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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第一章

  喬治·杜洛瓦又恢復了原來的生活節奏,一切依然如故。
  他現已搬到君士坦丁堡街一樓的那一小套房間內,生活很有條理,儼然一副一切從頭開 始的模樣。他同德·馬萊爾夫人所保持的關係,甚至也變得和正常夫妻一樣,似乎為應付即 將到來的重大變化,而提前進行著某種演練。對於他這種按部就班的泰然表現,他的情婦常 常不免感到納罕,不止一次地笑道:「你比我丈夫還要埋頭家庭事務,早知如此,當初何必 要換一個。」
  弗雷斯蒂埃夫人在戛納滯留了些時日,至今未歸。後來,杜洛瓦終於收到她一封信,說 她將在四月中旬回來,對於他們的久別,則隻字未提。但他並不死心,決心一旦她稍有猶 疑,便使出渾身解數,一定要把她娶過來。他相信自己福星高照,相信他身上有一股令所有 女人難以抗拒、說不出所以然的魅力。
  一天,他收到一張便條,決定性的時刻終於到來。
  我已回到巴黎。請即來面晤。
  瑪德萊娜·弗雷斯蒂埃
  除此而外,便條上什麼也沒寫。他是上午九點收到的,當天下午三點他便到了弗雷斯蒂 埃夫人家中。一見到他,弗雷斯蒂埃夫人臉上漾著她耶特有的媚人微笑,將兩隻手向他伸了 過來。久別重逢,他們相視良久。
  「難為你在那時怕的時刻,為我到那邊跑了一趟,」弗雷斯蒂埃夫人喃喃地說。
  「當時只要你一句話,我是一切在所不辭,」杜洛瓦說道。
  兩人於是坐了下來。弗雷斯蒂埃夫人問了問報館及瓦爾特夫婦和其他同仁的情況。她所 惦記的,就是報館。
  「這些日子,」她說,「我很想念報館,非常想念。雖然未在報館擔任任何職務,但我 的心已同它聯在一起。有什麼辦法?
  我很喜歡這一行。」
  說到這裡,她忽然停了下來。杜洛瓦覺得,聽話聽音,她的微笑、聲調、乃至話語本 身,都分明是一種暗示。因此他雖曾許諾決不貿然從事,現在仍經不住誘惑,遂囁嚅著問 道:「既然如此……你為何……為何不以……杜洛瓦的名字……重新提起筆桿呢?」
  弗雷斯蒂埃夫人復又變得嚴肅起來,把手放在杜洛瓦的手臂上輕聲說道:「咱們還是別 談這個吧。」
  然而杜洛瓦看出,她實際上已經接受,於是雙膝在她面前一跪,狂熱地吻著她的手,結 結巴巴地說道:「謝謝,謝謝,我是多麼地愛你。」
  弗雷斯蒂埃夫人站了起來,杜洛瓦跟著也站了起來。他發現,她的面色異常蒼白,因此 立即看出,她有意於他,也許很久很久了。由於兩人正面對面站著,他一下子將她摟到懷 內,帶著莊重而又纏綿的神情,久久地在她的前額吻了一下。
  弗雷斯蒂埃夫人輕輕一閃,掙脫了他的擁抱,又鄭重其事地說道:「朋友,你可聽好, 到目前為止,我尚未作出任何決定,不過我很可能會同意的。只是有一點,在我同意你向外 講之前,你一定要答應我嚴守秘密。」
  杜洛瓦發誓一定守口如瓶,然後便歡天喜地地走了。
  從此之後,他每次來她家看望她,都非常謹慎,從不要求她明確地答應下來。因為對於 未來或「以後」,她有自己的做法。一談到要做的事情,她總將兩個人聯繫在一起,這比正 式贊同豈不是更好,也更加巧妙?
  杜洛瓦像換了個人似的,天天沒命地工作,而且省吃儉用,打算積攢一點錢,以免結婚 時兩手空空,手足無措。想當初,他是花錢如流水,現如今,他卻成了個惜金如命的人。
  轉眼之間,夏去秋來。他們的關係依然無人知曉。這是因為他們很少見面,即使見面, 表現也極其自然。
  一天晚上,瑪德萊娜盯著他的兩眼,向他問道:「我們的事兒,你向德·馬萊爾夫人透 露了沒有?」
  「沒有。我既已答應你嚴守秘密,就未向任何人說過。」
  「那好,現在可以講了。我負責通知瓦爾特兩口子,這個星期就把該通知的人都通知 到,你看行嗎?」
  「行,明天就辦,」杜洛瓦說,激動得滿臉通紅。
  瑪德萊娜將目光往旁邊移了移,以免看到他那神慌意亂的樣子,一邊說道:「如果你同 意,我們結婚的日子可定在五月初。我覺得,那個時候比較合適。」
  「一切聽你的,我打心底裡贊成。」
  「具體日期,我看還是五月十日為好。那一天是星期六,也是我的生日。」
  「行,就訂在五月十日。」
  「你父母住在盧昂近郊,是不是?記得還是你對我說的。」
  「是的,他們住在距盧昂不遠的康特勒。」
  「他們以何為業?」
  「他們是……靠少量的年金為生。」
  「是嗎?我很想見見他們。」
  「不過……不過……他們……」杜洛瓦支支吾吾,滿臉窘態。
  到後來,他還是決定拿出男子漢的樣子,如實相告:「親愛的朋友,他們是鄉巴佬,在 村裡開了爿小酒店,不過聊以度日。為了供我上學,他們真是累斷了筋骨。我倒不為自己出 身寒微而感到羞愧。只是他們……遇事考慮不周……說話粗魯……你可能會受不了的。」
  瑪德萊娜嫣然一笑,且笑得非常甜,顯出一副溫柔善良的樣子。
  「沒關係,我會喜歡他們的。咱們一起去看看他們,我一定要去。這件事,我們以後再 談。告訴你,我也出身小戶人家……只是我的父母都不在世了。我在這個世界上如今是舉目 無親……」說到這裡,她向杜洛瓦伸過一隻手來,又加了一句:「不過除了你。」
  他感到五內沸然,心裡甜絲絲的,還從來沒有一個女人三言兩語便說得他如此動情。
