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已是秋天。杜·洛瓦夫婦整個夏天都是在巴黎度過的。值此議會短暫休假之機,他
們在《法蘭西生活報》連篇累牘,發表了一篇又一篇支持新政府的文章。
現在雖然還只是十月初,議會卻要復會了。因為摩洛哥事件已變得十分嚴峻。
實際上,誰也不相信會向丹吉爾派兵。然而議會休會那天,右翼議員朗貝爾·薩拉辛伯
爵,卻發表了一篇風趣詼諧、連中間派也鼓掌叫好的演說,說他敢以自己的鬍鬚與政府總理
的美髯打賭,新任內閣定會倣傚其前任,向丹吉爾派出一支軍隊,使之同派往突尼斯城的軍
隊彼此對稱。這正如一個壁爐,必須左右兩邊都放上花瓶,方可產生對稱效果一樣。他還
說:「先生們,對法國來說,非洲這塊土地恰如一個壁爐。此壁爐不但消耗了我們大量的木
柴,且因風門太大,為了能夠點著而燒掉了我們許多紙幣。
「你們忽然雅興不淺,一廂情願地不惜重金在壁爐的左邊放了一尊突尼斯小擺設。既然
如此,你們就等著瞧吧,馬羅先生現在也會如法炮製,在壁爐的右邊放上一尊摩洛哥小擺
設。」
這篇講話早已家喻戶曉。杜·洛瓦便是受其啟發而寫了十來篇關於阿爾及利亞殖民地的
文章,作為他初進報館時所中斷的文章續篇。他在文章中竭力鼓吹出兵,雖然他自己也認
為,出兵的可能根本不存在。他在「愛國」的幌子下,大肆煽動人們的情緒,把西班牙視為
敵國,對它展開了極其惡毒的攻擊。
《法蘭西生活報》因其與政府當局眾所周知的密切關係而忽然名噪一時。對於政治方面
的消息,它的報道總要先於其他嚴肅報刊。它並在報道時以這樣那樣的按語,點出其支持者
——各位部長——的意圖。因此該報一時成了巴黎和外省各報搜集新聞的場所,成了各類消
息的重要來源。人人敬而遠之,開始對它刮目相看。它已經不是一群投機政客暗中把持的報
刊,而是政府的重要喉舌。報館的幕後核心,就是拉羅捨—馬蒂厄,杜·洛瓦則成了他的發
言人。至於瓦爾特老頭,這位平時很少發言的眾院議員和精於心計的報館經理,之所以隱而
不露,據說在摩洛哥正暗中做著大筆銅礦生意。
瑪德萊娜的客廳業已成為一處很有影響的場所,好幾位內閣成員每星期都要來此聚會。
連政府總理也已來她家吃過兩次晚飯。這些政界要人的女眷,過去輕易不敢跨進她家門檻,
如今卻以有她這個朋友為榮,而且來訪的次數遠遠超出她對她們的回訪。
當今外交部長在這裡隨意出入,儼然成了家中的主人。他每天隨時會來,而且總帶來一
些要發的電文、情報或消息,經他口授,由丈夫或妻子筆錄下來,好像他們已成為他的秘書。
每當這位部長大人離去之後,同瑪德萊娜面對面獨處的杜·洛瓦,總要對這出身卑微的
發跡小人火氣連天地發洩一通,言語中不僅充滿威脅,而且帶有惡毒的含沙射影。
每逢此時,瑪德萊娜總是聳聳肩,輕蔑地說道:「你若有能耐,也像他一樣,混個部長
讓我看看。到那時,你不也可趾高氣揚起來?不過在此之前,勸你還是閉上你的臭嘴為好。」
杜·洛瓦乜斜著眼看著她,撫了撫嘴角的鬍髭,說道:「我有什麼能耐,現在也還無人
知曉。也許總有一天,大家會發現的。」
「那好,」瑪德萊娜捺住性子說道,「我們就等著看你什麼時候會有這一天。」
兩院復會那天早晨,尚未起床的瑪德萊娜,向正在穿衣的杜·洛瓦作了反覆叮嚀。因為
丈夫就要去拉羅捨—馬蒂厄家吃午飯,想在開會之前,就《法蘭西生活報》第二天要發表的
一篇政論文章聽聽他的意見。不言而喻,此文應是內閣真實意圖的一種半官方表露。
「特別是,」瑪德萊娜說道,「別忘了問問他,貝龍克勒將軍是否確像外界所傳已被派
往奧蘭。如果確已派去,其意義可就非同一般了。」
「你能否少囉唆了兩句,」杜·洛瓦不耐煩地說道,「讓我安靜一會兒。此去該問些什
麼,難道我自己還不清楚?」
「那可不見得,親愛的,」瑪德萊娜依然和顏悅色地說道,「每次你去部長家,我給你
交辦的事,你總要忘掉一半。」
「那是因為,」杜·洛瓦氣哼哼地說,「你這位部長大人是個蠢貨,我很討厭他。」
「這是什麼話?」瑪德萊娜的語調仍舊十分平靜,「他既不是我的部長,也不是你的部
長。不過他對你比對我要更為有用。」
杜·洛瓦稍稍轉過身,向她發出一聲冷笑:「對不起,他並未向我獻慇勤。」
「對我也沒有呀,」瑪德萊娜不慌不忙地說,「別忘了,我們的前程可全都仰仗著他。」
杜·洛瓦一時語塞,過了一會兒,又說道:「如果問我,在你的崇拜者中我喜歡誰,我
倒還是傾向於沃德雷克那個老傻瓜。這傢伙近來怎樣?我已有一星期沒見著他了。」
「他病了,」瑪德萊娜說,神態分外鎮定。「他給我寫了封信,說他因關節炎發作而起
