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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教堂裡掛著黑色的帷幔,門楣上方的紋章上紮了個花圈,告訴過往行人,這裡正在給一 位紳士舉行葬禮。
  有關儀式剛剛結束,前來參加弔唁的人正緩步從沃德雷克的靈柩前和他侄兒的身邊走 過。後者同眾人一一握手,以示謝意。
  喬治·杜·洛瓦和妻子走出教堂後,兩人便肩並肩地走著,打算回家去。雙方誰也沒有 說話,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
  到後來,杜·洛瓦終於開了口,但又像是在自言自語:「這事可也真有點兒怪。」
  「你說什麼,親愛的?」瑪德萊娜問道。
  「我是說沃德雷克怎麼什麼也沒給我們留下。」
  瑪德萊娜倏地面紅耳赤,一張粉臉從頸部往上彷彿罩了一層粉紅色面紗:「他幹嗎要給 我們留點什麼呢?一點道理也沒有。」
  過了一會兒,見杜·洛瓦沒有答話,她又說道:「公證人那兒恐怕會有遺囑,只是我們 還一無所知。」
  「是的,這完全可能,」杜·洛瓦想了想,說道,「因為不管怎樣,我們倆是他最要好 的朋友。他每星期來家裡吃兩餐晚飯,不論什麼時候,想來就來。他在我們家就像在自己家 裡一樣。他對你簡直儼如慈父,因為他孑然一身,既無子女,也無兄弟姐妹,只有一個侄 兒,而且是遠房的。你說得很對,他可能會留有遺囑。我並不指望會得到多少東西,只是希 望能有個紀念,說明他想到了我們,對我們有著真摯的感情,對我們同他的情誼感念不忘。 因此,一點友好的表示是一定會有的。」
  若有所思的瑪德萊娜漫不經心地答道:
  「是的,恐怕不會沒有遺囑。」
  他們一踏進家門,僕人立即遞給瑪德萊娜一封信。瑪德萊娜拆開看了看,隨手遞給 杜·洛瓦。
  信是設在沃熱街十七號的拉馬納爾公證人事務所寄來的,全文如下:夫人,我榮幸地通 知閣下,因一事與您有關,請於便中來本事務所面商。星期二至星期四下午二時至四時皆可。
  順致崇高的敬禮,
  拉馬納爾
  現在輪到杜·洛瓦滿面羞紅了,只見他說道:「準是有關遺囑的事。然而奇怪的是,他 找的是你而不是我,因為從法律上來講,我才是一家之主。」
  瑪德萊娜起先未予答理,後經過片刻考慮,說道:「待會兒咱們一起去,你看怎樣?」
  「行,我很想去。」
  吃過午飯,他們便出了家門。
  到達拉馬納爾的事務所,接待他們的首席書記顯得分外熱情,立刻領他們進了公證人的 辦公室。
  公證人是個五短身材,渾身上下,沒有一處不胖得要命。
  腦袋像個圓球,鑲嵌在由兩條腿支撐的另一個圓球上。這兩條腿是那樣地粗而且短,看 去也像是兩個球似的。
  他欠了欠身,指了指椅子,請來客坐下。然後,他轉向瑪德萊娜說道:「夫人,德·沃 德雷克伯爵生前留有一份遺囑,此遺囑涉及到您。我請您來,就是想把有關情況告訴您。」
  「我早已料到就是為了這個,」杜·洛瓦按捺不住地嘟噥道。
  「我現在就將這份遺囑念給您聽,」公證人又說,「所幸遺囑倒也不長。」
  他在桌上的一個紙盒裡拿起一張紙,讀了起來:立遺囑人德·沃德雷克伯爵,原名保羅 —愛彌爾—西皮里昂—貢特朗,身體健康,精神正常。今特在此將其生後意願陳述如下:人 生短暫,生死難卜。為防不測,今特立遺囑一份,存於公證人拉馬納爾先生處為證。
  本人之財產計有交易所證券六十萬法郎,不動產約五十萬法郎。因無直系親屬繼承,本 人願將上述財產全部遺贈克萊爾—瑪德萊娜·杜·洛瓦夫人,不附加任何條件或義務。此饋 贈乃一亡友對該夫人忠誠友情之深切表示,望能哂納。
  公證人讀完後,接著說道:
  「以上就是遺囑的全部內容。此遺囑立於今年八月,以取代兩年前所立內容完全相同、 受贈人為克萊爾—瑪德萊娜·弗雷斯蒂埃夫人的遺囑。這前一份遺囑尚存我處,若家庭內部 發生爭議,可足以證明德·沃德雷克伯爵先生的初衷,始終未變。」
  瑪德萊娜面色蒼白,兩隻眼睛一直看著地下,杜·洛瓦則神情緊張地用手捻著嘴角的胡 髭。停了一會兒,公證人又向杜·洛瓦說道:「先生,不言而喻,夫人要接受這筆遺產,必 須得到您的贊同。」
  杜·洛瓦站起來,乾巴巴地說了一句:
  「我希望考慮考慮後再說。」
  公證人笑著欠了欠身,十分和藹地說道:「先生,對於您的謹慎和猶豫不決,我完全理 解。我想補充一點,德·沃德雷克先生的侄兒今天上午已得悉遺囑的內容。
  他表示,若能給他十萬法郎,他對此遺囑將予尊重。我個人認為,就遺囑本身而言,是 沒有任何空子可鑽的,問題是如果鬧到法院,則必會弄得滿城風雨,因此你們恐怕還是盡量 避免這種結局為好。須知人言可畏呀。不管怎樣,望你們能在星期六之前對上述各點作出答 復。」
  「好的,先生,」杜·洛瓦欠了欠身說道,接著便彬彬有禮地向公證人躬身告辭。待始 終一言未發的瑪德萊娜先行退出後,他才臉色鐵青地走了出去。此情此景公證人看在眼裡, 臉上的笑容早已無影無蹤。
  回到家裡後,杜·洛瓦砰的一下關上房門,將帽子往床上一扔,說道:「你過去是不是 沃德雷克的相好?」
  正在摘面紗的瑪德萊娜,不禁一怔,將身子轉了過來:「你是說我嗎?」
  「對,就是你。一個男人在他死後是不會將他的財產全部送給一個女人的,除非……」 瑪德萊娜渾身顫抖,面紗上的別針怎麼也拔不下來。
  她想了想,神情激動地說道:
