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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一)

  亨利朝天空看了最後一眼,天空似一塊黑色的水晶石。上千架飛機擊破了這份寧靜, 這實在使人難以想像;然而,斷續的話語在他腦海中跳躍,發出歡快的聲響:進攻停止 了,德軍潰敗了,我馬上就可以外出了。他繞過沿河馬路的一角。街頭又將瀰漫著油的 香味和桔花的芬芳;人們又將在陽光燦爛的露天咖啡座上縱情地談天說地;他也可以在 吉他聲中喝上一杯真正的咖啡了。他的雙眼、雙手和肌膚都處在飢餓狀態:多麼漫長的 饑饉歲月啊!他慢慢地登上冰冷的台階。
  「總算熬出頭了!」波爾緊緊擁抱著他,彷彿歷盡萬劫之後重新相逢。亨利從她的 肩頭上方,抬眼望著那棵燈光閃爍的樅樹,它在屋裡數面大鏡子互相反照之下,顯得到 處都是,無邊無際。桌子上,擺滿了杯碟與酒瓶;幾束槲寄生和枸骨葉冬青散亂地扔在 一副踏梯下面。他掙脫開身子,把外套往長沙發上一丟。
  「你聽到廣播了嗎?有好消息。」
  「啊!快對我說說。」她從不聽廣播,只想從他嘴裡得到消息。
  「你沒有發現今晚的天空這麼明亮?聽說馮·龍德施泰特1的後方出現了上千架飛 機。」
  
  1馮·龍德施泰特(1875∼1953),德軍元帥。
  「我的上帝!那德國人再也不會打來了。」
  「根本就談不上他們會再打來。」
  說實在的,他腦中也掠過了這種念頭。
  波爾詭秘地一笑:「我做了防備。」
  「什麼防備?」
  「地窖裡面有個小貯藏室,我已經讓女門房把它騰出來了,必要時你可以躲在裡 面。」
  「你不該跟女門房講這種事,這樣只會引起恐慌。」
  她用左手緊緊地捏住披肩的末端,像是在護著自己的心臟。
  「他們會槍殺了你的。」她說,「我每天夜裡都能聽到他們敲門,當我一睜開眼睛, 就看見他們站在我面前。」
  她一動不動,半閉著雙眼,彷彿真的聽到了什麼動靜。
  「以後就不會有了,」亨利樂呵呵地說。
  她睜開了眼睛,垂下了雙手。
  「戰爭真的結束了?」
  「為時不會太長了。」亨利把踏梯搬到橫在天花板正中的大梁下面,「要我幫你一 把嗎?」
  「迪布勒伊一家很快就會來幫我的。」
  「為什麼非要等他們呢?」
  他拿起鐵錘,波爾把手放在他胳膊上,「你不去工作了嗎?」
  「今晚不去了。」
  「你每天晚上都這麼說。一年多了,你一個字也沒有寫。」
  「別擔心,我有寫作的慾望。」
  「這份報紙佔用你的時間太多了,瞧你幾點鐘才回家。我肯定你什麼也沒吃,你不 餓嗎?」
  「現在不餓。」
  「你不累嗎?」
  「一點兒也不累。」
  她的眼睛關切而貪婪地盯著他,在這種目光之下,他感到自己猶如一塊易碎而危險 的瑰寶——原來這就是令他精疲力竭的原因。他登上踏梯,用手小心翼翼地輕輕敲擊著 一枚釘子。這座房屋年代已不短了。
  「我甚至都可以告訴你,我要寫的將是一部歡快的小說。」
  「你說的是什麼意思?」波爾的聲音有點兒不安。
  「就我說的這意思,我想寫一部歡快的小說。」
  他差點就當場編造起這部小說的內容來,他很喜歡把自己的構思大聲地講出來。可 波爾的目光死死地盯著他,那目光如此強烈。他沒有吭聲。
  「把那一大把槲寄生給我拿過來。」
  他小心地掛上了佈滿白色嫩芽的球狀綠枝,波爾又給他遞了一枚釘子。對,戰爭結 束了,至少對他來說如此。今天晚上,是真正的節日。和平正在開始,一切都在開始。 節日、消遣、玩樂、旅遊,也許還有幸福,反正自由絕對少不了。他在橫樑上繫好了槲 寄生、枸骨葉冬青和聖誕夜的彩色飾帶。
  「怎麼樣?」他邊爬下梯子邊問。
  「好極了。」她走過樅樹,把一支蠟燭重又豎直,問道:「如果不再有危險了,你 要出發去葡萄牙嗎?」
  「當然。」
  「你一去旅行,肯定又不工作了吧?」
  「我想不會。」
  她一副畏畏縮縮的樣子,撫弄著在枝葉間微微搖晃的一隻金色的飾球。他開口說出 了她正等待著的話兒:
  「真遺憾,不能把你一起帶走。」
  「我完全清楚這不是你的過錯。別傷心,我周遊世界的慾望愈來愈小了。這有什麼 用呢?」她莞爾一笑,繼續說著,「我等著你,要是平安無事,等待也並不使人厭煩。」
  亨利忍不住想笑。這有什麼用呢?問得奇怪!里斯本、波爾圖·桑特拉、科英布拉, 多麼美麗的地名!他甚至無需說出這些地名就可感覺到喜悅的心情油然而生。他只需在 心中默默自語:我將再也不呆在這兒,我要遠走高飛了。遠走高飛,這個詞兒比最美的 地名還美。
  「你不去打扮一下?」他問道。
  「我這就去。」
  她登上室內的樓梯上樓去了。亨利走到餐桌邊,想了想,他確實餓了,可每當他承 認肚子發餓想吃東西時,波爾便往往焦慮不安,甚至連面孔都變了形,他拿起一塊肉放 在一片麵包上,咬了一口,他暗下決心,自言自語道:「從葡萄牙回來後,我一定到旅 館去住。」夜晚,回到一間無人等待著您的臥室,該是多麼愜意啊!甚或在他熱戀著波 爾的時候,他也一心想獨居一間空屋。只是在1939年至1940年期間,她每天夜裡都像死 了一樣躺倒在他那具遭受了可怕的摧殘的軀體上,既然他已把自己的一切交給她,豈敢 拒絕她什麼要求?再說,宵禁也給這種結合提供了方便。「你什麼時候遠走高飛都可 以。」她常常這樣說,可當時他還不能走。他抓起一瓶酒,用開瓶塞鑽鑽進軟木瓶塞, 木塞子吱嘎作響。只要一個月時光,波爾就可能習慣那種沒有他在身邊的生活,她若不 習慣,也活該。法蘭西從此不再是一座囚籠,國界即將打開,生活再也不該是一種桎梏。 整整四年,自己過著苦行僧般的生活,關心的只是他人。這足夠了,也太過分了。眼下 該過問一下自己了。正因為如此,他迫切需要獨居,需要自由。漫長的四年之後,一個 人要重新恢復原來的模樣,談何容易啊。有成堆的東西他必須弄個一清二楚。什麼東西? 噯,他目前尚不明白,可抵達那兒之後,當他獨自徜徉在油香撲鼻的街巷時,他會盡量 設法明確自己的處境。他心頭再次激動地一跳;天空又將一片蔚藍,窗戶上又會飄忽著 晾曬的衣服。他將作為一個遊客,雙手插在兜裡,行走在人群之中,他們操的不是他的 語言,他們的所憂所慮也與他毫不相干。他將縱情地去生活,去感覺生活,這樣,也許 會使一切變得明朗起來。
  「多可愛!你把所有瓶塞都打開了!」波爾步履輕盈地走下樓梯。
  「確實,你就愛穿紫羅蘭色的衣服!」他微微一笑,說道。
  「因為你愛的就是紫羅蘭色!」她回答道。十年來,他一直鍾愛著紫羅蘭色:整整 十年,真漫長啊。「你不喜歡這件裙服?」
  「噢!漂亮極了。」他慌忙說。「我只是想也許別的顏色配你也很合適,比如綠 色。」他順口說道。
  她站在一面鏡子前,顯得心慌意亂。一切都已枉然,黃色也好,綠色也好,總之, 她十年前的花容月貌,他再也看不到了。想當初,每當她懶洋洋地把戴著紫羅蘭色長手 套的手臂伸給他時,他總是那麼心滿意足。他朝她輕輕一笑:「來,跳舞吧。」
  「好,我們跳吧。」她的聲音是那麼熱烈,亨利不禁一愣。最近這一年裡,他倆的 共同生活變得黯然失色,連波爾都顯得對它感到厭倦,然而,在9月初,她突然變了。 如今,在她的每一句話中,在她的親吻和目光之中,一種激情在微微顫動。他摟起她的 腰,她緊緊地貼著他,低聲道:
  「你記得我們倆第一次跳舞時的情景嗎?」
  「記得,那是在寶塔舞廳,你說我跳得差勁極了。」
  「那天,我讓你開了眼界,參觀了格雷萬1紀念館。你當時連格雷萬紀念館都不知 道,你一無所知。」她的額頭緊貼在亨利臉頰上。「我又看到了我們倆在一起的情景。」
  
  1格雷萬(1538∼1570),法國醫生、詩人。
  往事也在他的腦海中浮現。他們倆登上了海市蜃樓宮中的一塊座石,周圍是如林的 石柱,他倆置身其間,彷彿得了分身術,變成了無數雙伴侶!「對我說,我是世上最美 的女人。」「你是世上最美的女人。」「你一定會是世上最光榮的男子漢。」他朝一面 碩大的鏡子看去,只見鏡中一條樅樹形成的小徑,把他們這緊緊依偎在一起的一對伴侶 映照成數不清的身影,一眼望不見盡頭。波爾朝他微笑著,一副心醉神迷的樣子。難道 她沒有意識到如今已經不再是從前的一對兒了?
  「有人敲門。」亨利說著,快步朝門口走去。原來是迪布勒伊一家。安娜抱著一束 玫瑰花,迪布勒伊肩上搭著幾大串紅辣椒,身後跟著的納迪娜顯得悶悶不樂。
  「聖誕快樂!」
  「聖誕快樂!」
  「您知道消息了嗎?空軍終於出擊了。」
  「知道了,一千架飛機!」
  「他們被一掃而光了。」
  「他們完蛋了。」
  迪布勒伊把那些紅辣椒放在長沙發上:「用這玩藝兒來裝飾裝飾你們這間亂得像窯 子似的小屋子。」
  「謝謝。」波爾毫無熱情地謝道。迪布勒伊把這套公寓說成窯子,聽了好不讓她氣 惱。他常說像窯子,是因為這屋裡擺著這麼多面鏡子和掛著紅色窗簾的緣故。迪布勒伊 察看了一番屋子,說:「應該把紅辣椒掛到中樑上去,這要比槲寄生美。」
  「我喜歡槲寄生。」波爾斬釘截鐵地說。
  「槲寄生,是傻玩藝兒,毫無特色,過時了。再說,它是寄生玩藝兒。」
  「把紅辣椒掛到樓梯上面的扶手上吧。」安娜建議道。
  「掛在這裡,要漂亮多了。」迪布勒伊說。
  「我堅持掛我的槲寄生和枸骨葉冬青。」波爾毫不相讓。
  「行,行,這是在您的家裡。」迪布勒伊說道,然後朝納迪娜示意:「過來幫我一 把。」
  安娜取出了熟肉醬、黃油、奶酪和糕點。「這是用來調製潘趣酒的。」她邊說邊把 兩瓶朗姆酒往桌上放。接著,她把一包東西塞到波爾的手中:「喏,這是給你的禮物。 這個是給您的。」她說著遞給亨利一隻陶瓷煙斗,上面一隻鳥爪正死抓著一隻小蛋,與 路易十五年前用的煙斗一模一樣。
  「真棒極了!十五年來,我一直渴望有這麼一隻煙斗。您是怎麼猜透我的心思的?」
  「因為您跟我說過!」
  「一公斤茶!你真救了我的命。」波爾驚歎道,「多香啊!真正的好茶!」
  亨利動手切起麵包片來,安娜往上抹黃油,波爾則一面往麵包片上塗肉醬,一面忐 忑不安地察看著迪布勒伊用錘子猛擊著鐵釘。
  「您知道缺點兒什麼嗎?」他朝波爾大聲說道,「缺一盞大水晶玻璃吊燈。我一定 給您搞一盞來。」
  「可我不需要!」
  迪布勒伊把一串串紅辣椒掛好,然後走下樓梯。
  「不錯!」他一邊說一邊用挑剔的目光檢查著自己的傑作。他走近餐桌,打開一袋 香料。多少年來,只要一有機會,他就調製潘趣酒,這配方是他在海地搜集來的。納迪 娜倚著樓梯扶手,嘴裡咀嚼著一個紅辣椒。她芳齡十八,儘管常在法國人和美國人的床 笫上亂睡,但看上去卻仍然像情竇初開的少女。
  「別把裝飾品給吃了。」迪布勒伊朝她喊叫道。他把一瓶朗姆酒倒進色拉盒內,轉 身對亨利說:「我前天遇到了薩瑪澤爾,我很高興,因為他似乎已經打定主意跟我們走。 您明天晚上有空嗎?」
  「11點之前,我無法離開報社。」亨利回答道。
  「那就11點來一趟吧。」迪布勒伊說,「我們要討論一下怎麼行動,我很希望您能 在場。」
  亨利淡淡一笑:「我這就不明白為什麼了。」
  「我跟他說過您跟我一起工作,您在場份量會更重。」
  「我並不認為像薩瑪澤爾那樣的傢伙對此會很重視。」亨利仍然微笑道,「他肯定 十分清楚我不是一個搞政治的人。」
  「可他跟我想法一致,決不能放棄政治而讓政客去搞。」迪布勒伊說,「您來吧, 哪怕只稍待片刻也行。薩瑪澤爾手下有一批人,值得重視,都是些年輕小伙子,我們用 得著。」
  「聽著,您不要再喋喋不休地談論政治!」波爾聲音不快地說,「今天晚上是節 日。」
  「那又怎麼樣?」迪布勒伊反問道,「難道在節日裡就禁止談論令人關心的事情?」
  「可您為什麼堅持要把亨利往這樁麻煩事裡拖!」波爾不甘示弱,「他已經夠勞累 的了,他已經跟您說過幾十遍了,政治讓他煩透了。」
  「我知道,您把我看作一個不正經的人,總是想方設法把他的小夥計們往歪道上 引。」迪布勒伊微笑道,「可政治不是墮落,我的美人,也不是社會遊戲。要是三年後 爆發新的戰爭,第一個抱怨的也許就是您。」
  「這是危言聳聽!」波爾道,「等這場戰爭徹底結束後,沒有人想再打一次新的戰 爭了。」
  「人們想還是不想,您覺得這起得了什麼作用!」迪布勒伊說。
  波爾正要回擊,可亨利搶過了話頭。「真的,」他並無惡意地說,「我沒有時間。」
  「時間永遠都有。」迪布勒伊說。
  「對您來說是這樣。」亨利微笑著說,「可我呀,是一個凡夫俗子。要我整整一個 月,天天連續工作二十小時,也不睡覺,我做不到。」
