獨自外出。可今天夜裡,當我 突然陷身於寒冷與黑暗的包圍之中,真後悔,不該接受斯克利亞西納的邀請。噢!我理 解自己,我看到的總是那些熟悉的面孔,對此,我已感到幾分厭倦。朋友,我對他們太 瞭解了,整整四年裡我們肩並肩生活在一起,這給人以溫暖。可如今,我們那親密的勁 兒已經冷卻,散發著無益於人的霉味,我終於抵擋不住新的誘惑,讓步了。可我們有什 麼可談的?我也一樣,絕無心思去談論政治。一跨入裡茨酒吧的門廳,我停下了步子, 對著一面鏡子,細細地審視了自己一番。要做到衣著寒酸卻又不失高雅,本該經常注意 拾掇拾掇,可是我卻寧肯不屑一顧。身穿這件舊大衣,腳套這雙木底鞋,我這副模樣可 真不佳。要是在好朋友的眼裡,我無論怎樣都還是我。可斯克利亞西納來自美國,那兒 的女人個個都那麼喜愛打扮,他準會發現我這雙木鞋的。我心裡不禁想:「我不該這麼 隨便。」
  當然,斯克利亞西納笑容可掬,不會流露出內心真實的想法。他吻了吻我的手,這 是我討厭的事情,手比面孔還更裸露,有人那麼緊貼著去打量,讓我好不彆扭。
  「您喝點什麼?」他問道,「來杯馬提尼酒?」
  「就喝杯馬提尼酒吧。」
  酒吧裡擠滿了美國軍官和衣著時髦的女人,熱氣、煙味和嗆人的金酒味很快滲入我 的腦袋。我為呆在這裡感到樂滋滋的。斯克利亞西納在美國度過了四個春秋。那是一個 偉大開放的國度,在那裡,泉井噴射的是果汁和冰激凌。我貪婪地向他詢問這一切,他 很樂意地一一解答,我慢慢喝著第二杯馬提尼酒。接著,我們到了一家小飯館用晚餐, 我毫無顧忌地把血紅的牛肉和奶油白菜往肚子裡填。這一次,輪到斯克利亞西納向我提 問了:要回答他那一個個過分細緻的提問,確實困難。每當我設法重新品嚐過去的日子 裡那天天如此的滋味——在那因宵禁令而門扉緊閉的屋子裡瀰漫的湯味,以及當羅貝爾 開秘密會議遲遲不歸的時候,我內心籠罩的那種沉寂——他便不由分說地打斷我的思路, 他聽得十分入神,人們彷彿感到詞語在他的心底進行漫長的跋涉。可是,人們說話只能 為了他,而不能為了自己。他打聽一些實用的情況,諸如怎樣設法製作假證件?如何印 刷《希望報》?如何散發報紙?他也要求瞭解總體狀況,我們是在怎樣的精神氛圍中生 活?我竭力滿足他,可難以如願,我所說的不是比他想像的更糟糕,就是不如他設想的 那麼難以忍受。雖然真正的災難並沒有降臨到我的頭上,可卻給我的生活帶來了煩憂, 怎麼對他講述迪埃戈的死呢?那詞語太悲愴,我難以啟齒,那詞語也太無情,他不會往 肚子裡裝。那個過去,我無論如何也不願重新經歷;然而時過境遷,它竟然漸漸地顯出 了一種淡淡的溫馨。我理解朗貝爾為何在這和平的歲月中產生厭倦,這種和平使我們重 新獲得了生命,但卻不賦予我們生活的理由。當我在小飯館的門口再次面臨那種寒冷與 黑暗時,不禁回想起昔日我們是多麼驕傲地向它們挑戰。可如今,我需要光明,需要溫 暖,我渴望某種別的東西。斯克利亞西納沒有任何挑釁的意思,又開始滔滔不絕地對別 人大加抨擊,我希望他很快改變話題。他憤怒地指責戴高樂的莫斯科之行。
  「嚴重的是,」他以譴責的口吻對我說道,「整個國家似乎對此都表示贊同。瞧瞧 佩隆和迪布勒伊,他們都是些正派人,可卻與共產黨人攜手並進,這對瞭解底細的人來 說,真是一種無名的痛苦。」
  「羅貝爾可沒有跟共產黨人一塊兒走。」我安慰他說,「他試圖創立一個獨立運 動。」
  「他跟我談過,可他明確表示決不採取反對斯大林分子的行動。獨立於他們,而又 不反對他們!」斯克利亞西納沮喪地說。
