鴨子赤條條的靠在浴缸邊上坐在浴缸裡,肩膀以下的身體浸在水中。他側身對著崔基鳳,眼睛凝視著天空。說得準確一些是,兩隻失神的眼睛傻呵呵地睜著朝著半空,嘴也張著,頭濕淋淋的。浴缸裡的水通紅通紅,大概是摻了血的緣故。由於水不斷地朝外流,紅顏色被沖淡了不少。
崔基鳳倒退著走出浴室,嚇得眶的一聲關上了門。他本想跑出去,後來又改變想法,走進房裡。地上有一副跌碎了的眼鏡,好像是鴨子的。他想拾起來,又沒有去拾。
這時電話鈴突然響了。
滴鈴鈴,滴鈴鈴,滴鈴鈴……
這電話來得正是時候,好像要他說明房裡的情況。他被電話鈴聲嚇得手足無措。如果不接,也許有人會衝進來。他把手伸過去拿起了聽筒。
「我是總服務台。查房間的時間到了,所以我打個電話來問問:您打算怎麼辦?」
「啊,是嗎?有人要到這個房間裡來嗎?」
他的聲音在發抖。為了要掩飾過去,盡量離話筒遠點。
「不,還沒有人預約。」
「我再呆一天。」
「謝謝。我派清潔工上來。」
「不必打掃,還很乾淨。」
他仔仔細細地看了看房裡。褥子和被窩依舊攤在地上,一邊隨便放著揉皺了的妙花的紫顏色西裝。旁邊放著幾件像是鴨子的衣服。他帶來的旅行皮包還在那裡,妙花的藍派克衫。青色褲子和毛背心之類的東西則不見了。手提包也不見了。
他為了要喘一口氣,把香煙掏了出來。吸煙的時候,手指尖禁不住直發抖。這樣不行。越是碰上了麻煩,越是要冷靜,他一面關照自己一面吸煙。他估計肯定是發生了什麼事情,可又把握不住。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呢?怎麼會這樣的呢?妙花到哪裡去了呢?鴨子死在浴缸裡,這事應當如何解釋呢?他究竟為什麼要死在浴缸裡呢?崔基鳳用充滿恐怖的眼睛朝浴缸那面看了一眼。
這個現實他無論如何也接受不了。他不相信圍繞著自己所發生的一系列事件是事實。好像是為了要再證實一下,他又走進了浴室。這次比一上來吃驚得好一些,顯示出一種竭力要保持冷靜的意志。
鴨於以剛才同樣的姿勢坐著,傻呵呵地睜著眼睛朝著天空,頭碰到的後牆附近呈暗紅色。他想大概是從後腦勺裡流出來的血沾在了上面。他逐漸恢復了平靜,走上前去仔細觀察屍體。好像肯定是斷了氣。他還想證實一下,把手伸到水裡撈起鴨子的一隻手,為的是要搭一下脈。被撈出水面的鴨子的手心裡握著一把好像是妙花的長頭髮。他像扔掉似地把鴨子的手一放,站起身來。
他的呼吸變得急促起來,神態越來越模糊,嘔的一下關上門出來。靠在牆上定了定神,竭力想把握住問題的核心。但是弄不懂到底是怎麼回事。
他走到外面。大門只要一關馬上就自動搭上。
他離開飯店到停車場去看看。那裡有幾十輛車子披著雪停著。但是找來找去也找不到吳妙花的淡綠色車子。分明是她開走了。
他把雪拂掉以後,坐在長椅子上仰望天空。他認為吳妙花是一個無法理解的神秘的女人,同時又感到她好像是飛上了天。他一點也不認為她是一個殺了人而逃跑的可怕的女人。他突然擔心起她來了:雪下得這麼大,就是逃又能逃到哪裡去呢?
「笨東西!」
他彎下腰開始揉雪。手突然發僵了,但他還是繼續干。乾脆從車上把雪拂下來,開始把揉成一團的雪朝前滾。雪團霎時變大了。
有兩個穿著一模一樣的紅衣裳的孩子從飯店裡出來,朝他所在的地方跑來。這是一對大概還沒有進小學的雙胞胎姐妹,面頰紅得像蘋果,胖乎乎的,十分逗人喜愛。兩個孩子眨巴著眼睛好奇地看著他的舉動。他衝著孩子們微微一笑。
「在做雪人。」
孩子們也天真地跟著笑了。
「喜歡雪人嗎?」他輪番看著雙胞胎柔聲問道。
兩個孩子一齊點頭。
「那麼,叔叔替你們做一個雪人。你們從哪兒來?是從漢城來的嗎?」
姐妹兩個點點頭。
「你們不會講話?」
「不。」
孩子們也許是還不放心,沒有放鬆警惕,小聲答道。
「跟誰一起來的?」
「爸爸,媽媽。」
「哦,唔,你們真好。」
他真的羨慕這兩個孩子。
「好,這個你們來滾,是頭。我再替你們做一個身子。」
兩個孩子這才完全放鬆了警惕,撲上去開始滾雪人。
孩子們每當跌倒在雪地上,就格格地笑。天真的笑聲高高地飛上天。他感到低落的情緒好像雪融化了似地鬆弛了。孩子們在雪地裡打滾,他也想像孩子們一樣打滾。他起勁地滾雪球,不時地向手卜可兩口氣,雪球越滾越大。
有一個孩子突然哭了,他走到孩子身邊問道:
「幹嗎哭呀!」
孩子把兩隻手伸了出來,原來是毛手套濕了。
「哎呀,是手凍僵了,哭了。」
他替那孩子把濕手套脫掉。
「把手插到口袋裡暖和暖和,呆一會兒就不要緊了。」
這次另一個孩子又像要哭的樣子走到他身邊,也是手套濕了。
「把手套脫掉,手放到口袋裡去,會暖和起來的。」
他替那孩子把手套脫掉以後,又開始滾雪球。等到雪球滾得老大,再也不好滾了,他就把孩子們滾的雪球放到這上面,並且把它固定好,不致於掉下來,然後折了一根樹枝替它做眼睛、鼻子。孩子們高興得直跳。
有一對三十歲左右的夫婦朝他們走來。他們是孩子們的父母,一對顯得很幸福的夫婦。
「您給孩子們做雪人,謝謝。」
夫人跟崔基鳳寒暄。兩個孩子的父親也笑著對他點頭致意。
「瞧你說到哪兒去了。孩子們真可愛。」
「他們從昨天起就纏著我們,叫我們替他們做雪人……」
夫人請他跟孩子們拍照留念。他剛一推辭,男的已經舉起相機叫他擺好姿勢。崔基鳳無奈,只好和孩子們一道站到相機跟前。
拍過照,夫人說是要給他寄照片,請他把地址告訴她。不得已他把地址和姓名告訴了夫人。夫人飛快地把他的名字和所說的情況記在簿子上。
崔基鳳捨不得和兩個孩子分手,拍拍他們的嘴巴轉過身去,孩子們對他招招手說再見。
他回到飯店,不願意進房間,猶豫了一陣,便到咖啡廳去了。他一面喝咖啡,一面默默地思考,疑問一下子解不開。
「那怎麼辦呢?」他問自己。
「究竟打算這樣呆到什麼時候呢?」
對此,沒有回答。
「萬一被警察曉得了怎麼辦?」
「那一定像捅了馬蜂窩似的亂成一團。」
他縮起了肩膀。
「是不是逃走?」
他搖了搖頭。姓名和住址已經登記在住宿卡上了,逃走反而只會把事情鬧大。他歎了一口氣,用手去擦額頭上淌下來的冷汗。
隔了一會兒,他失魂落魄地回到六一五號房間。首先看了看浴室,鴨子依舊傻呵呵地睜著眼睛看著空中。
「你這個老朋友,幹嗎要死在這兒呢?為什麼要死在這兒使我陷入困境?」
他不相信鴨子死於女人之手。不能因為鴨子生得矮小就說兇手是個女的!是不是突然打了他的後腦勺一下?崔基鳳看了看粘著血塊和頭髮的牆壁。頭好像就撞在那裡。兇手準是殺掉鴨子以後心裡害怕,慌忙逃跑了。是不是鴨子盯著妙花,弄得妙花活不下去了?若非如此,妙花是不會殺掉這個傢伙的。他有了這麼點兒意思,好像覺得妙花的痛苦是可以理解的。
他從浴室出來,蒙著被於躺下。頭一刺一刺地疼痛,簡直難以忍受。房裡有屍首並不怎麼可怕,可怕的是發現屍體以後產生的混亂。如果要面對這場混亂,那是好像無論如何也對付不了的。
奇怪的是他睡著了,而且睡得很安穩。
約摸過了兩個小時,他起來看了看表。下午四點還不到。對於自己竟然睡著了,他也暗自吃驚。頭腦變得清晰了,心情也輕鬆了。他覺得這樣好像什麼事情都能幹得了。一個明確的計劃從他腦海裡掠過。好像不是不可能。陷入絕境,什麼事情都幹得出來。他對著天棚看了一陣,霍地爬起身來。
他在煙斗裡裝滿了煙絲,然後點著了火,叼在嘴裡,先看了看浴室。看見屍體還在那裡,多少安心了一些。萬一屍體不見了,或者復活了,那該多麼叫人吃驚呀!