  「我也同樣辦不到。」迪布勒伊說,「我再也不是二十歲的年輕小伙子了。不過, 不會要求您幹那麼多事的。」他神色不安地嘗了嘗潘趣酒,又這樣補充了一句。
  亨利開心地瞅了他一眼。不論是二十歲還是八十歲,迪布勒伊總是一雙貪噬一切的 大眼睛,滿目喜悅,永遠顯得那麼年輕。這真是個狂熱的傢伙!相比之下,亨利常覺得 自己不專一、懶惰、不堅定,即使逼著自己也無濟於事。二十歲時,他是多麼崇拜迪布 勒伊,以致覺得自己應該處處傚法於他。結果呢?他還是永遠睡不夠,大量服麻醉劑, 陷入愚蠢的泥潭而難以自拔。他不得不痛下決心:放棄娛樂。於是他漸漸失去了生活的 情趣,同時,也喪失了寫作的樂趣,慢慢變成了一部機器。整整四年裡,他完全是一部 機器。現在,他首先要使自己重新成為一個人。
  「我毫無經驗,真不明白這對您會有什麼用場。」他說。
  「沒有經驗,這自有它好的一面。」迪布勒伊開腔道。接著,他淡然一笑:「再說, 就目前而言,您的大名對許多人來說頗有影響。」他笑得更帶勁了,「在戰前,薩瑪澤 爾在大大小小的各個派別中都混過,可我並不是因為這一點才需要他,而是因為他是一 個游擊英雄,他的名字有影響。」
  亨利開口笑了起來,在他看來,只有當迪布勒伊想表現得恬不知恥之時,才顯得最 為幼稚天真。波爾譴責他危言聳聽,這自有道理,倘若他真的相信第三次世界大戰迫在 眉睫,那他決不會如此開心。事實是他看到出現了行動的可能性,迫不及待地要適時利 用。亨利並不感到那麼興奮。顯然,自1939年以來,他變了,從前,他是左派,這是因 為資產階級使他厭惡,社會不公平令他憎恨,也因為他把世上所有的人都看作兄弟。可 這種美好的高尚情感並沒有使他投入任何行動。如今,他知道自己若真的想要與自己的 階級決裂,他自己必須付出代價。馬勒菲拉特爾、布古安和皮卡爾在小樹林邊丟了命, 可他將永遠懷念他們,彷彿他們還活在人間:他和他們圍坐在一起,面前的桌上放著一 盆紅酒玉蔥燒野兔,他們飲著白葡萄酒,談論著前途,儘管並不十分相信會有什麼前途。 這四個當兵的,等戰爭一結束,他們各自又將重新成為一個資產者、一個農民、兩個鋼 鐵工人。此時此刻,亨利明白了,在其他三人和他的眼裡,自己可能會像一個或多或少 有點恥辱,但心甘情願的特權者,再也不會是他們中間的人了。若要繼續做他們的夥伴, 惟有一條路可走:一如既往,與他們繼續共事。1941年,當他與科隆布樹林小組一起共 事時,體會更為深刻了。開始時,事情並不順利,弗拉基一口一個:「你明白吧,我是 個做工的,我說的是做工的人的理。」亨利惱火極了。然而,多虧了他,亨利領悟到了 從前根本不知曉的一些事理,他從此感覺到了這種威脅:仇恨。可他消除了這種仇恨, 在共同的行動中,他們最終把他看作了自己的戰友。可是,一旦哪一天他又重新成為一 個冷漠無情的資產者,這種仇恨必將重現,那是理所當然的事。除非他做出相反的表示, 不然,他肯定是億萬人民的敵人,是人類的仇敵。他絕對不希望這種下場,他要不惜付 出任何代價,有所表現。不幸的是,行動已經改變了形式。抵抗鬥爭是一碼事,政治又 是另一碼事。政治,這遠遠不能激起亨利的熱情。他完全清楚類似迪布勒伊打算從事的 運動意味著什麼:委員會、講演會、代表大會,人們講呀,講呀;勢必要玩弄數不完的 手腕,要沒完沒了地妥協,沒完沒了地接受站不住腳的折衷方案。時間被白白浪費,一 讓再讓,氣得讓人發狂,還有那令人滿懷憂鬱的厭煩,再也沒有比這更讓人嫌惡的了。 主辦一份報紙,這是他心愛的工作,當然,兩者並不相互排斥,甚或能互為補充。斷不 能把《希望報》作為遁辭。不能,亨利自感沒有權利迴避,他只是設法把代價控制到一 定限度。
  「用我的名字,讓我出席幾次會議,這些,我無法拒絕您。」他說,「可不要對我 有更多的要求。」
  「我當然對您要有更多的要求。」迪布勒伊說。
  「不管怎麼說,眼下不行。從現在起到我出發這段時間,我有做不完的事。」
  迪布勒伊直瞪著亨利的雙眼:「還始終堅持那個旅行計劃?」
  「決不放棄。最遲三周後,我就要啟程。」
  迪布勒伊聲音中帶有慍怨:「這是開玩笑吧!」
  「啊!我這下放心了!」安娜一副嘲諷的神氣望著他說,「若您想去漫遊一番,那 您就去好了,您可以解釋說這是惟一可做的明智的事情。」
  「可我不想,這是我高人一籌之所在。」迪布勒伊說。
  「我應該說,旅行對我來說就像是個神話。」波爾說道,繼而向安娜莞爾一笑: 「坐了十五個小時的火車後,你給我送上一朵玫瑰花,這所給予我的遠勝過阿爾漢布拉 1的花園。」
  
  1位於格林納達的摩爾國王宮邸,以其花園而著稱。
  「啊!旅遊,當然會使人興趣盎然。」迪布勒伊道,「可眼下,留在這裡更令人熱 情洋溢。」
  「可是我呀,我是多麼渴望到別處看看,需要時,不惜徒步遠行,哪怕鞋子裡滿是 硬硬的干豌豆子,再磨腳也能忍耐。」
  「那《希望報》呢?您整整一個月扔下不管?」
  「我不在,呂克照樣會辦得很出色。」亨利回答說。
  他詫異地望著他們仨。「他們根本體諒不到!」總是這同樣幾副面孔,永遠是一式 的裝飾,談論的始終是老話題,遇到的總是一樣的問題,愈變愈是千篇一律:到頭來, 大家都感到像一個死去的活人。友誼,巨大的歷史激情,對這一切,他已經付出了自己 的代價,品嚐到了其中的滋味。可如今,他需要別的東西,這種需要如此強烈,哪怕試 圖作一解釋,也會顯得可笑。
  「聖誕快樂!」
  門開了,樊尚、朗貝爾、塞澤納克、尚塞爾,整個辦報的班子全來了。他們帶了酒 和唱片,一個個面頰凍得通紅,扯著嗓子齊聲高唱著「八月時光」那首老調子:
  
  他們在何方,我們再也不能相見,
  結束了,結束了,一切都煙消雲散。
  亨利快樂地朝他們微笑。他感到與他們一樣年輕,同時覺得或多或少是自己塑造了 他們。他張口與他們一起高唱起來。突然,電燈滅了,潘趣酒閃閃發光,聖誕裝飾物劈 啪作響。朗貝爾和樊尚往亨利身上撒光閃閃的禮花星子,波爾點燃了樅樹上的兒童蠟燭。
  「聖誕快樂!」
  他們成雙成對、成群結伙地趕來,細聽著德揚戈·賴因哈特彈奏的吉他,他們跳啊、 唱呀,縱聲歡笑。亨利摟著安娜的腰肢,她聲音激動地說:「差不多像在登陸的前夕, 在同一個地點,來的也是這些人!」
  「是的,可現在,登陸已經盼來了。」
  「對我們來說,已經盼來了。」她說。
  他知道她心裡惦念著什麼,此時此刻,比利時的村莊正在燃燒,滾滾熱浪拍擊著荷 蘭的鄉野。然而在這裡,卻是一個節日的夜晚,第一個平安無事的聖誕節。有時候,必 須慶賀一下,熱鬧一番,不然,打了勝仗又有何用?這是在過節,他又聞到了這熟悉的 白酒、煙草和米粉的香味,聞到了長歡之夜的氣息。千百道五彩繽紛的水柱在他腦海中 噴射。戰前曾度過多少個這樣的夜晚:在蒙巴納斯咖啡館,大家開懷地喝著牛奶和咖啡; 在瀰漫著油墨味的工作間,大家盡情地交談;在小巧玲瓏的舞廳裡,他懷裡摟著波爾這 一世間最美的女子。在那嘈雜的金屬機械聲四起的拂曉時分,總是有一個溫柔得令人發 狂的聲音對他喁喁私語,說他正在寫作的一定是部好書,世上再也沒有比這更為重要的 了。
  「您知道,」他說,「我已決定寫一部歡快的小說。」
  「您?」安娜一副逗樂的神情,瞅了他一眼,「什麼時候動筆?」
  「明天。」
  真的,他突然迫不及待地要重新成為過去的他,成為一個他一直希望做的人:作家。 他也重新體會到了這一躁動不安的歡樂:我要動筆寫一部新的作品。他要暢敘正在復現 的一切:黎明、長歡之夜、旅遊和歡樂。
  「您今晚看來心緒挺好。」安娜說。
  「是的,我感覺到就要走出一條漫長的隧道。您沒有這種感覺?」
  她猶豫了一下:「我不清楚,不過,這條隧道中總也有過美好的時光吧?」
  「那當然。」
  他朝安娜微微一笑。她模樣俊俏,今晚身著樸素的衣裳,在他看來反倒顯得熱情浪 漫。若她不是自己的老朋友迪布勒伊的妻子,他准十分樂意向她獻幾分慇勤。他一連請 她跳了幾曲,接著又邀克洛蒂·德·貝爾瓊斯起舞。這位女子袒胸露肩,掛滿了祖傳首 飾,專來與這幫出類拔萃的知識分子湊湊熱鬧。他接著又邀請了雅內特·康熱和呂茜· 勒諾瓦。所有這些女子,他對她們是太熟悉了;可還會有別的節日、別的女人。亨利朝 普萊斯頓一笑,此時,普萊斯頓正微微搖擺著身子,穿過房間向前走來。這是亨利在8 月份遇到的第一位熟悉的美國人,兩人馬上投入對方的懷抱之中。
  「我堅持要來和你們共慶聖誕節。」普萊斯頓說。
  「讓我們共慶佳節吧!」亨利說道。
  他們喝了酒,普萊斯頓頗帶感情地講起了紐約之夜。他已有幾分醉意,倚著亨利的 肩膀。「您應該來紐約。」他以急不可待的口氣重複道,「我保證您會獲得巨大成功。」
  「當然,我一定去紐約。」亨利說道。
  「到了紐約,租一架小型飛機,那是觀賞當地風光的最好辦法。」普萊斯頓說。
  「我不會駕駛。」 第一章(二)
  「噢!那比開汽車還容易。」
  「我一定學一學駕駛飛機。」亨利道。
  對,葡萄牙之行只是個開端,還有美國、墨西哥、巴西,也許還要去蘇聯、中國, 都要去走一走。亨利將重新開著小車,並將駕駛著飛機。灰藍色的天空充滿沉甸甸的希 望,前程在無限地擴展。
  突然,出現了一片寂靜。亨利驚異地發現波爾坐到了鋼琴前,她開始歌唱起來,她 已經很久很久沒有唱歌了,亨利極力以公正不倚的耳朵去傾聽她的歌聲;他過去怎麼也 無法對這一歌喉的價值作出正確的評價。當然,這不是一副無足輕重的嗓子,有時人們 彷彿聽到了銅鐘大呂般渾厚而圓潤的聲音在迴盪。他再次思忖:「她為何半途而廢?」 當時,他曾把波爾的自我犧牲看作愛情的一種震撼人心的表示。後來,波爾放棄了一切 嘗試成功的機會,他對此感到奇怪,琢磨著波爾是否以他們的愛情為借口而逃避考驗。
  掌聲大起,他也跟著別人鼓掌,安娜低聲讚歎道:「她的歌喉永遠是這麼漂亮。要 是她重返歌壇,我肯定她會走紅。」
  「您真這麼認為?為時已晚,不是嗎?」亨利道。
  「為什麼?只要重新學唱幾課……」安娜神色中帶著幾分猶豫,看了看亨利,繼續 說,「我覺得這對她有益。您應該鼓勵她。」
  「也許。」他說了一聲。
  他細細打量著波爾,她正笑靨動人地聽著克洛蒂·德·貝爾瓊斯熱情洋溢的讚美之 辭。這顯然會改變她的生活,無所事事對她來說毫無好處。「而對我,這可以使事情大 大簡單化!」他暗自思忖。說到底,這有什麼不行?今晚,一切看來都有可能實現。波 爾將聞名遐邇,對自己的事業充滿熱情,這樣,他便可以自由自在周遊四海,在此處和 彼處過著時間雖短暫但卻歡樂的風流生活。為什麼不行?他露出微笑,走近納迪娜,她 一直站在爐旁,神色陰鬱地嚼著口香糖。
  「您為什麼不跳舞?」
  她一聳肩膀:「跟誰跳?」
  「您若願意,跟我。」
  她並不漂亮,與她父親長得太相像了,花蕾般少女的體態,卻配了張鬱鬱寡歡的面 孔,看了真不順眼。她碧藍的雙眼,酷似安娜,可卻那麼冷漠,以致顯得毫無光彩又天 真稚氣。不過,那條羊毛裙遮蓋下的身段卻比亨利想像的要更婀娜多姿,那乳房也更為 豐滿。
  「咱倆是第一次跳舞。」他說。
  「是的。」她接著又說了一句:「您跳得真好。」
  「您吃驚嗎?」
  「我明白,這幫毛頭小伙子誰也不會跳舞。」
  「他們沒有什麼機會學。」
  「我知道。」她說,「我們什麼機會都未曾有過。」
  他對她笑了笑。一位妙齡女郎,即使醜陋,終歸是位女郎。他愛她身上科隆香水淡 雅的馨香和新洗滌的內衣散發出的幽幽的清香。她跳得不好,可這無關緊要,這裡有洋 溢著青春氣息的歡聲笑語,有小號的高昂吹奏聲,有潘趣酒的醇厚芳香,還有回映在一 面面鏡子裡的那些樅樹閃爍著的點點光亮,窗簾後面,是純淨的黑色夜空。迪布勒伊正 在表演一個小魔術節目:他把一份報紙剪成碎片,可一轉手重又完整無缺;朗貝爾和樊 尚在用空瓶決鬥;安娜和拉舒姆在唱一部偉大的歌劇的唱段。火車、飛機、輪船在圍著 地球轉動,人們可以隨意登上一遊。
  「您跳得不錯。」他彬彬有禮地說。
  「我跳得簡直像頭小牛犢,糟糕透了。可我不在乎,我不愛跳舞。」她帶著幾分疑 慮察看了一下亨利的臉色,繼續說,「一幫迷上爵士音樂的小瘋子,烏七八糟的爵士音 樂和煙味、汗味臭不可聞的地下室,這一切,您感興趣?您?」
  「有時就感興趣。」他問道,「您對什麼感興趣?」
  「對什麼都沒興趣。」
  她回答的聲音如此粗暴,亨利不禁好奇地打量了她一番。他暗自揣摩,到底是因生 活的失意還是恣意放縱自己才使她被推進了那麼多人的懷抱?可能是心緒不寧的原因吧, 她臉孔冷酷的線條反倒變得柔和起來了。他心中暗想:若是迪布勒伊的腦袋躺在枕頭上, 該是個什麼模樣?
