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這是美妙的幽會……」
他用蘸水鋼筆在紙上亂劃,字跡七歪八扭。室內響著俄國風味的莊嚴音樂,他估計這是肖斯塔科維奇1的《第五交響曲》。他的手指尖直顫,又接著寫下去:
1肖斯塔科維奇(1906—1975),前蘇聯著名作曲家,《第五交響曲》是他的一部重要作品。
「但是我們得分手!」
兩行熱淚撲簌簌地掉到紙上。他掏出手絹擦去眼淚,又寫下去:
「去年一年我是和她一起度過的。幽會可真美妙呀!我們緊緊地擁抱,如今鬆開了,要各走各的路了。」
他歎了一口氣,把視線投向半空:
「然而,我無處可去。她有地方去,我無處可去!」
他低頭看了看酒杯,又吸了一口氣:
「啊,她年長,她比我年長……可我是死心塌地愛她的。一天,她突然宣佈要離開我,為了去當一個陌生男人的妻子……啊,這是不可能的。不行,不行!」
他扔掉手裡的蘸水鋼筆,把紙揉成一團。儘管房裡安靜又暖和,但他渾身亂抖,臉上直淌冷汗。
他是一個二十三歲的懦弱的大學生,中等身材,乾枯的臉上戴著一副度數很深的眼鏡,看上去不太摩登。然而,筆挺的鼻樑,閃爍的目光,說明他很聰明。他是一個秀才,而且像女人一樣害羞、內向。但是他胸中燃燒著苦悶的火焰,熾烈到足以把他的身體焚燬的程度。實際上,在即將和那女人分離的時刻他非常痛苦,最近幾天一直發燒,兩眼充血,通紅通紅,吃不下東西,還睡不著覺,所以本來就不漂亮的面孔,瘦得不成樣子。
他做了個手勢招呼女服務員。身體很結實的女服務員急忙向他走來。紅色連衣裙底下露出兩條雪白的大腿,看上去筆直,惹人喜愛。
「再來點啤酒。」他含糊不清地說。
「嘿,算了吧!」女服務員以關心的口吻說道。
她的臉上有幾顆很大的粉刺。
「叫你拿來!」
他突然神經質地瞪了她一眼,女服務員嚇了一跳轉過身去,不一會兒就拿來一瓶啤酒放在他面前,然後悄悄地坐在他對面的位子上。
「我替你倒,」女服務員小心翼翼地朝他的杯子裡斟酒,「今天就您一個人?」
他一聲不吭,拿起酒杯朝嘴邊送。
「您有什麼心思吧?」
他放下酒杯,瞪了女服務員一眼。
「怎麼一個人來?」
他默默地瞅著女服務員的大鼻子和厚嘴唇。
「咦,您好像在哭?」
女服務員發現他的眼睫毛濕乎乎的有水氣,便抬起了屁股。
「不能安靜點!」
他用發怒的眼光瞪著女服務員,但女服務員的神情顯得一點也不害怕,反而好奇地接著問:
「那位沒有來?」
他沉重地點了點頭。女服務員眼睛眨巴眨巴地閃動著,連忙替他把空酒杯斟滿。
「為什麼不來?」
「往後她不會來了,」他囁囁嚅嚅地輕聲說罷,反覆嘀咕道:「往後不會來了!」
他的聲音發抖,好像就要哭出來似的。也許是為了要忍住哭,他端起杯子把酒全部倒進嘴裡。
「為什麼不來?為什麼?」
女服務員奇怪極了。
去年一年,這個其貌不揚的大學生幾乎每天都和一個美貌的姑娘在這爿店裡相會。她一直懷著好奇心用妒忌的眼光注視著他們。怎麼看也是女方勝過男方。臉蛋漂亮,身材頎長,言行文雅,顯得超群脫俗,這樣的姑娘竟然心甘情願地和一個猥瑣的大學生幽會,不禁使她覺得奇怪。然而,現在他們好像終於分手了。這就對了!女服務員心裡暗暗稱快:「我早就曉得會這樣的嘛,現在該輪到我了!應該好好安慰一下這個小伙子。」
實際上,女服務員對這個其貌不揚的大學生懷有好感。起初她連正眼兒也不對他瞧一瞧,等到幾乎每天都看到他和美貌女子相會,最後竟覺得這一對原本不般配的男女非常般配,連男方也開始顯得滿像是一個人物了。她甚至想過是不是男人身上有某種魅力,才使那美貌女子如此神魂顛倒。
這所謂的魅力是很容易想像到的,也就是說那男學生的家裡好像並非是財主一類,因為最近幾乎都是女方付帳,由此看來,女方反而可能是富家女。
「幹嗎要打破沙鍋問到底?」
他蜷縮著上半身,瞪著眼睛,架在鼻樑上的眼鏡顯得很沉。