  「我想到了一件事,」她又說道,「但不知怎樣向你說。」
  「什麼事?」杜洛瓦問。
  「是這樣的,親愛的,同所有的女人一樣,我也有……我的弱點。別人不大留心的事, 我卻十分在意。比如我喜歡閃亮發光的外表,喜歡高貴的貴族稱號。我在想,我們就要結婚 了,你可否乘此機會……把你的名字改成貴族模樣的?」
  她忽然粉臉羞紅,好像要讓杜洛瓦去做什麼不太體面的事情。
  「這我倒是想過,」杜洛瓦立即答道,「不過事情恐怕不太好辦。」
  「困難在哪裡?」
  杜洛瓦笑了起來:
  「我擔心弄得不好,會遭人譏笑。」
  她聳了聳肩:
  「這是哪兒的話?絕對不會。大家都在改,不會有人笑話你的。你可將你的姓一分為 二,改成杜·洛瓦一點問題也不會有。」
  杜洛瓦儼然一副對問題深為瞭解的腔調,立即說道:「不行,這也未免太簡單,太一般 化了,人人都會這麼做。
  我原來想以我家鄉的名字作我的筆名,然後漸漸將它融到我的名字裡去。過些時候,再 像你剛才所建議的那樣,把我的姓一分為二。」
  「你的老家是康特勒嗎?」弗雷斯蒂埃夫人問。
  「是的。」
  她沉吟半晌,說道:
  「不行。康特勒,這個字的結尾不好聽,我不喜歡。來,咱們來看看有沒有辦法將它稍 稍改一改……」說著,她從桌上拿起一支筆,隨手寫了幾個名字,對其外表一一琢磨了一 番。隨後突然喊了起來:「有了,有了,你看這樣改怎樣?」
  她將紙片遞給杜洛瓦,只見上面寫的是:「杜洛瓦·德·康泰爾夫人」。
  杜洛瓦想了想,鄭重其事地說道:
  「很好,非常好。」
  她欣喜萬狀,一連又念了幾遍:
  「杜洛瓦·德·康泰爾,杜洛瓦·德·康泰爾,杜洛瓦·德·康泰爾夫人。不錯,確實 妙不可言。」
  接著,她滿有把握地說道:
  「你就等著瞧吧,這個名字很快就會被大家接受。現在的問題是,必須說幹就幹,否則 就太晚了。從明天起,你的專欄文章就一律署名『杜·德·康泰爾』,而有關本地新聞的文 章,則仍舊沿用『杜洛瓦』的名字。這樣天天見報,誰也不會見你取了個筆名而感到驚訝 的。到我們舉行婚禮時,還可再作一點改動,就對朋友們說,你當初所以未將『杜』字單獨 標出,是考慮到自己所處的地位而不得不表現得謙虛一點,甚至什麼也不用說。現在請告訴 我,你父親叫什麼?」
  「亞力山大。」
  「亞歷山大,亞歷山大」,她輕輕念了兩遍,仔細聽了聽有關音節,然後拿過一張白 紙,在上面匆匆寫了這樣兩行:「亞歷山大·杜·洛瓦·德·康泰爾夫婦榮幸地通知閣下, 犬子喬治·杜·洛瓦·德·康泰爾先生和瑪德萊娜·弗雷斯蒂埃夫人,訂於日內成婚,特此 敬告。」
  她把紙片往遠處挪了挪,又端詳了一會兒,不禁為這天衣無縫的改動而拍案叫絕,說 道:「世上的事就是這樣地輕而易舉,只要稍稍用點心思,便沒有辦不到的。」
  從弗雷斯蒂埃夫人家告辭出來後,走在大街上叫杜洛瓦決心已定,從今而後,他的名字 便成了「杜·洛瓦」或「杜·洛瓦·德·康泰爾」了。他覺得自己已在忽然間成為一個非同 一般的人物,因此走在街上不覺氣宇軒昂,神色傲慢起來,很有點貴族紳士的派頭。他心潮 澎湃,真想告訴身邊的過往行人:「我是杜·洛瓦·德·康泰爾。」
  可是回到寓所後,德·馬萊爾夫人的身影立刻浮現在他眼前,使他深為不安,於是馬上 給她寫了張便條,約她第二天來談談。
  「這次見面非比尋常,」他心裡想,「她一定會把我罵得狗血噴頭。」
  他決定一切聽其自然,況且他天生大大咧咧,對於生活中不隨心的事,從不過於計較。 接著,他突發奇想,寫了一篇文章,建議開徵一種新的稅賦,平衡國家預算。
  他在文中主張,凡姓氏中帶有貴族標記者,每年須交納一百法郎,從男爵到王公親貴等 有爵位者,則須交納五百至一千法郎。
  末尾落款,他寫的是「杜·德·康泰爾」。
  第二天,他收到情婦寄來的一張小藍條,說她午後一點前來。
  在等她到來的當兒,杜洛瓦有點坐立不安。不過他已決定,一見面便單刀直入,把一切 向她和盤托出。待她稍稍平靜下來後,再慢慢地開導她,讓她明白,他不能打一輩子光棍, 再說她丈夫德·馬萊爾先生,一時半刻還死不了,他不得不丟開她,另謀出路,找個名正言 順的伴侶。
  不過話雖如此,一場爭吵將在所難免,他不免十分緊張。
  因此門鈴一響,他的心便怦怦直跳。
  德·馬萊爾夫人一下撲到他的懷內,說道:「漂亮朋友,你好。」
  見他在擁抱她時遠不如往常熱烈,她向他看了看,問道:「你今天怎麼啦?」
  「你先坐下,」他說,「我有件事要同你談談。」
  德·馬萊爾夫人於是坐了下來,連帽子也未摘,只是把臉上的面紗往頭上撩了撩,等著 他往下說。
  杜洛瓦眼簾低垂,想了想該從何說起,接著便慢慢說道:「親愛的,你也看出來了,我 心裡很亂,也很沉重,正不知該怎樣把這件事對你說。你是知道的,我非常愛你,打心底裡 愛你。因此為這件事,我終日苦惱,生怕它會給你帶來痛苦,真是左右為難。」
  德·馬萊爾夫人面色蒼白,渾身顫抖,問道:「究竟發生什麼事了?你倒是快說呀。」
  當一個人懷著滿腔喜悅,向他人宣佈一項令對方傷心欲絕的決定時,他表面上常要煞有 介事地裝出一副分外沉痛的樣子。杜洛瓦此刻就是這樣。只見他語調悲傷,但又十分堅定地 說道:「事情是這樣的,我要結婚了。」