  「您總不希望他反共吧,瞧眼下的局勢!」我說。
  斯克利亞西納神情嚴肅地望著我:「您讀過我的書《紅色的天堂》嗎?」
  「當然。」
  「那麼,您該有個大致的看法,當我們將歐洲作為禮物拱手奉送給斯大林之時,等 待我們的將是什麼命運。」
  「絕對不可能那樣做。」我說。
  「事實恰恰如此。」
  「不對!必須贏得與反動派鬥爭的勝利,倘若左派開始分裂,那就完了。」
  「左派!」斯克利亞西納譏諷地說,繼又專橫地一揮手:「啊!咱們別談政治了, 我害怕與女人談論政治。」
  「又不是我挑起的。」我說。
  「這倒是,」他出人意料地嚴肅說道,「我請求原諒。」
  我們又回到裡茨酒吧坐下,斯克利亞西納要了兩杯威士忌。這酒味讓我高興,因為 這是一種新味道。斯克利亞西納的價值就在於我對他還不熟悉。這個夜晚突如其來,因 而散發著昔日那種充滿青春氣息的芬芳。往昔,夜晚的聚會並不一一雷同,晚會上,常 與陌生人相遇,他們說的話往往出人意料,有時還發生一些新鮮的事情。五年來,在世 界上,在法國,在巴黎,在別人的身上發生了多少事情,可是就輪不到我的頭上。難道 從今之後,我再也不會發生任何事情?
  「呆在這裡真怪。」我說。
  「怎麼怪?」
  「這熱氣,這威士忌,這聲音,這軍裝……」
  斯克利亞西納環顧四周:「我不喜歡這個地方,他們在這裡給我徵用了一個房間, 因為我是一家法美合辦的雜誌的記者。」他淡淡一笑,「萬幸的是,這裡的生活費用馬 上就要貴得讓我無法再呆下去,我將被迫離去。」
  「您就不能不落到被迫的地步才走?」
  「不能。正因為如此,我覺得金錢很腐蝕人。」一束喜悅的光芒使他的臉龐變得年 輕了:「我一旦有錢,就盡快花掉它。」
  「這不是維克多·斯克利亞西納嗎?」一個眼睛十分和藹的禿頂小老頭走到了我們 的桌旁。
  「是的。」從斯克利亞西納的雙眼我看到了幾分懷疑,同時又發現某種希望。
  「您認不出我了?自維也納一別,我老多了。我是馬納斯·哥德曼。我自己許了願, 萬一能與您相遇,一定要向您致謝:謝謝您的書。」
  「馬納斯·哥德曼!當然認識!」斯克利亞西納熱情地說,「您現在法國生活?」
  「自1935年以來一直都在。我在古爾斯集中營呆了一年,後來僥倖逃脫……」他說 話的聲音比他的目光更加溫和,溫和得近乎死氣沉沉。「我不想打擾您,我能與《棕髮 女郎維也納》的作者握手感到榮幸。」
  「我能再次與您相見感到高興。」斯克利亞西納說。
  矮小的奧地利人已經輕輕地離去,走出玻璃門,消失在一位美國軍官的身後。斯克 利亞西納目送著他,突然說道:
  「又是一次失敗!」
  「一次失敗?」
  「我本該讓他坐下,跟他談談,他需要某種東西,可我不知他的住址,我的又沒有 給他。」斯克利亞西納的話聲中含著惱怒。
  「若他想再見您,他一定會到這兒找您的。」
  「他一定不敢。我該先開口詢問他,這本來又不是難事!在古爾斯呆了一年,我猜 想那整整四年裡,他一直東藏西躲。他年紀跟我差不多,可看去像個老頭。他肯定渴望 某種東西,可我讓他走了。」
  「他並沒有顯出失望的神色,也許他真的只是想向您道謝。」
  「這是他給自己找的借口。」斯克利亞西納一口氣把酒喝了個精光:「張口請他坐 一坐,這是多麼容易的事,一想起本可以辦到但卻不去辦的事,心裡真憋氣!什麼機會 都白白放過了!沒有思想、沒有衝動,不像過去那麼開放,而是緊閉心扉。最大的罪孽 莫過於此:疏忽罪。」他極為內疚地兀自講著,沒有容我插話,「那四年裡,我一直待 在美國,吃得好,穿得暖,平平安安。」