「擔心斷了客人。我巴望你們兩位經常到我們店裡來。」
「以後不會來了。」
女服務員衝著他抬了抬下巴:
「兩個人都不來?」
「我會來的。不過,不能經常來,沒錢!」
酒瓶空了。他瞅了女服務員一眼,女服務員站起身來故意扭著屁股去拿了兩瓶酒來,一放下酒,又問道:
「那位為什麼不來?」
「這種事你何必一定要問?」
他似乎在瞅女服務員的兩隻小眼睛。
「不願意告訴我也沒關係。」
「她……要嫁人了!」他把目光朝下一垂,黯然神傷地說。
「天哪!哪能這樣……」
女服務員好像很憤慨。他緊閉著嘴唇注視著酒杯,又把酒杯端到嘴邊。
每當他把酒喝乾,女服務員就替他斟上。起初還佯裝勸他不要喝得過量,後來就機械地替他斟了。他直到身於都難以保持平衡了,才不再要酒。他眼睛發花,舌頭打轉,話都說不清楚。他把名字和電話號碼寫在一張小紙上遞給女服務員:
「樸小姐,請你打個電話……說我在這兒,叫她來一下。」
「這是那女人的電話號碼嗎?」
「對。是我愛人的電話號碼。求求你,樸小姐!」
「她要出嫁了,還打電話給她幹什麼?」女服務員以挖苦的口吻說。
「我有話要對她說才讓你打的……最後有一句話一定要對她說……快打呀!」
他把臉靠在桌子上粗重地喘著氣。女服務員撇撇嘴站了起來,隔了一會才去撥電話號碼。儘管是別人的事情,她也非常激動。電話鈴聲停了以後傳來了悅耳動聽的聲音:「誰呀?」
「請問是吳妙花家嗎?」
「對,是的。」對方的聲音非常有禮貌。密斯樸骨嘟一聲嚥了一口唾沫。
「吳妙花小姐在家嗎?」
「我就是吳妙花。」
男人唉聲歎氣,悲痛欲絕,女人的口氣裡卻完全沒有難過的味道,密斯樸不禁暗暗惱火。
「我是水碓房……」
「啊,什麼……」這一下她的聲音好像才顯得有點緊張。
「不是經常有個大學生到我們這兒來玩嗎?」
女服務員不知道他的名字只能這樣說。對方一下子就聽懂了。
「對,對,說吧。」
「這個電話是他叫我打的……要你趕快來一下。」
難堪的沉默。對方沒有馬上回答,悶聲不響,好像被這突如其來的電話弄得手足無措。
「您打算怎麼辦?」女服務員生硬地催她回答。
「讓他聽電話!」本來很溫和的口氣變得冷峻起來。
「沒法讓他聽電話,他喝醉了,動彈不了。」
「那就請你告訴他我不能去。」電話掛斷了。
「該死的!」
女服務員對著聽筒瞪了一眼,然後把聽筒放下轉過身子,飛快地走到大學生跟前一屁股坐下,說:
「她說不能來!」
孫昌詩把靠在桌子上的頭抬起來,用昏花的眼睛瞅了她一眼問道:
「為什麼?」
「我怎麼知道?她說不能來,說罷啪的一下就把電話掛斷了。」昌詩吸了吸鼻涕,輕輕地咬著嘴唇。
「她是什麼女人?這麼冷冰冰的,真沒意思!碰上她,算我倒霉!」
女服務員聳聳肩膀,撒了撇嘴。孫昌詩則把滑下來的眼鏡朝上推了推,瞪著女服務員說:
「不許你侮辱她!我宰了你!」
聲音儘管低,但很激動,是威脅性的。女服務員嚇了一跳,連忙把身子挺直了。
「媽呀,天哪!」
「別瘋瘋癲癲的!」他大吼一聲,氣勢顯得很凶,好像要咬女服務員一口似的。
「媽呀,能這樣嗎?我又沒有說什麼……」
女服務員氣得發抖。
「叫你別瘋瘋癲癲的!」他繼續威脅女服務員。
女服務員霍地欠起身來:
「別反咬一口,誰瘋瘋癲癲的!難道你要殺了我?哼,目中無人的東西!」
密斯樸的聲音一高,客人們的目光就全都朝她這邊投來。另外兩個服務員衝過來幫忙,她的氣勢就更高了。
「怎麼回事?」
「他敢情要殺人!」
「天哪,出事了。」
女服務員們瞅著昌詩竊竊私語。他低著頭看著桌子,態度分明是決心不再爭吵,但是密斯樸下面的幾句話又使他衝動起來。
「存心干仗你就去找那個女的洩憤去,幹嗎把氣出在我頭上?真叫抱不過黃瓜抱瓠子!」
女服務員話音未落,他就霍地站起身來大吼一聲:「你說什麼?」接著啪的一聲打了女服務員一個耳光。幾個女服務員一齊喊叫起來,密斯樸跺著腳哭開了。
「他要殺人!」