  「這是……怎麼啦?……你難道……瘋了?……你自己……剛才……不也希望……他能 留點什麼給你嗎?」
  杜·洛瓦依然站在她身旁,注視著其表情的微小變化,如同一位法官在努力捕捉犯人失 去鎮定的情緒。他一字一頓地說道:「完全對……我是你丈夫……他若作為一個朋友……留 點什麼給我……當然可以……聽明白沒有?……而他若作為一個朋友……給你留點什麼…… 那就不行……因為你是我妻子。從社會習俗……和社會輿論來說,二者之間存在著本質區 別。」
  現在是瑪德萊娜目不轉睛地看著他了。她一反常態,以其深邃的目光緊緊地盯著他那明 亮的雙眼,好像要從中發現什麼,洞穿他那令人捉摸不透的心靈。因為此人的內心世界是那 樣地神秘,只有在他稍不經心而未加提防的短短一瞬間,方可像那略略開啟的門扉,讓人隱 隱看到一點。只見瑪德萊娜這時慢條斯理地說道:「可是我覺得,他若……將這樣一大筆遺 產留給你,外人定會同樣感到奇怪的……」「何以見得?」杜·洛瓦急忙追問。
  「因為……」瑪德萊娜欲言又止,「因為你是我丈夫……你認識他才多少時候?……而 我同他的交往卻很有年頭了……他在弗雷斯蒂埃還活著的時候立的前一份遺囑,便已寫明讓 我繼承他的遺產。」
  杜·洛瓦大步在房內走來走去,說道:
  「這遺產你不能要。」
  瑪德萊娜毫不在乎地說道:
  「行呀,不過這樣的話,也就不用等到星期六,馬上就可派個人去告訴拉馬納爾先生。」
  杜·洛瓦在她面前停了下來,兩人再次相視良久,都想洞穿對方的內心隱秘和真實意 圖。通過這心急火燎、默默無言的探詢,雙方都竭力想將對方的心思一覽無餘,因此這是一 種心智的較量。這兩個人雖然朝夕相處,但彼此之間始終缺乏瞭解,更不要說心靈深處的一 些見不得人的東西了,故而常常互相猜疑,多方探測和窺伺。
  杜·洛瓦這時忽然湊近瑪德萊娜的面龐,低聲向她說道:「別裝蒜啦,你就承認了吧, 你曾是沃德雷克的情婦。」
  瑪德萊娜聳了聳肩:
  「你可真是個榆木疙瘩……沃德雷克對我確有感情,而且很深。但我們的關係也就僅此 而已……從未有過越軌行為。」
  「你在撒謊,這不可能,」杜·洛瓦使勁跺著腳。
  「然而事實就是這樣,」瑪德萊娜說道,語氣十分平靜。
  杜·洛瓦又在房裡走了起來,過了一會兒,又停在她面前:「那你說,他幹嗎把遺產全 都給了你?」
  「這很簡單,」瑪德萊娜不慌不忙地說道,「正如你剛才所說,我們,更確切地說我, 是他唯一的朋友。在我很小的時候,我們便已相識了。我母親曾在他的一個親戚家當過伴 娘。正因為如此,他常來這兒看我。由於他沒有子女,在遺產繼承問題上便自然想到了我。 如果說他曾有點兒愛我,這是完全可能的。可是哪個女人未曾這樣被人愛過?他或許正是因 為這種藏於心底的愛,而在安排自己的後事時,將我的名字寫到了他的遺囑上。每個星期 一,他都要給我帶來幾束鮮花,你對此並未感到奇怪,而且他一朵花也未送過你,難道不是 嗎?他今天又將遺產送給我,道理是一樣的,況且這遺產他也無人可送。
  相反,他若讓你來繼承這筆遺產,那就太為滑稽了。他幹嗎要這樣做呢?你是他什麼 人?」
  這幾句神態自然,從容不迫的話語,說得杜·洛瓦張口結舌。不過他依然寸步不讓: 「不管怎樣,我們不能按照遺囑所作規定接受這筆遺產。
  否則後果將不堪設想。人人都會以為有那麼回事,從而對我飛短流長,拿我取笑。同事 們本來就對我嫉妒得要命,這樣一來豈不會更加肆無忌憚地誹謗我?我必須比任何人都更加 注意維護自己的榮譽和名聲。外間已有謠傳,說某人是我妻子的情夫,我不能讓我妻子接受 這種不乾不淨的遺產。」
  「那好,親愛的,」瑪德萊娜依然和顏悅色,「我們就放棄好了,不就是少得一百萬 嗎?」
  杜·洛瓦仍在房間裡來回走著。聽了這句話,他大聲地自言自語起來,有意讓瑪德萊娜 能夠聽到:「是礙…這一百萬……只好算了……他在立遺囑的時候,竟沒有想到這樣做是多 麼地缺乏考慮,忘掉了起碼的習俗。他沒有看到,這會讓我處於多麼尷尬、難堪的境地…… 生活中,什麼事都應考慮周全……他若將此遺產給我一半,也就不會有此麻煩。」
  他坐了下來,蹺起了二郎腿,同時用手捻著嘴角的鬍髭。
  每當他遇到棘手問題而感到煩悶和怏怏不樂時,他總愛這樣。
  瑪德萊娜拿起一個她每逢有空便繡幾針的刺繡活兒,一邊挑選絨線,一邊說道:「我的 話已經說完,該怎麼做由你考慮。」
  杜·洛瓦沉吟不語,後來吞吞吐吐地說道:「世人將永遠無法理解,沃德雷克為何選中 你為他唯一的繼承人,而且我竟也甘心贊同。因此如按現在這種方式接受這筆遺產,就你而 言將等於承認……你們倆關係曖昧,就我而言將等於承認自己甘願趨奉,無恥之尤……所以 對於我們的接受,別人會怎樣想,不能不加以考慮。必須想個萬全之策,使之得以避免。比 如可以讓他們相信,他將這筆遺產給了我們兩個人,丈夫一半,妻子一半。」
  「既然遺囑寫得明明白白,」瑪德萊娜說道,「我看不出這怎麼可以。」
  「有什麼難的?」杜·洛瓦說,「你可以用生前饋贈的方式將此遺產的一半分給我。我 們又沒有子女,這樣做完全可以。
  這樣的話,便可將那些心懷叵測之徒的嘴封祝」「我仍舊不明白,這怎麼會使外人不去 議論,」瑪德萊娜有點不耐煩了,「因為遺囑分明是白紙黑字,且有沃德雷克的簽字。」
  「我們難道要將這份遺囑貼到牆上,讓人人知曉?」杜·洛瓦氣憤地說,「說到底,你 這個人真是蠢得很。我們就說,德·沃德雷克伯爵給了我們一份遺產,每人一半……不就得 了?
