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是禍水,美好只二回——
新婚燕爾時,命絕大限至。
帕拉扎1
一
地理學家們都說門達古戰場2是在巴斯圖利—波尼地區3,座落在馬爾貝拉4以北8公
裡左右的地方,靠近現今的蒙達5,我總懷疑他們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根據我從無名氏所
著《西班牙戰爭》6的內容,以及從奧蘇那公爵珍貴的藏書中7所得到的一點資料來進行猜
測,我認為應該到蒙蒂利亞附近去找尋這個值得紀念的地點,愷撒曾經在這裡孤注一擲地同
共和國的衛士們決一死戰8。1830年初秋,我恰好在安達盧西亞,就作了一次相當長距離
的遠足,以便把剩下的疑點搞清楚。我希望,我即將發表的一篇學術論文9,能夠把那些善
意的考古學家心頭存在的任何疑團一掃而光。可是,在我的論文尚未為整個歐洲的學者解決
這個困擾他們的地理問題之先,我想給你們先講述一個小故事,它不會妨礙我們判斷門達所
在地在何處這個有趣的問題。
1題詞是5世紀時希臘作家帕拉扎流傳至今的詩句;原文是希臘文。
2門達,古西班牙城市,公元前45年時愷撒率軍與龐貝的兩個兒子大戰於此,因而以
門達戰場而出名。
3巴斯圖利—波尼是古西班牙的一個省,腓尼基的巴斯圖利部落曾定居於此。
4馬爾貝拉,西班牙南部安達盧西亞的一個城市。
5蒙達,在今西班牙馬拉加城西南30公里處。
6《西班牙戰爭》,流傳至今的一部羅馬軍隊無名軍官的著作,是關於愷撒遠征西班牙
的珍貴資料。
7奧蘇那公爵(1579—1624),西班牙政治家,收藏大量古希臘羅馬及當時歐洲作家的
著作珍本及手稿,死後藏書大部分保存在布宜諾斯艾利斯市立圖書館。
8龐貝的兩個兒子統率大軍與愷撒的軍隊在門達附近大戰,地形對愷撒不利,愷撒拚死
作戰,終獲勝利。
9這篇論文並未寫成。
我在科爾多瓦1雇了一個嚮導和兩匹馬,就出發了。我的全部行李,只有一本愷撒的
《回憶錄》和幾件襯衫。一天,我在加塞那平原的高地上東奔西跑,渴得要命,累得要死,
烈日當空,烤人肌膚,真想把愷撒和龐貝的兩個兒子一齊送去見鬼,這時候,突然我發現離
我走著的那條小徑相當遠的地方,有一片小小的綠色草地,上面疏疏落落地長著些燈心草和
蘆葦。這就告訴我附近有泉水。果然,當我走近去一看,原來我以為是草的地方,實際上是
一片沼澤。一條小溪,看樣子是從卡布拉山脈的兩座極高的支脈中間一個窄小的峽道裡流出
來的,流到沼澤裡就消失了。我因此得出結論,如果沿著小溪追本溯源,肯定會找到更清涼
的水,裡面沒有那麼多的水蛭和青蛙,或者在岩石間還可以找到陰涼的休息處所。一進峽
道,我的馬就嘶鳴一聲,另一匹我所看不見的馬,立即隨聲應和。我走了不到100步,峽道
豁然開朗,在我面前呈現出一片天然的圓形劇場似的空地,四周環繞著險峻的山嶺,把空地
完全蔭蔽起來。對於旅客來說,再也找不到比這裡更舒適的休憩地方了。在筆直的岩石腳
下,泉水洶湧而出,直瀉入一個小水池裡,水池底鋪著一片像雪那麼白的沙子。五六棵挺拔
的綠橡樹,終年不受風吹,又有泉水滋潤,亭亭直立在池邊,用它們濃密的蔭影遮蔽著水
池。水池周圍長著一片細密而油綠的草,可以給人睡覺,方圓40公里以內任何旅店的床鋪
都沒這麼好。
1科爾多瓦,西班牙南部安達盧西亞的城市。
我不能自我誇耀發現了這塊幽雅的地方。一個男人早已在那裡休息,我進去的時候,他
一定是睡著了。馬嘶聲把他驚醒過來,他站起身,走到他的馬身邊,那畜生卻已經趁著主人
睡覺的時間,把附近一帶的草飽飽地吃了一頓。那人是一個粗壯的青年漢子,中等身材,看
來外表結實,目光陰沉而傲慢。他的原來可能是很漂亮的膚色,由於日曬,變得比他的頭髮
顏色更深。他一隻手牽著馬的韁繩,另一隻手拿著一支短統槍。我承認起初這支槍和持槍人
的凶相使我有點驚愕;可是我聽見強盜的事太多,卻從來沒有遇見過,以致我再也不相信有
什麼強盜了。何況我還看見過不少誠實的農民武裝到牙齒地去趕集,所以看見一件武器不能
就懷疑這位陌生人的道德品質。——而且,我這樣想,他拿了我的襯衫和我那本埃爾澤維爾
版1的《回憶錄》又有什麼用呢?於是我對這位拿槍的漢子很隨便地點了點頭,還微笑著問
他,我是不是打擾了他的睡眠。他沒有回答我,卻把我從頭至腳打量了一遍;然後似乎對察
看結果感到滿意,又照樣把我的那個正在走來的嚮導打量了一番。嚮導突然臉色發白,站住
了腳,顯然他十分害怕。我心裡想:「壞了,碰上壞人了!」但為謹慎起見,我馬上決定不
動聲色。我下了馬,叫嚮導卸下馬鞍,我跪在泉水旁邊,把腦袋和雙手都浸到泉水裡,然後
伏在地上,像基甸手下無能的兵士2一樣,喝了一大口水。
1埃爾澤維爾是16至17世紀時著名的荷蘭出版商,出版的書以開本較小為其特色。
2據《聖經·士師記》記載,上帝叫以色列統帥基甸在出征攻打米甸人以前考驗自己的
兵士:命令他們喝湖水。那些像狗一樣爬在地上舔水喝的人,上帝認為是不好的兵士,命令
放他們回家;後來有300名戰士用手捧著水喝,上帝就賜予這個隊伍戰勝敵人。
這時我仔細觀察我的嚮導同陌生漢子。嚮導似乎十分勉強地走近來;陌生漢子好像對我
們沒有什麼惡意,因為他已經放開他的馬,手裡那支短統槍原來是平拿著槍身。現在槍口已
經朝下。
我認為我不應該為著別人不尊重我而生氣,就躺在草地上,很隨便地問那個持槍的漢子
有沒有帶火石。同時我拿出我的雪茄煙盒來。陌生人始終沒有作聲,在口袋裡摸了一陣,拿
出他的火石,趕緊為我點火。很明顯,他現在已經和氣起來,居然坐到我對面來,可是他手
裡的槍還沒有放下。我的雪茄點著以後,在剩下的雪茄中挑了最好的一支,問他抽不抽煙。
「抽的,先生,」他回答。
這是我聽到他講的第一句話,我發現他發S音並不像安達盧西亞人那樣1,因而我得出
結論:他同我一樣也是旅客,只不過不像我那樣是個考古學家。
1安達盧西亞人的S由喉部發音,同柔聲C和Z的發音沒有差別;西班牙人把後面
這兩個音發得像英文的th。所以只要聽見「Senor」這個字的發音,就可以辨出一個安達盧
西亞人來。——原注。
「您會覺得這一支味道不錯,」我邊對他說邊遞給他一支真正的中型哈瓦那雪茄1。
1這是當時最好的一種雪茄。
他向我微微點了點頭,用我的雪茄點著了他的雪茄,又向我點了下頭表示感謝,然後十
分愉快地抽起來。
「啊!」他歎息了一聲,同時把第一口煙從嘴巴和鼻孔裡慢慢地噴出來,「我好久沒有
抽煙了!」
在西班牙,你送給人家一支雪茄人家接受了,就能建立起友情,好像在東方分吃麵包和
鹽一樣。出乎我的意料,這位漢子竟非常健談。但是他雖然自稱是蒙蒂利亞區的居民,卻似
乎對這地方不很熟悉。連我們所在的那可愛的山谷叫什麼名字他都不知道;這附近任何村子
的名字,他也說不上來;最後,我問他有沒有看見附近有斷壁殘垣,卷邊的大瓦和雕刻的石
頭,他老實承認他從來沒有注意過這些東西。另一方面,他卻表現出對馬很有研究。他批評
了我的馬,這不是太難的事;然後他對我講述他那匹馬的世系,這匹馬來自一個著名的科爾
多瓦養馬場。這的確是一匹名種馬,據它的主人說,它非常堅強耐勞,有一次不是飛奔就是
疾走,一天足足跑了120公里。陌生漢子正滔滔不絕說得起勁時,突然停住了,彷彿吃驚於
自己講話太多,對自己有點不滿意。——「這是因為我急於要趕到科爾多瓦去,」他顯得有
點尷尬地繼續說,「我有一件案子要向法官們申訴……」一邊說,他一邊望著我的嚮導安東
尼奧,嚮導馬上垂下眼皮。
這地方既陰涼,又有泉水,使我心曠神怡,不由得想起了我的蒙蒂利亞的朋友們曾經把
幾段美味的火腿放在我的嚮導的褡褳裡。我叫嚮導把火腿拿出來,同時也邀請這位陌生客人
參加我的臨時便餐。如果說他很久沒有抽過煙,那麼他吃東西的樣子更使我認為他至少在
48小時內沒有吃過東西。他簡直在狼吞虎嚥。我想,這個可憐蟲遇見了我,真是上天保
佑。我的嚮導卻吃得很少,喝得更少,一聲也不哼。雖然我在旅行開始的時候,發現他是一
個無人比得上的愛說話的人。有了客人在場似乎使他侷促不安,某種互不信任的感覺使他們
兩者之間分隔開來,我卻猜不出確實的原因。
最後的幾片麵包和火腿已經吃光了;我們各自又抽了一支雪茄;我命令嚮導安置好馬
具,正要向新朋友告別的時候,他卻問我今晚打算在哪裡過夜。
嚮導向我使了一個眼色,我還沒來得及注意到,已經回答他說我準備在奎爾沃客店1住
宿。
1這裡的客店,西班牙語是Venta,指孤零零的客店,如果在大路邊上,還是個熱
鬧處所;如果在偏僻小路邊,那就是搶劫或殺人的危險處所。
「像你這樣的人物,先生,那可是糟透了的地方……我也想去,如果你准許我奉陪的
話,我們可以一起去。」
「非常願意,」我邊說邊騎上了馬。
嚮導為我托著馬鐙,又向我使了一個眼色。我聳了聳肩膀作為回答,似乎在安慰他說我
十分放心,於是我們就出發了。
安東尼奧那些神秘的眼色,他的不安,陌生漢子偶然流露出的幾句話,尤其是他一口氣
騎馬走了120公里,和他對這件事所作的不太合理的解釋,早已在我的心目中形成我對我這
位旅伴的看法。我毫不懷疑同我打交道的人是一個走私販子,或是一個強盜;可是這跟我有
什麼關係呢?我相當熟悉西班牙人的性格,對一個同我一起吃過東西和抽過煙的人,我可以
儘管放心不必害怕。有他在一起倒還可以保證路上不會遇見別的壞人。何況我很高興認識一
下強盜到底是怎樣的人,因為強盜不是天天可以碰到的。同一個危險人物在一起這件事本身
就很迷人,如果發覺這個危險人物既溫和又馴良的時候,那就更叫人高興啦。
我很想慢慢引導這個陌生漢子向我說些真心話,儘管我的嚮導不停地對我使眼色,我還
是把話題引到一些江湖大盜身上。當然啦,我是恭恭敬敬地談論他們的。那時候,在安達盧
西亞有一個著名的大盜,名叫何塞—瑪麗亞,他的事跡掛有人人的嘴上。我就想:「我會不
會是跟何塞—瑪麗亞在一起走路呢?……」於是我講起這位英雄的故事,當然全是讚美他
的,我對他的勇敢和慷慨表示極度的崇拜。
「何塞—瑪麗亞只是一個小丑罷了,」陌生漢子冷冷地說。
我暗暗地想:「他是在對自己說句公道話呢,還是他過分謙虛?」因為我越是端詳這位
夥伴,就越覺得他符合何塞—瑪麗亞的特徵,我在安達盧西亞的許多城門的捉拿告示上看到
過這些特徵。——「一點不錯,一定是他……金黃頭髮,藍眼睛,大嘴巴,整齊潔白的牙
齒,纖細的手;質地優良的襯衫,有銀鈕子的天鵝絨上衣,白皮腿套,一匹栗色的馬……毫
無疑問!不過,他既然埋名隱姓,我還是尊重他的秘密吧。」
我們到了客店。那客店就像他所描寫的一樣,是我所到過的最糟的地方。一間大屋子既
作廚房,又作飯廳和臥室。屋子中間一塊扁平的石板上生著火,煙就從屋頂中間開著的一個
窟窿透出去,或者毋寧說煙已經停在那裡,在離地幾尺的地方形成一股雲霧。沿著牆邊的地
上,鋪著五六張舊驢皮,算是旅客的床。離這房間——或者不如說離我剛才描寫過的唯一的
屋子——約20步遠的地方,有一個敞棚,就算是馬廄。
在這個可愛的寄居所裡,只住著一個老太婆和一個10至12歲的小姑娘,再也沒有別的
人,至少在目前是如此;這兩個人都黑得像煤一樣,衣服破爛不堪。——「這就是古代門達
—巴蒂加的居民所遺留下來的子孫!」我心想,「阿,愷撒啊!啊,薩克斯蒂斯·龐貝啊!
