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對新人重返巴黎,已經兩天了。杜·洛瓦又回到了報館裡。原先所說由他接替弗雷
斯蒂埃生前所任職務、專門撰寫政論文章一事,尚須時日。因此他暫時仍負責社會新聞欄的
工作。
這天傍晚,離開報館後,他一徑趕往家中——瑪德萊娜的前夫留下的房子——去吃晚
飯。一想到很快又可同燕爾新婚的妻子親暱一番,他便興奮不已。為妻子的姿色深深傾倒的
他,現在對她完全是百依百順。走到洛雷特聖母街,路過一家花店時,他忽然靈機一動,決
定給她買束花,因此特意挑了一把骨朵很多的玫瑰。其中有的骨朵已開始開放,散發出濃郁
的芳香。
踏上新居的樓梯,每登上一層樓,他都要在樓梯口的鏡子前停下來,不無得意地照一
照。因為一看到這些鏡子,他便想起了自己當初走進這幢樓房的情景。
由於忘了帶鑰匙,他按了按門鈴。前來開門的人,仍是先前那個僕人。妻子主張將此人
留下,他同意了。
「太太回來沒有?」他問。
「回來了,先生。」
走過餐廳時,他發現桌上放著三副餐具,不由地深為納罕。客廳的門簾往上撩了起來,
他因而發現,瑪德萊娜正在往壁爐上的一隻花瓶裡插一束玫瑰。這束玫瑰,同他手上的那束
一模一樣。這使他很是掃興和不快,彷彿他對妻子的這一情意纏綿的表示,及因而從她那裡
必會得到的快樂,被人搶先奪去了。
「你今天請了哪位客人?」他走進去問道。
瑪德萊娜繼續在那裡擺弄著花,並未回過頭來:「今晚來的這個人,可以說是客人,也
可以說不是。因為他就是我的好友德·沃德雷克伯爵。多年以來,他每個星期一都要來這裡
吃晚飯,今晚也不例外。」
「埃很好,」杜·洛瓦嘀咕道。
他站在她身後,很想把手上的花藏起來,或者扔掉。不過到後來,他還是說了出來:
「瞧,我也給你帶來一束玫瑰。」
瑪德萊娜忽然轉過身,滿臉堆著笑:
「埃你還想到了這個,真是難為你了。」
她向杜·洛瓦伸出雙臂,把嘴唇向他湊了過去,神態是那樣地情真意切。他的心因而得
到些許寬慰。
瑪德萊娜接過來聞了聞,像個興高采烈的孩子,立刻就將花插到了放在壁爐另一頭的空
瓶內。
「這空空如也的壁爐上方,現在總算像個樣子了,我真高興。」她對著這番佈置,發出
一聲感歎。
接著,她又斬釘截鐵地說道:
「知道嗎?沃德雷克這個人,脾氣非常好,你們很快就會相處融洽的。」
門鈴這時響了起來,伯爵顯然到了。他安然地走了進來,神態之悠閒,同在自己家裡一
樣。只見他彬彬有禮地吻了吻年輕女人的纖纖細手,然後轉過身,親熱地把手向她丈夫伸了
過來:「這一向可好,親愛的杜·洛瓦先生?」
想當初,他同杜·洛瓦在此相遇,表情是那樣拘謹和生硬,而今天卻完全是一副和藹可
親的樣子。這表明,自那時以來,情況已發生很大變化。杜·洛瓦驚訝不已,為了不辜負其
盛情,立刻笑容滿面地將手伸了過去。經過簡短的交談,兩人簡直像是一對交往多年、互相
傾慕的莫逆之交。
容光煥發的瑪德萊娜,於是向他們說道:「你們倆談吧,我要去廚房看看。」
她向他們分別看了一眼,走了開去。