  ……總之,沒有我同意,你是拿不到這份遺產的,而要我同意,則必須分我一半,以免 我成為他人的笑料。」
  瑪德萊娜又以其犀利的目光看了看他,說道:「隨你的便,我怎麼都行。」
  杜·洛瓦站起身,又在房內來回走了起來。他似乎仍有點猶豫不決,現在是竭力避開妻 子的銳利目光:「不行……絕對不行……看來還是徹底放棄為好……這樣做將更加妥帖…… 更加恰當……更有體面……這樣一來,誰也不會說三道四,什麼也說不了,並使那些謹小慎 微者感到由衷的佩服。」
  然而話音剛落,他又在妻子面前停了下來:「你看這樣好不好,親愛的?若你願意,便 由我單獨去找一下拉馬納爾先生,把情況告訴他,聽聽他的意見。我將把我的顧慮和盤托 出,並對他說我們已經談妥,決定對此遺產實行平分,以免他人閒話。既然我也得到其中的 一半,他人顯然將無法譏笑我。個中道理非常明顯:我妻子所以接受,是因為我這個做丈夫 的也接受了;作為她的丈夫,我對她這樣做不會有損自己的名聲,總是再清楚不過的。如若 不然,這件事定會鬧得滿城風雨。」
  「你愛怎樣就怎樣吧,」瑪德萊娜淡淡地說了一句。
  杜·洛瓦的話也就更多了:
  「情況確實如此。如果對半分,事情將變得無比明晰。一個朋友給了我們一筆遺產,他 不願對我們區別對待,不願厚此薄彼,不願給人這樣的印象:『我生前喜歡這一位或另一 位,身後也仍然如此。』不言而喻,他更喜歡的是你,但在將其遺產給予我們兩人時,他想 明確表示的是,他的這種偏愛不過是一種柏拉圖式的純潔感情。可以肯定,他若想到這一 點,必會交待明白的。可是他沒有考慮到,更沒有估計到可能產生的後果。
  正如你剛才所說,他每星期都要給你送來幾束鮮花,死後也仍要給你留點什麼,作為最 後的紀念,只是沒有想到……」「行啦,我明白了,」瑪德萊娜沒好氣地打斷他。「你也不 必再囉哩囉唆了,快去見公證人吧。」
  杜·洛瓦滿臉通紅,半晌說道:
  「說得對,我這就去走一趟。」
  他拿起帽子,臨走之際又說了一句:
  「對於沃德雷克的侄兒所索要的數額,我將努力以五萬法郎解決這一棘手問題,你看怎 樣?」
  「不,」瑪德萊娜高傲地答道:「他要十萬法郎,就如數給他吧。如你願意,這筆錢可 由我那一份出。」
  「不行,」杜·洛瓦滿面羞愧,」還是共同分擔吧。每人讓出五萬法郎,我們還有整整 一百萬呢。」
  「就這樣,親愛的瑪德,一會兒見,」他接著說道。
  他跑去向公證人講了講上述安排,說此安排是他妻子想出來的。
  第二天,他們在有關文書上簽了字。瑪德萊娜·杜·洛瓦在此文書中以生前饋贈的方 式,表示讓給丈夫五十萬法郎。
  走出公證人事務所,杜·洛瓦見天氣晴朗,便提議去大街上走走。他今天顯得格外隨 和,對妻子關懷備至,溫情脈脈。他臉上笑嘻嘻的,似乎對什麼都感到滿意,而瑪德萊娜卻 始終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面容嚴肅。
  時當寒氣襲人的深秋,街上行人步履迅疾,似乎都是一副急匆匆的樣子。杜·洛瓦領著 妻子走到一家店舖前。店內的一隻懷表他已看了多次,早就想購買了。
  「我想送你一件首飾,你覺得怎樣?」他向妻子問道。
  「我無所謂,你看著辦,」瑪德萊娜淡淡地說。
  他們走了進去,杜·洛瓦問:
  「你想要什麼?是項鏈、鐲子還是耳環?」
  店內陳列的各類金器和精美寶石,琳琅滿目。瑪德萊娜一見,臉上始終掛著的冷漠神情 驀然煙消雲散。她興致勃勃,懷著濃厚的好奇,逐一看了看櫥櫃內擺著的金銀珠寶。
  「這個鐲子倒是不錯,」她突然有點心動。
  她說的是一條外形奇特的金手鏈,每一節上都鑲著一顆不同的寶石。
  「這條手鏈要賣多少?」杜·洛瓦於是問珠寶商。
  「三千法郎,先生。」
  「兩千五怎樣?如果行,我們就要了。」
  「不行,先生,我不能賣,」珠寶商想了想,最後說道。
  「這樣好啦,」杜·洛瓦又說,「我再出一千五百法郎買下這塊懷表,加在一起就是四 千法郎,以現金支付,你看怎樣?如果還是不行,我們就去別處看看。」
  店老闆面有難色,但考慮再三還是同意了:「好吧,先生,就這個數。」
  杜·洛瓦隨即告訴他應送往何處,然後說道:「請用花體字在懷表上刻上我的姓名縮寫 G.R.C,並在這幾個字母的上方刻一個男爵的冠冕。」
  瑪德萊娜將這一切看在眼內,感到深為驚異,不禁笑了起來。從店裡出來時,她帶著某 種柔情挽起了杜·洛瓦的胳臂,覺得他確實為人精幹,很有魄力。他現在既已有了年金收 入,總該有個頭銜,這是自不待言的。
  「男爵先生,」店老闆在招呼他們離去時說道,「請放心,這字星期四便可刻好。」
  他們走到一家滑稽歌舞劇院門前,見這裡正在上演一出新劇。杜·洛瓦立即說道:「若 你同意,我們今晚來看看戲,現在先去訂個包廂。」
  包廂還有,他們立刻訂了一個。
  「咱們找個小餐館去吃餐飯,你看怎樣?」
  「好呀,我同意。」
  杜·洛瓦的心情簡直不知有多好,接著又想了個可供消遣的去處:「我們現在去找 德·馬萊爾夫人,邀他們出來同我們一起吃晚飯,你看好嗎?據說她丈夫已經回來,我很希 望能見見他。」
  他們因而到了德·馬萊爾夫人家。杜·洛瓦心裡仍想著上次同他這位情婦的那場不快, 他感到慶幸的是,今日有他妻子在場,可不必作任何解釋。
  不想克洛蒂爾德已將過去的事忘得一乾二淨。她甚至急切地要丈夫接受他們的邀請。
  晚餐的氣氛十分愉快,整個晚上都過得很好。
  杜·洛瓦和瑪德萊娜很晚才回來。樓道裡的燈已經熄滅,杜·洛瓦只得不時劃根火柴, 照亮樓梯。
  到了二樓樓梯口,突然劃著的火柴光焰,使樓梯邊的那面鏡子,在一燈黑暗中映照出兩 人忽隱忽現的身影,恰似來去無蹤的幽靈一般。
  杜·洛瓦高舉手臂,使鏡中兩人的面影顯得更為清晰。
  「瞧,兩個百萬富翁在走上樓去,」他不無得意地笑道。
  第七章
  對摩洛哥的遠征,已於兩個月前結束。法國在奪取丹吉爾後,直達的黎波里的非洲地中 海沿岸地區已全在她的佔領之下。此外,這又一個被吞併的國家所欠債務,已由法國政府提 供擔保。
  據說有兩位部長借此機會賺了兩千來萬,其中就有人們常常直言不諱提到的拉羅捨—馬 蒂厄。
  至於瓦爾特,巴黎誰人不知,僅股票一項,他就賺了三四千萬,此外還在銅礦、鐵礦和 地產經營上賺了八百至一千萬,真是財源廣進。法國佔領前,他以極低的價格購進了大片土 地,佔領後很快便賣給了各殖民開發公司,因此賺了大錢。
  短短幾天工夫,他便成了世界上屈指可數的富翁和實力雄厚的金融巨頭,遠遠勝過一些 國家的國王。誰見到他,都是一副斂聲靜氣、低頭哈腰的奴才相。同時他的發跡,也使許多 人羨慕不已,內心深處卑鄙齷齪的想法,因而暴露於光天化日之下。
  對他來說,「猶太人瓦爾特」、「來歷不明的銀行老闆」、「行跡可疑的報館經理」、 「靠賄賂當選的眾院議員」,所有這些帶有貶損的稱呼已統統成為過去。人們現在知道的 他,是以色列人富翁瓦爾特先生。
  對於自己的富有,他也確實想顯示一下。
  在聖奧諾雷關廂街擁有一幢豪華宅第,且宅第內的花園與香榭麗捨大街相通的卡爾斯堡 親王,當時在生活上相當拮据。瓦爾特得悉後,即向親王提出由他買下這幢宅第,並要親王 在二十四小時內遷出,所有陳設均保持原樣,連一把扶手椅也不用移動。他出的價錢是三百 萬。親王拗不過這誘人的數額,終於拍板成交。
  第二天,瓦爾特便在此新居安頓了下來。
  不久,他又忽發奇想,產生了一個與波拿巴媲美的念頭,想征服整個巴黎。
  匈牙利畫家卡爾·馬科維奇的巨幅油畫《基督凌波圖》,當時正在著名鑒賞家雅克·勒 諾布的陳列室展出,很快引起轟動,人人競相前往觀看。
  藝術評論家們也是交口稱譽,說這幅畫是本世紀最為傑出的一幅作品。
  不想瓦爾特忽然以五十萬法郎將畫買了去,從而使滿心歡喜的觀眾大失所望,同時瓦爾 特也在一夜之間成了全城的議論中心。對於他的這一做法,有的羨慕,有的謾罵,有的叫好。
  隨後,他又在各報登出一則消息,邀請巴黎各界名流在一天晚上前往他家欣賞這幅出自 外國名家之手的傑作,免得人們說他把畫藏了起來。
  他家將因而大門洞開,凡願前往一睹為快者,只須在門前出示請柬,便可進入。請柬是 這樣寫的:十二月三十日晚九時,卡爾·馬科維奇的《基督凌波圖》將在寒舍展出,屆時有 電燈照明。閣下若能大駕光臨,將不勝榮幸。
  瓦爾特先生和夫人
  請柬下方附有一行小字:午夜過後將舉行舞會。
  因此,凡願留下者屆時盡可留下。瓦爾特夫婦將在他們當中結交新友。
  其他人在欣賞名畫的同時,還可在宅第內隨便走走,見見男女主人,而不管這些來自上 流社會的人士是怎樣傲慢或態度冷漠。這之後,他們便可趁興而去。但瓦爾特老頭深信,過 一陣子,他們還會來的。因為他們對他的那些同他一樣發跡的以色列兄弟常去造訪。
  當務之急是讓報上經常提到的那些擁有貴族頭銜但已家道中落的人士,前來看看。這樣 做,一來是讓他們看看一個在一個半月內便賺了五千萬的人,是怎樣一副模樣;二來是讓他 們親眼目睹,來他家的人是如何地似潮水一般。除此之外,還想讓他們看出,他這個以色列 子弟把他們請到家裡來欣賞一幅描繪基督的油畫,是有著怎樣的雅興,處事是怎樣地靈活。
  他的意思不言自明:「你們看,馬科維奇這幅有關宗教題材的《基督凌波圖》,我是花 了五十萬法郎才買下來的。我雖是猶太人,但這幅畫將永遠放在家裡,天天在眼皮底下。」
  此邀請在社交界,特別是在眾多貴婦和紈褲子弟中,引起了熱烈議論,雖然它並未提出 任何要求。去看這幅畫,也就同到帕蒂先生的畫室去看一些水彩畫一樣。瓦爾特得了一幅名 畫,他要在一天晚上敞開大門,讓大家都去看看,這豈不是一件時下難遇的美事?