現在屍體仍舊在那兒,他覺得它非常親切。
崔基鳳打開窗戶旁邊的一扇小門,走到陽台上。外面雪還在下,遠處的雪景也盡收眼底。他的眼睛朝下看,估量了一下一直到底下的長度。然後看了看飯店周圍被雪覆蓋著的土地和建築,沒有發現適合的地點。似乎無論如何都得下去找。
他認為最好是神不知鬼不覺把屍體弄走。這是順理成章的辦法。這個辦法不論是對妙花,還是對自己,似乎都是最合理的。也許可以認為,哲學教師考慮問題是否都是到這種程度,其實並非如此。
人被逼到絕境,為了要從絕境裡擺脫出來,往往會變得獸性十足,以致達到令人吃驚的地步,真誠之類得擱在一邊。
崔基鳳既煩悶又難過。要跟屍首呆在一個房間裡,這是無法言表的苦差事。
他到下面去,為了讓人覺得他非常自然,他嘴裡叼著煙斗,一搖二擺地走著。不一會兒,他就走到了看得見六一五號房間陽台的地方。他再一次目測了一下距離,然後看了看周圍。一下子沒有發現適當的地方。他在那一帶轉悠了一個鐘頭也沒有找到合適的地點。沒有地方,就只能扔在雪地裡。不行,不能這樣。天一亮就會被發現,而且會引起一場騷亂。
他的眼睛東轉西轉,突然停在一個地方。那裡停著幾輛車子,是一個死角,被大樓擋著,在很大程度上割斷了人們的視線。在大廳那面完全看不見,在房間裡特地朝外望,也許能看到一些,一般是發現不了的。
他數了數那裡停著幾輛車,一共是九輛。心想只好把命運寄托在其中的一輛上了。天已經開始黑了,他連忙走到旅館院子裡。那裡不僅有旅館,而且商店也鱗次櫛比。
他購置了適合當晾衣繩用的尼龍繩一百米左右,還買了一條毯子。
雪繼續在下。想到道路也許會被雪切斷,不由得焦躁起來。為了要幹事,他特地多吃一些,這是他當天頭一次吃飯。
從餐廳裡出來的時候,好像有人喊他。他不予理睬,逕直朝前走,那人趕上來,一把抓住他的膀子,說:
「我喊你,你還朝前走,哪有這種道理!」
翹鼻子舞女衝著他白了一眼。
「啊,我以為又是誰哩!」他在驚慌之餘,吞吞吐吐地說。
「能這樣嗎?一夜相好百夜思……買一杯茶給我喝喝。」
「不行,我挺忙,有人等著我哩!」
「你不是說一個人來的嗎?唔,這樣我倒要問你一件事!」翹鼻子露出白眼珠子白了他一眼:「你這是真的嗎?不行,請我喝茶!」
崔基鳳無奈,只好跟她走。翹鼻子連拖帶拉地把他拖進了茶館。找了個座位坐下,要了一杯茶以後,她開始盤問他了。
「世上哪有這種道理!」
「什麼呀?」
「你怎麼能一個人溜走呢?」
「哦,是這麼回事呀!你睡得很熟,我就一個人出來了。」
「我以為你回漢城去了呢?」
「再呆一天走。」
「好!到我們店裡去喝酒!」
「今天不行。心裡不痛快,不行。」
「真的嗎?我對你可是一片真心!別裝不認識我。」
崔基鳳皺起了眉頭。聽見翹鼻子說對他一片真心,叫他哭笑不得。
「難道你已經懷孕了。」
「誰知道,得走著瞧。」
「你瞧,懷孕也行。我老婆一下子生了雙胞胎,我被她嚇壞了,去做了手術。所以你不必擔心。」
翹鼻子白了崔基鳳一眼,在他的大腿上扭了一把。
「討厭死了。你知道我幾點鐘起來的?十二點鐘才起來!」
「你撒了尿,還能跟你在一道嗎?一股臭味。喊你,你也不起來,一個女人家哪能這樣撒尿呢?」
舞女用一隻手拍了一下他的肩膀,用另一隻手摀住嘴吃吃地笑。
「嘿!叫你這麼狼狽真不像話!討厭死了。我出事了。」
「什麼事?」
「酒一喝多了就發暈,而且一定會把尿撒在被窩裡。」
「男人一定挺頭痛!」
他一點也不笑地說。相反,舞女卻扭著身子吃吃地笑。
「今天晚上我們再好好喝一杯。」
「又想撒尿?」
「嘿,不撒!」
舞女突然被自己的聲音嚇了一跳,用手捂著嘴。然後又指指放在桌子底下的東西。
「這是什麼?」
「什麼也不是。」
他心裡發慌,用腿擋著東西。
「讓我看看。」
舞女伸手把塑料袋子拉了過來。
「別看!」
他厲聲說。但舞女根本不把他的話放在心上,打開袋於朝裡看。
「天哪,這不是毯子嗎?還買了尼龍晾衣繩。男人家盡買些稀奇古怪的東西。」
崔基鳳顯出生氣的表情,把包一拉。
「天哪!你好像光火了。男人家怎麼這麼愛發火呢?你買這些幹什麼?」
舞女用腳踢了那包一腳,問道。
「帶回家去。」他沖裡沖氣地回答。
「幹嗎要在這兒買這些呢?到市場上去買便宜得多。」
「不是那麼回事。」
「反正,你是很會過日子的人。一個男人不顧臉面算什麼呀!」
「跟你沒關係!」
崔基鳳踢開椅子站起來。
他們走出茶館,在路上你推我操地演出了一場鬧劇。舞女死死地抓住他的包不放,使崔基鳳大傷腦筋。
「真是架子十足。我又不想老是抓住你不放,請我喝一杯就行。」
舞女開出了條件,崔基鳳軟了下來,覺得左右為難,只是緊緊地抓住尼龍包。越是這樣,舞女越是氣勢洶洶,亂嚷亂Dg。
「打了一個晚上的交道,就這麼算了?」
舞女的態度很強硬,突然用另一隻手抓住他的腰帶朝身邊拖。過往行人好像覺得有趣,都在看他們。崔基鳳窘迫極了。
「鬆開!」
「不松!死就死,就是不放!」
也許是覺得他狼狽不堪有趣,那女的甚至陰險地笑了。
這時候,有一對路過的中年夫婦停住了腳步。他們一樣地戴著眼鏡,一樣地胖。他們的眼鏡在燈光照耀下閃閃發亮。
「咦,這不是崔博士嗎?」
崔基鳳大吃一驚,看了看對方。
對方是跟他在同一所大學裡工作的林采文神學教師。林博士比他大五歲,用充滿疑問的犀利眼光盯了他一眼。
崔基鳳不覺呻吟一下,毛骨悚然,愣怔地瞅著對方。儘管在同一所大學裡工作,但兩個人私人之間幾乎沒有交往。這固然和彼此的專業不同有關,但崔基鳳也討厭他那古板的性格和外貌上凜然不可犯的樣子。他常常光臨在學生們面前,以致於學生喊他老虎。尤其是,他似乎負責教會系統的M大學的祈禱課,對於課上態度不好的學生常常罰站,直到下課為止,因而出了名。他還極端討厭香煙。他發現學生在超出允許吸煙的區域以外的校園裡抽煙,便會像猛虎一樣撲過去敲他們的腦袋,或是打他們的耳光。所以抽煙的學生發現他來了,總是嚇得直逃。他由於討厭香煙而產生的一股激憤情緒,甚至發洩到同樣是教師的一些人身上。
