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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的心

  著名歌劇《呂蓓卡》的作者馬西瓦被稱作「著名青年音樂家」已經有十五年了。有 天,他對他的朋友安德烈·瑪裡奧說:
  「你怎麼從來不去米歇爾·德·比爾娜夫人家轉轉?我向你保證這位算得上新巴黎 最吸引人的婦女之一。」
  「因為我覺得自己生來就不是她那種圈子裡的人。」
  「老朋友,你可錯了。那兒可是一個別開生面的沙龍,很有新意、很活躍並且很有 藝術味道。在那兒演奏出色的音樂,在那兒聊天的環境相當於上世紀最好的茶座。你會 受到熱烈歡迎,首先因為你的提琴拉得盡美盡善,其次因為人家在她家裡常談起你,最 後還因為你算得上毫無俗氣而且從不隨便拜訪打擾人家。」
  雖然也感到受捧,同時推測到這種積極活動決非是在那位女主人毫不知情的情況下 進行的,卻總還有點兒不想去,瑪裡奧說了聲「何必呢,我對此並無偏好」。但故意說 成無所謂的話音裡已經混進了同意的意思。
  馬西瓦接著說:
  「你願意我找一天介紹你去嗎?通過所有我們這些人,她的熟客,你已經知道她了, 因為我們談起她的次數夠多的。這是一個二十八歲的年輕婦人,漂亮聰明之至。她不想 再婚,因為她的第一次婚姻十分不幸。她將她的寓所安排成一個倜儻風流的男士聚會之 所。在那兒,所謂圈子中人或者上流社會中人並不太多,去的人數為保持效果而恰到好 處。我領你去她家她會十分高興的。」
  瑪裡奧被說服了,回答說:
  「算數!找一天去。」
  第二個星期一開始,音樂家就到了瑪裡奧家裡,問道:
  「你明天有空嗎?」
  「有……有空。」
  「那好。我領你到德·比爾娜夫人家去吃飯。是她責成我來請你的,而且這兒還有 她的便箋。」
  擺出架式,考慮了幾秒鐘之後,瑪裡奧回答說:
  「聽你的。」
  安德烈·瑪裡奧快三十七歲了,是個沒有職業的單身漢,然而又是個足以隨心所欲 過日子的有錢人;他常旅遊,並且收藏了一批不錯的現代畫和小古玩,算得上一個有風 趣的人,有些兒好幻想,也有點兒孤僻,有點兒任性,也有點兒倨傲,離群索居主要是 由於驕傲而不是由於害羞。他天賦很高,很精明但是很懶散,什麼都能弄懂,而且本來 也許能幹成很多事,卻滿足於過旁觀者的日子,或者毋寧說當個業餘愛好者。要是窮困 的話,他肯定會令人矚目或者成名;但生來年金豐厚,他就落得一輩子自我埋怨不如人。 他曾作過各種嘗試也是事實,可是意志太軟弱,嘗試過藝術的各行各業:一度嘗試過文 學,發表過一些曲折動人、風格細膩的遊記;又一度嘗試音樂,在小提琴的演奏上也在 專業演奏家之間贏得了受讚賞的業餘演奏家美名;最後又嘗試了雕塑,在這個領域裡他 以原始技巧和大膽豪放扭曲了的人型代替了外行人眼中的學問和鑽研。他的小泥塑「突 尼斯的按摩師」甚至也在去年的沙龍大賽中得到了某些成功。
  他是出色的騎師,據說也是位出眾的擊劍家,雖然從不曾在大庭廣眾之前拔過劍。 他所以遵守這一條,可能出於在這種場合會有可怕的認真的對手。他之迴避社交環境可 能也是出於同樣的擔心。
  可是他的朋友們喜歡他,而且異口同聲誇他,大概由於他很少使他們不愉快。說起 他的時候總是說他可靠、篤實、與人關係融洽而且對他本人十分有好感。
  他的身材比較高,兩頰上長著的短短黑鬢巧妙地延伸到下頦上,淺灰色的頭髮鬈曲 得很漂亮,用一對明亮有神、略帶多疑冷酷味道的眼光正面看人。
  他的親密朋友大多是些藝術家,有小說家加士東·德·拉馬特,音樂家馬西瓦,畫 家約班、裡渥列、德·莫多爾,他們似乎很賞識他的理智、友誼、心靈乃至他的判斷力, 雖然在他們的心靈深處抱著對自己所得成就的不可避免的虛榮感,仍將他看作一個十分 可愛而且很聰明的失意人。
  他的矜持態度彷彿在說:「我的一事無成,是由於我不求聞達。」因此他生活在一 個窄狹的小圈子裡,不屑風流逐艷和去著名沙龍,因為在那些沙龍裡別人會比他更引人 注目,他就會被列進普通配角的行列之中。他只願意到那些準會欣賞他的嚴肅和含蓄品 質的人家去;他之所以這樣快地同意讓人帶他到米歇爾·德·比爾娜夫人家裡去,那是 由於他的好朋友,那些到處頌揚他內秀的人都是這位年輕婦人的熟客。
  她住在富瓦將軍路上的一個漂亮夾層裡,在聖·奧古斯汀教堂後面。臨街有兩大間, 一間餐廳和一間客廳,後面這間接待一切來客;另外兩間面臨花園,這是房主人的遊憩 之所。其中第一間是第二客廳,很大,長大於寬,壓著樹梢開著三樘窗,樹葉碰上了檔 風窗扇;配備的傢具擺設特別少而簡單,趣味樸素、純正而價值高昂。那些桌、椅、櫃 架,放在玻璃罩子下面的瓷人、花瓶、小塑像,以及在一扇壁板中嵌著的一座大掛鐘, 這個年輕婦人,住房裡的所有各種裝修陳設,都以它的形狀、年代或風格吸引住了人們 的視線。她對這間房子內部佈置的自豪,幾乎不亞於她的自負,為了佈置它,她調動了 所認識的一切藝術家們,使他們貢獻出知識、友誼慇勤和到處搜索的能力。她富有而且 肯出高價,他們為她找來了各式各樣充滿了獨創風格的東西,那是庸俗的業餘愛好者一 點也看不出來的。於是靠了他們,她建起了一座輕易進不來的名宅,她認為在這兒人們 會有更多樂趣,而且會比所有別的上層社會婦人的平庸寓所更使人願意重來。
  她愛堅持的許多理論之一是:壁衣、織物的調子、坐位的寬敞、形狀的協調、整體 的和諧也和「巧笑倩兮」一樣,能愉悅視線、吸引視線、調整視覺。她的說法是:富也 好、窮也好,但招人喜歡或者使人反感的寓所形象也和裡面住的人一樣能吸引人、使人 留連或者拒人千里。它們會使心靈甦醒或者麻痺,使精神興奮或者冷漠,使人開口或者 緘默、快樂或者悲哀,最終使每個來訪者產生一種沒來由的離去或留下的願望。
  在這間長條房間中央比較陰暗的部位,有一台大三角鋼琴放在兩個鮮花盛開的花盆 架中間,佔了最體面的位置,一副主宰的氣派。再過去一點,是從這間房通到臥室去的 一樘雙扇高門,臥室再連到梳妝室,那也又大又雅致,像間夏日的客廳,掛著波斯帷幔。 德·比爾娜夫人在只有一個人的時候,習慣就在梳妝室裡呆著。
  她曾十分不幸,嫁給了一個風度翩翩的無賴漢,那是一個家庭暴君,在他面前任何 人都得服從屈膝。五年之久,她得忍受種種苛求、冷酷、妒嫉以至那個令人無法忍受的 主子的各式暴行;於是她被嚇壞了,被突然襲擊弄暈了,她在那種意想不到的婚後生活 裡一直沒有反抗,被專橫凌辱的男性粗暴意志壓垮了,她成了俎上之肉。
  他在一天回家的途中,由於動脈瘤破裂死去,於是,當她看到那個丈夫的屍體裹在 一張床單裡進來時,幾乎無法相信解脫的現實。她定睛看著他,抱著被克制住的衷心高 興,卻又十分害怕心情被人看出來。
  她生性獨立、爽朗、甚至有點過分,靈活而且富於魅力,夾著些不知通過什麼方式 在巴黎小姑娘們之間播撒的無所忌憚的機智。這些小姑娘像是從小就呼吸著大街上的淫 穢氣息,在街上飄蕩著的是混著每晚從劇院敞開的大門中傳出來、受到喝彩或喝倒彩的 劇詞的調調兒。然而由於五年的奴役生活,在她昔日的大膽放肆裡,她保持了一種特殊 的膽怯,怕說得太多、做得太過,同時抱著一種得到解放的熱忱和堅定的決心:今後決 不損害自己的自由。
  她的丈夫是個上流社會的人,把她調製成了一個漂亮、有禮、訓練有素的啞巴女奴。 這個流氓的客人中有很多藝術家,她曾抱著好奇心招待他們,興致盎然地聽他們聊天, 但從不敢讓他們看出來,她聽懂了而且感到興趣。
  喪期一過,一天晚上她從舊日客人中邀了幾位來晚餐。有兩位謝絕了,有三位接受 了。他們驚詫地發現這是個心胸開闊、舉止動人的年輕婦人,她將他們安排得舒適自在, 並且遣詞文雅地告訴他們,過去他們的來訪帶給了她樂趣。
  她就是這樣,在忽略了她或者渺視她的他那些舊日之交中,按她的趣味逐步挑選出 了一批朋友;並且開始以寡婦、無束縛而潔身自好的婦人身份接待那些她能從巴黎聚集 到的,眾所追求的男子,只邀了少數女客。
  首先被接納的人成了深交,組成一個班底;在這個基礎上吸收了些別的人,使這家 房子具有了一個小朝廷的氣派。在這裡的人都具有某種價值或者某種稱謂,因為幾經挑 揀的某些貴族頭銜已經與平民知識分子身份混淆一氣了。
  她的父親德·帕拉東先生住了上面一層的寓所,扮演她的出門伴娘腳色,也是她的 儀仗、侍衛。這是個精神抖擻、風度翩翩、愛好給女人獻慇勤的滑稽老頭兒,緊緊跟著 她,把她視同貴婦人而不是他的女兒。他主持的星期四宴會很快就出了名,在巴黎被傳 來傳去,被人們所熱衷追求。要求介紹和邀請的請求大量湧來,但要經內部圈子討論, 還要經過類似選舉的手續,並且常常遭到拒絕。從這個圈子裡傳出的一些警句傳頌全城。 一些初露頭角的演員、藝術家和詩人一履此地,就類似躍登龍門、躋身名人。由加士東 ·德·拉馬特帶來的一些長髮詩人接替了由馬西瓦介紹來的位於鋼琴邊上的匈牙利提琴 家們;有些異國情調的舞蹈家在去伊甸園或者牧羊人舞場登台之前,先來這裡露露她們 的搖擺舞姿。
  過去在夫權管制下,步入社會的德·比爾娜夫人還對那段經歷保留著反感的回憶, 加之她的朋友心懷猜忌地維護著她,因此她明智地不過分擴大她的熟人。對別人會如何 說她、想她既高興又害怕,她讓自己過著略有一點兒放縱傾向但十分謹慎的資產階級生 活。她重視自己的名譽,懼伯輕率,任性中保持適度,大膽中保持謙遜,小心翼翼不讓 人能猜疑她有任何男女關係、任何輕浮愛情、任何私情。
  所有的人都試過勾引她,據說誰也沒有成功,而且他們承認這件事。他們相互之間 議論這件事時覺得稀奇,因為男人(也可能有點理由)一般很少會承認一個單身獨立女 人的貞節。在她身上,流傳著一種說法。人們說,在他們夫婦配偶關係之初,她丈夫干 得那樣粗暴、引人反感和提出許多意料不到的要求,以致她對男人的愛情已經完全消失。 這些親密朋友常常討論這種情況。他們得到一個肯定的結論:一個在未來的愛情夢想中 長大,並且在令人不安的奧秘中等待的年輕姑娘,雖然猜到了箇中奧秘既親切又猥褻、 不可告人卻又有其崇高一面,但是碰到一個粗野之徒向她揭示婚姻的種種苛求時,必然 會叫她魂飛魄散。
  那位交際場中的哲學家喬治·德·麻爾特裡常微微冷笑,補充說:「她的日子會來 的。這類女人總是有這麼一天。來得越晚,就鬧得越狠。憑我們這位女友的藝術興趣, 晚年她會成為一個歌唱家或者鋼琴家的情婦。」
  加士東·德·拉馬特的想法不同。他憑他小說家、觀察家和心理學家的才能,從事 於上層社會人物研究,而且他曾對這類人物作過生動的諷嘲,他聲稱能對女人作出獨特 無誤的透徹認識和分析。他將德·比爾娜專人歸入有點兒不正常的現代婦女,在他有趣 的小說《她們中的一個》裡,他勾畫出了這個類型。他首先描述了這類由於可以理解的 歇斯底里而騷動不安的新型婦女。她們受到無數互相矛盾的、連願望也算不上的念頭的 激動;什麼事情連試都還沒有試過,就會由於一些事件、時代、具體時間、現代小說的 失誤而感到幻滅;她們沒有熱情、沒有鍛煉,像是由驕縱慣的孩子們的任性和老懷疑派 的冷漠混合而成。
  和別人一樣,他也進行過些勾引,但也只能擱淺。
  因為這群人裡的忠心人物,都輪流扮演過德·比爾娜夫人的鍾情漢子,而且在危機 之後仍然以不同的程度保持了情意綿綿、心神激盪,他們漸漸近似形成了個小教派:她 是聖母,在他們之間不斷地議論她,雖然遠不可及,仍受控於她的魅力之下。他們根據 她那些日子表現的是恨、是惱、是喜愛而頌揚她,鼓吹她,批評她和貶低她。他們不停 地相互妒嫉,也偶相窺測,尤其是將她周圍那個圈子封鎖起來不讓靠不住的競爭者接近。 有七個人是形影不離的:馬西瓦,加士東·德·拉馬特,胖子弗萊斯耐,風頭一時的上 層社會年輕哲人喬治·德·麻爾特裡。這位以他的悖乎常理的觀點,複雜善辯而且永遠 是最新版的淵博知識著稱,他的崇拜者,哪怕是最熱衷的也聽他不懂;而且他還以他的 講究打扮揚名。在這幾位她選中的男士之外,她還加上了幾位上流社會中機智出名的寶 貨:伯爵德·馬朗坦,男爵德·格拉維,和兩三個別的人。
  這群選民中兩位最得寵的是馬西瓦和拉馬特,他們似乎憑他們的天賦經常使被逗樂 了的年輕婦人開心;他們發揮了藝術家的不拘禮節、吹牛打諢,對任何人都進行譏嘲, 甚至當她能容忍時也包括她在內。可是出於天生小心或意志,她從不對這些崇拜者中的 任何一個表示出長期明顯的偏愛。她風情中的童稚無拘和受寵的公平分配,在他們之間 維持了一種五味俱全的帶敵意的友情和使他們興致盎然的高亢熱情。
  他們之間偶然也有人為了開其他人的玩笑,會介紹一個人進來。可是因為這新人向 來不會是出類拔萃的或者十分引人關注的,這些聯合起對付他的人用不了多少時候就把 他排除了出去。
  馬西瓦就是這樣將他的朋友安德烈·瑪裡奧帶到這幢樓裡來的。
  一個穿黑衣的僕人唱名道:
  「馬西瓦先生!」
  「瑪裡奧先生!」