  德·馬萊爾夫人像是要昏厥過去一樣,不由自主地發出一聲五內俱焚的痛苦長歎。她氣 噎喉堵,喘息不定,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杜洛瓦見她一句話也沒有,便又說道:
  「我在作出這一決定之前,是經受了怎樣的痛苦,你是不可能想像到的。你知道,我既 無金錢,也無地位,在巴黎孤身一人,連個依靠也沒有。因此身邊十分需要能有個人幫我出 出主意,給我以安慰和鼓勵。很久以來,我一直希望能找個志同道合的人。現在,這個人我 終於已經找到。」
  說到這裡,杜洛瓦停了下來,想看看她有何反應。因為他料定,德·馬萊爾夫人一定會 氣急敗壞,暴跳如雷,對他破口大罵的。
  不想對方卻是以一隻手按住了胸口,好像那顆劇烈跳動的心就要跳將出來似的。與此同 時,她的呼吸依然十分急促,胸脯一起一伏,腦袋也在一上一下地不停擺動。
  杜洛瓦拿起她放在座椅扶手的那隻小手,想握在手中。然而她猛的抽了回去,一副木然 癡呆的神色,自言自語道:「埃……上帝。……」杜洛瓦雙腿一彎,在她面前跪了下來,但 未敢碰她,因為她的沉默不語比大發雷霆,更使他如坐針氈。他結結巴巴地說道:「克洛, 我的小克洛,我現在是處於怎樣的情況,面臨怎樣的處境,你也應替我想一想。埃我要是能 娶你為妻,那該有多好。然而不可能,你是個有夫之婦。我該怎麼辦?你不妨替我想想。我 要立足於社會,總得有個內助,否則是不可能的。你知道嗎?……有的時候,我真想把你丈 夫給殺了……」他娓娓而談,語言低沉而柔媚,聽來恰似一縷絲竹之聲。
  他看到,目光呆滯的德·馬萊爾夫人,眼內慢慢地噙了兩顆淚珠,不久便滾到了面頰 上,眼簾下方隨即又湧出了兩顆。
  「埃別哭了,克洛,」杜洛瓦低聲細語地說道。「求你別哭了,我的心都碎了。」
  為了保持自己的尊嚴和氣度,德·馬萊爾夫人作了極大的克制,隨後終於開了口,顫抖 的聲音像是就要哭出來似的。
  她問道:
  「她是誰?」
  杜洛瓦遲疑了一會兒,後又覺得終歸是要說的,於是說道:「瑪德萊娜·弗雷斯蒂埃。」
  德·馬萊爾夫人渾身一陣戰慄,但仍舊一言未發。她陷入了沉思,而且是那樣地專注, 簡直將跪在腳下的杜洛瓦完全忘卻了。
  大滴大滴的眼淚,從她的眼裡不斷地湧出,落下,又湧出。
  她站了起來。杜洛瓦意識到,她要走了,一句話也不會對他說。她沒有責備他,但也不 會原諒他。他的自尊心因而受到傷害,他感到自己受到了深深的羞辱。他一把抓住她的裙 子,不想讓她走,接著又隔著裙子而死死地抱住她的雙腿。他感到,她那肥碩的大腿繃得緊 緊的,毫無退讓之意。
  他於是向她央求道:
  「算是我求你了,你可不能就這樣走了。」
  德·馬萊爾夫人自上而下打量了他一眼,目不轉睛地看著他。一雙飽含絕望的淚眼,是 那樣地動人,又是那樣地哀傷,把一個女人的內心痛苦全都反映了出來。她抽抽噎噎,語不 成聲地說道:「我沒有……沒有什麼好說的……也沒有……什麼事兒了。你是對的…… 你……你……挑選了一個你所需要的人……」說著,她身子往後一縮,掙脫他的雙手,一徑 向外走去。杜洛瓦見她既然如此堅決,也就未再設法挽留。
  房內現在只剩下他一個人了,杜洛瓦站起身,感到腦袋昏昏沉沉的,像是頭上剛才挨了 一棒似的。他把心一橫,喃喃自語道:「天哪,不管是好是歹,事情總算完了……並沒有大 吵大鬧一番。這樣的結局真是再好沒有。」
  他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擔,突然感到一身輕,從此可以自由自在地去迎接新的生活。他有 點飄飄然,彷彿同命運之神較量了一番,為自己的處變不驚而陶醉在成功的喜悅中,不覺對 著牆壁狠狠地打了幾拳。
  後來,弗雷斯蒂埃夫人問他:
  「我們的事,你對德·馬萊爾夫人說了沒有?」
  「已經說過了,」他的回答是那樣地悠閒。
  但弗雷斯蒂埃夫人的明亮目光仍在盯著他:「她聽了後是不是感到突然?」
  「沒有,一點沒有。相反,她覺得這樣很好。」
  消息很快傳出。有的人感到驚訝,有的人說自己早已料到。還有的人只是笑了笑,那意 思分明是,他們對此並不感到意外。
  現在,每逢發表專欄文章,杜洛瓦用的名字是「杜·德·康泰爾」,有關本地新聞的文 章,則仍舊署名「杜洛瓦」。隔三岔五,他已開始寫一些政治文章,署名「杜·洛瓦」。他 每天都要到未婚妻家中去消磨一些時光。未婚妻對他雖然十分親熱,但也只是將他當作同胞 兄弟一樣看待。不過,她終究頂不住男女相愛的誘惑,在這「兄妹情誼」中仍隱藏著一種名 副其實的柔情和慾念。她決定,他們的婚禮將秘密舉行,除有關證婚人外,不邀請任何親朋 好友。婚禮一舉行完畢,便於當天晚上前往盧昂,去看望杜洛瓦年邁的雙親,並在老人身邊 呆上幾天。
  關於盧昂之行,杜洛瓦曾想方設法勸她打消這一想法,但終未如願,最後只得照她的意 思辦。
  因此到了五月十日這一天,這一對新人既已決定不邀請任何客人參加其婚禮,有關宗教 儀式也就成為多餘的了。他們只是在市政廳匆匆登了個記,便趕回家中整理行裝,於當晚六 時在聖拉扎車站登上了開往諾曼底的列車。
  偌大的車廂只有他們兩個乘客。他們在座位上坐下之前,幾乎沒有說上幾句話。現在, 列車就要啟動了,他們相視良久。
  兩個人都有點窘,為了不讓對方看出,只得莞爾一笑。