崔基鳳也不例外,曾經被林博士狠狠地罵過一頓。幾個月前,他正坐在長椅子上抽煙,林博士氣喘吁吁地跑了過來,大吼一聲,叫他把香煙掐熄掉。說什麼這兒是堂堂的基督教系統的學校,學校守則上禁止在校園裡吸煙,教師應當率先遵守,而你卻坐在校園長椅上抽煙真不像話!他揮著拳頭趕崔基鳳走。學生們也許是認為有好戲看了,從四面圍攏來。崔基鳳心裡光火,再也忍不住了,當著他的面又吸了幾口煙,說:「實際上,禁止吸煙變得有名無實已經很久了。不管是學生還是教員都肆無忌憚地吸煙,誰也不當一回事。這兒不是教會,是學校。別管別人的事,去幹你的活吧!那邊學生也在吸煙,你快去看看呀!」學生們哈的一聲笑了,林博士握緊拳頭,渾身直抖,轉身說道:「走著瞧!」
發生了這件事情以後,就是撞了個頂頭對面,他也裝作不認識,頭一扭就過去了。崔基鳳也沒有心思一定要跟他打招呼。
誰知今天竟在尷尬地方碰見了他,還讓他看到了難堪的場面,一直裝不認識的他,做出關心的樣子,可能絕對不是由於高興。只要看一看他那目光閃爍的眼睛就可以知道了。
一個胖男人突然出現,稱呼崔基鳳為崔博士,玉子(舞女)嚇了一跳,把抓住崔基鳳的手也鬆開了。
「這是怎麼回事?」
林博士輪番看著崔基鳳和玉子,又問了一遍。
崔基鳳徹底地慌了,一副有苦說不出的樣子。
「哦,對。是來玩的。您是怎麼回事呢?」
「帶學生實習,我們夫妻兩個一塊兒來了。喂,你跟崔博士見見。他跟我在同一學校工作,專攻哲學。是個大名人。」
「你好。早就聽說過您了。」
胖女人不以為然地略微點了點頭,而崔基鳳鄭重其事地彎腰致意。
玉子用充滿好奇心的眼光看著他,側著耳朵聽。對她來說,當然是要吃驚的了。昨晚一塊睡覺的乾癟男人竟然叫崔博士,她怎麼也不相信。她認為大學教師。博士肯定是了不起的人物。
「唔,聽說你結婚了……」
林采文探究似地觀察著他的表情。
「哦,對。我這個年紀還結什麼婚!」
他給學校教職員發了請柬,但只發給了幾個親近的人,沒有發給林采文。林采文可能是聽到了消息,所以知道這件事。
「有一次我好像是聽說你結婚了……唔,是昨天從漢城來的時候,聽人說的……對嗎?」
要是就這麼過去了倒好,可他偏要咬住不放。
「簡單地舉行了個儀式。」
「也不通知一聲……」他用下巴指指玉子,用奇怪的表情說:「這位是新娘嗎?非常健康嘛!」接著他又做出了稀奇古怪的舉動:「恭喜你們結婚。沒有去參加你們的婚禮非常抱歉。我叫林采文,請多關照。」
崔基鳳目瞪口呆,玉子嚇得直朝後退。
「不。我不是新娘。」
「她不是。您忙吧!」
崔基鳳忍住氣說。林博士點點頭。
「啊,那就失陪了。不知怎的,看上去總有點奇怪……」
他下面的話沒有說清楚,跌跌撞撞離開了那地方。
真是失火打板子雙晦氣!飯店房間裡有屍體,新娘銷蹤匿跡,在路上和舞女推推操揉又被林采文發現。玉子哪一點像新娘呢?林采文認定她是新娘,也許是為了要試探我,激怒我!這個舉動十分惡劣。他話多,不會悄悄地閉上嘴巴不吭聲,這是明擺著的。一些奇怪的傳聞將會到處散播,我的處境將變得非常困難。但這是以後的問題。目前當務之急是要把屍體搬走。
他突然想喝酒了,而且想喝烈性酒。不喝酒,怎麼能把屍體搬走呢?玉子跟剛才不同了,神情嚴肅地站著。好像她這才感覺到面對著的這個男人不能隨便對待。
「幹嗎像傻瓜一樣站著?」
他先朝夜總會那兒走去。
玉子看著他的臉色小心翼翼地斟酒。崔基鳳把烈性威士忌一飲而盡。
「生氣了?」
「沒——有!」
「剛才實在對不起。我不知道您是大學教師。」
「你胡說些什麼呀!」
他白了舞女一眼,用手指尖碰了碰她的下巴。
「剛才那個混蛋問你是不是新娘的時候,你應當不吭聲,一否認,我的處境就尷尬了。」
「媽呀,哪能這樣呢。嗯,您是來新婚旅行的?」
崔基鳳點點頭。
「否認也沒有用,會露餡的。」
舞女的小眼睛睜得溜圓。
「新娘在哪兒?」
「總在什麼地方。」他像談別人的事情似地回答。
「那麼,昨天晚上新娘一個人獨守空房?」
「托你的福是這樣。」
「哦,媽呀!天哪!怎麼能這樣呢?怎麼能把新娘一個人留在家裡,自己在外過宿?」
舞女好像無法理解,看了他一眼。
崔基鳳咧嘴一笑:
「都怪你不好。我好像被你迷住了,所以撇下新娘跟你過夜。」
「別說假話。」舞女正色說。
「折磨女人折磨得太厲害是不行的。新婚第一夜就讓她一個人過,等於是在她心上釘釘子。我們這樣的人跟你不配。」
「這是什麼話。我就喜歡像你這樣的女人。」他捲著舌頭說。
玉子不替他斟酒了,反而把酒杯拿掉。
「就喝這些,趕快到新娘那兒去吧。你是個明白人,怎麼這樣呢?新娘不等你的話,我把你扒光了干。你已經照顧我很多了。趁她沒變心趕快回去吧!稍微給我點小費再走。我接觸過許多男人,碰上你這種人還是頭一次。教師先生,您不能這樣!」
「你替我著想,令人感謝。」
他在舞女的手背上吻了一下。
「我不知道你跟新娘之間發生了什麼事,不過要吵架回去吵吧!既然出來旅行,就要好好照顧她。」
舞女有著痛苦的過去。想起過去,她簡直受不了,終於把過去的情況和盤托出。
「都已經是三年前的事了。當時我結婚了。我們出發到濟州島度蜜月。我們是經人做媒結的婚,新郎是開花店的。第一個晚上睡過後,他說我不是處女。當然,我是不是處女。結婚以前我結交過三四個男人,所以不是處女。不過,有哪一個新娘肯承認這一點呢?我堅持說不是,委屈得哭了,可新郎就是不信。當天晚上新郎就沒有回旅館。我為了等新郎回來,在旅館裡熬了一夜。當時我的心情誰也不知道,淒慘得不能說了。睜著眼睛等天亮,清早新郎才回來。」
她也許是感情激動起來,再也說不下去了,用手背去擦眼淚。
崔基鳳擔心妙花的下落:莫非是回家去了?殺了人,能回自己家裡去嗎?