不了床。你應當去看看他。你知道,他很喜歡你,你若去了,他一定會很高興的。」
「是的,我一會兒就去,」杜·洛瓦說。
他已穿戴整齊,戴上帽子後又查了查,看有沒有落下什麼。見一切都已妥貼,他也就走
到床邊,親了親妻子的前額,說道:「回頭見,親愛的。我晚上七點以前回不來。」
說完,他出了家門。拉羅捨—馬蒂厄先生正在恭候他的光臨。由於內閣須趕在議會復會
之前的正午開會,他今天的午餐定於十點開始。
鑒於女主人不願改變她的用餐習慣,飯桌上只坐了他們兩人及部長的私人秘書。剛一落
座,杜·洛瓦便談了談他那篇文章及其梗概,並不時地看了看匆匆寫在幾張名片上的筆記。
「親愛的部長先生,」他最後問道,「您看有沒有什麼不妥之處?」
「大體上還可以,親愛的朋友。只是對於摩洛哥問題,語氣或許稍嫌肯定。文章應將出
兵的道理說得頭頭是道,同時又讓人感到最終是不會出兵的,你自己就絕不相信。總之要讓
讀者從字裡行間感到,我們不會在這件事情上陷得太深。」
「好極了,我已明白您的意思,並將努力在文章中將此點充分反映出來。對了,我妻子
要我問您,會不會將貝龍克勒將軍派往奧蘭,聽了您剛才的話,我認為不會派。」
「是的,」部長說。
話題隨後轉到議會當天的復會。拉羅捨一馬蒂厄侃侃而談,顯然在對自己幾小時後在議
會的發言會產生怎樣的效果,作仔細的推敲。他的右手時而拿著叉子或刀子,時而拿著一小
塊麵包,不斷地揮舞著,好像已站在議會的講壇上,不但語言鏗鏘,而且詞藻華美,賽似清
醇無比的美酒。他形質豐偉,衣冠楚楚,嘴角兩撮短髭微微向上翹起,看去酷似豎著兩條蠍
子的尾巴。此外,他頭髮梳得油光可鑒,在頭頂中央一分為二,圍著兩鬢貼了一圈,如同自
命風流的外鄉子弟。不過,雖然風華正茂,他卻已有點大腹便便,凸起的肚子把上身穿的背
心撐得鼓鼓的。他的私人秘書一直默然無語地吃著,喝著,對他這唾沫橫飛的誇誇其談,顯
然已習以為常。對他人的平步青雲艷羨不已的杜·洛瓦,心裡恨得什麼似的,不由地在心中
罵道:「你這發跡小人有什麼了不起的?當今政客哪個不是碌碌庸才?」
他把自己的才華同這位巧言令色的部長比了比,心中嘀咕道:「他媽的,我若有十萬法
郎,去我美麗的家鄉盧昂參加競選,讓我那些諾曼底同鄉,不管機靈與否,都參加到滑稽透
頂的選舉中來,我不也會成為一名政治家?我在各個方面都一定會非常出色,豈是這些目光
短淺的鼠輩所能比擬?」
拉羅捨—馬蒂厄滔滔不絕,一直說到僕人送來咖啡。他一見時候已經不早,立即按了按
鈴,叫人備車,同時向杜·洛瓦伸過手來:「都清楚了嗎,我親愛的朋友?」
「清楚了,部長先生,請儘管放心。」
杜·洛瓦於是不慌不忙地向報館走去,打算動手寫那篇文章。因為在下午四點之前,他
沒有什麼事可做。只是到四點鐘,他要去君士坦丁堡街與德·馬萊爾夫人相會。他們的會面
每星期兩次——星期一和星期五,如今已是刻板成章。
可是他剛走進編輯部,便有人遞給他一封快信。信是瓦爾特夫人寄來的,內容如下:我
今天一定要見到你,事情至關重要。請於午後兩點在君士坦丁堡街等我。我這回可要給你幫
個大忙。
你至死不渝的朋友——維吉妮
「他媽的,來的可真是時候。」杜·洛瓦憤怒不已,隨口罵了一句。由於情緒太糟,他
已無法工作,因而立即出了報館。
一個半月來,他一直試圖同瓦爾特夫人斷絕往來,可是她卻仍舊死死纏著他。
那天失身之後,她曾懊悔萬分,在隨後一連三次會面中對杜·洛瓦責備不休,罵聲不
絕。杜·洛瓦被這罵罵咧咧的場面弄得心如死灰,且對這徐娘半老、喜怒無常的女人早已失
去興趣,因此決定疏遠她,希望這小小的插曲能因而很快過去。不想她忽然回心轉意,對他
一片癡情,不顧一切地沉溺於這條愛河中。那樣子,簡直像是往脖頸上拴塊石頭跳入河中一
樣。杜·洛瓦軟了下來,出於對她的愛憐和照拂,只得處處隨著她。
可是她的情思是那樣熾烈,弄得他心力交瘁,難於招架,備受折磨。
比如她一天也不能見不著他,每天隨時隨刻都會給他寄來一封快信,約他立即去街頭、
商店或公園相會。
及至見了面,她又總是那幾句話,說她是多麼地愛他,在心裡將他奉若神明。等到離
去,也總免不了一番賭咒發誓:「今日見到你,真不知有多高興。」
至於其他方面,也與杜·洛瓦的想像截然不同。為了博得杜·洛瓦的歡心,她常常做出
一些與其年齡極不相稱、令人噴飯的可笑動作。這賢良文靜,年已四十的女人,多年來始終
恪守婦道,她那聖潔的心靈,從無任何非分之想,更不知男女偷情為何物。可如今,她卻像
是在經過一個寒冷夏天之後所出現的陽光慘淡的秋天,或像是在花草孱弱、蓓蕾夭折的暮
春,突然萌發出了一種少女般的奇異情思。雖然姍姍來遲,這股愛卻分外地熱烈,並帶著一