如果你們回到這世界上來,你們會多麼驚訝啊!」
老太婆看見了我的旅伴,就禁不住發出一聲驚異的喊聲。——「啊!唐何塞老爺!」她
喊道。
唐何塞眉頭一皺,威嚴地揚了揚手,老太婆立即閉上了嘴。我轉過身來對我的嚮導偷偷
地遞了一個暗號,使他明白:我今晚同宿的夥伴的身世,不必再麻煩他告訴我了。晚餐比我
想像的要好得多。在一張一尺多高的小桌子上,先是一盆紅燒老公雞塊燴飯,裡邊放了許多
辣椒;然後是一盆油辣椒;最後是一盆「加斯帕喬」——一種用辣椒做的沙拉1。這3盆都
有辣椒的菜迫使我們不停地求助於裝著蒙蒂利亞酒的皮囊,這種酒味道非常可口。吃完了
飯,我看見牆上掛著一隻曼陀鈴——在西班牙到處都有曼陀鈴——,我就問伺候我們的小姑
娘會不會彈。
1加斯帕喬實際上是一種冷湯,裡面有洋蔥、大蒜、黃瓜、蕃茄、辣椒、油和麵包
片。
「我不會,」她回答,「可是唐何塞彈得非常好!」
「那麼,」我對唐何塞說,「能不能請君為我歌一曲,我非常愛聽你們的民族音樂。」
「我不能拒絕像您這樣一位正人君子,您給了我這麼名貴的雪茄抽,」唐何塞十分高興
地嚷起來。他叫小姑娘把琴遞給他,開始自彈自唱起來。他的嗓音是粗糙的,可是非常悅
耳,曲調有點憂鬱也有點古怪,歌詞我卻一句也不懂。
「如果我沒有弄錯的話,」我對他說,「您唱的不是一支西班牙曲子,倒有點像我在特
權省份1聽到過的『索爾西科』2,歌詞大概是巴斯克語。」
「您說對了,」唐何塞帶著陰沉的神氣回答。他把曼陀鈴放在地上,抱著胳膊,開始凝
視快要熄滅的火堆,臉上帶著古怪的悲哀表情。放在小桌子上的一盞燈照亮了他那張高貴而
又凶悍的臉,使我想起了彌爾頓詩中的撒旦3。也許我的旅伴像撒旦一樣,在懷念他失去的
樂園,在思索他失足而過的流亡生活。我很想使我們的談話重新活躍起來,可是他一句話也
沒有回答,已經深深地陷入他的悲哀的沉思中。老太婆用一根繩子掛著一張破被單,遮住屋
子的一個角落,她就在那裡面躺下睡覺。小姑娘也跟著她走進那個專為婦女準備的角落。於
是我的嚮導站起來,叫我跟他到馬廄去;唐何塞聽見這句話就驚跳起來,用粗暴的聲調問他
要到哪裡去。
1特權省份,指享有特殊權利的省份,就是阿拉瓦省,比斯開省,古普斯誇省和納
瓦拉省的一部分。所使用的語言是巴斯克語。——原注。
2索爾西科,是巴斯克民族舞蹈,一般伴有音樂及合唱。
3彌爾頓(1608—1674),英國詩人,所著長詩《失樂園》描寫撒旦因反對上帝被貶落
人間,但仍念念不忘有朝一日要戰勝上帝。
「到馬廄去,」嚮導回答。
「去幹嗎?馬有的是吃的。睡在這吧,先生不會怪罪你的。」
「我怕先生的馬病了,我想請先生去看一看,也許先生知道應該怎樣辦。」
很明顯,安東尼奧想單獨同我談話;可是我不願意引起唐何塞的懷疑,根據當時的局
面,我認為最好是對他表示絕對的信任。因此我回答安東尼奧說我對馬一竅不通,並說我很
想睡覺。唐何塞於是跟著安東尼奧到馬廄裡去,不大會兒他就一個人回來了。他對我說馬沒
有什麼,不過我的嚮導把牲口看成寶貝,拿上衣替它摩擦,使它出汗;他就打算整夜幹這樁
安閒的工作了。這時候,我躺在驢皮毯子上,拿斗篷嚴嚴地裹著身體,生怕碰著毯子。唐何
塞請我原諒他斗膽同我在一個地方睡覺,然後就躺在門口;在躺下來以前,沒有忘記把短統
槍裝上火藥,把它放在他用來作枕頭的褡褳底下。
我們互相道了晚安以後5分鐘,彼此都呼呼地入睡了。
我想我一定是相當疲倦,否則我便不會在這樣的房子裡睡著;可是,過了一個鐘頭,一
種奇癢難熬的感覺把我從睡夢中弄醒。我一弄明白奇癢的性質以後,就站起身來,心想後半
夜在露天度過,比在這個難以寄居的屋子裡更好。我躡著腳尖走到門口,從唐何塞身上跨過
去。他睡得正香,我的動作又那麼輕,以致我走出了屋子他還沒有醒過來。靠近門口有一條
闊長板凳;我躺下去,盡量舒適地安頓下來,以便度過這後半夜。我剛要第二次闔上眼睛,
忽然覺得似乎有一個人和一匹馬的影子聲息全無地在我面前走過。我坐了起來,認出了是安
東尼奧。他在這種時刻走出馬廄,使我非常驚異。
我站了起來,向他走過去。他立刻看見了我,停了下來。
「他在哪兒?」安東尼奧低聲問我。
「在客店,他睡著了。他不怕臭蟲。您幹嗎把馬牽出來?」
這時我發覺安東尼奧在馬蹄上仔細地裹著舊毯子的碎布片,以免走出馬廄時弄出聲音。
「老大爺,請您說話低聲一點!」安東尼奧對我說,「您不知道這個人是誰。他是何
塞·納瓦羅,安達盧西亞最著名的大盜。我整整一天給了您許多暗示,您總裝著沒有瞧見。」
「大盜不大盜,跟我有什麼關係?」我回答,「他沒有偷過我們的東西,我敢打賭,他
根本沒有這個念頭。」
「那好吧;可是誰告發他,誰就可以得到200迪加1。離這裡6公里有一個槍騎兵營
地,天亮以前我就可以帶幾條壯健的大漢來。我本來想把他的馬牽走,可是那畜生凶得很,
除了納瓦羅誰也近不得它。」
1迪加,金幣或銀幣,金幣每個值10至12法郎,銀幣價值減半。
「您見鬼了!」我對他說。「這個可憐的傢伙什麼事得罪了您,您要去告發他?何況,
您敢肯定他就是您所說的那個大盜嗎?」
「完全可以肯定;剛才他還跟著我到馬廄裡對我說:『你好像認識我,如果你告訴那位
善良的先生我是誰,我就把你的腦袋打開花。』先生,您留在這兒,留在他身邊,不用害怕。
只要他知道您在這兒,他就不會起疑心。」
我們邊走邊說,已經離開客店相當遠,不怕別人聽見馬蹄聲了。安東尼奧轉眼間就把裹
住馬腳的碎布片拉掉,準備上馬;我又是懇求,又是威嚇,想把他留住。
「我是一個窮光蛋,先生,」他對我說;「有200迪加,機不可失,尤其是又可以為國
家除去一害。不過您得當心,如果納瓦羅醒過來,他一定會跳起來抓他的短統槍的,那時您
就得當心!我嗎,我已經走得太遠,不能不幹了;您盡量自己設法對付吧。」
這個壞蛋跨上了馬,把馬一夾,不久就消失在黑暗中了。
我對嚮導的行為非常氣憤,也感到有些不安。考慮了片刻以後,我決定回到客店。唐何
塞還在熟睡,毫無疑問,經過幾天的冒險生涯,他又疲勞又渴睡,現在正是補償一下的時
候。我不得不猛力地將他推醒。我永遠忘不了他醒過來時那副凶狠的眼光和抓槍的動作;為
了防備不測,我早已把他的槍移到離他的睡處相當遠的地方。
「先生,」我對他說,「請您原諒我吵醒了您;可是我有一個傻問題要問您:您樂意看
到半打槍騎兵到這兒來麼?」
他跳起來,用駭人的聲音問:
「這是誰告訴您的?」
「只要這個警告有用,管它是從哪裡來的。」
「您的嚮導出賣了我,這筆帳我一定要同他算的。他現在在哪兒?」
「我不知道……在馬廄裡,我想……可是有人對我說……」
「誰對您說的?……也許是那個老太婆……」
「一個我不認識的人……閒話少說,回答我,是或者不是,您願意不願意在這裡等候那
些兵士?如果不,那就請您不要浪費時間;否則的話,那就晚安吧,請原諒我打斷了您的睡
眠。」
「啊!您的嚮導!您的嚮導!我一開頭就不相信他……可是……我會跟他算帳的!……
再見吧,先生。您幫助了我,上帝會報答您的。我並不像您想的那麼壞……是的,在我身上
有些東西是值得一個紳士同情的……再見吧,先生……我只有一個遺憾,就是我無法親自報
答您。」
「您要報答我就請您答應我一件事吧,唐何塞,就是永遠不要懷疑任何人,永遠不要想
報復。拿著,這些雪茄是給您路上抽的。一路平安!」
我把手伸給他。他緊緊地握了握我的手,沒有作聲;他拿了他的短統槍和他的褡褳,對
老太婆說了幾句話,所用的方言是我所聽不懂的,然後,飛向馬廄。幾分鐘之後,我就聽見
他在田野裡奔馳了。
至於我,我又躺在我的板凳上,可是我再也不能入睡。我心裡思忖,我到底有沒有理由
從絞刑架上把一個強盜或者殺人犯救下來呢?我這樣做僅僅是為了我曾經同他一起吃過火腿
和巴倫西亞式米飯罷了。我是否出賣了那位站在法律一邊的嚮導呢?我會不會使他遇上受罪
犯打擊報復的危險呢?但是,待客的義務又怎麼講呢?……我想這是野蠻人的偏見;今後我
對這個強盜所犯的一切罪惡都得負責……可是良心憑著本能來拒絕一切推理,這也是偏見
嗎?也許,在我當時所處的艱難局面中,我不能毫無後悔地脫身吧。
我正在左思右想,對自己的行為,是否合乎道德還拿不定主意的時候,我只見6個槍騎
兵同安東尼奧一起出現,安東尼奧非常小心地躲在後面。我迎上前去,告訴他們強盜在兩個
鐘頭以前已經逃走。隊長盤問那個老太婆,老太婆回答說她認識納瓦羅,可是因為她一個人
住在這裡,所以她不敢冒著生命危險去告發他。她還補充說了一句,說他每到她這兒來,總
是習慣在半夜裡動身的。至於我,我得走幾里地到一個治安法官那裡呈驗我的護照,還得簽
署一份陳述書,才能繼續從事我的考古調查工作。安東尼奧有點恨我,因為他懷疑是我妨礙
了他賺到200迪加的。不過,我們在科爾多瓦還是像好朋友那樣地分了手;我給了他一筆很
可觀的報酬,在我的經濟條件許可的情況下,我盡量多給了他一些錢。
二
我在科爾多瓦住了好幾天。有人告訴我,多明尼各會1的圖書館裡有份手稿,可以給我
提供一些有關古代門達的有用資料。那些善良的神父們很熱情地招待我,我白天在他們的修
道院裡度過,黃昏到城裡散步。在科爾多瓦,日落時分總有許多閒人聚集在瓜達爾基維爾河
的右岸。在這裡,人們呼吸著制革工場散發出來的氣味,這所制革工場還為當地保持著精製
皮革製品的古老聲譽。另一方面,人們可以在這裡欣賞一幕十分值得欣賞的景象。晚禱的鐘
聲敲響前幾分鐘,一大群婦女聚集在河邊,站在堤岸下面。堤岸相當高。沒有一個男子膽敢
混雜在她們裡面。晚禱的鐘聲一響,黑夜就算來臨了。最後一下鐘聲響過後,所有婦女都脫
了衣服,走進水裡。於是就發出叫聲,笑聲,一片喧嘩。堤岸上面,男人們在欣賞這些沐浴
的婦女,他們睜大了眼睛,卻看不見什麼。不過這些白色而模糊不清的形體在深藍色的河水
上面顯出來,倒也能叫一些有詩意的心靈為之激動,只要發揮一點想像力,就不難在眼前呈
現出一幅狄安娜和她的水仙沐浴圖,而不必害怕自己會遭到阿克托安的命運2。有人對我
說,有幾個無恥之徒有一天籌集了一筆錢,用來買通大教堂的敲鐘人,叫他在規定時間前
20分鐘敲響晚禱鐘聲。雖然那時天色很亮。瓜達爾基維爾河的水仙們卻一點也不猶疑,她
們相信晚禱的鐘聲而不相信太陽,她們泰然自若地換上了浴裝,這浴裝總是非常簡單的。那
時我不在那裡。我在那裡的時候,敲鐘人是不受賄賂的,黃昏暮色蒼茫,只有貓眼才能分辯
出最老的賣橙子老婦同科爾多瓦最漂亮的風流女工。
1多明尼各會是由西班牙神父多明尼各(1170—1221)創辦的天主教組織;該會的
修道院一般都藏有大量書籍和手稿,主要是從沒收那些被懷疑為異端的叛教者的私人藏書而
來。
2狄安娜是希臘神話中的獵神。獵人阿克托安偷看狄安娜和她的仙女們沐浴,狄安娜使
阿克托安變成一頭小鹿,結果被他自己的獵犬咬死。
一天黃昏,在已經看不見任何東西的時刻,我倚著堤岸的欄杆抽煙,只見一個女人從通
到河裡的水梯走上來,坐在我的身邊。她的頭上插著一大束茉莉花,花瓣在夜間散發出醉人
的清香。她穿得很樸素,也許可以說很寒傖,上下身都是黑色的衣服,像大多數夜間的風流
女工一樣。有身份的婦女只有在早晨才穿黑服;傍晚時分,她們就按照法國式樣穿戴。走到
我的身邊以後,我的這位浴女就讓披在頭上的頭巾滑下來,落在肩上。在「星星所撒下的微
光中」1,我看出她嬌小、年輕、身材苗條,還有一對很大的眼睛。我馬上把雪茄扔掉。她
明白這完全是法國式禮貌,便連忙對我說,她很喜歡聞雪茄的味道,有時遇到溫醇的香煙
2,她甚至也抽幾口。幸喜我的煙盒裡還有幾支這樣的香煙,我便趕緊獻給她。她居然俯身
取了一支,在一個孩子遞過來的線香上點了火,我給了那個孩子一個蘇。我們一邊抽煙,一
邊談話,這位漂亮的浴女同我談了很久,碼頭上幾乎只剩下我們兩個人了。我認為請她到一
所「內維裡亞」3去飲冰不能算是冒昧。她經過一番謙讓以後就接受了;可是她先要知道現
在是幾點鐘。我按響了報時表,響聲似乎使她非常驚奇。
「外國人先生,你們有多麼新奇的發明啊!您是哪一國人,先生?一定是英國人吧4?」
1這是法國17世紀悲劇作家高乃依(1606—1684)的悲劇《熙德》中的詩句(第四
幕第三場第一二七三行)。
2原文是西班牙文。
3這是附設有冰窖的咖啡館,實際上存放的是雪。在西班牙,沒有一個村子不開設「內
維裡亞」的。——原注。
4在西班牙,凡是不帶著棉布或絲織品的樣品的,都被當作英國人。我在哈爾基斯(希
臘地名——譯者)曾經榮幸地被人稱為「法蘭西的英國紳士」。——原注。
「在下是法國人。您呢,小姐,或者太太,您大概是科爾多瓦人吧?」
「不是。」
「至少您是安達盧西亞人。從您柔和的口音我就能聽出。」
「如果您聽得出人們的口音,您一定能夠猜出我是什麼人。」
「我相信您是來自耶穌的國度,離天國只有兩步遠。」
(這個比喻指的是安達盧西亞,我是從我的朋友弗朗西斯科·塞維利亞,著名的鬥牛士
1那裡聽來的)。
「呸!天國……這兒的人說天國是沒有我們的份的。」
「那麼,您也許是摩爾人,或者……」我停住了嘴,不敢說她是猶太人。
「算了吧!您明知道我是波希米亞人;您要我同您算算巴奇2嗎?您聽人家說起過小卡
門吧?她就是我。」
這件事離開現在已經15年了,我那時候是一個沒有宗教信仰的人,坐在我旁邊的哪怕
是一個巫婆我也不會被嚇走。
「好啊!」我心想,「上個星期,我同一個江湖大盜共進晚餐,今天又同一個魔鬼的門
徒一起飲冰。在旅行的時候,是應該什麼都看一看的。」我想結識她還有另外一種打算。我
現在只能羞愧地承認,離開大學以後,我曾經花過一點時間去研究神秘學,我甚至有幾次嘗
試去降服陰間的鬼魂。現在固然我早已戒掉了這種愛好,可是我仍然對迷信還有相當大的興
趣,我當然樂意去瞭解一下波希米亞人的妖術到底發展到了怎樣的程度。
我們一邊談,一邊走進了「內維裡亞」,揀一張小桌子坐下,桌子上擺著一個玻璃球,
裡面點著一支蠟燭。現在我有充分的餘暇來細細觀察我的吉達那3了。有幾位先生看見我帶
著這樣一位女伴作陪,一邊飲冰一邊露出驚愕的神氣。