  在一個巨大的、粉紅色起縐薄綢的台燈罩下面,一盞支在鍍金高柱子上的投射燈向 一張古董大理石方桌桌面投下了明亮的光,一個女人和三個男人的腦袋正彎在一本剛由 拉馬特拿來的畫冊上。這位小說家站在他們中間翻著書頁,一邊解釋。
  腦袋叢中有一個轉了過來,於是正往前走的瑪裡奧,看到了一張明淨的臉,金色略 棕的頭髮,長在兩頰上的短絨毛像野火燃燒。翹起的小鼻子使這個面龐像在微笑,雙唇 清晰地勾出了嘴線,兩腮上一對深深的酒窩,突出的下頦中間有一道淺槽,使臉上帶著 一種諷嘲的味道;而一雙眼睛與其口鼻形成了奇異的對比,它們使這面龐蒙上了一層陰 郁的情調。那是一對藍色的、褪淡了的藍色眼睛,好像誰把它們洗滌過、刷過,使它變 淺了。明亮而奇特的視線好像已經在申訴嗎啡製造的幻境,或者更直截了當地說,那視 線就是顛茄的煙雲。
  比爾娜夫人站起來伸出了手,表示歡迎並謝謝光臨:
  「好久以來我就要我們的朋友領您到舍下來,」她對瑪裡奧說,「可是我老得說好 多次這類事兒,人家才幫我辦到。」
  她高大漂亮,手勢從容,適量地敞胸,剛好露出了她在燈光下變得無與倫比美麗的 橙色雙肩。她的頭髮這時一點不帶紅色,卻像如火秋色下無法描繪的枯葉色。
  接著她將瑪裡奧介紹給她的父親,這位行了個禮並向他伸出手來。
  男士們分成了三攤,像在自己家裡似的隨隨便便聊著天,像在某種習慣了的圈子裡, 而有個女性在場就更增加了一分文雅氣氛。
  胖子弗萊斯耐在和馬朗坦伯爵談天。弗萊斯耐經常不斷到這家屋子裡來,加上德· 比爾娜夫人對他表示的偏愛,常使她的這些朋友不快乃至生氣。他年紀還輕,卻已經胖 得像個吹漲了的牛腸做的氣球娃娃,喘氣,浮腫,幾乎沒有鬍子,頭上像雲霧似的蓋著 一層隱隱約約的淡色卷髮,庸俗,討厭。對那位少婦說來他肯定只有一種價值,那就是 比別人,比誰都千百倍的盲目愛她,這讓別人都討厭,可在她眼中至關重要。旁人給他 取了個諢名「海豹。」他結過婚,卻從不提出介紹他的妻子到這家子來,人家說她醋勁 很大。拉馬麻特和馬西瓦尤其為他們的女友對這個風箱佬的明顯好感表示憤慨,並且忍 不住責備她這種該受批評的口味,這種不顧旁人的庸俗愛好。這時,她微笑著回答說:
  「我愛他像愛條忠心的吧兒狗。」
  喬治·德·麻爾特裡正和加士東·德·拉馬特談論最新的、還未經微生物學家肯定 的發現。
  德·麻爾特裡先生以無數精妙的觀點展開了他的宏論,小說家拉馬特熱忱地聽著, 抱著文人的隨和,無所限制地接受對他原始新鮮的任何東西。
  這位上流社會的哲學家長著金髮,亞麻色的金髮,又瘦又高,裹在一件髖骨上收得 緊緊的禮服裡。小腦袋從白領子裡伸出來,在緊貼額頭上的、又平又直的金髮下,臉色 蒼白。
  至於拉馬特呢,那位加士東·德·拉馬特,他姓氏的貴族標誌使他擺上了某些紳士 和上流社會的架勢,這人主要是個耍筆桿子的人,一個筆下無情、叫人害怕的文人。配 備了一副像照相機似的精確迅速的眼光搜集種種形象、態度和舉止;還天賦有獵狗嗅覺 似的透徹觀察力,天生小說家的感覺力;他從早到晚積累職業所需材料。靠著對外形的 清晰印象和內幕的本能直覺,有了這兩種十分樸實的感覺,就能在他的著作裡看不到一 點心理分析作家常有的蓄意安排,而是從人類生活片段裡提煉出來的氣氛,來自生活本 身的聲、色、面貌和活力。
  他每一本小說的出版都引起社會上的一陣騷動,猜想,既有高興的也有惱火的,因 為人們總以為從中看出了某些幾乎被撕破了假面具的人,而且每當他走過一處沙龍就會 留下一道痕跡。他還發表了一大本內心回憶錄,其中對他許多熟識的男男女女作了完全 沒有惡意的勾畫,可是那種精確直率,使他們十分怨恨。有人為他取了個外號叫「熟人 怕」。
  他的內心像個謎,又從不動情,傳說他過去曾熱戀過一個使他傷心的女人,還說從 此他就在別的女人身上搞報復。
  馬西瓦和他最能相互瞭解,儘管這位音樂家的天性十分不同,更開朗、更暴露,也 許遭受過的折磨較少,可是明顯地更敏感。他獲得過兩次巨大的成功:一次是一個首先 在布魯塞爾、後在巴黎上演的作品,在巴黎的喜劇歌劇院裡受到了熱烈歡迎;後來第二 個作品一脫稿就被大歌劇院接受演出了,並且被看作是一個超凡出眾天才來臨的先兆, 可是他就此停筆不動,犯了許多當代的藝術家所愛犯的那種早熟的麻痺症。這些人不像 他們的先輩那樣於光榮中衰志,卻是在如花盛開的年紀就處於才盡的威脅之中。拉馬特 說過:「今天在法國只有流產了的偉人。」
  馬西瓦這陣子好像十分鍾情於德·比爾娜夫人,圈子裡的人都在議論紛紛;當他用 一種傾倒的神氣吻她的手時,所有的眼睛都轉過來朝著他。
  他問道:
  「我們是不是晚了?」
  她回答說:
  「沒有,我們還在等德·格拉維男爵和伯拉加奈侯爵夫人。」
  「啊!真有幸,這位侯爵夫人要來!那麼我們今晚就有音樂聽了!」
  「希望如此。」
  兩位更晚到的來了。因為侯爵夫人是位豐腴的太太,她的個兒就嫌矮了點兒。她祖 籍意大利,急性子,深色眼睛,深色睫毛和眉毛,連頭髮也是深色的,而且如此之密又 到處蔓伸,把額頭都壓上了,快遮到了眼睛,她被譽為「具有整個上流社會婦女中最出 眾的嗓子」。
  那位男爵是個循規蹈矩的男人,凹胸脯、大腦袋,只有雙手抱著大提琴才能算夠了 個兒,是個十足的音樂迷,他只到推崇音樂的人家去。
  到吃飯的時候了,德·比爾娜夫人挽著安德烈·瑪裡奧的胳膊,先讓她的賓客們走 過去。等到他們成了客廳裡最後兩位,正準備走的時候,她用她的黑眼仁迅速向他斜斜 瞟視了一眼。從這一眼裡,他相信自己觀察到了一個更複雜、更愛探索的婦人的心思, 這是那些漂亮的太太們在她們的餐桌上首次接待任何男客時,一般不會去找的麻煩。
  這頓飯吃得有點兒鬱抑單調。拉馬特神經不寧,像對誰都抱著敵意,但絕沒有和誰 公開對立,因為他堅持要表現得有教養;但是抱了這種幾乎難以覺察的惡劣心情,致使 聊天的勁兒涼了下來。心神集中的馬西瓦則吃得很少,不時偷偷地觀察房子的女主人, 她像是在什麼別的地方而不是在自己家裡。答話時心不在焉地笑笑,接著立刻就凝神思 索,她該是在想什麼不太要緊的事,可是今天晚上它比她的朋友們還要使她惦著些,雖 然她為照顧侯爵夫人和瑪裡奧花了必要的心力而且十分充分;可是她這樣做是責任在身, 是按習慣,而顯然心不在焉,簡直神不守舍。弗萊斯耐和德·麻爾特裡在爭論現代詩。 弗萊斯耐在詩詞上熟知的是上層社會人士的流行論點,德·麻爾特裡耳熟能詳的則是一 些由最愛故弄玄虛的詩匠弄出來的、庸人理解不了的詩詞。
  在這頓飯中間,瑪裡奧又有幾次碰到了那位年輕婦人的探索性眼光,但是時隱時滅, 不那樣固定,那樣好奇。只有德·伯納加奈侯爵夫人、德·馬朗坦伯爵和德·格拉維男 爵不停地聊天,互相說了一大堆事情。
  到了晚上,越來越沒有勁的馬西瓦坐到鋼琴邊上,敲了幾個音符。德·比爾娜夫人 好像活過來了,她很快就組成了一個由她所喜愛的曲子組成的小音樂會。
  因為馬西瓦在座而格外興奮的侯爵夫人,嗓音這次格外滋潤,她唱得像一個真正的 藝術家。大師始終用一開始時那副陰沉面孔在為她伴奏。他蓄得長長的頭髮拂到上衣領 子上。和他捲曲發光的細鬍鬚整個兒混成一起。許多女人愛過他,人們說她們還在追求 他。德·比爾娜夫人坐在鋼琴旁邊全神貫注地傾聽,像是在望著他卻又沒有看見他,瑪 裡奧為此有點兒羨慕。這羨慕主要不是出於她和他的關係;而是當女性的視線定在一個 有名人物身上時,他的男性傲氣就因她們對男人的知名等級劃分而感到了屈辱。當著婦 人們的面和那些名人交往,時常他私下感到難受,女人的青睞常常被當作成功的最高獎 賞。
  將近十點鐘,男爵夫人德·弗雷米納和兩位銀行界上層的猶太女人接踵而來。大家 談起了一樁已宣佈的婚事和一樁預期的離婚事件。
  她翹起的小鼻子,臉上的一對酒窩和下頦那道嬌小可愛的淺凹槽為她構成了一個淘 氣孩子的形象,雖然她年近三十,韶華已逝的眼光在她臉上賦予了一層惹人心神不寧的 神秘色彩。在輝煌的燈光下,她的皮膚呈現出天鵝絨般的金光,當她搖頭的時候,她的 頭髮就發出淺黃褐色的光輝。
  她感到了瑪裡奧從客廳另一頭朝她投過來的視線,於是很快就站了起來,朝他走過 去,微笑著像在回答誰的招呼似的。
  「您該有點兒膩煩了,先生,」她說,「當還沒有習慣那家的氣氛時,常會感到膩 煩。」
  他不承認這樣。
  她拿過一張椅子,坐到他的旁邊。
  他們立即就聊起來。馬上就彼此十分相投,就像乾柴烈火,一下就點著了。像是他 們事前交換過他們的觀點、他們的感覺,由於天性相同、教育相同、傾向一致、興趣一 致,上天已經安排好他們會相互理解,命定有緣相見。
  在年輕的女人那邊也許要了點兒技巧;可是由於有人聽您,有人猜測您的心思,有 人響應您,有人給您提問使您能巧妙地闡發而挑起的愉悅感使瑪裡奧精神百倍。他受到 的接待方式使他感到高興,她為他施展的撩人風姿和她善於纏住男人的魅力使他五體投 地;他盡力向她略加修飾地表達個人內心的微妙色彩,只有在遇到知音的時候,才能激 發他這種罕見的強烈認同感。
  她馬上對他說:
  「和您聊聊真是太叫人高興了,先生。人家早就對我說過。」
  他感到臉上有點發紅,接著大膽說:
  「人家對我說過,夫人,您是……」
  她打斷了說:
  「說我賣弄風情!對。使我喜歡的那些人,我確實常常如此。人們全知道這點,我 也不隱瞞,可是您會看到我的對人慇勤是絕對一視同仁的,這是為什麼我能保住……或 者招回我的朋友們而從不失去,使他們始終圍繞著我。」
  她帶著一種狡黠的神情,意思是:「請您尊重,不要過於高估自己;不要在這上犯 錯誤,因為你將來所得不會比別人多一絲一毫。」
  他回答說:
  「這就是所謂預先通知客人,此地存在險情。謝謝,夫人,我十分喜歡這種做法。」
  她給他打開了議論她的門徑,他就利用下去。他首先說些奉承話,並且觀察到她喜 歡;接著他就挑動她的女性好奇心,把他常去的不同場所裡,人們對她的議論告訴她。 雖然她裝成對人家怎樣考慮她的生活方式和興趣毫不關心,但仍然有點兒不定心,掩飾 不了她想知道這些的願望。
  他描繪了一幅迎合討好她的畫像:她是一位獨立聰明、超群脫俗的迷人女性,在她 周圍簇擁著一群卓越的男士,而她保持了一個盡美盡善的上流社會仕女形象。
  她帶著微笑表示異議,輕聲說了些竊竊自喜的「不」字,而且對他說的所有細節十 分感興趣,還用一種開玩笑的調子不停地要他多講些,同時抱著官能上對奉承的貪饞欲 望,巧妙細緻地盤問他。
  他看著她,心裡想:「說到底,這只是個孩子,和所有的女人一樣。」於是,他用 一句漂亮話讚揚她對藝術的真誠愛好,說這在女性是十分少見的,以此打住。
  這時她出乎意外地表現出一種嘲弄的神氣,這種受嘲笑的性格像是我們這個民族的 精髓。瑪裡奧頌揚得太過火。她對他表示,她並不是傻瓜。
  「天哪,」她說,「我向您招認我也弄不清我是愛藝術還是愛藝術家。」
  他回答說:
  「要是人不愛藝術怎能愛藝術家呢?」
  「那是因為他們有時比平常人更可笑。」
  「是的,可是他們也有些更惱人的缺點。」
  「這是事實。」
  「那麼您不愛音樂嗎?」
  她突然變得認真了。
  「對不起!我崇拜音樂。我相信我愛音樂超過一切。可是馬西瓦確信我對此一竅不 通。」
  「他對您說過?」
  「沒有,他這麼想。」
  「您怎會知道呢?」
  「啊?我們這些女人,我們幾乎能猜到我們所有沒有掌握的東西。」
  「那麼有馬西瓦以為您對音樂一竅不通?」
  「我很有把握,我只要從他對我講解時的神氣就能看出來。」他指出音調變化重點 時的那副神氣像同時在心裡嘀咕:「這全是白費,我給您講這些只有因為您太和藹了。」
  「然而他對我說過,在您府上聽到的音樂比巴黎任何人家的都強。」
  「是的,靠他。」
  「還有文學,您不喜歡?」
  「我很喜歡,而且我自認為對文學很能體會,不管德·拉馬特是怎麼想的。」
  「他也判定您對此一竅不通。」
  「那當然。」
  「可是他也沒有對您說過吧?」
  「對不起!他可對我說了這位。他認為有的女人能靈敏正確地體會到表達出來的感 情,人物的真實性格和一般的心理狀態,可是她們完全不能識別在他這一行裡,在藝術 裡的最高境界。當他說出『藝術』這個詞的時候,我真只想把他轟出去。」
  瑪裡奧帶著微笑問道:
  「那麼您呢?您對這是怎麼想的?」
  她想了一會兒,而後細細看著他的臉,想看出來他是不是真正準備聽她並且理解她。
  「我呀,我對這事是有想法的。我認為感情這東西,您聽清楚了,感情這東西是完 全能被接納到女人的心靈裡來的,只是未必長時間停滯在那裡,您明白嗎?」
  「沒有,不完全明白,夫人。」