  「您那時無法留在這邊。」我說。
  「我也可以藏起來嘛。」
  「我不知這又有何用。」
  「當我的朋友們被流放到西伯利亞時,我寓居維也納。當另一些戰友在維也納慘遭 褐衫黨徒的殺害時,我又來到了巴黎。而當巴黎被侵佔期間,我又去了紐約。問題的關 鍵是要探清如此苟活著是否有什麼意義。」
  斯克利亞西納的聲調觸動了我的心,我們也一樣,每當我們想起被流放的人們,心 裡就感到恥辱:我們沒有任何可指責的,可我們沒有分擔足夠的苦難。
  「有難不能同當,彷彿成了罪人。」我又補充道:「感到自己有罪,真讓人難受。」
  突然,斯克利亞西納顯出一副隱秘、默契的神情,朝我微微一笑:「這要看具體情 況。」
  我一時細細察看著這副狡黠而又痛苦的面孔:「您是想指某些可以免得我們遭受良 心責備的內疚心理。」
  他反過來打量著我:「您可真不蠢。一般來說,我不喜歡聰明的女人,也許是因為 她們還不夠精明吧。於是她們想表現自己,嘰嘰喳喳說個不休,可實際上什麼也不懂。 與您初次見面時讓我吃驚的是,您那種始終保持緘默的姿態。」
  我莞爾一笑:「我可沒有多少選擇餘地。」
  「迪布勒伊、佩隆和我,我們都講得很多。您神態安詳地傾聽著……」
  「您知道,」我說,「聽別人說話是我的職業。」
  「這不錯,可那神態不同。」他點了點頭:「您肯定是一個十分出色的精神分析大 夫,要是我年輕十歲,我准交給您醫治。」
  「給您分析分析,這對您有吸引力嗎?」
  「現在為時已晚。一個成熟的人,是個利用自己的缺陷與惡癖自我塑造的人,人們 可以毀滅他,但卻不能醫治他。」
  「這要看什麼病。」
  「有益的惟有一種:保持自我,絕對的自我。」
  他的面孔突然由於一種幾乎難以令人忍受的坦誠而變得溫和起來,他話聲中那份給 人以信任感的淒楚潛入我的心底。我衝動地說道:「比您病重的還有。」
  「怎麼回事?」
  「有些人,你一見到他們,不禁會自問他們怎麼能夠自我承受,人們暗自思忖,這 些人除非癡呆,不然肯定會對自己感到恐怖,而您並不給人造成這種印象。」
  斯克利亞西納的面容仍然那麼嚴肅:「您就從不對自己感到恐怖?」
  「從不。」我嫣然一笑:「可我與自我很少發生關係。」
  「正因為如此,您才那麼讓人感到心寧。」斯克利亞西納說,「我們一見面,我馬 上就發現您這一點:您一副很有教養的少女的乖模樣,讓大人們儘管放心交談。」
  「我的姑娘都十八了。」我說。
  「這不說明任何問題。再說,我向來無法忍受少女。可是一位宛若少女的婦人,那 就迷人了。」他細細打量了我一番,繼續說道:
  「真有意思,在您的生活階層裡,所有女人都是很開放的。就您而言,人們也會揣 摩您是否欺騙過您的夫君。」
  「欺騙!多麼可怕的字眼!羅貝爾和我都是自由的,我們互相從不瞞著什麼。」
  「可您從來沒有濫用過這種自由?」
  我有些尷尬地說:「只要有機會。」為了掩飾窘態,我一口飲盡了杯中的馬提尼酒。 這種機會不是很多,在這一方面,我與羅貝爾迥然不同。他認為在酒吧隨便找個漂亮的 女人,跟她度過一小時,這很正常。可是我,我絕對不會答應把不能當朋友結交的男人 當作情夫,我對友情的要求是嚴格的。這五年裡,我一直毫無遺憾地過著清白的日子, 我想我還會永遠這麼生活下去。作為一個女人,我的生活已經完結,這很自然,有多少 東西都已經毀滅了,永遠……