1弗朗西斯科·塞維利亞是西班牙的鬥牛士,梅裡美第一次去西班牙旅行時同他結
識(1829—1830)。梅裡美在他的《西班牙通信》的第一封信裡曾經談到他。
2指算命。——原注。
3原文是西班牙文,西班牙人稱波希米亞姑娘為吉達那。
我十分懷疑卡門小姐是不是一個純血種,至少她比我見到過的她的同族女人要漂亮得
多。照西班牙人說,一個女人要稱得上漂亮,必須符合30個條件,或者換句話說,必須用
10個形容詞,每個形容詞都能適用到她身體的3個部分。比方說,她必須有3黑:眼睛
黑,眼瞼黑,眉毛黑;3纖巧:手指,嘴唇,頭髮,等等。至於其餘的條件,請參閱布朗托
姆1的著作。我的波希米亞姑娘不能說這樣十全十美。她的皮膚雖然很光滑,但是非常接近
銅色。她的眼睛雖然有點斜視,但是很大很美;她的嘴唇雖然有點厚,但是線條很好,露出
雪白的牙齒,比去掉皮的杏仁更白。她的頭髮雖然有點粗,可是顏色漆黑,帶有藍色的反
光,像烏鴉的翅膀一樣,又長又亮。為了避免用冗長的描寫使讀者厭煩,我還是概括點說
吧:她的每一缺點總有一個優點作為陪襯,而這個優點在對照之下,變得格外顯著。她的美
是一種奇特的、野性的美;她的臉使你初見時驚奇,可是永遠不會忘記。尤其是她的眼睛,
有一種肉感而凶悍的表情,以後我再也沒有在別的人眼中看見過。「波希米亞人的眼睛就是
狼眼睛。」這句西班牙成語是經過仔細觀察後的結論。如果你沒有時間去動物園觀察一隻狼
的眼睛,等你的貓要捕捉麻雀時,觀察一下貓的眼睛吧。
1布朗托姆(1540—1614),法國作家兼政治家,著有《著名女子的生活》、《風
流女子的生活》等。
在咖啡館裡叫人算命會顯得十分可笑。因此我請求那位漂亮的巫婆准許我送她回家;她
毫無難色地答應了,可是她還想知道現在是什麼時候,她請我把表拿出來再按一下。
「這表真是金的嗎?」她非常仔細地看了一會表問。
我們動身的時候,天色已經全黑;大部分商店都已關門,街道上差不多闃無一人。我們
走過瓜達爾基維爾大橋,到達郊區1盡頭的時候,在一所看來絲毫不像宮殿的房子前面停
下。一個小孩給我們開了門。波希米亞女人用一種我不懂的語言對他說了幾句話,後來我才
知道這是一種波希米亞方言,叫做羅馬尼或希欠·加裡。小孩馬上就走開了,留下我們在一
間相當寬敞的房間裡。這房間裡的傢具只有一張小桌子,兩張凳子和一個箱子。我不該忘
記:還有一甕清水,一堆橙子和一把蔥頭。
1這郊區住的大多數是吉卜賽人或者貧民。
等到只剩下我們兩個人時,波希米亞女人從箱子裡拿出一副似乎用過多次的紙牌,一塊
磁石,一隻乾枯了的蜥蜴,以及其它為算命所必需的工具。然後她叫我用一個錢幣在我的左
手上劃了一個十字,神秘的儀式就開始了。關於她的預言,我用不著向讀者複述;至於她運
用的手法,很明顯她比一般女巫高明。
可惜不久我們便被人打擾了。大門驀地被人猛力打開,一個男人披著一件褐色斗篷,只
露出一對眼睛走了進來,用相當不禮貌的態度對那個波希米亞女人說話。我聽不懂他說的是
什麼,可是從語調聽來,說明他是在發脾氣。吉達那看見了他既不表示驚訝,也不表示憤
怒,只奔過去迎接他,用她在我的面前用過的那種神秘的語言,滔滔不絕地向他說了一通。
我只聽懂一個詞兒:「佩伊洛」,因為這個詞兒重複了好多遍。我知道波希米亞人用這個詞
兒來稱呼不是他們種族的陌生人。假定他們是在談我,我準備作一番比較麻煩的解釋;我已
經抓住一張凳子的凳腳,偷偷地仔細捉摸,看什麼時候把凳子扔到闖進來的陌生人的頭上較
為合適。陌生人粗暴地推開波希米亞女人,向我走過來,然後忽然後退了一步:
「啊!先生,」他說,「原來是您!」
於是我也望他一眼,認出了原來他就是我的朋友唐何塞。
這時候,我有點後悔當初沒有讓他被抓去吊死。
「咦!是您,老朋友!」我喊道,勉強地笑著,盡量掩飾我的不滿,「您打斷了這位小
姐,她正要告訴我一些有意思的事情哩。」
「又是老一套!早晚得叫她改改,」他咬緊牙齒說,同時用凶暴的眼光瞪她。
然而波希米亞女人繼續用方言同他說話。她越說越生氣,眼睛裡充滿了血,變得十分可
怕。她臉上的肌肉抽緊,拚命跺腳,看樣子她是在逼他做一件他猶豫不決的事。這件事是什
麼,我已經很明白,但見她拿小手在脖子裡再三地拉來拉去,我不由得認為她是想割掉一個
人的腦袋,而且很可能就是我的腦袋。
對她的喋喋不休,唐何塞只是乾脆地用兩三個字來回答。於是波希米亞女人向他極端鄙
夷地望了一眼,走到房間的一個角落裡盤膝坐下,挑了一隻橙子,剝了皮,吃起來。
唐何塞抓住我的胳膊,打開門,把我帶到街上。我們默默無言地走了兩百步左右,然後
他伸手一指:
「一直走,」他說,「您就可以看到那座橋。」
跟著他就轉過身去,很快地走開了。我回到客店,有點困惑,心中頗感不快。最糟的
是,當我脫衣服的時候,我發覺我的表已經不翼而飛。
種種考慮阻止我第二天去報警或者申請市長先生為我到處搜尋。我結束了多明尼各會圖
書館的手稿研究工作,動身到塞維利亞去。在安達盧西亞東遊西蕩了幾個月以後,我想回馬
德裡,中途得經過科爾多瓦。我不想在那裡久住,因為我對這座美麗的城市和瓜達爾基維爾
河的浴女們不知不覺地有了反感。不過那裡我有些朋友要拜訪,有些事情要辦,不得不在這
座伊斯蘭教親王們的古都1逗留三四天。
1科爾多瓦於8世紀時被摩爾人征服,曾經連續4個世紀成為伊斯蘭王國在西班牙
的首都。
我回到多明尼各會修道院的時候,一位對於我的研究門達遺址的工作素來感到很有興趣
的神父,張開兩臂來歡迎我,同時叫嚷起來:
「感謝天主!歡迎您,親愛的朋友。我們全都以為您已經死了呢;現在同您說話的我,
為了拯救您的靈魂,念過多少次《天主經》同《聖母經》,可是我毫不後悔。您居然沒有被
人殺掉,因為我們知道您被人搶劫了。」
「你們怎麼知道的?」我有點驚奇地問他。
「當然哩,您知道得很清楚,就是您的那只漂亮的報時表,從前您在圖書館工作時,每
次我們告訴您去聽唱詩班的時候到了,您就把它按響報時。現在,它已經找到了,您去領回
來吧。」
「您的意思是說,」我有點尷尬地打斷他的話頭,「我把表搞丟了……」
「那個壞蛋已經關起來了。大家都知道,那種人哪怕是為了個小銅板也不惜會開槍打死
一個基督徒的,所以我們怕得要死,生怕他把您殺了。我同您一起到市長那兒去,把您那塊
漂亮的表領回來。這樣,您回去就不能說西班牙的司法機關不盡職哩!」
「我老實對您說,」我對他說,「我寧願丟了我的表,也不願在司法機關面前作證,叫
一個可憐的窮鬼吊死,尤其是因為……因為……」
「啊!請您放心吧,因為已經有不少人去證明他的罪惡,即使多了您的證明,他也不會
被吊死兩次的。我說吊死,我弄錯了。您的強盜是一個貴族,定在後天受絞刑,決不赦免。
您瞧,多偷一件東西或少偷一件東西,對他的命運毫無影響。如果他只偷東西倒還得感謝上
帝!可惜他已經犯過好幾件殺人案,一件比一件更凶暴。」
「他叫什麼名字?」
「這地方的人管他叫何塞·納瓦羅;可是他另外有一個巴斯克名字,這是您同我都讀不
出來的。我說,他是一個值得一看的人,您既然喜歡熟悉一個地方的特點,您就不應該錯過
這個可以知道西班牙的壞蛋怎樣離開人世的機會。他關在小聖堂裡,馬丁內斯神父可以帶您
到那裡去。」
我的多明尼各會神父一再勸我去看一看那種「美麗的小絞刑」1的準備工作,使我無法
拒絕。我要帶著一盒雪茄去探望囚犯,希望他原諒我這個不速之客。
1這句話有讀音錯誤和拼寫錯誤,出自莫裡哀的喜劇《德·普爾索尼先生》第三幕
第三場,是一個瑞士衛兵說的一句洋徑濱法語。
在唐何塞吃飯的時候人家帶我到了他那裡。他相當冷淡地對我點了點頭,很有禮貌地多
謝我給他帶來的禮物。他數了數我放在他手裡的那盒雪茄一共有幾支,挑了幾支出來,把剩
下的還給我,說他不需要更多的了。
我問他,如果花點錢,或者靠我朋友的勢力,我能不能為他獲得減刑。起初他只聳了聳
肩膀,苦笑了一下;過了一會兒,他改變了主意,求我為他獻一台彌撒以拯救他的靈魂。
「您願不願意,」他怯生生地加上一句,「願不願意為一個得罪過您的人另外獻一台彌
撒?」
「當然可以,親愛的朋友,」我對他說,「可是據我所知,在這裡沒有人得罪過我。」
他抓住我的手,帶著嚴肅的神情緊緊握著。沉默了一陣以後,他又說:
「我還可以請您幫我做一件事嗎?……當您回國的時候,也許您要從納瓦羅經過,至少
您總得經過離那裡不遠的維多利亞。」
「是的,」我對他說,「我一定會經過繼多利亞;可是我兜個圈子到潘普洛納1去也不
是不可能,為了您,我願兜這個圈子。
1潘普洛納和維多利亞都是西班牙北部城市,潘普洛納在維多利亞東面。
「好呀!如果您到潘普洛納去,您會看到不少使您感興趣的東西……那是一個美麗的城
市……我把這個聖牌給你(他指給我看他掛在頸上的一個小銀牌),您用紙把它包著……」
他停頓了一會兒以抑制自己的激動……「您親自把它交給或者叫人交給一個老大娘,我會告
訴您她的地址。——您對她說我已經死了,可是不要告訴她我是怎樣死的。」
我答應把他托付的事辦好。第二天我又去看他,同他消磨了半天功夫。下面敘述的這個
悲慘故事,就是從他嘴裡聽到的。
三
他說,我生於巴斯坦河流域的埃利松多鎮1。我的名字叫唐何塞·利薩拉本戈亞2。您
相當熟悉西班牙,您從我的名字立刻就可以知道我是巴斯克人而且是老基督徒3。如果我的
名字前面有「唐」字,那是因為我有這個權利,要是現在我們在埃利松多,我就可以給您看
記載在羊皮紙上的我的家譜。家裡人想叫我當教士,叫我讀書,可是我讀不進去。我太喜歡
打網球4了,這玩意兒就斷送了我的一生。我們納瓦羅人打起網球來,就忘記了一切。有一
天,我打勝了,一個阿拉瓦的小伙子同我吵架,雙方動了「馬基拉」5,我又把他打敗了;
可是這一下使我不得不離開故鄉。路上,我遇見了龍騎兵,我就參了軍,投入阿爾曼薩騎兵
連6。我們這些山裡人很快就學會了當兵這行業。不久我就當上了班長,人家還答應把我提
升為排長,不幸恰巧在這時候,人家把我派到塞維利亞的煙草工廠去當警衛。如果您到塞維
利亞去,您就可以見到這所大建築物,在城牆外邊,靠近瓜達爾基維爾河。我現在似乎還看
得見那扇大門和它旁邊的警衛室。西班牙人值班的時候,總是打紙牌,或者睡覺,我是一個
道地的納瓦羅人,我總不肯閒著。我正在用黃銅絲製一條鏈條,用來拴住我的火槍的引火
針,忽然間同伴們都說:「鐘響了,女工們要上工了。」
1埃利松多鎮,納瓦羅省的一個市鎮,離潘普洛納45公里。
2利薩拉本戈亞源出巴斯克語利薩拉,意為梣樹,所以這個姓的意思是:「梣樹種植園
的主人」。
3老基督徒,阿拉伯人統治西班牙時代,不肯放棄天主教,也不肯同伊斯蘭教徒通婚的
西班牙人後裔,被稱為老基督徒。
4這種球是網珠和回力球的始祖;玩時雙方各帶球拍或球兜,場地有室外的,也有窒內
的,場地中間有中線,但沒有網。後來逐演演變成為網球和回力球。從形式上看,這種球同
網球十分近似,同回力球向牆上打球不十分像,因此雖然中線上沒有網,姑且譯為網球。
5這是巴斯克人的包了鐵皮的棍子。——原注。
6阿爾曼薩是西班牙的一個城市,1707年爭奪西班牙王位戰爭期間,該城附近發生過
一次大戰役。為了紀念這次戰役,一個西班牙騎兵連被命名為阿爾曼薩騎兵連。
先生,您知道,有四五百女工在這家工廠工作。她們在一間大廳裡卷雪茄,如果沒有
「二十四」1的許可證,任何男子都不能進去,因為天氣熱的時候,她們穿得很隨便,尤其
是那些年輕女工。她們吃完飯去上工的時候,就有許多後生在那裡望著她們經過,千方百計
去挑逗她們。這些姑娘當中,很少有人會拒絕接受一條薄絲頭巾的;有這一門愛好的人,要
釣這種魚,只要彎下身子拾起來就是了。別人在那裡張望的時候,我卻坐在門口附近的一條
板凳上。我那時年紀還輕,總在想念故鄉,我從不相信漂亮姑娘是不穿藍裙子和沒有兩條小
辮子掛在肩上的2。何況安達盧西亞的女子叫我害怕,我同她們合不來,她們總是開玩笑,
從來沒有一句正經話。因此我埋頭制我的鏈子,突然我聽見那些市民們叫嚷:「吉達那來
了!」我抬起眼睛,就看見了她。那天是星期五,我永遠不會忘記。我看見的就是您認識的
那個卡門,幾個月以前我在她的家裡遇見過您。
1負責警察局和市府行政部門的官員。——原注。
2這是納瓦羅和巴斯克各省的鄉下女子慣常的打扮。——原注。
她穿著一條非常短的紅裙子,露出她的不止有一個破洞的白絲襪,還有一雙小巧玲瓏的
紅摩洛哥皮鞋,鞋子用火紅的綢帶繫住。她推開披肩,讓她的兩隻肩膀暴露出來,還顯出她
的襯衫上面一大束金合歡1。她的嘴角上也銜著一朵金合歡,她向前走著,腰肢扭來扭去,
像科爾多瓦養馬場裡走出來的一匹母馬。在我的家鄉,看見這樣打扮的女人就要畫十字2。
在塞維利亞,每個人對她這副模樣都要說幾句輕佻的恭維話;她來一句答一句,眉來眼去,
拳頭往腰裡一插,一派淫蕩無恥的作風,完全是一個真正的波希米亞姑娘。起先她不討我歡
喜,我重新埋頭干我的話兒;可是她像所有的女人和貓兒一樣,叫她們來時她們不來,不叫
她們時她們倒自己來了。她在我的面前站住,對我說話:
「老鄉,」她按照安達盧西亞的方式對我說,「你願意把你的鏈條送給我掛保險箱的鑰
匙嗎?」
「我是用來拴我的引火針的,」我回答她。
「你的引火針!」她哈哈大笑地嚷道,「啊!這位先生原來是織花邊的,難怪他需要織
針哩3!」
所有在場的人都哈哈大笑起來,只有我滿臉通紅,不知怎樣回答她才好。
「來吧,心肝,」她又說,「替我織7尺4鏤空黑紗做頭巾,我心愛的針販子!」
1這種花黃色,有濃香。
2目的是驅除惡運。
3卡門利用織針和引火針兩字的原文拼法有點相同來作文字遊戲。
4這裡說的是古尺,每尺約合1.20米,顯然太長。
她把嘴裡銜著的那朵金合歡取下來,用拇指一彈,把花彈了過來,恰中我的眉心。先
生,這一下子就像子彈打中了我一樣……我恨不得有個地洞讓我鑽進去才好,我像木頭一樣
呆呆地站在那裡。等到她走進工廠以後,我看見那朵金合歡正掉在我兩腳之間的地上;我不
知道是什麼促使我這樣做,我竟趁我的同伴們不注意,把花撿起來,當作寶貝一樣地蒙在我
的上衣裡面。這是我做的第一件傻事!