片天真。其難以逆料的衝動和不時發出的輕聲叫喚,恰如情竇初開的少女。但畢竟青春已
逝,這嬌媚不斷的惺惺作態,只能使人倒胃。一天之中,她可以給杜·洛瓦寫上十來封情
書,但情書所透出的狂熱,卻只會讓人啞然失笑。情書的文筆更是怪誕,常常無緣無故詩興
大發,不能給人以任何感染。此外,信中還學做印地安人的樣子,通篇充斥飛禽走獸的名字。
每當他們在一起時,一旦沒有外人,她便會拖著她那胖胖的身軀,努起難看的嘴唇,走
過來溫情脈脈地親吻他,胸衣下兩隻沉甸甸的乳房因步履的迅疾而不停地抖動。尤其讓
杜·洛瓦難以忍受的,是她對他各種各樣令人作嘔的親暱稱呼。一會兒喚他「我的小耗
子」,「我的小狗」,「我的小貓」,一會兒又喚他「我的小寶貝」,「我的小青鳥」,
「我的小心肝」。而且每次同他床第相就,總要有一番忸忸怩怩,半推半就,並自以為嫵媚
動人,故意裝出一副天真無邪、擔驚受怕的樣子,同行為不軌的女學生做的那些小動作十分
類似。
「我現在要吻誰呢?」她常會問道。如果杜·洛瓦沒有馬上回答「吻我」,她便會沒完
沒了地問下去,直到杜·洛瓦氣白了臉為止。
杜·洛瓦覺得,她本應懂得,談情說愛,需要的是把握分寸,相機行事,一言一行都要
十分謹慎而又恰到好處;她作為一個芳齡已逝、已有兩個女兒的女人,又是一名上流社會的
貴婦,既已委身於他,就應行事莊重,嚴於律己,善於克制內心的衝動。這時的她可能還會
流下眼淚,但此眼淚決不應像正當豆蔻年華的朱麗葉所流下的,而應像狄多所流下的。
她不停地向他嘮叨:「我是多麼地愛你,我的小乖乖。你也一樣愛我嗎,我的小寶貝?」
杜·洛瓦每聽到她喊他「我的小乖乖」或「我的小寶貝」,真想叫她一聲「我的老太
婆」。
「我自己也不敢想像怎麼就順從了你,」她常這樣說道,「不過我並不後悔。愛情原來
是這樣的美好。」
她說的這些話,杜·洛瓦聽了,覺得它是那樣地刺耳。「愛情原來是這樣的美好。」這
句話從她嘴裡說出來,簡直像是一個天真無邪的少女在舞台上背誦的台詞。
此外,她在擁抱杜·洛瓦時,那生硬的動作也令他深為不悅。一接觸到這位美男子的嘴
唇,她便週身熱血奔湧,慾火如熾,因而其擁抱往往顯得異常認真,那笨手笨腳的樣子讓
杜·洛瓦直想笑。因為這情景分明同一些目不識丁的老人,到了行將就木之際,忽然心血來
潮,想學幾個字一樣。
她使出全身力氣,緊緊地將他摟在懷內,其熱辣辣的目光是那樣熾烈,令人望而生畏,
正是某些年華已逝,但床第興致依然不減當年的女人所常有的。她雙唇顫抖,默然無語地使
勁吻著他,同時那溫暖、臃腫、已經力不從心但仍不知足的身軀,則緊緊地貼著他。這時,
她常會像一個情竇初開的少女,有意扭動身軀,嗲聲嗲氣地對他說:「小寶貝,我是多麼地
愛你。我是多麼地愛你。現在來讓你的小女人,好好地痛快一下。」
每當此時,杜·洛瓦真想痛罵她幾句,然後拿起帽子,拂袖而去。
他們最初的幾次幽會,是在君士坦丁堡街進行的。但每次見面,杜·洛瓦總是提心吊
膽,生怕會遇上德·馬萊爾夫人。
因此到後來,他也就想出種種借口,不讓她來這裡。
他現在幾乎每天都去她家,或是去吃午飯,或是去吃晚飯。她則不放過任何機會同他親
暱,有時在桌子下面和他拉拉手,有時在門背後和他偷吻。然而杜·洛瓦卻更希望同蘇珊呆
在一起,因為她的小樣兒是那樣有趣。不想這長著一張娃娃臉的少女,為人卻相當機靈、狡
黠,常常說出一些叫人意想不到的詭詐話語,像集市上見到的小木偶,總喜歡炫耀自己。她
對身邊的一切及所有的人都看不上眼,而且觀察敏銳,出語犀利。杜·洛瓦常常挑逗她,讓
她對什麼都採取一種玩世不恭的態度。二人因而情投意合,十分默契。
蘇珊對他如今是張口「漂亮朋友」閉口「漂亮朋友」地叫個不停。
一聽到她的叫喊,杜·洛瓦立刻便會離開她母親而向她跑過去。蘇珊這時常會在他耳邊
嘀咕兩句尖刻的話語,兩人於是發出一陣哈哈大笑。
這樣,杜·洛瓦既已對這位母親的愛感到索然寡味,現在也就對她厭煩透了。只要一看
到她,聽到她的聲音,甚至是想起她,便怒氣衝天。因此,他已不再去她家,對她的來信或
召喚,也不予理睬了。
瓦爾特夫人現在終於明白,杜·洛瓦已不愛她了,因此心中備感痛苦。但她並未死心,
仍在時時注視著他的一舉一動,甚至坐在窗簾放下的馬車裡,在報館或他家的門前,或他可
能經過的路旁等著他。
杜·洛瓦真想毫不客氣地罵她一通,甚至狠狠地揍她一頓,直截了當地對她說:「滾
開,你總這樣纏著我,真讓我煩透了。」可是鑒於《法蘭西生活報》的關係,他們不想把事
情做得太絕,希望通過他的冷漠和軟硬兼施,以及不時說出的尖銳話語,而使她最終明白,
他們之間的關係該結束了。