  半個月來,《法蘭西生活報》每天都對十二月三十日晚的這場盛會作了大量報道,想方 設法把公眾的興趣激發起來。
  見老闆忽然變得如此富有,杜·洛瓦恨得咬牙切齒。
  他費盡心機,從妻子手中強奪了五十萬法郎後,本以為自己已經相當富有,現在卻覺得 還是很窮。周圍有錢的人比比皆是,而他卻一個子兒也掙不到。同他們的巨萬家資相比,自 己這點錢又算得了什麼?
  他的心被忌妒嚙咬著,無名火與日俱增。他恨所有的人,恨瓦爾特一家,因此現已不去 他家。他恨自己的妻子,因為她上了拉羅捨的當,不讓他購買摩洛哥股票。他更恨這位外交 部長,因為他騙了他,利用了他,竟有臉每星期兩次來他家吃晚飯。他成了他的秘書,辦事 員和筆桿子,每當他在他面前為他捉刀時,他真想將這自命不凡處處得意的傢伙活活掐死。 作為一名部長,拉羅捨其實並無多少政績。為了保住這個職位,他處心積慮地不讓人看出他 撈了許多。但這一點,他杜·洛瓦卻看得清清楚楚,因為這陡然發跡的區區律師,一言一行 是那樣大膽,狂妄,那樣目空一切,自以為是。
  在杜·洛瓦家,拉羅捨現在是隨意進出,完全取代了德·沃德雷克伯爵的位置,一如這 位伯爵在世時的樣子,且對僕人說話,儼然是一副家中主人的神氣。
  杜·洛瓦對此雖然氣得渾身發抖,但不敢發作,如同一條狗,雖想咬人,但不敢張口。 因此他只得遷怒瑪德萊娜,動輒對她惡言惡語。每當此時,瑪德萊娜總是聳聳肩,把他當作 不懂事的孩子。再說他的這種喜怒無常,她也實在無法理解,常常說道:「我真弄不明白, 你為何總這樣牢騷滿腹,其實你現在的處境已經夠好的了。」
  每聽到這種責問,杜·洛瓦總是轉過身去,低頭不語。
  至於老闆家即將舉行的晚會,他早已申言自己是絕不會去的。這可惡的猶太人家,他不 想再踏進一步。
  兩個月來,瓦爾特夫人是天天給他寫信,求他去她家,或是約個地方,同她見上一面。 她說,她要把自己為他賺的七萬法郎交給他。
  這些情急辭迫的來信,都被杜·洛瓦隨手扔到了壁爐裡,他一個字也沒有回。他這樣 做,倒不是因為不想要自己應得的一份,而是有意怠慢她,鄙視她,折磨她。她是那樣有 錢,他不願對她有求必應。
  晚會舉行那天,瑪德萊娜對他說,他不去看看是不對的,他卻答道:「請別管我的事好 不好,我就是不去。」
  可是吃過晚飯之後,他又突然說道:
  「這個罪看來還得去受,你去快點準備。」
  瑪德萊娜料定他會去的,因此說道:
  「我只需一刻鐘便可動身。」
  他一邊穿禮服,一邊嘟嘟囔囔,甚至上了車也還在罵罵咧咧。
  原屬卡爾斯堡親王的那幢宅第內,前院四角各掛了一盞電燈,恰如四個發出淡藍色光芒 的小月亮,把整個院子照得通明。正房門前的高高台階上鋪著一塊華麗的地毯。每一級台階 旁都直挺挺地站著一個身穿制服的聽差,看去恰似一尊尊石雕。
  「霍,他們可真會裝腔作勢。」杜·洛瓦聳了聳肩罵道,心裡因嫉妒而老大不快。
  「住嘴,」他妻子向他說道,「你也暫且裝裝樣子吧。」
  他們走了進去,脫下出門穿的沉重外衣,交給迎上前來的僕人。
  好幾位女士已隨同丈夫前來,現也正忙著脫去身上的裘皮大衣,「這房子真氣派。」的 讚歎聲不絕於耳。
  寬大的前廳,四壁掛著壁毯,壁毯上繡的是馬爾斯戰神和維納斯女神的戀愛故事。左右 兩邊是氣勢雄偉的樓梯,拾級而上,可達二樓。用鑄鐵製成的欄杆,因年代久遠,外表鍍金 已不太耀眼,但在紅色大理石階梯的襯托下,其淡淡的光芒仍隱約可見。
  客廳門前站著兩個小姑娘,其中一個穿著粉紅色衣裙,另一個穿著藍色衣裙。每有客人 到來,她們便向女士們獻上一束鮮花。大家都覺得這一安排別有情趣。
  各個客廳都已是賓客滿堂。
  女士們大都服飾一般,以表明她們今晚來此同平素參觀其他私人畫展,並無多大不同。 打算留下來參加舞會的女士,則全都是袒胸露背。
  瓦爾特夫人在第二個客廳接待來客,身邊圍著一群女友。
  許多人因不認識她,像在博物館參觀一樣,並未注意誰是此房屋的主人。
  看到杜·洛瓦到來,她的臉色刷的一下一片蒼白,且身子動了一下,想迎上前去。但她 終於還是站著未動,等著他過來。
  杜·洛瓦彬彬有禮地向她欠了欠身,瑪德萊娜則同她親熱無比,恭維的話語沒完沒了。 杜·洛瓦於是讓妻子陪同這位老闆夫人,自己很快鑽入人群,想去聽聽肯定可聽到的尖銳議 論。
  五間客廳一個連著一個,全都掛著名貴的帷幔或意大利刺繡及色彩和風格迥異的東方壁 毯。古代畫家的名畫點綴其間。一間仍保留著路易十六時代式樣的小客廳,特別引人注目。 客廳內的座椅全都放著絲質軟墊,淡藍色底襯上繡著一朵朵玫瑰。低矮的木質傢具,漆得一 片金黃,上面所罩飾物同牆上所掛帷幔一樣,做工精美絕倫。
  一些著名人士,杜·洛瓦一眼便認了出來。其中有德·黛拉希娜公爵夫人、德·拉弗內 爾伯爵夫婦、德·安德勒蒙親王將軍、美若天仙的德·迪納侯爵夫人,以及在各重要場合常 可見到的男男女女。
  有人這時拉了一下他的胳臂,同時耳際傳來一陣銀鈴般的嬌滴滴聲音:「埃漂亮朋友, 你這個死鬼,今天總算來了。這些日子為什麼總也見不到你?」
  披著一頭金色鬈發的蘇珊·瓦爾特正站在他面前,以其清澈的明眸看著他。
  杜·洛瓦沒有想到是她,心中很是高興,遂同她握了握手,解釋道:「我何嘗不想來? 可是最近兩個月,實在忙得不可開交,一直分不開身。」
  「這可不好,」蘇珊的神情非常嚴肅,「很不好。你讓我們太傷心了,因為媽媽和我, 現在都很喜歡你。特別是我,已經離不開你。你要不來,我簡直悶死了。你看,我已將心裡 話對你說了,你要是再不來就太不應該了。現在讓我挽上你的胳臂,由我帶你去看《基督凌 波圖》。這幅畫在頂裡邊的花房後部。我爸爸把它放在那兒,無非是想讓大家在這裡多走一 走,炫耀一下他這幢房子。他這樣做實在讓人難以理解。」