待她回來時,她見他們正在談論一出新上演的戲劇。兩人的觀點完全一致,目光中很有
點一拍即合、相見恨晚的意思。
晚餐十分豐盛,席間氣氛隨和而融洽。伯爵呆到很晚才走。在這幢房子裡,同這對年輕
漂亮的新婚夫婦在一起,他是那樣地心恬意牽他走後,瑪德萊娜向丈夫說道:「你說他是不
是很不錯?待你對他完全瞭解後,你會對他更加欽佩的。他實在是一個忠實可靠、不可多得
的朋友。唉,如果不是他……」她尚未把話說完,杜·洛瓦便搶著說道:「是啊,我也覺得
他很不錯。我相信,我們會相處得很好的。」
「有件事沒有告訴你,」瑪德萊娜隨即說道,「今晚睡覺之前,我們還得趕寫一篇東
西。飯前沒有對你講,是因為實在沒有時間,沃德雷克那時就要來了。我今天得到一條有關
摩洛哥的重要消息,是將來定會當上部長的拉羅捨—馬蒂厄議員給我提供的。我們應寫出一
篇像樣的文章,引起各方的注意。有關材料和數字,我已拿到。來,我們馬上就動手,你把
燈拿上。」
杜·洛瓦拿起燈,二人於是到了書房裡。
書房裡,書架上的書仍像先前一樣擺放著,紋絲未動。只是最上層現在又放了三隻花
瓶,那是弗雷斯蒂埃去世前一天在朱昂灣買的。桌子下面,死者生前用過的暖腳套還擺在那
裡,正等著杜·洛瓦來享用。杜·洛瓦在桌前坐下後,隨手拿起一支象牙蘸水筆。筆桿上,
死者生前咬過的斑斑痕跡,清晰可見。
瑪德萊娜點上一支煙,靠在壁爐上,把她聽到的消息談了談,接著又說了說她的想法和
她所考慮的文章梗概。
杜·洛瓦一邊仔細聽著,一邊不時在紙上匆匆寫下幾個字。瑪德萊娜說完後,他提了些
不同的看法,然後又回到所談問題上,大大作了一番發揮。經他這樣一改,他此刻所談的,
已經不是什麼文章的梗概,而是要掀起一場倒閣運動。這篇檄文不過是個引子。她妻子已放
下手中的香煙,不覺興趣大增。杜洛瓦一番話使她茅塞頓開,對問題看得更深、更遠了。
因此她不時點頭道:「對……對……很好……太好了……這才顯出文章的份量……」
杜·洛瓦說完後,她催促道:「現在快動筆吧。」
然而一旦攤開稿紙,杜·洛瓦又不知從何落筆了,這是他一貫的毛玻他苦苦地思索了起
來。瑪德萊娜於是走過來,輕輕地伏在他肩上,在他耳邊,低聲一句句地向他口授。
雖然如此,她仍不時停下來,顯出一番把握不定的樣子,問道:「你是這個意思嗎?」
「是的,就是這個意思,」杜·洛瓦每次總這樣答道。
瑪德萊娜出語辛辣而又尖刻,正是女流之輩所特有的,現在正可用來對現任政府首腦大
張撻伐。她不僅對這位政府首腦所推行的政策大加嘲諷,而且對其長相盡情奚落。文章寫得
瀟灑自如,意趣橫生,使人讀了不禁開懷大笑,同時對其觀察之敏銳也深為折服。
猶有甚者,杜·洛瓦還不時地加上幾句,使文章的鋒芒所向顯得更加咄咄逼人。此外,
別有用心地含沙射影,更是他的拿手好戲。這是他在撰寫本地新聞時磨練出來的。每當他覺
得瑪德萊娜提供的依據不太可靠,易於弄巧成拙時,他總有辦法把文章寫得撲朔迷離,使讀
者不由得不信,從而比直接說出更具份量。
文章寫好後,杜·洛瓦以抑揚頓挫的腔調,大聲讀了一遍。夫妻倆一致認為寫得無懈可