  「我一想到您要去葡萄牙,就覺得您出奇的走運。」她嫉恨地說。
  「不久,旅行一定會很容易的。」他說。
  「不久!您是想說一年後或兩年後嗎?您是怎麼混到機會的?」
  「是法國宣傳機構要我作幾場報告。」
  「顯然,誰也不會請我作報告。」她低聲咕嚕道,「您要報告很多場嗎?」
  「五六場。」
  「這樣您就可以整整遊逛一個月了。」
  「無論如何得讓老傢伙們有點補償吧。」他快活地說。
  「可年輕人有什麼補償?」納迪娜問道。她大聲歎了一口氣,又說道:「最起碼出 點新鮮事也好呀。」
  「什麼事?」
  「自從處於所謂的革命時期以來,什麼也沒有變化……」
  「8月份,總歸有了點變化吧。」亨利說。
  「8月份,人人都說一切都要大變,可跟以前幾乎沒有兩樣:吃得最少幹活最多的 還照舊是這些人,可大家仍然覺得這樣很好。」
  「這裡誰也不覺得這樣很好。」亨利說。
  「可大家都湊合。」納迪娜氣呼呼地說,「無奈,只得浪費光陰去幹活,這就已經 夠讓人噁心的了;要是做了活連肚子都填不飽,我呀,寧願去當強盜。」
  「我完全贊同,我們意見完全一致。」亨利說,「可再等等吧,您太急於求成了。」
  納迪娜打斷了他的話:「瞧您說的,就像是我家裡人,嘮嘮叨叨地跟我解釋來解釋 去,說什麼應該等一等。可我根本不信。」她聳了聳肩膀,「說實在的,誰也不作任何 努力。」
  「您呢?」亨利笑瞇瞇地問道,「您是否作了點努力?」
  「我?我還不到作努力的年齡。」納迪娜回答道,「我算什麼!」
  亨利哈哈地朗聲大笑。
  「別傷心。您會長大的,年齡嘛,長得快著呢!」
  「快?長一歲要過三百六十五天!」納迪娜說。她耷拉下腦袋,一時默默無聲地在 心頭琢磨。驀然,她抬起雙眼:「帶我走吧!」
  「去哪兒?」亨利問。
  「去葡萄牙。」
  他淡然一笑:「我看這不太可能。」
  「只要有點兒可能就可爭取。」他沒有回答,納迪娜緊緊追問:「為什麼不可能?」
  「首先,上面不會同意讓我們兩個人走。」
  「算了吧!您誰不認識。就說我是您的秘書。」納迪娜的嘴巴在笑,可目光熱切而 嚴肅。他一本正經地說:
  「倘若我要帶什麼人的話,那是波爾。」
  「她不喜歡旅行。」
  「可她樂意陪伴著我。」
  「整整十年,你們朝夕相處,她還沒見夠?多一個月少一個月,這對她又有何妨?」
  亨利重又露出笑容:「我回來時一定給您帶桔子。」
  納迪娜的面孔沉了下來。亨利的眼前出現了一副納迪娜嚇人的面孔。「您知道,我 再也不是八歲的小丫頭了。」
  「我知道。」
  「不,在您眼裡,我永遠是個用腳往壁爐裡亂踢的髒丫頭。」
  「才不是呢,證據是我請您跳了舞。」
  「噢!這是一次家庭聚會。可您不會邀我陪您一起外出。」
  他頗有好感地細細打量了她一番。至少有了這麼一位姑娘希望能換換空氣。她希冀 許多東西,新鮮的東西。可憐的丫頭!她確實未有過任何機遇。騎自行車去法蘭西島, 這差不多就是她作過的全部旅行了。清苦的少年時代,再說,那位小伙子死了。她好似 很快得到了自慰,可不管怎麼說,那總還是個可怕的記憶呀。
  「那您錯了。」他說,「我請您。」
  「當真?」納迪娜的雙眸閃閃發亮。她一旦臉上露出興奮的神色,看上去就可愛多 了。
  「週六晚上,我不去報社,咱倆8點整在『紅酒吧』見。」
  「到時做什麼呀?」
  「由您定。」
  「我沒主意。」
  「到時我會有主意的。來,喝一杯。」
  「我不喝酒,我再吃一個三明治還行。」
  他倆走到了食品櫥前。勒諾瓦和朱利安正唇槍舌劍,爭辯不休:這是家常便飯了。 他倆都斥責對方以不光彩的方式背叛了年輕時代的良知。昔日,他們覺得超現實主義過 於拘謹,還不夠怪誕,合力組建了「超人」運動。勒諾瓦後來成了梵文教授,做些神秘 費解的詩作;而朱利安則當了圖書館館員,放棄了寫作,也許他是少年得志,恐懼中年 平庸、江郎才盡吧。
  「你對此持何看法?」勒諾瓦問,「必須採取措施,反擊附敵作家,對不對?」
  「今天晚上,我不想費神思索。」亨利樂呵呵地回答道。
  「阻止他們發表作品,此乃錯誤之策。」朱利安道,「當您全力撰寫檄文之時,他 們時間充裕,準會寫出好書來。」
  一隻大手猛地搭在亨利的肩頭:原來是斯克利亞西納。
  「瞧我拿什麼來了:美國威士忌,我好不容易搞到兩瓶。巴黎第一個聖誕節前夜, 這是開懷暢飲的好時機。」
  「棒極了!」亨利道。他斟了一杯威士忌酒,遞給了納迪娜。
  「我不喝酒。」她一副被冒犯的神態說道。
  她扭過腳跟,亨利把酒杯送到自己的唇邊。他已經把這酒的味道忘得一乾二淨。說 真的,從前,他更喜歡喝的是蘇格蘭威士忌酒。不過,既然他把蘇格蘭威士忌酒的滋味 也忘得一乾二淨,兩者就沒有什麼差別了。
  「誰想喝一杯正牌的美國威士忌?」
  呂克拖著兩隻患痛風的大腳走了過來,身後跟著朗貝爾和樊尚。他們各自滿滿斟了 一杯。
  「我更喜歡優質白蘭地。」樊尚說。
  「這酒不差。」朗貝爾說道,可自己並沒有把握。他用探詢的目光望著斯克利亞西 納:「在美國,他們真的每天都喝上十二杯嗎?」
  「他們,他們指誰?」斯克利亞西納反問道,「美國人有一億五千萬,他們並不都 像海明威筆下的主人公。」他的聲音很不中聽,對比他年輕的人,他往往不怎麼客氣。 他故意猛地朝亨利轉過身子:
  「我剛才與迪布勒伊嚴肅地談了談,我心裡很不安。」
  他顯得憂心忡忡,平時他就是這麼一副神情,彷彿他在場也好,不在場也罷,不論 發生什麼事都與他個人休戚相關。亨利毫無心思分擔其憂慮,只是嘴上問道:「到底為 了什麼?」
  「他目前正在組建的運動,我認為其主要目的好像在爭取共產黨手下的無產階級。 可這和迪布勒伊原先的打算似乎根本不是一回事。」斯克利亞西納聲音陰鬱不快地說。
  「對,完全不是。」亨利道。
  他心中痛苦地思索:「一旦我被迪布勒伊捲進去,每天不得不忍受的就是這類無休 無止的爭論。」他再次感到自己渾身上下被遠走高飛的強烈慾望所吞沒。
  斯克利亞西納定睛看了他一眼:「你與他走一條道?」
  「十分謹慎地小步走。」亨利回答道,「搞政治,並非我的所長。」
  「你十有八九沒有看透迪布勒伊正在打什麼主意。」斯克利亞西納說。他用責備的 目光盯著亨利:「他正在組織一個所謂獨立的左派,可實際上同意與共產黨人統一行 動。」
  「對,我知道。」亨利說,「那又怎麼了?」
  「怎麼了,他是在打他們的牌。被共產主義嚇壞的人為數很多,他要使這些人與共 產黨人重新接近。」
  「不要對我說你反對統一行動。」亨利說,「若左派開始鬧分裂,豈不好看!」
  「受共產黨人奴役的左派!這是一劑迷魂藥。」斯克利亞西納說,「如果您已決定 與他們一塊走,那就加入共產黨好了,這樣做更乾脆。」
  「做不到,對許多問題,我們看法都不一致。」亨利說。
  斯克利亞西納聳了聳肩:「那麼,從現在起,要不了三個月,斯大林派準會譴責您 是社會叛徒。」
  「到時再瞧。」亨利道。
  他沒有絲毫的興致繼續爭論下去,可斯克利亞西納死盯著他的眼睛:「別人對我說 《希望報》在工人階級中讀者很多。真的嗎?」
  「不錯。」
  「如此說來,你手中掌握著惟一的一份非共產黨人的,但卻能打入無產階級的報紙! 你意識到擔當的責任重大嗎?」
  「我意識到了。」
  「如果你讓《希望報》為迪布勒伊效勞,那你就是一個令人作嘔的勾當的同謀。」 斯克利亞西納道,「雖然迪布勒伊是你的好友,」他又附加了一句:「可必須反對他。」
  「聽著,至於報紙,它任何時候都決不會為任何人效勞,既不為迪布勒伊,也不為 你。」亨利說。
  「總有一天,《希望報》必須要確立其政治綱領。」斯克利亞西納說道。
  「不。我決不要先驗的綱領。」亨利回擊道,「我堅持只談我所想的,談我是怎麼 想的,決不隨便被人所左右。」
  突然,響起呂克平靜的聲音:「我們堅決不要政治綱領,因為我們要顧全抵抗運動 的統一。」
  亨利自斟了一杯美國威士忌。「所有這一切全是他媽的混賬玩藝!」他低聲罵了一 句。呂克嘴邊總是掛著這些字眼:抵抗運動精神,抵抗運動統一。至於斯克利亞西納, 一旦有人跟他談起蘇聯,他就臉紅脖子粗。這些人最好還是到他們的角落裡去說胡話吧。 亨利一飲而盡。他用不著別人給他出主意,對報紙該怎麼辦,他自有主張。當然,《希 望報》也許免不了要表明政治立場,可必須要完全獨立。亨利保留了這份報紙,並非要 把它辦成像戰前那些報刊一樣的貨色。當時,形形色色的報刊竟明目張膽地矇騙公眾, 其後果已經看到:由於每天看不到值得信賴的權威性文字,大眾暈頭轉向,不知所措。 如今,派別之間的論戰已經結束,大家對基本點的看法差不多趨於一致,必須趁此良機 培育讀者,而不應把東西往他們腦子裡硬灌。亦即不要把觀點強加給他們,而應該培養 他們學會自己作出判斷。這並非易事,讀者往往要求現成的答案。切勿給他們造成無知、 不可靠和自相矛盾的感覺。而難就難在這裡:要無愧於他們的信任,而不是騙取他們的 信任。辦報有方的證據便是幾乎到處都有人購買《希望報》。「如果自己也跟共產黨人 一樣教條,何必又斥責他們搞宗派主義呢?」亨利暗自思忖。他打斷了斯克利亞西納的 話:
  「你不覺得可以把這次爭論推到另一天嗎?」
  「行。我們約個時間。」斯克利亞西納說,邊從口袋裡掏出了記事本。「我認為我 們進行立場觀點的交鋒,已經刻不容緩。」
  「等我旅行回來再說吧。」亨利說。
  「你要去旅行?是出差搜集情況?」
  「不,是去消遣消遣。」
  「眼下?」
  「當然是的。」亨利回答道。
  「這不是開小差吧?」斯克利亞西納說。
  「開小差?」亨利樂呵呵地說,「我不是當兵的。」他一抬下巴,指了指克洛蒂· 德·貝爾瓊斯:「您應該邀克洛蒂跳舞,就是那位掛滿了首飾、十分裸露的太太。她是 位名副其實的上流社會的貴夫人,對你十分仰慕。」
  「上流社會女子,這可是我的癖好之一。」斯克利亞西納笑嘻嘻地說。他搖了搖腦 袋:「我承認我自己也弄不明白為什麼。」
  他前去邀請克洛蒂。納迪娜在與拉舒姆跳舞,迪布勒伊與波爾圍著聖誕樹在旋轉。 波爾並不喜歡迪布勒伊,可迪布勒伊卻常常能想方設法逗得她發出笑聲。
  「你可是把斯克利亞西納搞得氣憤極了!」樊尚快活地說。
  「我要出外旅行,他們都氣極了。」亨利說,「首先是迪布勒伊。」
  「這些人真是莫名其妙!」朗貝爾說道,「你比他們幹得都多,不是嗎?因此,你 有充分的理由出去休息一下。」
  「確實,」亨利心裡想,「我跟年輕人最合得來。」納迪娜羨慕他,樊尚和朗貝爾 理解他,他們和他一樣,剛有可能,便抓緊機會要去看看外面發生的一切,並馬上報名 當了戰地通訊員。亨利在他們身邊呆了許久,不厭其煩地談論起過去那非凡的日子。想 當初他們佔了報社的辦公室,在德國人的鼻子底下賣《希望報》,而亨利則在撰寫社論 時抽屜裡放把手槍。今天晚上,他覺得這些往事增添了嶄新的魅力,因為他在十分遙遠 的地方清楚地聽到了這些往事:他躺在鬆軟的細沙上,大海是碧藍碧藍的,他懶洋洋地 回憶著逝去的時光,回憶著這遠方的朋友,並為自己獨自躺在那裡自由自在而心曠神怡。 他心裡樂滋滋的。
  忽然,他發現自己仍呆在這間紅色的公寓裡,時間已凌晨4點。許多人已經離去, 大家都要走了,他將又獨自和波爾呆在一起,將不得不與她說話,向她表示愛撫。
  「親愛的,你的晚會簡直是部傑作。」克洛蒂擁吻著波爾說,「你有一副奇妙的歌 喉。若你願意,準會成為戰後的一個大歌星。」
  「我可沒有這麼大的奢望。」波爾開心地說。
  是的,她沒有這種雄心壯志。亨利最清楚她心中的願望:成為世界上最光榮的男子 漢懷中最美的女人。要促動她改變幻想,可不是輕而易舉的事情。最後幾位賓客離去了, 公寓突然間空空蕩蕩。樓梯上傳來咚咚的聲響,那腳步聲繼而節奏分明地擊打著街巷的 沉寂,波爾動手收拾起丟在椅子下的空杯子。
  「克洛蒂言之有理。」亨利說,「你的嗓音永遠是那樣美妙。我已經許久沒有聽到 你的歌聲了!你為何不再歌唱?」
  波爾的臉上露出了喜色:「你喜歡我的歌喉?你願意我經常為你歌唱?」
  「當然。」他笑瞇瞇地說,「你不知道安娜跟我說了點什麼,她說你應該重返歌 壇。」
  波爾神色不悅地瞪了他一眼:「啊!不!別跟我提這事。這事早就了結了。」
  「為什麼?」亨利問,「他們那麼熱烈地鼓掌,你已親眼看到了吧?他們大家都被 感動了。眼下,許多夜總會都在開業,人們渴望新的歌星……」
  波爾打斷了他的話:「不,我求求你,別強求了。讓我公開登場,我厭惡,別強求 了。」她用苦苦哀求的聲音重複說道。
  亨利困惑不解地打量了她一番。「厭惡?」他用猶豫不決的口吻說道,「我這就不 明白了,過去你對唱歌並不厭惡,你如今也沒有變老。你知道,你呀,甚至更美了。」
  「那是我生命中的另一段時光,」波爾道,「一段永遠埋葬了的時光。我從今之後, 只為你歌唱,而決不為他人歌唱。」她話中含著如此強烈的情感。亨利不再作聲,可他 在心底裡暗暗發誓,一定要再次發動進攻。出現了一陣沉默,波爾開口問道:「我們上 樓吧?」
  「上樓。」
  波爾坐在床上,她摘下耳環,輕輕取下戒指。「你知道,」她聲音平靜地說,「要 是我剛才對你要外出旅行有所指責的話,請你原諒。」
  「想到哪兒去了!你完全有權利不愛旅行,並說出來。」亨利說。一想到晚上整個 聚會期間,她心頭一直對此事而深深內疚,亨利不禁感到侷促不安。
  「我完全理解你渴望出去走走。」波爾說道,「我甚至也十分明白你想不帶著我, 獨自外出。」
  「並不是我要想。」
  她手一揮,打斷了亨利的話:「你用不著客氣。」她把雙手平放在膝蓋上,兩眼直 直的,上身筆挺,儼然一位阿波羅神殿裡正在靜思的女祭司。「我從來未曾想到要把你 困在我們愛的牢籠之中。假若你不希望新的天地,不補充新的營養,那你就不成其為你 自己了。」她朝前俯下身子,目光一動不動地望著他:「只要我不是你的累贅,也就心 滿意足了。」
  亨利沒有答腔。他既不想使她陷入絕望境地,也不願給她任何鼓勵。「要是我心頭 能對她產生幾分怨恨也行啊!」他暗自在想。可是,他激不起絲毫怨氣。
  波爾站起身子,嫣然一笑,她的臉上重又顯出了人情味,她雙手搭在亨利的肩頭, 用自己的臉龐貼緊他的面頰說道:「你離開我能行嗎?」
  「你完全清楚,不行。」
  「對,我清楚。」她快活地說,「就是你說行,我也不相信。」
  她朝浴室走去。必須不時跟她說一句話,給她一個笑臉,斷不能不這麼做。她把這 笑臉和話語當作聖物珍藏在心底,當她的信念發生動搖時,她常常從中索取奇跡。「可 不管怎麼樣,她內心知道我再也不愛她了。」亨利自言自語。他這樣講,也是為了使自 己也深信不疑。他開始脫下衣服,套上睡衣。她自己雖然也知道,可要是她不答應,事 情不會有任何進展。耳邊傳來了絲綢的窸窣聲,繼而又響起汩汩水聲和水濺玻璃聲。往 昔,這響聲往往使他激動得透不過氣來。他不快地對自己說道:「不,今晚不行。」波 爾出現在門口,一頭細密的秀髮披在肩頭,神情嚴肅,赤身裸體。她風韻幾乎不減當年, 只是對亨利來說,這花容月貌已經毫無意義。她鑽入被窩,默不作聲地緊貼著他,他找 不到任何借口拒絕她。這時,她已經心蕩神馳地喘著粗氣,貼得他更緊了。亨利動手撫 摸她的臂膀,撫摸她的腹部,他感覺到自己的血液乖順地向下流去。這當然更好,給她 額頭上一個熱吻,但決不會就使波爾滿足的。要向她解釋清楚還不如乾脆滿足她的慾望 省時。亨利吻著那張灼熱的嘴巴,它還是老一套,像平素一樣在他的嘴下自動張開。可 過了片刻,波爾離開了他的雙唇,於是亨利怪不舒服地聽到了她老調重彈,低聲訴說起 他早已不向她表白的那些話:「我永遠是你一串漂亮的紫籐花,對嗎?」
  「永遠是。」
  「那你愛我嗎?」她把手放在他那強壯的身體上面問道,「你真的永遠愛我嗎?」
  他感到沒有勇氣挑起悲劇。他已經習慣於招認一切,而這一點,波爾十分清楚。 「真的。」
  「你屬於我嗎?」
  「我屬於你。」
  「對我說你愛我,說呀。」
  「我愛你。」 第一章(三)
  她輕信地長喘了一口氣。亨利猛地抱住了她,嘴巴緊壓她的雙唇。他迫不及待地進 入了她的身體,為的是盡快完事。在她的體內,他猶如置身於這間紅得過分的公寓,赤 身通紅。波爾開始呻吟起來,像往日一樣,低聲喊叫著。可是在過去,亨利的愛是她的 保護神,她的喊叫、呻吟、歡笑和吻咬是神聖的祭品。可今天,他睡在一位誤入歧途的 女人身上,這女人說著淫穢的語言,那爪子抓得讓人難受。他厭惡她,也厭惡自己。她 仰著腦袋,緊閉著眼睛,裸露著牙齒,奉獻得如此徹底,癡迷得如此可怕。亨利恨不得 打她幾記耳光,讓她清醒過來,對她說:「是你,是我,我們在同房,僅此而已。」他 感到自己在強行糟踏一具殭屍或一位瘋女,可卻怎麼都無法擺脫自己的性慾。當他最終 又放任地撲倒在波爾身上時,他聽到了一聲勝利的呻吟。波爾低聲問道:
  「你幸福嗎?」
  「當然。」
  「我是多麼幸福。」波爾說道,兩隻明亮的眸子凝視著亨利,眼睛裡閃爍著淚花。 亨利把這只亮得令人難以忍受的臉蛋依在自己的肩頭。「巴旦杏樹又將花滿枝頭……」 他閉著雙眼道,「桔子樹上一定會結出果子。」
  不,我不會在今天就看到自己的末日。無論今天還是別的日子,永遠不會。別人會 看到我的死,但我自己卻永遠見不到死的一天。
  我又閉起雙眼,可卻難以重新入睡。死神怎麼又穿越了我的夢境?死神在遊蕩,我 感到它在徘徊。為什麼?