  「我的意思是說,要讓我們能達到和你們一樣的理解程度,你們必須在向我們的理 智申訴之前,先向我們婦女的天性作出呼籲。對一個不能首先引起我們同情的男士,我 們幾乎是不去關心的,因為我們對任何事都是通過感情去考慮的。我不是說通過『愛 情』,不是的,是通過感情,它們之間有許多形式、表現和程度上的細微差別。感情是 我們所專有的一種財富,你們對它不太理解你們這些男人;因為它使你們糊塗,而它使 我們清醒。唉!我發現這點您很不清楚,真糟!總之,要是有個男人愛我們並且是我們 喜歡的——因為必需讓我們感到他在愛我們,我們才會變得有這份勁頭——加上這個男 人是個出眾的人,他在作出了努力之後就能使我們接觸全面、大致看到全面,深入瞭解 全面,但只是全貌,還要不時給我們分區分段傳授他的全部才智。唉!可是常常跟著就 模糊了,消失了,因為我們忘卻了,唉!我們忘卻就像空氣從不留住聲音。我們是憑直 覺行事的,而且是一點就著的,可是變化無常,易受感動,受我們周圍的影響變化。真 希望您能知道:根據時間、我的健康、我讀過的書,人家給我說過的話,我經過了多少 種心理狀態,它又使我成了多少種不同的女人。真有過許許多多日子,我的心情是一個 出色的家庭母親,可是沒有孩子,而另一些日子,我幾乎成了一個風騷女人……可是沒 有情夫。」
  他聽得入神,問道:
  「您相信所有的聰明女人都能進行這樣的思維活動嗎?」
  「能的,」她說,「不過她們麻痺了,加之她們有一個固定了的生活方式,將她們 拉到這邊或者那邊罷了。」
  他又問:
  「那麼,說到底您最愛好的是音樂,是嗎?」
  「是的。可是我適才對您說的話真是大實話!可以肯定,沒有馬西瓦這位天使,我 對音樂的體會就不會像我現在這樣,對音樂的崇拜也不會像我現在這樣。所以我現在已 經極為熱愛那些偉大作家的各種作品,真的!在給我演奏的時候,他將自己的心靈都貫 注進去了。真可惜,他竟結過婚了!」
  她說最後的這幾句話時,帶著一副詼諧神氣,可是這缺憾太沉重,它們遠超過了一 切,包括她對於女性的論點和她對各類藝術的崇拜。
  馬西瓦確實結過婚。在成名之前,他結下了一個藝術家式的婚姻,這種婚姻將勉強 熬過光榮的日子,一直到他的死亡。
  他從不談起他的妻子,也從不帶她到他常去的社交界裡去,而且雖然他有三個孩子, 人家卻很少知道。
  瑪裡奧笑了起來。她無疑是和藹可親的,屬於不曾想到過的一種特殊類型,而且十 分漂亮。他目不轉睛地注視著她,她對這種注視毫不感到困惑。這張臉既嚴肅又快活, 長著個翹鼻子,略略帶點兒淘氣味道,撩人春心的膚色,一頭動人柔軟的金髮,在盛夏 的烘撩之下,成熟得恰到好處,十分動人,風情萬種,致使她好像也正當年,就在當月 當時怒放。他心裡想:「她是不是染的發呢?」於是他想在她的髮根找到一線白或者黑 些的髮根,可是沒有找到。
  在他的身後,地毯上傳來了隱約的腳步聲,使他一怔並且轉過頭去,是兩個僕人抬 來了茶桌。在一個大而發亮的、複雜得像化學儀器的大銀器裡,一盞發著藍色光焰的燈, 使壺裡的水絲絲作響。
  「您喝杯茶嗎?」她問道。
  當他同意了的時候,她就站了起來,用筆挺的步伐,不搖不擺,顯得特別嚴肅,逕 直朝著那張茶桌走過去,桌上的那架茶具放在由糕點組成的茶壇中央,其中有花式小蛋 糕、蜜餞和糖果,沸騰的蒸汽在這台機器的肚皮裡唱歌。
  這時,她的輪廓清楚地在客廳牆紙上顯了出來,瑪裡奧注意到在她豐滿的脖子和寬 大的雙肩下面,她身段苗條、胯部單薄、淺色的裙袍捲了起來。在地毯上拖拽,「這是 一個長得出奇的女人」,他一瞬間過念頭:「沒錯!這是個妖艷的女人。她只干調別人 的『胃口』。」
  她這時向一個一個客人走過去,用優美和藹的姿態向各人敬茶。
  瑪裡奧的眼睛追隨著她,可是拿著杯茶走來走去的拉馬特走近他的身邊,對他說:
  「我們一塊兒走好嗎?」
  「那敢情好。」
  「馬上走,好嗎?我睏了。」
  「馬上,我們就走。」
  他們出了門。
  在馬路上,小說家問他:
  「您是回家還是去俱樂部?」
  「我到俱樂部去消磨一個小時。」
  「去鈴鼓俱樂部?」
  「好的。」
  「我送您到門口。這類地方讓我膩煩,我從不進去。我去那兒只是為了找車子。」
  他們挽著胳臂朝聖·奧古斯汀教堂走過去。
  他們剛走了幾步,瑪裡奧就問:
  「真是個怪女人!您對她有什麼看法?」
  拉馬特開始大笑不已。
  「事情開始不妙了,」他說,「您就要和我們所有的人一樣,走上同一條道。我呀, 我現在好了,可是我得過這個毛病。我的好朋友,這毛病是當她的這些朋友在一起時, 相互碰到時,無論他們何時在一起,總是只談她。」
  「對我說來,怎麼說,這也是頭一次;而且我剛認識她,這是很自然的。」
  「行吧,我們就談談她。嗨!您不久就會對她鍾情。這是命中注定的,所有的人都 是這麼過來的。」
  「那麼她是很逗人愛的?」
  「也說不清。有些人喜歡過時的婦人,喜歡那些重感情、重心靈、多愁善感、像舊 小說裡的那種婦人,這種人討嫌她,而且憎惡到如此程度,甚至最終會對她說些誹謗罵 人的話。其他像我們這樣欣賞時代魅力的人,我們不得不承認,她是動人的,雖然人們 並不迷戀她。大夥兒都是如此,而且誰也不會為她去死,也不會為她過於痛苦;可是惱 火她為什麼不是另一種類型。要是她有興致,您也逃不過這一關;而且她已經抓住您 了。」
  瑪裡奧大聲說出了他心裡潛在的想法:
  「唉!我呀,對她說來我只是偶然碰到的人,而且我相信她重視各式各樣的頭銜。」
  「是的,她重視,老天爺!可是同時她又不在乎它。最有名、最最受歡迎,而且最 傑出的男人,要是她一點不喜歡他,也上不了十次她的門;而且她一股傻氣,喜歡這個 白癡弗萊斯耐和粘糊糊的麻爾特裡。她毫無理由地和些傻瓜勾勾搭搭,弄不懂是為什麼, 也許因為他們比我們更讓她感到興趣,也許因為他們打心底裡更喜歡她,而且所有的女 人對這一點比任何別的事情都更敏感。」
  於是拉馬特議論開了,一邊分析她、一邊討論,為了自我辯駁又重換說法;在瑪裡 奧問他的時候,他抱著真正的熱忱在回答;是那種對這個問題感興趣捲到了裡邊而且有 點兒被難倒了的人的心態,有滿肚子看到的實事和錯誤的推論。
  他說:「而且不止她一個。像她這樣的不僅不止一個,而且有五十之多,說不定更 多。您瞧,方才到她家裡的那個矮小的弗雷米納夫人也是一個樣兒,可是風格更大膽, 她同一個古怪的先生結婚,這就將她的家弄成了巴黎最有趣的瘋子收容所。我也常到那 家子去。」
  不知不覺他們就沿著馬爾澤爾布大道,皇室路,香榭麗捨大街,走到了凱旋門,拉 馬特突然在這時掏出了懷表,說:
  「親愛的,我們談她已經有一小時又十分鐘了;今天這就夠了。我改天再陪您到您 的俱樂部去。您回去睡覺吧,我也一樣。」 二
  這是一間十分亮堂的大房,天花板上和牆上都掛滿了由一個外交界朋友帶回的精彩 的波斯帷幔。黃色底子的帷幔像是在金色的奶油裡浸過,以波斯綠為主的五彩繽紛的圖 案表現出一些翹屋頂的奇怪房屋,一群鬃毛蓬鬆的獅子和頂角巨大的羚羊在繞著房屋奔 跑,屋頂上飛著極樂鳥。
  傢具很少。三張大理石罩面的綠長桌,上面放的全是些女人梳妝用的東西。中間那 張放的是用厚水晶玻璃製成的盥洗盆。第二張桌子上擺著一堆大小不一的瓶瓶罐罐和盒 子,盒於上方都有花環裝飾著姓氏的銀蓋。在第三張桌上,陳列著無數供時髦打扮用的 器具,用途複雜,精妙絕倫。房間裡還有兩張長椅和幾張矮凳,矮凳上面都包了軟墊, 是為了脫光了身體、舒松腿腳時用的。接著是一排鑲滿整整一面牆的大鏡子,給你一片 清亮的視野。鏡子是用三大片連在一起的,旁邊兩片用鉸鏈連到中間一片上,這樣,那 位年輕婦人可以同時看到自己的臉、側影和背,圍在自己的影子中間。在右邊是個平日 用垂簾遮住的凹室,要走兩級踏步下去,那是浴盆,更恰當地說是個深池,也是綠大理 石的。池邊坐著一尊小愛神的雅致紫銅雕塑,是雕塑家帕雷多萊的作品,從雕像手中玩 弄的兩片貝殼裡,分別滾出冷、熱水來。在這個凹室的深處,是由小片威尼斯玻璃斜著 組成的鏡子,嵌成一個圓拱洞,倒扣在池子上面,在每塊鏡片中可以映出浴池和那位入 浴的女人。
  再遠一點,是一件寫書信的英國式現代傢具,樸素漂亮,堆滿了散開的紙張、拆過 的信、撕破了的小信封,上面金色的姓氏字母在閃閃發亮。這裡是當她單獨一個人的時 候,生活和寫信的地方。
  穿著一件中國絲綢睡袍,她躺在長椅子上,光著胳膊,漂亮柔軟的胳膊大膽放肆地 從衣服的大折縫裡伸出來。德·比爾娜夫人正在作浴後的遐思,挽起來了的頭髮,絞成 了一大堆金色的波浪壓在頭上。
  貼身女傭敲門進來,送來一封信。
  她接過來,看了看字體,拆開信,讀過頭上幾行,而後安詳地對女傭說:「過個把 鐘頭我再打鈴叫你。」
  到只有一個人的時候,她滿懷勝利的喜悅微笑了。頭上的幾個字就足以使她明白, 這是瑪裡奧終於送來的愛情宣言。他拒不投降的時間遠超出了她的估計,因為三個月以 來,她對他極力施展出了從不曾對別人使過的魅力、關心和恩情。他看來多疑,對她抱 著成見,對她以無限風情一直張開的陷阱所防範。他們曾經有過多次親密談心,那時她 使出了所有的魅力,施展過全身的智慧;她也曾組織過多次音樂晚會,當琴聲未盡,大 師們在章節之間、歌魂徜徉之餘,他們曾懷著同一種感情全身戰慄,為的都是她最終能 從他眼睛裡看到被征服男人的愛情招供,對所缺乏的愛情的屈求。她對這種目光太熟悉 了,這個狡詐的女人!她懷著媚惑的技巧和無止境的好奇心,不知多少次在她能勾引到 的所有男人眼睛裡釀出那種秘密而折磨人的痛苦!用她攻無不克的女人能量,從逐步滲 入、征服到主宰他們,成為至尊無上、變幻莫測而主宰他們一切的偶像。這個過程太使 她興趣無窮!這種趣味在她身上是慢慢發展的,像一種潛在的本能發展起來,一種戰鬥 和征服的本能。在她婚後的歲月裡,在她的心裡也許已經開始醞釀著報復的要求,一種 隱隱約約的要求要在她接待過的一批男人中挑一個,由她居於強者的位置,屈服他的意 志,摧毀他的抵抗,使他也遭受痛苦。主要是出於她天性的風騷;於是一旦她感到自己 生存於自由之中,她就開始追求和馴化情人,就像獵人追逐獵物,其目的只是使它倒地 不起。然而,她的心對感情毫無渴望,不像那些多情善感的女人;她根本不追求哪個男 人的單一愛情,也不追求熱戀中的幸福。她要的只是所有在她周圍的人的傾倒、臣服、 屈膝和愛情的奉獻。任何成為她寓所常客的人都必須是她花容月貌的奴隸;而抵制她風 騷的人的任何精神關懷都不能贏得她的長期垂青,蔑視愛情體貼或情另有所鐘的人也是 一樣。你一定要愛她才能保持她的長期友誼,這時她就會有些意想不到的體貼無窮的關 懷,為的是將被她俘獲的人保持在她周圍,客人一旦編入了她的崇拜者行列,就像按照 某種征服者的法律,應歸她所有。她用一種機智的技巧,根據他們的短處、品質和他們 妒嫉的天性來統治他們。有些要求過分的,她就挑一天把他驅逐出去,等他變得明智再 重新收回來,同時給他定下些嚴厲的條件;她以一個居心叵測的女孩子心態搞這種勾引 遊戲,她覺得讓老先生們魂不守舍和讓青年人神魂顛倒一樣好玩。
  人們還說,她是按她激發的熱情程度來調節她的感情的;胖子弗萊斯耐是個一無用 處又不會說話的笨蛋,成了她的幸臣之一,因為她知道了他的狂熱感情而且感覺控制住 了他。
  她也不是對男人的品質毫不動心。曾經有過幾次,只有她自己知道已經開始捲了進 去,然而在這種感情會變成危險之前她就給剎住了。
  每個新客人都帶來了他的情歌新調和他的陌生性格,那些藝術家尤其如此,她從他 們那裡感染到種種文雅、風韻和更敏銳細膩的感情,曾經有幾次使她心旌搖蕩,一再喚 醒了她心裡斷斷續續的偉大愛情和終身伴侶的夢幻。可是在遲疑、心頭劇烈動盪和謹慎 膽怯造成的壓力之下,她每每蜘躕不進,直到最後一顆鍾情種子死了心為止。此外,她 還具有現代姑娘們的雙眼,她們能在幾個星期裡使最偉大的人物威嚴掃地。他們一旦落 到她們的手裡,在他們的心猿意馬之中丟掉了他們的排場架子和炫耀自己的習慣,她就 將他們和在她誘惑力控制下的所有可憐蟲一樣,一視同仁。
  總之,要讓一個像她這樣完美無缺的女人依附一個男人,這男人就得有無法估計的 優點才行。
  然而,她很煩惱。對社交界並不喜歡,出於常例她才出去,在那些地方,她得熬受 漫漫長夜,把呵欠憋在喉嚨裡,把瞌睡留在眼皮子後面,只能靠些故作風雅的調情話、 故意挑起的愛情短劇,對某些人和事時有時無的好奇心來排遣;那還要做得恰到好處, 免得過快地對有趣的或者讚賞的事倦厭,又不要投入過深,以免發掘出感情或者真正愛 好的意願。她過的是一種快活的無聊日子,沒有常人對幸福的信念,追求的只是消遣。 她自以為幸福,實際上已經貧乏到極點,使她苦惱之極的是精力過剩而不是慾望,她已 經喪失了吸引凡人豪士的七情六慾。
  她自以為幸福,是因她自認為是最有誘惑力和天賦的女人。以她的魅力自豪,她經 常測試她的魅力的能量;愛她自己奇特瑰麗而迷人的美貌;自信思路精敏,使她能猜到、 預感到、理解到別人一點看不到的無數事情;以致許多出眾的男人都欣賞她的聰明才智 和自傲。然而,她忽略了阻塞她智慧的障礙,她自以為算得上是無與倫比的尤物,是顆 罕見的珍珠投生於俗世之中。在她的眼裡,這個世界似乎空虛單調,她呆在這兒是太屈 尊了。
  她從沒有想到過,自己就是因煩惱而長期厭煩的不自覺原因。她只為此埋怨別人, 要別人對這種憂鬱負責;假使他們不能讓她充分開心,讓她高興甚至於使她激動,那是 由於他們缺少了吸引力和真正的品質。她笑著說:「凡人都是些討厭貨,只有使我高興 的還算湊合,但也只是因為他們討我歡喜。」