孫昌詩對著正在哭泣的密斯樸的屁股端了一腳。長得像柏油桶似的店老闆剛巧出來,便猛地朝孫昌詩臉上打了一拳。孫昌詩一歪身撞倒了桌子,滾翻在地。
店老闆三十五六歲,曾經打過拳擊,一邊罵一邊又照著孫昌詩臉上打了幾拳。孫昌詩完全僵直了,不像是起得來的樣子。他像死了一樣躺在淌滿了咖啡的地上,臉上沾滿了血,氣色倒顯得非常平靜。
店老闆是稀裡糊塗動手的,誰知竟把孫昌詩打得鼻血直淌。孫昌詩的臉歪扭了,被鮮紅的血弄得斑斑駁駁,看上去有點淒慘。他只是酒喝多了神志不清,在別人看來好像是被打昏了。周圍的人都說不送他到醫院去肯定要出事,這下店老闆慌了,抓住孫昌詩搖了搖。
「喂,起來,起來!」
但是孫昌詩一動也不動。店老闆更加慌了,想從背後把他拉起來。
這時有一個女人悄悄地走進來,她舉止文靜,容貌姣好,周圍好像突然亮堂起來。她頭上豆綠短大衣的肩膀上積著雪,彷彿是忽然從遙遠的國度飄然而至的。
服務員們認出了她,避到一邊給她讓路。店老闆扶著昌詩的上半身,惶恐地看著吳妙花。吳妙花一聲不響地注視了孫昌詩一陣,從腳下拾起折斷了的黑邊眼鏡塞到口袋裡,衝著店老闆說:
「請你讓開點!」
聲音儘管好聽,但卻有一股凜然不可犯的派頭。店老闆十分沒趣,站起來撣了撣手。
「誰把他弄成這樣的?」吳妙花直勾勾地瞅著店老闆問道。
「他打我們的服務員,我火了,稍微打了他幾下。」說罷,店老闆把密斯樸喊過來,「他打她,還威脅說要殺她。」
兩個女人的視線猛地碰到了一起,但是不一會密斯樸就抵擋不住吳妙花的眼光,悄悄地把視線移到別處。
「難道你安安分分地呆著,他會打你,還說要殺你嗎?」
密斯樸被這突如其來的問題弄得不知所措。
「不是這麼回事,他喝醉了酒,發酒瘋……」
吳妙花冷冷地瞪了她一眼,密斯樸遭到這意想不到的打擊,暈頭轉向,怔怔地瞅著吳妙花。吳妙花把視線轉向店老闆,嚴厲地責備他說:
「怎麼能把一個喝醉的人打成這個樣子?」
店老闆漲紅了臉,謝罪道:
「對不起。」
吳妙花彎下腰,把嘴湊到孫昌詩的臉上,用又白皙而又細長的手指抓住孫昌詩的手晃了晃。「我是妙花,我,是妙花。別睡了,起來吧!」她就像姐姐在叫熟睡的弟弟,聲音非常柔和。
奇怪的是,剛才店老闆抓住孫昌詩使勁搖晃,他也不動一動,這時眼睛竟睜開了一條縫,悄悄地欠起了身子。他迷們地望著圍在身邊的人,然後把視線長久地停留在妙花的眼睛上。他的臉上逐漸顯出放心的表情。
「能走嗎?」
聽了妙花的話,孫昌詩點點頭,挪動了一下腳步,可是跌跌撞撞十分不穩。妙花扶著他走進了盥洗室,替他洗去臉上的污垢。他嘔吐了一陣又洗了一次臉,他的鼻樑和眼眶發青,腫得老高。
妙花始終很有風度,舉止沉著。她走到櫃台上去付清了孫昌詩的酒帳,然後扶著孫昌詩走出了水碓酒吧。外面,大朵大朵的雪花以很快的速度飄落著,好像是節日的夜晚。
「喊你出來很抱歉。」孫昌詩含糊不清地說。
「別說這種話。」
吳妙花把他朝停車的地方拖。他們緊緊地摟抱著,不論是誰都看得出這是一對戀人。吳妙花的個子顯得比孫昌詩高一些。
「看起來難看,分開一點走嘛!」
一股酒氣撲鼻而來,有幾個男人從他們身邊經過,譏諷他們說。
「你是他媽?就沒有摟著人走過路?實在叫人看不下去!」
「摟著他趕快回去吧!」
有幾個喝醉了酒的小青年一句接一句沒好氣地說。孫昌詩和吳妙花根本不理他們,摟得更緊了。
「狗東西!」
孫昌詩想撲過去,吳妙花緊挽著他,用身體擋住他,拖著他走。孫昌詩無奈只好哼歌。
吳妙花讓孫昌詩坐在自己汽車的前座位上,然後繞過車頭,屁股先進了駕駛座。當她啟動引擎的時候,孫昌詩點起一支煙叼在嘴裡,問道:
「姐姐到哪兒去?」
「送你回家。」吳妙花冷冷地說。
「不,我不想回家!」
孫昌詩打開車門想出去,吳妙花慌忙拉住他的袖於。
「別胡鬧,這是幹什麼?」吳妙花氣呼呼地問道。
她真的光了火,心想這樣會沒有個了結,要分手就分手嘛,這樣子算什麼呀!