  我並不是永遠都清楚地知道自己會死去。孩提時代,我信仰上帝。一件潔白的裙服 和兩隻熠熠閃光的翅膀在天堂的更衣室裡等待著我:我希冀穿透烏雲。我躺在絨被上, 合抱著雙手,任憑自己沉醉在天堂的極樂之中。有時,我在睡夢中自言自語:「我已經 死了。」但是,我那警覺的聲音確保我永恆。死亡的沉寂,我恐怖地發現了它。一隻美 人魚在海邊漸漸死去,她為了一位年輕男子的愛而放棄了自己不朽的靈魂,無聲無息地 消失了,只留下幾抹白色的浪花。為了讓自己心靜,我常在心底默默地說:「這是個傳 說。」
  這並非是個傳說。美人魚就是我。上帝變成了冥冥的蒼穹深處的一個抽像概念。一 天晚上,我把它徹底抹去了。我從未為拋棄上帝而遺憾,因為是它竊走了我的樂土。可 是有一天,我突然醒悟,一旦我拋棄了上帝,我便判了自己死刑。當時,我才十五歲, 在空蕩蕩的套間裡,呼天喊地。後來我恢復了理智,捫心自問:「別的人是怎麼生活的? 我將怎樣生活?難道我要帶著這般恐懼去生活?」
  打從我愛上了羅貝爾之時起,我便再也不感到恐懼,對任何東西都毫不懼怕。只要 我呼喚一下他的名字,我便平安無事。他就在毗連的房間裡工作;我可以起床,去開 門……可是,我仍然躺在床上。我不敢肯定他會聽不見那細微的咬噬的聲響。大地在我 們腳下斷裂;蒼天在我們頭上張開一道深深的裂縫,我再也不知道我們是何許人,等待 著我們的會是什麼命運。
  我驀地驚跳起來,睜開眼睛:怎麼能假設羅貝爾面臨危險呢?這怎能容忍?他沒有 跟我說過任何真正令人焦慮的事,也沒跟我說過什麼新鮮事。我渾身疲憊不堪,我酒喝 過量了,原來只是凌晨4點發作的一場小小的譫妄。但是,誰能決定何時神志最為清醒? 難道不正是在我自感仍然安然無恙之時,我又說了譫語?我是否真的相信安然無恙?
  我難以回首往事,對我們自己的生活,我們向來不十分留意。惟有事件本身清清楚 楚:逃難、回歸、警報、炸彈、長隊、開會、《希望報》的創刊號,一切都歷歷在目。 在波爾的寓所裡,一支棕色的蠟燭噴吐著尚未燃盡的火焰,我們用兩隻罐頭盒製作了一 只小爐,用紙燒火,煙熏得我們眼睛像針紮了一樣。外面,是一灘灘鮮血,槍彈呼嘯, 炮聲隆隆,坦克轟鳴。然而在我們所有人的心間籠罩著同樣的死寂,經受著同樣的飢餓, 珍藏著同樣的希望。每日清晨,我們被同一個問題所催醒:X字旗是否仍在參議院上方 飄揚?當我們在蒙巴納斯十字街頭圍著節日的篝火歡騰雀躍時,我們心中蕩漾的是同樣 的節日的喜悅。接著,秋去冬來,我們在聖誕樹閃爍的光芒之中終於忘卻了我們已經死 亡,我察覺到我們重又開始存在,各自為著自己而存在。「你覺得過去的還會重現嗎?」 波爾問道。亨利對我說:「我渴望寫一部歡快的小說。」他們終於可以重新高聲暢談, 發表作品,終於又可以商討問題,建立組織,籌劃行動。正是因為這一切,他們一個個 才喜氣洋洋。我不該選擇這樣的時刻自我折磨。今夜是節日,是第一個和平的聖誕節, 也是布痕瓦爾德集中營的最後一個聖誕節,迪埃戈無緣歡度。我們盡情歡跳,我們圍著 閃爍的希望之光的聖誕樹熱烈擁抱,可已不在世間的人是何其多呀,啊!何其多!誰也 沒有得到他們的臨終囑托,誰也不知他們葬身何處;空間把他們徹底吞沒了。解放後的 第三天,熱納維埃夫收到了一口棺材:確實是這一口嗎?雅克的屍體沒有找到。一位戰 友說他曾把一些筆記本埋到了一棵樹下。什麼筆記本?哪一棵樹?索妮亞曾通過別人要 一件羊皮套衫和幾雙絲襪,後來她再也沒有索要過任何東西。拉捨爾和美貌非凡的羅莎 的屍骨葬在何處?過去,朗貝爾在自己的懷裡曾多少次摟抱著羅莎柔美的身子;如今緊 摟著納迪娜,納迪娜笑得是多麼開心。想當初,迪埃戈過去緊緊抱著她的時候,她也是 這樣喜笑顏開。我凝望著鏡面深處的那條樅樹小徑,心中默默地在想:這些蠟燭、枸骨 葉冬青和槲寄生,他們看不到了,這兒給予我的一切,全是我從他們那兒奪來的。「有 人把他們打死了。」第一個死的是誰?是他父親還是他?死亡沒有列入他的計劃:他當 時是否知道自己就要死亡?他曾奮力抗爭還是安於天命?怎能知道呢?既然他已經身亡, 知道又有何用?
  既沒有留下生日紀念,也沒有留下墓穴碑文。正是為了這一點,我才摸索著穿越他 所熱愛的這一喧鬧的生活,仍然尋覓著他。我把手伸向燈泡,可又垂了下來。我的寫字 台裡有一張迪埃戈的照片,可即使看上幾個時辰又有何用?亂如荊棘的頭髮下那張有血 有肉的臉,我再也看不到了;那張臉上,一切都大得不成比例:眼睛、鼻子、耳朵和嘴 巴。他坐在辦公桌前,亨利問道:「萬一納粹勝利,您幹什麼去?」他回答道:「納粹 勝利沒有列入我的計劃。」他的計劃,是娶納迪娜為妻,成為一個偉大的詩人。本來他 是有可能成功的,早在十六歲時,他就已善於把詞語變成錢幣,也許他只需要很短的時 間就可成功,需要五年或者四年。他活得是那麼倉促。我們常常緊挨著圍坐在取暖電爐 旁,我高興地望著他貪婪地閱讀黑格爾或康德的著作。他飛快地翻動著書頁,彷彿在瀏 覽一部偵探小說,可實際上他都讀懂了。惟獨他的夢想總是姍姍來遲。
  他的所有時光幾乎都在我們家度過。他父親是位西班牙籍的猶太人,他一心就想著 做生意賺大錢,他自稱受到西班牙領事館的保護。迪埃戈責備他父親生活奢侈,找了一 位肥肥胖胖的金髮女郎做情婦。我們生活清苦,這正合他的心意。後來,他到了崇拜他 人的年齡,對羅貝爾充滿敬意:一天,他帶著自己的詩作來找羅貝爾,我們就是這樣與 他結識的。他與納迪娜相遇後,一見鍾情,馬上把他的愛奉獻給了她。這是他的初次戀 愛,也是惟一的一次戀愛。納迪娜為感到自己不可缺少而無比激動。她把迪埃戈安頓到 家裡。迪埃戈對我也很喜歡,儘管覺得我過分理智了些。晚上,納迪娜總是要我陪伴著, 他和往常一樣,躺在她的身旁,常問我:「還有我呢,您不吻吻我?」我便吻吻他。那 一年,我女兒和我,我們親親熱熱。我感謝她能夠保持真摯的愛情,而她也感激我沒有 違背她的心願。我為什麼要那樣做呢?她當時雖然年僅十七歲,可羅貝爾和我都認為, 就獲取幸福而言,任何時候都不嫌早。
  他們充滿激情,善於幸福地生活。在他們身邊,我重又獲得了青春。「來跟我們一 起吃晚飯吧,來,今晚是節日。」他倆一人拉著我的一隻胳膊,對我說。那一天,迪埃 戈偷了他父親一塊金幣,他更愛自己動手去拿,而不願接受施捨,像他這般年紀的人就 是這種脾氣。他輕而易舉地把金幣換成鈔票,與納迪娜在登月艙高低起伏的滑車道上度 過了整整一個下午。晚上,當我在街上與他倆相遇時,他們正在大口咬著從麵包商後屋 買來的一隻大的出奇的奶油水果餡餅。這是他們用來開胃的慣用手法。羅貝爾在電話中 受到了邀請,可他不同意放下手中的工作;於是,由我陪著他倆。他們倆臉上沾滿了果 醬,雙手被集市上的灰塵染得黑乎乎的,但在他們的眼睛裡分明流露出那種做了錯事還 洋洋自得的傲慢神氣。飯店侍應部領班準以為他倆來這裡是要迫不及待地把來路不明的 錢財揮霍一空。他給我們指了一張盡頭的餐桌,冷若冰霜但卻不失禮貌地問道:「先生 沒有上裝嗎?」納迪娜把自己的上裝搭在迪埃戈那件佈滿窟窿的舊粗毛線衫上,露出了 皺皺巴巴又骯骯髒髒的緊身上衣。不過,還是有人服侍我們。他倆先要了冰激凌、沙丁 魚,繼而又點了牛排、油炸土豆、牡蠣,最後又要上冰激凌。「不管怎樣,反正到了胃 裡全部混在一起了。」他們整個嘴巴一邊往食油和奶油裡亂舔,一邊向我解釋說。他們 填飽肚子是多麼快樂!儘管我到處想方設法,但我們多多少少總是挨餓。「吃吧,您吃 吧。」他們不由分說地讓我吃。最後,他們拿了幾塊肉糜,放在口袋裡帶給羅貝爾。
  就在此後不久,一天清晨,德國人拉響了塞拉先生的門鈴,西班牙領事換了,可他 毫無耳聞。迪埃戈那天夜裡恰好在他父親家睡覺。那位金髮女郎沒有受到打擾。「請轉 告納迪娜,不要為我擔驚受怕。」迪埃戈說,「我會回來的,因為我一心要回來。」這 就是從他那兒得到的最後幾句話。他平時是多麼喜愛說話,可他所說過的其他一切話語 永遠被吞沒了。
  時值陽春季節,天空蔚藍,桃樹披滿了玫瑰色的花朵。納迪娜和我騎著自行車在百 花爭艷的小花園中穿行,我們的心頭充滿了歡樂,彷彿是在歡度和平時期的週末。然而, 德郎西監獄的摩天大樓無情地戳破了這迷人的假象。那位金髮女郎給一個名叫菲利克斯 的德國人送了三百法郎1,此人不時給我們一點有關犯人的消息,並答應幫他們父子越 獄。有兩次,我們透過望遠鏡瞥見了迪埃戈扒在遙遠的窗台上,他那宛如羊毛似的卷髮 被剃得一乾二淨,向我們微笑的不再完全是他,他那被毀壞的形象在塵世之外遊蕩。
  
  1舊法朗,100舊法郎為1新法郎。
  5月的一天下午,我們發現大軍營裡空蕩蕩的,一些草墊子曬在窗台上,窗戶大敞, 牢房空無一人。在我們存放自行車的那家咖啡館裡,有人告訴我們夜裡有三列火車離開 了車站。我們緊挨著架著鐵絲網的高牆,站立著窺望了許久。驀地,我們看清了在遙遠 的高處兩個孤獨的身影朝我們俯著身子,年輕的那一位勝利地揮舞著貝雷帽。菲利克斯 沒有撒謊,迪埃戈沒有被火車帶走。我們高興得透不過氣來,騎車向巴黎城區奔去。
  「他們關在一個美國俘虜營裡。」金髮女郎對我們說,「他們過得很好,天天曬太 陽。」可是,她沒有見到他們的面,我們給他們寄了粗毛線衫、巧克力,他們通過菲利 克斯傳話,向我們致謝。然而,我們卻再也沒有收到他們一封親筆信。納迪娜要求得到 信物:迪埃戈的戒指和一綹頭髮,可他們恰好換了俘虜營,關押在遠離巴黎的某個地方。 漸漸地,再也說不清他們身處何地,他們杳無音信,蹤影全無。無影無蹤與不復存在之 間沒有多大差別。當菲利克斯最後心情憂鬱地告訴我們「他們早就被槍斃了」的時候, 一切都已經無可挽回了。
  納迪娜接連幾夜亂喊亂叫。我從夜晚到清晨,整夜整夜地把她抱在懷裡。後來,她 漸漸恢復了睡眠。開始時,迪埃戈常在黑夜裡進入她的夢境,籠罩著一種不祥的氣氛。 不久以後,連幽靈也煙消雲散化為烏有了。她這樣做自有道理,我不能責備她。守著一 具屍體又有何用?我知道,有人用屍首來製造旗幟、盾牌、槍支,用來製造勳章、喇叭, 乃至居室的裝飾,可還是讓他們的屍骨安息為好。無論成了豐碑還是成了宇宙間的塵埃, 他們總歸是我們的兄弟。可是,我們別無選擇:他們為何離開了我們?但願他們也讓我 們安寧。把他們忘了吧。讓我們生活在一起吧。我們的生活中要做的已經夠多了。死者 既然死了,對他們來說,一切再也不成問題,可我們這些活著的人,節日的夜晚過後, 我們還要醒來,我們怎樣生活下去呀?