兩三個鐘頭以後,我還想著這件事,突然門房上氣不接下氣地走進警衛室,滿臉驚慌。
他對我們說,在卷雪茄的大廳裡,有一個女工被人殺害了,要派一個警衛到那裡去。排長叫
我帶著兩個人去看看。我領了人走上樓去。先生,您想像一下,我走進大廳以後,首先見到
的是300個女工,她們只穿內衣,或者差不多是這樣,在那裡大嚷大叫,指手劃腳,嘈雜萬
分,連天上打雷都聽不見。屋子的一角,有一個女工四肢朝天倒在地上,渾身是血,臉上有
×形的傷痕,是被人用刀子劃的。人群中有幾個好心的女工正忙於救護;在傷者的對面我看
見卡門被五六個婦女抓住。那個受傷的女工在叫喊:「請神父來讓我懺悔!讓我懺悔!我快
死了!」
卡門一句話也不說;她咬緊牙關,像蜥蜴那麼轉動著眼睛,「到底是怎麼回事?」我
問。我費了好大的勁才弄清楚是怎麼一回事,因為所有女工都同時向我說話。原來那個受傷
的女工誇耀自己有錢,可以在特裡亞納集市1里買一頭驢子。
1塞維利亞的特裡亞納郊區以集市活躍著稱。
「咦,」快嘴的卡·門說,「你有一把掃帚還不夠用嗎」?1那個女工被這譏諷刺痛
了,也許還因為這件東西觸犯了她的心病,就回答卡門說,她不知道掃帚有什麼用處,因為
她沒有福氣當波西米亞姑娘或者魔鬼的門徒,可是卡門小姐在不久的將來卻有機會結識她的
驢子,因為市長先生會叫卡門小姐騎著驢子遊街,後面還派兩個聽差跟著替她趕蒼蠅哩2。
「好吧,」卡門說,「我就在你的臉頰上挖條蒼蠅的喝水槽3,我還想在上面劃些方格子哩
4。」說完以後她就辟裡啪拉干開了,她用切雪茄的那把刀子在那女工的臉上劃上聖安德烈
的十字架5。
1西歐傳說巫婆可以騎著掃帚在夜間飛行,卡門的意思是:你是巫婆,可以騎著掃
帚飛行,用不著驢子代步了。
2古時西班牙使巫婆和不正經的女人騎驢遊街,後面跟著兩個衛兵不斷地用鞭子抽打。
「趕蒼蠅」的意思在這裡是「不斷地抽打」,像替她趕蒼蠅一樣。
3蒼蠅的喝水槽意思就是又寬又長的傷口。
4原話的意思是:漆三桅船。西班牙的三桅船大多數在船側漆成紅白的方格子。——原
注。
5聖安德烈是耶穌門徒,在土耳其傳教時被土耳其人抓住釘在十字架上,十安架的橫木
是斜的,所以這裡意思是說:在她的臉上劃上兩道斜十字。
案情非常清楚,我抓住卡門的臂膀。「大姐,」我很有禮貌地對她說,「你跟我來。」
她瞅了我一眼,好像認出了我;接著她帶著無可奈何的神氣說,「走吧。我的頭巾在哪
兒?」她用頭巾包住頭,包得只露出她的一隻大眼睛,然後跟著我帶去的兩個人走了,馴服
得像一隻綿羊。到了警衛室,排長說案情很嚴重,應該把她送進監獄。照理又是我把她送
去。我叫她走在兩個龍騎兵中間,我自己走在後面,正如在這種情況下一個班長應該做的那
樣。我們開始向城裡走去。起初波希米亞女人默不作聲,等到走進了蛇街——您是知道這條
街的,彎彎曲曲,的確名符其實。我們到了蛇街,她就把頭巾卸到肩膀上,故意讓我看到她
那張討人歡喜的可愛臉蛋,盡量轉過身來望著我,對我說:
「長官,您帶我到哪裡去?」
「到監獄去,可憐的孩子,」我盡量溫和地回答她,像一個善良的兵士應該對囚犯說話
的樣子,尤其這個囚犯又是個女人。
「可憐啊!我的遭遇會怎麼樣呢?軍官老爺,可憐可憐吧。您又年輕,又可愛!……」
然後放低了聲音對我說,「讓我逃走吧,我送給您一塊bar lachi,它可以使所有女人看
見您都愛您。」
所謂bar lachi,先生,就是一塊磁石,據波斯米亞人說,如果知道使用這塊磁石的
秘訣,就可以行使許多妖法。比如把它磨成粉末放進一杯白葡萄酒裡給一個女人喝下去,她
就再也不會拒絕你了。我盡可能嚴肅地回答她說:
「這裡不是說廢話的地方;必須到監獄去,這是命令,沒有別的辦法。」
我們巴斯克省人,有一種口音使西班牙人很容易聽出來,可是西班牙人中卻沒有一個人
會說bai Jaona1的。卡門一聽就猜出我是從特權省來的。您將來會知道,先生,波希米
亞人沒有祖國,到處流浪,他們會說各種語言,他們中大多數住在葡萄牙、法國、特權省
分、加泰羅尼亞以及其他各處如同住在自己家鄉一樣;甚至同摩爾人和英國人,他們也能彼
此談話。卡門的巴斯克話說得相當好。
1巴斯克語,意思是:是的,先生。——原注。
「我心愛的朋友1,我的心肝夥伴,」她突然問我,「你和我是同鄉人嗎?」
先生,我們家鄉的方言實在好聽,使得我們在外鄉聽見了,就不由得戰慄起來……
談到這裡那個大盜低聲加上一句:「我希望有一個原籍特權省的神父聽我懺悔2。」
1原文是巴斯克語。
2天主教徒死前要向神父懺悔,以求赦免生前所犯罪惡。
然後沉默了一陣,他繼續說下去:
「我是埃利松多人,」我用巴斯克語回答她,我聽見人家講巴斯克語非常激動。「我
嗎,我是埃查拉爾人,」她說,這處地方離我的家鄉有4個鐘頭路程,「我被波希米亞人騙
到塞維利亞。我在煙廠做工想賺一點路費回納瓦羅去扶養我的母親,她只靠我一個人,她只
有一個小barratcea1,裡面有20棵可供釀酒的蘋果樹!啊!只要我能回到家鄉,站在那
座白色大山的前面,該有多好啊!人家在這裡欺負我,因為我不是本地人,同這些專賣爛橙
子的騙子商販不是同鄉;所有這些臭娘們都反對我,因為我說過哪怕她們塞爾維亞的所有
Jacques2們都帶著刀子,也嚇不倒一個我們家鄉頭戴鴨舌帽,手拿馬基拉3的小伙子,老
鄉,朋友,你不能對一個同鄉女子幫點忙嗎?」
她說謊,先生,她老說謊。我不知道這個姑娘一輩子有沒有說過一句真話;可是只要她
說話,我就相信她,真是毫無辦法。她說了幾句不三不四的巴斯克話,我就相信她是納瓦羅
人;其實只要看她那雙眼睛,她的嘴巴和膚色,已經說明她是一個波希米亞女人了。我那時
真是瘋了,什麼都沒有注意到。我想,如果西班牙人膽敢說我家鄉的壞話,我也會劃破他們
的臉,就像她剛才對付她同事一樣,總之,我像喝醉了酒一樣,開始說些傻話,也快要做些
傻事了。
「如果我把您一推,您就跌倒在地,同鄉人,」她又用巴斯克話說,「這兩個卡斯蒂利
亞新兵就抓不到我了……」
我的天,我已經忘記了命令和其它一切,對她說:
「好吧!我的朋友,同鄉,試試看吧,但願我們山裡的聖母4幫助您!」
1巴斯克語,意思是:園子,花園。——原注。
2巴斯克語,意思是:勇士,說大話的人。——原注。
3見前360頁注5。
4巴斯克人鄉土觀念極強;他們的家鄉地處山區,所以說:「我們山裡的聖母……」
這時,我們正走到一條窄巷前面,在塞爾維亞有很多這樣的窄巷。突然卡門猛一轉身給
我當胸一拳,我故意翻倒在地。她一跳就跳過了我的身子,開始飛快地奔跑,只剩下她的兩
條大腿給我們看!……人家常說:「巴斯克人的腿」,她的腿,的確抵得上別人的腿……不
但跑得快而且長得好看。我呀,我馬上站起來,可是我橫拿著長槍1,擋住了路,把我的兩
個同伴先給耽擱了一會。然後我開始追趕,他們跟在我的後面;可是要趕上她嗎?我們穿著
刺馬靴,掛著軍刀,拿著長槍,甭想追上!還不到我向您講這件事的功夫,這個女囚犯早已
無影無蹤了。外加這個區域的婦女都幫助她逃,而且捉弄我們,故意給我們指東道西。經過
幾次來回折騰,我們只好回到警衛室,沒有拿到典獄長的回單。
兩個兵士為了避免受罰,供認卡門曾經同我講過巴斯克話;老實說,一個這麼弱小的姑
娘給我一拳,就打倒了像我這樣有力氣的壯漢,也似乎太不含情理。這件事顯得非常可疑,
或者寧可說是太明顯了。下班以後我就被撤了職,坐了一個月監獄。自從我參軍以後這是我
第一次受罰。我以為已經到手的排長肩章,現在只有同它永別了!
我關在監獄的頭幾天,日子過得非常難過。我當兵的時候,我以為至少我會當上軍官。
因為我的同鄉人隆加2,米納3,都當上了將軍;查帕蘭加拉4這個人同米納一樣是個「黑
人」5,也同米納一樣逃到貴國避難,居然當上了上校;他的弟弟像我一樣也是個窮光蛋,
我和他還在一起打過20次網球呢。那時我對自己說:「你服役而沒有受過處罰的時間,現
在算是白過了。現在你得了個這麼壞的處分紀錄,以後你想在長官的心目中恢復信譽,必須
比你當新兵時努力十倍工作才行!」而為什麼我要受處分呢?為了一個捉弄過我的波希米亞
賤人,或許這時她又在城市的某個角落裡偷東西吧。可是我禁不住還在想念她。先生,您相
信嗎?她逃走的時候穿的那雙千瘡百孔的絲襪,我看得一清二楚,現在竟老在我眼前晃動。
我從監獄的柵欄望到街上,的確所有過路的婦女沒有一個比得上這個妖精。然後,我情不自
禁地聞了聞她扔給我的那朵金合歡,花已乾枯,可是清香猶存……如果世界上真有妖精的
話,這個姑娘肯定是其中一個!