擊,好像互相敞開了心扉似的,帶著分外的欣喜和驚奇相視而笑。他們目不轉睛地盯著對
方,彼此間因深深的傾慕和柔情依依而興奮不已,從心靈到軀體不禁春情萌動,最後不約而
同地一下子投入對方的懷抱。
「咱們現在去睡吧,」杜·洛瓦拿起桌上的燈,目光灼灼。
「您既然掌燈引路,請不妨先行一步,我的主人,」瑪德萊娜回道。
兩人於是一前一後往臥房走去。妻子在後面一邊走著,一邊還為了讓他快走,而不停地
用指尖在丈夫的脖頸處輕輕地撓著,因為杜·洛瓦最怕別人給他搔癢。
文章以喬治·杜·洛瓦·德·康泰爾的署名發表後,引起很大轟動。眾議院一片嘩然。
瓦爾特老頭對杜·洛瓦大大誇獎了一番,決定《法蘭西生活報》的政治欄目,從此由他負
責,社會新聞欄則仍由布瓦勒納負責。
該報隨後對負責國家日常事務的內閣,展開了一系列巧妙而又猛烈的抨擊。有關文章都
寫得別具匠心,且例舉了大量事實,時而挖苦諷刺,取笑逗樂,時而筆鋒犀利,炮火連連。
如此接二連三,打得既准又狠,使人驚訝不已。大段大段地轉載《法蘭西生活報》的文章,
一時成為其他報刊的時髦之舉。官場人士紛紛打聽,可否對這未曾謀面的凶狠傢伙許以高官
厚祿,從而使之偃旗息鼓。
杜·洛瓦因而在政界名噪一時。人們一見到他,便是一番熱烈的握手,頭上的帽子舉得
老高,其聲望之與日俱增,由此可見一斑。不過相形之下,他妻子主意之多,消息之靈和交
游之廣,更使他暗暗稱奇。
他每天不論什麼時候回到家中,總可見到客廳裡坐著一位客人,不是參議員或眾議員,
便是政府官員或軍中將領。他們待瑪德萊娜一如多年知交,神態自然而又親切。她是在哪兒
同這些人認識的呢?她自己說是在社交界。可是他們對她如此信任和青睞,她又是怎樣得到
的呢?他始終弄不明白。
「她這個人完全可以做個呱呱叫的外交家,」杜·洛瓦心想。
晚上回來過了吃飯時間,在她是常有的事。每當此時,她總是氣喘吁吁,面色通紅,激
動不已。往往面紗尚未摘去,便連忙開口道:「我今天可給你帶來了一份『美味佳餚』。你
想,司法部長剛剛任命的兩位法官,曾是混合委員會成員。咱們這次可要給他一點厲害,讓
他永遠也忘不了。」
他們果然立即寫了一篇文章,把這位部長罵得狗血噴頭。
第二天,又是一篇。第三天,還寫了一篇。每星期二都要在德·沃德雷克伯爵於頭天來
過之後,到泉水街瑪德萊娜家來吃晚飯的眾議員拉羅捨—馬蒂厄,這天一進門便緊緊地握住
他們夫婦二人的手,欣喜若狂地連聲說道:「好傢伙,這氣勢可真厲害。經過這番窮追猛
打,我們豈有不大獲全勝之理?」
此人很久以來,一直對外交部長的職位虎視眈眈。這次確實希望能趁機了卻心願。
這個八面玲瓏的政客,其實並無政治信念和多大能耐,更無什麼膽略和真才實學。作為
一名外省的律師,他原是某省城的一位風流人物,但為人狡詐,一向在各激進派之間謀求折
衷,是所謂擁護共和的耶穌會會員,名不符實的自由思想衛士。這種像糞堆裡滋生的蠅蛆,
借普選之機而鑽入政界者,成百上千。
他受小農思想的驅使而特別善於投機鑽營,因而在失意潦倒、一事無成的眾議員同僚