  納迪娜與朗貝爾在歡笑,唱片在轉動,地板在我們腳下顫抖,藍色的火花在搖曳。 我凝視著直躺在一塊地毯上的塞澤納克:他十有八九在夢中回想他當初斜挎步槍、漫步 巴黎的輝煌時光。我望著被德國人判了極刑,在最後時刻與一個德國俘虜交換倖免於難 的塞尚爾,望著未婚妻被他不義的父親告發了的朗貝爾,望著親手宰了十二個保安隊員 1的樊尚。他們將如何對待這如此沉重、如此短暫的過去,如何面對殘缺的未來?我能 有什麼法子助他們一臂之力?助人是我的份內事。我有辦法把他們安頓在長沙發上睡下, 讓他們講述自己的夢,可我再也不能讓羅莎復活,再也不能使那十二個被樊尚結果了性 命的保安隊員復活。即使我能成功,使他們淡忘自己的過去,可我能向他們展現怎樣的 未來?我能消除恐懼、打消夢想、克制慾望、想方設法適應一切,可我能讓我們適應什 麼樣的景況呢?我發現在我的周圍,再也沒有任何可以依憑的東西了。
  
  1保安隊為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的法奸組織。
  確實,我酒喝得太多了,開天闢地的不是我,誰也不會找我清賬。可我為什麼無時 無刻不在為他人著想?我自己照顧一下自己不也很好嗎?我讓臉頰緊貼著枕頭。我是在 這裡,確實是我自己:令人憂慮的是,我在自己身上找不到任何可想的東西。噢!若有 人問我是何許人,我可以出示身份證。為了成為精神分析醫生,我不得不先任人分析一 番。他們發現我身上具有相當突出的俄狄浦斯2情結:我與一位比我年長二十歲的男人 結婚,對我母親存在明顯的挑釁性,幾次同性戀的傾向性行為得以妥善了結,這一切都 可以從中得到解釋。我感謝天主教的教育賦予了我極為強烈的超我意識;這正是我奉行 清教主義3、自愛不足的原因所在。我對女兒的情感的雙重性源於我對母親的挑釁和對 我自己的無動於衷。我的病例再普通不過了,完全屬於既定的範圍。在天主教徒的眼中, 我的情況也極為平常,一旦發現了肉慾的誘惑,我便不再信仰上帝。我與一位無宗教信 仰的人結了婚,這最終使我徹底失落了。從社會觀點看,羅貝爾和我屬於左派知識分子。 所有這一切並非純屬無稽之談。我就這樣被明確地劃分了類別,並接受了分類,盡力去 適應我的丈夫、我的職業,適應生生死死,適應大千世界及其可怖的一切。這就是我, 差不多就是我,亦即誰也不是。
  
  2俄狄浦斯:希臘神話中的人物,拉伊俄斯和伊俄卡斯達的兒子,殺父娶母。俄狄 浦斯情結引申指戀母或戀父情結。
  3清教主義(Puritanisme):基督教新教的一派,在宗教或道德上極端拘謹,嚴 格奉行十戒。
  一個人做到誰也不是,這說到底是一種特殊的恩賜。我望著這些有名有姓的人在寓 所裡來回走動,心裡並不羨慕他們。羅貝爾嘛,當然,他生來命運不凡。可其他幾位, 他們豈有那份膽量?他們怎敢自命不凡或冒冒失失地把自己當作食糧去餵養一群陌生人? 他們的姓名被千萬張嘴巴所玷污,好奇的人們鉤去了他們的思想、心臟和生命:倘若我 也落得這個地步,被那些撿破爛的人們貪婪地鉤耙,那我最終免不了會把自己視作一堆 垃圾。我為自己誰也不是而感到慶幸。
  我走到了波爾身旁,戰爭絲毫沒有削減她那挑釁性的優雅風姿。她身著一件長長的 紫羅蘭發光絲裙,雙耳掛著紫晶飾環。
  「你今天晚上真漂亮。」我說。
  她朝幾面大鏡子中的一面瞥了一眼。
  「對,我漂亮。」她淒楚地說。
  她是漂亮,可她的兩隻眼睛下方,幾道重重的黑暈和她服飾的色彩一樣深。實際上, 她十分清楚亨利本來是可以攜她同往葡萄牙的,她瞭解的事情比她嘴裡說的要多。
  「你該高高興興才是,聖誕節前夜,你操辦得多麼出色。」
  「亨利那麼喜愛熱熱鬧鬧過節。」波爾說道,她戴著紫晶戒指的兩隻手在機械地捋 著那閃光變幻的裙服絲料。
  「你不給我們唱點什麼?聽你唱歌,讓我多高興。」
  「唱歌?」她驚詫地問。
  「對,唱歌,」我笑著說,「你忘了你過去常唱歌。」
  「過去,那多遙遠。」她說。
  「現在再不唱了,可現在又和過去一樣了。」
  「你這麼認為?」波爾的目光直刺我的眼睛深處,彷彿穿透了我的臉龐,在向一隻 玻璃球發問,「你認為過去可以重現?」
  我知道她期待我作出何種回答,我有點不好意思地笑了起來:「我可不是個預言 家。」
  「無論如何得讓羅貝爾給我解釋清楚,時間是什麼。」她若有所思地說。
  愛情也許並不是永恆的,在她接受這一道理之前,她差不多已經準備否認空間與時 間的存在了。我為她感到恐懼,這四年裡,她終於明白了亨利給予她的只不過是一種厭 倦的情愛。可解放以後,我真不知道在她的心間又喚起了怎樣的瘋狂的希望。
  「你還記得《這位才智橫溢的黑人》那支歌嗎?我是多麼喜歡,你不願意為我們唱 唱?」
  她朝鋼琴走去,掀開琴蓋。她的嗓子有點啞,可還是那樣動人心弦。我對亨利說道: 「她應該重返歌壇。」他好像感到詫異。當掌聲消失後,他走到了納迪娜身邊,兩個人 翩翩起舞。我真不喜歡納迪娜看他的那副神態。對她也一樣,我毫無辦法救助她。我把 我惟一的一件像樣的衣裙送給了她,把我最漂亮的項鏈借給了她;我能做的全都做了。 雖然我可以探察她的夢幻,可無濟於事。她所需要的是朗貝爾時刻準備獻給她的愛。可 怎麼阻止她糟踏這份愛呢?她一直站在小樓梯上,面色蒼白地注視著我們大家。可當朗 貝爾步入寓所時,她一步幾級地跨下了樓梯,一動不動地站在最後一級,像凝固了一般, 為自己的一時衝動感到尷尬。朗貝爾向她走去,神情嚴肅地對她微微一笑:
  「你來了,我多麼幸福!」
  她用生硬的語調說道:
  「我是來看你的。」
  這天晚上,他身著雅致的灰色西裝,實在英俊。他的穿著總像個四十開外的中年人, 追求樸素的美。他舉止彬彬有禮,嗓音平穩而且準確,不輕易露出笑容,可他目光的慌 亂和嘴唇的溫柔無不顯出他的青春活力。納迪娜從他嚴肅的神情中得到滿足,見他表現 膽怯而感到心安。她獻慇勤地打量著他,顯得有點幼稚可笑:
  「你玩得開心嗎?聽說阿爾薩斯的風光是那麼秀麗!」
  「你知道,一旦風景區被軍事佔領,就變得一片淒涼了。」
  他們坐在樓梯的台階上,長時間地交談,然後又跳舞、歡笑,後來為了換換口味, 兩人可能又吵了一架;和納迪娜在一起,總是以吵鬧而告終。此時,朗貝爾獨自坐在火 爐旁,滿臉不高興。眼下根本不可能到房子的兩頭去把他倆扯到一起,讓他們攜起手來, 重歸於好。
  我走到食品櫥前,喝了一杯白蘭地。我的目光順著自己的黑裙往下移動,停留在自 己的大腿上;會想到自己長著一條大腿,真滑稽可笑,誰也沒有注意到這條腿,連我自 己也沒有。色如焦黃的麵包似的絲裙下,這條腿細長有力,與別的腿沒有什麼兩樣,它 總有一天也會被徹底埋葬,彷彿從未曾存在過:這顯得多麼不公平。我正沉醉在對這條 細腿的欣賞之中,這時,斯克利亞西納向我走了過來:
  「看您樣子好像玩得不怎麼開心嘛!」
  「盡我努力吧。」
  「年輕人太多了。年輕人呀,從來就不開心。作家也太多了。」他一抬下巴,指了 指勒諾瓦·佩勒迪埃和康熱,「他們都在寫作,對嗎?」
  「都在寫。」
  「您,您不寫?」
  我笑著回答說:「噢,上帝,不!」
  他粗魯的言談舉止惹我喜歡。從前,我跟眾人一樣,拜讀了他名噪一時的作品《紅 色的天堂》,尤其使我激動的是他那部有關納粹奧地利的大作;充滿激情的見證,遠勝 一般的通訊報道。逃離蘇聯之後,他又逃出了奧地利,取得了法國國籍,可這整整四年 裡,他一直呆在美國,今年秋天,這是我們第一次與他見面。他很快用「你」稱呼羅貝 爾和亨利,可似乎從未注意到我的存在。他從我身上移開了目光,說道:「我常想,他 們將會怎麼樣?」
  「誰?」
  「一般來說指法國人,可尤其是這批人。」
  這次,輪到我細細打量他了:三角臉,高顴頰,銳利而又嚴厲的眼睛,薄薄的嘴唇 像女人的一般。這不是一張法國人的面孔。蘇聯對他來說是個敵國,而美國,他又不喜 歡;天底下沒有一處使他感到是自己的家。
  「我是乘一艘英國船從紐約來的。」他掛著一絲微笑說道,「輪船服務員有一天對 我說:『可憐的法國人,他們連仗打贏了還是打輸了都不知道。』我覺得這話對整個局 勢概括得比較精闢。」 第一章(四)
  他的話音中分明含有幾分得意,真惹我生氣。我說:「給過去的事件起個什麼名稱, 這毫無意義,問題的關鍵是未來。」
  「正是如此,」他激動地說,「正是為了未來幸福,才必須正視現實。我感覺到這 裡的人對此毫無意識。迪布勒伊跟我談什麼文學雜誌,佩隆關心的是開心的旅遊,他們 好像都以為可以像戰前一樣生活。」
  「那麼,上天是派您來擦亮他們的眼睛囉?」
  我聲音生硬,斯克利亞西納淡然一笑:
  「您會下象棋嗎?」
  「很不高明。」
  他繼續掛著笑容,那股學究氣早已從他臉上消失了。我們早就是知己朋友,意氣相 投。我心想,他又要來向我施展斯拉夫人的魅力了,而這魅力確實起了作用。我也忍不 住笑了。
  「下象棋時,要是我作為旁觀者觀戰,我比棋手看得要清楚得多,哪怕我的棋藝不 比他們高明,那麼,這裡情形也是如此:我是從外邊來的,所以我看得清。」
  「看清什麼了?」
  「死胡同。」
  「什麼死胡同?」
  我陡然忐忑不安地這樣問他。在很長時間裡,我們一直肩並肩生活在一起,沒有任 何旁觀者;這束來自外界的目光刺得我心緒不寧。
  「法國知識分子已置身於死胡同中。事情落到他們頭上了。」他帶著某種洋洋自得 的神態繼續說道,「他們的藝術,他們的思想,只有在一定的文明得以保持的情況下才 有其存在的意義。倘若他們想要人為地挽救這一文明,其結果必定一無所獲,他們將再 也沒有任何東西賦予藝術和思想。」
  「羅貝爾並非生來第一次積極從事政治。」我說,「政治活動從未妨礙他寫作。」
  「不錯,1934年,迪布勒伊犧牲了許多時間投入反法西斯鬥爭。」斯克利亞西納口 氣文雅地說,「可當時,他的道德觀與其文學觀似乎可以調和。」他又慍怒地接著說, 「在法國,你們從未緊迫地感覺到歷史的重擔。在蘇聯,在奧地利,在德國,歷史的重 擔是無法逃避的。正因為如此,比如我就不寫作。」
  「您過去寫過。」
  「您以為我就不夢想創作別的作品?可眼下根本顧不上。」他一聳肩膀,「只有歷 史上有過那種可惡的人文主義傳統,才會面臨斯大林和希特勒而去關心什麼文化問題。 顯而易見,」他繼續說,「在狄德羅1、維克多·雨果2和多列士3的故國,人們總是 想像文化和政治可以攜手並進。巴黎長時間自視為雅典。雅典已經不復存在,早完蛋 了。」
  
  1狄德羅(1713∼1784):法國啟蒙思想家、唯物主義哲學家、無神論者、文學家。
  2維克多·雨果(1802∼1885):法國作家。主要作品有《九三年》、《悲慘世界》 等。
  3多列士(1900∼1964):法國共產黨前總書記,第二次世界大戰中長住莫斯科, 二戰後曾任法國副總理。著有《人民之子》。
