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靜的半夜,一聲令人大吃一驚的巨大響聲,那是枹樹或者櫟樹的枯枝掉下來了。
樸樹的葉子落下來的時候,那聲音也挺大。
冬天來到了樹林。
寒風強勁地日子,雜樹的葉子從樹林裡呼嘯而起。在空中飛舞的紅葉,在夕陽的映
照之下光彩閃爍,十分綺麗,但是那風很冷,簡直不能仰起臉來邁步。
鳥類遷涉,從秋天一直持續不斷。
山間嚴寒,小鳥們的吃食越來越少,只好成群結伙飛往暖和的地方。
在緊挨著原野的山岬,捕鳥者在這裡張掛絲網,放上許多囮子。囮子一叫,就能把
在天空裡飛經此處的鳥叫下來。因為那種細絲絲網稱為霞網,所以這種獵鳥稱為霞獵。
花子和小保姆阿房去了搞霞獵的老頭子那間小屋。
被籠子裡囮子的叫聲吸引的鳥群,從天空飄然而下,這一切,花子也知道。
此時的花子高興得跳起來。在小屋的火爐旁邊,小保姆抱住花子坐在稻草上以防止
她亂跑。即便這樣,花子也發出奇妙的喊聲,以致把小鳥嚇跑,所以她們去那裡是給老
人添麻煩的。
鶇鳥、小花雞、斑鳩,都能掛網上,老頭子很靈巧地擰住小鳥腦袋就裝進持在腰上
的口袋,這時花子掙脫開,拚命地要跑出去。
「不行,不行!」捕鳥的老頭子就抓住花子的肩膀:「人要是碰到網上也沒辦法呀。
我給你這個,別給我添麻煩,回去!」
同時讓花子的兩手各拿上一隻活著的小鳥。
花子高興得跳起來,小保姆想拉住她,她掙脫她的手,踉踉蹌蹌地跑下山去。
黃色的、褐色的、黃色又夾雜著綠色的小鳥,花子雖然看不見,但是她知道她手掌
裡是個暖乎乎的、小小的生命……
花子心情激動。
她手裡拿的是最小的小鳥,名叫金翅雀。花子沒有把它和別的小鳥比較過,但是她
想到這麼小的鳥也是在天上飛的鳥時,簡直喜歡得不得了。
花子向母親揮著拳頭。嘴裡喊著什麼。
「喂,喂!給我看看。金翅雀?人家給的?你別攥那麼緊哪!」
打掃院子的母親看了看花子手裡的東西:
「怪可憐的……把它放了吧!不然就放在籠子裡養著。」
她母親說著話就去摸她的手,花子以為母親要拿她的鳥,忽然之間表情可怕,手指
用勁攥緊了。
「花子!那麼使勁,鳥可就活不成啦。」
瘦弱的小鳥果然頭一歪就閉眼了。
不過它那體溫沒減,花子以為它仍然活著,攥得緊緊的。
另一隻鳥在左手裡,鳥爪撓花子的手指,所以花子就倒提著她的兩隻腳。那鳥只能
用兩個翅膀扇動。
那鳥痛苦與否她也滿不在乎,高舉在自己的頭上搖晃它,大概是想讓他它飛飛看吧。
結果是這隻鳥伸著兩隻翅膀就死了。
「你到底把兩個鳥給害了。」
母親這麼說了一句,表情很不愉快。
「既然這樣,當初不要豈不更好?」
花子好像注意到小鳥的情況不大對頭,扯了扯它的翅膀,結果是撥了一根翎。花子
吃了一驚,但隨即一根一根地全拔下來。然後是開始揪肚子上的毛。
「花子,別幹那折磨小鳥的事!」
母親申斥她,想把那鳥搶過來。
但是花子一轉身背對著母親,扯小鳥的腿。把鳥腿從身上拔下,根部還帶著紅色的
肉哪。
「啊!」
她母親立刻皺起眉頭。
父親戴著車站站長帽子走進門來。
母親和父親對看了一下。
「這孩子為什麼這樣?非常殘酷哪。照這樣長大了,不知道做出多麼可怕的事。」
父親擔心地這麼說。
「不像女孩子,沒有女孩那種溫柔。」
「為過,男孩子遇到蛇和青蛙常常砸死,太淘氣了。而且也破壞玩具……」
「這孩子莫名其妙地死板,總是把蝗蟲、螳螂的腦袋擰下來,看著讓人不舒服。」
「眼睛看不見,也不怎麼知道小生命的可愛。把它們的羽毛和腳拔下來,是研究什
麼呀。」
父親邊這樣說邊注視著花子。
拔了毛的金翅雀實實在在的夠小的了。
花子手指頭帶點血,看來這種淘氣並不使她感到有趣和感到快樂。她依舊是滿臉的
不高興。
總是孤單單的一個人,似乎也不能不淘氣什麼的……
父親說的也許一點兒也不錯。因為金翅雀好聽的叫聲花子根本聽不到,她聽不到那
清澈令人精神一爽的叫聲,就只能把它當作在空中飛的奇怪的東西看待了。
還有,花子很喜歡花。
從花蕾開始直到盛開,她每天都長時間地蹲在花旁,小心謹慎地摸一摸那花。
她有時把花放在嘴裡,吸它的甜汁,或者吸花瓣的露水,像蝴蝶和蜜蜂一樣。她像
動物和嬰兒那樣,什麼都往嘴裡放,或者用舌頭舔,這些都是花子表現愛的方式。
以為花子就是這樣吧?可也不盡然。她能把辛辛苦苦蒔弄到開了很美的花,弄得翻
天覆地,完全拔光。她為什麼把那麼葆愛的花毫不可惜地毀掉?母親簡直束手無策,在
她旁邊的人不論怎麼制止、規勸,一概無效。
即使下雪的時候。
「花子,要感冒的呀,進來吧!」
即使母親這樣說了,甚至扯著她的衣袖拉她,她還是站在院子裡不回來。她伸直兩
臂張開手掌接落下來的雪。
兩隻手凍得通紅,她一定是以為從天上掉下來的這種涼的東西特別奇怪。她感覺它
比雨輕、軟,而且不像雨點那樣無形,而是有形的。
雪不像雨,它不打花子的臉和手,也不像雨把人淋濕。
說是下雪,實際上它是從不明處安安靜靜地飛來的,親切地撫摸人的皮膚,不過你
想抓住它時卻消失了。
花子不僅用手迎接雪,而且還仰起頭來,讓雪下在她仰面朝天的臉上。同時張開嘴,
讓雪花飄落在嘴裡。
母親給她拿來雨衣:
「好,穿上它!」
儘管穿上了,但是不願戴那頭巾部分。
花子的肩上積滿了雪。
兩隻手凍得比雪還涼。即使這樣,也不鬆開手掌裡的雪。
「你是不是不知道冷?簡直是個頑固的孩子啊。」
母親雖然拿她沒辦法,但是也不能不為出神地站在雪裡的花子那般清純之美而吃驚
不已:
就像美麗的雪的天使!