  斯克利亞西納默默無聲地端詳著我:
  「不管怎麼說,我敢打賭在您這一輩子沒有過多少男人。」
  「正是。」我說。
  「為什麼?」
  「找不著。」
  「要是找不著,那是因為您壓根兒沒有找。」
  「對所有人來說,我都是迪布勒伊的夫人或安娜·迪布勒伊大夫,這只能贏得尊 敬。」
  他笑呵呵地說:「我並不那麼想尊敬您。」
  出現了一陣沉寂。我開口說道:
  「為什麼一個自由的女人就非得跟天底下所有的男人睡覺?」
  他嚴肅地看了看我:「要是一個您對他有幾分好感的男人開門見山,提出要您跟他 過夜,您會幹嗎?」
  「這要看情況。」
  「看什麼情況?」
  「看他,看我,看具體環境。」
  「就假設我現在向您提出這個要求。」
  「我不知道。」
  我早就猜透了他的用心所在,可我還是一時不知所措,亂了方寸。
  「我向您提出要求:同意還是不同意?」
  「您也太快了。」我說。
  「我討厭裝模作樣,向一位女人獻慇勤,對他自己和對她都掉價。我並不以為您會 喜歡故作風雅的調情話。」
  「不喜歡。可在作出一項決定之前,我喜歡先考慮一番。」
  「那您就考慮考慮吧。」
  他又要了兩杯威士忌。不,我不想跟他睡覺,不想跟任何別的男人睡覺。我的軀體 早就沉睡在一種自私的麻木狀態,我會以怎樣的墮落行為去打擾它的安寧?再說,這似 乎絕不可能。納迪娜那麼輕而易舉地委身於陌生男子,對此,我常常瞠目結舌,在我這 孤寂的肉體和我身邊獨自飲酒的男人中間,並不存在任何聯繫。想像自己一絲不掛地躺 在他裸露的懷中,就像假設那躺著的就是我的老母親一樣荒謬。我說:
  「等看看這晚上相聚的情況如何再說。」
  「真荒唐。」他說,「腦子裡總纏繞著這個問題,您怎能指望我們談論政治或精神 分析?您完全應該知道您將要作出何種決定,趕緊明說吧。」
  他如此迫不及待,這清楚地向我表明了不管怎麼說,我還不像我的老母親。應該相 信,至少在這一個小時之內,我是令人渴望的,因為他就渴望得到我。納迪娜常常說她 上床就像上飯桌一樣無所謂,也許她說得有理。她責備我總戴著冰冷的山羊皮手套去接 觸生活,果真如此嗎?若我脫掉這手套,將會發生什麼事?倘若今晚不脫去,從今往後 還會脫去嗎?「我的生命已經完結。」我充滿理智地對自己說,可是,與理智唱對台戲 的是我尚有多少個春秋要打發。
  我突然說道:「行,那就是同意。」 第二章(五)
  「啊!回答得好。」他像個醫生或教授似的用鼓勵的口吻說道。他想握我的手,可 我拒絕了這份報答。
  「我想要杯咖啡。我擔心酒喝得過量。」
  他淡淡一笑:「要是個美國女郎,準會再來一杯威士忌。」他說,「不過,您有道 理,萬一我們哪個醉得不省人事,那就丟醜了。」
  他要了兩杯咖啡,隨之而至的是不快的沉寂。我說同意,這主要是出於對他的好感, 是因為他善於在我們倆之間建立起這種親密但卻不穩固的關係。可現在,這聲同意凍結 了我的好感。咖啡剛一喝完,他便說:
  「上我房間去吧。」
  「馬上就去?」
  「為什麼不?您看得清清楚楚,我們再也找不到什麼可說的了。」
  我多麼想有時間慢慢適應我所作出的決定,希望從我們締結的協約中漸漸萌生出一 種默契。可事實卻是我再也找不到任何話題。
  「上樓吧。」