玉子擤了擤鼻涕,又開口說:
「你知道新郎怎麼對待我?他說你到酒店裡去當賣酒婦很合適。一面說一面把一張飛機票扔在我面前。他不願意和我一起走,說是各人自己回去。我哭著哀求他,他就是不聽。最後我也火了,問他難道你是童男子嗎?他踢了我一腳,先走了,在街上都不讓我看見。我在娘家等了他一年,其間生了孩子,是個女兒。新郎說不是他的,不來看。一年半以後,我再也頂不住了,同意跟他離婚。我把女兒交給娘家,從此四處漂泊。就像新郎所說的那樣,當了酒店的賣酒婦,像浮萍一樣流浪。先生,回到新娘身邊去吧,別讓新娘哭泣。」
崔基鳳睡著了。玉子好像無可奈何,瞅了他一陣,對著他的耳朵大聲說:
「快起來,新娘來了!」
崔基鳳睜開眼睛,四下裡張望,然後扶著玉子站起來。
「我的新娘到哪裡去了?我的新娘到哪裡去了?是到東海龍王跟前去了呢,還是到北邙山1去了?」
1意為墓地。
崔基鳳嘴裡哼哼著朝積了雪的山坡上走。風雪刮得挺猛,咫尺莫辨。半路上他跌倒了好幾次,但不知怎的,心裡很愉快。
他鼻子裡繼續在哼歌。
「人天生就是自由的,就像這塊石頭一樣。」
他使勁踢了一下腳底下碰到的石頭。
「可是一生下來,自由就受到約束。要起名字、編號、登記……然後按照既定的計劃行動。……這就是人。我想做一顆自由的小石子……這是薩特說的。」
他一走進飯店,人們就對著他看。因為他白花花的渾身披著雪。他到外面去把雪撣掉,然後重新進入飯店。
鴨於依舊坐在浴缸裡,看見屍體,崔基鳳的酒就醒了。
「可憐的傢伙……這麼點年紀就死在女人手裡。」他咂咂舌頭。
崔基鳳已經制定好了如何處理屍體的計劃,只是這個計劃能否按照他所想像的實現還得看一看。
他把散在地k的鴨子的衣裳揀了起來,翻開口袋,把雜七雜八的東西拿出來。裡面恰好有學生證。姓名:孫昌詩,S大學物理系四年級。崔基鳳把他的名字記在腦子裡。為了不暴露他的身份,把學生證放在煙灰缸裡燒了。然後又走到外面。
崔基鳳離開飯店,為了盡可能不被人發現,故意繞遠路走。不一會兒就到了白天看好了的地方。白天停著九輛汽車,現在停了十五輛。
他環顧周圍,飯店的每一扇窗戶都掛著窗簾,黑燈瞎火的房間很多。
俄頃,他走到車子附近,一輛一輛地檢查行李箱。沒有關上的行李箱不容易發現。檢查了十輛,到做第十一輛的行李箱撤紐的時候,行李箱開了。這是一部高級進口車。由於車身大,行李箱也顯得挺大。他放心地歎了一口氣,又把行李箱關上,然後去調查餘下的四輛。第十五輛的行李箱也沒有關,但是這部車於的行李箱顯得特別小。
他在進口車上做了個記號,重新回到房裡看了看表。已經過了十一點。他決定清晨兩點鐘光景一定要行動。儘管還有三個小時,但他認為最好是預先做好準備。
他把褥子和被窩推到一邊,然後把毯子攤開。這是一條藍顏色的毯子。他脫掉派克上裝,捲起袖子,走進浴室。現在該用手去碰屍首了。自從出生到這個世界上一直到現在,他從來沒有用手去碰過屍首,突然感到害。隊他想把身於朝屍營那面彎下去,又把手縮回來擦冷汗。因為他怎麼也沒有這個勇氣。他喘著氣,盯著屍首看了好半天,又試了一次。這次他不朝屍首看,光把手朝前伸。手碰到了屍首,有一種冰冷的感覺。他停了一停,又把手伸過去,似乎是覺得不把屍首抱起來不行。要抱起來,就不得不看。他從背後把手放到屍首的胳肢窩底下,然後一隻手托著一邊的胳肢窩,抱住屍首的肩膀朝浴缸外面拖。
屍首比看起來要重。原以為他體格小,重量輕,誰知不是這樣,加上已經僵直了,很難對付。但是一經接觸以後,就不像開初那麼感到害怕了。不,與其說是害怕,不如說是覺得它可憐。他把屍體從浴缸裡抱出來,又拖到外面,放在鋪好了的毯子上,使勁把彎曲的腿扳直,只聽見格巴格巴一陣響,身體相當瘦弱。他無法理解妙花為什麼對這個學生這麼著迷。要是沒有參過軍,也許只有二十三四歲。崔基鳳覺得他這麼大一點年紀就死了,真不像話。這個小伙子已經讀完了大學,只要拿到畢業文憑就行了,可真是倒足了霉。他為什麼非死不可呢?他家裡人可能正在焦急地等他。然而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情。死的已經死了,活著的人得活下去。
脖子上有淤血,被卡過的痕跡很明顯。
他把屍體翻了過來,後腦勺上凝著血。好像這個部位被猛擊了一下。孫昌詩的腿很細,屁股也很瘦小。
「這不怪我。跟我沒有任何關係。你的死跟我不相干。你無端侵入我的房間,沒有得到我的允許。而且死在我房裡。要是在我房裡發現你變成了屍體,那是令人頭痛的。我得把無端侵入我房間的你打發出去。這個房間是神聖的房間,但是被你搞糟了。你得向我道歉。你不能怨我,應當向我道歉。」
他用毯子把屍體蓋上、包好,屍體就不像屍體了。
屍體用毯子一層層裹好以後,又用尼龍繩一道道捆好,捆得結結實實,不致於半路上散掉。
做完了各項準備,已經到了深夜一點。
他把孫昌詩的遺物全部收集攏來裝到購物袋裡。袋子很大,只裝了半袋,用繩子捆上。他到浴室裡去放掉浴缸裡的水,把浴缸沖洗乾淨。然後在手和臉上抹了厚厚一層肥皂,用水洗掉。
他很累,由於時間還早,就把毯子攤開睡在上面。其實是跟屍體並排躺在一起。他對著天花板吐了一口煙,轉身朝側面躺,看見了屍體。屍體的頭部圓圓的,凸在外面。
「誰都要死的。」
他對著屍體自言自語地說,然後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如果說有差異的話,那只是有的先死,有的後死。但是這個差異放在永恆的歲月裡來看,也只不過一剎那的事。在亂世先走一步也不錯,千萬不要覺得太委屈。」
崔基鳳又抽了一支煙,然後支起身來,先把房裡的燈關掉。房裡突然變得漆黑。他覺得那屍體要霍地蹦起來了,這傢伙也許是裝死吧!他注視著屍體把通向陽台的門打開。
一股寒風呼的一下湧了進來,白雪覆蓋的大地盡收眼底。他霎時像凍僵了似的,回到房裡,穿上派克衫又出來。外面依舊在刮暴風雪。
他仔細地察看了一陣以後,把屍體從房裡拖出來。好像底層的陽台口怎麼也沒法通過。萬一有人到陽台上來,看見從上面吊下一個黑咕隆略的東西,也許會嚇得魂不附體。一切只好聽天由命,別無他法。不過要是跟警察聯繫一下,問題就簡單了。因為一切都宣告結束,問題自然就簡單了嘛!