1西班牙的騎兵都帶長槍。——原注。
2隆加(1783—1831),1808年拿破侖入侵西班牙時,抗擊拿破侖部隊的著名西班牙
統帥。
3米納(1784—1836),西班牙將軍,獨立戰爭時代名揚天下,曾參加1820年革命,
是與西班牙王朝專制制度對立的自由主義反對黨領袖之一。
4查帕蘭加拉(死於1830),獨立戰爭英雄,1823年曾英勇抗擊入侵西班牙保護王權
的法國軍隊。革命失敗後逃往英國。1830年歸國,企圖組織起義,被捕處決。
5西放牙人稱1820年革命參加者,反對王權的自由主義者為「黑人」。
有一天,監獄看守走了進來,遞給我一塊阿爾卡拉麵包1。
「拿著,」他說,「這是您的表妹送給您的。」
1阿爾卡拉,離塞維利亞8公里地的小鎮,出產香甜的小麵包。據說是由於阿爾卡
拉的水,麵包的質量才這麼好,天天都有人把大批麵包送到塞維利亞去賣。——原注。
我拿了麵包,非常奇怪,因為我在塞維利亞沒有表妹。我望著麵包想道:可能是弄錯
了;不過麵包香噴噴的,很開人胃口,就不去操心它是來自何人,送給哪個的,決心把它吃
掉。正當我用刀切下去的時候,刀子碰到了一塊硬東西。我仔細一瞧,原來麵包在烘烤以前
有人在麵粉裡放了一把英國小銼刀。另外還有一枚值兩塊錢的金幣。毫無疑問,這禮物一定
是卡門送來的。對波希米亞人說來,自由就是一切,他們為了少坐一天牢,寧肯放火燒掉一
座城市。這個女人十分精明,一塊麵包就可以騙過監獄的看守。花一個小時,最粗的鐵欄杆
就可以用這把小銼刀鋸斷;拿著那塊值兩塊錢的金幣,我可以在遇見的第一家舊衣店裡把我
的軍服換成一套平民服裝。您不難想像,一個曾經多次在懸崖絕壁上摸鷹巢抓小鷹的人,要
從約10米高的窗戶跳到街上,是絲毫不感到困難的;可是我不願意逃走。我還有軍人的榮
譽感,我覺得開小差是一樁大罪。可是對於這種懷舊的表示我非常感動。一個人被關在牢房
裡,想到牢房外邊有一個朋友在關心你總是很高興的。那枚金幣使我稍微感到不安,我真想
把它還掉;可是到哪兒去找我的債主呢?我覺得很不容易。
經過革職儀式以後,我以為我不會再受什麼羞辱;哪知還有一樁屈辱的事等著我去忍
受:這就是等我出獄以後,上級派我去值班,像一個小兵那樣去站崗。您難以想像一個勇士
在這種情況下的感受。我寧願被槍斃也不願接受這個侮辱。槍斃時我還可以單獨一個人走在
一隊兵士前頭,大家望著我,我還感到自己是一個大人物哩。
我被派到一個上校的門前站崗。他是一個有錢的年輕人,脾氣很好,喜歡玩樂。所有年
輕軍官都到他家裡去,還有許多市民,也有女人,據說是些女戲子。對我來說,我覺得全城
的人似乎都約好了到他的門口來觀看我。這時候上校的車子來了,他的貼身男僕坐在車頂
上。您知道我看見誰走下車來?就是那個吉達那。這一次她打扮得花枝招展,渾身珠光寶
氣。她的袍子鑲滿了閃閃發光的金屬片,藍鞋子也鑲滿金屬片,全身飾著花朵和金銀絲帶。
她手裡拿著一隻巴斯克手鼓,有兩個波希米亞女人跟著她,一個年輕,一個年老。她們通常
總有一個老婦人領著她們;另外一個老頭子拿著吉他,也是波希米亞人,來為她們的舞蹈伴
奏。您知道,人們喜歡招請波希米亞女人到社交場所來,叫她們跳羅曼裡舞,這是她們自己
的舞蹈,往往還有別的娛樂。卡門認出了我,我們互相望了一眼。不知道為什麼,這時,我
恨不得鑽進地裡去。
「Agur laguna1,」她說,「長官,你在這站崗像個新兵!」
我沒來得及想出一句話來回答,她已進了屋子。
客人們都在內院裡,儘管人多,我仍然可以透過鐵柵欄門2大體上看到裡面發生的一切
情形。我聽到響板聲,手鼓聲,笑聲和喝采聲;她拿著手鼓跳起來的時候,我偶爾也能瞧見
她的頭。然後我又聽見一些軍官對她說了許多話,這些話使我臉都漲紅了。她是怎樣回答
的,我並不知道。我想,就是從這天開始,我才真正愛上了她,因為有三四次我想衝進內院
把這些調戲她的輕浮男子統統用軍刀開肚。我受罪足足受了一小時;然後波希米亞人出來
了,仍由車子把他們送回。卡門走過我身邊,用那雙您見過的眼睛望著我,低聲對我說:
「老鄉,想吃美味的煎魚,就到特裡亞納郊區的利拉·帕斯蒂亞的館子裡去。」
1巴斯克語,意思是:「你好,同伴!」——。原注。
2塞維利亞的房屋大多數都有內院,四周圍著走廊。夏天人們就在這裡。院子上頭有布
篷遮蓋,白天向布篷灑水,晚上把布篷收起。向街的大門幾乎永遠開著,通向院子裡去的過
道,由一道鐵柵欄門隔著,這門上的刻花非常精美。——原注。
她輕盈得像只小山羊,一鑽就鑽進車子,車伕鞭打驢子,這快快活活的一群人就不知往
哪裡去了。
您當然猜得到,一下班我就趕到特裡亞納;事先我刮了鬍子,刷了衣服,像行閱兵典禮
那天一樣。她住在利拉·帕斯蒂亞的館子裡,帕斯蒂亞是一個供應煎魚的老商人,也是波希
米亞人,黑得像個摩爾人。許多市民都上他的館子吃煎魚,自從卡門來這裡以後,吃的人更
多。
「利拉,」她一看見我就說,「今天我什麼都不幹了。明天的事,明天再說1!來吧,
同鄉,我們散步去吧。」
她用頭巾遮住臉,我們到了街上,我不知道該往哪裡去。
「小姐,」我對她說,「我感謝您在我坐牢的時候送我的禮物。我把麵包吃了,銼刀我
可以用來磨長槍,或留著作為對您的紀念。至於金錢,我還給您吧。」
「瞧!他還把錢留著,」她哈哈大笑地嚷起來,「不過也好,我正沒錢花呢。可是有什
麼關係?跑路的狗是不會餓死的2。
去吧,我們把錢都吃光吧。算是你請我的客好了。」
1「明天的事,明天再說。」是句西班牙諺語。——原注。
2波希米亞諺語。意思是:跑著的狗,總會找到骨頭。——原注。
我們回到塞維利亞,走到蛇街的街口,她買了一打橙子,放在我的手帕裡。再走遠一
點,她又買了一隻麵包,一些香腸,一瓶曼薩尼利亞酒1;然後我們走進了一家糖果店。她
一到店裡就把我還給她的金幣,和從她口袋裡摸出的另一個金幣以及幾個銀幣統統扔到櫃台
上;最後她還要我把所有的錢都拿出來。我只有一個銀幣和幾個銅板,都交給了她,覺得非
常慚愧拿不出更多的錢。她好像想把整個商店都搬走。她把最好和最貴的東西都買了,一直
把錢花光了才罷手,什麼甜蛋黃,杏仁糖,蜜餞,等等,都買了。這些東西我還得裝在紙袋
裡拿著。您也許認識燈街吧,那裡有一個「擁護正義的人」唐佩德羅國王2的頭像。這個頭
像本來可以引起我的許多感想。我們在這條街的一所老房子前面停了下來。她走進過道,敲
了敲樓下的一扇門。一個波希米亞婦人,樣子活像是魔鬼的門徒,走來開門。卡門用波希米
亞語跟她說了幾句話。老太婆起先嘀嘀咕咕,卡門為了塞住她的嘴,給了她兩隻橙子,一把
糖果,還讓她喝了幾口酒。然後卡門為她披上斗篷,把她送出門外,隨手用門閂把門拴好。
等到只剩下我們兩個人時,卡門像個瘋子般的又是跳舞又是笑,嘴裡唱著:「你是我的羅
姆,我是你的羅密3。」我呀,我站在屋子中間,手裡捧著一大堆買來的東西,不知往哪裡
放才好。她把所有東西全都扔到地上,跳起來摟著我的脖子,對我說:「我還我的債,我還
我的債!這是加萊4的規矩!「啊!先生,這一天!……我一想到這一天就忘記了還有第二
天。
1這是安達盧西亞出產的一種清淡白酒。
2國王唐佩德羅,我們稱之為「殘暴的人」,而王后「天主教徒伊莎貝拉」總是稱他為
「擁護正義的人「,他喜歡黑夜在塞維利亞的街道上溜躂,惹事生非,如同回教國王哈隆-
阿里-拉希德一樣,有一天晚上,他在一條僻靜的街道上同一個對戀人唱夜曲的男子吵起嘴
來。大家動武,國王把這個情郎殺死了。有一個老太婆聽見了擊劍聲,把腦袋從窗門裡伸出
來,手裡拿著一盞小燈,照亮了當時的場面。我們知道,國王佩德羅,雖然身手敏捷而強
健,卻有一個古怪的身體上的缺點。他走起路來,膝蓋格格作響。老太婆一聽這個格格的響
聲就能聽出是他。第二天,當值班的「二十四」來對國王匯報說:「陛下,昨晚有人在某街
上決鬥,其中一個決鬥者己死亡。」——「你查到兇手沒有?」——「查到了,陛下。「—
—」為什麼還沒有處罰兇手?——「陛下,小臣在等待你的命令。」——「執行法津吧。
「國王剛頒布過一條法令,凡是決鬥的人都應斬首,首級放在決鬥地點示眾。那個「二
十四」把案件處理得十分聰明。他把國王的一個雕像的腦袋鋸下,放在出事地點那條街的一
個壁龕中示眾。國王和塞維利亞的所有居民都認為處理得很好。這條街就以老太婆的燈來命
名,因為老太婆是這件事的唯一目證。——以上是民間傳說,蘇尼加敘述這件事稍有不同
(參閱《塞維利亞編年史》第二卷第136頁)。不管怎樣,在塞維利亞的確有一條燈街,這
條街上有一個半身石像據說就是唐佩德羅的像。不幸的是,這半身像是近代作品。舊的雕像
在17世紀時已經剝落,當時的市政府就換上了我們們今天看到的那尊雕像。——原注。
唐佩德羅(1334—1369)是卡斯蒂利亞的國王,曾經殘酷鎮壓不願服從國王中央權力的
反叛諸侯,在西班牙流傳著不少關於他的傳說。梅裡美對他的為人和政治活動很感興趣,
1848年寫了歷史研究著作《唐佩德羅一世》。
「天主教徒伊莎貝拉」(1451—1504),卡斯蒂利亞女王,在位期間完成了西班牙在中
央集權下的政治統一大業。
哈隆—阿里—拉希德(266—809),巴格達的回教國王,據《一千零一夜》一書記載,
他曾夜巡巴格達,考察臣民的思想。
3波希米亞語,羅姆意思是丈夫,羅密意思是妻子。——原注。
4這是波希米亞人稱呼他們自己的詞。男的為加羅,女的為加裡,男女多數為加萊,意
思是「黑」。——原注。
強盜說到這裡沉默了一會兒,然後重新點燃了他的雪茄又說下去:
這一整天我們在一起度過,又吃又唱,還做其它事情。她像一個6歲的小孩那樣吃夠糖
果以後,大把大把地把剩下的糖果塞進老太婆的水壺。「這是給她制點果子露,」她說。她
把甜蛋黃壓碎以後扔到牆上,「這是叫蒼蠅不要來打攪我們,」她說……一切惡作劇和無聊
的蠢事她都做得出來。我對她說我想看她跳舞。可是到哪裡去找響板呢?她馬上拿起老太婆
唯一的一隻盆子,把它打成碎片,用這些碎片敲起來,跳起羅馬裡舞,碎片在她手裡簡直像
黑檀木和象牙制的響板一樣靈巧。我向您擔保,跟這樣一個姑娘在一起是不會感到厭倦的。
黑夜來臨了,我聽見了歸營的鼓聲。
「我得回軍營聽候點名了,」我對她說。
「回到軍營?」她用輕蔑的神氣說:「你原來是一個黑奴,讓人拿著棍子趕著走嗎?你
真是一隻金絲雀,你的衣服同性格都同金絲雀沒有兩樣1。你走吧,你的膽子比母雞還小。」
我留了下來,準備接受禁閉的處罰。第二天早上,是她先提我們分手的話。
「聽我說,親愛的何塞,」她說,「我還了你的債沒有?根據我們的規矩,我本來不欠
你什麼了,因為你是一個外族人。可是你長得俊,你討我歡喜,所以我才這樣做。現在咱們
是真正兩清了。再見吧。」
我問她我什麼時候可以再見她。
「等到你不那麼傻的時候,」她笑著回答。
然後又一本正經的接著說:
「你知道嗎,我的孩子,我有點兒愛上你了?不過不會長久的。因為狼同狗同居是不會
長久太平的。也許,如果你接受了埃及的規矩2我才願意當你的羅密。可是這是傻話,因為
根本不可能。算了吧!小伙子,請相信我,我同你清算債務時已經讓你佔了很大便宜。你遇
見的是一個魔鬼。是的,是個魔鬼;可是魔鬼不是經常那麼邪惡的,他並沒有扭斷你的脖
子。我穿著羊毛衣服,可是我不是一頭羊3,快點支蠟燭放在你的聖處女4前面吧,她保佑
了你,理應得到這支蠟燭。來吧,再說一次再見吧。再也不要想念你親愛的卡門了,要不她
就會叫你配上一個木腿的寡婦啦5。
1西班牙龍騎兵的制服是黃色的。——原注。
2據傳波希米亞來自埃及,所以接受埃及規矩等於同化為波希米亞人。
3波希米亞諺語。——原注。
4聖處女,即聖母。——原注。
5指處決囚犯的絞架,它是剛被絞死的人的寡婦。——原注。
她一邊說,一邊卸下門閂;她一到街上立刻裹上頭巾,轉身走了。
她說的是真話。我如果聰明點,還是不要去想她好;可是,自從在燈街度過那天以後,