不想她仍不識事務地想出種種理由,一定要他去君士坦丁堡街同她見面,而一想到兩個
女人總有一天會在門前相遇,杜·洛瓦便感到不寒而慄。
說到這另一個女人,即德·馬萊爾夫人,在這一年的夏天,他對她的愛卻越來越深了。
杜·洛瓦常叫她「我的淘氣鬼」。不言而喻,他喜歡的是她。由於他們都是玩世不恭的風流
人兒和在社交場中追歡買笑的浪蕩男女,兩人的性情是如此相投,連他們自己也未想到,他
們竟與街頭那些生活放蕩之徒毫無二致。
因此整個夏天,他們是在卿卿我我的熱戀中度過的,常常像兩個尋歡作樂的大學生,特
意偷偷離開家,跑到阿讓特伊、布吉瓦爾、麥松和普瓦西去共進午餐或晚餐,並久久地在河
上泛舟,採摘岸邊的花草。德·馬萊爾夫人所矚目的是塞納河炸魚、白葡萄酒燴肉和洋蔥燒
魚,以及酒肆門前的涼棚和艄公喊出的號子。杜·洛瓦則喜歡在大晴天同她一起坐在郊區列
車的頂層上,說說笑笑,飽覽巴黎郊外的景色,雖然市民們在這裡建的一幢幢別墅大都十分
簡陋,並無多少魅人之處。
有的時候,杜·洛瓦不得不趕回城裡,去瓦爾特夫人家吃晚飯。他此時對死死纏著他的
老東西真是恨得咬牙切齒,一心惦念著剛剛和他分手的德·馬萊爾夫人,因為在河邊的草叢
裡,這年輕的女人已使他的慾望得到滿足,他的心已被她完全佔據。
現在,他以為自己已終於大體擺脫老東西的糾纏,因為他已非常明確,甚至直截了當地
向她表明,他不想讓他們之間的關係繼續下去了。不想一走進報館,竟又收到了她的快信,
要他下午兩點去君士坦丁堡街相見。
他一邊走一邊將信又讀了一遍,只寫上面寫道:「我今天一定要見到你,事情至關重
要。請於午後兩點在君士坦丁堡街等我。我這回可要給你幫個大忙。你至死不渝的朋友——
維吉妮。」
「老東西今天又要見我,」杜·洛瓦在心裡嘀咕道,「不知為的是什麼?我敢打賭,除
了沒完沒了地向我嘮叨,她是怎樣地愛我,一定又是什麼話也沒有。不過她在信中談到事情
至關重要,又說要給我幫個大忙,這或許是真的,因此須看看再說,問題是,克洛蒂爾德四
點就到,我無論如何得在三點之前把老東西打發走。唉。這兩個女人可真煩人,但願她們不
要碰在一起。」
他不由地想起自己的妻子。實在說來,也只有她從未給他帶來任何煩惱。她有自己的生
活,似乎也很愛他,這在他們共度良宵時表現得尤其明顯。總之,她平素的生活有條不紊,
幾乎一成不變,決不許人輕易打亂。
這樣,杜·洛瓦邁著緩慢的步伐,向他那用作同女人幽會的住所走了過去,心裡對老東
西恨得什麼似的:「哼,她這次要是什麼事兒也沒有,看我會怎樣對待她。我可不會像康布
羅納那樣溫文爾雅。相反,作為第一步,我將對她說,從今之後再也不會跨進她家的門坎。」
他於是走進房內,等待瓦爾特夫人的到來。
她幾乎立刻就來了,一見到他便說道:
「埃看來你收到我的信了,真是太好了。」
杜·洛瓦沒好氣地答道:
「是的,信送到報館時,我正要去眾議院。你今天找我來,又有什麼事?」
為了親吻他,她已摘去頭上的面紗,像一條被打怕的狗,一副膽怯而又溫順的樣子,向
他走了過去,一邊說道:「你對我為何這樣狠?……說話總是夾槍帶棒的……我做了什麼對
不起你的事?你也不想想,這樣做會給我造成多大的痛苦?」
「收起你那一套。」杜·洛瓦向她嘟噥道。
瓦爾特夫人緊挨著他站著,只要他微微一笑,或做個什麼手勢,便會立即投入他的懷抱。
「我原是一個多麼規矩而又幸福的女人,」她又說道,「不想被你勾引而誤入歧途,今
天你竟又這樣對我。你當初在教堂裡是怎樣對我說來著,後來又怎樣硬把我拉到這間房裡,
你總還沒有忘記吧?可是現在,你一見到我,竟是這樣一副樣子,這樣一種腔調。上帝。上
帝。你對我為何如此凶狠?」
杜·洛瓦跺了跺腳,變得更加聲色俱厲了:「別說了,你這些話我實在聽夠了。一見到
你,就是這沒完沒了的嘮叨。好像我當初追求你時,你還是個孩子,什麼也不懂,完全是個
天使。不,親愛的,事實不容否認,你當時並不是一名無知無識的幼女,因此根本談不上拐
騙。你是作為一個成年婦女,投入我的懷抱的。對此,我一直深深地銘感於懷,但我總不能
就這樣一輩子圍著你轉。你有丈夫,我也有妻子,都是有家的人,再也不能胡鬧了。是的,
我們曾相愛過,不過時間短暫,無人知曉,現在該結束了。」
「埃」瓦爾特夫人說道,「瞧瞧你這些話是多麼地狠毒,多麼地齷齪,多麼地無情無
義。是的,我當時已確實不再是冰清玉潔的少女,可是我從未愛過別人,從未失過身……」
「這些我全知道,」杜·洛瓦打斷她的話,「況且你已說過不下二十次了。不過你應知道,
你當時已有兩個孩子……因此已不是一名處女……」她驚愕不已,不由地倒退一步:「埃喬