他先把繩子繫在鐵欄杆上,然後把屍體擱在上面,悄悄地朝下推。不一會兒繩子就繃緊了,屍體懸在半空中,他身於朝後仰,繩子一點一點往下放,以免屍體一下子掉下去。
屍體一點一點地下降,他生怕掛在底層陽台上,所幸沒有掛住。風吹得屍體搖搖晃晃,欄杆吃不住重量,咯吱咯吱響。
手凍得生疼,他不再看屍體了,相反抬起頭來看著風雪飛舞的夜空,一點一點放繩子。他想六層樓的高度,離地怎麼這麼遠,這時候繃得緊緊的繩子鬆弛了。屍體再也不朝下去。他向下面看看,依稀可見屍體躺在雪地裡。他把剩下的繩子向下一扔,離開了陽台。
崔基鳳從房間裡出來,站在走廊上猶豫了一會兒。心想,現在從服務台前面走過無異於讓服務員記住自己的面孔。所以他自然而然地轉向太平門。他再也不猶豫了,果斷地向那邊走去,朝有一拐就看見了太平門。但是這扇太平門走不到外面去,只通下一層。這就跟通過服務台一樣。他覺得不妥,掉轉腳步走向電梯。
果然不出他所料,這時候大廳裡靜得出奇。服務台的櫃台裡只坐著一個人,大廳空蕩蕩的,一片沉寂。服務員坐在那裡看書,聽見腳步聲抬起頭來,向他投來疑問的眼光。崔基鳳對服務員微微一笑:
「夜總會營業嗎?」
「哎,營業。請從這邊走。」
服務員指了指通向地下道的樓梯。夜總會有兩扇門,一扇通外面,一扇通飯店內部。
不一會兒,崔基鳳就進入了夜總會。
也許是團體旅客大批湧到,夜總會裡客人意外地多。討厭的音樂響遍室內,刺激著耳鼓。他橫穿過大廳,男招待要替他帶路,他擺擺手攔住了。
走到外面,他為了要避開燈光,故意轉到遠處。大氣十分寒冷,渾身好像霎時凍僵了,禁不住索索直抖。他好不容易才到達屍體所在的地方,剛剛靠近屍首,想用手去碰的時候,上邊傳來嘩啦啦的開門聲。他大吃一驚,連忙鑽到一樓陽台底下蹲著。呸的傳來一聲吐痰的聲音,好像是三樓或四樓陽台〔吐出來的。屍體要是被發現,那就完了。如果月亮升起,肯定是要被發現的。又傳來一聲關門聲。崔基鳳蹲在陽台底下,側耳諦聽周圍的動靜,聽了好半天,他覺得現在自己變成了野獸。
隔了一會兒,他從陽台上出來,把屍首朝肩膀上一扛,朝停車的地方走去。剛才看見的那輛進口車還在老地方。
他終於打開汽車行李箱。伸手進去摸摸,把東西推到一邊,然後用兩隻胳膊摟著屍體把它抱起來。屍體繃得筆直,放不進行李箱。他先把屍體的頭塞進去,然後想把它的膝蓋彎過來。由於屍體太硬,想彎也彎不進去。
他使勁一拗,只聽見卡噠一聲響。他似乎挺高興,突然哈哈笑了。這是好不容易塞進去以後發出的空虛的笑。不知怎的,那笑聲連他自己聽起來都有點絕望。
最後,他把繩子拾起來一起放了進去,關上行李箱蓋於。幸虧雪還在下。因為要是不下雪,屍體躺過的痕跡、腳印諸如此類的東西就會保留下來。
「孫昌詩君,你先走吧!我乘下一班車走。」
他向行李箱揚揚手,慢慢地離開了那個地方。他覺得現在才是應當喝酒的時候,看看表,還不到三點,大概還能喝一個小時。
他走進飯店夜總會。
「來點啤酒!」
「要不要女人?」
「不要。」
由於快到三點了,間或也看見一些人坐著打瞌睡。
要是車主人不打開行李箱就那麼開走了該多好呀!要是直接開走,一切問題就可迎刃而解了。要是在出發之前,先打開行李箱看看,那時問題就會變得複雜起來。
他咕嘟咕嘟地喝著爽日的啤酒,突然覺得非常孤獨。我幹嗎要弄得這麼孤單呢?他也知道旁邊要是有一個女的,就不會感到孤獨了。
問題開始變得如此複雜,他開始變得忙碌起來,都是在認識了妙花以後。以前他只是潛心攻讀。管它世界怎麼在運轉,都與他不相干,只是一味地讀書。自從妙花出現以後,一個新的世界展現出來,他也開始忙碌起來了,一切就變成了一鍋粥。
「魔鬼,她是魔鬼,是魔女……把我弄到這個地步自己跑了,真不像話。」
他開始嘀咕起來。嘀咕的聲音大得周圍都能聽見。男服務員聽見他在嘀咕,走過來說:
「那邊的小姐想跟先生跳個舞。」
「小姐也能請人跳舞?」
崔基鳳向男服務員指的地方看了看。一個淒淒慘慘獨自一人坐在遠處角落裡的年輕女人進入了他的眼簾。那女人穿著一身黑衣服,一面抽煙一面盯著這邊看。
「我只會跳華爾茲,待會兒等換了音樂……」
「明白。我就這樣告訴她。」
「來,這是小費。」他把小費塞到服務員手裡。
「謝謝。」
服務員走到黑衣裳女人身邊鞠了個躬。服務員走了以後,崔基鳳舉起酒杯,向她致意,通消息。
樂曲換了,崔基鳳看著那女人支起身於,那女人也站起來脫掉外套。他們向舞池那兒走去,很自然地在舞池裡見了面。
那女的不是美人,然而臉長得不難看。這不是一個沒有知識的女人。她好像感情豐富,頗有教養,年紀大概在三十以內,個子略高,身體較瘦。
他們一聲不吭合著拍子轉起來。女的老想把身子靠在他身上,他接受了,並不閃躲。不一會兒女的完全撲在了他的懷裡,閉上了眼睛。頭上散發出來的氣味令人陶醉。
「我請你跳舞,讓你吃驚了吧?」
女人睜開眼睛看著他問道。聲音好像是略微有點發沙的啞喉嚨。
「哪裡……」
他摟著女人纖細的腰肢。
「你進來的樣子極易引起人的幻想,渾身披著白雪。現在雪全化了,個子高高的,非常顯眼。」
「現在幻想破滅了吧?」
「沒有。」
女人頭一次露出微笑。儘管有點淒涼,但卻是富有誘惑性的微笑。
「你怎麼一個人坐在這種地方?」
女人沒有回答,相反以深邃的眼光看了他一眼。這時音樂停了。
崔基鳳走到女人的位於上坐下,服務員把他喝過的酒和菜端了過來。
「先生,你怎麼也是一個人?」女人以深沉的眼光看著他問道。
「我喜歡一個人旅行,首先沒有負擔,快活。輕鬆而又自由……」
他極其自然地說了假話,但又不覺得自己是在說假話。女人很會喝酒,好像是決定要一醉方休。
「那麼,你是一個人來旅行的?」
女人瞅了瞅他,眼睛一亮,有一道亮光閃了過去。
「就算是的吧!」
「討厭女人嗎?」
那女的非常自然地抽著煙,夾著香煙的手指又長又細。
「不,不討厭。」
「那麼,是喜歡女人羅?」
「比較喜歡。不過,一起走路,有時也叫人討厭。沒有必要為了一時的快活,帶著個累贅。既要多花錢,又要煩心……所以旅行最好是一個人。」
「你說得很坦率,感到孤單了怎麼辦?」
那女人把煙吐到他臉上。
「是呀……這一點比較麻煩……也不致於到受不了的地步,所以還是可以四處走走。你住在這家飯店裡嗎?」
他掏出煙荷包,那女的懷著好奇心看著他向煙斗裡裝煙絲。
「對。住在這家飯店裡,已經住了一個禮拜了。」
「一個人?」
「對,是一個人。」那女的低聲嘀咕道。
「為什麼?為什麼一個人?」
他一面在煙斗上點火,一面吧嗒吧嗒地吸著。
「不知道。」
那女人的口氣突然變得冷淡起來,不過這好像是對她自己的。但她表情始終是溫柔輕鬆的。
「你很喜歡煙味,是嗎?」
「因為這是男人的專利品,所以我喜歡。女人哪怕再喜歡吸煙,也不能抽煙斗。想想看,要是女人嘴裡叼著煙斗,那樣子該有多滑稽。」
這話並不怎麼好笑,他卻笑得格格的。那女人也悄悄地衝著他微微一笑。
「你幹嗎一個人呆著?你知道女人呆在這種地方意味著什麼?」
「不知道,究竟意味著什麼呢?」
「自己覺得自己是一個負擔。所以也可以認為她很衝動,想把自己毀掉。」
女人點點頭,好像表示同意。奇怪的是,他跟一個陌生女子喝酒、談話完全不覺得是個負擔,反而很舒服。
「相反,男人一個人呆在這種地方,就不是像女人那樣想把自己毀掉,而是想尋找自己。所以他才一個人呆著。」
女人的臉上顯出了一種奇怪的微笑。
「怎麼,你覺得我的話可笑嗎?」
「不。我覺得有點意思。儘管有點像,但聽起來又好像不是那麼回事。」
「真幸運。那你一個人究竟在於些什麼呢?難道你是專門注意男人的花蝴蝶,可看上去不像……」
「我也不想硬否認。在過去的一星期裡,我是想找一個喜歡的男人,這是事實。不過,到現在為止還沒有發現有這樣的人,所以今天晚上我也一個人呆著。所幸碰見了你。」
「不論碰見誰,你也是要失望的!」
「知道。不過,我想和異性談話。什麼話都談,特別是有關死的事……我想,要是有一個有魅力的男人把我從死亡的邊緣救出來就好了。」
崔基鳳暗暗地瞅了一下那女人的眼睛。她幾乎毫無表情地坐著,但看上去好像是對自己作出了某種決定。
「那麼,你是想到這兒來尋死的羅?」
「嗯……」
那女人用低得不能再低的聲音回答。她看著崔基鳳的眼神也顯得很神聖。
崔基鳳突然無話可說了。他連到底是應該勸阻這個女人,還是鼓勵這個女人都不知道。對為了尋死在這家飯店裡住了一個禮拜的女人,究竟該說些什麼呢?