  誰越認為她是天下無雙,誰就越能討她的歡喜。她知道要做到這一點不容易,她就 盡其可能去挑逗人,還認為最愉快的事莫過於品味柔情脈脈眼光裡的敬意和一個字勾起 的心頭狂跳。
  她對征服安德烈·瑪裡奧花費的氣力大感吃驚,因為從第一天她就清晰地感到她使 他喜歡。後來她漸漸猜到他天性膽怯,好暗中妒嫉,十分敏感而克制,於是她對他表示 特別尊重、偏愛和天生的好感,終於克服了他的弱點,把他征服了。
  最多花了一個月,她覺得已經逮住了他,在她面前他心緒不寧,沉默寡言而興奮, 可是他拒不承認。唉!吐露愛情!私下裡,她並不太喜歡這一套,要是太直接、太表露, 她就感到自已被逼得下狠心。她曾確有過兩次只好生氣並對來客禁門。她欣賞的是微妙 的表露,半衷心的,審慎的暗示,精神上的拜倒石榴裙下;而且她確實施展了策略和非 凡的技巧,使得她從崇拜者得來的陳倩不乏含蓄。
  一個月以來,她在等待,並且根據這個人的性格,從瑪裡奧的嘴唇上猜測他吐露心 中苦悶的明詞暗語。
  可他什麼也不曾說,而是寫來了信。這是一封長信,整整四頁!她用手捏著信,高 興得打顫。她躺到了長椅上,好更舒服些,讓她的拖鞋掉到了地毯上,而後開始讀起來。 她大出意外,他用嚴肅的辭句對她說,他不願意為她受苦,並且他對她的瞭解已經太多, 使他不願成為她的祭品。用著十分有禮、充滿恭維話的句子,到處流露了克制的愛情。 他讓她明白:他知道她對男人行動的方式,他自己也被俘獲了,可是從現在開始要擺脫 這種束縛,從此離開。很簡單,他將重新開始浪跡天涯的生活。他走了。
  這是訣別,堅決而雄辯。
  她懷著驚奇將信讀了又讀又重新開始讀這四頁親切惱人而又滿腔熱情的散文。她站 起來穿上拖鞋,開始走來走去,赤裸的胳膊伸出甩到後面的袖子外面,兩手半插到她睡 袍的口袋裡,一隻手裡捏著揉皺了的信紙。
  被這封信裡出乎預料的宣言弄得心中茫然,她想:「這個單身漢的這封信寫得很好, 真誠、熱情、動人。他寫得比拉馬特好,沒有小說味道。」
  她想抽煙,走到放香水的桌子旁,在一個薩克斯的磁盒盒裡拿出了一支煙,點燃以 後,又走到了鏡子旁邊。從三面方向各不相同的鏡子裡,她看到有三個女人走過來。等 她們走得很近時,她站住了,她微微行一個禮,微微一笑,輕輕友好的點點頭,意思是 說;「很漂亮,很漂亮。」她觀察眼睛,露出牙齒,舉起胳膊,將手叉在胯上,側身轉 過來,好在轉過頭來時,就能在三面鏡子裡將全身看得清清楚楚。
  於是她充滿柔情地站在圍著自己的三個側影之中,面對著自己,她覺得形象動人, 看著自己,她心醉神迷,面對著自己的美貌,她沉醉在一種自我的實質性快感裡,用一 種幾乎和男人一樣的色情情意,欣賞體味自己。
  每天她都這樣觀賞自己;時常撞見了這事的貼身女僕調皮地說:「夫人老這麼瞧自 己,最終會把屋子裡的鏡子全照得磨損了。」
  可是這種自我欣賞正是她對男人們的魅力和力量之所在。靠著自我讚賞、珍惜花容 月貌和婀娜身材,研究搜集一切能提高身價的方法,發現能使自己的風度更生動、使眼 神更詭譎的一切極微妙的舉止,靠著追求滿足自我裝飾的各種門徑,她自然而然地發現 了所有能使別人喜愛的方法。
  即使長得更美,如果對她美貌的關懷差了一些,她也決不會有這種魅力——使得所 有一開始只是對她的威嚴氣質並無反感的人為之傾倒。
  這樣站著,不久就感到有點兒吃力,她對向她微笑的影子說話,而三面鏡子裡的影 子也動嘴唇重複她的話語:「我們會弄明白的,先生!」接著她就穿過這間房,坐到了 她的書桌前。
  下面是她寫的信:
  
  親愛的瑪裡奧先生,請明天四點鐘來看我。我將單獨在家,並且希望能使您放心您 所害怕的幻想中的危險。我自認為是您的朋友。而且我將向您證明我無愧於此。
  
  
  
  
  
  
  
   米歇爾·德·比爾娜
  第二天她接待安德烈·瑪裡奧的打扮真是樸素!一件緊身的灰色裙袍,略帶淡紫的 淺灰色,像暮色般淒涼而十分單調。鎖住脖子的領口。箍緊了雙臂的袖口。一件緊緊裹 著前胸和腰的上衣,還有貼緊胯部和大腿的裙子。
  當他帶著一副比較嚴肅的臉走進門時,她迎上去向他伸出了雙手。他吻了吻手,而 後兩個人坐下;於是她讓他默默不響地坐了一會,想弄清他的困惑所在。
  他不知道說什麼,於是等著她開口。
  她決心先說:
  「好吧!讓我們開門見山談談,發生了什麼事?您知道嗎,您給我寫了一封十分不 遜的信?」
  他回答道:
  「這點我很清楚,我向您衷心道歉。我是這種人,我一向對誰都過分直率、粗魯。 我本可以一走了之,不給您寫那些不得體的解釋和傷人的話。可是我認為按我的天性並 考慮到我所瞭解的您的胸懷,這樣做更為光明正大。」
  她用一種高興的憐憫聲調說:
  「瞧瞧,瞧瞧!這是鬧的什麼傻事?」
  他打斷了她,說:
  「我希望不要再提它。」
  她不讓他有說下去的餘地,馬上接口回答說:
  「我可是把您請來談談這事情的;而且我們要一直談到您確信自己並沒有面臨任何 危險時為止。」
  於是她自己開始像個小姑娘似地笑了起來,她那件住校生制服式的袍子更給這種笑 添加了一分稚氣。
  他結結巴巴地說:
  「我給您寫的是實情,由衷的實情,我所害怕的、叫人心寒的實情。」
  她重又變得嚴肅地說:
  「我知道,那就是:『我的朋友們都經過這個歷程』。您給我寫的信還說我風騷得 驚人,我承認這點,可是誰也不曾為此殞命。確實有拉馬特稱之為『危機』的階段。您 現在在『危機』之中,但將過去,而且會進入……怎麼稱呼這情況呢?……進入慢性愛 情。它不再使人痛苦。在我的朋友們之間我用文火保溫,使得他們對我十分忠誠、十分 依戀、耿耿不移。嗨,我難道不是很老實、坦率而且無所顧忌的嗎?我!您有沒有見到 過多少女人敢對一個男人說我剛才對您說的話?」
  她的神氣這樣滑稽而堅決,這樣單純同時又帶挑戰性,以致他也忍不住微笑起來。
  「您所有的朋友,」他說,「都是些經常讓這種火燒糊了的,而巨在您燒之前就是 如此。他們久經沙場,很容易忍受您給他們安排的爐火;可是我呢,夫人,我從沒有經 過這種考驗。而且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我感到要是任我心中的感情膨脹,那將十分可 伯。」
  她一下子變得親密起來,略略向他側過身去,雙手放在膝頭上說:
  「聽我說:我是認真的,因為我不願意為了無中生有的恐懼而損失一個朋友。就算 您將來會愛我吧,可是當今的男人不會對當今的女人一直愛到造成真正的痛苦。請相信 我,我是知己知彼的。」
  她於是不響了,而後加上一個女人們在說一件真事卻又以為在說謊時特有的古怪的 微笑,接著說:
  「算了,我沒有什麼值得別人為我顛倒的。我太現代化了。我將是一個朋友,一個 漂亮朋友。您會對她有真感情,但只此而已,因為我會提防的。」
  她用一種更嚴肅的調子接著說:
  「不管怎樣,我預先告訴您,我,我是不會真正鍾情於任何人的,我會和對別人一 樣,對所有受優待的人一樣對您,但決不會特別。我害怕暴君和妒嫉。我應該全力侍候 一個丈夫,但是對於朋友,對於不過是一個朋友而已的人,我不願意接受任何暴君式的 感情。它們是忠誠關係的災禍。您見到了我和任何人一樣是很懇切的,我像個朋友一樣 和您談話,我對您什麼也沒有隱瞞。您願意接受我向您建議的公正嘗試嗎?要是這行不 通,您可以隨時走開,不管您的情況有多麼嚴重:『鍾情人分手,相思病痊可』。」
  他被她的聲音、姿態、她整個兒的精神興奮狀態征服了。他凝視著她,感到自己和 她這樣貼近而心旌搖蕩,他十分順從地低聲說:
  「我同意了,夫人;而且要是我為此痛苦也是活該!為您痛苦也是值得的!」
  她止住了他:
  「現在,我們再也不談這,從今後永不再談!」
  於是她將話題轉到毫不使他不安的事情上。
  過了一個鐘點,他走了。滿心因為愛她而痛苦,又因為她要求他而他也承諾了永不 離開而歡欣鼓舞。
  他遭著折磨,因為他愛上了她。但是他和普通人鍾情時不一樣:人們心目中選中的 女人是在完美無缺的光環中出現的,而他在愛慕她的同時,卻用一雙狐疑不定的男人眼 光注視她,從沒有被完全征服過。他游移、銳敏而拖拉的性情使他在生活中總是處於守 勢,阻止他激情奔放。在他的愛情生活中,只有過幾次男女關係。兩次因膩厭而夭折的 短促戀情,加上幾個豢養後因倒了胃口而斷絕關係的外室,此外什麼也沒有了。他認為 對想生兒育女理家的人來說,女人是一種工具,而對於想找些愛情消遣的人,女人是一 種附屬的娛樂器具。
  在到德·比爾娜夫人家去時,他的朋友審慎地私下告訴他要防她。他從而知道這次 拜訪會使他感到有趣,使他驚奇,使他高興;但也略略有點兒反感;因為從原則上說, 他不喜歡這類從不輸錢的賭徒。在第一次會晤以後,他就認定她很有趣,具有一種特殊 而且能感染別人的魅力。這位天生麗質,金髮蓬鬆,是既纖細又豐腴,長著一雙為引誘 人、摟抱人、纏繞人而生的美麗胳膊,兩條羚羊般使人猜想專為逃走用的瘦長腿,一對 十分纖小的腳,簡直可以走過而不留痕跡。在他眼裡她是由許多空幻期望構成的一種象 征性品種。在她的接待談話裡,他還體味到一種他認為在庸俗談話中找不到的樂趣。她 天賦風流倜儻、親密熱情的靈氣和善於無傷大雅的諷嘲;然而她也曾幾度任情之所至, 在感情、智慧或者形體的影響下受到過誘惑,好像在她嘻笑怒罵的愉快性格下,還潛藏 著古代老祖母們詩意柔情的陰影。而這越發使她好像和藹可親。
  她熱情、親切地接待他,想將他和別人一樣加以征服;而他也盡可能多地上她家裡 去,受到越來越強烈地想看到她的願望的吸引,好像從她那兒發出了一股力量而他接受。 這是秋波、巧笑、遣詞,是叫人無法拒抗的一種魅力,雖則從她家裡出來,他也常為了 她做過的或者說過的氣惱。
  他越是感到被這股由一個女人用來滲透我們、奴役我們,說不清道不明的氣質所襲, 就越猜出了、懂得了她的天性,他為此苦惱,真誠地希望過她是另一類型的。
  可是他清清楚楚,正是她那些受到他譴責違反了他的意願和理智的特性迷惑了並征 服了他,而且起的作用也許過於她真正的優點。
  她像一把扇子似地展示她的風騷,她根據男人是在向她討好還是在和她說話而當眾 把它展開或者摺起來。剛開始時他感到滑稽的是她那種什麼事都不認真對待的態度,現 在卻使他感到威脅;她經常倦怠的心裡抱的是貪得無厭、永不滿足、喜新厭舊的慾望: 所有這些有時弄得他十分惱火,以致在回到家裡的時候,決心拉長拜候的間距,直到不 去時為止。
  第二天,他卻找到另一個借口又到了她的家裡。隨著他鍾情程度的增長,他格外感 到清楚的就是這場愛情不牢靠。但痛苦卻是實實在在的。
  唉;他不是個瞎子,他一步一步地陷到這種情感裡,就像一個精疲力竭的人因他的 船正在沉下去,而他離岸太遠而遭到溺死。他對她的認識不亞於別人能做到的,但是熱 戀的預感過分刺激了他的明察秋毫,他無法阻止自己不去時刻想她。抱著不知疲倦的執 拗,他一直在努力分析、揭示這個女人心靈的幽暗深處,那是一種無法理解的混合體; 是令人愉快的才智與幻景消除回歸現實的混合,是理智與稚氣的混合,是深情表象與水 性楊花的混合,所有這些矛盾的傾向集合調配在一起,構成了一個反常、動人而使人迷 茫的生命。
  可是為什麼她能這樣吸引他呢?他不斷向自己提問而無法解答。根據他好觀察愛思 考和以謙遜自傲的天性,他所追求的女人在內心深處應當是溫柔動人、忠貞不貳、性格 保守安靜,能保證一個男人終身的幸福。
  而他在這一位身上遇到的卻是意料之外的東西。這是人類的一個新種,以其新穎, 令人激起慾望。這個女人屬於新一代的開始,不為人們熟知,她們利用人性的弱點在人 們的周圍,擴散一種新顯示的可怕的吸引力。
  繼皇朝復辟時期的浪漫、熱情、愛幻想的婦女之後,登場的,是帝政時期崇尚現實 享受的享樂主義婦女。然而,現在出現了永恆女性中的新變種,一種文雅的、敏感寡斷、 心神焦慮動盪不定的人種,彷彿使用過所有寧神和麻痺神經的麻醉藥品,使她消沉,以 太和嗎啡,用來挖掘幻想平息肉慾和麻痺感情。
  從她的身上,他體會到一個矯揉做作,受過加工訓練以求媚惑的尤物味道。這是一 件罕見的奢侈品;迷人、精緻、嬌弱;視線在她身上留連,心臟在她面前忐忑,色慾為 之賁張;宛如面對用一方玻璃和您隔開的精美佳餚,在這專為挑起食慾而烹調陳列的菜 餚前令人垂涎欲滴。
  當他確實體會到自己正在一個斜坡上,朝著深淵下滑的時候,他開始懷著害怕的心 情來衡量捲進去後的危險性。他會為她而突然變成什麼樣子呢?她會怎樣呢?她肯定會 採取過去曾對所有的人都用過的行動:她會將他引到追隨於女人的無常任性之後的路上, 像狗追隨主人一樣亦步亦趨,她還會將他歸到她的或多或少、略有名氣的寵臣之列。可 是她是否和別人全都玩過這套把戲呢?是不是一個人也找不到(哪怕一個也行),在那 些瞬息即過、心神投入的衝動之中,她曾愛過,真正愛過一月、一天乃至一小時?