  「至於歷史的緊迫感,我認為羅貝爾在這方面比您強。」
  「我並不攻擊您的丈夫。」斯克利亞西納只是微微一笑,否定了我這句話的完整意 義,而充其量只把它當作夫妻間感情忠誠的一種強烈表示。「實際上,」他補充說道, 「我一直認為目前兩個最偉大的思想家是羅貝爾·迪布勒伊和托馬斯·曼。問題正是這 樣:我之所以預言迪布勒伊必將放棄文學,是因為我堅信他頭腦清醒。」
  我聳了聳肩膀。要是他想以此來奉承我,那可看錯了對象,我打心眼裡厭惡托馬斯 ·曼。
  「羅貝爾決不會放棄寫作。」我說。
  「迪布勒伊著作中的非凡之處,」斯克利亞西納說,「在於他善於把對美的執著追 求與革命精神熔於一爐。他在生活中也達到了類似的平衡:他一方面組織『警覺委員 會』,一方面勤於寫作。可如今的問題是,這一和諧的平衡已經不可能存在了。」
  「羅貝爾一定能獲得新的平衡,請相信他。」我說。
  「他必將犧牲其美的追求。」斯克利亞西納說道。他臉上閃現出喜悅,得意地問道:
  「您研究過史前史嗎?」
  「比下象棋強不了多少。」
  「可您也許知道,壁畫和在廢墟中挖掘出來的文物表明了藝術的發展在很長一個時 期內是連續不斷的。可突然,繪畫與雕塑消失了,人們發現了數個世紀的空白,這一空 白與新技術的興起恰好吻合。那麼,我們正在進入一個新的紀元,由於種種不同的原因, 人類必將面臨新的問題,這些問題將再也不容人類擁有自我表現的奢望。」
  「類推證明不了什麼問題。」我說。
  「就不這麼比方了。」斯克利亞西納耐心地說,「我以為正是由於你們親身經歷了 這場戰爭,因此很難清醒地理解它的含義。一場戰爭絕不等於一個社會乃至一個世界的 徹底摧毀,僅僅是摧毀的開端。科學技術的進步、經濟的發展必將引起天翻地覆的變化, 從而導致我們的思維方式和感知方式本身的革命:我們將很難回憶我們過去的面貌。到 時,藝術和文學在我們眼裡將只不過是過了時的消遣而已。」
  我搖了搖頭,斯克利亞西納激情如火,繼續說:
  「噢,一旦哪一天世界的霸權掌握在蘇聯或美國的手中,法國作家的使命還會有什 麼意義?到時誰也不會理解他們,甚至都不會有人再講他們的語言。」
  「聽您說話的口氣,彷彿這一前景令您神往。」我說。
  他一聳肩膀:「這是典型的女人之見,她們沒有能力腳踏實地和客觀地看問題。」
  「就讓我們腳踏實地吧。」我說,「客觀上,絕沒有證明整個世界一定會屬於美國 或蘇聯。」
  「遲早會的,這是必定的。」他一揮手,止住了我的話,向我露出了斯拉夫人那漂 亮的笑臉:「我理解您。解放剛剛不久,你們大家都還沉浸在歡樂之中。四年裡,你們 吃了許多苦,你們認為付出的代價已經夠多了。可是,代價是永遠付不夠的。」他突然 尖刻地說,直盯著我的眼睛:「您是否知道在華盛頓有一派勢力十分強大,他們執意要 擴大戰役,一直打到莫斯科?用他們的觀點看,他們確有道理。美帝國主義和蘇聯極權 主義如出一轍,都堅決要求無限地擴張;他們兩個國家無論如何得決一雌雄。」他的聲 音變得淒涼起來,「您自以為是在慶賀德國的失敗,可實際上是第三次世界大戰拉開了 序幕。」
  「這只是您個人的判斷。」
  「我知道迪布勒伊堅信和平能夠實現,並相信歐洲也有實現這種和平的可能。」斯 克利亞西納說道,繼又寬厚地一笑:「偉大的思想家也有出錯的時候,我們最終不是被 斯大林所吞併,就是被美國所侵佔。」
  「這樣一來,也就沒有什麼死胡同可言了。」我樂呵呵地說,「再擔心也無濟於事; 那些以寫作為樂的人儘管去寫好了。」
  「要是沒有任何人讀您的東西,還硬要去寫,是多麼愚蠢的遊戲啊!」
  「當一切全都完蛋,也就只好玩耍愚蠢的遊戲了。」
  斯克利亞西納不再作聲,接著臉上掠過一絲狡黠的微笑:「就某種局勢而言,不利 的因素總歸要少一點吧。」他儼然在交心。「要是蘇聯獲勝,那沒什麼可說的,必定是 文明的末日和我們所有人的末日。若是美國獲勝,那災難可能不那麼嚴重。假如我們得 以把我們的某些價值觀強加給美國,得以保留我們的某些觀念,那麼也許可以寄希望於 未來的人們,他們有一天會與我們的文化和傳統重新建立聯繫:但必須考慮徹底調動我 們的一切可能手段。」
  「別對我說什麼一旦發生衝突,您希望美國獲勝!」我說。
  「不管怎麼說,歷史的發展必將導致無階級社會的產生。」斯克利亞西納說,「這 只是兩三個世紀的事了。為了生活在這段時間裡的人們的幸福,我熱切地希望革命爆發 在美國而不是在蘇聯統治的世界。」
  「世界要是被美國統治,我似乎預感到革命將出奇地緩慢,將遲遲不能爆發。」我 說。
  「那您想像革命將由斯大林分子發起囉?革命,在1930年前後,它在法國確實美好。 可在蘇聯,我向您擔保,革命就不那麼美好了。」他聳了聳肩膀:「你們是在給自己預 備到時將驚詫莫名的荒誕事;等到了蘇聯人佔領了法國的那一天,你們準會開始明白的。 不幸的是,那時就太晚了!」
  「被蘇聯佔領,連您自己也不會相信吧。」
  「遺憾吶!」斯克利亞西納說,繼又歎息道:「說來說去,還是算了吧,讓我們樂 觀些吧,假設歐洲有它自己的良機吧,只有通過每時每刻的不懈戰鬥,才可能拯救歐洲。 決不能各自只為了自己工作。」
  我這下倒無言以答了。斯克利亞西納所希冀的一切,僅僅是要法國作家保持緘默, 我完全理解他的心思。他的判斷沒有任何令人信服的地方,然而他那悲切的聲音引起了 我內心的反響:「我們將怎麼生活?」自晚會一開始,這一問題就一直像針刺一樣,痛 苦地纏繞著我。它已經出現多少個日子,多少個星期了?
  斯克利亞西納用咄咄逼人的目光看著我:「兩者必居其一:像迪布勒伊和佩隆這樣 的人要麼重新正視現實,投入到行動中去,那就需要他們全力以赴。要麼自欺欺人,硬 要繼續寫作:他們的作品必定脫離現實,毫無前途。這種作品豈不就是盲目之作,只能 像亞歷山大1體詩歌一樣讓人傷心?」
  
  1亞歷山大·蒲柏(1688∼1744):英國啟蒙運動時期古典詩人。著有詩體論文 《批評論》。
  遇到一個滔滔不絕地議論世界和他人,同時又不斷抬高自己的對話者,交談真是困 難。我實在沒有把握不傷他,但我還是開了腔:
  「將人們置於進退維谷的境地,實在徒勞無益,生活總會擺脫這種困境的。」
  「在目前情況下不可能。要麼像亞歷山大城,要麼像斯巴達城邦,不戰則敗,別無 選擇。眼下,還是自己多想想這些事情為好。」他帶著某種仁義補充說道:「只要事先 有思想準備,犧牲就不再痛苦了。」
  「我堅信羅貝爾決不會有任何犧牲。」
  「我們一年後再談吧。」斯克利亞西納說,「一年以後,他要麼開小差,要麼再也 不寫作。我不覺得他會開小差。」
  「他永遠不會放下筆。」
  斯克利亞西納臉上一亮:「賭點什麼?一瓶香檳?」
  「我什麼也不賭。」
  他淡然一笑:「您跟所有的女人都一個樣,非得親眼看到天上那一動不動的星星和 路旁的里程碑才信。」
  「您知道,」我聳了聳肩膀,反唇相譏道,「那些一動不動的星星這四年旋轉得可 出奇了。」
  「知道。可您還不是堅信不移,法國永遠是法國,羅貝爾·迪布勒伊永遠是羅貝爾 ·迪布勒伊,不然,您就會覺得自己沒救了。」
  「喂,」我開心地說,「您的客觀性在我看來很靠不住。」
  「我不得不站在您的立場上來理解您:您藉以反對我的只不過是主觀的信念。」斯 克利亞西納說道。一絲微笑又使他那兩隻在審問似的眼睛變得熱烈起來。
  「您對待事情很嚴肅,對吧?」
  「因事而異。」
  「有人事先就跟我說過。」他說道,「不過,我很喜歡嚴肅的女人。」
  「誰跟您事先說過?」
  他做了一個籠統的手勢,既包括所有人,又不指任何人:「有人唄。」
  「他們跟您說了些什麼?」
  「說您冷淡、嚴厲,可我不覺得。」
  我緊抿雙唇,以免再提別的問題。鏡子的圈套,我有辦法戳穿。可人的目光,這令 人昏眩的深潭,有誰能抵擋得住呢?我總是一身黑色,沉默寡言,也不寫作,這一切便 構成了我的形象,人們有目共睹。我誰也不是。我就是我,這說來容易。可我到底是誰? 到哪裡去找我?必須置身於所有大門的另一側。可若是我叩門,他們誰都不會作聲。我 猛然感覺到我的面孔在焚燒著我,我真恨不得把它撕去。
  「您為何不寫作?」斯克利亞西納問。
  「書已經夠多了。」
  「這並非是惟一的原因。」他兩隻到處搜尋的小眼睛緊緊盯著我,「事實是您不願 暴露。」
  「暴露什麼?」
  「您表面看去十分自信,可心底卻極為怯懦。您就屬於那種因無所事事而引以為驕 傲的人。」
  我猛地打斷了他的話:「別枉費心機來分析我的心理狀態,我對它瞭若指掌。我是 精神分析專家。」
  「我知道。」他朝我微微一笑,「最近哪個晚上我們能不能一起吃頓晚餐?在這昏 暗的巴黎城,我弄得暈頭轉向,誰也不認識了。」
  我猛然想到:「啊,在他眼裡,我倒是長著大腿的。」我掏出記事本。我沒有任何 理由拒絕。
  「一起吃晚飯,」我說,「元月3日好嗎?」
  「好,8點鐘在裡茨酒吧。行嗎?」
  「行。」
  我感到侷促不安。噢!他對我到底持何種看法,這對我來說無關緊要。每當我從他 人的意識中隱約地看到自己的形象,我總少不了恐慌一陣,可持續不了多久就會消失, 因為我並不介意。此時令我心緒不寧的,是我通過並非屬於我的眼睛瞥見了羅貝爾。他 真的置身於死胡同?他摟著波爾的腰肢,正帶著她旋轉,另一隻手不知在空中比畫著什 麼。也許他是在給她解釋時間的流逝,反正她在笑,他也在笑,不像處於危險之中。若 他身處險境,他會知道的:他很少出錯,從不欺騙自己。我走到一扇窗洞裡,躲在紅色 的窗簾後面。斯克利亞西納說了許多蠢話,可他也提出了某些問題,我無法輕而易舉地 擺脫其纏繞。在那一個個漫長的日子裡,我迴避了一切問題。人們是多麼盼望這一時刻: 解放、勝利,我要抓住這一時機,未來的事情明天再考慮總還來得及吧。可是,眼下卻 考慮起了未來的事情,思忖羅貝爾會怎麼想。他的疑慮從不表現為沮喪的神情,而是化 為超負荷的活動。難道這些談話、信函、電話和不知疲憊的工作並不掩蓋著某種焦慮嗎? 他從不對我隱瞞什麼,可有時也暫時把某些憂慮埋在自己心底。「再說,」我痛苦地想 到,「今天夜裡他還對波爾說:『大家正處於交叉路口。』」他常常這樣說,我總出於 怯懦而避免賦予這些詞句真正的份量。「交叉路口」。可見在羅貝爾的眼裡,世界處於 危難之中。而對我來說世界就是他:他處於危險之中。當我們手挽著手在熟悉的黑暗中 穿行,沿著河畔回家時,他那滔滔不絕的話語並不足以讓我放下心來。他喝了很多,極 為開心。當他一連閉門工作幾個晝夜之後,哪怕有機會出門走一走,也就成為一件了不 起的壯舉。今晚的聚會經他一說,如此富於立體感,以致我彷彿看到他像個瞎子似的從 中穿越了過去。他呀,簡直是眼觀六路耳聽八方。我聽著他侃侃而談,可我心底卻繼續 在小聲自問:戰爭期間,他充滿激情撰寫的回憶錄,至今尚未完稿,這是為什麼?莫非 是個徵兆?什麼徵兆?