治,你要這樣想,那就太不像話了。……」與此同時,她雙手按住胸口,喉間喘著粗氣,眼
看就要放聲痛哭。
杜·洛瓦見她的眼淚已經下來,順手拿起放在壁爐上的帽子,向她說道:「既然你要
哭,我就走了,再見。你今天讓我來,原來是要我看這場表演。」
她往前一步,攔住了他,同時從兜裡抽出一塊手絹,迅速擦了擦眼淚。神色已終於鎮定
下來,但說出的話語仍因氣噎喉堵而斷斷續續:「不……我今天來……是要告訴你一個消
息……一個政治方面的消息……如果你願意……可以趁此機會賺上五萬法郎……甚至更多。」
「什麼?你說的是什麼?」杜·洛瓦的語氣突然緩和了下來。
「昨天晚上,我偶爾聽了幾句我丈夫和拉羅捨的談話。再說,他們平時談什麼,倒也不
怎麼背著我。我只聽我丈夫要拉羅捨對你保守秘密,因為怕你會把事情洩露出去。」
杜·洛瓦已將帽子放在椅子上,神情十分緊張:「那麼,他們說了什麼呢?」
「他們要佔領摩洛哥。」
「這是哪兒的話?我剛才還在拉羅捨家,同他一起吃了飯。
內閣打算怎樣做,他基本上都已對我講了。」
「不,親愛的,他們騙了你。他們的事不想讓任何人知道。」
「你坐下來說,」杜·洛瓦對她說道。
他自己隨即在一張扶手椅上坐了下來,瓦爾特夫人則從地上拉過一個小板凳,放在
杜·洛瓦兩腿之間,一屁股坐在上面。接著,她十分溫存地說道:「我因為時時想著你,現
在對我身邊的人所悄悄議論的話題,也很留意。」
她告訴杜·洛瓦,一個時期來,她發現他們一直在背著他搞什麼秘密勾當。他們對他是
既想利用,又不太放心。
「你知道,」她說,「一個人在有了心上人後,是變得特別精明的。」
到了來此見他的頭一天,她終於弄明白是怎麼回事。原來他們正在偷偷地謀劃一筆很大
很大的交易。她為自己的機靈而感到高興,臉上不禁露出了笑容。她越說越激動,出言吐語
完全是一副金融家內眷的神情,非常熟悉交易所裡所玩弄的各種花招和證券市場的急劇變
化。證券行情的這種大起大落,常會使成千上萬的小資產者和微薄年金收入者,在一兩小時
內便傾家蕩產。因為這些人以其積蓄所購股票,大都是以一些政治家或銀行家的響亮名聲為
後盾的。
「他們這一手,」瓦爾特夫人反覆說道,「幹得可真漂亮,實在天衣無縫。再說整個事
情是我丈夫一手策劃的,他對此非常內行,簡直是得心應手。」
杜·洛瓦對她這沒完沒了的情況介紹,實在聽得不耐煩了,說道:「究竟是怎麼回事,
你倒是快說呀。」
「好吧,事情是這樣的:向丹吉爾出兵一事,早在拉羅捨當上外交部長之日,他們便已
決定了。這期間,他們一步步地,把降到六十四法郎或六十五法郎的摩洛哥股票全部收了進
來,而且收進的手段極其巧妙,全都是委託名聲欠佳的經紀人代為辦理,以免引起他人懷
疑。他們甚至瞞過了羅契爾德家族的銀行。該行雖曾對不斷有人購進摩洛哥股票感到不解,
但得到的答覆是,收購者全系聲名狼藉、瀕於破產的中間人,因而也就未予深究。現在,出
兵一事很快就將付諸實施,一旦我們的軍隊到達那邊,國家就會對此股票提供擔保。這樣一
來,我丈夫他們便可穩賺五、六千萬。你聽明白沒有?他們為何對誰也不放心,生怕走漏一
點風聲,不也就再清楚不過了嗎?」
瓦爾特夫人感到,她在杜·洛瓦心中的地位,現已變得重要起來,因此將兩手放在他的
膝蓋上,上身緊緊地貼著他的胸膛。為了博得他的一笑和他對她的愛撫,現在不論要她做什
麼,她也會在所不辭。
「情況確實嗎?」杜·洛瓦問。
「絕無問題,」瓦爾特夫人充滿自信。
「這一手確實漂亮,」杜·洛瓦說,「至於拉羅捨這個混蛋,到時候,我可要給他一點
厲害。啊,這個惡棍。他最好還是小心點……最好還是小心點……他那部長職位已完全掌握
在我手裡。」
他想了想,自言自語道:
「不過這個機會倒不可放過。」
「這種股票,」她說,「你現在要買也還可以,每股才七十二法郎。」
「是呀,可是我手頭沒有現錢。」
瓦爾特夫人抬起頭來看著他,目光中充滿央求:「此點我已想到,我的小貓咪。你若能
聽我的話,對我好一點,所需的錢可由我來借給你。」
「這個嘛,就算了吧,」杜·洛瓦斷然回絕。
「聽我說,」瓦爾特夫人又哀求道,「我還想了個辦法,無須你借一個銅子。我本想買
一萬法郎這種股票,以便積攢一點私房。這樣吧,既然你無現金購買,我就買他兩萬,其中
有一半算你的。你知道,這筆錢我不必還我丈夫。因此你現在一分錢也不用出。如果事情成
功,你可得七萬法郎。如果不能成功,你欠我的一萬法郎,什麼時候歸還都可以。」
「不,」杜·洛瓦仍不同意,「這種做法我不太喜歡。」
瓦爾特夫人於是又擺出一大堆理由來說服他,說他實際上只是憑一句話而參加一萬法郎
的認購,因此也是承擔著一定風險的。其次,她也不必為他墊一分錢,因為所需款項將從她