  從宴會出來之後,這些男人還處於和她接觸的熱情之中,他曾和他們沒完沒了地議 論她。他感到他們全都心緒不寧,心懷不滿,牢騷滿腹,一派對現狀無奈之極的男人味。
  沒有。在這群常在公眾好奇心前面炫耀的人當中,她誰也不曾愛過;可是他自己和 他們差得很遠,當他的名字傳到某群人或者某個沙龍裡時,誰也不會轉過頭來定睛看他, 他對她又算什麼呢?什麼也不是,什麼也不是,一個跑龍套的而已,一位男客而已。對 這位挑剔的女人,他成了一個幫閒的清客,可用而已,輪不到說好,就如同用來兌水喝 的酒一樣。
  要是他是個名人,他也許還會接受這個角色,他自己的聲名會減輕他的屈辱感;但 自己默默無聞,他就不願如此。於是他寫了給她訣別的信。
  當他接到那封答覆的短箋時,他感動得像是交了好運,而當她贏得了他決不離開的 承諾時,他高興得像得到了拯救。
  幾天過去了,在他們之間什麼事也沒有發生,但是在繼危機之後的緩和平靜階段裡, 他感到對她的思念又在重新增長而更熾烈。他曾作出決定,今後再也不和她討論什麼, 可是從沒有承諾過不寫信;於是在一個不眠之夜,由於前一天晚上她一直纏在心頭,愛 情擾得他無法入睡,他情不自禁地坐到了桌前開始在白紙上表達他的感觸。這完全不是 一封信,而是一些札記、一些短句、一些思緒、一些由痛苦的呻吟變成的文字。
  寫完後,他平靜了,好像舒減了一些苦惱,在躺下以後,他終於睡著了。
  第二天早晨醒來,他重讀了這幾頁,認為十分感人,把它們套到了信封裡,寫上地 址,一直留到黃昏後,很晚才送到郵局裡,好讓她在起床時能接到它們。
  他想好了,她絕不會為這幾頁紙憤慨。哪怕最膽小怕事的女人對申訴愛情的誠懇也 是極其寬容的。而這封信如果是用抖抖擻擻的手寫的,而且當時眼睛裡只有一張令他神 魂顛倒的花容月貌,那麼,這些信箋就會對姑娘的心靈有不可戰勝的力量。
  到得日落時分,他到她的家裡去想看她將怎樣接待他和能對他說什麼,正好碰到了 德·帕拉爾先生抽著煙在和他女兒閒談。他常常整小時整小時這樣陪著她過,因為他更 像是以一個男人的身份而不是作為父親在對待她。她在他們之間的關係和感情裡摻進了 些出自愛情的尊敬色彩,她對自己如此,對別人也要求如此。
  當她看到瑪裡奧來了時,頓時臉上容光煥發,伸出手來;她的微笑在說:「您使我 十分高興。」
  瑪裡奧希望她的父親很快就走開。可是德·帕拉東先生就是沒有一點離意。雖然他 很清楚她的女兒,而且很久以來他就相信她已經性淡漠,同樣久已認為對她沒有什麼可 以願意的,可是他總是抱著好奇和不安的關切,還帶著點兒夫權味道監視她。他想弄清 這個新朋友是不是能有持久成功的機會,他會不會和許多別的人一樣只是一名單純的過 客,或者會成為圈子裡的一位成員。
  因此他呆著不走,而瑪裡奧也很快就理解到誰也不能把他請走。他對此死心,於是 決定如果可能,就同樣拉攏他,希望能得到好感,至少是中立,這總比虎視眈眈強。他 下功夫裝成開心的神氣,逗趣,不露一點追求的姿態。
  她高興地想:「他不傻,喜劇演得真妙。」
  而德·帕拉東先生想:「這是個討人喜歡的男子漢,她對他不會像對別的傻瓜那樣, 把頭轉開去。」
  到瑪裡奧認為到了該走的時候時,他就向這兩位喜歡上了他的人告辭。
  可是他帶著滿心苦惱走出了這家房子,他已經感到了落到她的掌握之中的痛苦,覺 得自己在徒然叩打這扇心扉,簡直像個囚徒用赤手空拳拍打一扉鐵門。
  他毫不懷疑自己已經陷進去也不再想解脫自己。既然逃不脫這個命運,他就決心讓 自己老謀深算,百折不回,深藏不露;用技巧、用投其所好、用她喜歡的諛辭和他自甘 提供的服侍來征服她。
  他的信中了她的意。他該再寫,他就大量地寫。幾乎每天晚上回到家裡,在心中為 白天的紛紜萬事而激動時,就細想那些使她高興或者讓她感動得想入非非的情景,於是 他坐到桌燈下一邊想著她,一邊弄得自己熱情亢進。在許多懶人心裡由於懶怠而死去了 的詩芽,在這種熱情的驅使下萌發壯大。為了表達那些事,尤其那件事,也就是他的愛 情,他根據每天願望的更新,信的格式也不斷花樣變化,他使自己的真情為這種愛情文 學上的需要而燒得更熾。他整天搜腸刮肚,為她從極端激奮的腦海裡找到像火星一樣迸 發出來,無法拒抗的詞句。他就是這樣在吹煽自己的心火,終於將它煽成了火災,因為 真情如熾的情書往往對寫信的人比收信的人更危險。
  由於讓自己沉浸在沸騰的心態中,用文字激奮自己的血流,使自己的感情縈迴在同 一的思想上,他漸漸迷失了自己對這個女人的現實觀念,他不再用一開始的看法去判別 她。現在,他看到的是透過華麗詞藻寫在抒情詩裡的她;於是,他每晚給她寫的信在他 心裡都成了真實。這種日復一日的理想化工作,把她在他心裡變得幾乎就跟幻境中的一 個樣。而且在德·比爾娜夫人對他表示的無庸置疑的感情下,舊日他的抵制意識也崩潰 了。雖然這時他們相互間什麼也不曾說,但她明顯地對他比任何人都更為喜愛,而且也 公然示之於人。因此,他抱著一種類似癡情的念頭,以為她也許最終會愛上他。
  她實際上也抱著一種天真而複雜的快活心情來接受這些信的蠱惑。從不曾有人用這 種方式向她歌頌求愛過。從不曾有人想到過這種叫人銷魂的念頭。她每天醒來後,貼身 女僕用一個小銀盤將信端到她的床頭,獻上藏在一個封套裡的感情早餐。而最可貴的, 是他從不曾說起,彷彿他自己也不知道。在她的客廳中,他仍然是朋友們中最為冷淡的 一位,他從沒有暗示過他在秘密之中灑向她愛情之雨。
  她過去無疑也曾接到過這類情書,但是風格不同,不像這樣含蓄,而是更逼人,像 是促降書。有一段時期,拉馬特在他三個月的危機中,曾以熱戀中的小說家身份給她奉 獻上了一束行文華麗的信札。她將這些細膩動人、致女人的詩體書簡收在她書桌的一個 專門抽屜裡。那是些來自一位動了真情的作家的信,他一直用他的筆向她表達愛慕之心, 直到他喪失了成功希望的時候為止。
  瑪裡奧的信是完全另一種類型,它們出自凝集了的強烈慾望,雖然極精確表達,但 極具真摯、毫無保留的傾倒和矢志不移的忠誠。因此她接到它們、拆開它們、和體味它 們時的愉快勝過了任何文體曾給過她的享受。
  她很中意這個男人的友誼。她越加頻繁地邀他相見,而他就越對這種關係保持秘密, 在和她談話的時候,像是不知道自己曾用過一迭迭紙向她訴說愛慕。她更認定這種局勢 的新穎,值得一書;而且從這個深深愛她的人在她身旁時所感到的深刻快感裡,她發現 有一種類似同感的積極因素,使得他用一種特殊的方式來評價她。
  迄今為止,縱然她以她的風情自傲,但是她仍然能感到,那些對她傾倒的人心裡, 仍有些不相干的牽掛。她不是他們的唯一主宰。她還發現他們有些重大的操心事是和她 毫無關係的。和馬西瓦一起時她嫉妒音樂,和拉馬特一起時她嫉妒文學,總是有些東西 使她對自己的半吊子理解不滿意,也不滿意自己無力樣樣都鑽到這些野心勃勃的人、名 人或者藝術家的心中。這些人將他的職業當作情婦,誰也無法讓他們分開。頭一回,她 碰到一個能將她看作一切的人。至少他是這樣對她發誓的。毫無疑義,只有胖子弗萊斯 耐也能愛到這樣,可是那只是個胖子。她感到從沒有別的人曾被她控制到這步田地;因 而她私衷裡對這個讓她贏得全盤勝利的單身漢感恩,採取了偏愛的方式。她現在需要他, 需要他在身旁、需要他的注視、他的奴役服務,他的俯首貼耳的愛情。如果說,他不能 像其他人那樣完全滿足她的虛榮心。那麼,他就在主宰風情女人靈肉的至高要求的領域 裡,在她們的傲岸和統治本能、女性深沉不露的凶殘本能的領域裡作出了最大的迎合。
  像佔領一個國家一樣,她用一長串日益頻繁的零星侵佔,漸漸地獨佔了他的生活。 她組織聚會、看戲、進餐等活動為的就是讓他能呆在身邊;她用征服者的姿態,一副得 意之色將他帶在後面,一刻不讓他離身,或者更恰當地說,離不開他提供的奴役服務。
  他跟著她,對能得到這種疼愛感到幸福,對受到她青睞軟語和任何一點興之所至的 親熱受寵若驚。他神魂顛倒,激情如焚,整個兒生活在情與欲的亢奮之中。 一
  瑪裡奧坐在她家裡。雖然一早她用藍色專送快遞約他來,可是,直到現在她還沒有 回來。他留下了等她。
  他很喜歡呆在這個客廳裡。客廳裡的每件東西也都使他喜歡。然而,每次當他單獨 呆在這兒時,他總感到心頭壓抑,呼吸緊張,有點神經質,這使他在她出現之前,在椅 子上總坐不安穩。他懷著愉悅的期待心情走過來走過去,害怕有什麼沒有預料到的事會 妨礙她回來,使他們的會晤要改到明天。
  當聽到有輛車停到大門口時,他高興得一噤,等到寓所門鈴大響,他就定心了。
  她戴著帽子走進來,而平常她從不是這樣的,一派匆匆忙忙而且興奮的神氣。
  「我有個消息告訴您。」她說。
  「什麼消息,夫人?」
  她一邊瞧著他一邊笑起來。
  「嗨,我要到鄉下去過些時候。」
  他一下子變得很不高興,變得愁眉苦臉。
  「唉!您居然一臉高興地告訴我這個消息。」
  「是的。您坐下來,我來給您仔細說說。您也許知道也許不知道。有位瓦沙西先生, 他是我過世了的母親的兄弟,一位橋樑總工程師,在阿弗朗什有房產,帶著他的妻子兒 女在那裡居住好多年了,因為他在那邊有業務。每年夏天,我們都去看他。今年我不想 去,他大為惱火,和爸爸鬧了一場。順便說一句,我給您說句悄悄話,爸爸也嫉妒您也 找我鬧過幾次,硬說我會讓自己的名譽受到損失。您該少來幾次。可是您不要擔心,我 會安排好的。因此我爸爸罵過我,弄得我只好同意到阿弗朗什去十來天。十二天,我們 早上談定了。您有什麼想說嗎?」
  「我說您讓我傷心。」
  「就這點兒?」
  「您還要我說什麼呢?我沒有法子攔住您!」
  「您就想不到有什麼可做的?」
  「唉……沒有……我不知道,我,那您說?」
  「我呀,我有個主意。就是說,阿弗朗什離聖·米歇爾山很近。您知道聖·米歇爾 山嗎?」
  「不知道,夫人。」
  「那好!下星期五您最好有興致去看看這處奇景。您可以住到阿弗朗什。要是您高 興,星期六下午您可以在日落時到阿弗朗什的公園裡散步,從那兒可對海灣一覽無餘。 我們會在那兒不意相逢。爸爸許會對您板著臉,可我會不在乎。我會組織一次聚會。第 二天,我們全體和那一家子一塊兒去參觀修道院。您得顯出興奮熱情,而且盡量像您在 平日那樣討人喜歡,討得我舅媽的歡心,並且在下山時邀我們到小客店裡吃頓飯。大家 在那兒住下,到第二天再離開。您可以經聖·馬洛回來,再等八天,我就回巴黎了。這 不是很理想嗎?您看我是不是很體貼。」
  他懷著滿腔感激之情,放低了聲音說:
  「全世界我愛的就是您。」
  「噓!」
  他們眼對眼相覷了一陣,她再微微一笑。這一笑是告訴他,她內心對他知遇之情的 深切感謝,而且這種謝意是由衷的、強烈的,已經含情脈脈。他用貪饞的眼光盯著她不 放,他真想拜倒裙下,跪倒塵埃,銜住她的裙袍,吠幾聲,讓她看到,他真不知道該說 什麼,他從頭到腳、滿心身都裝的是說不清的苦悶。因為他表達不出這種感情;他的愛 情,他極強烈而又令人銷魂的愛情。
  可是用不著他陳情,她早明白了,就像一個射手料到她的槍子兒一擊而穿靶子上的 黑心:在這個男人心裡什麼別的都沒有了,有的只是她,他會比她自己還更聽她的支配。 於是她心滿意足,她認為他是惹人喜愛的。
  她興致盎然地對他說:
  「那就算說定了,我們來搞這場聚會。」
  他激動得話不成音,結結巴巴地說:
  「就這樣,夫人。說定了!」
  安靜了一陣子以後,她不找什麼別的借口,接下去說:
  「今天我不能再留您了。我是專門回來給您說這的,因為我們後天就將動身!我明 天的時間都排滿了,而吃晚飯以前我還得跑四五個地方。」
  他立刻站了起來,心亂如麻,除了想不再離開她這一條之外,他心裡別無期待。於 是,吻過了她的手,他就走了,有些兒傷心,但也充滿了希望。
  他這四天過得可真是漫長。他在巴黎硬熬,誰也不去看,寧可聽不到人聲,迴避朋 友。
  星期五一早,他搭乘八點鐘的快車,為盼著這次旅行,興奮得頭晚幾乎沒有睡著。 他那靜悄悄黑黝黝的房間裡只聽得到出租馬車晚歸的□轆聲音,這聲音挑動他總在惦著 動身的念頭,弄得他整個晚上苦悶得像囚在監牢裡。
  大清早,一等到灰色淒清的微曦透過這光窗簾的縫射進來,他就從床上跳起來,打 開窗戶看看藍天,因為他一直在掛念,伯天氣不好。這是個晴朗的日子。蕩漾著的薄霧 預示要熱。他不必要地匆匆穿好衣服,提前兩個小時全都收拾好了,為急於離家而癢癢 的心兒早已上路。他梳洗未完,就催僕人出去雇了馬車,怕到時候找不到。
  車剛啟動時的那幾下搖晃,對他是幸福的顛頓;可是到他進了蒙派那西火車站,得 知離開車還有五十分鐘時,就又煩躁不安起來。
  有一節包廂是空的,他租了下來,好單獨呆著,還可以隨意遐想。等到他覺到車已 經啟動,他坐在快車那,被輕柔迅速的轆轆聲載著,滑向「她」的時候,他的滾滾心潮 不但沒有平靜下來,而且更冒出了一個孩子式的傻念頭:想用出全身力氣去推車廂的軟 墊隔板,讓車子走得快些。
  一直到中午,他都久久讓自己陷在期待心情裡,由於盼望而癱軟,不能活動,後來 車過了阿爾讓唐,他的視線漸漸地被諾曼地的青枝綠葉引到了窗外。
  列車駛過一片間或夾著溪谷的丘陵,這兒的農家產業主要是些牧場和蘋果園,它們 周圍由大樹環繞,茂密的樹梢在太陽光下閃閃發光。快到七月末了,正是這片孕育萬物 的豐腴大地生命元氣旺熾盛發的季節,在所有這些用高高的樹牆圈連起來的小塊土地裡, 一些肚皮上長著奇形怪狀斑塊的母牛躺倒,垂著毛絨絨的嗉囊;額頭凸突,氣勢洶洶的 棕色公牛或者站在柵欄邊上,或者躺在喂鼓了它們大肚子的牧場中央。在一片清新的土 地裡,牧場接連不斷,大地彷彿要滲出蘋果酒和牛肉汁來。
  在白楊樹腳和垂柳霧般的籠罩下,到處是小河汩汩流過;在草叢中,一些小溪忽悠 一閃而過,而後又在遠處重新顯出來,讓整個兒田野沐浴在肥沃清新裡。
  於是瑪裡奧讓他的愛情神遊,陶醉、排解於這些蓄養著的牛群和迤邐而過的美麗蘋 果園之中。
  可是到了他在福裡尼換車以後,急躁的心情又來了,在這最後的四十分鐘裡,他從 口袋裡掏了二十次以上的表。他一直靠在窗上,終於,他在最後一個較高的小山上,看 到了「她」在等他的小市鎮。火車晚了點,現在距他應當在公園與她相會的時刻只剩下 一小時。
  一輛旅館的公共馬車接待了他,這位唯一的旅客,馬兒用慢吞吞的步子,開始攀爬 去阿弗朗什的陡峭坡道。建築在山頂上的房子,遠遠看上去帶著堡壘的味道,走近了才 看清,這是一座漂亮的諾曼地小城,都是些整齊相似的小屋,一幢接著一幢擠在一起, 帶著古樸自豪和舒適的氣派,兼有中世紀的鄉村味道。
  瑪裡奧在房間裡一放下箱子,就讓人指給他到植物園去的路。他邁開大步走到那裡。 雖然離他該到的時間還早,可是卻希望「她」也許也會早來。
  走到欄杆邊上,他一眼就看出了園裡沒有人,或者幾乎沒有人。只有三個老人在散 步,那該是每天到這兒來享受晚年餘暇的本地有錢人。另有一群英國孩子,男女都有, 露著瘦干的腿子,圍著一個金髮的女老師玩,女教師眼光漫不經心,像是神遊萬里。
  瑪裡奧心裡怦怦直跳,一邊朝前走,一邊沿著道路搜索。他走進了一條綠樹成蔭的 小道。在茂密樹葉組成的穹門下,小道穿過公園,將公園分成了兩半。他順著走下去, 來到一片俯瞰天際的開闊場地,他突然心曠神怡,幾乎忘卻了到這兒來的原因。