「我考慮過死的辦法,但還沒有找到適當的。你有好辦法就請告訴我。」
他搖搖頭。這麼一來,他的頭髮就亂了。
「這個我不知道,因為以前我一直活得很起勁……今後還想活得長些。所以沒有想過這個問題。」
「你對死怎麼看呢?」
「那完全是自由,是超出一切的自由,而且是終結。這個地球,這個宇宙的終結。由於我的存在,這個地球和宇宙才存在。所以要是我不存在,怎麼能承認這個地球和宇宙的存在呢?還有,從自然現象來說,可以認為死是回歸自然。實在要死的話,就請你以非常平靜的心情去尋求死亡,就像是回歸自然。」
那女人把頭靠在牆上,閉上了眼睛。兩行眼淚順著面頰悄然無聲地淌下來。崔基鳳悄悄地支起身於,女人也沒有拉他,依舊閉著眼睛。
他上樓回到房裡,和衣就勢朝下一躺,霎時睡著了。剛睡著,一場惡夢就開始來折磨他。
公寓陽台底下圍著一大幫子人,他們屏息、靜氣地看著懸在欄杆上的包裹。包在白布裡的東西形狀像人。那玩藝兒被風刮得直搖晃。不一會兒,警官出現在陽台上,他的手裡拿著一把刀,露出雪白的牙齒在笑。仔細一看,警官竟是孫昌詩。崔基鳳大喊一聲不行,幾乎在喊的同時,孫昌詩已經用刀把繩子割斷了。
隨著一聲刺耳的慘叫,白布包著的東西掉到了水門汀地上。那是女人的慘叫聲。人們一窩蜂地湧了過去。崔基鳳也跑過去,把一道道捆得挺緊的繩子解開。打開白布露出了一個赤條條的身體。一個女人伏在地上,後腦勺上凝結著血跡。他把女人的身體放平,然後看了看臉,不由得啊的慘叫了一聲,直向後退。因為那是妙花的臉。
他霍地從床上爬起來坐著,呼哧呼哧直喘氣,用不安的眼睛看著窗戶。
天已經大亮了,看了看表,九點過了。他跳起身來,拉開窗簾朝外望去。雪停了,但是天空依舊濃雲密佈。
他低頭看了看停車的地方,幸虧那輛進口汽車還停在那裡。從此他就不離開位置,一直靠窗坐著,監視那輛進口汽車。
別的車子幾乎都開走了,進口汽車的主人始終未出現。但是他很有耐心地在等著。過了十一點的時候,電話鈴拚命響了起來。他吃了一驚,一躍而起,小心翼翼地伸手去拿話筒。
「我是總服務台。估計您還要住一天,所以打個電話給您。辦手續的時間到了。」
「十二點再辦吧。」
「謝謝。」
放下聽筒,他又走到窗口。恰巧看見一個胖男人向那輛進口汽車跟前走來。昨天晚上在夜總會裡看見過的那個穿黑衣裳的女人跟在他後面。男人穿著滑雪衫,戴著墨鏡。他停住腳步,把手伸向女人,那女人便掏了個什麼東西給他。好像是汽車鑰匙。兩個人的舉動和表情好像感情不好。可能是那個男人落到了那個女人撒下的網裡,也可能不是這麼回事。
崔基鳳非常希望那個男人千萬不要去開行李箱。如果開了,就會發生一場騷亂。
崔基鳳走到陽台上。
穿滑雪衫的男人鑽進了駕駛座,女的坐在他旁邊的位子上。不一會兒傳來啟動發動機的聲音,車尾冒出了白煙。男人又從駕駛室裡鑽出來,由於戴著墨鏡看不大清楚他的臉,似乎在三十歲左右。看見他朝車子後面走去,崔基鳳不禁毛骨悚然。
「不行。手不能碰那兒,不能!」
他大喊一聲,但聲音沒有發出來,只是在嘴裡打轉。
「千萬別碰!」
男人把行李箱打開了。崔基鳳握緊了拳頭,瞪大眼睛。現在該輪到那男人慘叫一聲向後跌倒了。但是他沒有跌倒,真是奇怪。也許他本來就很沉著。他讓行李箱開著,拿了塊抹布到前面去擦擋風玻璃。
崔基鳳不禁懷疑起自己的眼睛來。對於那男人的行為,他無論如何也不能理解:看見屍體還能這麼鎮靜嗎?莫非是屍首不見了?他正在心驚肉跳的當兒,那男人三把兩把擦了擦擋風玻璃以後又朝行李箱走去。既沒有大聲喊人,也沒有兩朝行李箱裡看一看。把抹布朝裡面一扔,嘔的一聲蓋上了後蓋。然後又鑽進駕駛室。
不一會兒,車開動了。車棚上依舊積著雪。崔基鳳驚魂未定,連忙拿起行李,走出飯店的房間。
公路上雪還沒有化,依舊結著冰。因此,汽車速度上不去,開得非常慢。
進口車裡的男女兩人一句話也不說。從飯店出發已經一個小時過去了,兩個人還不想講話,表情都很僵,只是盯著前面看。他們看見上坡路上,車輛的行列排成了長龍,一動也不動。他們兩個所乘的車子也開到行列的末尾停下。等了好半天,一長串車也沒有動一下,男人好像煩得慌,開始扭了扭上半身。他摘掉墨鏡,揉揉眼睛,恨恨地罵了一句:
「他媽的!」
穿黑衣裳的女人一動也不動,看著前面。她的左眼腫得發青,好像被人打了一拳。男人斜著眼睛瞟了她一眼。那男人的眼睛出奇地小,小得看不見眼珠。他好像再也忍不住了,打開車門走到外面。
「這是怎麼回事?」
他向從反方向經過的密封車司機大聲問道。
「出事故了。」
「媽的!」
他噗的朝路上吐了一口痰,然後點起一支煙來抽。女人以憎惡的眼光看著在前面不遠的地方叼著煙走來走去的丈夫。她討厭他粗俗不堪的罵人話和行動舉止,覺得被這樣的丈夫拖回家去,簡直是個傻瓜!早上,丈夫衝了進來,不分青紅皂白就揮拳打人,直到她昏了過去才住手。他連動手打人都稀裡糊塗的,常常像打狗一樣地打她。她恨丈夫,心想有朝一日自己終於要被丈夫打死。
男人坐到車裡,一會兒握起拳頭,一會兒又鬆開,拿眼睛瞟著那女的問道:
「行李箱裡的東西是什麼?」
那女的一下子聽不懂他說的什麼話,所以她坐著沒吭聲。
「行李箱裡的東西是什麼?」
男人又略微大聲地問道。女人詫異地瞟了丈夫一眼。一周前她獨自開了日本車來到雪岳山,為了要尋死!