中,一直被視為佼佼者。為了博取眾人的好感,他十分注重自己的儀表,總是穿得衣冠楚
楚,待人和藹可親,因此在社交界和魚龍混雜、良莠不齊的達官顯宦中,取得很大成功。
「拉羅捨很快將當上部長。」到處都有人這樣議論。他自己也同他人一樣,堅信部長的
職位非他莫屬。
他是瓦爾特老頭所辦報紙的一名大股東,也是他在眾議院的同僚,並已同他合夥做過多
筆金融生意。
杜·洛瓦對他的支持,可說死心塌地,因為他隱隱感到,自己日後說不定可從中撈到一
些好處。再說弗雷斯蒂埃丟下的這攤事兒,他不過剛剛接手。而拉羅捨—馬蒂厄曾許諾過弗
雷斯蒂埃,一旦他登上部長的交椅,便授予他榮譽團十字勳章。看來這枚勳章將要戴在他這
個瑪德萊娜新嫁的丈夫身上了。除此之外,總的說來,其他一切如故,並無任何變化。
對於杜·洛瓦所處的這一情況,同事們也都看了出來,人前人後常愛拿他開玩笑,弄得
杜·洛瓦十分惱火。
有的人乾脆叫他弗雷斯蒂埃。
他一走進報館,便有人不管不顧地向他喊道:「喂,弗雷斯蒂埃。」
他裝著沒有聽見,走到放信的木格前,看有沒有自己的信。可是那個人又喊了起來,聲
音也更大了:「喂。弗雷斯蒂埃。」見此情景,幾個人發出吃吃的笑聲。
杜·洛瓦往經理辦公室走了過去,剛才喊的人突然攔住了他,說道:「對不起,我才將
喊的是你。真是昏了頭,動不動就將你同可憐的查理混淆了起來。要說原因,主要還是你寫
的文章和他的文章,看起來太像了。大家都有同感。」
杜·洛瓦什麼也沒有說,但心裡卻窩著火,開始對死鬼弗雷斯蒂埃感到憤恨不已。
大家都覺得他這個政治欄目新任負責人,同其前任的文章,無論在措辭上還是在寫法
上,都極其相似。每當有人對此感到驚訝時,瓦爾特老頭也說道:「是的,乍一看去,確實
像是弗雷斯蒂埃寫的。但文章的內容卻要更加充實,行文也更加大膽、潑辣。」
還有一次,杜·洛瓦偶爾打開存放小木球的櫃子,發現弗雷斯蒂埃玩過的那些小球旁,
木棒上纏著一塊黑紗,而自己當初由聖波坦帶著玩的那個小球旁,木棒上卻纏了根粉紅色緞
帶。所有木球皆按其大小而擺放整齊,旁邊放著一塊博物館常見的那種標示牌。牌上寫道:
「此處木球系由弗雷斯蒂埃及其同仁昔日所收藏,今歸未經政府正式認可之繼承人弗雷斯蒂
埃—杜·洛瓦所有。此物經久耐用,隨處可使,旅行在外也無不可。」
杜·洛瓦看罷,捺著性子把櫃門關上,但仍大聲說了一句,以便房內其他人能夠聽到:
「想不到嫉妒成性的蠢才,到處都有。」
他的自尊心和虛榮心因而受到傷害。以筆桿為生的人,自尊心和虛榮心本來就很脆弱,
常常疑神疑鬼,肝火很旺。無論是一般記者還是天才詩人,都在所難免。
「弗雷斯蒂埃」這幾個字現在成了他一塊心病而很怕聽到,一聽見就臉上發燒。
他覺得,這個名字是對他的辛辣嘲諷,豈止是嘲諷,幾乎無異於是一種侮辱。彷彿時時
在向他吶喊:「你的文章是你老婆幫你寫的,正像她的前夫發表過的那些文章一樣。沒有
她,你豈會有今天?」
沒有瑪德萊娜,弗雷斯蒂埃必會一事無成。這一點,他深信不疑。至於他,哪有這回事
兒?