丈夫的銀行透支。
此外,她還向他闡明,這件事若能成功,將完全歸功於他在《法蘭西生活報》從政治方
面所進行的努力,若不加以利用,就未免太愚蠢了。
杜·洛瓦依然猶豫不決,瓦爾特夫人又說道:「你應當這樣想:這一萬法郎,實際上是
我丈夫替你墊的,你替他辦的事所應得到的報酬,遠遠不止這些。」
「好吧,那就這樣辦,」杜·洛瓦終於說,「你認購的股票中算我一半。如果將來本金
全虧,我便給你一萬法郎。」
瓦爾特夫人欣喜萬狀,她站起身,雙手扶著他的頭,吻了又吻。
杜·洛瓦起初未予制止。不想她更加大膽,到後來竟緊緊摟著他,在他臉上到處吻著。
他想另一位就要來了,如果他心一軟,勢必會消耗他一些時間,況且他與其在老東西懷內耗
費精力,還不如留待年輕的德·馬萊爾夫人到來。
他於是輕輕將她推開,說道:
「好了好了,不要再這樣了。」
「啊,喬治。」瓦爾特夫人痛苦地看著他,「我現在連吻吻你也不行了。」
「今天不行,我有點頭疼。總是這樣,我會受不了的。」杜·洛瓦說。
瓦爾特夫人只得順從地在他的兩腿間重新坐下,說道:「明晚來我家吃飯好嗎?你若能
來,我將不知有多高興。」
他沉吟良久,最終還是不敢拒絕,說道:「好呀,我一定來。」
「真是太感謝了,親愛的。」
激動不已的她,不禁溫柔地將她的面頰在他的胸膛上慢慢地蹭來蹭去。不料她的一根烏
黑的長髮,在不知不覺中纏在了他上身背心的鈕扣上。
她發現後心中忽發奇想,這種純屬迷信的奇想,正是女人們在考慮問題時所常有的。她
於是索性把那根頭髮繞在那個扣子上。接著又在另一個扣子上繞了一根。如此接二連三,她
在杜·洛瓦上身背心的所有扣子上,都繞了根自己的頭髮。
待會兒,杜·洛瓦一站起來,勢必會將這些頭髮扯斷,從而給她造成疼痛。然而對她說
來,這將是多大的幸事。她的一小綹頭髮,即她身上的一些東西,將因而被他帶走。這類信
物,他還從來沒有跟她索要過。而現在,這一根根頭髮將像一種無形的紐帶,神不知鬼不覺
地把她緊緊同他連結在一起,是她留在他身上的一件法寶。總之,杜·洛瓦將會不由自主地
想著她,思念她。他對她的愛或許明天就會變得強烈一些。
「我要走了,」杜·洛瓦這時突然說道,「因為我要在眾院會議結束之前趕去見兩個
人,今天不能不去。」
「是嗎?這樣快就走?」瓦爾特夫人歎息一聲,但接著便隱忍道:「好,你走吧,不過
明天可一定要來吃晚飯。」
她將身子閃了開來,頭上猛的一陣短暫而劇烈的疼痛,好像針扎一樣。她的心跳得厲
害,為自己被他稍稍弄疼而感到十分高興。
「那就再見了,」她說。
杜·洛瓦似笑非笑地將她摟在懷內,冷冷地親了親她的兩眼。
她被這親吻頓時弄得心醉神迷,又歎息了一聲:「這樣快就要走了。」哀求的目光始終
盯著房門大開的臥房。
杜·洛瓦將她輕輕推開,臉上一副焦急的樣子:「我得走了,再要耽擱,就趕不上了。」
她於是湊過嘴唇,杜·洛瓦在上面隨便碰了碰,一面將她遺忘的雨傘遞給她,說道:
「快走,快走,現在已經三點多了。」
她先他一步走了出去,嘴裡仍在不停地說道:「明晚七點,可別忘了。」
「明晚七點,我不會忘的。」杜·洛瓦說。
他們隨即分了手,一個往右,一個往左。
杜·洛瓦一直走到環城大街,然後又沿著馬勒澤布大街慢慢走了回來。走到一家食品店
門前,他發現玻璃缸裡裝著糖炒栗子,心想這是克洛蒂爾德特別愛吃的,於是走去買了一
袋。四點整,他回到君士坦丁堡街,恭候其年輕情婦的光臨。
德·馬萊爾夫人今天來得較晚,因為她丈夫又從外地回來了,要住上一星期。
「你明天能來我家吃晚飯嗎?我丈夫見到你一定會很高興的。」她問杜·洛瓦。
「不行,我明天要去老闆家吃晚飯。我們有許多政治方面和金融方面的事情要商量。」
她已摘去帽子,現在正忙著脫下繃得太緊的胸衣。
「我給你買了點糖炒栗子,」杜·洛瓦指了指放在壁爐上的紙袋。
「是嗎?」她拍起了手,「你真是太好了。」
她走去拿起栗子,挑了一個嘗了嘗,說道:「這玩藝兒真不錯,我想我會把它全都吃光
的。」
她神采飛揚,深情地看著他:
「我的毛病很多,看來不論哪一方面,都未使你感到討厭。」
她慢慢地吃著栗子,並不時往袋內了上一眼,看裡邊是否還有。
「來,」她這時說道,「你來坐在這椅子上,我就坐在你兩腿之間吃我的栗子。那一定
很是愜意。」
杜·洛瓦笑了笑,隨即坐下並張開兩腿,讓她坐在中間,同瓦爾特夫人剛才坐的地方一
樣。
她仰起頭,嘴裡塞得滿滿的,向他說道:「告訴你,親愛的,我夢見了你,夢見咱們倆
騎著一頭駱駝作長途跋涉。那是一頭雙峰駝,我們每人騎在一個駝峰上,穿過一片沙漠,身
邊帶著三明治和葡萄酒。三明治用紙包著,酒則裝在玻璃瓶內。我們的飯就在駝峰上吃。可