  他們在人群中慢慢地走著。這英俊瀟灑的少年和這楚楚動人的姑娘,立即引起了眾人的 注意。
  「瞧,」一位知名畫家說道,「這可是無與倫比的一對,兩個人無論在哪一方面都很般 配。」
  杜·洛瓦聽了,心中不禁思忖道:
  「我要是真有能耐,當初本應娶的是這一位。這其實不難辦到,我怎麼就沒有想到呢? 相反,我糊里糊塗娶了那一個,真是昏了頭。可見一個人在作出一項決定時常常顯得過於匆 忙而考慮不周。」
  想到這裡,他像是心裡流進了滴滴苦酒,感到分外苦澀,頓時萬念俱灰,覺得自己這一 生也太沒意思了。
  「漂亮朋友,」蘇珊這時向他說道,「你可要常來。爸爸現在是這樣富有,我們什麼也 不用擔憂,可以痛痛快快地盡情玩樂。」
  「唉。」仍沉浸於其思緒中的杜·洛瓦說道,「你很快就要結婚的,你會嫁給一個家勢 渲赫但已有點敗落的貴族。這樣,我們以後見面的機會不會太多的。」
  「你在說些什麼。」蘇珊不假思索地說,「我馬上還不會結婚。我要找個我所喜歡,非 常喜歡,完全喜歡的人。家裡有的是錢,我要將這一生當作兩個人生來度過。」
  杜·洛瓦笑了笑,神情中帶著譏諷和傲慢。接著,他指著身邊來來往往的人,將他們的 境遇向她一一作了介紹,說他們都出身高貴,但家道已遠不如當年,靠著那依然保存的空爵 位而娶了個像她這樣的金融家女兒。現在,他們有的還同妻子保持著一定的關係,有的則早 已離開妻子。但不論屬何情況,皆自由自在,生活放蕩,為眾人所熟悉且備受尊敬。
  「我敢擔保,」他最後說道,「不出半年,你也會經不住這方面的誘惑而嫁給一位侯 爵、公爵或親王的。到那時,你便會高高在上,看不起我的,小姐。」
  蘇珊氣憤不已,用手上的扇子在他的胳臂上打了一下,說她一定要找個自己所滿意的人。
  杜·洛瓦發出一聲冷笑:「不信咱們就等著瞧,因為你們家太有錢了。」
  「你不是也得了一筆遺產嗎?」蘇珊問道。
  「唉。」杜·洛瓦難為情地歎息一聲,「這筆遺產帶給我的,不過是一年兩萬法郎的年 金。在現在這種時候,這點錢又算得了什麼?」
  「你妻子不也得了一筆遺產嗎?」
  「是的,兩人加在一起是一百萬,每年可得年金四萬。靠這點收入,連一輛像樣的馬車 也買不了。」
  不知不覺中,他們已來到最裡邊的那間客廳裡,一間巨大的溫室驀然展現在眼前。雖是 隆冬時節,溫室裡高大的熱帶樹木卻鬱鬱蔥蔥。樹下種著大片大片的奇花異草。走進這深綠 色的天地中,濕潤泥土的清新氣息和花草所發出的濃郁芳香,頓時撲鼻而來。燈光從頂部照 射下來,好似飄落下一陣陣銀白的雨絲。這令人振奮的柔和人造氛圍,非平時所常見,其引 人入勝給人以一種甜美的異樣感覺。兩排茂密的灌木叢之間,是一條條長滿蘚苔的小徑,好 像鋪著綠色的地毯。杜·洛瓦倏地發現,左邊一顆枝繁葉茂的棕櫚樹下,有一個大得可以沐 浴的大理石水池。池邊放著四個代爾夫特所產大型瓷塑天鵝,一股股清泉從其微微張開的嘴 內不斷噴出。
  水池底部鋪了一層金黃色細沙,幾條來自中國的金魚正在水中嬉戲。這些外形奇特、體 大腰圓的金魚,不僅眼球凸出,而且每塊鱗片的邊緣都呈藍色,是養於水中,用於觀賞的。 看到這些時而到處游弋、時而一動不動的小東西,不禁使人想起中國巧奪天工的刺繡。
  杜·洛瓦停下腳步,不覺怦然心動,心中嘀咕道:「要說富有,這才是名副其實。只有 住在這樣的地方,才算不枉度此生。
  問題是別人能夠做到,而我為何不能?」
  他想了想,看自己有何辦法可以施展,但這種辦法豈能立時想出?他因此為自己的無能 而深感懊惱。
  他身邊的蘇珊這時一言未語,似乎在想著什麼。他側過眼向她看了看,剛才的想法再次 湧現於腦際:「我當初要是娶了這沒有頭腦的姑娘,也就好了。」
  「當心。」蘇珊好像突然從其悠悠遐思中驚醒過來,向他喊了一聲,推著他穿過面前的 人群,向右拐了過去。
  這時,只見一簇奇異的樹木,其葉片像張開五指的手掌,顫悠悠地伸向天空。就在這樹 叢的中央,一個人正動也不動地立於海面上。
  別具匠心的佈置,確實產生了意想不到的效果。油畫的四周完全淹沒於搖曳不定的綠葉 叢中,使得整個畫面看去像是一個深不可測、如夢如幻的黑洞。
  觀眾必須仔細觀看,方可看清畫上原來畫著一條小船。由於佈置巧妙,船體部分已盡皆 隱去。其實船舷上正坐著一位聖徒,手上舉著一盞燈。明亮的燈光全都照在翩翩而來的基督 身上。不過,在昏暗的燈影裡,船上的其他聖徒仍依稀可辨。
  基督踏著波浪往前走著,腳下的波濤立時順從地退去,讓出了一條道。聖人周圍一片黑 暗,只有點點繁星在夜空中閃爍。
  提燈的信徒照著慢慢走來的基督,明滅不定的燈光中顯現出聖徒們一張張驚喜的臉龐。
  這確是一幅氣魄宏大、匠心獨運的名家之作。誰看了都會產生強烈的印象,令你夢牽魂 縈,久久不能忘懷。
  因此今日來此觀看的人,起先都斂聲靜氣,默然無語,過了一會兒也就若有所思地走開 了,隨後才會談起這幅畫的價值。
  杜·洛瓦看了片刻,心下想道:
  「能夠買下這樣的東西,確實非同小可。」
  見不大的場地前,現在已是擠擠撞撞,他也就緊緊地夾著依然挽著他的蘇珊那只纖纖細 手,立即退了出來。
  「要不要喝杯香檳?」,蘇珊問他。「我們現在不妨去餐廳坐坐,或許能在那兒見到我 爸爸。」
  他們於是慢慢地往回走著,各個客廳裡都擠著滿滿的賓客,衣香鬢影,人聲鼎沸。
  「那是拉羅捨和杜·洛瓦夫人,」杜·洛瓦忽然聽到好像有人在說。話音從他耳邊輕輕 掠過,似乎來自很遠的地方。是從哪兒傳來的呢?