  列車慢慢穿過長長的巴蒂尼奧車站,接著駛過巴黎城牆與塞納河之間色彩斑駁的平原。
  杜洛瓦和妻子偶爾也說上兩句無關緊要的話語,隨後便側過頭去,看著窗外的景色。
  列車走過阿尼埃橋時,看到河裡帆檣林立,各條船上漁夫和船夫來來往往,二人不禁心 曠神怡。五月的驕陽正在西垂,大小船隻灑滿一片金輝。塞納河波平浪靜,平時漩渦翻滾的 激流已無影無蹤。整個河面在溫暖強烈的夕照下,像是凝結了似的,一絲漣漪也沒有。河流 中央,一條帆船,為了盡量利用輕柔無力的晚風,兩翼各掛著一塊白色的大三角帆,看去酷 似一隻展翅欲飛的大鵬。
  「我非常喜歡巴黎郊區,」杜洛瓦喃喃地說道,「記得我曾來這裡吃過炸魚,味道之好 令我終身難忘。」
  「還有那些小船也非常令人神往,」妻子接著說道,「夕陽西下的時候,駕著一葉扁舟 在水上輕輕駛過,該是多有意思。」
  說了這麼兩句,兩人又沉默不語了,彷彿誰都不敢盡情地回憶各自的往昔年華。他們這 樣默默地坐著,也許是在回味那令人留連、富於詩意的往事。
  坐在妻子對面的杜洛瓦,這時拿起她的小手,慢條斯理地親了親。
  「從盧昂回來後,」他說,「我們的晚餐有時可到夏圖去吃。」
  「可是我們有多少事要做呀。」妻子說。那口氣似乎是說:「不能因貪圖享樂,而把該 做的事丟在一邊。」
  杜洛瓦將她的手始終握在手中,心中焦灼地不知從何入手,方可轉而對她表示愛意。即 使在一個情竇初開的少女面前,他也不會像現在這樣神慌意亂,莫知所措。對於瑪德萊娜, 他之所以不敢造次,是因為覺得她聰明過人,生性狡黠。在她面前,他既不敢過於靦腆,又 不敢過於魯莽,既不敢顯得反應遲鈍,又不敢操之過急,生怕她覺得自己是個十足的蠢貨。
  他將這只纖纖細手,輕輕捏了捏,不想對方竟毫無反應。
  他因而調侃道:
  「你已成為我的妻子,而我卻覺得很是奇怪。」
  「為什麼?」瑪德萊娜顯出驚訝的神色。
  「我也不知為什麼,只是覺得奇怪。比如我很想吻你,但又為自己擁有此權利而感到驚 奇。」
  她不慌不忙地將她的粉臉向他湊了過去,他也就在上面親了親,像親一位親姐妹一樣。
  「我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杜洛瓦又說道,「你想必記得,就在弗雷斯蒂埃邀我在你 家參加的那次晚宴上。我當時想,我要是能找個像你這樣的女人,這一生也就算是沒有虛度 了。怎麼樣?你現在不已經是我的妻了嗎?」
  「謝謝你這樣抬舉我,」瑪德萊娜說,一面以她那始終漾著一絲笑意的目光,溫柔地直 視著他。
  「我這些話也未免太冷漠,太愚蠢了,」杜洛瓦心下想。「不行,我得直截了當一 點。」於是向她問道:「你同弗雷斯蒂埃是怎麼認識的?」
  不想她帶著挑逗的調皮神情說道:
  「我們此番去盧昂,難道是為了談他?」
  杜洛瓦面紅耳赤,說道:
  「對不起,我真笨。不過這都是給你嚇出來的。」
  瑪德萊娜不禁喜形於色:
  「我嚇的?這怎麼可能?你倒是說說看。」
  杜洛瓦移過身子,緊挨著她坐了下來。
  「瞧。一隻鹿。」她喊了一聲。
  列車正穿過聖熱爾曼林地,她看到一頭受驚的小鹿,縱身一躍,跳過了一條小徑。
  趁她俯身敞開的車窗,向外了望之際,杜洛瓦彎下身子,溫情脈脈地在她頸部的頭髮上 吻了很久。
  她起初僵著身子未動,隨後便抬起頭來說道:「別鬧了,你弄得我怪癢癢的。」
  然而杜洛瓦並未就此甘休,仍不停地以他那捲曲的鬍髭,在她白皙的肌膚上到處熱烈地 吻著,弄得她煩躁不已。
  瑪德萊娜扭動了一下身子:
  「我說你安靜一會兒好不好?」
  杜洛瓦將右手從她身後插過去,把她的頭扭了過來,像老鷹襲擊小動物一樣,對著她的 嘴撲了上去。
  她掙扎著,竭力將他推開,掙脫他的擁抱,後來總算將他一把推開,說道:「你還有沒 有完?」
  杜洛瓦哪裡聽得進去?他一把將她摟住,帶著激動的神情,像餓狼似的在她臉上狂吻 著,同時試圖將她按倒在座位的軟墊上。
  她猛一使勁,終於掙脫了他,霍地站了起來:「埃喬治,你這是怎麼啦?別再鬧了。我 們都已不是小孩,盧昂就要到了,怎麼就等不及了?」
  杜洛瓦坐在那裡,滿臉通紅,聽了這幾句冠冕堂皇的言詞,心裡頓時涼了半截。稍稍平 靜下來後,他又輕鬆地說笑起來:「好吧,我就耐心地等著。不過請注意,我們現在才到普 瓦西,在到達盧昂之前,我是沒有多少閒情,同你說上幾句話的。」
  「那就由我來說好了,」瑪德萊娜說道。
  她又走過去,溫柔地在他身邊坐了下來。
  她把他們從盧昂回來後該做些什麼,詳細同他談了談。他們將住在她的前夫留給她的房 子裡。弗雷斯蒂埃在《法蘭西生活報》的職務和待遇,也將由杜洛瓦承襲。
  婚禮舉行之前,她已像生意人一樣,將他們未來家庭的收支,開列出一份詳細清單。
  他們的結合,採取的是財產分開的做法,對諸如死亡、離婚、生下一個或數個子女等可 能出現的情況,都考慮到了。男方聲稱可帶來四千法郎,但其中一千五百法郎是借來的,其 余部分是他在這一年中為準備結婚,而省吃儉用地積攢下來的。
  女方可帶來四萬法郎,她說這筆錢是弗雷斯蒂埃留給她的。
  說到這裡,她又談起了弗雷斯蒂埃,對他大大誇獎了一番:「他這個人很能埋頭苦幹, 生活井井有條,也非常節儉。如果不死,定會很快創下一份家業。」
  杜洛瓦坐在那裡,一直是心猿意馬。這些話,他哪裡聽得進去?
