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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第一次旅行

  花子被母親抱著,從積雪的車站登上火車。她還不知道上東京的醫院看望住院的父 親。
  花子還以為她父親照舊站在車站站台上下令火車開行呢。
  來到車站之後,她拉著母親的手忙著到處找父親,所以常常碰到堆在角落的雪堆上。
  如果父親不回來,花子也許在車站周圍徘徊三年五年,繼續尋找她的父親。
  以為父親只能在車站和自己家裡的花子,如果在東京見到父親,那該多麼吃驚啊。
  父親去東京時,母親是那麼詳詳細細地說給她聽,但是花子還不太明白,廣闊的世 界上有許多街和許多村,自己的父親任何地方都能去。
  她只知道父親上了火車,上了車之後怎麼樣,後來的情況她是想像不到的。
  花子只知道,父親不在家裡,也不在車站,因此,她小小的心裡很不安,她無法沉 靜下來。就像吃奶的孩子尋找母親的乳房,不論怎樣找也找不到,於是從內心升起飢餓 感和焦急不安。
  本來是啞巴的花子,每天總是焦急地用她那不出聲的語言,不停地呼喚父親。
  「好啦,花子,我們要上父親那裡去啦。」
  母親緊緊地摟住花子的肩頭。因為她擔心,火車一開動花子也許害怕。
  花子把達男給的木頭字母放在口袋裡,她一隻手提著那個口袋。把那個大的玩偶放 在膝上。
  鐵路兩側堆著成堆的雪,太陽照得它閃閃放光。
  在雪地裡一直延伸的鐵軌,好像仍然是濕的。
  北國幽暗的雪天,繼續幾天之後就是好天氣了。樹葉落盡的樹林中所有樹木,把自 己的影子清清爽爽地投在雪地上。
  在高高的天空撒了芝麻粒似的遷涉中的候鳥。
  村莊的孩子們穿上滑雪板正在滑雪。
  從火車溫暖如春的車廂到銀色的群山,好像都很幸福。
  如果眼睛能看得見,花子該多麼高興啊。
  花子的父親,在花子出生前後曾換了兩個工作地點。不過,一次是她出生之前,另 一次是她3歲那年秋天,所以坐火車旅行的印象,她是很模糊的。
  已經七歲的今天,花子的出行應該說是她第一次的旅行。
  坐在花子前面的一位40歲左右的婦女,看到花子根本不看車窗外的景色,彷彿害怕 似的總是拉著母親,覺得不可思議,於是微笑著向花子打聽:
  「真漂亮的小姑娘,幾歲啦?」
  「7歲了。」
  她母親代她回答。
  「這樣,明年就上學了。」
  這位婦女看到已經7歲的姑娘,還把一個大玩偶帶上火車,而且鄭重其事地抱在懷 裡,大概會感到奇怪吧。
  「玩偶很像姑娘,真可愛。給大娘也抱一抱吧。」
  她把手伸出去了,花子當然不睬不理。
  因為她母親不願告訴別人花子是有殘疾的,所以那位婦女說:
  「花子,你把那玩偶給我看看,行吧?」
  她說著就動手來拿,花子不給。
  那位婦女當然不是非抱一抱玩偶不可,她說:
  「好吧。因為你的玩偶太漂亮,大娘我也想抱一抱呢。」
  「這孩子實在是靦腆得很,對於頭一次見面的人常常不禮貌。」
  她母親這樣作了解釋。
  「不,不,女孩子嘛,文靜一些好。這麼漂亮的姑娘我還從來沒見過,所以就忍不 住沉默了。純粹是畫上畫的姑娘。討人喜歡的孩子大家都偏愛,所以就不大認生了。再 加上孩子也會裝模作樣。可是這姑娘沒這種毛病,很穩當,大方。」
  花子的母親為難了。她想,盡早地告訴她,自己的孩子是盲人、聾子該多好……
  火車在下一個車站停下。
  開車的時候,車箱吮噹一聲,人們趔趄了一下,花子吃了一驚,她立刻抓住母親的 衣襟,緊緊拉住。她想的是:媽媽,這是怎麼回事兒?
  「沒事兒,沒事兒。」
  母親只是這麼簡短地說了兩句,輕輕地捶了捶花子的脊樑。
  坐在她們面前的那位婦女,看到花子母親像伺候嬰兒一樣對待花子的情況,似乎吃 了一驚,沉默不語了。
  但是花子根本不在乎別人是不是在看著她。因為花子不知道應該注意別人對自己的 看法,以及別人在看著自己。
  對於花子來說,連自己的家和火車裡都分不清楚。她只感覺到,有股可怕的巨大力 量在運送自己的身體……
  看不見遠和近也聽不見任何一種聲音的花子,也不懂距離。
  只有手和腳碰到的世界。這個世界就是花子的世界,所以她的世界很窄小。
  其次,她也不知道方位。她和那半夜懵然而起迷迷糊糊地撞到牆和隔肩上的孩子一 個樣。
  走慣了的院子或附近的道路,一旦堆積了許多雪,她就弄不清哪裡是哪裡了。
  她一定想:火車到哪裡?朝哪個方向走?