  他往四下看了看,果然看到他妻子正挎著這位部長走了過來。兩個人笑容滿面,在低聲 說著什麼悄悄話,不時對視的目光,柔情依依。
  他感到,旁人好像在一邊看著他們,一邊發出低聲議論。
  他真想衝過去,不管三七二十一,給這兩個鬼男女狠狠幾拳。
  瑪德萊娜這樣做,真讓他丟盡了臉。他不由地想起弗雷斯蒂埃,人們現在談到他杜·洛 瓦時,可能也在稱他為「龜公」。
  她有什麼了不起?不過是個發跡小人,表面上確有幾分機靈,實際上並無多大能耐。人 們所以常來他家作客,是因為不敢得罪他,知道他並非等閒之輩。不過,人們在私下議論他 倆時,一定無所顧忌。這也難怪,這個女人一舉一動都像在玩弄心術,名聲越來越糟,因此 已將他這個家弄得流言四起。同她在一起,他杜·洛瓦絕不會有什麼作為的。她已成為他的 絆腳石。
  啊,早知今日,他定使出渾身解數,好好作弄她一番。比如眼前這位可人的蘇珊,他便 可大加利用,使她無地自容。他怎麼就瞎了眼,沒有看到這一點呢?
  他和蘇珊此時已來到餐廳。餐廳很大,一排排大理石柱子,氣勢宏偉。牆上掛著年代久 遠的戈柏蘭珍貴壁毯。
  瓦爾特一眼瞥見他這位專欄編輯,急忙走來同他握了握手,心中的喜悅顯而易見:「各 處都看了嗎?蘇珊,你是否領著他,將應走的地方都走到了?漂亮朋友,今天到的人真多, 你說是不是?蓋爾什親王也來了,你見到沒有?他剛才在這兒喝了杯五味子酒。」
  說罷,他又向參議員黎梭蘭迎了上去。參議員身後跟著他的妻子。這沒有頭腦的女人, 把自己打扮得像雜貨鋪一樣花哨。
  一位男士這時走來向蘇珊打了個招呼。此人瘦高個兒,臉上蓄著金色的絡腮鬍子。頭已 有點禿,一副社交場合到處可見的瀟灑神氣。杜·洛瓦已聽人稱呼他為德·卡佐勒侯爵。他 此時忽然對這位侯爵產生了嫉妒。他是什麼時候同蘇珊認識的?無疑是在她家發了財之後。 不用說,此人現在一定在追求蘇珊。
  有人碰了一下他的胳臂,杜·洛瓦回過頭,原來是諾貝爾·德·瓦倫。老詩人頭髮梳得 油光可鑒,身上的禮服卻是皺巴巴的,一臉漠然而又疲憊的神情。
  「今日這種場合,就是我們常說的及時行樂,」他說,「一會兒還有舞會,跳完舞便回 去睡覺。這難得的機會,女孩子定會高興異常。你何不喝杯香檳?這酒好極了。」
  他讓人將自己手上的酒杯倒滿,舉起杯,向此時已拿起一杯酒的杜·洛瓦敬酒道:「願 頭腦精明者,能戰勝百萬富翁。」
  接著,他又溫和地說道:
  「倒不是因為我對他人有錢感到不舒服,或者嫉恨他們,這是我的原則立常」杜·洛瓦 沒有再聽他說下去,因為蘇珊已隨著德·卡佐納侯爵走了。他撇下諾貝爾·德·瓦倫,立刻 追了上去。
  可是恰在這時,一群人亂哄哄地湧來,想喝點什麼。他因而被擋住了去路。待他好不容 易擠出來時,不想卻與德·馬萊爾夫婦撞個滿懷。
  德·馬萊爾夫人他常可見到,但她丈夫他卻很久未見了。
  德·馬萊爾先生走上來緊緊握著他的雙手說道:「親愛的,您上次讓克洛蒂爾德捎給我 的話,令我不勝感激。我因購買摩洛哥債券而賺了差不多十萬法郎。沒有您,這錢是賺不到 的。您真是一位很重情誼的朋友。」
  幾位男士不時回轉身來看著這妖嬈而俏麗的褐髮女人,杜·洛瓦隨即說道:「親愛的, 作為回報,請允許我帶走您的妻子,或者說,允許我挽上她的胳膊,去走一走。一對夫婦不 應總在一起,您說是嗎?」
  「完全對,」德·馬萊爾先生欠了欠身。「要是我們走散了,便一小時後在此會面。」
  「好的。」
  兩個年輕人說著擠進人群,後面跟著這位丈夫。克洛蒂爾德感慨萬千,不停地說道: 「瓦爾特這一家真是走運。不過歸根結蒂,還是因為人家有生意頭腦。」
  「瞧你說的,」杜·洛瓦反駁道,「一個人只要有能耐,便總會成功的。總之是各有各 的辦法。」
  「兩個女孩每人將有兩三千萬法郎,」克洛蒂爾德又說,「且不說蘇珊長得那樣漂亮。」
  杜·洛瓦沒有接茬。見他的心事被人道破,他很是不快。
  克洛蒂爾德尚未去看《基督凌波圖》,杜·洛瓦說他願為引路。一路上,他們說說笑 笑,以糟踐他人為樂,對陌生人更是品頭論足,無所顧忌。聖波坦這時走了過來,上衣的翻 領上掛滿各種勳章。他們一見,不禁開懷大笑。走在他後面的一位前任駐外大使,胸前也掛 著勳章,但數目遠不如聖波坦多。
  「這個社會真是無奇不有,」杜·洛瓦忽然大發感慨。
  布瓦勒納也走來同他握了握手,胸前也掛了根決鬥那天帶過的黃綠兩色綬帶。
  佩爾斯繆子爵夫人雖然身軀肥胖,但也精心打扮了一番。
  她此刻正在路易十六時代式樣的那間小客廳裡,同一位公爵說著什麼。
  「一對情人在竊竊私語,」杜·洛瓦調侃道。進入花房後,他又看到自己的妻子正坐在 一簇花叢後面,身旁是拉羅捨—馬蒂厄。他們這樣做,分明帶有這樣的意思:「我們就要在 這大庭廣眾之下幽會,別人怎樣說,我們毫不在乎。」
  德·馬萊爾夫人在看了卡爾·馬科維奇所繪基督後,也認為這幅畫確實非同一般。此 後,他們開始往回走,但她丈夫已不知往哪裡去了。
  「洛琳娜還在恨我嗎?」杜·洛瓦突然問道。
  「這還用說?她根本不想見你,別人一談起你,她便走開。」
  杜·洛瓦沒再說什麼。小傢伙突然對他如此反感,真讓他不知如何是好,心裡備覺沉重。
  走到一扇門邊,蘇珊驀地出現在他們面前,大聲喊道:「埃你們在這兒。這樣吧,漂亮 朋友,你姑且獨自呆一會兒。我要帶克洛蒂爾德去我房間看看。」
  兩個女人匆匆走了。人群雖然密集,但她們扭動靈活的身腰,竟然順利穿了過去。這是 她們在此場合的拿手好戲。
  「喬治。」有人這時輕輕喊了一聲。杜·洛瓦回轉身,原來是瓦爾特夫人。她接著壓低 嗓音說道:「你這個人心也太狠了,這樣折磨我,對你有什麼好處?我讓小蘇珊把你身邊的 那個女人帶走,就是要同你談一談。聽著,我今晚無論如何……無論如何要同你談談……否 則……否則……我不知會做出什麼事來的。你馬上到花房去。花房的左邊有一扇門,出了門 便是花園。你沿著對面的小路一直往前走,很快可看到一個葡萄架。