  房間被行李箱擠得滿滿的:有兩張銅床,一張擺滿了衣物和紙張,一張圓桌上擺著 一些空的香檳酒瓶。他把我抱到懷裡,我唇間感覺到了一張暴烈、歡快的嘴巴。是的, 是可能的;是輕而易舉的;某種東西在我身上發生了,它有別於其他的東西。我闔上雙 眼,進入了與現實一樣沉重的夢境,直到拂曉時分,心情才輕鬆地醒來。這時,我聽到 了他的話聲:「彷彿少女受到了恫嚇。我們不會傷害少女的,我們只不過讓她失去童貞, 不會加害於她。」這些話雖然並非對我而言,但卻猛地把我催醒。我來這裡可不是為了 扮演一個被強姦的處女的角色,或玩弄別的什麼把戲。我從他的懷抱中掙脫了出來。
  「等一等。」
  我躲進了浴室,匆匆地梳洗,拒絕任何思慮:要考慮已經來不及了。不等任何念頭 有時間在我腦中萌發,他已經來到了床榻,躺在了我的身旁。我緊緊地抱住他,現在, 他是我惟一的希望。他的雙手扒去了我的連衫襯裙,撫摸著我的腹部。我捲入了墨色的 慾望波濤之中,任其衝擊、顛簸、吞沒,任其掀起、拋下。有時,我直落真空,我就要 墮入欲河,陷入茫茫黑夜。多麼驚心動魄的旅行!他的聲音又把我拋到床榻:「我需要 留點神嗎?」「如果可能的話。」「你沒有堵上嗎?」他問得如此唐突,我不禁感到一 陣噁心。「沒有。啊!為什麼?」要再動身去周遊,已經很難。我重又在他的懷中默默 思慮,保持沉默,緊貼著他的身子,透過我全身的氣孔吞噬他的體溫:我的骨架、肌肉 在這情火中熔化了,安寧宛如細絲般柔軟的螺旋,一層又一層地圍著我纏繞。這時,他 口氣專橫地說道:「睜開眼睛。」
  我掀起眼瞼,可它們像被沉重地壓迫著,重又垂落在我那雙被光線刺得難以睜開的 眼睛上。「睜開眼睛。」他說,「這裡是你,是我。」他言之有理,我不願意迴避我們 倆。但是,我首先必須適應這一奇特的存在:我的肉體,眼睛要看著他那陌生的面孔, 同時又要在他的目光打量之下,在自己的心底漫遊,兩者要同時兼顧,這確實是強人所 難。既然他強求,我便看著他。我在混沌世界的半途中止住腳步,這是一個既無光明又 不黑暗的世界,在這裡,我既無身軀也無肉體。他掀起床單,與此同時,我意識到房間 取暖很差,我意識到自己已經失去了少女的那種下腹。我任憑他好奇地打量這具既不冷 又不熱的軀體。他的嘴巴逗弄著我的乳房。爬行在我的腹部、順勢向我的下身移動。我 急忙又閉上眼睛,整個兒藏匿在他拚命與我爭奪的歡樂之中。這遙遠而孤獨的歡樂,宛 如一朵被掐斷的鮮花,那裡,被損壞的鮮花正飄溢出濃郁的芬芳。漸漸在凋謝。而他兀 自含糊不清地在說話,我盡量充耳不聞。但是,我感到厭倦,他又回到我的身旁。他的 溫暖頓時又使我渾身激盪。他不由分說地把他的性具塞到我的手中,我毫無熱情地撫摸 著。斯克利亞西納責備道:
  「你對男人的性具並不真愛。」
  這一次,他發現了我的一個缺點。我心裡在想:「要是我整個人都不愛,我怎能喜 歡這塊肉?我從何處去汲取柔情獻給這位男子?」他的兩隻眼睛裡隱藏著一種敵意,令 我氣餒。但是,我對他並沒有罪,哪怕是出於疏忽。