「行李箱裡哪有東西呀?」
「毯於裡包的是什麼?」
「不知道。行李箱我一次也沒有打開過。」
「那是什麼呢?挺大的!」
男人剛要打開車門出去,車輛的行列開始動了。他又把門關上,跟在前頭的車子後面。綿延無盡的車輛行列七彎八拐地朝上爬。
「現在還想死?」
男人盯著前面,沒好氣地問道。女的裝沒聽見,悄悄地呆著,被丈夫打過的腰一刺一刺的疼。
「想死就跳下去,我不攔你。」
女的心裡一陣難過,他們有兩個女兒。結婚六年了,公公婆婆和丈夫都想要個兒子,但她卻不想再生了。男人是三代獨子,爸爸還是財閥。他從小嬌生慣養,不通人情世故。不論什麼事情都隨心所欲,性格乖戾。跟這個女的結婚也是他的貪慾作的孽。他比女的小三歲。
「不死了。」
女人的側影冷淡而又僵滯。
「決心不死了?決心好好過日子了?」
「嗯
男的冷笑一聲。
「怎麼突然回心轉意了?你一直作死,怎麼突然改變主意了?」
「我想了一想,死也並不那麼難受。有人說就像秋天葉子掉下來,死是回歸自然。」
「誰說的?」
「一個男人。」
「什麼樣的男人?」
「不知道名字。是昨天晚上在夜總會裡偶然碰上的,很有趣。」
「那麼,你來勁兒了。」
「……」
女的沒有開腔,因為她覺得男人的獸性好像又開始抬頭了。
「只幹了一次?通宵玩得痛快!一個星期一個人呆在旅館裡,痛快什麼呀!你跟幾個男人鬼混了?」
「我沒有鬼混。」
他結婚之前,大學四年級的時候,女的在他家當過他妹妹的家庭教師。當時他的妹妹在高等學校讀書。女的是從農村上來的,家境很困難,學費和食宿都得自己解決。想來想去,她覺得只有一個辦法能夠解決這些問題,那就是當家庭教師,她選擇了這條路,誰知偏偏進入了他的家。當時,他是大學一年級學生。
「用什麼來證明你沒有勾搭?」
「不必證明,因為我根本沒有越軌。」
男人惡狠狠地盯住她,並且自言自語地說:
「臭婊子!」
「我可不是婊子!」
女的也用尖銳的口吻說。憑一些莫須有的東西來誣蔑,並以此為口實來拚命折騰人是丈夫的習慣。他實在是一個荒唐的低能兒。
「閉嘴,婊子!」
車子突然停住了。男人的眼睛充了血。在這以前,她一直避開丈夫的目光。但是從現在起她不了,直對著丈夫看,而且以清晰的語調說:
「你跟我離婚好了。」
丈夫的臉上逐漸沒了血色。充血的眼睛陰沉沉的。背後傳來響亮的喇叭聲,車子只好又向前開。
迄今為止,硬要離婚的是男方。女的儘管受盡了侮辱,卻一直堅持,不想離婚。也許是認為死比離婚容易。現在她突然提出離婚,丈夫遭到反擊,非常驚慌。
「怎麼回事?你一直哀求我不要離婚,今天怎麼啦,為什麼突然主意變了?」
「現在跟你一起過活已經沒有意思了。我傻。你凌駕於我之上,我對你一直苦苦哀求。你認為這種關係是理所當然的,而且滿足於這種關係。不過,這對我來說可真是痛苦的延續。我傻!」
結婚以前,女的有一個相交了幾年的戀人。當中插進來把她搶走的就是現在的丈夫。有一天他突然對女的說,他愛她並和她糾纏。女的吃了一驚,笑著把他甩開了。但時間越久,他越是糾纏得凶。那女的不知道該如何拒絕比自己小三歲的男人的求婚,十分苦惱,在這個過程中自己也不知不覺地對他的猛烈進攻開始動搖了。有一天,當他們兩個人單獨在家的時候,她終於落到了他手裡。
他趁女的不備,給她吃了興奮劑,佔有了她。此後他採取的行動迅速而又大膽。他找到那女人的戀人,單刀直入地要求他跟女的分手。其理由就是自己已經征服了那女人的肉體。
這麼一來,女的最終便和戀人分手了。儘管不愛,卻被現在的丈夫拉走了。然而,那女的死也不肯跟他結婚,在這個過程中,她懷了孕。男人的父母知道了,也一起來催她趕快和兒子結婚。由於他們的熱情和巨大的財力,而且女人自己已經懷了孕,最後她應允了。
「真的要離婚?」丈夫的聲音有點緊張。
「這種話女人不會像男人那樣亂說一通。一生只說一次。」
樸和善咬著嘴唇竭力忍住淚。誰知,眼淚又不知不覺地流了下來。她悄悄地用手巾擦了擦。
「好好想想再作決定。」男的說。
「已經想過無數遍了。」
車子開上了高原,遠遠地看見了休息站。男人把車子向休息站廣場那兒開去。接著把車子停在廣場上的一長溜汽車當中,然後熄了火。
「孩子怎麼辦?」在范把上身轉向女的那面問道。
「孩子歸你養,是你的子女嘛!」
那女人簡單明瞭地回答。男人顯出驚訝的表情,突然洩了氣。
結婚生了孩子以後不到三天,丈夫就在外面過夜。直到那時候,他還是學生。他的周圍有許多漂亮的女大學生。他花錢如流水,結果只能這樣。打到家裡找他的女人的電話接連不斷。
生了第二個女兒以後,婆婆露骨地表示不滿。虐待也日甚一日。丈夫乾脆住在外面,隔幾天才回來一次。為這個事情吵起來,婆婆還火上澆油怪她,說男人在外面住幾天幹嗎要這樣追問。這還算好的,最欺侮人的是,婆婆甚至說三代獨子的家裡,媳婦生不出兒子,只好在外面弄一個回來。
丈夫一動就揮拳頭,最後要求她離婚。學校畢業以後,他當了父親會社裡的常務,輪流跟幾個女人過,根本不關心會社的工作。
和善哀求他不要離婚,招來的又是拳打腳踢。她實在受不了了,不止一次離家出走,好幾次卜決心要尋死。但是她不能死,最不放心的是小女兒。為了兩個孩子,她忍受著種種侮辱和痛苦,挺過來了。
一星期以前,有一個二十出頭的漂亮女人,拖著足了月的身子到家裡來了。是丈夫帶來的。也許是事先跟婆婆講好了,婆婆說懷了咱們家的孩子,得在咱們家生產。
這真是粗暴到了極點,和善隨即離家出走,開車直奔雪岳山。她一頭扎進雪岳山飯店裡,一直想死,甚至寫好了遺書。她不在房裡的時候,服務員來打掃衛生,發現了遺書,跟他家裡取得聯繫,丈夫才急急忙忙趕了來。這時她已經堅定了要活下去的信念。
女人一旦橫了心,那是挺可怕的。丈夫也許是從她的表情上看到了這一點,十分驚慌。女人好像是洞悉了他的心理,說:
「我有很多機會可以殺掉你。起先想把你殺掉,自己也去死。不過,這一切都已成為過去。現在想想,覺得我做得對。我認為人是應當努力活下去,終其天年。今後我要努力活下去,成功地活下去,不再第二次犯這樣的錯誤。」
男的直拿眼睛去瞟女的,突然變得像迷失了方向的小孩。
「贍養費要多少?」
「請給我三億。」女的毫不猶豫地答道。
「這,這麼點就行了?」
「不必再多。」她冷冷地說。
「你好好想想,真的要離婚嗎?」
「我是女人。這種話說一遍就足夠了。一到漢城,就請你跟我去辦手續。」
男人臉上一點血色也沒有,他看了看妻子,悄悄地伸出手去,想握住女人的手。
「別做無謂的舉動!」
女的厲聲喝道,把他的手一甩。他的臉上起了一陣痙攣。
「你如果一定要離婚,我就懂了。是另外有了男人吧?」
「別胡說!」
「你撒謊,狗一樣的女人!」
他舉起手來想打女人的臉;但又停住了,沒有打。女人的臉上掠過了一絲冷笑。
「你,只會動拳頭。有朝一日,你會因為這個拳頭而毀了自己的一生。」
那女的開門走了出去。男人淒慘地看著她,跟著從車上下來。
「贍養費問題,我去跟爸爸談,給你三億。」男人緊跟在女的身後說。
「別跟媽媽提起,她一分錢也不會給的。」
「知道。我到盥洗室去,然後進餐廳,吃一頓中飯再走。」
男人低著頭不吭聲。
休息室裡人山人海。高速公路上設置了路障,廣播裡隨即發佈通告說,到雪停為止禁止車輛通行。