回到家中,他依然為此而深深苦惱著。在這個家裡,從傢具到各類擺設,他不論觸及到
什麼,馬上便會想起已經作古的弗雷斯蒂埃。對於這些事,他起初倒也沒怎麼管,可是同事
們開的玩笑,在他心裡留下了難以癒合的傷痕,一碰到這些迄今一直不怎麼注意的東西,心
頭便隱隱作痛。
他現在是只要一拿取某件器物,便覺得彷彿看到器物上正放著查理的一隻手。眼前的一
切,都是查理使用過的,都是他過去購買和喜愛的。這樣一來,那怕一想到他這位朋友同他
妻子往日的關係,杜·洛瓦也開始感到怏怏不樂。
他常為自己這種反常心理感到納悶,怎麼也弄不明白,不禁自言自語道:「這究竟是怎
麼回事?瑪德萊娜與朋友交往,我從無嫉妒心理,對她的所作所為一向是放心的。她進進出
出,我從不過問。可是現在一想起查理這個死鬼,我便氣不打一處來。」
「根本原因恐怕在於,」杜·洛瓦又想道,「他是個十足的廢物,弄得我也跟著倒楣。
不知瑪德萊娜當初怎麼嫁了這樣一個蠢貨?」
因此一個問題一直在他的腦際盤桓不去:「以她這樣一個精明女人,怎會心血來潮,看
上這個無用的畜生?」
這樣,一件件日常瑣事,諸如瑪德萊娜、家中男僕或女傭的一句話,只要一提起死者,
便使他心如針扎,忿懣之情與日俱增。
一天晚上,喜歡甜食的杜·洛瓦向妻子問道:「怎麼一塊點心也沒有?你可從來沒有讓
他們做過。」
「不錯,這件事我倒真沒想到,」年輕的妻子笑道,「因為查理生前討厭甜的東西。」
杜·洛瓦再也克制不住了,不耐煩地打斷了她:「你可知道?你天天左一個查理,右一
個查理,一會兒是查理喜歡這個,一會兒是查理喜歡那個,把我弄得煩透了。查理既然已經
死了,就讓他安息吧。」
瑪德萊娜驚異地看著丈夫,不明白他這無名火因何而發。
不過她到底是個精細的女人,很快也就對他的心事猜了個八九:定是潛移默化的忌妒心
理在那裡作祟,只要一提起死者,此種嫉恨便會大大膨脹。
她也許覺得這很可笑,但心裡卻感到甜絲絲的,因此什麼也沒有說。
杜·洛瓦為自己這一通按捺不住的發洩而感到氣惱。這天晚上,吃完飯後,他們在忙著
寫一篇文章,準備第二天發表。
他忽然覺著套在腳上的暖腳套不太舒服,想把它翻過來,但未能如願,因此一腳踢開,
笑著問道:「查理以前常用這玩意兒嗎?」
「是的,」瑪德萊娜也笑著答道,「他很怕感冒,畢竟身子骨較弱。」
「對於這一點,他的表現是夠充分的了,」杜·洛瓦惡狠狠地說道。接著又吻了吻妻子
的手,笑容可掬地說道:「所幸我同他不一樣。」
到了就寢的時候,他的腦際依然縈迴著那一成不變的想法,又問道:「查理睡覺時是否
帶個棉布睡帽,把後腦勺捂得嚴嚴實實,以免著涼?」
「不,」瑪德萊娜對於他的玩笑始終虛與委蛇,「他只是在頭上系一塊紗巾。」
「真是醜態百出,」杜·洛瓦帶著高人一等的輕蔑神情,聳了聳肩。
從此之後,查理的名字也就時時掛在他的嘴邊,不論遇上什麼事總要提起他,而且裝腔
作勢地帶著無限的憐憫,一口一個「可憐的查理」。
只要在報館裡聽到有人喊他兩三次弗雷斯蒂埃,他一回到家中,便會拿長眠於黃泉之下
的死者出氣,懷著仇恨,對死者百般嘲弄。這時,他常會得意地把他的缺點及其度量狹小和
可笑之處,一一列數出來,甚至加以渲染和誇大,彷彿要把這可怕的勁敵在他妻子心中所產
生的影響清除乾淨。