  當他進入我的體內時,我並沒有多少感覺,他遂又開始嘟嘟噥噥地說起話來。我嘴 裡阻塞著水泥,雙頜之間再也無法透出一聲歎息。他一時默不作聲,但繼而又說: 「看。」我微弱地搖搖頭,那裡發生的一切與我如此無關,以致一旦我看到了,我會感 到自己像是個觀淫者似的難堪。他說:「你害羞!少女害羞了!」他一時陶醉在勝利之 中。他接著又說道:「告訴我,你感覺如何,告訴我。」我仍然一聲不吭,我隱隱約約 感到體內有一個東西,可並無真正的感覺,就好似麻木的牙齦對牙醫的金屬器械只感到 驚詫而已。「你有快感嗎?我要你有快感。」他話聲中透出怒氣,要求算賬似的說得一 清二楚:「你沒有快感?這沒關係,夜長著呢。」黑夜太短暫了,永恆太短促了。敗局 已定,我心裡清楚,我自問該怎麼收場。當一個女人一絲不掛,孤身陷入敵手的懷抱, 那她便毫無防禦能力。我鬆開牙關,使勁從嘴中掏出詞句,「您別這樣總佔著我,鬆開 我……」「可是,你並不冷漠。」他憤怒地說,「你是用大腦在抵抗。可我一定要強迫 你……」
  「不。」我說,「不……」要解釋清楚,太困難了。他的眼睛裡閃現出真正的仇恨, 我為自己一時被肉體快感這一溫柔有餘的幻景欺騙感到恥辱。一個男人,可不是一家土 耳其浴室,我明白了。
  「啊!你不願意!」他說道,「你不願意!真是強驢的腦瓜!」他輕輕地敲擊著我 的下巴。我已經渾身疲倦,無力再以發怒脫身了。我開始顫慄起來,一隻拳頭在揮舞, 千隻拳頭……「到處都是暴力。」我暗自在想,我渾身顫抖,淚水奪眶而出。
  現在,他吻著我的眼睛,喃喃低語:「我在飲你的淚水。」他的臉上露出勝利的柔 情,使他重又回到了孩提時代。我憐憫他,也同樣憐惜自己,我們倆都失敗了,失望了。 我輕撫著他的頭髮,強迫自己運用慣常的暱稱「你」。
  「你為什麼恨我?」
  「啊!是逼迫的。」他遺憾地說,「是逼迫的。」
  「我並不討厭你。我多麼喜歡在你的懷裡。」
  「真的?」
  「真的。」
  從某種意義上說,這是真的。某種東西發生了,雖然錯過了,令人傷心,而且滑稽 可笑,但卻是實在的。我嫣然一笑:
  「你讓我度過了多麼有趣的一夜,我從來沒有消受過這樣的夜晚。」
  「從來沒有?哪怕跟年輕小伙子在一起?你沒撒謊吧?」
  詞語替我撒了謊,我承擔了它們的謊言。
  「從來沒有。」
  他狂熱地緊緊抱著我,接著又進入了我的體內。「我要你跟我同時感到快樂。」他 說「你願意嗎?到時你一定得告訴我:就是現在……」
  我氣惱地想,他們發現的就是這玩藝兒:同步!彷彿這能證明什麼似的。似乎能取 代默契。縱然我們同時享受,我們哪能就不分離?我深知我的快感在他心間不會有任何 反應,而我惴惴不安地等待著他的快感,那只是為了擺脫自己。然而,我被戰勝了。我 終於同意喘息、呻吟,我猜想自己不怎麼熟巧,因為他問道:
  「你沒有感到愉快?」
  「感到了,我向你保證。」
  他也被戰勝了,因為他不再強求。幾乎轉瞬之間,他緊貼著我睡著了,我也昏昏入 睡。他那只橫放在我胸部的胳膊把我憋醒了。
  「啊!你在這兒!」他說,他睜開了眼睛:「我在做噩夢。我常做噩夢。」他在十 分遙遠的地方,在地獄的深處跟我說著:
  「你就沒有一個地方可以把我藏起來?」
  「把你藏起來?」
  「對。能消失得無影無蹤那該多好。咱們就不能一起消失幾天?」
  「我沒有地方。再說,我也不能走。」
  「真遺憾。」他說道,接著問道:「你,你從來不做噩夢?」
  「不經常做。」
  「啊!我真羨慕你。我夜裡需要有人在我身邊。」
  「可我馬上得走。」我說。
  「別馬上走,別走,別丟下我。」他緊緊抓住我的臂膀,我成了救生圈,這是在哪 次沉船事故中?我說:
  「我等你睡著了再走,你願意我們明天再見面嗎?」
  「當然,12點整我在你家旁邊的咖啡店等你,行嗎?」
  「一言為定,盡量安心地睡覺吧。」