  他所在的坡腳下,是一大片難以想像的沙灘。它平坦坦地遠遠伸出去一直到和海天 混為一色,沙地裡有一條河漫流而過,在藍天熾熱陽光的照耀下,一些池沼成了許多點 綴在沙地裡輝光耀眼的鏡片,像在地下另一個天穹上鑿開的許多窟窿。
  從海岸出去十三四公里遠的地方,在那片還浸著退潮後余潤的黃色荒原裡,聳立起 一座磷峋的巖影,一座思斧神工的錐形山,上面頂著一座教堂。它在這些廣漠的沙丘地 裡沒有鄰居,只有一塊彎腰駝背,趴在活動淤泥堆上的乾巴巴的礁石,那是通伯萊納礁。
  再過去,在淺藍邊緣上顯出一線白色浪花,浪花中有些淹沒在海水下的岩石探出了 它們棕色的尖頂,順著天邊往右看,在這片灰沙曠野的旁邊,是諾曼地的遼闊綠地,樹 木蔥蘢,像座無邊無際的森林。整個兒大自然的景色簡直集中在一處,在一個地方展示 了它的偉大,它的威力,它的鮮潤和它的風韻;於是您的視線又從森林景色轉回到那座 花崗石的幽靈上。那是萬沙洲裡的唯一居民,它在無際的沙海中豎直了它奇特的哥特式 的身型。
  瑪裡奧往日在陌生地方意外見到美景,尤其那些不易為遠方來客發現的奇景時,常 常會驚喜得渾身發顫。這次這種驚喜的心情又如此突然地襲來,以至他呆住,動也不動 情移神往,把原來掛心的事全都忘卻了。可是一聲鐘響把他召了回來,他重新又沉浸到 馬上和她相遇的熱情期待裡。園子裡一直人蹤稀少,那些英國孩子已經不見了。只有三 位老人還在作他們單調的散步。他也開始學他們一樣踱起來。
  她馬上就會過來了。他將看到她在通往這片奇妙的平坦地的那條小徑盡頭出現。他 會看出那是她的身材,她的步伐,而且他將聽見她的聲音。多麼幸福,多麼幸福啊!他 感到她正在走近,處在一時還找不到、看不見的什麼地方,但是她在想他,因為她也知 道她將碰到他。
  他幾乎要輕輕地喊出聲來:一頂藍色的傘,僅僅看見傘尖在那邊一座樹叢上移動。 那無疑就是她。一個小男孩滾著一個鐵環出現了,跟著是兩位太太,他認出了她,再後 是兩位男士:她的父親和另一位先生。她全身穿著藍色衣服,像春日的長空。啊,對! 用不著看清她臉上的輪廓,他就認出來了,可是他不敢朝她走過去,感到他會口吃、會 臉紅,而且他不知道迎著德·帕拉東懷疑的眼光,該怎樣去解釋這次的邂逅。
  然而他仍朝著他們走過去,不時舉起他的望遠鏡,他像在一心一意地看著遠景。是 她先招呼他的,她根本沒有費力去演驚奇的把戲。
  「您好,瑪裡奧先生,」她說,「這兒真好看,是吧?」
  被這種接待方式弄呆了,他不知道用什麼腔調回答好,於是結結巴巴地回答說:
  「啊!夫人,您,多幸運碰到了您!我想見識見識這兒的美景。」
  她微笑地接著說:
  「而且您選上了我在的時候。這真是您的盛情。」
  然後她介紹說:
  「這是我的一位好朋友,瑪裡奧先生;我的舅媽瓦沙西夫人;我的舅舅,他是造橋 的。」
  互相行禮以後,德·帕拉東先生和年輕的男人相互冷冷地握了握手,又繼續散步。
  她將他安置在她和她舅媽的中間,對他很快地拋了一個眼風,一個屬於色授神與的 眼風。她又接著說:
  「您認為這地方怎樣?」
  「我啊,」他說,「我認為我從沒有見過比這兒更美的地方。」
  於是她說:
  「唉,要是您曾像我打算做的那樣,在這兒住上幾天,您就能體會到這兒會多麼令 您銘心難忘。這是一種無法描述的印象。沙灘上海潮來而復去,這種每天兩次、永不停 息的偉大運動,快得連奔馬也望塵莫及,無從遁走。我向您發誓,天公無償賜給我們的 壯觀真叫我心馳神移,我不知己之所在。舅媽,您說是不是?」
  瓦沙西夫人是位已經見老的女人,頭髮已經轉灰,是個外省貴夫人。她嫁給了受尊 敬的總工程師,一個橋樑隧道工程學院出身,傲氣難除、架子十足的官僚。她承認她從 沒有見到她的外甥女處在這樣的興奮的狀態之下。想了一會之後,她又加上說:
  「這也不希奇。像她這樣,過去看見和讚賞的只是劇院的裝修。」
  「可是我幾乎每年都到第厄普和特魯維爾1去的。」
  
  1兩處都是面臨英吉利海峽的旅遊地。
  這位老太太開始笑了起來:
  「除了找朋友外,誰也從不到第厄普和特魯維爾去。那兒的海只是為有約會的人們 入浴的。」
  這話說得很樸實,也許並無惡意。
  大家朝廣場走過去。廣場對遊人有無法抗拒的吸引力,人們從公園的四面八方身不 由己地匯到這兒來,像在坡面上的球似的。落日彷彿在那座修道院的後面撒開了一層淡 金色的輕盈透明的帷幕,高聳的修道院陰影變得越來越黑,像在一張輝煌帷幔前面碩大 無朋的聖人骨灰盒。可是瑪裡奧只看到在他身旁的那張令人傾心的金髮面龐裹在藍色煙 雲裡。他從不曾見到過她這樣俊俏。在他眼裡,她像是不知為什麼變了點樣,在她的身 上散發著一種前所未有的新鮮氣息,在她眼神裡跳躍、在她頭髮上氳氤,也沁到了他的 心裡;這種新鮮氣息來自這塊大地,這方天空,這陣光輝和這片綠叢。他從不曾見過她 這種模樣,他從不曾像現在這樣愛她。
  他在她身邊走著,找不到什麼話來說;而有時和她的裙袍、她的手肘、偶爾還有她 的胳膊相接,和她的善於傳情的視線相交,這一切將他整個兒瓦解了,像是它們同心協 力徹底毀滅了他身上殘存的男子漢性格。他突然感到他被這個女人的接觸毀完了,被她 吸收到了無我之境,只剩下了慾念、呼喚,只有傾倒。她消滅了他舊日的整個存在,像 人們將一封信付之一炬。
  她看得很清楚,她體會到了這種絕對的勝利,於是又激動又感動,也由於處在這種 充滿了陽光和活力的鄉野大海的氛圍之中而更活躍,她看也不看他地說:
  「看到您我真太高興!」
  接著她又說:
  「您在這兒呆多久?」
  他回答說:
  「兩天,包括今天也算一天在內。」
  接著他轉過來對著那位舅媽說:
  「瓦沙西夫人會不會同意賞光,明天和她的先生同我一塊兒到聖·米歇爾山去逛一 天?」
  德·比爾娜夫人替她的親戚回答說:
  「我不讓她拒絕您的邀請,我們在這兒相遇真太巧了。」
  那位工程師的夫人接口說:
  「好的,先生,我對此十分願意,條件是您今晚上去我們家吃飯。」
  他恭敬地接受了。
  這可真是叫他狂喜不盡的快樂,這是一個人接到他所極盼的消息時的歡樂。他得到 了什麼呢?又有什麼重新降臨到他生命之中呢?什麼也沒有。然而他卻感到自己在一種 說不清的預期之中翻騰。
  他們在開闊的廣場上踱來踱去,走了很久,等待日落,好看最後勾繪在如火的天空 上的這座黑色嶙峋的孤峰。
  他們現在說些家常話,重複誰都能在一位陌生女人面前說的話,偶爾相互對視一眼。
  後來他們就回到了建在阿弗朗什市出口的別墅裡,它建在一座美麗的,俯視著那個 海灣的花園中央。
  不想要引起注意,加之對德·帕拉東先生冷淡乃至近乎敵視的態度有點兒不安,瑪 裡奧早早就告辭了。當他舉起了德·比爾娜夫人的手指,準備放到嘴邊時,她用不一般 的聲調對他連說了兩聲:「明兒見,明兒見。」
  等到他走了,一向遵循於外地習俗的德·瓦沙西先生和夫人建議上床休息。
  「去睡吧。」德·比爾娜夫人說,「我呢,我到園子裡去走一圈。」
  她的父親也說:
  「我也去。」
  她披上了一條圍巾走出去,他們並排走在小道的白沙上。在滿月的輝照下,這些小 道像在草地和樹叢裡迂迴曲折穿過的小河。
  靜默了夠長的一陣子以後,德·帕拉東先生突然用低低的聲音說:
  「我親愛的孩子,能同意認為我從來沒有勸阻過你什麼事嗎?」
  她感到事情逼近了,準備接受挑戰。
  「請您原諒我,爸爸,您至少曾給過我一個。」
  「我?」
  「是的,是的。」
  「一個關於……關於你生活方式的勸告?」
  「是的,而且還是一個很壞的勸告。我為此也作出了認真的決定,假使您再給我一 個新的,我決不遵守。」
  「我給過你什麼勸告?」
  「和德·比爾納結婚的那件事。它證明了您缺少判斷能力,缺少洞察力,總的說來, 對人缺少理解,尤其是對您的女兒。」
  他沉默了一會兒,有點兒意外也有點兒尷尬,後來慢慢地說:
  「是的,那事我是弄錯了。可是,對我現在所負的與父職有關的意見,我有把握不 會弄錯。」
  「您隨時都請說。對的我就選用。」
  「你正處於危害自己的邊緣。」
  她笑了起來,一陣過分的大笑,於是把他的話說完:
  「和瑪裡奧先生,大概是吧?」
  「是的,和瑪裡奧先生。」
  「您忘了吧,」她接著說,「我已經連累過自己,先是和喬治·德·麻爾特裡,還 有馬西瓦先生,加士東·德·拉馬特,還有十來個別的人。您妒嫉他們,因為我無法在 找到一個體貼忠心的男人的同時,而不至引起我那支隊伍的忿忿不平,其中以您為首, 您是大自然派給我的崇高的父親和總監。」
  他激動地回答說:
  「沒有,沒有,你從不曾讓您和誰瓜葛不清。相反的,你在和你的朋友相處之間, 很有分寸。」
  她大膽地回答說:
  「我親愛的爸爸,我已經不是個小女孩子了。我答應您,我和瑪裡奧先生的關係不 會超過別的人。沒有什麼可怕的。然而我向您招供,是我約他來的。我發現他可愛,也 機智,而且比起其餘的人來不那麼自私。一直到您自以為發現我有點看中他的時候之前, 您也是這麼看的。唉!您的機靈也就如此!我也告訴您,要是我願意,我還可以說上一 大堆。總之,瑪裡奧先生讓我喜歡,我心裡想,偶爾和他一起作一次美好的郊遊,他是 會很討人喜歡的。當毫無危險時,卻不讓自己去幹能使自己快活的事,那未免太傻。何 況還有您在場,我有什麼危險可言?」
  她爽朗地笑起來,清楚地知道她的每句話都擊中了要害。她長期以來就從他身上嗅 出來了一點兒可疑的吃醋味道,這回,她利用他因吃醋而產生的多疑把他逮住了,於是 她抱著一種秘密的、不可明言而大膽的風騷心情,以這種發現為樂。
  他不響了,尷尬不樂,有點惱火,也感到她猜到了在他淒涼的父愛深處,潛存著一 種他自己也不知來自何處的怨氣。
  她接著說:
  「別害怕。在這樣的季節,伙著舅舅、舅媽、您——我的爸爸再加上一個朋友到聖 ·米歇爾山上去走走是最自然不過的。而且也不會有人知道。而且即使知道了,對此也 沒有什麼可說的。等我們回到巴黎的時候,我會把這位朋友歸還到其他朋友的行列之中 去的。」
  「行啦,」他回答說,「就當我沒有說過。」
  他們又走了幾步。德·帕拉東先生問道:
  「我們是不是回屋裡去?我困了,我想去睡。」
  「不,我不,我還想走走。夜色這樣美麗!」
  他含意深沉地說:
  「你別走遠了。晚上會碰到什麼人很難說。」
  「啊!我就在窗前走走。」
  「那麼,再見了,我的寶貝女兒。」
  他在她的額頭上快快地親一下,回去了。
  她走到遠一點的地方,坐到一張安裝在橡樹根旁的椅子上。晚上熱,到處浮飄著田 野的氣息、海的氣息和霧氣沉沉的光。在滿天的月光下,海灣掛上了一幅薄紗。
  蒸氣像白色的煙似的爬上來,遮住了現在該已經被漲潮淹沒了的沙丘。
  米歇爾·德·比爾娜夫人雙手交叉擱在膝上,凝視著遠方,在竭力檢視自己的心靈。 它像那些沙丘似的,掩在一層穿不透的白色雲霧下面。
  在巴黎的時候,她曾有過許多次坐在自己起居室的梳妝台前,就像現在一樣,坐著 捫心自問:「我愛的是什麼?我的願望又是什麼?我在期待什麼?我要什麼?我是一個 怎麼樣的人呢?」
  除開滿足自娛自足的樂趣和對取悅於人的深切追求(這種追求是她的極大享受)以 外,在她心裡只有瞬息即逝的好奇心,從不曾有過什麼別的感觸。她也決不曾因為過分 審視自己的容顏和身材以致忽略審視自己的心靈。直到現在為止,對於所有能感動別人 的那種說不清的情趣她已經死了心,它們無力使她感動,至多使她分心而已。
  然而每當她感到心裡對某個男人產生了親切操心的時候,每當有對手來爭奪現在她 掌握中的男人,而且過分激動了她女性本能,在她的血管中燃起一點兒眷戀之情的時刻, 她會從這種虛假愛情的起始裡,發現一種比單純的成功喜悅更為熾烈的感情,但那從來 不會持久。為什麼?她膩煩了,她倒胃口了,也許她看得太穿了。一切男人在開始時曾 使她起勁、不安、感動、入迷的東西,對她很快就都變成熟悉、不新鮮、老一套。所有 的男人無一相同,但卻過於相似;在她看來他們中間還不曾有過這樣一個人,他具有的 天性和品質足以使她長期牽記並將她的心投入一場愛情之中。
  為什麼這樣呢?是出於他們的過錯還是出於她的過錯?是他們缺少她所追求的還是 她缺少使人相愛的呢?人們相愛是由於人們有緣相遇,遇到了為之天造地設的人,還是 僅僅由於人天生有愛的功能?有時看來,好像所有人的心兒都應當和肉體一樣,有它的 胳膊,溫柔的向外伸出去的胳臂,它拉、它抱、它箍,而她的心是個沒有胳膊的殘廢人。 ——它只有眼睛,她這顆心。
  人們常常看到有些男人,一些出眾的男人發瘋似地愛上了與他不匹配的、沒有靈性、 沒有才華甚至沒有容貌的姑娘。為什麼?怎麼會的?有什麼奧秘?因此這不僅是由於某 種天意安排的邂逅而引起的人們之間的質變,而是某種與生俱來的種子在頃刻之間的怒 發。她曾聽到過一些知心話,她曾撞見過一些秘事,她也曾親眼見到過來自心靈驟發的 陶醉之情;她對此思緒萬千。
  在社交場合裡,在常規的來往拜訪、吵吵鬧鬧和富貴中人沒有意義的零星無聊的傻 話裡,她有時會抱著羨慕甚至懷疑的驚奇,發現某些人,某些男人和女人,無疑發生了 不同平常的事情。那種事完全不是明顯地擺到了桌面上來的,而是憑著她不安分的嗅覺 而感到的而猜出來的。在他們的臉上,在他們的微笑裡,尤其是他們的眼神中有些什麼 說不出的、令人心醉的、美妙幸福的流露、一種精神上的歡愉傳遍了全身,使得身體和 眼光都神采飛揚。
  不知為了什麼,她為此怨恨他們。那些談情說愛的人總使她生氣。這種被熱戀中人 暗中挑起的憤恨,被她私下歸之為輕蔑,她相信她能迅速可靠地憑她非凡的洞察力將他 們識別出來。事實上也是如此,當社會還在懷疑他們的時候,她就嗅出乃至揭露了他們 的勾勾搭搭。
  當她想到這些,想到這種溫情的鬧劇會將另一個人的每日生活、觀點、語言思想以 及我們為之心神顛倒的這位密友的任何作為——我所不知的——加到自己身上時,她就 判定這是她辦不到的事。然而又有多少次,她對什麼都膩煩,幻想過難以告人的慾望, 為這類糾纏不清的思變願望乃至未知願望所苦;這種未知願望也可能僅僅是一種無止境 的感情追求的躁動而已。她曾抱著源自她傲氣的一件秘密羞慚,祝願碰到一個男人,將 她投入這種使全身心顛倒的極端興奮之中,哪伯只是一段時間,幾個月也好;因為在感 情激越的那些階段,生命會對縱情狂熱產生一種奇特的愛好。
  她不僅企盼這種邂逅,而且她也多少追求過這種邂逅,但僅淺嘗而已,採取的是任 何事物也長久不了的疲疲沓沓的行動。
  所有在開端時曾使她感到衝動的、那些被視為出眾的男人,都曾使她讚歎了幾個星 期,又總是由於不可救藥的失望造成了她心頭熱情的再度死滅。她對他們的才智、氣質、 性格、體貼和品格期待太高,從她和他們每個人的交往中,她總是得出一個結論:卓越 人物的缺點常比他們的優點更為突出。才華是一種特殊天賦,一種有別於清晰的視覺和 健全的胃口的天賦,一種只在工作室裡才有用的天賦,一種孤家寡人的天賦;與個人的 吸引力無關,後者才使得相互關係真誠動人。
  可是自從她遇到了瑪裡奧以來,不同的東西使她和他聯在了一起。雖然她喜歡他, 但她愛他嗎?他無權勢、無名氣,他用感情、溫柔、智慧,所有他個人真實樸素的吸引 力征服了她。他征服了她,因為她對他日思暮想;她隨時希望他在身邊,在世界上沒有 人比他更可愛,更動心,更不可少。這是愛情嗎?