  瑪德萊娜說著說著,常因想起一件事而停下來。這時,她又說道:「不出三四年,你每 年的收入便可達到三四萬法郎。查理如果健在的話,這筆錢便會記在他的名下。」
  杜洛瓦對她這番說教已開始感到不耐煩,因而回敬了她一句:「我想,我們今天不是為 了談論他而去盧昂的。」
  「說得對,是我錯了,」瑪德萊娜在他臉上輕輕拍了一下。
  接著便朗朗地笑了起來。
  杜洛瓦把兩手放在膝蓋上端坐著,宛如一個非常乖覺的孩子。
  「你這副模樣真讓人忍俊不禁,」瑪德萊娜說。
  「這就是我現在所處的地位,」杜洛瓦回駁道,「而且將永遠無法擺脫。再說,你剛才 那番話不也就是這個意思嗎?」
  瑪德萊娜隨即問道:
  「此話怎講?」
  「家裡的事,一切由你掌管,甚至我個人也要處處聽你安排。作為一個結過婚的女人, 這在你自然應當仁不讓。」
  瑪德萊娜驚訝不已:
  「你究竟想說什麼?」
  「很簡單,你是結過婚的,很有點這方面的經驗,而我卻是個一竅不通的單身漢,我的 無知得靠你來消除,靠你來開導,情況就是這樣。」
  她叫了起來:
  「這是什麼話?」
  杜洛瓦答道:
  「事情明擺著,我對女人可以說一無所知,而你剛剛失去前夫,對男人自然很是瞭解, 難道不是嗎?一切得由你手把手地來教我……今晚就……如果你願意,甚至現在就可開 始……」瑪德萊娜樂不可支,大聲叫道:「埃要說這個,我倒是可以幫幫你的,儘管放心好 了……」他於是又學著中學生背書的腔調說道:「當然,我就指望你了。我甚至希望,你給 我開的課,能講得紮實一些。整個課程……可分為二十講……前十講打基礎……主要是閱讀 和語法……後十講用於提高和修辭……我也不知道是不是應當這樣?」
  瑪德萊娜已笑得前仰後合,說道:
  「你可真是個榆木疙瘩。」
  杜洛瓦又說道:
  「既然你同我說話,左一個『你』右一個『你』,我也不妨如法炮製,今後對你一律以 『你』相稱,而不再用『您』。親愛的,告訴你,我對你的愛現在是越來越強烈,一分一秒 都在增加。盧昂怎麼還沒到,真是急死人。」
  這番話,他是學著演員的腔調說的,而且面部充滿逗樂的表情,使得這位看慣了風流文 人裝腔作勢、不拘形跡的年輕少婦,不禁十分開心。
  她從側面看了看杜洛瓦,覺得他實在長得英俊迷人。此刻的她,好似見到樹上熟透了的 誘人果實,恨不得馬上就能一飽口福,然而理智告訴她,這果實雖好,但必須在飯後吃果點 時方可品嚐,因此還是克制住了。
  想著自己怎麼會突然產生了這種想法,她不禁粉臉羞紅,說道:「小傢伙,我是過來 人,我的話你還不信?在車廂裡偷情只會使人倒胃,並無多大意思。」
  接著,她的臉就紅得更厲害了,因為她又說了一句:「瓜熟蒂落,水到渠成。什麼事都 不能操之過急。」
  她那魅人的小嘴說出的這一句句話語是何意思,杜洛瓦難道還聽不出來?他不覺興致大 增,憨笑著在胸前劃了個十字,同時口中唸唸有詞,似乎在作祈禱。隨後,他大聲說道: 「我剛剛求得主司誘惑的天神聖安東尼對我的庇佑。現在,我是心硬如鐵,不為任何誘惑所 動了。」
  夜色逐漸降臨。透明的夜幕宛如一襲輕紗,籠罩著列車右方的廣袤原野。列車此刻正沿 著塞納河岸前行。車內兩個年輕人憑窗望去,路邊的河水像一條光滑如鏡的寬闊金屬帶,不 停地向前延伸。火紅的夕陽已墜入地平線以下,天幕上殘留的一塊塊斑點,在水中形成耀眼 的紅色倒影。倒影漸漸暗了下去,變成深褐色,很快也就淒涼地悄然無蹤了。四周原野於是 帶著一種類似死神降臨的戰慄,淹沒在無邊的黑暗中。蒼茫大地,每到日暮時分,都會出現 這種令人淒惶的景象。
  透過敞開的車窗,面對這淒涼的夜色,這對年輕的夫婦不禁受到深深的感染。他們剛才 還是那樣地歡快,而現在卻突然地一句話也沒有了。
  他們緊緊地依偎在一起,看著這春光明媚的一天,就這樣無聲無息地消失了。
  車到芒特,車廂裡點起了一盞小油燈。搖曳不定的光焰,立刻在長座位的灰色墊子上灑 了一層昏黃的光。
  杜洛瓦挽著妻子的纖細身腰,把她往懷裡摟了摟。剛才熾烈的慾望,現已變成一股脈脈 柔情,變成一種懶洋洋的要求,希望稍稍得到一點滋潤心田的撫慰,如同母親懷內的嬰兒所 得到的那種。
  「我的小瑪德,我是多麼地愛你。」他喃喃地說,聲音很低。
  聽了這柔聲細語,瑪德萊娜頓時魂酥骨軟,全身一陣戰慄。杜洛瓦已將臉頰靠在她那熱 乎乎的胸脯上,她就勢俯下身子,將嘴唇向他湊了過去。
  他們一言未發,熱烈地吻了很久。後來,兩個人猛的一下直起身,突然瘋狂地擁抱在一 起,接著上氣不接下氣地行起了好事。就這樣,沒用多長時間,便猛烈而又笨拙地完成了他 們的交合。事畢,他們仍舊緊緊地摟抱在一起,心中未免有點幻滅之感,既感到週身無力, 又覺得似乎慾望依然。直到一聲汽笛長鳴,報告列車即將抵達下一個車站。
  瑪德萊娜以指尖理了理蓬亂的雲鬢,說道:「咱們真像孩子一樣,太不懂事了。」
  然而杜洛瓦卻像壓根兒沒聽見似的,狂熱地吻著她的手,吻了這一隻又吻那一隻。口中 不停地嘟噥道:「我的小瑪德,我是多麼地愛你。」
  車到盧昂之前,他們就這樣臉貼臉地依偎在一起,動也不動,眼睛向著窗外。漆黑的夜 空下,不時可看到幾處農舍的燈光從眼前一閃而過。他們為自己能這樣地緊緊相依而感到心 恬意恰,不禁陷入悠悠遐思,越來越迫切地期待著更加親密無間、更加放浪形骸的擁抱。
  他們在與河岸相對的一家旅館住了下來,稍稍吃了點東西,便上床就寢了。第二天,時 鐘剛打八點,女僕便走來把他們叫醒了。
  他們將女僕放在床頭櫃上的茶喝完後,杜洛瓦向他的妻子看了一眼,像剛剛得到一筆財 寶似的,懷著滿腔喜悅,興沖沖地一下將她摟在懷裡,無比激動地說道:「埃我的小瑪德, 我是多麼……多麼……多麼地愛你。」