  當他的呼吸聲變得粗厚均勻時,我悄悄下了床。這個與我的體膚緊密相依的夜晚, 要掙脫它的懷抱,是痛苦的。但是,我不願引起納迪娜的疑心,各人自有欺騙他人的招 兒:她對我和盤托出,而我什麼都瞞著她。我一邊在鏡前重新裝扮出一副端莊的面具, 一邊在想,納迪娜對我作出決定有著舉足輕重的影響,我因此而埋怨她。可從某種意義 上說,我沒有什麼可後悔的。在床笫上從一個男人身上學到了多少東西!遠比逼著他躺 在沙發上,聽他胡言亂語幾個星期收益更大!只是要經受住這類的體驗。我太脆弱了。
  整個上午我忙得不可開交,塞澤納克沒有赴約,可別的病人很多。我只能在心底默 默地思念著斯克利亞西納,我渴望再與他相見。我們共度的那個夜晚一直牽掛著我的心, 它有頭無尾,荒唐可笑。我希望通過我們倆的交談,能勝利地挽救這一夜,把它善始善 終地度完。我先來到了咖啡店,這是一家深紅色的小咖啡屋,桌子光潔明亮,我常來此 買煙,可從未坐過。隔開的雅座裡,成雙成對的男女在喁喁私語。我要了一杯準是冒牌 的波爾多葡萄酒,我感到彷彿置身於一個陌生的城市,再也不甚明白我在等待什麼東西。 斯克利亞西納像陣風似地匆匆趕到了。
  「我請求原諒,我今天有十個約會。」
  「您還是來了,真好。」
  他朝我微微一笑:「睡得好嗎?」
  「很好。」
  他也要了一杯波爾多葡萄酒,接著向我傾過身子,他的臉上再也看不到任何敵意。
  「我想向您提個問題,行嗎?」
  「提吧。」
  「您為什麼那麼輕易就同意上我房間去?」
  我嫣然一笑:「出於好感。」我說。
  「您當時沒有醉吧?」
  「根本沒有。」
  「那您沒有後悔嗎?」
  「沒有。」
  他猶豫了片刻,我感覺到他是希望在內心的賬本上記錄上詳細的批評記錄。「您跟 我說您從來沒有消受過這樣的夜晚,我想知道,這是真的嗎?」
  我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真的,又不是真的。」
  「啊!我也是這麼想的。」他失望地說,「這絕對不可能完全是真的。」
  「當時是真的,可到了第二天就不那麼真了。」
  他一口氣飲盡了那發黏的葡萄酒。我緊接著說:「您知道讓我寒心的是什麼嗎?是 您有時顯得那麼充滿敵意。」
  他一聳肩膀:「這是不可避免的!」
  「為什麼?兩性之戰?」
  「我們不是同一類人。我是就政治上而言。」
  我一時瞠目結舌:「在我的生活中,政治是那麼微不足道!」
  「無所謂本身就是採取的一種立場。」他冷冷地說,「您要明白,要是在這一方面 不完全站在我一邊,那麼離我就始終很遙遠。」
  「那您就不該讓我去您房間。」我責備道。
  他露出一絲狡黠的微笑,眼睛瞇成了一條縫:
  「可是,一個女人離我很遙遠,我無所謂,要是我渴望她的話,我完全可以跟一個 女法西斯分子睡覺。」
  「既然您抱有敵意,您就不會無所謂。」
  他只是淡然一笑:
  「在床上,相互有點怨恨,這並不壞。」
  「真可怕。」我說,兩隻眼睛細細打量著他:「您不可能輕而易舉地擺脫自我!」 我說道,「您對人可以有憐憫心,也可以產生內疚,但肯定不可能有同情心。」
  「啊!今天是您給我作精神分析。」他說道,「繼續分析吧,我對這玩藝兒感興趣 極了。」
  他的眼睛簡直就像昨天夜裡窺視我一樣,充滿貪婪,彷彿患了狂躁症。這樣的目光, 我無法承受,除非對方是個孩子或是個病人。
  「您以為憑蠻橫就可粉碎孤獨,在愛情方面,沒有比這更笨拙的了。」
  他像是挨了一拳!