我就不能想別的東西。我整天東遊西逛,希望能遇上她。我向老太婆和買煎魚的老頭子打聽
她的消息,她們兩個都說她到拉羅洛1去了,他們就是用這個名字稱呼葡萄牙的。他們大概
是得到卡門的訓令才這麼說的,不過不用多久我就知道他們在撒謊。我在燈街那天以後過了
幾個星期,在一個城門口站崗。離城門不遠的地方,城牆上有一個缺口,白天有人在那裡修
補,晚上有個哨兵站崗,防止走私販子溜進來。那天白天,我看見利拉·帕斯蒂亞在崗亭四
周走來走去,和我的幾個同事交談;他們都認識他,尤其熟悉他的煎果餅和煎魚。他走到我
身邊,問我有沒有卡門的消息。
1意思是:紅土。——原注。
「沒有,」我對他說。
「那麼,你不久就會有了,老鄉。」
他沒有說錯。晚上我在城牆缺口處站崗。班長剛剛離開,我就看見一個女人向我走來。
我心裡想那一定是卡門,可是嘴裡仍然叫喊:
「走開!這兒不能通過」
「不要嚇唬人,」她一邊對我說一邊讓我認出是她。
「怎麼,是您嗎,卡門!」
「是的,同鄉。咱們閒話少說,開門見山吧。你想賺一個杜羅1嗎?有幾個人帶著一些
包裹要到這兒來,你讓他們通過一下。」
1杜羅是西班牙古銀幣,價值相當於5個西班牙本位幣。
「不行,」我回答,「我不准他們通過,這是命令。」
「命令!命令!你在燈街那天卻沒有想到什麼命令。」
「啊!」我回答,只要提起那一天就叫我心裡翻滾,「那天忘記命令也值得;可是今天
我不願意收走私販子的錢。」
「很好;既然你不願意要錢,那麼你願意不願意同我一起到老太婆多羅特那兒去吃飯
呢?」
「不要!」我拼了命才說出這兩個字來,差點兒使我窒息,「我不能這樣做。」
「好極了。你既然這樣刁難,我就另請高明。我邀請你的長官到多羅特那兒吃飯。他看
來脾氣很好,會另派一個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小伙子來站崗的。再見吧,金絲雀。有一天如
果命令下來要把你吊死,我才高興呢!」
我心軟了,把她叫了回來,答應她我可以讓所有波希米亞人通過,只要我能得到我想要
的唯一報酬。她馬上向我發誓她明天就履行諾言,然後跑過去通知她那些等在近旁的朋友
們,人數一共5個,其中有帕斯蒂亞,大家都沉重地背著英國商品。卡門替他們望風,一看
見夜巡隊就敲響板通知他們,不過這次她並不需要這樣做。走私販子轉瞬間就全部通過了。
第二天,我到了燈街。卡門讓我等了好久,來的時候,心情很不高興。
「我不喜歡那些要人央求的人,」她說,「你第一次幫了我很大的忙,那時你根本不知
道你會得到什麼報酬。昨天,你卻跟我討價還價。我真不知道我為什麼還要來,因為我已經
不再愛你了,拿著,這一塊杜羅是你的報酬,你滾吧。」
我差點兒把那塊錢幣扔到她頭上,費了很大的勁才壓制住自己,沒動手打她。足足吵了
一個鐘頭,我才怒氣沖沖地走了出去。我在城裡漫無目的地亂走了一陣,像個瘋子似的東奔
西竄;最後我走進一所教堂,找到一個陰暗的角落坐下,在那裡痛哭起來。突然間我聽見一
個聲音:
「龍的眼淚1我要拿它來制春藥哩。」我抬起眼睛,卡門站在我的面前。
「好吧,同鄉,您還生我的氣嗎?」她對我說,「我還是愛上您了,雖然我不願這樣,
因為自從您離開我以後,我總是覺得不知少了點什麼。你瞧,現在是我來問你願不願意到燈
街去了。」
我們於是言歸於好;可是卡門的脾氣就像我們故鄉的天氣一樣。好端端的大太陽天氣,
會突然來一場暴風雨。她答應我同我在多羅特家再見一次面,然而她並沒有來。多羅特還添
油加醋地對我說,她為了埃及的生意2葡萄牙去了。
1「龍騎兵」同「龍」是同一個字,所以卡門這樣說。
2埃及的生意,指波希米亞人的神秘買賣。
我已經得出經驗知道應該怎樣對待她的這句話,我就到處去找卡門,凡是我認為她可能
去的地方我都去了,我一天要去燈街20次。一天晚上,我在多羅特家,這個女人因為我經
常請她喝兩杯茴香酒,已經把她收買了。突然卡門走了進來,後面跟著一個年輕人,是我們
連隊裡的副官。
「你趕快走開,」她用巴斯克語對我說。
我滿腔怒火,愣在那裡。
「你在這兒幹什麼?」副官對我說,「滾,滾出去!」
我一步也動不了,全身好像已經癱瘓。副官見我不走,連警衛帽子也不脫,火氣就上來
了,他抓住我的領口,狠狠地把我搖了幾下。我不知道我對他說了些什麼。他拔出刀來,我
也拔出刀來。老太婆捉住我的臂膀,副官就在我的前額上砍了一刀,直到現在還留著傷痕。
我往後一退,一摔胳膊,就把多羅特摔個朝天倒,這時副官追上我,我就把刀尖朝他身上一
插,便插進了他的身體。卡門連忙把燈滅了,用波希米亞語叫多羅特趕快逃走。我自己也逃
到街上,拚命奔跑,也不知道要往哪兒跑。我總覺得後面有人追我。等到我神志清醒以後,
我才發覺原來是卡門一直沒有離開過我。
「你這金絲雀大傻瓜!」她對我說,「你只會闖禍。所以我早就告訴過你我會給你帶來
惡運。算了,現在你有了一個羅馬的佛蘭德女人1當情婦,一切也就好辦了。你先把這條手
帕包在頭上,然後扔掉你的皮帶。在這小巷裡等我,我過兩分鐘就回來。」
1羅馬的佛蘭德女人,指波希米亞女人。「羅馬」不是指那座不朽的城市羅馬,而
是指波希米亞人本身。西班牙人第一次見到的波希米亞人大概是來自荷蘭的,所以又稱為佛
蘭德人。——原注
她一溜煙似的消失了,過了一會兒就給我帶回來一件條紋斗篷,不知她是從哪兒弄來
的。她叫我脫下制服,把斗篷披在我的襯衫上面。這樣打扮以後,加上在頭上包紮傷口的那
條手帕,我看起來活像一個巴倫西亞的農民,這種農民經常到塞維利亞來賣旭法1糖水。然
後她把我帶到另一條小巷盡頭的一所房子裡,這所房子同多羅特的房子很相像。她和另一個
波希米亞女人給我洗了傷口,包紮得比軍醫官還高明,然後給我喝了點不知什麼東西,把我
安頓在一個墊子上,我就睡著了。
大概這兩個婦女在我的飲料裡摻了一點安眠藥,因為她們都有制安眠藥的秘方,第二天
我很晚才醒過來。我頭痛得厲害。而且有點發燒。過了很長一段時時,我才回憶起頭天晚上
的那場慘劇。卡門同她的朋友給我包紮好傷口以後,就在我的墊子旁邊蹲下來,用波希米亞
話交談了幾句,大概是商量關於醫療方面的問題。然後她們倆向我保證我很快就會痊癒,不
過得馬上離開塞維利亞,越早越好,因為假如逮住,我一定會被當場槍斃。
「小伙子,」卡門對我說,「你得幹點事才行。現在王上既不供給你米飯,又不供給你
鱈魚2,你必須想法自己謀生。你太笨,不能當小偷3,可是你身手敏捷,又有力氣,只要
有種,你可以到海邊走私。我不是答應過你,要送你上絞架嗎?這比槍斃好多了。只要你懂
得怎樣幹這行業,在憲兵4和海防緝私隊沒有抓到你以前,你會過得像王子一樣。」
1旭法是一種球根類植物,根莖可制相當可口的飲料。——原注。
2米飯和鱘魚是西班牙兵士的日常食物。——原注。
3是指巧妙地偷,不用暴力盜竊。——原注。
4一種志願兵。——原注。(地方當局招募豢養的憲兵。——譯者。)
這個鬼婆娘就用了這種富有誘惑力的話給我安排了新的生涯,老實說,這也是我唯一的
出路,因為我已經犯了死罪。先生,還用得著對您說嗎?她不費什麼氣力就把我說服了。我
覺得這種冒險和叛逆的生涯把我和她更密切地聯繫在一起。從此以後,我相信她對我的愛情
也會專一起來。我經常聽說有些來往於安達盧西亞一帶的走私販子,他們騎著駿馬,手握短
統槍,後面坐著情婦。在我的想像中,我早已在馬背後帶著我可愛的波希米亞女人翻山越
嶺,往來馳騁了。當我把我的幻想告訴她的時候,她把肚子都笑痛了。她告訴我說,最美的
事情是夜間露宿,那時候每個羅姆都帶著他的羅密鑽進一個由3個箍輪上面加一塊被單支起
來的小帳篷。
「如果有朝一日能把你帶進深山裡去的話,」我對她說,「我就對你放心了!在那裡,
再也沒有副官來同我爭風了。」
「啊!你吃醋,」她回答,「你算了吧。你怎麼這麼愚蠢,居然吃起醋來呢?你沒有看
出我愛你嗎?我從來沒有問你要過錢!」
聽她這樣一說,我真想勒死她。
簡單的說,先生,就是卡門給了我一套平民服裝,我穿著出了塞維利亞,沒有被人認出
來。我帶了一封帕斯蒂亞的介紹信到了赫雷斯找一個賣茴香酒的商人,走私販子都在他的店
裡聚會。我和這些人見面了,他們的頭領綽號「賭棍」1,叫我入了他們一夥。我們動身到
高卒2去,在那裡我又見到了卡門,這是她約好同我在那裡見面的。我們每次出發遠征,她
就為我們充當眼線,而且她幹得比誰都漂亮。她從直布羅陀回來,已經同一個船老闆商定,
裝運一批英國貨物,由我們到海岸卸貨。我們到埃斯特波那附近去等,貨到之後我們把一部
分藏在山裡,餘下的帶到龍達3。卡門已經比我們先到了那裡。又是她告訴了我們進城的時
間。這第一筆買賣同以後的幾筆都十分走運。走私販子的生活比起兵士的生活,更討我歡
喜;我買了些禮物給卡門。我既有了錢,又有一個情婦。我沒有什麼可悔恨的,因為,波希
米亞人說得好:「在尋歡作樂的時候癬疥也不會覺得癢。」我們到處都受到很好的接待;我
的夥伴待我很好,甚至還很尊敬我。理由是我殺過一個人,而在這些人中間不是每人都有這
樣的心事的。可是新生活最使我興奮的,是我經常能見到卡門。她待我從來也沒有這麼好
過,然而在夥伴面前,她從不承認她是我的情婦,甚至還叫我發誓賭咒,對他們不要談論她
的事。我在這個女人面前竟那麼沒有主意,她怎麼任性我全部都聽從。而且,這是她第一次
對我擺出一副正經女人的謹慎神氣,我的頭腦太簡單,居然相信她真的把過去的習氣都改了。
我們一幫人共約8至10人,只在要緊關頭才碰頭,平時我們兩個或3個一組分散在城
裡或鄉村裡,我們每個人都假裝有一個職業:這一個是補鍋匠,那一個是馬販子,我呢,是
一個賣針線的貨郎,可是由於我在塞維利亞的那件倒霉事,我在大地方從不露面。有一天,
不如說有一晚,我們約好在維赫爾4見面。賭棍和我比別的人先到那裡。他看起來很高興。
1意思是:「拿別人的錢賭博的人」。
2高卒,西班牙馬拉加省的城市。
3龍達,西班牙馬拉加省的城市。
4維赫爾,安達盧西亞的一個城市,離海岸不遠。
「我們快要多一個夥伴了,」他對我說,「卡門剛才使了一個絕招,幫她的羅姆逃出塔
利發監獄1。」
我已經懂得了一些波希米亞話,因為同伴都說這種話。羅姆這個詞兒使我吃了一驚。
「怎麼?她的丈夫?她已經結過婚了?」我問首領。
「對呀,」他回答,「她嫁給獨眼龍加西亞,是一個像她一樣老手的波希米亞人。這個
可憐的小子被判服苦役。卡門迷住了監獄的醫生,終於讓她的羅姆獲得了自由。啊!這個女
人真了不起。兩年以來,她一直在設法使他越獄,都沒有成功,一直到換了獄醫以後才得
手。看來她很快就找到了對付新獄醫的方法。」
您不難想像我聽到這個消息以後的心情。沒有多久我就見到了獨眼龍加西亞;他是波希
米亞人中最醜的一個怪物,皮膚黑,心更黑,是我有生以來所遇見的一個道地的惡棍。卡門
同他一起來,她當著我的面叫他羅姆;而當加西亞回過頭去的時候,她卻跟我使眼色,做鬼
臉。我很氣憤,整個晚上沒有跟她說話。第二天早上我們運貨上路的時候,發現有10幾個
騎兵跟蹤。那些平時喜歡吹牛要殺盡所有人的安達盧西亞人,馬上哭喪著臉紛紛逃命。只有
賭棍,加西亞,一個綽號「滿身斑」2的從埃西哈來的美男子,卡門,保持鎮靜,其餘的都
丟下驢子,逃進騎著馬進不去的窪地。我們的牲口不能保住,只能搶著把最值錢的貨物卸
下,用肩扛著,越過最陡的山坡逃走。我們把貨包先扔下去,跟著我們再蹲著滑下去。這時
候,敵人躲在一邊向我們開槍了;我第一次聽見子彈嗖嗖地從我身邊飛過,倒也不覺得什
麼。一個人為著一個女人,不怕死也沒有什麼了不起。我們逃脫了,只有可憐的滿身斑腰部
中了一槍。我扔下貨包,想把他抱起來。
1塔利發是直布羅陀海峽岸邊的城市;城堡過去是囚禁在苦工船上服役的罪犯的地方。
2意思是:滿身斑點的。
「蠢才!」加西亞對我喝了一聲,「我們要一個爛屍幹嗎?