  「不幸的波爾!對一個女人來說,被文學家所愛,這不啻是個災難。」羅貝爾常常 這樣感歎。他完全相信佩隆跟他說的有關波爾的一切。
  「我擔心解放會沖昏她的頭腦。」我說,「去年,她幾乎再也不作任何幻想,可現 在又開始玩弄起狂熱的愛情來了,她是在單相思,是獨自在玩。」
  「她費盡心機,非要讓我說時間並不存在。」羅貝爾說,接著又補充了一句:「她 生活中的最美好時光已經過去了。既然現在戰爭結束了,她希望能尋回過去的時光。」
  「大家都這麼希望,難道不是嗎?」我問道,彷彿覺得自己的聲音帶著喜悅。可羅 貝爾卻猛地緊挽著我的胳膊。
  「有什麼不順心的事嗎?」
  「沒有,一切都很好。」我用輕快的口吻回答說。
  「得了!得了!當你拿出貴夫人似的聲音,我就知道是什麼意思。」羅貝爾說, 「我敢肯定此時此刻,你腦子裡正轉得厲害。你喝了幾杯潘趣酒?」
  「肯定不如您多,再說喝了潘趣酒也無濟於事。」
  「啊!你承認了!」羅貝爾得意洋洋地說,「是有什麼心事,連潘趣酒也無濟於事。 到底是什麼事?」
  「是斯克利亞西納。」我笑著說,「他對我解釋說法國知識分子完蛋了。」
  「他巴不得這樣!」
  「我知道。可他說的還是讓我發怵。」
  「像你這個年紀的大姑娘,遇到一個什麼先知,還輕而易舉地受影響!斯克利亞西 納,我很喜歡他,他呀,愛折騰,說胡話,不安穩,眼睛四處亂轉,可千萬不要拿他當 真。」
  「他說政治一定會把您吃了,您必將不再寫作。」
  「你相信了?」羅貝爾樂呵呵地問。
  「可您的回憶錄遲遲不完稿,這是事實。」
  羅貝爾猶豫了一下:「這是特殊情況。」
  「為什麼特殊?」
  「在回憶錄裡,我提供了那麼多反對我的武器!」
  「正是這樣作品才有其價值。」我激動地說道,「一個敢於自我暴露的人,是多麼 難得啊!說到底,只要他敢這麼做,也就勝券在握了。」
  「對,等他死了。」羅貝爾說道,繼而聳了聳肩膀:「可我現在又重新進入了政治 生活之中,我有一大幫勁敵,等這些回憶錄發表的那一天,你想像得出他們那副高興勁 兒嗎?」
  「您的敵人總會找到攻擊您的武器,不是這,就是別的。」我說。
  「請設想一下這些回憶錄一旦落到拉福利、拉舒姆或小郎貝爾的手中,或落到哪個 記者的手中。」羅貝爾說。
  羅貝爾撰寫回憶錄時,脫離了整個政治生活,不過問任何前景,斷絕了與公眾的聯 系,甚至都不知道作品是否會發表。正是這樣,他重又體驗到一個不為人所知的無名的 作者剛剛踏進文學殿堂時的那種孤獨感,在沒有方位物指點、無依無靠的情況下去冒險 進取。在我看來,他從來沒有寫過比這更好的作品。我不耐煩地說:
  「那麼,只要一搞政治,就再也沒有權利寫感情真摯的作品了?」
  「有權利,可不能寫引起醜聞的書。」羅貝爾說,「你完全知道,在當今的世界, 有許許多多的事情若非要去講,就不可能不造成醜聞。」他微微一笑:「說真的,所有 有關個人的事情都可能造成醜聞。」
  我們默默無言地走了幾步。「您花費了三年時間撰寫那些回憶錄,現在往抽屜裡一 扔,您覺得無所謂嗎?」
  「我再也不想它了。我在考慮寫另一部作品。」
  「什麼作品?」
  「過幾天再跟你說。」
  我滿腹狐疑地打量著羅貝爾:「您覺得擠得出時間寫哪部書嗎?」
  「肯定。」
  「噢!我看並不那麼肯定:您根本沒有一分鐘能由您自己支配。」
  「搞政治,起步最艱苦,慢慢就順利了。」
  我覺得他說得過分輕鬆了,緊接著追問道:「要是不順利呢?您放棄搞那個運動還 是停止寫作?」
  「你知道,我一時輟筆,沒有什麼了不起的。」羅貝爾掛著微笑回答說,「我這一 輩子粗製濫造的作品也夠多了!」
  我心頭一揪:「您前幾天還說您的作品尚未完成呢。」
  「我始終這麼認為,不過可以再等一等。」
  「等一等,等一個月?一年?十年?」我問道。
  「聽我說,」羅貝爾用商量的口吻說道,「天底下多一部書少一部書,這並不那麼 重要。現在的形勢令人歡欣鼓舞,你要明白:左派是第一次手中掌握著自己的命運,也 是第一次有可能聯合搞一個運動,既獨立於共產黨人,又不至於有為右派效勞的危險。 決不能放過這一機會!我等了它一輩子了。」
  「我呀,我倒覺得您的作品事關重大。」我說,「它帶給人們的,是某種獨一無二 的東西。至於政治工作,並不是您單槍匹馬就可以擔當得了的。」
  「可惟獨我可以按照自己的想法去搞政治。」羅貝爾快活地說,「你應該理解我: 警覺委員會、抵抗運動,這很有必要,可總是處於被動狀態。今天,事關創建大業,這 更有意義。」
  「我完全理解,可您的作品更讓我感興趣。」
  「我們向來認為不是單純為了寫作而寫作。」羅貝爾說,「在某些時刻,其他形式 的行動更為迫切。」
  「對您並非如此。」我說,「您首先是個作家。」
  「您完全清楚這不對。」羅貝爾用責備的口氣說道,「對我來說最為重要的是革 命。」
  「是的。可您為革命服務的最好手段,是寫您的書。」
  羅貝爾搖了搖頭:「這要因時而異。我們正處於關鍵時刻:首先必須在政治上取得 勝利。」
  「要是贏不了勝利,會有什麼後果?」我說,「您總不至於真的相信面臨著新的大 戰的危險吧?」
  「我不相信新的大戰明天就會爆發。」羅貝爾回答道,「可確實必須設法避免在世 界上造成一種戰爭的形勢:一旦出現這種局勢,遲早會動手打起仗來。同時也要避免這 次勝利被資本主義所利用。」他一聳肩膀:「在自得其樂地寫那些可能誰也不會去讀的 書之前,必須阻止發生的事情多著呢。」
  我猛地在馬路中間止住步子:「什麼?您也認為人們會對文學不感興趣!」
  「毫無疑問,還有許多更重要的事情需要人們去做!」羅貝爾說。
  他說得確實太輕巧了!我憤憤地說:「看您的樣子,好像無動於衷。可一個世界要 是沒有文學藝術,那肯定淒慘得令人可怕。」
  「不管怎麼說,目前,還有千百萬人,對他們來說,文學等於零!」羅貝爾說。
  「是的。可是您總指望這一切得以改變。」
  「我始終指望於此。你的看法如何?」羅貝爾說,「問題正是如此,如果世界一定 要發生天翻地覆的變化,那麼,人們必須要經歷一個幾乎顧不上文學的時期。」
  我們走進了工作室,我坐在皮椅的扶手上。是的,我潘趣酒喝得太多了,四壁在我 周圍旋轉。我朝二十年來羅貝爾不分晝夜伏在上面寫作的寫字檯瞥了一眼。現在,他已 經年屆六旬,如果顧不上文學的階段持續很久,那他有可能無望看到這一階段結束的那 一天,對此,他不該如此無動於衷。
  「得了,您以為您的作品尚未完成,五分鐘前您還說就要動筆撰寫一部新書:這就 意味著還有人讀您的書……」
  「噢!這絕對可能。」羅貝爾說,「但必須考慮另一種可能性。」他緊挽著我,坐 在皮椅上。「這另一種可能性也不像你說的那麼可怕。」他樂呵呵地補充說道,「文學 是為人服務的,而人卻不是為文學而生。」
  「可對您來說,那太淒慘了。」我說,「假若您不再寫作,您就不會有絲毫的歡 樂。」
  「我不得而知。」羅貝爾說,又淡淡一笑:「我沒有想像力。」 第一章(五)
  想像力,他當然有。我清楚地記得那天晚上當他對我說「我的作品尚未完成」時, 他是多麼焦慮不安。他刻意追求的是這部作品要有份量,能流傳後世。儘管他矢口否認, 但他首先是一個作家。也許在開始時,他一心只想服務於革命,文學僅僅是一種手段; 可如今,文學已經成為目的,他為了文學而酷愛文學,他的全部作品就是雄辯的證明, 尤其是他再也不願發表的那些回憶錄。他撰寫這些回憶錄僅僅是為了寫作的樂趣。不, 事實是他為談論自己而感到厭倦,而這種反感卻不是好徵兆。
  「可我有想像力。」我說。
  四壁在旋轉,可我感到十分清醒,比沒喝酒時要清醒得多。未喝酒的時候,頭腦中 步步設防,於是想方設法假裝糊塗。突然,我一切全看得一清二楚。戰爭正在結束:一 個再也沒有任何保障的新的歷史時期開始了。羅貝爾的前程沒有保證:他很可能放棄寫 作,甚至他過去的全部作品都可能被虛無所吞沒。
  「您心裡到底是怎麼想的?」我問道,「事情到底是往好還是往壞的方向發展?」
  羅貝爾哈哈大笑起來:「啊!我可不是先知!不過,手中倒是掌握著很多王牌。」 他又補充了一句。
  「可到底有多少獲勝的機會?」
  「你願意我放手大幹,還是希望我小打小鬧?」
  「用不著來譏笑我。」我說,「總可以時不時給自己提提問題吧。」
  「我給自己提出了不少問題,你要知道。」羅貝爾說。
  他常向自己發問,而且比我更為嚴肅。我從不付諸行動,正是由於這一原因,我總 是好激動。我意識到自己錯了,可與羅貝爾在一起,我即使錯了也無所謂!
  「您呀!只提那些您可以找到答案的問題。」我說。
  他重又笑了起來:「是的,正是這樣更明智,提其他問題又解決不了大事。」
  「這並不成其為可以不提其他問題的理由。」我說道。
  「夜已經很深,我們又喝了那麼多潘趣酒,你不覺得明晨再談會更清楚些嗎?」羅 貝爾問道。
  一到明天早晨,牆將不再旋轉,傢具和擺設將重歸其位,整齊有序,我的思緒也將 如同往昔,有條有理,我又將重新得過且過,只需看清腳下的路,無需瞻前顧後,心裡 也不再為這些雞毛蒜皮、爭執不休的麻煩事犯愁。可我被這如此井井有條的一切攪得疲 憊不堪。我瞅了一眼迪埃戈坐在爐邊時用的坐墊,他常說:「納粹勝利沒有列入我的計 劃之中。」可後來,他們把他槍殺了。
  「腦子裡的念頭總是過分清楚!」我說,「戰爭勝利了,這個念頭就清清楚楚。哎, 那麼多人死去了,今天晚上他們都不在場,過得是什麼怪節目!」
  「可要是心想他們並沒有白白死去,總歸與認為他們是白白送了性命不一樣吧。」 羅貝爾說。
  「迪埃戈就是白白送了命。」我說,「即使並不是白死又怎麼樣?」我氣呼呼地接 著說:「這種一切都在超越自己、向別的事物發展的運動體系對活人來說倒真合適。可 是,人死了就是死了,對他們不是超越,而是背叛。」
  「並不一定就背叛他們。」羅貝爾說。
  「只要忘卻了他們和利用他們,就是背叛了他們。」我說,「懷念之情,這也許沒 有什麼用處,要麼就再也不是真正的懷念。」
  羅貝爾猶豫了片刻,「我想我是生來就不善於懷念的。」他神色困惑地說,「對我 無法解答的問題,對我無能為力的事情,我不太關心。我並不是說我就有道理。」他補 充說道。
  「噢!我也不是說您有錯。不管怎樣,人死了就是死了,我們呢,還活著,再懷念 也無濟於事。」
  羅貝爾把手放在我的手上:「那就不要自尋煩惱了。你知道,我們也都會死的,這 也就使得我們與他們十分相近。」
  我抽回手。此時此刻,任何情愛我都厭惡。我不想得到安慰,我還不願意。
  「啊!真的,您那可惡的潘趣酒攪亂了我的心。」我說,「我要去睡覺了。」
  「去睡吧。明天,提什麼問題隨你的便,甚至那些無濟於事的問題也行。」羅貝爾 說。
  「那您呢?您不去睡?」
  「我想我還是去沖個淋浴,再工作一下為好。」
  「顯然,羅貝爾抵禦懷念之情的能力比我要強。」我躺在床上暗自思忖,「他忙於 工作,四處活動,因此對他來說,未來比過去要更實在。他寫道:自己力所不及之事以 及不幸、失敗、死亡等等,一旦讓它們在自己的作品中獲得其應有的位置,他就感到無 所牽掛了。可是我,我別無他法,我所失去的,再也無法覓回,我的背叛行為,任何東 西都無法贖回。」我突然開始哭泣起來。我想:「在哭泣的是我的眼睛,而他一切都看 得清清楚楚,可惜用的不是我的雙眼。」我流著淚水,二十年來,我第一次孤獨無援, 獨自經受著內心的痛苦和恐懼。我終於昏昏入睡,夢見我已經死去。我猛然驚醒,恐懼 始終存在,一個小時以來,我一直在與它搏鬥,可它依然存在,死神繼續在遊蕩。我開 了燈,可馬上又滅了燈,如果羅貝爾發現我的門扉下有亮光,他準會驚恐不安的。一切 都無濟於事,今天夜裡,他無法給我幫助。當我想和他談談他自己時,他迴避了我的問 題,他知道自己身處險境。正是為了他,我才感到恐懼。迄今為止,我對他的命運始終 充滿信心。我從未試圖安排他的命運,因為事無鉅細,都是由他作出安排。我與他相依 為命,共同生活,就彷彿生活在我自己心中,從來沒有任何隔閡。可突然間,我再也沒 有信心,我對一切都喪失了信心。羅貝爾再也不是恆星、路標,僅僅是一個人,一個年 邁六旬的老人,身體虛弱、易病,失去了過去的保護,又面臨著未來的威脅。我兩眼睜 得大大的,背靠著枕頭。我必須想方設法拉開一定距離,以便更好地看清他,彷彿在這 二十個春秋,我未曾毫不猶豫地愛過他。
  要這樣做,並非易事。曾有過一段時期,我遠遠地望著他,可那時我年紀太輕,看 他時距離拉得太遠了。一些同窗好友在索邦學院把他指給了我,人們對他議論紛紛,話 中交織著欽佩與憤慨。人們私下傳說他酗酒、逛妓院。若真是如此,對我倒更有吸引力。 我兒時篤信宗教,這給我留下了副作用。在我看來,罪孽是上帝不存在的可悲的表現, 倘若有人告訴我迪布勒伊強姦少女,我準會把他奉為一種聖人。可惜他的惡癖微不足道, 而他取得的過多的榮譽卻惹我惱怒。我開始聽他授課,並暗自發誓,一定要把他當作一 個虛假的偉人。他顯然不同於其他教授,來時像陣風,總要遲到四五分鐘。一開始,他 的兩隻狡黠的大眼睛少不了先審視我們一陣,然後開始授課。他的聲調忽而和藹可親, 忽而咄咄逼人。他一副粗暴的面孔,聲音猛烈,經常縱聲大笑,我們有時覺得他帶有幾 分瘋狂,這一切之中無不蘊藏著某種挑釁。他身著十分潔白的襯衣,雙手乾乾淨淨,臉 刮得無可挑剔,因此,他穿的茄克衫、毛線衣和肥大的鞋子更顯得有傷大雅,而不是因 為馬虎所能原諒的。他喜歡的是舒適而不是體面,即無拘無束,而這在我看來是故作姿 態。我讀過他的小說,可不大喜歡。我期待的是這些小說能給我某種令人激奮的啟示, 可它們給我講述的卻是普普通通的人物、平平庸庸的情感和一大堆在我看來無關緊要的 瑣事。至於他授的課,確實很有趣,這我同意,可說到底,平淡無奇,沒有任何獨到之 處。他總是那麼自信,使得我無法抵擋內心的慾望,恨不得駁斥他一番。噢!我也堅信 真理屬於左派,打從我孩提時代起,我就覺得資產階級思想散發著某種愚蠢和虛假的氣 息,散發著一種極為難聞的臭味。後來,我在《福音書》中得知人是平等的,人人皆兄 弟,對此,我堅信不疑。只是由於我的腦子里長時間來灌輸的都是絕對的東西,因此依 我看,蒼穹的虛無使任何道德都顯得微不足道,然而迪布勒伊卻想像塵世間可能存在著 某種希望。我在第一篇論文中就此闡述了自己的觀點。「革命,好吧,」我寫道,「可 後來結果如何?」一個星期後,在下課的時候,他把作業還給了我,對我大加諷刺。我 的絕對觀點據他看是一種不能面對現實的、小資產階級的抽像的夢想。我無力與他抗爭, 他自然大獲全勝。可這證明不了任何問題,我直言不諱地跟他挑明了這一點。第二個星 期,我們重又開始辯論,這一次,他想方設法說服我,而不是壓服我。我不得不承認私 下交談時,他絲毫沒有把自己視作偉人的架勢。此後,每次上完課,他常常主動與我交 談,有時還一直陪我到門口,路上盡繞遠兒。後來,下午和晚上,我們一起外出,既不 談論道德,也不談論政治,任何高深的話題概不涉及。他經常給我講故事,但更多的是 帶我去遊玩,他向我展現了街道、公園、河畔、運河,領我觀看了墓地、市郊貧民區、 貨場、空地、小酒店和巴黎城中我不熟悉的角角落落。我發現許多我自以為已經瞭解的 事物卻看也沒有看過。經他一指點,一切都獲得了無窮的意義,無論人們的面孔、聲音、 服飾,還是一棵樹、一張佈告、一塊霓虹燈招牌或其他任何東西。我趁機重讀了他的小 說,這才恍然大悟,以前根本沒有讀明白。迪布勒伊給人造成一種感覺,似乎他心血來 潮,僅為了滿足自己的樂趣而去寫那些毫無價值的東西,然而一合上書,人們立即會感 到心頭震動,激起憤怒、厭惡和反感,迫切需要事物發生變化。讀了他作品中的某些段 落,人們會把他視為一個純粹的美學家:他對詞語有獨特的鑒賞力,對諸如陰天下雨、 天空晴朗、愛情糾紛、偶然的事故等等有著一種天真無邪的興趣,只不過並不就此止步 不前;您會在不知不覺中突然發現已置身於那些人物之中,似乎他們之間的任何問題都 會與你休戚相關。正是因為這一原因我才如此強烈地要他繼續寫作。通過我自己的感受, 我明白了他帶給讀者的是什麼。在他的政治思想和詩人般的激情之間,並不存在距離。 這是因為他非常熱愛生活,以致他希望人人都能充分享受生活的樂趣,也正是因為他熱 愛人,所以屬於人的生活的一切都使他充滿激情。