  我們十分鐘後就在那兒見面。你若不去,我馬上就會撕破臉大鬧起來,這絕不是戲言。」
  「好吧,」杜·洛瓦高傲地答道,「我十分鐘後一定到達你剛才說的那個地方。」
  他們隨即分了手。不過杜·洛瓦卻差點因雅克·裡瓦爾的糾纏,而未能準時到達。因為 後者忽然走來挽上他的胳膊,神采飛揚地同他說得沒完沒了。他顯然是從餐廳喝了酒來的。
  後來,杜·洛瓦在一間客廳裡又遇到了德·馬萊爾先生,總算把雅克·裡瓦爾交給了 他,自己才脫了身。他現在需要做的是,決不能讓妻子或拉羅捨看到自己。所幸這一方面倒 還順利。因為他們此刻好像仍在那裡熱烈地談著什麼。這樣,他終於到了花園裡。
  不想外面的陣陣寒氣,凍得他像是掉進了冰窟窿,心中不由地想道:「他媽的,這樣下 去非感冒不可。」他於是將一方手帕,像領帶一樣繫在脖頸上,沿著小徑慢慢地往前走去。 由於剛剛走出燈火輝煌的客廳,腳下的路一時看不太清。
  左右兩邊的灌木叢,樹葉早已脫落,細小的枝條在寒風中抖動。房內射出的燈光照在上 面,灰濛濛一片。他依稀看到前邊的路中央彷彿有個白晃晃的東西,原來是瓦爾特夫人正袒 胸露背地站在那裡。她頹喪地說道:「啊,你總算來了。你難道要逼我去死?」
  「又來了,」杜·洛瓦不慌不忙地說道,「別這樣好不好?你若不聽,我馬上就走。」
  瓦爾特夫人鉤住他的脖頸,嘴對著嘴向他說道:「我哪一點對不起你?為何總這樣躲著 我?說,我在哪兒得罪了你?」
  杜·洛瓦試圖將她推開,一邊說道:
  「上次見面,你將頭髮繞在我上衣的扣子上,弄得我妻子差點同我鬧翻。」
  瓦爾特夫人聽了一怔,但很快便使勁搖著頭:「胡說。你妻子才不管這些呢,一定是你 的哪個情婦因此同你鬧了一常」「我沒有情婦。」
  「住嘴。你為何總也不來看我?為何連一星期一次同我一起吃餐晚飯也不願?我受的苦 三天三夜也說不完。我是這樣地愛你,無時無刻不想的是你,你的身影總在我眼前晃動,每 說一句話,總擔心會帶出你的名字來。這一切,你知道嗎?我感到自己像是被什麼東西緊緊 地束縛住,像是陷入了羅網,究竟是什麼,自己也說不清楚。我什麼時候都在想著你,結果 是喉頭發緊,胸部像撕裂了似的,兩腿癱軟如綿,連路也走不了。
  這樣,我整天呆呆地僵坐在椅子上,心裡卻仍舊想的是你。」
  杜·洛瓦驚異地看著她,發現他所熟悉、身體微胖、一臉調皮孩子氣的她,已經是一點 影子也見不到了。現在出現在他面前的,是一個煩躁不安、絕望之極,什麼都能做得出來的 女人。
  一個模糊的想法開始在他的腦海中形成,只見他說道:「親愛的,愛情並不是永恆之 物。有聚有散,才是正理。像我們這樣下去,必會弄得對雙方都非常不利。與其這樣,還不 如早日分手。我說的這些,全是實情。不過,你若能表現得理智一點,把我當作你的一個朋 友來接待我,對待我,我定會像往常一樣,來看你的。這一點,不知你能否做到?」
  瓦爾特夫人將她那裸露的雙臂壓在他穿著黑色禮服的胸前,說道:「只要能見到你,讓 我做什麼都可以。」
  「可是說定了,」杜·洛瓦說,「我們只是普通朋友,沒有其他任何關係。」
  「當然說定了,」瓦爾特夫人嘟噥道,但緊接著便將嘴唇向他湊了過來,說道:「吻我 一下……最後一次。」
  「不行,」杜·洛瓦和藹地拒絕道,「剛定下的規矩,豈能馬上就推翻?」
  她轉過身,擦了擦奪眶而出的淚水,然後從胸衣內抽出一個用粉紅色絲帶捆著的紙包, 遞給杜·洛瓦:「給,這是購買摩洛哥股票賺的錢中你所應得的一份。能為你弄點外快,我 很高興。喏,拿去吧……」「不,」杜·洛瓦不想要,「這錢我不能收。」
  「什麼?」瓦爾特夫人勃然大怒,「你今天可別給我來這一套。這錢明明是你的,除了 你,誰也不能要。你如不要,我就把它扔到陰溝裡去。喬治,你這人怎麼這樣?」
  杜·洛瓦於是接過小紙包,隨即放到了口袋裡。
  「現在該回去了,」他說,「否則你會得肺炎的。」
  「這樣豈不更好?我真希望能快快死掉。」瓦爾特夫人說,同時一下拿起他的一隻手, 帶著瘋狂和絕望,沒命地在上面親了又親。隨後便戀戀不捨地跑到樓裡去了。
  杜·洛瓦於是慢條斯理地往回走著,心裡打著如意算盤。
  接著也就昂首挺胸,滿面笑容地到了花房裡。
  他妻子和拉羅捨已不知哪裡去了。人群已逐漸散去,留下來跳舞的人顯然沒有多少。她 見蘇珊挽著她姐姐的胳膊,雙雙向他走了過來。她們要他待會兒和德·拉圖爾—伊夫林伯爵 一起,同她們跳第一個四人舞。
  「你們說的這位伯爵是誰?」杜·洛瓦不解地問。
  「我姐姐新交的一個朋友,」蘇珊做了個鬼臉。
  「你真壞,蘇珊,」羅莎滿臉羞紅,「你明明清楚,他既不是你的朋友,也不是我的朋 友。」
  「這我知道。」蘇珊笑了笑。
  羅莎一賭氣,扭頭走了。
  杜·洛瓦親熱地挽起蘇珊的胳膊,溫和地說道:「聽我說,親愛的小蘇珊,你真把我當 朋友看嗎?」
  「當然啦,漂亮朋友。」
  「對我絕對信任?」
  「絕對信任。」
  「你剛才說的話還記得嗎?」
  「關於哪一方面?」
  「關於你的婚事,也就是說,你將嫁給什麼樣的人。」
  「記得。」
  「很好,你可否答應我一件事?」
  「可以。什麼事?」
  「每當有人向你求婚時,你都要同我商量,在徵求我的意見之前,決不答應任何人。」
  「好的,我一定照辦。」
  「這可是我們兩人間的秘密,不可告訴你父親和母親。」
  「我不會對他們說的。」
  「你發誓?」
  「我發誓。」
  裡瓦爾這時匆匆跑了來:
  「小姐,你父親叫你去跳舞。」
  「走,漂亮朋友,」蘇珊說。