有一句話,他不知已說了多少遍:
「你還記得嗎,瑪德?弗雷斯蒂埃這個蠢貨那天竟然聲稱,他可舉出例子說明,胖子要
比瘦子更加有勁。」
到後來,他竟然對死者的床第隱私也發生了興趣,妻子對此實在難於啟齒,始終拒絕回
答。然而他仍一個勁地堅持道:「好了,好了,快給我講講吧。他在這方面的表現一定很可
笑,不是嗎?」
「算了,還是讓他安息吧,」瑪德萊娜說道,聲音很低。
「不,你一定要講,」杜·洛瓦窮追不捨。「這個畜生在床上一定也笨得可以。」
久而久之,他總是以這樣的話語來結束談話:「這傢伙可真是個十足的蠢貨。」
六月末的一天晚上,天氣特別熱,他站在窗邊抽煙,忽然靈機一動,想去外面轉轉,於
是向瑪德萊娜問道:「我的小瑪德,想去布洛涅林苑走走嗎?」
「好呀,當然想去。」
他們乘了一輛敞篷馬車,經香榭麗捨大街向布洛涅林苑駛去。天上的雲彩紋絲不動,一
點風也沒有。整個巴黎熱得像個蒸籠,吸入體內的空氣像鍋爐裡冒出的熱氣,滾燙滾燙。馬
車一輛接著一輛,把一對對情侶送到那較為清涼的林苑中去。
看著這些戀人勾肩搭背地坐在車裡,女的穿著淺色衣裙,男的穿著深色的衣裝,從他們
面前駛過,杜·洛瓦和瑪德萊娜不覺心馳神往。已有星星出現的火紅天空下,這情侶組成的
洪流源源不斷地流向林苑。除了車輪在地上的低沉滾動聲,沒有其他聲響。每輛車上都坐著
一對男女。他們默然無語,互相依偎著斜靠在座位上,沉陷於熾熱的慾望所造成的夢幻中,
正心急火燎地期待著那即將到來的狂熱擁抱。灼熱的暮色中似乎到處都是如癡如醉的熱吻。
這獸慾橫流,滾滾向前的戀人大軍,簡直使空氣也變得更形重濁起來,令人感到窒息。這些
成雙成對者,如今都沉醉於同一種追求,同一種激情中,一股狂熱的氣氛籠罩著四周。滿載
這萬種情愛的馬車,每一輛上方彷彿都是柔情繚繞,一邊走,一邊播灑著男女歡愛的濃厚氣
息,令人心旌搖搖,不能自已。
在這蕩人風情的熏染下,杜·洛瓦和瑪德萊娜不覺也柔情依依地手拉起手,一言不發,
心頭因四周的強烈氣氛而激動不已。
車到城外拐彎處,他們情不自禁地一下子擁抱在一起。瑪德萊娜心醉神迷,囁嚅地說
道:「咱們又像上次去盧昂那樣,想怎樣就怎樣了。」
巨大的車流進入林苑後也就散開了。在年輕人前往的湖區小路上,馬車逐漸拉開了距
離。林蔭茂密,樹影婆娑。樹下小溪流水潺潺,樹梢上方,廣袤的蒼穹已是繁星點點,空氣
因而顯得格外涼爽而又清新。車中情人在神秘的夜色中擁抱,親吻,無不感到銷魂蝕骨。
「啊,我的小瑪德。」杜·洛瓦緊緊地摟著妻子,輕輕喊了一聲。
「還記得你家鄉的樹林嗎?」瑪德萊娜於是說道,「那片林子是多麼地陰森可怖。我總
覺得它無邊無沿,猛禽怪獸,出沒無常。這裡的景象就大不相同,輕柔的晚風使人心曠神
怡。據我所知,林苑那邊就是塞弗勒。」
「埃瞧你說的,」杜·洛瓦說道,「我家鄉的那個樹林,也就有些鹿、狐狸、□子和野
豬而已,此外便是時而可以見到的守林人小屋。」
這「守林人」一詞,也即弗雷斯蒂埃的名字,從他口中脫口而出,他不由地一驚。好像
這個名字不是他自己說出的,而是某個人從路旁的灌木叢裡向他喊出來的。忽然之間,他什
麼話也沒有了。多日來,對死者的嫉妒一直折磨著他,弄得他坐臥不寧,難以排解。現在,
他又回到了這莫名其妙、不能自拔的苦悶中。