  反正和母親在一起,這就是惟一的依靠。如果不緊緊地扯住母親,花子就感到可怕, 就會因而吵鬧得誰都不得安生。
  不過,從第二個站開始,花子的不安好多了,安定下來了。
  花子覺得,除了母親以外似乎有很多人,大家都坐著,實在不可思議。
  花子已經再也不能老老實實地呆下去了,她想和在家裡一樣,在火車裡到處跑跑。
  她把玩偶交給母親,首先是摸摸座位,原來是天鵝絨包的座墊,手感柔軟,因為花 子母親是站長家屬所以坐了軟座。
  然後她又摸摸窗子玻璃。
  她從座位上滑下來,蹲在那裡用手摸,手一碰到暖氣就燙得她一聲怪叫,一下子蹦 了起來。
  乘客們都朝花子這邊望著。有的人笑出聲來。
  母親很不好意思,連忙把她抱起來說:
  「花子,別淘氣!」
  但是花子發出猴子或者鳥叫似的喊叫聲,從母親手臂裡掙脫出去,立刻又去摸那熱 鐵管。好像把暖氣管當作了一個偌大的玩具,也許把它看作不可思議的傢伙,想要認真 研究一下……
  花子的肩膀碰到她們對面那位婦女的膝頭。此時的花子猶豫了一下,她就伸手從衣 服下擺往對方的膝蓋摸去。
  「啊,討厭,不禮貌!」
  那婦女把衣擺一抖就站了起來。
  「對不起,這孩子眼睛看不見……」
  她母親立刻道歉,低下的頭一直沒有抬起。
  「撒謊!長著這麼一雙漂亮的眼睛,怎麼會看不見呢?一定是腦袋有什麼毛病!我 一直就覺得奇怪!」
  「決不撒謊。是真看不見。耳朵也聽不見。」
  母親按著花子的頭,強制她給那女人行禮。
  「花子,給大娘行禮!」
  花子毫不畏懼地對那女人表現出敵意。呲著牙,擺出撲上去抓她的姿勢。
  「真可怕,像野獸一樣。」
  和對方那女人態度一致的人說。
  母親把花子抱起來。
  花子掙扎著,她哭了。不像一般人,所以也就比正常人的孩子哭得更傷心……
  那哭聲令人聽了難過,母親的兩臂鬆下來。旅客們之中有冷漠的眼光,冷漠的笑 聲……
  她母親想:從今以後,這孩子就是這樣走上她的人生旅途吧
  母親的眼睛被噙在眼裡的淚模糊了。
  花子抓住座位旁邊的梯子站起來,好像她感覺到那裡就是通道,她手摸著旁邊的東 西想走出去。
  「花子,老老實實地坐著!」
  她母親雖然制止她,但是沒用。
  母親沒辦法,只好攬著她的肩跟著她走。
  花子感到有趣的是,形式相同的座位並排擺在兩邊,所以她一個一個地摸著前進。
  有的人討厭她摸,所以當花子走到身旁時,故意躲開。
  每遇這種情況,她母親總是默默地低下頭。胸口憋悶,嗓子無法出聲。
  她想,還不如坐硬席車好。硬席車廂的人一定不在乎,決不會表現厭煩。
  可是她接著想到:不行,不行,我這做母親的如果以有這樣的孩子為恥辱,那麼花 子她又該如何?
  當她想通了的時候,看到一位婦女說:
  「小姑娘,來來!真是好孩子。」
  她說著,張開兩手抱住花子,她說:
  「笑子,你看多好的孩子。你跟她做朋友,一起玩吧。」
  那位婦女對她女兒親切地介紹。
  花子突然被一個大人抱住,有些害怕,與此同時一個小女孩握住花子的手。
  花子也握住了她的手。
  對於花子來說,手等於眼睛,是用來看什麼的,手也等於耳朵,是用來聽的,手也 等於嘴,是用它說話的。手也是和別人心靈交流的窗戶。所以,她也從別人的手上感覺 到普通人不明白的各種各樣事物,比如說那手的主人的人格、溫暖的心。
  笑子這個姑娘,像握妹妹的手一樣握花子的手。
  花子在笑子頭上摸了摸,她知道對方和自己一樣有劉海……
  她覺得一切都放了心,兩手又摸了模笑子的臉,用指尖摸摸她的鼻子、耳朵。
  「別,別,癢癢的很!」
  笑子縮著脖子嘿嘿地笑。笑子的父親也笑了。
  「沒啥關係。她是想知道你是個什麼樣的人,想摸一摸看看。」
  「是麼?」
  笑子感到驚訝。她立刻握住花子兩手的手腕處,吧嘰吧嘰地往自己臉上敲,邊敲邊 說:
  「好!這回你摸出來了吧?」
  花子笑得前仰後合,十分高興。
  這回她們碰到的是無比的親切,花子母親非常激動,忍不住擦一擦滿是淚花的眼睛。
  「謝謝,她太高興了!」
  她向笑子的父親誠摯地道謝。
  笑子看到花子母親沉痛的表情,有些不知如何是好,怯生生地問:
  「呶,爸爸,她眼睛為什麼看不見?」
  「先別說這個,跟她好好地玩就是了。」
  「嗯。」
  笑子點點頭。
  「笑子大概比花子大三四歲,長臉,是個眉清目秀的姑娘。」