  在她的心裡,一點也沒有感到人們常說的火焰熊熊,可是,她第一次對此感到一種 真摯的願望,希望這個男人不僅是自己的一個富有魅力的朋友。她愛他嗎?為了愛,那 個人是不是要顯得充滿了特殊的魅力,在她投向那些候選人的內心感情光環之中,與眾 不同,而且超出所有的人?或者是只要他使你十分喜愛,喜愛到使你「一日不可無此君」 就夠了?
  照後面這種情況,她是在愛他,至少,她很接近於愛他。經過對這些日子聚精會神 的深思熟慮以後,她最後自己解答說:「是的,我愛他,但是我缺少衝動,這是我天性 的缺點。」
  說到衝動,在看到他從阿弗朗什公園的平野上朝她走來時她也曾感到過。這是她第 一次感到的。我們具有某種難言的感覺,它逼迫我們,它把我們推向某個人的懷抱倚在 他身旁行走;在太陽落山時刻,眺望聖·米歇山的暗影時,她看到他在自己身旁熱情如 熾,曾使她大為歡樂,像處於傳奇中的幻境。難道愛情本身不是心靈與心靈之間的傳奇? 對它,有些人本能地相信了;另有一些人,會不會通過思索,最終也對它歸皈?她是不 是也將歸皈呢?她曾隱約感受到一種奇怪的願望,想把頭倚到這個男人的肩上,想更靠 近他一些,追求那種永遠不能達到的「親密無間」,想獻給他自己終生保存的內心秘密 ——徒然無益的奉獻。
  是的,她曾經對他熱情澎湃,而且此時此刻在她內心深處仍然沸騰。也許,她只要 放縱一步,熱情就會變成衝動。她抵抗得太厲害了,她過於理智,她過分抵制人們的魅 力。如此良宵,如果和他一起沿著河邊垂楊漫步,為了報謝他所有的熱情而不時將嘴唇 遞給他那該是何等甜蜜。
  別墅的一扇窗打開了。她轉過頭去,很可能這是她爸爸在找她。
  她對他叫道:
  「您還不曾睡?」
  他回答說:
  「要是你還不回來,你會著涼。」
  於是她站起來,朝房子走回去。當她回到她房間裡以後,她又挑開了窗簾,看在月 光下的海灣,看變得越來越白的海霧,回大海去。
  在所經過的村莊兩旁,榆柳成行,時刻遮住了人們的視線,不讓看見那座雄踞在礁 巖頂上的修道院,它的側影正越來越大,它下面的礁巖現在該已是海水中間的一座孤島 了。後來在兩處場院之間它突然出現了,越來越近,越來越氣勢逼人。陽光帶著棕色的 調子照在花崗石砌成的教堂上,它上部是犬牙參嵯,底部則端坐在礁巖上。
  米歇爾·德·比爾娜夫人和安德烈·瑪裡奧出神地看著這座教堂,而後兩相凝視, 彼此將心裡初生的煩惱或極端的心煩意亂與七月裡玫瑰色早晨的詩情幻景混成了一氣。
  大家友好而適舒地談著天,瓦沙西夫人說了些陷到流沙裡喪命的悲慘故事,流沙在 晚上吞沒了那些人。瓦沙西先生則為遭到藝術家攻擊的路堤辯護,或者從與外界交通暢 通的觀點讚揚它的益處,而且還因此贏得了沙洲,首先有利畜牧,以後還將有利墾殖。
  忽然間馬車停下來了。海水淹沒了道路,雖然水淺得很,只是在石子路上鋪了薄薄 一層,可是能讓人想到有些地方會有坑窪,窟窿,也許陷進去,會走不出來。只好等待。
  「啊!水退得多快!」瓦沙西先生判明了說,他用手指著路面上薄薄的水在退卻的 地方,水像在被地吸下去,或者被一個強勁的神奇力量從遠處抽走。
  他們下車來,好從近處仔細看看海水這種迅速無聲,令人奇怪的撤退,而且他們一 步一步跟著走。在那些被淹沒的放牧地裡,已經有些綠色的斑點到處微微隆起,接著這 些斑點擴大、變圓,成為一些小島。這些島很快又變成被一塊塊水面分割開的陸地;終 而在整個海灣裡形成了一場潮歸大海的全面潰退。像是從大地上揭走了一方銀色苫布, 一幅干瘡百孔,到處撕裂了的苫布,它剛剛敞露出了割過了草的大片草場,但還沒有露 出隨即將出來的淺黃色沙灘。
  大家重新上了車,全站在上面為的看得清楚些。路在他們前面變干了,馬重新上路, 但一直卻是慢步走;由於車子的顛簸常使人失去平衡,安德烈·瑪裡奧突然感到德·比 爾娜夫人的肩頭靠到了他的肩上。他開始以為是一顛偶然造成的接觸;可是她靠著不動, 於是每次車□轤一蹦造成的震動,使她靠著的地方一貼一鬆,這一震使他的身體一晃, 也使得他心旌搖搖。他不敢正眼看那個年輕的女人,被這種不曾想到過的親暱幸福得不 敢動彈了;像喝醉了一樣,他七上八下地想:「這可能嗎?這會可能嗎?是我們兩個人 都失去理智了吧?」
  車又開始小跑了,得坐下來。這時瑪裡奧感到一種突然迫切和隱秘的需要,想對德 ·帕拉東先生表示親切,於是留意對他討好、對他照料。這位父親幾乎和他女兒一樣喜 歡聽人恭維,他聽任他人蠱惑,不久就笑逐顏開。
  最後大家到了堤岸,於是全都朝聳立在這條直道終點沙灘上的聖·米歇爾山跑過去。 朋托爾松河從路堤的左坡流過,在右邊,原來長滿了車伕叫做「海馬齒」小草的牧場, 已經讓位給浸透了海水、還在滲水的沙丘。
  在藍天上高聳的建築物越變越大,襯著蒼穹,現在清晰地勾繪出了它的細部:它的 鐘樓和塔樓頂部,還有豎滿妖魔脊飾、鬼臉花簷的修道院屋頂,這些裝飾是我們的先輩 按著他們充滿了恐懼的信仰添加到哥特式的聖殿頂上的。
  到飯店的時候將近一點鐘了,那兒的午餐早已經訂好了,可是為了謹慎,那位女老 板根本沒有將飯做好,還得等上一陣。因此上桌的時候已經很晚,大家很餓。香檳酒馬 上使所有的人都輕鬆愉快起來。
  人人都覺得滿意。而有兩顆心則覺得幸福已將來臨,快到吃甜點時了,這時酒提起 的興奮和閒聊的愉快已經使這些人身上顯示了我們在美餐後興起的生活幸福感,使我們 處於樣樣贊成、樣樣接受的心態下。瑪裡奧問道:
  「你們願意我們在這兒一直等到明天嗎?在這兒看月光準會美極了,而今晚如果能 在這兒再一同進餐,那更叫人高興!」
  德·比爾娜夫人立刻表示接受;兩位男客也同意了,只有瓦沙西夫人猶豫,由於她 的小兒子住在家裡,可是她的丈夫叫她放心,提醒她說她也常常這樣不在家裡。他當場 還寫了一封快信專遞給女管家。他受了捧,覺得安德烈·瑪裡奧很討人喜歡,因為他贊 成修那條堤坎,而且認為實際上對聖·米歇爾山的有害影響比常說的要小得多。
  吃過飯,他們就去參觀那座紀念性建築物。大家取道城根腳下。這個鎮是一群中世 紀的房屋,一階一階排列在巨大的花崗岩丘上,頂上就是修道院。鎮和沙灘用一道有雉 堞的城牆隔開。城牆圍著這座老城向上修,有彎、有角、有平台、有哨塔,奇特之點叫 人目不暇接,每個區段都向著無垠的天邊展開一個新的領域。大家都不說話,吃過了這 頓長長的午餐後有點兒喘不過氣來,而且不管是初到或者重遊都對這座令人驚奇的龐大 建築讚歎不已。在他們上面,就是說在天空裡是一群由不可思議的帶花崗石花飾的尖塔、 由跨架在塔與塔之間的拱橋交織組成的一個綜合體,是一種難以置信的、繡在藍天缺隙 上的碩大的建築花邊,從花邊上湧出來,或者毋寧說正從簷槽口衝出了一隊彷彿想乘風 飛去的獸臉凶神大軍。在修道院和大海之間的北面山腹,有一道近乎陡直的荒坡,因為 長滿了老樹被人稱作森林,它緊接著房屋的盡頭,在黃色無際的沙洲上抹上了暗綠色的 斑點。走在頭裡的德·比爾娜夫人和安德烈·瑪裡奧站了下來仔細觀賞。她處在從來沒 有體會過的一種陶醉心態裡,思緒麻痺地倚在他的胳膊上。她輕飄飄地往上走,準備永 遠同著他一塊兒往上走,朝著這座夢似的神殿,還有其他一切、一切。她願意這條陡立 的坡道永無盡頭,因為她在這兒感受到了有生以來,從未曾有的心醉神迷。
  她喃喃說:
  「天哪!這多美!」
  他看著她回答說:
  「我只能想到您。」
  她微微一笑,回答說:
  「雖然我不太懂詩,然而我覺得這兒太美,因此我真覺得十分感動。」
  他結結巴巴地說:
  「我,我愛您愛得如癡如狂。」
  他感到他的胳膊上被輕輕地捏了一捏,於是他們又接著往前走。
  一個看管員在寺院門口接待他們。他們從位置在兩座宏偉的塔樓之間、通到看管大 廳去的一座漂亮樓梯上去,接著從一個大廳走到另一個大廳,從一個院子走到另一個院 子,從一個禁閉室走到另一個禁閉室,一邊聽,一邊驚奇,對任何都神往、都讚歎。大 柱子的地下香客殿1真是美麗壯觀,在它的大柱子上承托了上面教堂的祭壇,奇觀殿整 個兒是座極其漂亮的中世紀宗教軍事建築傑作,這座高達三層氣勢逼人的高聳哥特式文 物建築,一層疊著一層。
  
  1聖·米歇爾寺院幾經滄桑,路易十一及拿破侖時代曾用作監獄,故有禁閉室;地 下香客殿的正式名稱為Aquilon聖骨堂。
  後來他們走到了內院。在這片被世界上所有寺廟內院中絕無僅有的、最輕盈、優美 動人的柱廊圍起來的寬闊方院裡,他們驚訝得只好駐足不走。沿著四條長廊,排列著頂 端刻著精緻柱冠的纖小柱子,頂著一圈由變化萬千、不斷翻新的哥特式花飾組成的裝飾 板,是樸實的藝術家們的簡潔、優雅的幻想,是他們的夢和他們的沉思,被一斧一鑿刻 到了石頭上。
  米歇爾·德·比爾娜和安德烈挽著胳膊,緩緩地繞著寺院走,這時其餘的人都有點 兒疲乏,只站在大門口遠遠欣賞。
  「天哪,我多麼喜歡這裡!」她停下腳步說。
  他回答說:
  「我呀,我不知道我現在在哪裡,也不知道我活在哪個世上,也不知道我看到的是 什麼。我只感到您在我的身旁。」
  於是她微笑著盯視著他,低聲地叫了一聲:
  「安德烈!」
  他明白她已經傾心相與了。他們沒有再多說話,重新又向前走。
  在兩座鐘樓之間,有一座封閉的凌空拱橋,當走到橋裡的鏤空樓梯時,他們分了一 會兒心;因為走在這樓梯上面,人就像在雲霄裡;而走到狂人道時,他們更是大吃一驚: 那是一條叫人頭暈目眩的花崗岩小道,它沒有欄杆,繞著塔的最高處環繞一周。
  「能走過去嗎?」她問道。
  「這是不允許的。」導遊說。
  她拿出了二十個法郎,這個人猶豫了。可是全家在下臨深淵、前視漠野的情況下都 已經覺得頭暈眼花,都反對這種冒險行動。
  她問瑪裡奧說:
  「您是不是很想去,您?」
  他笑起來說:
  「我走過比這還難走的通道。」
  於是,不再管別的人,他們走了。
  他先走到窄窄的挑簷口,緊邊上就是深淵。她跟著他,沿著牆邊溜,眼瞅上,免得 看到在他們下面張著的大洞,她現在心裡發慌,怕得快暈過去,抓緊了他伸給她的手; 可是她感到了他的堅強、不畏縮、頭上腳下都很穩,於是她害怕之餘,又高興之極地想: 「確實,這是個男子漢。」這兒上下左右只有他倆,她和他,和海鳥一樣高。他們俯視 著天際,看那些白翅膀的鳥兒正在不停地忽忽翱翔,用它們黃色小眼睛搜索著下界。
  瑪裡奧覺得她在發抖,問道:
  「您暈嗎?」
  她柔聲回答說:
  「有點兒,可是和您在一起,我什麼也不伯。」
  於是,他走到了她身邊,用一隻胳膊摟著腰扶住她,這一出色的幫助使她感到徹底 定了心,甚至抬起頭來朝遠處眺望。
  他幾乎抱住了她。她也聽任這樣,高興有這堅強的力量保護她邀游天空,感謝他, 女人浪漫式的感謝,謝謝他沒有用些吻來玷污了鷗鳥式的漫遊。
  等到他們和那些焦急不安,心驚膽戰等待著的人會齊時,德·帕拉東先生氣急敗壞 地對他女兒說:
  「天老爺,你剛才真是犯傻。」
  她信心十足地回答說:
  「不傻,這不成功了嗎?幹成了的事就從來不會是傻事。爸爸。」
  他聳聳肩膀,於是大家往回走。在門口大家停下來,買了些畫片,等到回到旅館已 經將近晚飯了。店老闆娘建議他們再到沙灘上小作散步。她說朝海走過去,可以從大海 另一邊欣賞這座山,從那邊看到的是它最出色的景致。