她離結婚還有兩天,原定明後天就將成為別人的妻子。這是不可違反的約定。所謂結婚不只是當事人之間的結合,而是兩個人、兩家人家的約定和結合。因此,如果她違反了這個約定,那就不僅是對對方,而且是對兩個家庭的背叛。她害怕由此而引起的巨大波動和對自己的責難。她還沒有力量和勇氣去排除這些干擾。同時,她也沒有信心選擇比自己小四歲的大學生做丈夫。對她來說,他只是個一度與她熱情相處的年少的戀人,而不是可以一輩子共同生活的新郎。他應當懂得這一點,乖乖地讓開才對。這麼糾纏下去怎麼辦?她明後天就要做人家的妻子,還得敷衍這個毛孩子發酒瘋,真叫人煩心!她對自己優柔寡斷的性格感到非常不安。
「我不回家,你隨便把我送到哪一家旅館裡去。」小伙子把下巴埋在胸脯上,自言自語地說。
吳妙花歎了一口氣,俯視著孫昌詩的頭。他的後腦勺顯得像孩子一樣可愛。對我耍賴要耍到幾時呢?她克制著想摸摸他凸出來的後腦勺的衝動,輕輕地踩了踩油門。
「你打算一個人在旅館裡幹什麼?」
「在這神聖的夜晚總不能一個人睡覺吧?」
「不行!」吳妙花斬釘截鐵地說,「我得回家去!」
「姐姐,我說要你跟我一塊兒睡了嗎?」
「那你準備跟誰一道睡?」
雪還在下,加上又是聖誕節前夕,路上車輛如潮。有些車子開不出去,引起了一場大混亂。吳妙花踩了一下煞車,頭轉向右邊,瞟了一眼小伙子。在這以前她一直緊緊地閉著嘴。
「那麼你打算跟誰睡?」吳妙花反覆地問著同樣的問題。
「跟一個名叫瑪利亞的妓女睡。只要給錢,盡可睡個夠。就算是在這接受祝福的夜晚積個德。」
車子朝前面一躥,孫昌詩的額頭差一點碰在車窗上。他偷眼一看,吳妙花的臉色不知道什麼時候變得蒼白起來。車子拐了個彎,不一會兒便進入了地下道。
「水碓酒吧女服務員取笑我,說我被打了退票,蠻好。她挖苦你接電話的態度,侮辱你。所以我打了她一個嘴巴,老闆便衝出來把我撳在地上。」
他為了要看前面皺起了眉頭。車子駛出了地下道徑直朝前開。道路從這兒起就不怎麼混亂了。當車子被紅燈擋住停下來的時候,吳妙花掏出折斷了的眼鏡放在孫昌詩的膝蓋上。孫昌詩拿起破碎扭曲的眼鏡,一面看一面自言自語地說:
「唉,太慘了!」
他的視力本來就弱,一摘掉眼鏡就眼前一片模糊。車裡突然冷了起來,他把眼鏡扔到外面,然後把窗戶搖上來。
「真的不回家去?」
「寧可在外面凍死,我也不願意回家。」他搖搖頭。
「瑪利亞在哪兒?」
「任何一個旅館都有瑪利亞。隨處都可提供。我現在可以走了。」
但她不想停車。她開車的技術挺好,平穩而速度快。車於沿著中央廳向洗劍亭那面駛去。由於是下坡路挺滑,她顯得有點害怕,小心翼翼地開著。
吳妙花不想讓他在骯髒的旅館裡睡覺,在目前狀況下,如果把他送到旅館,他肯定會喊妓女,而且毫不猶豫地和妓女發生關係。因為他現在渾身戰抖想自戕,想無休止地虐待自己。
車子駛上了坡道,向右一拐,駛進了旅館停車場。
白色的高級飯店以山為背景兀然矗立著,像道屏風環繞著幽山。吳妙花總喜歡把談情說愛的地方選得非常奢侈。在骯髒寒磣的地方她是決不肯脫衣服的。她總是要住最高級的賓館,吃最高檔的飲食,還要有洋酒。她喜歡乾淨、溫馨、高檔次的氣氛。托了她的福,一貧如洗的昌詩才能夠經常出入高級賓館,吃高級飯菜。
「下車吧!」
吳妙花把發動機熄了火,瞅了昌詩一眼。昌詩根本就不想動。
「我要在旅館裡睡。現在我討厭這種地方。」
「別廢話,下去!」
吳妙花像男人的舉動一樣,說罷先下了車,繞到昌詩那邊去開了車門,等他下車。昌詩好像無可奈何,只好下來,身子直晃。吳妙花趕快扶住他。
「你到底喝了多少酒……」
「並沒有喝多少。」