  瑪德萊娜微微一笑,目光中充滿信賴和歡樂。她一邊回報杜洛瓦的吻,一邊向他說道: 「我恐怕……也一樣。」
  不過,對於他們今番來盧昂探望其雙親一事,杜洛瓦一直憂心忡忡。他已多次提醒過 她,要她做好思想準備,不要把情況想得太好。現在,他覺得有必要再說一說。
  「你知道嗎?他們是鄉巴佬,是鄉下的農民,而不是舞台上的農民。」
  「我當然知道,」她笑道,「這你已不知對我說過多少遍了。
  好了好了,快起來吧。你一起,我也就起來了。」
  杜洛瓦跳下床,開始穿襪子:
  「那邊一切都非常簡陋。我的房內只有一張鋪著草墊的床,住在康特勒的人從未見過彈 簧床。」
  不想瑪德萊娜聽了這句話,卻似乎興致大增:「這有什麼不好呢?雖然睡不好,但身 邊……卻有你,到了早晨還有公雞打鳴把我叫醒,這該多有意思。」
  她套上了晨衣。這是一件寬大的白法蘭絨晨衣,杜洛瓦一眼就認了出來,心頭不禁有點 不快。為什麼呢?據他所知,這類晨衣,他妻子總有一打之多。她怎麼就沒有想到把這些東 西統統扔掉,另外買件新的呢?說實在的,他真不希望她繼續使用這些她同前夫一起生活時 穿過的晨衣、睡衣和內衣。因為他覺得,這些柔軟、溫暖的織物,肯定還保留著弗雷斯蒂埃 同她接觸的印跡。
  他點了一支煙,向窗邊走了過去。
  窗外,寬闊的河面上帆檣如林,起重機隆隆作響,正揮動鐵臂,把船上的貨物卸到岸 上。這景致,杜洛瓦雖然早已看慣,但今天見了,心中仍分外激動。他失聲喊了起來:「埃 這景像是多麼美埃」瑪德萊娜跑過來,將兩手搭在丈夫的肩膀上,整個身子依偎著他,不禁 心潮澎湃,欣喜異常,一連聲地讚歎道:「埃是美,真是美極了。沒有想到,這裡的船隻是 這樣多。」
  一小時後,他們登車上了大路。因為幾天前已寫信告訴兩位老人,他們要趕到那邊,同 他們一起吃午飯。這是一輛破舊的敞篷馬車,走在路上搖搖晃晃,發出很大的聲響。他們先 走了一段坑坑窪窪、很長很長的大路,接著穿過一大片流水淙淙的草常後來,馬車便開始向 山坡上走去了。
  感到睏倦的瑪德萊娜,不覺在車內打起了盹來。原野上,微風習習,春光明媚。暖烘烘 的陽光照在身上,真使人感到無比的舒坦。
  丈夫這時叫醒了她:
  「快看。」
  馬車此時已在山坡中央往上一點的地方停了下來。這裡是觀賞山下風光的最佳去處,因 此歷來成為遊人必到之地。
  俯瞰山下,一個又寬又長的巨大峽谷呈現在眼前。一條大河橫貫整個峽谷。清澈的河水 帶著洶湧的波濤,從峽谷的一頭奔騰而下。河中小島星羅棋布。湍急的流水繞過一個彎,然 後沿盧昂邊沿穿流而過。該城就在河的右岸,此時正籠罩在一片飄渺的晨霧中。燦爛的朝 陽,給萬家屋頂鍍上了一層金輝。數以千計的鐘樓,或尖或圓,個個小巧別緻,建造精湛, 遠遠看去酷似一件件碩大精美的珍寶,而那一個個方形或圓形的塔樓,則像是戴著一頂頂裝 飾華美的王冠。除此之外,還有許多小的塔樓和鐘樓,散佈於城中各處。這一大片哥特式教 堂建築,又以大教堂高聳入雲的青銅塔尖最為突出,當屬世界上最高的教堂塔尖。其粗獷、 古怪和不合分寸的造型,分外引人注目。
  河對岸是聖塞韋爾市廣闊的關廂地帶。又細又高的工廠煙囪,櫛次鱗比,其頂端部分皆 呈圓形拱凸狀。
  這些聳入雲天的磚砌圓柱建築,比塞納河彼岸的教堂鐘樓還要多,一直延伸到曠野腹 地,天天向藍天噴露著黑色的煤煙。
  其中最高者,當推富德爾工廠那罕見的煙囪,其高度可與世界第二高建築物——埃及的 凱奧波斯金字塔——相比美,同盧昂城大教堂的塔尖也不相上下。因此,在這噴吐黑煙的工 廠煙囪群中,它也就成了煙囪之王,正如那大教堂塔尖,在眾多教堂鐘樓群中,成為首屈一 指的佼佼者一樣。
  若將目光移往更遠處,在這座工業城後面,人們還可看到一座樅樹林。塞納河在流過這 兩座城市後,繼續向西而去。兩岸山巒起伏,山上樹木蔥蘢,不時有一些#f巖峭壁裸露在 外面。隨後,河水又繞了個近似圓形的大彎,消失在遙遠的天際。
  河中,一隊隊駁船來來往往,遠遠看去,在前面拖帶的汽船小得像蒼蠅,不停地冒著一 股股濃煙。大小不等的島嶼在水上一字兒排開,有的首尾相接,有的相距較遠,看去好似一 串碧綠的念珠。
  在杜洛瓦夫婦對著這如畫江山盡情飽覽之際,馬車車伕一直耐心等待著,毫無焦急的樣 子。由於經常送遊客來此觀賞,他已逐漸摸索出各類遊客在此停留的時間。
  馬車又要重新上路了,不想杜洛瓦突然發現,前方幾百米開外,有兩個老人正蹣跚而 來。他立刻跳下車,大聲喊了起來:「他們來了,我一眼就認了出來。」
  兩個農民模樣的老人,一男一女,正搖搖晃晃,深一腳淺一腳地向這邊走來。由於步履 不穩,身子不時碰著對方的肩頭。男的五短身材,紅紅的臉膛,腹部有點拱凸,雖已上了年 紀,身子倒還結實。女的瘦高個兒,背已有點駝,神色也相當憂鬱,顯然是個累了一輩子的 道地農村婦女。她恐怕從來也沒笑過,而丈夫有時倒可能會陪客人喝上兩杯,說笑取樂。
  瑪德萊娜此時也已走下車來,看到杜洛瓦的父母竟是這樣一副模樣,心中不由地一陣酸 楚,這是她始料未及的。他們的兒子現在是這麼一副衣冠楚楚的儀表,他們是定然認不出來 了。對於她,他們恐怕做夢也不會想到,這穿著鮮艷裙衫的漂亮女人,就是他們的兒媳。
  他們默默地匆匆向前走著,去迎接自己盼望已久的兒子,對車子前邊站著的兩個城裡人 看也沒看。
  他們就要走過去了,杜洛瓦笑著喊了一聲:「爸爸,您好。」
  兩位老人猛地停下腳步,怔怔地看著他,臉上一片驚呆的神色。還是老婦人首先明白過 來,她站在原地,問了一句:「是你嗎,兒子?」
  「是我,媽媽,」杜洛瓦答道,說著跨上一步,在她的臉頰上使勁親了兩下。接著又親 了親父親。老人此時已將頭上的黑色絲質帽子摘了下來,其高高的帽筒與牛販子日常戴的帽 子相仿。