過了片刻,他向妻子問道:
「你過去也同查理一起,晚上乘車來此走走嗎?」
「當然,我們常來這兒。」
聽了這句話,他突然想立即打道回府,此要求是如此強烈,弄得他無以抗拒。因為這
時,弗雷斯蒂埃的身影又回到了他的心頭,緊緊地束縛著他,一刻也擺脫不了。無論是想什
麼或是說什麼,都離不開這個死鬼。
只見他惡狠狠地向瑪德萊娜說道:
「告訴我,瑪德。」
「什麼,親愛的。」
「你有沒有讓可憐的查理戴綠帽子?」
「你的這些無聊想法,什麼時候才算完,真是越來越不像話了。」年輕的妻子一臉的鄙
夷。
然而杜·洛瓦依然毫無收斂:
「瞧你,我的小瑪德,有還是沒有,照直說好了。快說,你讓他戴了綠帽子,是不是?」
瑪德萊娜無言以對。同所有女人一樣,一聽到這充滿侮辱的話語,便氣得渾身發顫。
「他媽的,」杜·洛瓦毫不退讓,又說道,「世上如果有人像是戴了綠帽子的話,他就
是一個。是的,一點沒錯。我之所以問你有沒有讓他戴綠帽子,就是想弄清這一點。不是
嗎?他那副模樣是多麼地呆頭呆腦?」
他覺得,瑪德萊娜好像笑了笑,或許是想起了什麼往事。
因此他堅持道:
「來,還是照直說了吧。這又有什麼關係?相反,你若向我承認,說你欺騙過他,豈不
是很有意思?」
他所一心盼望的,是能夠證實這可恨而又可惡的死鬼查理,確曾受過這可笑的恥辱。因
此此刻正為弄清這一點而焦躁不已:「瑪德,我的小瑪德,求你了,你就承認了吧,這是他
應有的下常你若不這樣對待他,反倒是不對的。來,瑪德,承認了吧。」
杜·洛瓦如此固執地堅持其想法,瑪德萊娜現在顯然覺得很有意思。因為她一陣陣地發
出了咯咯的笑聲。
杜·洛瓦於是將嘴湊近妻子的耳邊:
「說了吧……說了吧……只是說個是,不就完了?」
不想妻子猛地躲開身子,說道:
「你這個人真蠢。這種問題,誰會回答?」
她說這話的語氣是那樣認真,杜·洛瓦頓時像是渾身澆了盆冷水,微微喘息,神色茫然
地僵在那裡,彷彿受到了嚴厲訓斥。
馬車此時正沿著湖邊走著,映入水中的點點繁星,清晰可見。夜色沉沉,遠處似乎有兩
只天鵝在緩緩游動。
「現在往回走吧,」杜·洛瓦向車伕喊了一聲。馬車於是掉轉頭,踏上了歸程。迎面還
有一些車輛正不緊不慢地向這邊駛來,碩大的車燈像一隻隻眼睛,在黑暗的樹林中閃爍。
「這是不是一種默認?」杜·洛瓦的心頭依然縈繞著妻子剛才的話語,因為他覺得,她
的語氣實在有點怪。她一定欺騙了前夫,杜·洛瓦對此現在已幾乎可以斷定。這樣一想,他
不禁又怒火中燒,真想揪住她的頭髮,將她痛打一頓,把她掐死。
「啊,親愛的,要是我該欺騙他,那也只會同你。」她剛才的回答倘若這樣,那該多
好。他會怎樣地擁抱她,親吻她,愛她。
他雙臂環抱,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裡,眼睛向著天上,內心卻思緒翻滾,怎麼也集中不起
來。他只是感到,胸中正鬱結著滿腔的怨恨和怒火,同每一個男子在得悉自己的妻子偷人養
漢時所產生的心情一樣。懷疑妻子不貞,因而心情沉重,難於言表,箇中滋味他還是生來第
一次嘗到。因此,他現在倒是在為他的亡友弗雷斯蒂埃感到不平。這種不平之感是那樣地強
烈,不可名狀,轉而迅速變成對瑪德萊娜的憎恨。她既然讓前夫戴了綠帽子,他杜·洛瓦又
怎能信得了她?