他們走進旅館,吳妙花在服務台辦手續的時候,昌詩坐在大廳的沙發上。吳妙花預付了房錢、拿到房門鑰匙以後才轉過身來。她想把他送到房間裡再走。儘管她怕被在大廳裡踱步的人看見,然而他連站都站不穩,總不能把鑰匙扔給他轉身就走吧。作為一個再隔兩天就要結婚的女人,她是非常注意自己的舉動的。因為萬一倒霉被男方的人發現並傳到新郎的耳朵裡,那結婚禮服還未穿上身就會被扯得粉碎。
她和昌詩一起去乘電梯的時候,感到脊樑上直冒冷汗。沒有幾步的距離對她來說都顯得挺遠。
不一會兒,他們在十樓走出電梯,沿鋪著地毯的走廊走進了一間房間。剛一進屋,孫昌詩就像小孩一樣撲到她身上狠命地親吻。吳妙花沒有任何反應,隨他吻了一陣。孫昌詩貪心而又起勁地舔著吳妙花的嘴唇,見吳妙花如同木石,不禁鬆開摟著她的膀子,瞪了她一眼。吳妙花看見他漸漸氣急起來,向後退了一步倚在牆上。
「不管你喊瑪利亞還是喊誰與我都不相干。因為我們的關係現在結束了,請你千萬別再折磨我,我明後天就要結婚。你如果真愛我,就替我祝福吧!」
昌詩的眼睛漸漸張大了,吳妙花則緊緊地攥住他的兩隻手。
「別幹傻事。往後我不可能出來了,今天是最後一次。已經講好了分手,就應當遵守諾言,你希望我不幸嗎?」
孫昌詩不予回答,一個勁兒地盯著她看。
「洗個澡睡吧!我要走了。」
吳妙花轉身朝門口走去,抓住了門把手。這時孫昌詩的兩隻胳膊摟住了她的細腰。
「不行,別這樣!」
吳妙花慌了手腳,斬釘截鐵地說。但是昌詩從背後把她的腰摟得更緊了。
「別走,別走,你別走!」
「叫你別這樣!」
吳妙花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但是她的身子卻被拖到屋子當中,轉了一圈才穩住。昌詩仍然從背後摟住她。
吳妙花看了看漆黑的窗外。樹枝上的積雪被風吹得簌簌地落下來。樹枝猛烈地晃動著,看來風好像挺大。
「啊,不行!」
吳妙花不禁呻吟了一下。因為孫昌詩的一隻手不知什麼時候已經伸到了她的胸口。
「別這樣,不行!」
吳妙花扭了扭身子。但是她的身體已經熱乎乎的,開始蠕動起來。小伙子感覺到了這一點,手的動作變得更加大膽巧妙。左手撫摸著吳妙花的左胸,右手則朝下伸。
「別這樣,我得走。」
兩個人都熱烈地低語著。
「啊,怎麼,得回家去。」
當他忙著替她脫衣裳時,吳妙花有氣無力地嘀咕道。她被孫昌詩的手富有刺激性的動作弄得束手無策,軟弱無力。她突然想哭,直到她的衣服被脫光為止,一直站在那裡,眼看著自己的衣裳被隨便扔到地上,也無動於衷,好像是別人的事情一樣。孫昌詩急不可耐,用腳把自己滑下來的褲子踩住脫掉,然後把身上最後一點布條條也扯光。兩個人互相惡狠狠地對視著。隔了一會兒,吳妙花癱軟在地毯上。孫昌詩把自己的身體壓在吳妙花身上,吳妙花閉上了眼睛,淚水順著眼角流了下來。孫昌詩用舌頭去舔她的眼淚,自己也突然流淚了。
從兩邊溪谷裡流下來的淚水混在了一起,熱乎乎的,開始打旋。時間過得越久,溪谷裡的水漲得越大。他們衝向翻騰的溪水,不斷逆流而上。吳妙花首先說:「我愛你。」孫昌詩接過她的話茬,反覆地說著相同的話。他哀求吳妙花千萬別出嫁。吳妙花左右晃動著腦袋,死命地摟住孫昌詩。一面扭著腰,一面發出彷彿來自心底裡的呻吟。她那尖尖的指甲戳著孫昌詩皮包骨頭的肩膀。孫昌詩則忍著痛,使出渾身力氣把她朝地上撳。
「姐姐,姐姐,你不能出嫁……千萬別出嫁……」
吳妙花的身於朝上挺了起來,她發瘋似地在孫昌詩的臉上親吻。
當然,他們不是真姐弟,不知怎麼,他們一來就這樣稱呼起來。