  她父親說讓她跟花子玩,可是在火車裡,而且是個盲孩,怎麼玩才好?不知該怎麼 辦,所以茫然地站在那裡。
  但是就花子來說,只要有人和她手拉著手就感到滿足了,因為兩個人的手能說許許 多多的話……
  花子決不會忘記明子和達男給她留下的印象。即使有一百個人伸出手來讓她摸,如 果明子達男就在其中,她也能立刻分得出來。因為她感覺出那是關愛花子的人很有力量 的手。
  父親的手和母親的手有什麼不同之處?比如,父親生氣的時候,他的手顯得有力量, 也硬,血流得快。母親生氣的時候,她的手就像抽掉了力氣,像老年人的手那樣,萎萎 縮縮,毫無生氣可言。
  其次,花子只要用手指捏一捏,就能區別出梅花、櫻花、桃花的花瓣。也能區別秋 季七種草1。
  1秋季七草為:蕃、葛、狗尾草、瞿麥、女蘿、蘭草、喇叭花。
  她那是比蝴蝶的觸角還敏銳的智慧的手。
  花子全憑她那雙手就瞭解到笑子有柔軟而修長的手指,笑子的背直而且高,身材苗 條,身體屠弱,溫柔、聰明。
  「不坐在這兒麼?」
  笑子這麼說了一句就坐下來。可是花子還想在車廂裡走一走,所以扯著笑子的手把 她拉起來。
  有多少窗戶,擺著許多座位,有許多人,為此等等,花子也知道了,但是把這些組 成一個整體,火車究竟是什麼樣的東西,因為眼睛看不見,所以她還達不到成竹在胸。
  笑子有些靦腆,儘管如此,她也陪著花子在車廂裡走了一遍。
  再也沒有人笑了,都認為笑子是個待人親切的孩子而看著她。
  花子回到她的座位就立刻拿起玩偶和木製字母,送到笑子那裡。
  「啊,你還識字啊?」
  笑子吃了一驚。她開始排列那木製字母的順序。
  花子不識那些字,但是記住了其中若干字的形狀,對於這種奇妙的記憶方法,笑子 感到新奇得很。
  不過,花子此後的旅行很舒暢。
  笑子和一個殘疾兒童在一起玩倒沒什麼,重要的是深感不便,但是花子卻覺悟得自 己所想的對方卻不懂,這都怪笑子,所以為此生氣。
  笑子每當此時就頗感奇怪地問:
  「什麼?什麼?」
  快到上野車站的時候,花子母親誠懇地道謝說:
  「謝謝你和她玩,如果有再次相會的機會,請你把她當作朋友吧。她不幸有殘疾在 身,有人討厭她,所以很難交上朋友呢。」
  這話她反覆說了幾遍。
  笑子點點頭,她說:
  「上女子學校的時候上東京來,跟我上同一個學校吧。」
  花子母親心想:上女子學校?
  花子就不能上女子學校,她母親毫無把握,但是笑子卻以點頭回答了這個問題。
  笑子多次回頭看她們,直到走出剪票口。
  花子母女從上野車站直奔醫院。
  在花子看來,東京好像是個波濤洶湧的大漩渦,發著巨大的聲音在旋轉。
  不過,她是火車把她搖晃著拖到這裡的,有了這個經驗,所以並不怎麼吃驚。
  可是到了醫院卻臉嚇白了,終於哭出聲來。
  各種藥的氣味夾雜著病人的氣味,加上渾濁的空氣,花子擔心地就是這些氣味可能 把她怎樣,所以她害怕。就像被帶進手術室並看到那些器械的孩子一樣。
  其次就是手碰到的全是陰森和冰涼的。
  她父親說:
  「還是不把她帶到醫院來好啦。」
  「花子,這是爸爸,我們到爸爸這兒啦。」
  母親邊說邊把她帶到病床前,但是花子仍然沒有止住哭。
  爸爸握住花子的手。
  「花子,你來得好。」
  花子摸到爸爸的手不由得吃了一驚。
  但是,病人有股體臭,還有令人窒息的氣味,花子只好怯生生地把手伸過去。
  她摸到父親的臉頰和下巴的鬍子長了。他很快就瘦下來,已經皮包骨了,而且發燒。 摸過父親的臉,但是根本不像父親……她想:
  「這不是父親……」
  花子一臉迷惑不解的表情,那雙本來失明的眼睛不停地眨巴著。
  「花子,是爸爸呀!」
  父親大聲地說,他坐起來,想把花子抱上床去。
  但是他這份力氣也沒有了。
  母親趕緊幫忙。
  父親把花子抱上床之後,花子才感覺到並沒有錯,確實是花子的父親。
  不過,她明白了,父親的情況一定很嚴重,花子在醫院得到的是說不出來的很不吉 利的印象。
  彷彿父親住在魔谷裡,花子也一直被吸往谷底。溫熱的風從衣服的下擺吹上來,像 一條大而涼的舌頭在舔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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