是沒過多久,我便覺得乏味了,因為其他的事,什麼也做不了,我們之間隔的距離又太大。
因此我想下來。」
「我也想下來,」杜·洛瓦打趣道。
他哈哈大笑,覺得這個故事很是開心,因此慫恿她繼續說這說那,即情侶們在一起常說
的那種天真爛漫、柔情依依的「瘋話」。這無所顧忌的笑談,出自德·馬萊爾夫人之口,他
覺得是那樣情趣盎然,而如果由瓦爾特夫人說出來,則定會使他大為掃興。
克洛蒂爾德現在對他是左一個「我的小寶貝」,右一個「我的小貓咪」地叫個不停,他
聽了心裡美滋滋的,毫無不悅之感;而剛才瓦爾特夫人這樣叫他,他卻感到十分刺耳,很不
舒服。
這毫不足怪,同樣的情話出自不同的人之口,效果也全然不同。
不過杜·洛瓦在為這蕩人心魄的歡聲笑語所陶醉的同時,心裡卻想的是他即將賺到的七
萬法郎。因此他忽然以手指在德·馬萊爾夫人的頭上敲了兩下,打斷了她的喁喁絮語,說
道:「聽我說,我的小貓咪。替我給你丈夫捎句話。就說我說的,讓他明天去買一萬法郎摩
洛哥股票。此股票的現價是每股七十二法郎。不出三個月,我保證他能賺六萬至八萬法郎。
你可要叫他嚴守秘密,就說是我講的,政府已決定向丹吉爾出兵,國家將為摩洛哥股票提供
擔保。至於別的人,你就不用管了。我對你講的這些,可是國家機密。」
克洛蒂爾德的神情已變得十分嚴肅,說道:「謝謝你的關照。我今晚就告訴我丈夫。對
於他,你盡可放心,他不會說的。他這個人嘴很緊,絕不會有問題。」
她這時已將栗子全部吃完,因而將紙袋在手裡揉了揉,扔進壁爐裡,說道:「咱們上床
吧。」說罷開始給杜·洛瓦解上身背心的鈕扣。
然而她並未解下去,而是手上拿著一根從扣眼上抽出的長髮笑了起來:「瞧,你可真是
個忠實的丈夫,身上還帶著瑪德萊娜的頭髮。」
接著,她又變得嚴肅起來,對著這被她發現、幾乎看不見的頭髮琢磨了很久,說道:
「這頭髮是褐色的,不可能是瑪德萊娜的。」
「或許是女傭的吧,」杜·洛瓦笑道。
克洛蒂爾德認真地在背心上仔細查了查,結果從另一隻鈕扣上又抽出了一根長髮,隨後
又找出一根。她忽然臉色煞白,身子微微顫抖,大聲喊道:「好呀。你一定同哪個女人睡了
覺,她把頭髮纏在了你的紐扣上。」
「這是哪兒的話?你在胡說什麼……」杜·洛瓦驚訝不已,結結巴巴地說道。
他想了想,很快便明白了過來。雖然有點尷尬,但他立刻便訕笑著矢口否認,對克洛蒂
爾德懷疑他另有新歡並無任何不悅之意。
然而克洛蒂爾德仍在尋找,不斷地把她在其他扣子上找到的頭髮,一一迅速解開,扔到
地毯上。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天性機靈的她一眼就看了出來。因此,她頓時氣得七竅生煙,狂怒
不已,早已泣不成聲了:「這個女人一定愛著你……她分明是想讓你時時帶著她身上的某些
東西……埃你這無情無義的東西……」她忽然一陣欣喜,神經質地發出一聲尖叫:「埃……
埃……這是一根白髮……原來是個上了年紀的女人。……好埃你現在竟同老的也睡起覺來
了……她們一定給了你不少錢吧?……說,你收了她們多少錢?……沒有想到,你同什麼人
都可以……既然如此,也就用不著我了……你還是同那個人好吧……」她站起身,跑去拿起
剛才扔在椅子上的胸衣,迅速地穿了起來。
杜·洛瓦滿臉羞愧,走過去想挽留她:
「不要這樣……克洛……別犯傻了……我的確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聽我說……別
走……千萬別走……」「去同你那東西好吧……」德·馬萊爾夫人還是那句話,「讓她天天
守著你……她的這些頭髮……白色的頭髮……你可以拿來給自己編個指環……僅你身上纏著
的,便足足夠用……」她三下五除二,很快穿好衣服,並戴上了帽子和面紗。杜·洛瓦伸過
手來,想拉住她,不想她一揚手,給了他狠狠一耳光。杜·洛瓦一時被打得暈頭轉向,她趁
機拉開房門,一徑走了出去。
杜·洛瓦眼睜睜地看著她走了,心裡不禁對瓦爾特夫人這個心腸狠毒的老東西恨得咬牙
切齒。埃他定要將她趕得遠遠的,決不留情。
他用水洗了洗被打紅的臉頰,然後也走了出去,心裡卻一直在盤算著如何報這羞辱之
仇。無論如何,這一次,他是決不會讓步的。
走到大街上,他於閒逛中在一家珠寶店門前停了下來,對著店內的一隻懷表看了良久。
這只表,他早就想買了,但卻要一千八百法郎,他實在難以拿出。
但轉而一想,他的心不禁高興得怦怦直跳:「倘若那七萬法郎能穩穩到手,我要買這只
表,那還不輕而易舉?」
這樣一想,他的思緒也就轉到這七萬法郎的用途上來了。
首先,他要用這筆錢弄個議員當當。其次,當然是把那只令他夢牽魂縈的懷表買來,並