吳妙花是孫昌詩朋友的姐姐。他的朋友當中有個叫吳致洙的,吳妙花就是吳致洙的姐姐。昌詩和致洙是高等學校1同屆的同學,兩個人關係極好。昌詩認識妙花,也是因為跟著致洙到他家去玩開始的。那時昌詩是高等學校三年級學生,而妙花正在讀大學四年級。思春期的少年一看到妙花,就感到憂傷。因為他認為她太漂亮了,卻又在無法企及的地方。儘管他知道他們之間有距離,但為了要看看她,哪怕是遠遠地看上一眼,便死乞白賴地經常到她家去。她家的房子很大,住在歪歪斜斜的韓國式房屋裡的昌詩每逢走進致殊的家,總感到非常膽怯。
1相當於我國的高中。
高等學校畢業以後,昌詩進了他所嚮往的大學。他毫不費力地考取了一般人進不去的大學。但是吳致洙在投考遠不如這所大學的學校時,卻名落孫山。吳妙花恭喜昌詩考取了大學,並說要請他吃晚飯,但要求他對弟弟保密。昌詩自然是按照她的囑咐對兩個人碰頭的事嚴加保密,傍晚,當他到約會地點去的時候,激動得幾乎連氣都喘不過來。
當天晚上,吳妙花買了一客高級賓館裡做的飯菜給他吃。他生平頭一次吃到這樣的食物,很有滋味,於是狼吞虎嚥吃了個飽,還喝了五杯白葡萄酒。當他快要吃完的時候,吳妙花說要送他一點禮物,便掏出了一個小包,叫他解開來看。他解開一看,是一隻金光閃閃的手錶。昌詩一時目瞪口呆,差一點把表掉到地上。他想來想去,覺得自己沒有理由接受她這麼貴重的禮物,而且她也沒有理由要送他這種東西。見他有點猶豫,吳妙花就叫他收下,不要有任何思想負擔。他又磨蹭了一會兒,連一句道謝的話也說不周全,就把表塞到了口袋裡。於是吳妙花坐到他旁邊,叫他把表拿出來給她,她親手給他戴在手腕上。在吳妙花的手指尖觸到他手腕上的一剎那,一股女人特有的體香撲鼻而來,他不禁感到一陣昏眩。
吃完飯,吳妙花帶他到屋頂花園去。從二十五樓看漢城夜景,一片輝煌燦爛。他頭一次發覺漢城的夜景是如此的美。他們在窗口坐下喝酒,吳妙花敬他一杯,他喝一杯,喝了許多不知名的酒。本來他葡萄酒已經喝醉了,現在又喝這種酒那種酒,當他從座位上站起來的時候,醉得連身子都站不穩了。他年紀不大,生平還是頭一次喝這麼多酒。他任憑吳妙花拖他到東到西,好像在霧中行走。
黎明時分,他清醒過來,天還很黑,由於房間裡太暗,分辨不出是什麼地方,嗓子幹得受不了,身邊好像躺著一個人,真是奇怪。他有點害怕,悄悄地用手去摸一摸,摸到了光滑的皮膚。手碰到那人的時候,對方好像也動了一下。是誰呢?接著一股香味刺得他界尖癢癢的。這香味好像曾經在什麼地方聞到過。他屏息靜氣想了想,大致估計到究竟是怎麼回事。這香味就是昨天晚上在吳妙花身上聞到的香味。眼睛習慣了黑暗以後,依稀看見一張女人的臉,但不鮮明。他發覺自己是跟一個女人躺在一張床上。他下了床,又發現自己是赤身裸體,不由得更加驚訝。這時響起了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房裡電燈亮了,一切也就明白了。
他嚇了一跳,大喊把燈關掉。但是吳妙花卻笑瞇瞇地看著他,肩腫和胳膊露在外面,皮膚白得耀眼。孫昌詩兩手捂著腿襠轉身跑進盥洗室。飯店裡的盥洗室很漂亮。他咕嚕咕嚕喝了幾口水,然後解了個手。
他不敢出去,感到不安和害怕,只好用一塊大毛巾把下身遮起來,然後悄悄地開了門朝外面張望。幸虧房裡的燈熄了。他趔趄著站住了,沒有到屋子當中去,因為他看見吳妙花靜靜地站在窗口。
窗簾拉開了。吳妙花在熹微的晨光中一絲不掛地站著,背對著裡面,向外眺望。肉體的線條出奇地美,看上去極富情慾。那肉體好像焦急地在等待著他。他顫抖著把圍著下身的毛巾拿掉,嚥著唾沫,注視著吳妙花。吳妙花好像不會拒絕。他萬一討個沒趣,就不慌不忙地退回來,從此不再見她的面不就得了。他終於鼓起勇氣向吳妙花靠攏,然後用顫抖的聲音喊了一聲:「姐姐。」她好像要回頭看看,又沒有回過頭來。孫昌詩緊挨到她的身邊,伸出兩隻胳膊摟住她的細腰。她似乎在等待,呼的吸了一口氣,把上半身朝後靠。孫昌詩使出勁來把她的腰摟得更緊了,她就勢倒在他的懷裡,轉過頭來尋找他的嘴唇。