  「這就是你們的兒媳,」杜洛瓦指著身邊的瑪德萊娜向他們介紹道。兩位老人像打量一 件稀罕之物,對著這位兒媳端詳了許久,心中不無驚訝和擔心。除此而外,父親似乎感到滿 意,目光中含有幾分讚許,母親的神情則帶有明顯的猜疑和惡感。
  老頭子生性開朗,出來之前又喝了兩口蘋果酒和燒酒,這時藉著酒興,將眉毛一揚,問 道:「我可以親親她嗎?」
  「當然可以,」兒子答道。
  瑪德萊娜不免有點難為情,但仍將上身俯過去,讓這位鄉下老公公在她的粉臉上親了兩 個響吻。親完之後,老人用手背在嘴角抹了抹。
  現在輪到她的老婆婆了。但這位老婦卻是帶著一種敵意在兒媳的臉上親了親。不,這根 本不是她所盼望的兒媳。在她的腦海中,她的兒媳應是一副村姑的模樣,身子壯實,氣色紅 潤。總之,臉膛應像蘋果一樣紅潤,身體應像產駒母馬一樣粗壯。而眼前這個女人,卻打扮 得妖裡妖氣,渾身充滿麝香味,一點不知道愛惜金錢。因為在這位老婦看來,所有脂粉都是 以麝香製成的。
  大家於是跟在裝著杜洛瓦夫婦行囊的馬車後邊,向村中走去。
  父親挽起兒子的胳臂,有意放慢腳步,以便同前邊的人拉開一點距離。這之後,他帶著 分外的關切,向兒子問道:「怎麼樣,這些年,你在外邊幹得好嗎?」
  「很好,非常好。」
  「是嗎?這就好,真是太好了。告訴我,你妻子帶了多少嫁資?」
  「四萬法郎,」杜洛瓦答道。
  父親情不自禁地輕輕打了個口哨,壓低嗓音發出一聲讚歎:「好傢伙。」
  這樣大的數目,他做夢也不會想到。接著,他又鄭重其事地說道:「說真的,你娶的這 個女人可真漂亮。」
  他這樣說,是因為他覺得瑪德萊娜很合他口味。想當年,對於評價一個女人的美醜,他 可是個行家。
  瑪德萊娜此時仍和婆婆肩並肩走著,然而兩人始終一言未語。杜洛瓦和他父親隨即趕了 上去。
  村子終於到了。小村坐落在公路旁,路兩邊各住著十來戶人家。村裡的房屋,有的是磚 砌,屋頂蓋著石板瓦,同城鎮所見相同;有的則是用泥土壘成的簡陋農舍,屋頂鋪著茅草。 杜洛瓦父親開的「風光酒店」,就設在村口左側一間十分簡陋的平房裡,只是房子上部帶有 一個小小的鴿樓。酒店的門上,按照古老習俗,插著一根松樹枝,意思是,這兒為口渴的過 往路人,備有水酒。
  堂屋裡,並在一起的兩張桌上,鋪了兩條大毛巾,所需餐具已經擺好。隔壁一位大嬸, 特意前來幫忙,正在那裡張羅著。
  見一位美人走了進來,她立即同她行了個大禮,認出杜洛瓦後,她不由地喊了起來: 「耶穌基督,是你呀,小喬治。」
  「是的,是我,布律蘭大嬸,」杜洛瓦高興地答道。
  說著,他像剛才親吻父母一樣,走上去親了親她。
  隨後,他轉過身對妻子說道:
  「走,到咱們的房裡去呆會兒,先把帽子摘了。」
  他於是領著她通過右邊一扇門,走到一間地上鋪著方磚、陣陣涼氣襲人的房間裡。房內 四壁因用石灰刷過,顯得一片潔白;床上掛著一頂棉布帳幔。至於陳設,卻只放了個聖水 缸,聖水缸上方掛了個十字架。再就是兩幅水彩畫,一幅畫的是呆在一株藍色棕櫚樹下的保 爾和維吉妮,另一幅畫的是,騎在一匹黃色駿馬上的拿破侖一世。此外便什麼也沒有了。房 內雖然十分整潔,但並不怎樣使人賞心悅目。
  房門關上後,杜洛瓦一把將妻子摟在懷內,說道:「你好嗎?瑪德。今天見到兩位老 人,我心裡真高興。平時在巴黎,倒也不怎麼想他們。等到見了面,卻有一種說不出的快 樂。」
  老頭此時在牆板上拍了兩下,喊道:
  「來呀,來呀,飯已做好了。」
  一對新人於是在桌旁坐了下來。
  這一頓鄉間的飯菜,吃的時間卻很長。菜上了一道又一道,但先後順序毫無講究。首先 是一盤燒羊腿,接著是大香腸,再後是攤雞蛋。幾杯蘋果酒和葡萄酒下肚,父親也就來了興 致,一個接著一個地講了些他所念念不忘、只在喜慶場合講的笑話。笑話大都庸俗而低下, 然而他自己說,全系其朋友們的親身經歷。這些故事,杜洛瓦雖已不知聽過多少遍了,但仍 不時發出一陣陣笑聲。今日重歸故里,對孩提時代所熟悉的場所常常夢牽魂縈的眷戀之情, 不禁油然而生。逝去的歲月在腦海中留下的深刻印象,各種各樣的往事和昔日的景物,如門 上的刀痕、放立不穩、鬧過笑話的椅子、泥土的芳香、從村外樹林吹來的濃烈松脂味和草木 味,以及房舍、溪流和糞堆的氣味,雖然都不值一提,如今又在眼前或腦際浮現了出來。
  母親始終一聲不吭,神情憂傷,悶悶不樂,不時帶著心頭之恨對媳婦瞟上一眼。由於終 年勞苦,這已進入花甲之年的村野老婦,對這城裡來的女人天生有一種反感和憎惡,覺得她 定是一個衣來伸手飯來張口、心地不純、邪念不斷的騷貨。她常常站起身,去廚下端菜,或 是給每人的杯內倒上黃色的酸飲料,或冒著泡沫、帶有甜味的赭紅色蘋果酒。裝這蘋果酒的 酒瓶,也同檸檬汽水瓶一樣,開啟的時候,瓶塞常會跳出來。
  瑪德萊娜吃得不多,話也很少,憂鬱的神情顯而易見。嘴角雖然仍舊浮著一絲任何時候 都可看到的微笑,但此微笑現在卻透出一副淒哀和聽天由命的樣子。她備感失望,傷心不 已。為什麼要這樣呢?不是她自己要來的嗎?她不是不知道,今日此來,見的是鄉下人,而 且是沒有多少知識的鄉下人。她這個人素來很少幻想,這一次,怎麼就對他們產生了興趣呢?
  對於這一點,她也說不出所以然來。女人難道天生喜歡獵奇?來此之前,她是否將他們 過於理想化了?這倒沒有。說她把他們想得更為文雅,更為高貴,更富溫情和更具特色,倒 是可能的。不過,她並沒有要求他們像小說中所描寫的類似人物那樣顯得相當出眾。那麼, 他們的一舉一動和喜怒哀樂,他們對種種瑣屑之事的興趣,以及許多難以捉摸的粗魯表現和 鄉下人的土氣,何以會使她感到格格不入呢?