不過他的心情很快也就平靜了下來。為使痛苦的心靈得到撫慰,他自我安慰道:「沒有
一個女人是規矩的。對於這些人,只能使之為己所用,決不可對她們有絲毫的信賴。」
這樣,內心的痛苦轉瞬變成滿腔的鄙視和厭惡,他真想把這些想法和盤托出,發洩一
通。不過話到嘴邊,還是克制住了,同時反覆在心裡重複著一句話:「世界屬於強者。我必
須做個強者,駕馭一切。」
馬車走得很塊,轉眼已越過舊日城牆。杜·洛瓦看到前方天幕上有一團紅光,酷似一個
燒得紅紅的巨大鑄鐵爐立在那裡。耳際則傳來一片由各種各樣的無數聲響彙集而成的低沉隆
隆聲,時遠時近,持續不斷。這就是人們隱約可以感到的巴黎的脈搏跳動和生命氣息。在這
夏日的夜晚,她像一個勞累了一天的巨人,正躺在那裡喘著粗氣。
「我如果為此而大動肝火,」杜·洛瓦接著又想,「那也未免太蠢了。人人都為的是自
己,勝利歸於勇敢者。什麼都離不開『自私』兩字,有的自私是為了名利,有的自私是為了
愛情和女人,前者總比後者要好。」
星形廣場的凱旋門,又在視野中出現了。它像一個怪模怪樣的巨人巋然挺立於城門邊,
似乎正準備邁開雙腿,沿著面前的寬闊林蔭道向前走去。杜·洛瓦和瑪德萊娜所乘的馬車,
又捲進了車的洪流中。這一輛輛馬車,如今正將那些卿卿我我的情侶送回家去。他們的心早
已飛到床上,因此個個默然無語。
面對這壯觀的場面,杜·洛瓦和瑪德萊娜覺得,好像整個人類都陶醉在這歡樂與幸福中。
瑪德萊娜看出丈夫心裡一定在想著什麼,便輕聲問道:「你在想什麼呢,親愛的?你已
經有半個小時一句話也沒說了。」
杜·洛瓦發出一聲冷笑:
「我在想這些摟摟抱抱的癡情男女。因為我覺得,實在說來,生活中該做的事多得很,
何必這樣沒出息?」
「倒也是……」瑪德萊娜說道,「不過有的時候這也沒什麼不好。」
「好……當然好……不過應當在實在無事可做的時候。」
杜·洛瓦現在是徹底剝去了生活富有詩意的外表,惡狠狠地繼續想道:「一個時期來,
我總是縮手縮腳,這也不敢,那也不敢。遇到一點事兒,便心驚膽戰,自己折磨自己,這是
何苦來?從今之後,我是決不會再這樣了。」
想到這裡,弗雷斯蒂埃的身影又在他的眼前浮現了出來,不過並未在他心中引起任何不
快。相反,他覺得,他們已言歸於好,又成了兩個好友。他真想向他喊一聲:「喂,老兄,
你好。」
瑪德萊娜見他一直緘默不語,不禁感到不大自在,遂問道:「我們不妨先去多爾多尼咖
啡館吃點冰激淋,然後再回家,你看怎樣?」
杜·洛瓦轉過頭來,瞟了她一眼。車子這時恰巧走過一家有歌舞表演的咖啡館門前,她
那長著滿頭金髮的秀麗身姿,在耀眼煤氣燈飾的照耀下,是顯得多麼迷人。
「她可真漂亮,」杜·洛瓦在心中嘀咕道。「也罷,這樣也好。朋友,咱們倆可是棋逢
對手了。除非太陽從西邊出來,我是決不會為了你而不敢越雷池一步的。」
「當然好啦,親愛的,」他於是答道。為使她看不出任何破綻,他並且親了親她。
瑪德萊娜感到,丈夫的嘴唇簡直冷若冰霜。
不過他的臉上依然若無其事地漾著一絲微笑,並伸出手來,扶她在咖啡館門前下了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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