他們第一次性關係就是這樣發生的。此後,他們發展成了戀愛關係,但孫昌詩仍舊喊她姐姐。發生了頭一次關係以後,吳妙花第一次告訴他致洙是她的異母兄弟,這不禁讓孫昌詩大吃一驚。不僅不是一母所生,而且也不是同一個父親,完全可以說是一個不相干的人。原來,吳妙花的父親在她十九歲的時候突然生癌死去了,遺屬只有妻子和女兒兩個人。臨死的時候,他留給了她們一大筆財產。
他父親早先搞運輸業,京釜1高速公路建成以後產業突然擴大,從外國大量進口高級汽車投入高速公路,這方法非常對路,使他一下子得以插足大運輸會社2。他父親從中賺到一筆錢,開辦了一家建設會社,趁著國內建造公寓熱,在短期內就使建築業得到很大發展。臨死之前,他看中了電子產業,正在籌辦生產體育用品的工廠。斷氣的時候,他的年紀是四十九歲。
1漢城到釜山。
2即公司。
吳妙花的母親四十五歲,是個美人。她在某種程度上有點手腕,摩拳擦掌開始著手經營丈夫留下的事業。但是一個女人家要獨自掌握資產超過一千億的大會社無論如何也是吃力的。周圍的人也許是看到了這一點,都竭力勸她再婚。於是,她卻不過別人的情面,在丈夫死了一年以後和會社的年青常務重新結婚了。他們是同年。新丈夫和她的亡夫是遠房本家,有兩個兒子和一個精神病妻子。他的妻子在精神病院裡住了十年,完全成了廢人。所以他像鰥夫一樣,獨自撫養兩個兒子。他為了要和妙花的母親結婚,最終和原配離了婚。然而,他又不完全拋棄原配,仍舊替她付住院費,只是在法律上離了婚。
他在和妙花的母親結婚的同時,把兩個兒子帶了來,其中一個就是致洙。致洙是長子,性格溫和,不愛學習,貪玩。他沒考取大學,揚言一定要重新讀書。有一天,他突然動身到美國留學去了。他一走,昌詩和妙花就沒了障礙,比以前更加起勁地見面。但這也是短暫的,不久他們就經歷了離別的痛苦。因為妙花和義父、母親關係不好,為了逃避家庭矛盾,動身到法蘭西去了。和昌詩要好,對妙花來說不啻是玩火,她把自己的一切交給了昌詩,而昌詩卻不可能成為她能依靠的對象。說到離別的痛苦,深深地感到痛苦的只是昌詩。
吳妙花在大學裡專攻應用美術,到巴黎去學的是服裝設計。這期間兩個人經常書信來往,可以說昌詩信寫得更多,內容也更真摯。三年工夫他們沒有見過一次面。因為妙花沒有回過國。他們重新見面是在一年以前。妙花留學三年回國以後,他們又見面了。吳妙花在巴黎生活三年顯得比以前更漂亮、更幹練。昌詩也已經讀大學三年級了,儘管他已成長為一個小伙子,完全沒了孩子氣,但猥瑣的樣子依舊和從前一樣。
反正經過三年的空白期,他們居然重新結合,這總是少有的。在以往的三年當中,吳妙花和法國男人也許並非沒有一點羅曼蒂克,儘管回國以後又碰上昌詩,但這事他並不是那麼容易一下子就接受得了的,然而他們終究又開始幽會了。這種關係持續了一年多。可以說,實際上他們承認是戀人,同時公開地談情說愛是去年一年。也可以認為他們在三年前結成的關係似乎在霎時間成了逝去的幻象,而真實美妙的約會是在去年一年當中進行的。
然而,這種關係的破裂是由於女方單獨採取行動造成的。昌詩痛苦極了,他覺得自己遭到了背叛,但又無法抑制對妙花的熱情。他認為妙花兩次背叛了他,第一次是吳妙花在他心中燃起一把火後卻跑到法國去了,當時他呆若木雞,只是愣愣地看著她離去的身影,直到吳妙花走了,才深深地感到自己遭到了背叛,氣得渾身發抖。