結果了他吧,紗襪子可別丟了。」
「把他扔下!」卡門對我喝道。
我筋疲力盡不得不把滿身斑放到一塊岩石後面憩息一會兒。加西亞走上前來,拿起短統
槍對著他的頭上開了幾槍。
「現在看看誰還有那麼大的本事能把他認出來,」他邊說邊望著死者被一打子彈打成肉
醬的臉。
先生,這就是我過的美好生活。晚上,我們來到一個叢林,疲乏不堪,沒有吃的,又丟
了驢子,當然是什麼都沒了,您猜這個惡鷹加西亞幹什麼?他從口袋裡摸出一副紙牌,靠著
他們生的一堆火同賭棍賭了起來。這時候,我躺在地上,望著天上的星星,懷念著滿身斑,
心想倒不如像他那樣死了更好。卡門蹲在身邊,不時敲一通響板,低聲唱唱歌。然後湊到我
的耳邊裝出要同我低聲說話的樣子,不管我願意不願意,吻了我兩三回。
「你真是魔鬼,」我對她說。
「一點不錯,」她回答我。
休息了幾個鐘頭,她就到高辛去了。第二天早上,一個牧羊小孩給我們送麵包來。我們
在那裡呆了一整天,晚上我們走近高辛,等待卡門的消息,可是音訊全無。天亮時,一個驢
夫趕著驢子,上面坐著一個穿著齊齊整整、打著一把小陽傘的婦人,帶著一個姑娘,看來是
她的使女。加西亞對我們說:
「聖尼古拉斯給我們送兩匹驢子和兩個女的來了;我倒寧願要4匹驢子;不過也沒有關
系,我去把他們弄來!」
他拿了短統槍,躲在樹後向那條小徑走去。我和賭棍跟在他後面,離他不遠。等我們走
近了,就一齊跳出來,喝令那個驢夫停下來。那個女人看見我們,非但不害怕——我們的打
扮夠嚇死人的——反而哈哈大笑起來。
「啊!你們這些白癡竟然把我當作體面太太!」這個女人原來是卡門,她打扮偽裝得那
麼像,如果她說的是另一種語言,我就認不得她了。她跳下驢子,低聲同賭棍和加西亞商量
了一陣,然後對我說:
「金絲雀,在你未被吊死以前我們還能夠見面的。我現在為著埃及的生意要到直布羅陀
去。你不久就可以聽到我的消息。」
她給我們指點一處地方可以躲藏幾天以後,就和我們分手了。這個女人真是我們這幫人
的福星。我們不久就收到她送來給我們的一點錢,更有價值的是,她給了我們一個線索,就
是某一天將有兩個英國有錢人從直布羅陀經過某一條路到格林納達去。聰明人一聽就明白。
他們有的是貨真價實的英國金幣。加西亞想殺掉他們,賭棍和我加以反對,結果我們只拿了
他們的錢和掛表,還有我們非常需要的襯衫。
先生,一個人變壞是不知不覺的。一個漂亮的姑娘迷住您的心竅,為了她您和人打鬥,
闖了大禍,不得不逃到山裡,不由您思考就由一個走私販子變成了強盜。自從犯下了兩個英
國有錢人的案子以後,直布羅陀附近已經不是一個妥當的地方,我們就深入到龍達的大山裡
面去。您跟我談都過何塞-瑪麗亞,對的,就是在那裡我跟他認識的。他出外搶劫總帶著他
的情婦。他的情婦是一個漂亮的姑娘,賢惠,樸素,而且彬彬有禮,從來不說一句粗話,對
他忠心耿耿!……恰恰相反,他倒反而虐待她。他經常去追求別的姑娘,待她不好,有時又
假裝吃醋。有一次,他給了她一刀子。您猜怎麼著?她反而更加愛他。女人生來就是這樣,
尤其是安達盧西亞的女人。這個安達盧西亞女人為她臂膀上挨了一刀非常驕傲,好像是世界
上最美麗的東西似的經常把刀疤顯露給人看。此外,何塞-瑪麗亞還是一個不講義氣的家
伙!……我們有一次在一起作買賣,他安排得非常巧妙,把好處由他一個獨吞,而把倒霉事
和許多麻煩統統留給了我們。不過我還是言歸正傳吧:我們再也聽不到關於卡門的消息。賭
棍說:
「我們中間得有一個人到直布羅陀去打聽消息;她也許已經安排了一筆交易。我本來可
以去,可是直布羅陀熟識我的人太多了。」
獨眼龍說:
「我也這樣,那兒人人認識我,我跟龍蝦們1搗蛋搗過不知多少次,而且我只有一隻
眼,要化裝很難。」
1這是西班牙人給英國兵起的綽號,因為英國兵制服是紅色的。——原注。
「那就非我出馬不可了?」輪到我說,只要想到我能再見卡門心裡就很高興:「你們說
吧,應該怎樣辦?」
他們對我說:
「你乘船也好,從聖羅克去也好,隨你的便吧。到了直布羅陀,你在港口打聽一個叫做
胖娃娃的賣巧克力的女人,你找到了她,從她的口中就可知道那邊的一切。」
我們商定3個人一起到高辛山嶺,在那兒把他們兩個留下,自己扮做水果商到直布羅陀
去。在龍達,一個同夥給我弄了一張護照;在高辛,有人給我弄來一頭驢子,我在驢背上裝
滿了甜橙和西瓜,就動身了。到了直布羅陀,我發現人人都很熟識胖娃娃,可是她不是死掉
了,就是進了監獄;照我猜想,她的失蹤就是我們同卡門的通信中斷的原因。我把驢子寄放
在一個牲口棚裡,帶了甜橙進城,裝著賣水果,實際是想看看能不能夠遇到一個熟人。這裡
是世界各地壞蛋的匯合之地,這地方簡直是巴比倫塔1,因為你在街上走不到10步,就能
聽到10種言語。我看出許多人是埃及人,可我不敢相信他們;我捉摸他們,他們也在捉摸
我。我們彼此明白都是一丘之貉,可是並不知道是否屬於同一個幫口。我白白地奔走了兩
天,既得不到胖娃娃的消息,也得不到卡門的消息,我就想買了一點東西之後,回到我的伙
伴們那裡去。這時,太陽正要落山,我在街上走著,突然聽見一個女人的聲音從一個窗口叫
我:
「賣橙子的!……」
1巴比倫塔,出自《聖經》:巴比倫的居民想造一個通到天上的塔,上帝為了懲罰
他們的大膽,使造塔的人各說一種話,互不瞭解,塔造不成。
我抬起頭,看見卡門兩手靠著陽台的欄杆,旁邊是一個穿紅色制服的軍官,金色肩章,
鬈曲頭髮,完全是一個富豪的模樣。她呢,她也穿得很有氣派:肩上披著披肩,頭上插著一
把金梳子,滿身綢緞;而且這個活寶總是那副模樣:嘻嘻哈哈,笑個不停。那個英國人用洋
涇濱西班牙語叫我上去,說太太想吃橙子。卡門用巴斯克話對我說:
「上來吧,別大驚小怪。」
對於她,的確沒有什麼好叫我大驚小怪的。我找到了她,心裡不知道是快活,還是傷
心。門口站著一個高大的英國僕人,頭上撲著粉,把我帶到一間富麗堂皇的大廳裡。卡門馬
上用巴斯克語對我說:
「你裝作聽不懂西班語,也裝著不認識我。」
然後,她轉過來對英國人說:
「我不是早說了嗎?我一眼就能認出一個巴斯克人來;您馬上可以聽到他們的方言多古
怪。他的樣子真笨,對嗎?簡直像在食櫃裡被抓住的一頭貓。」
「而你呢,」我也用巴斯克語說,「你的樣子,卻像一個不要臉的潑婦,我恨不得當著
你的情郎的面,在你的臉上劃兩刀。」
「我的情郎?」她說,「咦,虧你想得出!跟這樣的白癡,你還吃醋嗎?你比我們在燈
街度過那樣夜晚以前更傻。你這笨蛋,你難道沒看出我這時候正在做埃及買賣,而且做得很
出色嗎?這所房子已經歸我所有,龍蝦的金幣也會歸我所有;我牽著他的鼻子走,我要把他
牽到他永遠回不來的地方去。」
「至於我,」我對她說,「如果你繼續用這種方式來做埃及買賣,我就得叫你永遠不敢
再這樣幹。」
「嘖,嘖!你是我的羅姆嗎,膽敢命令我?只要獨眼龍認為好,關你屁事!你現在是唯
一可以稱作是我的情郎1的人,你還不滿足嗎?」
「他說什麼?」英國人問。
「他說他嘴巴干,想喝點東西,」卡門口答。
她仰身倒在一張沙發上,為了自己的翻譯而哈哈大笑。
先生,這個姑娘大笑起來,您就沒法跟她談理智。大家都跟著她一起笑起來。那個高個
子英國人也笑,就像白癡似的,還叫人拿點東西給我喝。
我喝著的時候,她說:
「你看見他手上的戒指嗎?」如果你想要,我可以把它送給你。」
我回答說:
「我寧願丟掉一個指頭,也要把你的英國富豪抓到山裡,每人用馬基拉2來比一比。」
1原文minchorro,意為情人,或者臨時的相好。——原注。
2見前360頁注5。
「馬基拉?這是什麼意思?」英國人問。
「馬基拉,」卡門邊笑邊說,「就是甜橙。把甜橙叫這個名字不是挺古怪嗎?他說他想
請你吃馬基拉。」
「是嗎?」英國人說,「好吧!明天再送點馬基拉來。」
我們正說著的時候,僕人進來說晚飯已經準備好了。於是英國人站起來,給了我一塊
錢,挽看卡門的臂膀,彷彿她不會單獨走路似的。卡門始終笑著,對我說:
「小伙子,我不能夠請你吃晚飯;明天你一聽到閱兵的鼓聲,就帶著橙子到這兒來。你
會找到一間陳設得比燈街那間更好的房間,你再看看我是不是仍然是你的親愛的卡門。然後
我們再談一談埃及買賣吧。」
我沒有回答,走到街上的時候,英國人向我叫喊:
「明天送點馬基拉來!」我又聽見卡門的哈哈大笑聲。
我出來後不知道自己應該幹什麼。我睡不著覺,第二天早上我對這個蕩婦很生氣,決定
立刻離開直布羅駝,不再見她。可是,鼓聲一響,我的全部勇氣都消失了:我拿起那簍橙
子,直奔卡門那裡。她的百葉窗半開著,我看見她的黑色大眼睛在窺伺著我。頭上撲粉的僕
人馬上領我進去;卡門把他支開辦事去了。等到只剩我們兩個人時,她摟著我的脖子發出一
陣鱷魚般的哈哈大笑聲。我從來沒有見過她這樣美。她打扮得像個聖母,噴滿了香水……家
具上都蓋著絲綢,刺繡的簾子……而我這個強盜,穿得還像個強盜。
「我的心肝!」卡門說,「我真想把這兒統統砸光了,放火燒掉房子後逃到山裡去。」
接著是百般溫存!又是一陣笑聲!……她跳起舞,撕破她的袍子的邊飾,即使猴子也及
不上她那樣歡躍,做鬼臉,淘氣。等到她恢復正經以後,她對我說:
「聽著,這是有關埃及買賣的事。我想叫他把我帶到龍達,那裡我有一個當修女的姐姐
(說到這裡她又哈哈大笑起來)。我們要經過一處地方,地名我以後叫人告訴你。到時你們
撲到他身上,來個緊急搶劫!最好是結果他的性命,可是,」說到這裡她臉上露出獰笑,這
種獰笑是她在某種場合才出現的,誰也不願意去學它,「你知道應該怎樣幹嗎?你要讓獨眼
龍打頭陣。你稍稍往後站;因為這只龍蝦又勇敢又機靈,而且他有很好的手槍……你明白
嗎?」
她停下來,重新哈哈大笑,我聽了不由得戰慄起來。
「不,」我對她說,「我恨加西亞,可是他是我的夥伴。終有一天我會為你幹掉這家
伙,可是我要按照我家鄉的規矩來同他清算這筆帳。我充當埃及人,事出偶然;對某些事,
我永遠是一個道地的納瓦羅人,就像俗語所說的那樣。」
她又說:
「你是一個笨蛋,一個傻瓜,一個真正的外族人,你像那個矮子一樣,把唾沫吐得很
遠,就以為自己個子很高1。你不愛我,你走吧。」
她對我說:你走吧,我可不能走開。我答應動身,回到夥伴那裡去等待英國人;她這方
面,也答應我一直裝病,裝到離開直布羅陀去龍達時為止。我在直布羅陀又住了兩天。她竟
大著膽子化了裝到旅店裡來看我。我動身了,心裡也有了打算。我回到我們約定的地點,已
經知道英國人和卡門將要經過的地點和時間。我找到了賭棍和加西亞,他們等著我。我們在
一個林子裡過夜,用松子生了一堆火,燒得非常旺。我向加西亞建議打紙牌。他接受了。打
到第二局時我對他說他偷牌,他用哈哈大笑來回答我。我把牌扔到他的臉上。他想取他的短
統槍,我用腳把槍踏住,對他說:「聽說你要刀子同馬拉加的打架能手2耍得一樣好,你願
意同我比比嗎?」賭棍想把我們拉開。我打了加西亞兩三拳。憤怒使他勇敢起來,他拔出刀
子,我也拔出我的。我們倆一齊對賭棍說,讓出地方,讓我們一決雌雄。他看已經沒法把我
們拉開,只好站到一邊。加西亞彎下身子,像一隻準備撲向老鼠的貓。他左手拿著帽子當盾
牌,把刀子揚在前面。這是安達盧西亞的防守姿勢。我擺出納瓦羅的架勢,筆直地站在他面
前,左臂高舉,左腿向前,刀子靠著右面的大腿。我覺得我比巨人還堅強。他像箭似的向我
衝來,我把左腳一轉,讓他撲了個空;我的刀子卻刺進了他的喉嚨,刺得那麼深,我的手居
然碰到了他的下巴。我使勁把刀子一轉,不料把刀子折斷了。事情就這麼結束。一股像臂膀
那麼粗的血流從傷口往外直噴,把刀鋒也帶了出來。
1波希米亞諺語,意思是:矮子的勇敢,表現在他能把唾沫吐得很遠。——原注。
2指好吵架的人,愛鬧事的人,莽漢。
他撲倒在地,直挺挺的像根木頭。
「你看你幹了什麼?」賭棍對我說。
「聽著,」我對他說,「我們不能生活在一起。我愛卡門,我要單獨一個人佔有她。而
且加西亞是個壞蛋,我至今還記得他是怎樣對待滿身斑的。我們只剩下兩個人,可是我們都
是好漢。你說吧,你願意同我結個生死之交嗎?」
賭棍伸出手來。他是一個50來歲的人。
「讓這些情情愛愛見鬼去吧!」他叫起來,「如果你向他要卡門,你給他一塊錢,他就
會把她賣給你的。現在我們只有兩個人,明天怎麼辦呢?」
「你讓我單獨干吧,」我回答他,「現在整個世界都不在我眼裡了。」
我們埋葬了加西亞,搬到200步以外住宿。第二天,卡門同她的英國人帶著兩個驢夫和
一個僕人人來了。我對賭棍說:
「我來對付英國人。你嚇唬嚇唬其餘的人,他們都沒有武器。」
英國人很勇敢。如果卡門不把他的胳膊推了一下,他就會把我打死。總而言之,這一天
我又得到了卡門,我的第一句話就是告訴她,她已經成為寡婦了。她知道事情經過以後,對
我說:
「你永遠是個白癡!加西亞應該把你殺死。你的納瓦羅防守姿勢抵個屁事,他曾經把許
多比你能幹的人送到西天。只不過他的死期已到。你的也不遠了。」
「你的死期也快到了,」我回答說,「如果你不老老實實做我的羅密的話。」
「那好極了,」她說,「我曾經不止一次從咖啡渣子裡看出我們要同歸於盡。不管它!