任何人也聽不到的天聲,大概只有下雪時的花子能聽見吧?
但是,照這樣下去,會被雪埋上而凍死的,所以母親強制地把她抱進屋裡。
地爐添上干樹枝,讓她烤火。
花子嘴唇凍的冰涼,出不了聲音。
「簡直是個不可思議的孩子。」
她母親邊給她脫濕衣服邊說:
「在雪地裡像個地藏菩薩站著不動,可就是不感冒。」
暴風雪之夜,火車拉著長長的笛聲開走了。掃雪的火車頭也出車了。
迎來了花子第七個新年。
花子的父親從年底開始就臥病在床。儘管車站很忙,他也不得不休息。
他到東京的醫院曾看過一次病,她父親跟她母親商量,必要的話還是住院治療為妙。
「如果父親不在了,花子該怎麼辦?」
「如果不在了什麼的,這種話還談不到呢。」
「說如果不在了並不是死了,一住院不就不在家了麼?」
母親這才放了心。
「那當然是啦!」
「出差,開會,當然有不在家的時候,可那時候花子還小,現在一住院,她怎麼想
呢?」
「沒事兒,乖乖地等著唄。」
「也許。就說旅行去啦,不過她不一定懂啊。她能分出上別的什麼地方去啦和死啦
麼?」
「又說這類話,討厭!」
「話是這麼說,可事實還不是這麼回事麼?對於花子來說,反正她只能懂得爸爸不
在家,至於為什麼不在家,卻是很難說了她就能懂哪。」
「我認為能辦到,不管花子有什麼毛病,她也能懂。」
「是麼?」
「當然啦。首先,爸爸死啦什麼的,花子怎麼能想像到呢,她還不知道人是要死的
嘛。」
「也許是這樣。爸爸死了,如果不帶她去停屍的房間,不帶她去參加葬禮,她就不
會知道爸爸已死,一定會想,她爸爸生活在別的什麼地方。」
「為什麼盡說這些?根本就不是什麼值得擔心的病嘛……」
「嗯。」
「如果你不放心,我帶花子一起去怎麼樣?那樣的話,我也跟著去。」
「我是住院哪,可不想讓花子看那種地方。」
「那樣,還能順便讓醫生再給花子看看。因為達男說先把好大夫給聯繫好。」
「不行,如果有希望,那就不會一直這樣拖到今天。我們曾經帶她到很遠的地方求
過大夫,你沒忘吧?」
「對!」
母親好像想起來似地點點頭。
「不過,只是讓她和明子、達男見見面,花子該多麼高興就不知道啦。」
「我們是不請自去的不速之客呀,行麼?對方還是孩子嘛。」
「東京如果有好的盲啞學校,我想先去看看……」
「這件事啊,還是等你帶花子來看我的時候,再去看望他們。」
花子的父親,選定了暖和的日子去了東京。
「我走啦,花子!」
父親沒有說更多的話。他從車窗探出身子,兩手捧住花子的面頰,自己額頭碰碰女
兒的額頭。
父親的額頭有些熱。
鬍子是今天早些時候刮的,但是又鬍子拉茬的了。
「呶,花子,爸爸去東京啊,坐火車去。你記住。他還坐火車回來。爸爸不是不回
來的呀,只是暫時不在家。」
她母親仔仔細細地說給她聽,父親一直微笑著看著她。
父親拉著花子的手,車開了還不放手。
母親抱著花子跟著火車跑,一直跟到站台盡頭。
這樣做的目的是盡可能加強花子對父親坐上火車出門旅行的印象。
不過,好像花子並沒有很好地理解。
父親指揮火車開動,就在花子多次去車站的過程之中感覺到了。但是,她父親坐進
火車走了,反倒使她難以理解。
此後,花子每天總是緊緊張張地到處找她的父親。
早晨,小保姆阿房帶著她去了車站,過了晌午她又拉著母親的手去一次。
她站在站台上,火車一到站就發出奇妙的聲音,把手伸向車窗。她大概想等她父親
握她的手吧。
花子從達男給她的木頭字母中挑出表意為「父親」的字母,把它擺在母親的膝頭上。
「啊!」
母親立刻流下熱淚,緊緊地摟住花子。
她們明天就去看望父親。此行也一定和明子、達男會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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