  杜·洛瓦謝絕了。腦海中忽然湧進了許多新的東西,他想馬上就離去,以便冷靜地考慮 一下。他找了找瑪德萊娜,不一會兒,發現她在餐廳裡正與兩位他所不認識的男士一起喝可 可飲料。她把他向他們作了介紹,但沒有告訴他這兩人是誰。
  過了片刻,他說道:
  「咱們走吧。」
  「隨你的便。」
  瑪德萊娜挽上他的胳膊,穿過各間客廳,往外走去。客廳裡的人已經不多了。
  「老闆的夫人在哪兒?我想同她打個招呼。」
  「我看不必,她會挽留我們參加舞會,而我對此已無興趣。」
  「這倒是,你說的很對。」
  歸途中,兩個人都默然無語。然而一進入房內,瑪德萊娜面紗還未摘去,便笑嘻嘻地向 他說道:「知道嗎?我有一件你意想不到的東西給你。」
  杜·洛瓦氣哼哼地嘟噥了一句:
  「什麼東西?」
  「你猜。」
  「我不想費這個勁兒。」
  「你說,後天可是元旦?」
  「是呀。」
  「大家又該送新年禮物了。」
  「對。」
  「這是拉羅捨給你的新年禮物,他剛才交給我的。」
  說著,瑪德萊娜遞給他一個類似首飾盒的黑色小盒。
  杜·洛瓦漫不經心地打了開來,發現裡面放著一枚榮譽團十字勳章。
  他的臉色頓時變得有點蒼白。隨後,他笑了笑,說道:「我倒希望他能給我送上一千 萬。這玩意兒對他根本不值什麼。」
  瑪德萊娜本來以為他會高興得跳起來,不想他卻如此看不上眼,因而氣憤異常:「你這 個人實在越來越不像話了,現在已沒有一件東西能使你感到滿意。」
  「這傢伙不過是在還債,」杜·洛瓦不慌不忙地說道,「他欠我的可多著哩。」
  瑪德萊娜不明白他今日為何這樣陰陽怪氣,說道:「你今年才有多大?能得到這樣的勳 章,已經很不錯了。」
  「什麼都是相對而言,」杜·洛瓦說,「我今天得到的,本來應當更多。」
  他拿起敞開的盒子放在壁爐上,對著那閃閃發光的勳章看了良久。然後蓋上盒蓋,聳了 聳肩,開始寬衣上床。
  元月一日的政府公報果然宣佈,新聞記者普羅斯佩—喬治·杜·洛瓦因功勳卓越,而被 授予榮譽團騎士勳章一枚。杜·洛瓦見自己的這個姓在公報上是分開寫的,因而比得到勳章 更感到高興。
  看到此消息一小時後,他收到老闆夫人一封簡函,求他當天和他妻子一起去她家吃晚 飯,大家好好慶賀一下。去還是不去?他拿不定主意。但過了一會兒,也就將這措辭曖昧的 信扔進壁爐,向瑪德萊娜說道:「我們今晚去瓦爾特家吃晚飯。」
  「什麼?」瑪德萊娜聽了一驚,「我還以為你是再也不會踏進他們家一步的。」
  「我已改變主意,」杜·洛瓦淡淡地說了一句。
  他們到達時,老闆夫人正一個人呆在那間仍保持著路易十六時代風格的小客廳裡。此客 廳現已成為她專門接待好友的地方。她通身素黑,頭上撲著香粉,樣子十分迷人。她這個人 遠看像個老婦,近看卻在妙齡。即使仔細觀看,也讓人難以分辨。
  「你們是不是有什麼人亡故了?」瑪德萊娜問。
  「可以說是,也可以說不是,」瓦爾特夫人答道,聲音十分淒涼。「說不是,是因為我 們並沒有任何親人故去。說是,是因為我已到達這樣的年齡,距離告別此生的日子已為期不 遠了。
  今天穿上這套喪服,是想為此志哀。不管怎樣,從今而後,我是心如死灰了。」
  「決心雖然下了,」呆在一旁的杜·洛瓦心想,「但能保持下去嗎?」
  晚飯的氣氛相當沉悶,只有蘇珊說個不停。羅莎似乎心事重重。大家一再為杜·洛瓦舉 杯祝賀。
  飯後,大家離開餐廳,在各個客廳和花房裡走了走,互相間隨便聊著。杜·洛瓦同老闆 夫人走在最後,老闆夫人拉了一下他的胳臂,低聲向他說道:「聽我說……從今而後,我是 什麼也不會對您說了……不過喬治,您可要常來看我。您看,我已不再對您以『你』相稱了。
  沒有您,我是活不下去的,情況絕對如此。因此而造成的痛苦,將是任何人所難以想像 的。不論白天還是黑夜,我的心靈及我身上的每一個毛孔,都感到您就在我身旁。總之,您 的身影無時無刻不在我眼前晃動。這情景就好像您讓我喝了一杯毒汁,這毒汁如今正在我的 體內肆虐。我已經不行了,是的,我是不行了。我現在唯一的希望,就是在您面前顯出一點 老態來。我對頭上的白髮毫無掩飾,為的就是給您看的。不過,您可要以朋友的身份常來看 我。」
  她一把抓住杜·洛瓦的手,使勁捏著,揉著,指甲深深地陷進肉裡。
  「這絕無問題,不用再說了,」杜·洛瓦冷冷地說道,「您看,我今天一接到您的信, 不是馬上就來了嘛。」
  同兩個女兒及瑪德萊娜走在前邊的瓦爾特,已在《基督凌波圖》旁等著杜·洛瓦。他這 時笑著向杜·洛瓦說道:「知道嗎?我昨天見我妻子曾跪在這幅畫前禱告,其一片虔誠同在 教堂裡一樣。那樣子可真把我樂壞了。」
  「這是因為只有這位基督能拯救我的靈魂,」瓦爾特夫人解釋道,其堅定的語氣顯示出 內心的無比激動。「每次見到他,心裡便感到勇氣倍增,渾身充滿力量。」
  說著,她走到這立於海面的神明前,不禁連聲感慨起來:「他是多麼地非同一般。這些 人是多麼地怕他,又是多麼地愛他。你們看,他的頭顱和眼神是多麼自然而又飽含靈性。」
  「他很像你,漂亮朋友,」蘇珊突然喊道,「我對此確信無疑。你若蓄上絡腮鬍子,或 者他將絡腮鬍子刮掉,就不會有什麼不同了。啊,你們倆是如此相像。」
  說著,她讓杜·洛瓦站到了油畫旁。眾人一看,果然覺得極其相像。
  人人都驚訝不已。瓦爾特說他簡直不敢相信,瑪德萊娜則笑著說,基督的神采要更為雄 勁。
  瓦爾特夫人動也不動,死死地盯著基督像旁她那情人的面龐。滿頭白髮下,面色頓時一 片蒼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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