  她不由地想起了自己的母親。她還從來沒有向任何人談起過她。母親在聖德立寄宿學校 長大,後來當了一名小學教師,不幸被人誘姦而從此一蹶不振。瑪德萊娜十二歲那年,鬱鬱 寡歡的她在貧困中死去。一個陌生人隨後將瑪德萊娜收養了下來。此人或許就是她父親吧? 但究竟是不是?她也不太清楚,只是模模糊糊的疑惑罷了。
  這餐飯吃得沒完沒了。幾位酒店常客這時走進來同杜洛瓦父親握了握手,見到杜洛瓦, 個個稱讚不已,同時目光瞟著年輕的新娘,不停地擠眉弄眼。那意思分明是:「好傢伙。喬 治·杜洛瓦的媳婦長得可真是百里挑一。」
  另外幾個同杜洛瓦家沒有多少親近關係的顧客,在幾張木桌旁坐了下來。有的要啤酒, 有的要白蘭地,有的則要拉斯拜葡萄酒,叫喊聲此起彼伏。接著,他們玩起了多米骨牌,在 桌上,把黑白方形骨牌拍得震天響。
  杜洛瓦母親一臉愁容,不停地走來走去,伺候著顧客。一會兒收錢,一會兒撩起藍圍 裙,擦拭桌面。
  客人們嘴上叼著用陶土燒製的煙斗,吸著劣質煙草,把酒店裡搞得烏煙瘴氣。瑪德萊娜 被嗆得咳嗽不止,於是向杜洛瓦說道:「咱們出去吧,我已經受不了啦。」
  飯還沒有吃完。杜洛瓦父親一聞此言,立刻拉下了臉來。
  瑪德萊娜只得站起身,一個人拿了把椅子坐到門前的大路旁,等著公公和丈夫把咖啡和 燒酒喝完。
  杜洛瓦很快趕了過來,向她提議道:
  「咱們從這兒下去,到塞納河邊去走走,你說好嗎?」
  「很好,走。」瑪德萊娜喜不自勝。
  他們走下山後,在克瓦塞租了條船。整個下午,他們是在一小島邊度過的。岸上垂柳輕 揚,河裡碧波蕩漾,明媚的春光更是暖意洋洋。兩人不禁眼餳骨軟,打了一會盹。
  天快黑時,他們才回到山上。
  對瑪德萊娜說來,隨後在燭光下進行的晚餐,比中午那頓飯還要難熬。杜洛瓦父親因中 午多喝了兩杯,在餐桌上依然醉眼朦朧,一句話也沒有。他母親則仍舊搭拉著臉。
  昏黃的燭光照在灰色的牆上,留下了一個個身影。但鼻子顯得特別大,動作也變了形。 偶爾有人稍稍側過身對著搖曳不定的光焰,用叉子往嘴裡送食物時,在牆上留下的影像,卻 是一隻其大無比的手,在拿著木叉往一張魔鬼般的大嘴裡填著什麼。
  晚飯一完,瑪德萊娜便拉著丈夫到了外面,因為黑魆魆的屋子裡,到處瀰漫的煙草味和 潑灑的飲料發出的氣味,實在嗆人。
  走出屋子後,杜洛瓦向妻子說道:
  「我看你已有點厭煩了吧?」
  瑪德萊娜正要否認,丈夫止住了她:
  「不必逞強,我已看出來了。要是你願意,我們明天就回去。你看怎樣?」
  她低聲答道:
  「好的,我是想走了。」
  他們慢慢地往前走了走。和風拂面,柔和而深沉的夜色裡,似乎到處充滿淅淅瀝瀝的細 小聲音。不知不覺中,他們已走在一條曲折的小徑上,頭頂的樹木直衝霄漢,兩旁則是一片 漆黑的灌木叢。
  瑪德萊娜問道:
  「我們這是走到哪裡來了?」
  「樹林裡,」杜洛瓦說。
  「樹林大嗎?」
  「很大很大,是法國屈指可數的一座森林。」
  小徑四周瀰漫著泥土味、草木味和苔蘚味,含苞待放的幼芽所散發的清新氣息,同灌木 叢中枯枝敗葉霉爛變質的陳腐味交織在一起,這正是茂密的森林裡所特有的氣味。瑪德萊娜 仰起頭,看到碩大的樹冠之間有繁星點點。由於沒有風,樹枝紋絲不動。雖然如此,她仍感 到四周這蒼茫林海,似乎有一條脈搏在微微跳動。
  不知怎地,她的心突然一陣戰慄,並迅速傳遍全身。胸中頓時隱隱約約湧起一絲哀愁。 此時此刻為何會有此種感覺?她也不明所以。只是覺得自己孤身一人,像是在這廣袤的大森 林中迷了路,又像是落入水中,時時面臨著生命危險,而又無人搭救。
  她吶吶地說道:
  「我有點怕,想回去了。」
  「那好,咱們往回走吧。」
  「那麼……我們是明天回巴黎了?」
  「當然,明天走。」
  「明天早上就走。」
  「行,就明天早上。」
  他們回到酒店時,兩位老人已進入夢鄉。這一夜,她沒有睡好,不斷地被各種各樣的聲 響驚醒。這些聲響正是農村所特有的,她很難適應,如貓頭鷹的叫聲、一頭豬在牆邊豬圈裡 的哼哼聲,以及午夜剛過便已出現的雄雞打鳴。
  天濛濛亮,她便起了床,很快做好出發的準備。
  杜洛瓦走去稟告父母,說他們要走了。兩位老人聽罷,不覺一怔,經過三言兩語也就弄 清楚,這匆忙離去是誰的意思。
  父親只是問了一句:
  「你不久還會回來吧?」
  「當然,夏天就回來。」
  「是嗎?那就好。」
  母親在一旁嘟噥道:
  「望你能平平安安,不會因自己做的事而招來苦果。」
  為使兩位不滿的老人得到撫慰,杜洛瓦作為禮物,給他們留了二百法郎。十點左右,派 去叫車的小男孩,將馬車領了來。
  一對新人也就吻別雙親,登車離去了。
  車子正往山下走去,杜洛瓦噗嗤一笑,說道:「你看,我是否有言在先,不能帶你來見 我父母杜·洛瓦·德·康泰爾先生和夫人。」
  瑪德萊娜也笑了起來,說道:
  「不過我現在卻心情很好,並已開始喜歡他們。回到巴黎後,我要給他們寄點糕點。」
  接著,她又嘀咕道:
  「杜·洛瓦·德·康泰爾……你就等著瞧吧,收到我們的結婚喜報後,誰也不會對這個 稱呼感到奇怪的。我們就說,在你父親的莊園裡住了一星期。」
  她把身子靠過去,在他的嘴角輕輕吻了一下,一邊說道:「你好,喬。」
  「你好,瑪德,」杜洛瓦將手從她身後伸過去,摟住了她。
  遠遠看去,晨光下的塞納河,像一條銀色的絲帶展現於山谷深處。大河的一邊,一個個 工廠煙囪正向天空噴吐著團團煤煙。另一邊,古城盧昂巋然聳立的大小鐘樓直插雲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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