  我重溫他的作品,傾聽他的談話,徵求他的意見,我對此是那麼專心致志,以致我 從未想到自問一下他到底為什麼喜歡與我交往。此時,我已經無暇顧及發生在我自己心 間的一切。一天夜晚,當他在卡魯塞爾公園把我摟到他的懷裡時,我竟氣憤地說:「我 只擁抱我將愛上的男子。」他平靜地回答我說:「可您愛我!」我很快明白了這是千真 萬確的事。我之所以對此毫無察覺,是因為這來得太快了;只要有了他,一切的發展都 是那麼迅速,首先制服我的甚至就是這一點。其他的人是那麼拖沓,生活是那麼緩慢, 而他卻和時間賽跑,衝擊一切。打從我明白已經愛上他那一刻起,我便滿懷激情地緊跟 著他,令人不勝驚訝的事情目不暇接。我懂得了人們可以沒有傢具擺設,不需時刻表而 生活,中午可以免去午飯,夜裡可以不需睡覺,而下午則可以睡大覺,在樹林子和在床 榻上一樣可以享受雲雨之歡。成為他懷抱中的一位女子,這在我看來既簡單又歡快,當 慾望使我驚恐不安的時候,他的微笑使我心寧。我的心頭籠罩著一絲陰影:假期臨近, 一想到分離,我就感到害怕。羅貝爾顯然意識到了這一點,莫非正是由於這一原因他才 向我提出結婚?可當時,我腦子裡甚至從未掠過這種念頭,我才十九歲,覺得被心愛的 男子所愛和被尊敬的父母和萬能的上帝所愛一樣自然。
  「可我愛你!」後來過了很長時間,羅貝爾這樣回答我說。出自他的嘴裡,這句話 到底意味著什麼?一年前,當他全身心地投入到政治鬥爭中去時,他愛過我嗎?還有那 一年,他難道沒有可能選擇另一位女人以減輕因沒有參加行動而造成的痛苦嗎?這些問 題微不足道,別提了。可以肯定的是,他狂熱地希望我能幸福,而他的希望沒有完全落 空。至此,我並沒有不幸,沒有,但也並不幸福。我身體健康,也有歡樂的時刻,但極 大部分時間都在憂傷中度過。愚蠢、謊言、不公、痛苦,在我的四周,是一個漆黑一團 的混沌世界。這一個又一個星期,一個又一個世紀,日日重複,無處歸宿的時光,是多 麼荒謬!生活,就是在四十或六十個年頭裡,在虛無中躑躅,等待著死亡。正是因為如 此,我才那麼勤奮地學習,惟有書本和思想經受得住考驗,在我眼裡,惟有它們真實可 信。
  多虧羅貝爾,思想才降臨到人間,地球變得像一部書那樣完整統一,這是一部惡始 而將善終的書。人類總是向著一定的方向發展,歷史也有著它自己的某個方向,我的命 運也是如此。壓迫和貧困有可能自生自滅,邪惡已被戰勝,醜聞已被掃除。蒼穹在我頭 頂重又合攏,昔日的恐懼在我心頭消失。羅貝爾並不是只憑大道理使我掙脫了困境,他 向我表明了只要活著,生命就可自我滿足。對於死,他毫不在乎,他的活動並非只是消 遣,他愛其所愛,求其所求,對任何東西都不逃避。總而言之,我惟一的要求,只是能 與他相似。如果說我提出了生活的問題,那主要原因是我在家中感到厭倦。如今,我已 不再感到厭倦。羅貝爾以他對未來的設計,從一片混沌之中創造了一個充實的、秩序井 然的、純淨的世界,而他所設計的這一個未來便是:這個世界是屬於我的。惟一的問題, 是要從中贏得我自己的立身之地,成為羅貝爾的妻子,這滿足不了我,在嫁給他之前, 我從未考慮過當妻子的生涯。此外,我一分鐘也未打算過積極從政。在這個天地裡,理 論可以激起我的熱情,我也有著某些強烈的情感,可實踐令我望而生畏。我必須承認我 缺乏耐心,革命正在進行,可它發展如此緩慢,邁著如此遲疑不決的小步!對羅貝爾來 說,只要一種解決方法比另一種可行,那它就是好的,他總把最小的禍當作福。他自有 道理,這毋庸置疑,可我似乎還未徹底消除我那些絕對化的舊夢:這滿足不了我的願望。 繼後,前途在我眼裡顯得十分遙遠,我難以對尚未降生於世的後人發生興趣,我更渴望 救助眼下那些尚活著的人們。為此,這救生的職業一直誘惑著我。噢!我從未想過可以 從外界給某人帶來預先設計的希望。但是,使人們失去幸福的往往是些微不足道的事情, 我要幫助人們從中解脫出來。羅貝爾給了我鼓勵,在這方面,他與正統的共產黨人有著 區別,他認為在資本主義社會裡精神分析的運用有可能得到有益的效果,也許在階級的 社會裡仍能發揮其作用。他甚至覺得在馬克思主義的啟發下重新考慮傳統的精神分析是 一項令人神往的工作。事實上,這確實激起了我的熱情。我的日子與在我身邊旋轉的地 球一樣充實。每日清晨,都伴隨著頭一天清晨的歡樂;每日夜晚,我心頭重又覺得充盈 著各式各樣的新鮮事。年僅二十歲,就從心愛的人手中獲得一個世界,這是多好的運氣! 在這個世界中贏得其應有的位置,這又是多好的福氣!羅貝爾也成功地完成了關鍵的一 步:他使我免於孤獨,但卻沒有剝奪我的清靜。一切對我們來說都是共同的,但是我有 自己的友情、自己的樂趣、自己的工作和自己的憂慮。只要我願意,我可以沉浸在某人 懷抱的溫情之中消受夜晚,或像今天一樣,如同少女似地獨處閨房,度過黑夜。我望著 牆壁和門扉下的光線:我曾多少次感受到這份甜蜜,我沉睡著,而他就在我聲音可及的 地方工作。早在很多年前,我們之間的慾望就已經衰退,可是我們如此緊密相連,軀體 的結合已經無關緊要,放棄這種結合,我們並不會因此而失去什麼。我彷彿覺得這是戰 前的某個夜晚,這種令我夜不能寐的焦慮心情並不是新添的。世界的前途往往漆黑一團。 到底發生了什麼變化?死神為何又來遊蕩?它繼續在徘徊,到底是為什麼?
  多麼固執的荒誕!我感到恥辱。這整整四年裡,不管發生了什麼事,我都堅信戰後 我們將重新尋回戰前的時光。就在剛才我還對波爾說:「現在,又重新與過去一樣了。」 現在,我又試圖告訴自己:「過去,與現在完全一樣。」可是,並不一樣,我是在撒謊: 不像過去,從今之後將永遠不再像過去。以前,即使最令人擔憂的危險,我也胸有成竹, 肯定能從中解脫出來,羅貝爾必定能擺脫危險,他的命運給我保證了世界的命運,反之 亦然。可是,現在有著那麼一個痛苦的過去,怎能還對未來充滿信心?迪埃戈死了,死 去的人太多了,醜惡又回到世間,幸福一詞再也沒有任何意義,在我的四周,重又是混 沌一片。也許世界最終能擺脫危機,可要等到何日?兩三個世紀,這太漫長了,屬於我 們的日子已經屈指可數,萬一羅貝爾的一生在失敗,懷疑與絕望中結束,那這一切再也 無可挽回。
  他在工作間裡輕輕走動,他在閱讀,在思索,在制訂計劃。他會成功嗎?要不然, 後果如何?沒有必要往最壞處想,誰也沒有把我們吃掉,我們只不過是在不再屬於我們 的歷史中盲撞。羅貝爾已經淪落到一個被動的見證人的角色,他將如何了卻自己的一生? 我知道革命對他已經銘心刻骨到何種程度,革命是他心中的絕對存在。他的青年時代給 他打下了深深的烙印。他是在昏暗的小屋子裡長大的,從小過著暗無天日的生活,在那 漫長的歲月中,社會主義是他惟一的希望。他信仰社會主義,並非因為寬厚,也並非邏 輯使然,而是出於需要。成為一個男子漢,這對他來說意味著像他父親一樣當一個活動 家。儘管他經歷了1914年的極端的失望,繼而在圖爾代表大會1兩年後與加香2分道揚 鑣,而自己又無能為力,難以在社會黨人中重新激起昔日的革命熱情。但這一切遠沒有 使他脫離政治,他一有機會,就重又投入政治活動,眼下,他比任何時刻都充滿激情。 為了讓自己放心,我暗暗對自己說,創作源泉永不會枯竭的。我們婚後的那幾年裡,他 沒有從事別的活動,創作極豐,並自得其樂。或是,他首先是個作家嗎?我盡量讓自己 這麼想,直至今天夜裡。我還從來沒有膽量窺聽他內心獨自的對話,我再也不對我們的 過去那麼自信了。他之所以那麼快就希望要個孩子,那無疑是因為我不足以充分證明他 的存在,或許他是在尋找一種報復,以回報他再也控制不了的未來。對,這一做父親的 慾望在我看來很說明問題。我們去布津埃旅行的淒慘氣氛也意味深長。我們漫步在佈滿 他兒時足跡的大街小巷,他領我觀看了他父親執教的學校和他九歲時在裡面聆聽多列士 講話的那座昏暗、低矮的房子;他向我講述了他初次接觸日常的煩惱和毫無希望的工作 時的情景;他講得太快了,咬詞也太過分,可突然,他頗帶不安地說:「一切都未改變, 可我卻在寫小說。」我只想把這看作是一時的衝動,羅貝爾生就性格開朗,我很難想像 得出他會產生嚴肅的懷舊之情。可是,阿姆斯特丹代表大會之後,他整整一個時期,忙 於組織警覺委員會。我發現他完全可以更開心些,可我不得不承認事實:從前,他是在 勉強地控制自己。他一旦感到無能為力,陷入孤獨的境地,那一切對他來說都是徒勞的, 尤其是寫作,更是如此。1925年和1932年期間,他一邊拚命強壓心中的煩躁,一邊寫作。 是的,情況正是這樣。可與從前迥然不同,他仍然與共產黨人和某些社會黨人保持聯繫; 對工人的統一和最終的勝利存有希望。我清楚地記得他經常掛在嘴邊的多列士的那句話: 「未來的人將是人類歷史上最為複雜的、最富於生命力的人。」他堅信自己的作品有助 於建設未來,未來的人一定會閱讀,正因為如此,他才勤於寫作。面臨一個死路一條的 未來,這再也沒有任何意義。假若他的同代人再也不聽從他的話,假若後代再也不理解 他,他惟一的出路就是沉默。
  
  1法國社會黨於1920年12月25日至31日在圖爾召開代表大會,會上第二國際與第三 國際的擁戴者分成兩派,徹底決裂。
  2加香(1869∼1958),著名的法國政治活動家,曾任《人道報》編輯部主任,法 共政治局委員。
  那該怎麼辦?他該會變成什麼樣子?一個淪為渣滓的活人,這令人可怕,可還有更 壞的命運,那便是舌如打結,不能講話。那還不如乾脆死了為好。我難道會有巴不得羅 貝爾死去的那一天嗎?不會的,這難以想像。他已經經受了沉重的打擊,可每次總是化 險為夷,他一定會擺脫困境的。我不知會以什麼方式,可他一定會尋找到某種東西,比 如,他哪一天會登記加入共產黨,這並非不可能;當然,眼下他還未想到這一步,他對 共產黨人的政策抨擊得太猛烈了。可是,假設他們的路線發生了變化;假設除了共產黨 人再也不存在任何統一的左派,那麼,我想羅貝爾也許不會繼續無所活動,也許最終會 加入到他們的隊伍中去。我不喜歡這種打算,要他屈從於他持有異議的命令,這對他來 說比任何人都更痛苦。至於採取何種策略,他自有考慮。儘管他嘗試著奉行犬儒主義3, 可我完全清楚他將永遠忠實於他從前的道德觀。別人的理想主義總令他發笑,他有著自 己的主義,共產黨人的某些手段,他是絕對不能苟同的。不,這一解決方式根本解決不 了問題。他與共產黨人之間的差別太多了,他的人道主義與他們的並非同一回事。要是 這樣,他不但再也寫不出任何真情實感的東西,而且將被迫否認他整個過去。
  
  3犬儒主義:古希臘抱有玩世不恭思想的一哲學流派。
  「那活該!」他一定會這麼對我說。剛才他還說:「多一部少一部書,這無關緊 要。」可他真的是這麼想嗎?我對書向來十分看重,也許看得太重了。我年輕時,喜愛 書勝於真實的世界,書對我至今還留下某種影響,書為我保留了一種美好的永恆的情趣。 真的,我對羅貝爾的作品如此動情的原因之一就是:要是他的作品死亡了,那我們倆又 將難以擺脫滅亡的命運,未來只不過是一座墳墓罷了。羅貝爾並不這樣看待事物,可是 他也並不是一個完全忘我的傑出的活動家,他十分希冀身後留下名聲,這名聲對許多人 來說具有深長的意味。再說,寫作,是他在世上最熱愛的東西,是他的歡樂,他的需要, 是他的生命所在。放棄寫作無異於自殺。
  那麼,他也只得逆來順受,別人讓他寫什麼他就寫什麼。其他作家就是這樣做的。 那是其他人,羅貝爾絕對不會。我最多只能設想他違心地行動,可寫作,完全是另一碼 事,若他再也不能隨心所欲地表達自己的心聲,那筆就會從他手中自動掉落。
  啊!我看到了,那條死胡同。羅貝爾牢牢地堅持某些想法,我們在戰前堅信這些想 法總有一天會變為現實。他的整個一生,既執著於豐富他的思想,又致力於讓這些思想 變為現實,如果假設這一切永遠都不能發生,那又將怎樣?羅貝爾始終捍衛人道主義, 可要是決議違背了他的意願被通過,羅貝爾能怎麼辦?倘若他幫助建設的是一個與他信 奉的各種道德標準對立的未來,他的行動就是荒謬的。但是,若他執著地維護某些永遠 不可能在世間降臨的道德觀念,那他就成了一個迂腐的空想家,而他最不主張的就是成 為一個類似的人。不,如果有此種結局,那別無選擇,不管怎樣,只能是失敗、束手無 策,而這對羅貝爾來說無異於活活死去。正因為如此,羅貝爾才充滿如此強烈的激情投 入鬥爭。他告訴我局勢給他提供了他等待了整整一輩子的機遇,這我同意,可其中也暗 藏著比他經歷過的要更為嚴重的危險,對此,他自己也清楚。真的,我敢肯定,我剛才 所思忖的一切,他心裡也是這麼想的。他思量前途對他來說也許是座墳墓,他將像羅莎 和迪埃戈一樣葬身其間,不留下任何痕跡,其結局甚或更糟;也許未來的人們會把他視 為落伍者、笨蛋,視為故弄玄虛的傢伙,不是無用就是有罪,純粹是一堆廢物。也許可 能有那麼一天,他試圖用他們這種殘酷的眼睛來審視自己,那麼,他必定在絕望中了卻 一生。絕望無援的羅貝爾,這不啻是個悲劇,比死亡本身還更難以承受。我寧願自己去 死,寧願他去死,也不願他陷入絕望的境地。不。明天和以後的日子裡,每當我清晨醒 來,眼前將始終籠罩著如此巨大的威脅,對此,我無法忍受。但是,縱然我上百遍地呼 喊「不,不,不」也無濟於事。明天和以後的日子裡,我醒來時,將面臨這一威脅。如 果是一種信念,那至少可以帶著它死去,然而這種無窮無盡的恐懼,日後將不得不經受 它的煎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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