汽車不斷地湧進來。由於車輛再也開不走,滯留下來,休息室裡人滿為患,擠得連插足之地也沒有。人們都嚷嚷著要想先吃一碗冷面。
這對即將離婚的年輕夫婦,勉強在餐廳裡找了位子坐下,各人要了一碗冷面吃了。
「我有一個要求。」
女的吃麵吃到一半,放下不吃了,說。
「什麼要求,你說說看。」
「我想看孩子的話,隨時讓我看。一個星期讓我帶一天去睡。」
她喉嚨發硬,再也吃不下面了。
「明白。你想怎麼辦就怎麼辦。這一陣我對你太過分。對不起,向你陪罪。」
女的眼睛裡眼淚直轉。她用一隻手擋住嘴,踢開椅子站了起來。
在她出門的時候,有一個高個子中年男人剛剛進來,停住腳步,讓到一邊。他是剛從高速公共汽車上下來的崔基鳳。他一眼就認出了女人,但那女人對他卻連看都不看一眼,低著頭跑出去了。後邊跟著一個穿滑雪衫的胖男人。崔基鳳一直在旁邊看著。
和善鑽進汽車,嚶嚶啜泣。她不想讓丈夫看見眼淚,拚命忍著也沒有用。看來,在適當的時候淌眼淚是女人生理上無可奈何的現象。
「對不起,別哭了。」
男的跟進車裡,摟著妻子的肩膀,多情地說。那女的不僅沒有把他的手甩開,反而哭得更傷心了。
「對不起。離婚問題,請再考慮一下做決定吧。你不願意的事,我不會勉強你的。我決不強求。」
女的從他的懷裡掙脫出來,使勁搖搖頭。
「不可能重新考慮。離婚問題已經反覆考慮過好多次了。不必再就這個問題討價還價。」
女的說得非常乾脆,男的討了個沒趣,退後一步坐下。
「果真如此,那也沒有辦法。我不知道你決心那麼大。」
從這以後,他們兩個人都保持沉默。
雪不僅沒有停,反而越下越大,被捆住了手腳的人們坐在車子裡,神情不安地看下雪。
汽車裡開了暖氣,暖乎乎的。
和善打開收音機,傳出了電影巴庇隆的主題歌。艾地·威爾尼姆茨的聲音沁人心脾。男的只是不斷地在抽煙。
「也給我一支煙。」
男的用驚訝的眼光瞅了女的一眼。
「從現在起,我決定也要抽煙了。」
「女人抽湮沒有好處。」
男的一面說,一面給了那女的一支煙,還替她點火。然後稀奇地看著女人抽煙的樣子。
「整整一個星期喝酒抽煙。大概抽了超過十盒。」
威爾尼姆茨的聲音消失了,傳出阿達木的《雪花飄》。這時候男人又提了一個莫名其妙的問題。
「你真不知道後邊行李箱裡放的是什麼東西?」
女的搖搖頭。
「我都沒有朝行李箱裡看過一眼。」
「那是什麼呢?行李相當大……包在一條黃毯子裡,我還以為是你買的什麼東西哩!」
男人斜著頭,拿著汽車鑰匙到外面去了。和善依舊坐在位子上。在范打開了行李箱。他盯著包在毯子裡用尼龍繩捆得緊緊的東西看了好半天。那玩藝兒彎著,看上去就像一個人蜷縮成蝦米一樣。他儘管性格暴戾,但很膽小。怯生生地看了半天以後,終於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摸了一個地方。感到既軟又硬,不由得打了一個寒噤。他趕忙把手縮回來,直喘粗氣,也許是想來想去總覺得有點奇怪,便向妻子走去。
「你出來看看,無論如何有點奇怪!」
和善看見他表情嚴肅,從車上下來到後邊去。
「咦,這是什麼東西?」和善睜大了眼睛。
「不是你放進去的?」
在范搖搖頭。
「不是。」
「打開來看看是什麼東西。」
男人嚥了一口唾沫,把毯子的邊邊解開,一個人的手從裡面露了出來。
「啊!」
在范慘叫一聲,跌跌倒倒直朝後退。女的比他沉著得多,只是嘴裡輕輕地哼了一聲。那女人瞪大了眼睛,死死地盯著從毯子裡露出來的人手,朝後退了一步。
過往行人聽見他們狂叫,都走攏來。女的趕快把後蓋放下,用鑰匙鎖上。然後帶著丈夫鑽進車子裡去。
「咦……怎,怎麼回事?行李箱裡有屍體。這是怎……怎麼回事?」
他臉色蠟黃,冷汗直淌,直喘粗氣,用疑惑的眼光盯著妻子。
「是不是你放進去的?」
「你認為是我放的,就向警察報告嘛!我在這兒等著。」
她沉著得令人生厭地說。相反,男的卻索索直抖。他的心怦怦亂跳,竭力想鎮靜下來,但未能如願。
「這麼說,不是你放的羅?」
「唔,對。」
「那屍首怎麼會進去的呢,難道是自己走進去的?」
「是呀,真奇怪。」
「我現在好像讓鬼迷住了。」
他用手背擦擦冷汗。
「沉住氣。越是這樣越應當沉住氣來處理問題。」
「怎麼?你叫我怎麼沉得住呢?」
「車子裡的屍體不會因為你激動了一陣就沒有了。」
是呀!男人倒抽一口冷氣。
「那怎麼辦好呢?」
「唔,得想想。」
女的抄著手陷入了沉思。行李箱裡有屍體,究竟是怎麼回事?莫非是丈夫放進去的?那車是她的專用車。她搖了搖頭。丈夫再怎麼愚蠢、暴虐,也不會幹這種事。肯定是搞錯了。是不是屍體找錯了號頭呢?
「你沒幹,我沒干……那就是說有人特地放在我們的車子上?」
「對。肯定是哪個放的。」
「那是誰呢?」
「警察來瞭解一下會找到的。」
「報告警察?」他驚奇地問。
「當然得報告。」女的理直氣壯地說。
「不行,不行!」
他害怕得大聲嚷嚷。女的詫異地看了丈夫一眼。
「為什麼不行?」
「反正不行,這個不行!」
「是你放的?」
「不是!」
「那你怕什麼?為什麼不讓報告警察?你這樣打算把別人的屍體怎麼辦?」
「報告警察,十之八九我會受到懷疑。我會被當作殺人犯抓起來的。報紙上會發表大幅報道。我平白無故地背上罪名你高興?」
女人目瞪口呆。她覺得由於有這樣的擔心,丈夫不讓她向警察報告,這話非常愚蠢。
「不是你放的,你就用不著擔心。不會把罪名加到一個無辜的人身上的,放心好了。」
「不。不是這麼回事。聽說一有殺人嫌疑,就有說不出的苦。十之八九我會被警察帶走,接受調查。我一旦被調查,沒有干,也得說干了。」
和善看見他下巴上起了痙攣,把視線投向設在加油站旁邊的警車。
「那屍首怎麼辦呢?抬出去扔了?」
「唔……怎麼辦好呢?」
「萬一人家發現我們把屍體扔了,那時我就真的要被警察逮捕了。因為這是犯法行為。等於是拋屍呀什麼的。所以得好好想想再決定。」
他臉上顯出害怕的樣子。
「你以為怎麼辦好?」
「我以為最好是報告警察。起初麻煩一點,不過沒有罪,總歸沒關係。」
男人沒法下決斷,猶豫了好半天。要他一個人拿主意好像挺困難。迄今為止他還沒有一個人作過決定,所以前怕狼後怕虎。
「真的沒關係嗎?」
他觀察著妻子的表情問道。儘管已經達成了離婚協議,現在妻子還是妻子。能推心置腹談話的,還只有妻子。在他的眼裡,妻子如此可信賴還是第一次。
「不是你幹的,就一點也不要擔心,快去報告警察。」
「懂了。在報告之前,得再去看一下。剛才嚇昏了,沒有看清楚。一起去吧!」
女的儘管不願意,還是跟丈夫一塊轉到車後。男人再次把行李箱蓋子打開以後,戴上了皮手套。他走攏去,彎下腰,解毯子。這次不解邊上,解別的地方,又露出來一隻腳。男人一面哼哼,一面朝後退。
「是人。肯定是人!」
「你安靜點。搞得人心煩沒有好處。」
那女的眶的一聲把行李箱蓋子關上,然後用下巴指指警車。
「那兒有警察,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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