  「說到底,昨天夜裡是一次失敗了?」
  「多少是這樣。」
  「你還會重新開始嗎?」
  我猶豫不決。
  「會的,我不喜歡一敗就收場。」
  他面孔驟然變得冷酷起來:「這種理由真差勁。」他一聳肩膀:「做愛可用不著腦 袋。」
  這正是我的觀點:他的言語和慾望之所以刺傷了我,那是因為這一切都來自他的大 腦。我說:「我猜想我們倆都太有腦袋了。」
  「那麼還是不再來為好。」他說。
  「我也是這麼想的。」
  是的,若再遭失敗,結果會更加糟糕。看來,很難設想獲得成功。我倆根本就不相 愛,甚至連說話都是多餘的,從來就沒有任何東西需要挽救,這件事情本身就不包容著 結果。我們彬彬有禮地閒聊了幾句,接著我便回到了家中。
  我並不怨恨他,也不怎麼責怪自己。再說,正如羅貝爾很快就對我說的那樣,這沒 有多少關係,僅僅是在我們記憶中存放的一件往事而已,只與我們有關。不過,當我上 樓回到自己臥室時,我暗暗發誓,從今之後再也不設法脫去自己那雙冰冷的山羊皮手套。 「為時已晚。」我在鏡中瞥了自己一眼,喃喃地說,「現在,我的手套已經與我的皮膚 緊緊貼在一起,要想脫去,非得剝掉我的皮。」不,事情發展到這個地步,並非只是斯 克利亞西納的過錯,其中也有我的錯。我出於好奇心,出於挑釁,也因為疲倦,睡到了 那張床上。同時也是為了向自己證明連我自己也不明白的某種東西,可我證實的無疑是 事情的反面。我一動不動地呆立在鏡前。我隱隱約約地想到,自己本可以過上迥然不同 的生活,可以打扮自己,炫耀自己,享受到虛榮心的微妙樂趣或感官的強烈刺激。可一 切為時已晚。我突然恍然大悟,明白了我自己的過去為什麼有時像是另一個女人的過去。 如今,我正是那另一個女人:一個三十九歲的女人,一個上了年紀的女人!
  我高聲喊叫:「我上了年紀!」戰前,我太年輕了,感受不到歲月的重負。接著是 整整五個春秋,我完全忘卻了自己。如今當我又恢復了自我,卻得知我已被宣判:我的 暮年等待著我,沒有任何辦法可以逃避,我已經從鏡子深處瞥見了它。噢!我還是一個 女人,月月照例行經,一切都未改變。只不過現在我醒悟了。我掀起頭髮,這綹綹白髮, 不是什麼好奇的東西,再也不是什麼徵兆,這是個開端。我頭上就要活活地染上我骨骼 的顏色。我的臉龐還會顯得光滑、健康,可這副面具時刻都會剝落,裸露出兩隻老太婆 患傷風似的眼睛。冬去春來,失敗可以補救,可任何辦法都無法阻擋我的衰老。「連焦 急都已來不及了。」我轉身離開了自己的形象,心中想道:「連後悔也為時已晚,只有 繼續這麼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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