去交易所玩玩股票。此外還可以做點別的事情……他不想馬上去報館,覺得自己還是先同瑪
德萊娜談談為好,然後才去見瓦爾特先生,把已經決定的文章寫出來。因此,他邁開大步,
向家中走去。
到了德魯奧街,他忽然收住腳步,想起自己還沒有去看望住在昂坦街的德·沃德雷克伯
爵。因此又悠悠逛逛地往回走,心裡沉浸在美好的遐想中,想著許多甜美的事情,比如看來
可很快到手的那筆意外之財。當然,除此之外,他還想到了拉羅捨那個惡棍和瓦爾特夫人那
個心腸狠毒的老東西。至於克洛蒂爾德剛才的暴跳如雷,他倒不太在意,因為他知道,她很
快就會同他言歸於好的。
走到德·沃德雷克伯爵的門前,他向門房問道:「聽說德·沃德雷克先生病了,請問他
的身體近來怎樣?」
「先生,伯爵現已彌留病榻,看來是過不了今天晚上了。他的風濕病已進入心臟。」門
房答道。
沃德雷克要死了。杜·洛瓦驚訝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心中頓時升起許許多多亂七八糟
的想法,連他自己也不敢承認。
「謝謝……我回頭再來……」他嘟噥了兩句,連自己也不知道說的是什麼。
他跳上一輛公共馬車,立刻趕往家中。
他妻子已經回來,他急忙衝進她的房內,向她說道:「知道嗎?沃德雷克已經不行了。」
正坐在一邊看信的瑪德萊娜,抬起頭來,一連問了他三次:「什麼?你說什麼?……你
說什麼?……你說什麼?
……」
「沃德雷克伯爵因風濕病危及心臟,眼看是不行了,」杜·洛瓦說。接著又問道:「你
看現在該做些什麼?」
瑪德萊娜面色煞白,站起身,兩頰因抽搐而不停地顫抖,接著便以手捂著臉,哇地一聲
哭了起來。她就這樣站在那裡大放悲聲,悲痛欲絕。
少頃,她停止哭泣,擦了擦眼淚,說道:「我……我這就去看看……你別管我……我不
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回來……你不用等我……」「行,你去吧,」杜·洛瓦說。
他們握了握手,她便匆匆走了,連手套也忘了戴。
杜·洛瓦獨自吃了晚飯,隨即開始寫那篇文章。文章完全按照拉羅捨部長的意思,讓讀
者感到政府不會向摩洛哥出兵。
寫好後,他送到報館,同老闆聊了幾句,便叼著煙告辭出來,心裡不知怎的,感到分外
輕鬆。
回到家中,妻子尚未回來,他便躺下睡了。
瑪德萊娜將近午夜時分方才回來。杜·洛瓦被驚醒後,在床上坐了起來。
「怎麼樣?」他問。
瑪德萊娜面色之蒼白,神情之悲傷,是他從未見過的。只見她說道:「他死了。」
「是嗎?他留下什麼話沒有?」
「沒有。我趕到時,他已神志不清了。」
杜·洛瓦陷入了沉思,有些話已到嘴邊,但未敢說出。
「快睡吧,」他說。
瑪德萊娜迅速脫了衣服,在他身邊躺了下來。
「他死的時候,身邊有親人守著嗎?」
「只有一個侄子。」
「是嗎?這個侄子常來看他嗎?」
「從未來過,他們已有十年未見了。」
「他有沒有其他親人?」
「沒有……我想沒有。」
「這樣說來……他的財產將由此侄兒繼承了?」
「不大清楚。」
「他很有錢吧?」
「是的,很有錢。」
「知道大體數目嗎?」
「詳情不太清楚。可能有一二百萬吧。」
杜·洛瓦什麼也沒有再說。瑪德萊娜吹滅了蠟燭。兩個人肩並肩,靜靜地躺在黑暗中,
精神清醒地想著各自的心事。
杜·洛瓦已毫無睡意。他現在覺得,瓦爾特夫人將要幫他賺到的那七萬法郎實在太微不
足道了。他感到瑪德萊娜好像在哭,為了證實自己的判斷,他問了一句:「你睡著了沒有?」
「沒有。」
她的聲音分明帶著哽咽和顫抖。杜·洛瓦又說道:「剛才忘了告訴你了,你的那位部長
大人把我們給騙了。」
「是嗎?」
他於是把拉羅捨和瓦爾特搞的那個陰謀,一五一十地向她講了講。
「這些情況你是怎麼知道的?」他說完後,瑪德萊娜向他問道。
「對不起,」杜·洛瓦答道,「這一點恕我不能奉告。你有你的消息來源,我對此從不
打聽。同樣,我也有我的消息來源,且不想讓他人知道。不管怎樣,對於我剛才說的這件
事,我保證確實無誤。」
「這完全可能……」瑪德萊娜說,「我早就懷疑他們在背著我們做著什麼。」
依然毫無睡意的杜·洛瓦,這時往妻子身邊靠了靠,溫情脈脈地在她的耳邊親了親。她
使勁將他推開,一邊說道:「你行行好,讓我安靜一會兒行不行?我今天哪有這種興致?」
杜·洛瓦只得忍氣吞聲,轉過身去,閉上眼,終於沉沉睡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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