聽天由命吧!」
她敲起響板,每逢她想忘掉一些不愉快的思想時,她就這樣做。
一個人談起自己的時候,便會忘乎所以。這些瑣碎事情一定使您感覺厭倦,可是我快講
完了。我們的生活持續了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賭棍和我又招了幾個比第一批更可靠的人入
伙,我們多數做走私,有時,不瞞您說,也攔路打劫,但也是在萬不得已,沒有別的路好走
的時候。此外,我們只取財物,不傷旅客。有幾個月的時間,我對卡門很滿意;她仍然對我
們的活動很賣力氣。經常為我們通風報信做一筆好買賣。她有時在馬拉加,有時在科爾多
瓦,有時在格林納達;可是,只要我一句話,她馬上扔掉一切,來到一個僻靜的客店找我,
有時我們甚至在野外露宿。只有一次,在馬拉加,她叫我感到有點不放心,我知道她看中了
一個非常有錢的商人,她想在他身上又耍直布羅陀的那套把戲。雖然賭棍一個勁兒地勸阻,
我還是在大白天裡進入馬拉加城。我找到了卡門,馬上領她回來。我們大吵了一場。
「你知道不知道,」她對我說,「自從你做了我的丈夫以後,我就不如你做我情夫的時
候愛你了,我不願意給人家糾纏,尤其不要人家指揮我。我要的是自由,愛幹什麼就干什
麼。你得注意不要逼人太甚。如果我對你感到討厭,我會找另一條好漢來對付你,就像你當
初對付獨眼龍一樣。」
賭棍讓我們言歸於好;可是彼此說過的一些話留在心裡,再也不像從前那樣了。過了不
久,我們遇上了一件倒霉事。軍隊對我們進行突然襲擊,賭棍被打死,另外兩個夥伴也陣亡
了,還有兩個被俘。我受了重傷,如果不是因為我有一匹好馬,我早已落到軍隊手中。我疲
乏到了極點,身上帶著一顆子彈,只能同剩下的唯一的一個夥伴躲到樹林裡藏身。下馬的時
候我昏了過去,我以為我會像中了彈的兔子一樣,死在灌木叢裡。夥伴把我背到我們熟悉的
一個山洞裡,然後去找卡門。她在格林納達,馬上就來了。半個月裡,她沒有離開過我一分
鐘。她兩眼不閉,靈巧地、專心地照料我,從來沒有一個女人對心愛的男人能看護得這樣體
貼。我一旦能夠站起,她立刻神不知鬼不覺地把我帶到格林納達去。波希米亞女人到處都能
找到安全的藏身處所,我就在和法官家相隔兩扇門的房子裡住了一個半月,而法官那時還正
在到處搜尋我呢。我不止一次從百葉窗後面看著他走過去。最後,我完全復原了;躺在病床
上受罪時我已經反覆思考過,打算改變我的生活。我對卡門說要離開西班牙,到新世界去過
真正的生活。卡門聽了譏笑我。
「我們生來不是只會種白菜的材料,」她說,「我們的命運是要打外族人的主意來維持
自己的生活。聽我說,我同直布羅陀的納坦-本-約瑟夫已經談妥了一樁買賣。他有些棉布
只等你去設法弄過來。他知道你還活著。他指望你。如果你失信,那我們在直布羅陀的聯絡
人會怎麼說呢?」
我又被她說服了,重新操起骯髒的舊業。
我躲在格林納達的時候,那裡舉行了幾場鬥牛,卡門去看了。回來的時候,她滔滔不絕
地談起一個機靈的鬥牛士,名叫盧卡斯。她知道他的馬叫什麼名字,而且還知道他用那件繡
花上衣值多少錢。我對她這些話沒有在意。過了幾天,我剩下的那個夥伴小胡安對我說,他
看見卡門同盧卡斯在薩加旦的一家店裡。我這才開始警惕。我問卡門她怎樣和為什麼要跟這
個鬥牛士認識。
「他是一個可以幫助我們做一筆買賣的小伙子,」她對我說,「發出聲音的河流,不是
有水就是有石頭1,他在鬥牛場上賺了1200個裡爾2。或者我們搶了這筆錢,或者,他是
一個好騎手,又是一個勇敢的小伙子,我們就拉他入伙,二者必居其一。我們這個人死了,
那個人也死了,你總得找人補缺。拉他入伙吧。」
1這是波希米亞諺語。——原注。
2里爾是西班牙銀輔幣,每個值23個生丁。
「我既不要他的錢,」我回答,」也不要他的人,而且我禁止你同他說話。」
「當心點,」她對我說,「如果有人禁止我做一件事,我偏要馬上去做。」
幸虧那個鬥牛士到馬拉加去了,我就著手把那個猶太人的棉布走私進來。為了這件事,
我日夜忙忙碌碌,卡門也一樣忙,於是我就忘記了盧卡斯,也許她也把他忘了,至少是暫時
忘了。就是在這段時間裡,先生,我起先在蒙蒂利亞,後來又在科爾多瓦遇見了您。我不必
對您再提那最後一次見面的情形了吧,您也許知道得比我更清楚。卡門偷了您的表,她還想
要您的錢,尤其是您手上戴著的那只戒指,據她說,這是一隻有魔力的戒指,她必須佔為己
有。我們為此大吵了一場,我打了她。她臉色發白而且哭了。這是第一次我看見她哭,不由
得我大為震驚。我求她寬恕,可是她跟我賭氣,一整天都不理我,我動身到蒙蒂利亞去的時
候,她還不願意吻我。我十分難過。不斜3天以後,她又忽然像只金翅雀兒似的滿臉喜色,
笑吟吟地來找我。一切舊事都忘記了,我們像一對新婚的戀人。我們臨分手時,她對我說:
「科爾多瓦有一個賽會,我去看看,哪些人身上帶著錢,我會通知你。」
我讓她去了。剩下我一個人時,我就想起了這個賽會和卡門心情的轉變。我心想:她主
動先來找我,一定是她已經報復了。一個農民對我說科爾多瓦有鬥牛,頓時我的血就沸騰起
來,我立刻像個瘋子,動身來到了鬥牛場。人們指給我看誰是盧卡斯,我同時也看見了坐在
欄杆對面的卡門。我只要看她一分鐘,就足以肯定我懷疑的事實。盧卡斯,果然不出所料,
只等第一頭牛出現,就開始獻慇勤。他從牛身上把花結1奪下來,獻給卡門,卡門馬上把它
插到頭上。那條牛為我報了仇:盧卡斯連人帶馬被它當胸一撞,摔了下來,又被它從身上踩
過。我看卡門,她已不在她的位子上。我的坐位又不能讓我走出來,我不得不一直等到散
場。然後我走到您認識的那所房子裡,我一聲不響地在那裡一直等到半夜。清晨2點鐘光景
卡門回來了,看見了我有點吃驚。
「跟我走,」我對她說。
「好吧!」她說,「走吧!」
我去牽了馬,叫她坐在背後,我們一直走到天亮也沒有吭過一聲。天亮時我們停在一家
孤零零的客店門前,這客店離一個小修道院不遠。我到了那裡對卡門說:
「聽著,我把一切都忘記,我也不對你說些什麼。可是你得向我發誓:你願意跟我到美
洲去,在那裡安分守已地過日子。」
「不,」她賭氣地說,「我不想到美洲去。我覺得這兒很好。」
「那是因為你在盧卡斯身邊的緣故;可是請你好好想一想吧,即使他治好了,也不會活
得很久。何況,我又何必恨他呢?我殺你的情人已經殺膩了;現在我要殺的,是你。」
她用她那野性十足的眼光直盯著我,對我說:
「我經常想到你會殺死我。我第一次見到你,就在我家門口遇見一個教士。昨天晚上,
離開科爾多瓦的時候,你沒有看見什麼嗎?一隻兔子越過道路,從你的馬腳之間穿過2。這
是注定的了。」
1花結是用綢帶打成的結,結的顏色說明牛來自哪個牧場。這結用鉤子掛在牛身
上,如果能在活牛身上取下來,獻給一個女人,這就是絕頂風流的行為。——原注。
2看見教士和看見兔子都是民間迷信,認為是災禍降臨的先兆。
「親愛的卡門,」我問她,「難道你不再愛我了嗎?」
她不吱聲,交叉著腿坐在一張蓆子上,用手指在地上劃線條。
「改變生活吧,卡門,」我對她苦惱地哀求說,「到一個我們可以永遠不分離的地方去
居住吧。你知道我們離這兒不遠在一棵橡樹底下埋著120兩金子……此外,我們在猶太人本
-約瑟夫那裡還存著錢。」
她微笑起來,對我說:
「我先死,你後死。我知道事情準會這樣發生。」
「想想看,」我又說,「我的耐心和勇氣都已到頂;你快拿定主意,否則我就要拿我的
主意了。」
我把她單獨留在那裡考慮,自己到小修道院那邊溜躂。我發現那位隱修士正在禱告。我
要等他禱告完畢;我自己也很想祈禱,可是我不會。等到他站起來時,我走了過去。
「神父,」我對他說,「您願意為一個遭到極大危難的人祈禱嗎?」
「我為所有受苦的人祈禱,」他說。
「您能為一個也許快要去見造物主的靈魂主持一台彌撒嗎?」
「可以,」他目不轉睛地注視著我。
看見我的神色有點離奇,他就想逗我開口多說些話。
「我彷彿以前在哪裡看見過您,」他說。
我把一塊錢放在他的板凳上。
「您什麼時候主持彌撒?」我問他。
「半小時以後,那家客店主人的兒子會來當輔祭的。年輕人,告訴我,您良心上有些事
情使您苦惱嗎?您願不願意聽一個基督徒的忠告?」
我覺得我快要哭了。我對他說我會再來後,就走了。我跑去躺在草地上,一直到我聽見
鐘聲,才走近修道院,可是沒有進去。彌撒結束以後,我回到客店,希望卡門已經逃走;她
可能會騎了我的馬遠走高飛……可是我又見到了她。她不願意人家說她被我嚇跑。我不在的
時候,她拆開了外衣的貼邊,把裡面裝著的鉛條取了出來。那時她正坐在一張桌子前面,注
視著滿滿一碗水裡面的鉛,這鉛是她熔化反投進去的。她全神貫注作她的魔術,連我回來都
沒有發覺。她一忽兒拿起一塊鉛,用悲哀的神氣把它翻來翻去,一忽兒又唱些有魔法的歌
曲,請求瑪麗亞·帕迪利亞顯靈。這位瑪麗亞·帕迪利亞是唐佩德羅的情婦,據說她是波希
米亞人的偉大的皇后1。
1人們訴說瑪麗亞·帕迪利亞用魔術迷住了唐佩德羅。傳統的民間傳說敘述她曾經
送給波旁王室的白王后一條金腰帶,這條腰帶在被迷住的國王的眼中就是一條活蛇。因此他
對王后總是懷著厭惡的心情。——原注。
「卡門,」我對她說,「您願意跟我來嗎?」
她站起身來,扔掉她的碗,裹上頭巾,準備動身。人們牽過我的馬兒,她坐在我的後
邊,我們騎著走了。
「那麼,我的卡門,」走了一段路以後我對她說,「你還是願意跟著我走的,是嗎?」
「跟著你走向死亡,我願意,但不願意跟你一起生活。」
我們到了一個冷僻的峽谷;我勒住了馬。
「是在這兒嗎?」她問。
她一跳就跳到地上。她除下頭巾,扔到腳下,一隻拳頭插在腰裡,站在那裡動也不動,
目不轉睛地盯著我。
「你想殺我,我很清楚,」她說,「這是命中注定,可是你不能叫我讓步。」
「我求你,」我對她說,「請你講點道理。聽我說!過去的事一切都算了。可是,你也
知道,是你把我的一生毀掉的;是為著你我才變成強盜和殺人犯的。卡門!我的卡門!讓我
來救你,把我自己和你一起救出來吧。」
「何塞,」她回答,「你向我要求的是不可能的事情。我再也不愛你了;而你卻還在愛
我,所以你才要殺我。我也可以再向你說些謊話;可是我現在不願意這樣做。我們倆之間一
切都完了。作為我的羅姆,你有權利殺死你的羅密。但是卡門永遠是自由的;她生為加裡
人,死為加裡鬼。」
「那麼你愛盧卡斯嗎?」我問她。
「愛的,我愛過他,就像愛你一樣,只愛一陣子,也許愛你的時間更長一點。現在,我
什麼都不愛了,而且我恨我曾經愛過你。」
我跪到她的腳下,抓住她的手,在上面灑滿了熱淚。我讓她回想我們過去一起度過的那
些幸福的時刻。為了討她歡心,我對她建議我繼續做強盜。一切,先生,一切;我一切都答
應獻給她,只要她繼續愛我!
她對我說:
「繼續愛你,這不可能。和你一起生活,我不願意。」
我不由得怒氣衝天。我拔出刀子,希望她害怕而向我求饒,可是這個女人簡直是個惡魔。
「最後一次,」我大聲說,「你願意跟我在一起嗎?」
「不!不!不!」她跺著腳說。
她把我送給她的一隻戒指從手指上脫下來,把它扔到樹叢裡去。
我砍了她兩刀,用的是獨眼龍的刀子,我的那把已經折斷了。第二刀下去時她一聲不響
地倒了下來。我直到現在還好像看見她那對黑色大眼睛直瞪著我,然後她眼神逐漸渾濁,閉
上了眼皮。我對著屍首失神地坐著,坐了足足一個小時。然後我想起卡門常常對我說她喜歡
葬在樹林裡。我用刀挖了一個坑,把她放了進去。我又花了好長一段時間去找她的戒指,最
後終於找到了。我把它放進坑裡,靠近她的身邊,還放了一個小小的十字架。我放十字架也
許放錯了1。然後我騎上馬,一直跑到科爾多瓦,走進我遇見的第一個警衛所裡自首。我告
訴他們我殺死了卡門,可是我不願意說出她的屍首在什麼地方。那個隱修士是一個有道行的
人。他為她祈禱過,為她的靈魂奉獻過一台彌撒……可憐的姑娘!罪過是在那些加萊人,他
們把她教養成為這樣的人。
1波希米亞人不信天主教,所以不應放十字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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