他們緊挨著坐在浴缸裡,就像電視機的聲音開得很響一樣,隔壁房裡傳來聖誕節讚美詩的合唱聲。日本遊客喝醉酒的吵鬧聲也從走廊那邊傳了過來。
「姐姐,跟我結婚吧。我現在大學畢業了,可以組織家庭了。」
吳妙花輕輕地搖了搖頭:「不行,這是不可能的。」她對昌詩非常抱槐,跟昌詩一樣難過。但她盡可能不表現出來。
昌詩的喘氣聲漸漸粗了起來:「為什麼,為什麼不行?難道我不是男人?」
吳妙花閉著眼睛把頭靠在他的肩膀上。昌詩執拗地追問為什麼不跟他結婚而要選擇別的男人。吳妙花歎了一口氣,這個問題實在難以回答。昌詩自問自答地說:「是因為不愛我嗎?」
「不,不是。」
「別說謊!要是不愛,為什麼就不能說不愛呢?」他憎恨地瞪了吳妙花一眼。只見吳妙花又白又細的脖子在顫動。
「千萬別這樣,除了我自己,我什麼人也不愛,真的!」
「既然你不愛那個男人,幹嗎還要跟他結婚?」
「唔,是的。」
「怎麼能這樣呢?」
「這是現實。儘管不愛,但還結婚過日子的人多著哩!」
「這就是說:要過日子不愛也可以?」
「我不會這樣,我只愛我自己。」
吳妙花的眼睛裡湧出了淚水。那淚水順著眼角流了下來。昌詩咬著嘴唇把頭扭到一邊。
「我只不過是個玩物。一個老姑娘的玩物……被人家玩夠了,就扔了。」昌詩自言自語地說。
吳妙花聽見這話睜開了眼睛,轉過身來瞅著他,臉色變得蒼白起來。
「你這是真心話?」
「當然是真心話。」
她生氣了:「你別誤會,我們是因為彼此相愛才見面的。」
「那為什麼不能跟我結婚呢?是因為我年紀小、個子矮。窮的緣故?總得有個理由嘛!」
「我們不能結婚。」
「為什麼?」
他把兩隻手放到吳妙花纖細的脖子上,恨不得死命地卡它一下,但他連忙放下了。
「我們要是結了婚,彼此都會很不幸的。」
「你這樣說有什麼根據?」
吳妙花好像很痛苦,連連搖頭,說:
「千萬別追問,現在我已經是無能為力了。」
這是事實。她已經無法左右勢態,再過兩天就要結婚,這就像太陽從東邊升起那樣確定不移。
「我不能再退讓了。我要瞭解緣由:為什麼我們結婚會遭到不幸?」
昌詩抓住吳妙花搖晃起來,神情好像就要哭出來似的。吳妙花以不安的視線看著他,彷彿在求他千萬別提這種問題。但昌詩還死纏著不放。
「我們就這樣好。我即使結了婚,也會跟你見面的,不會借口結婚而跟你分手。」
「太妙了。你想像女王一樣統領兩個男人……」
「起來,我替你抹肥皂。」
「我沒有勇氣再跟結了婚的有夫之婦見面了。」
吳妙花一愣,開始替他擦背。
「不是沒有勇氣,是討厭成了別人妻子的我。」
「也許是的。」
「不管你怎麼看,結婚以後,我還是要和你見面的。」
「那丈夫算什麼:)是稻草人?要不,就是你不滿足於一個男人?」
「你以為我是喜歡他才要結婚的?那是沒有辦法呀!」
吳妙花的擦背動作快起來了。
「就是結了婚,我好像也不會喜歡那個男人。」
「那你為什麼要和他結婚呢?真是無法理解。自己的將來應當自己決定嘛!」
「誰不知道,不過現實不是這樣的。你不曉得女人的情況,可不是只要有愛情就能結婚的。不愛照樣結婚有的是。」
「就是說戀愛和結婚不同。」
「不知道;找一想起這些事情來就頭痛。」
吳妙花把毛巾扔到地上,一把抱住昌詩塗滿了肥皂的身體,
「我是一個壞女人。」
昌詩抱住她的腦袋嗚咽起來。吳妙花的抽泣聲也像晃動的漣漪悄悄擴散開去。昌詩看著她劇烈顫抖的肩膀,才知道她在結婚前夕是多麼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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