  雖然疲倦了,可是這群人又全體出發,繞過城牆,他們走出去,走到了看起來結實、 踩下去卻叫人不放心的鬆軟沙丘上。在那兒,腳一踩上沙丘看起來結實漂亮的黃色表層, 它立刻讓腳陷到腿肚子,形成一個金黃色陷人的泥坑。
  從這兒看過去,修道院立刻失去了人們從堅實陸地看過去令人驚歎的海上教堂的景 色,它擺出的卻是一副想威脅大海的架式,加上它高大的牆垣,堞雉上殺氣騰騰的瞭望 孔,和緊緊支在工程浩大的、一直從奇形怪狀的山腳下砌上來的石墩上巨大的牆垛,整 個兒帶上一副好戰的封建莊園主氣勢。可是德·比爾娜夫人和瑪裡奧幾乎沒有功夫顧及 這些。他們只想到他們自己,纏在他們自己互相張開的羅網裡,關在與世隔絕的牢寵裡, 相互之間除了另一個人以外,什麼也看不見。
  等到他們重新發現他們坐到了豐盛的碗盞前面,愉快的燈光下時,他們像是方從夢 中醒來。同時也發現已經餓了。
  大伙圍著桌子坐了很久,等到飯已吃完,大家又在舒暢的交談裡忘卻了如洗月光。 而且誰也沒有意思要出去,誰也沒有談起出去走走。難以覺察而且快得驚人的漲潮已經 水聲汩汩地湧到了沙灘上,一輪滿月也許正用它詩意的微明粼粼的微滿上,它也許正照 在繞著那座山的蜿蜒的城牆上,而且在那個浩瀚無邊,沙丘上有點點星火閃爍的海灣裡, 滿月也許正照進了海灣的唯一景色,照亮了那座修道院裡往事依稀的鐘樓——但是誰也 沒有興致再去看看。
  還沒有到十點鐘,瓦沙西太太已經睏得支持不住了,說要去睡了。這個建議毫無反 對就得到了通過。大家衷心說過了再會,就各自回了自己的房間。
  安德烈·瑪裡奧很清楚他會一點也睡不著;在他的爐台上他點燃了兩支蠟燭,推開 窗戶凝視著黑夜。
  在徒勞無益的期待折磨下,他的身體整個兒變得疲弱不堪。他知道她在那兒,近在 咫尺,兩重門將他們隔開了,而他無法和她相聚,就像無法制止海水淹沒這片土地一樣。 他的嗓子想放聲呼喊,他的神經在熬受因無法平息的徒然期待所造成的極大苦惱,他自 問該怎麼辦,他再也受不了隨這場了無結果的幸福之夜而來的孤寂。
  在城裡這條彎彎曲曲的唯一道路上,這家旅館裡所有的聲息都漸漸消沉了。瑪裡奧 一直用手肘支在窗台上,只知道時間在消逝,眼瞅著漲潮泛出的一片銀光,遲遲不想上 床,好像他得到了一種預感,有什麼好運將自天而降。
  突然間他覺得好像有一隻手在動他的門鎖。他一震,轉過身來。他的門慢慢打開了。 一個女人頭上披著白色花邊的面罩,全身裹在一件雪白綢子的羽絨大睡袍裡。她小心翼 翼地關上了她後邊的門;接著,像沒有看到他似的,逕直走到壁爐前面,吹滅了那兩支 蠟燭。站在明亮的窗框前面的他,快活得像被雷擊呆了。她因而感到,在愛情的覺醒之 下,心中的霧靄也變得清朗了。
  然而她睡得很好。直到貼身女僕來叫醒她,她才記得,要早起趕到那邊山上去午餐。
  來了一輛大四輪馬車接他們走。聽到馬車在台階前的砂礫上滾動的聲音後,她靠到 窗戶上,於是立刻就遇上了瑪裡奧在找她的眼光。她的心略略一跳。她吃驚而且心頭一 緊,覺察到這顆突突跳動、使血奔流的心有異樣新鮮的感受。像昨宵睡前一樣,她重複 默念:「我真要愛上他了!」
  等到她隨即面對著他時,她猜到他是這樣癡情,這樣為情所苦時,甚至她真想張開 雙臂將嘴貼上去吻他。
  他們只是對看了一眼,他為這一瞥幸福得臉色泛白。
  車子出發了。這是一個清新的夏日早晨,到處都是鳥雀啼囀和青春的氣氛。車下了 坡,駛過一條河,沿著一條小卵石路穿過許多村莊,卵石路顛簸得使馬車條凳上的旅客 要蹦起來。沉默了一長陣以後,德·比爾娜夫人就這條路的狀況開她舅父的玩笑;這就 打破了冷清清的局面,而空氣中蕩漾著的歡樂氣氛彷彿滲到了每個人心裡。
  突然間,在一個村子的出口,海灣重行露出來了,但不再像昨晚那樣一片黃,而是 閃閃發光的明淨的水,它淹沒了一切。沙地、鹽場,而且照車伕的說法,再過去一點連 路也淹了。
  那時,人們就得步行一個來鐘點,直等到潮水有時間退。 二
  第二天早晨他們都在旅館的門口互相見面道別。安德烈·瑪裡奧首先下樓,等她出 來,又高興又不安,心亂如麻。她會怎樣呢?她會是什麼態度呢?他們兩個人之間又會 變成什麼樣子呢?他剛經歷的是幸福無邊的春夢還是一場噩夢?她能隨心所欲地驅使他, 按她的心願將他弄得像個吸了鴉片神思恍惚的人或者在痛苦中受折磨的人。他在兩輛車 子的邊上走來走去,因為他們將分手了,他將經聖·馬洛結束他的旅行以圓謊,他們則 回到阿弗朗什去。
  他什麼時候會重見到她呢?她將縮短她的探親還是會延期?他真怕看到她的第一眼, 聽到她的第一句話,因為在昨晚的短促擁抱時,他一點沒有看清她,他們也幾乎沒有說 一句話,她毫無猶豫地獻身給他,只保持了一點兒羞怯,對他的撫愛既不留連也不熱衷, 然後她在悄悄走的時候輕輕說了聲:「明天見,我的好人兒!」
  這場特別快車式的奇怪的相會留給安德烈一種難以言傳的男性失望之感,感到不曾 收穫到他認為成熟了的全部愛情果實,同時也留給他以勝利的陶醉和隨之而生的渴望: 不要多久就能全面制服她的自信心。
  他聽見了她的聲音,身子一震。她嗓門很高,無疑是被她父親的什麼願望激怒了, 接著,當他看到她走到了台階的最高一級時,她還微微撅著嘴唇,表明她的不耐煩。
  瑪裡奧朝前走了兩步,她看到了他,於是露出了微笑。在她突然平靜下來的雙眼裡 流露出某種親切的表情,很快這種表情就擴散到了整個臉上。接著,通過她迅速伸出來 的溫柔的手,他得到了肯定:她對自己的以身相獻並非勉強也沒有後悔。
  「那麼我們得分手了?」她對他說。
  「真遺憾!夫人,我不知該怎樣表達我的難受。」
  她放低了聲音說:
  「這不會很久的。」
  因為德·帕拉東先生朝他們走過來,她用很低的聲音說:
  「您告訴大家您要花十多天到布列塔尼去轉一圈,可是不要真去。」
  瓦沙西夫人十分激動地跑過來,說:
  「你的父親對我說些什麼呀?說你要後天就走?可是你至少該呆到再下個星期一。」
  德·比爾娜有點兒憂鬱地回答說;
  「爸爸真傻,他就不能少說兩句。年年都是這樣,海水總弄得我神經痛,特別難受, 我是說過想走,免得要我又要養息一個來月。可是現在真不是議論這事兒的時候。」
  瑪裡奧的車伕催他上車,免得誤了去蓬托爾松的火車。
  德·比爾娜夫人問他:
  「那您呢,什麼時候您回巴黎?」
  他帶點兒猶豫的樣子說:
  「我還不大說得定,我要去看看聖·馬洛,柏雷斯特,杜阿納耐,特雷帕賽灣,拉 茲岬,潘馬施,莫比漢,總之布列塔尼的有名的港岬都看看。這得花上我……」
  裝腔作勢不聲不響地盤算了一陣,他誇張地說:
  「十五到二十天。」
  「這真是不少日子,」她笑著說「……我呀,要是我還像昨晚那樣神經痛,過不了 兩天我就得回去。」
  他興奮得都噎住了,真想大叫一聲:謝謝!他知足地在她最後一次向他伸出的手上 親了一個吻,一個情人式的吻。
  於是向瓦沙西一家子還有德·帕拉東先生千謝萬謝,說了許多客套話,表達了相互 欽慕之情後,便上了車子,轉過頭對著她,走了。德·帕拉東先生聽了他的旅行日程也 比較放下了心。
  他馬不停蹄地回到了巴黎,在路上什麼也沒有看見。他這一整夜都蜷在車廂的角落 裡,瞇著眼,交叉著胳膊,全身心沉浸在一件事的回憶裡,除了這次現實的夢境以外, 什麼也不想。等到回到家,在安靜的書房裡剛一坐下來,他就開始焦躁難熬,那顆貪得 無厭的心心急如焚,本來這兒是他常呆的:工作在這兒,寫信在這兒;在他這些心愛的 書、和他的鋼琴、提琴的包圍之中,他幾乎向來是心平氣靜的。他覺得驚奇,自己現在 怎麼會對什麼也沒有心思,什麼也不想做,怎麼會認為日常生活中習慣用來散心的讀書 和拉琴現在不僅不足以吸收他的思緒,甚至不能使他坐定下來。他自問該幹些什麼才能 使這種新的煩惱平靜下去,打心裡冒起了必須出門去走動走動的要求,這是一種從思想 感染到身體的、難以解釋的肉體煩躁不安,而且它就是一種單純本能的、難以平息的願 望:要去找找並找到誰誰。
  他穿上大衣,戴上帽子,打開門,接著在下樓梯的時候自忖;「我去哪裡呢?」這 時一個到現在為止他從沒有注意的念頭冒出來了——為了掩蔽他們的幽會,該有一個秘 密住處,得隱蔽而且漂亮。
  他奔走尋找,找遍了大街小巷,心神不寧地觀察那些一臉慇勤的看門人,臉色可疑 的女房東,窗簾不乾不淨的寓所,直到暮色已深的時候,他終於在奧特依區的一條巷子 裡,找到了在一座花園深處的一幢獨立小屋。這座花園有三個出入口,鄰近的一家地毯 店答應花兩天功夫給裝修好。他選好了窗門市,要了些很簡單的松木油漆傢具,厚厚的 地毯。這花園由住在一座大門近旁的麵包店看管,他又和這位麵包商的妻子談妥了由她 來照拂住宅的事務。他還約好了一個花匠來給沿房子的周圍種滿鮮花。
  所有這些安排把他在這兒一直留到八點鐘,當他精疲力竭地回到家裡時看到在他的 書桌上放著一張電報,他的心噗通一跳,打開一看,裡面是:
  「我將於明晚回家。續候通知。」
  他還不曾給她寫信,因為她要離開阿弗朗什,他怕他的信會誤投。他一吃過飯就坐 在飯桌上給她描述他心中的感受。這事又費時間又難,因為任何詞彙、語句、概念對他 都顯得太軟弱、貧乏、可笑,不足以精確表達這樣體貼、熱情的恩寵。
  他早晨醒來時接到了她的信,肯定了她將在當晚到家,信裡還要他幾天之內不要將 這事告訴別人,讓人家真正相信她還在旅行。她還邀他早晨十點左右到瑟納河上瓦窯公 園的「散步平台」1去散步。
  
  1法國公園中常有一片用牆圍土築高的平坦地帶,可以俯瞰附近風景,供散步瀏覽。
  他早一個鐘頭就到了那裡,於是他閒蕩在大花園裡,從那兒走過的只有些趕早的行 人、趕著去左岸政府部門上班的小官僚和各種工人。看到這些腳步匆匆,為了一日三餐 而奔走,從事叫人頭昏腦脹工作的人,他體味到了一種經過考慮而得的愉快,他感到自 己的生活真是幸福優越,與世無爭,真禁不住想感謝蒼天,因為對他而言,上帝大不了 是個亂施晴雨,對歲月和人生居心不良的主人。
  離十點還有十來分鐘的時候,他又走上平台,密切注意她的來臨。
  他想,她也許會要遲到的。剛聽到鄰近一座大建築物上的鐘敲過十點,他就聽到遠 遠有人的腳步聲。匆匆地穿過公園走來,像個趕著去上班的工人。他猶豫了一下。是她 嗎?他認出了她的步伐。可是奇怪,她的氣派改變了,穿著一件暗色簡樸的服裝。然而 她筆直朝著上平台的台階走過來,好像她久已慣於這樣。
  「瞧,」他想,「她大概常時喜歡到這兒來散散步。」他看著她提起裙子邁上第一 個石級,而後敏捷地跨上了其餘幾級。於是他迅速地朝前迎過去好快些見到她。她在跨 上平台時對他親切的微微一笑,可是笑裡也帶著點兒不安。她說:
  「您大不謹慎了。不能這樣暴露自己。我幾乎在利沃裡街就看到了您。來,我們到 那邊去找張椅子坐下,在橘樹園後面。以後該在那裡等我。」
  他忍不住要問:
  「那您常來這兒?」
  「是的,我很喜歡這個地方;而且因為我是作清晨散步,我到這兒來作早晨鍛煉, 一邊看看風景。這兒風景很好。而且這兒從來碰不到什麼人,要是到森林公園1去那就 不可能。可不要洩漏這個秘密。」
  
  1巴黎當時有兩大森林公園,此處當指布洛涅森林公園,為有錢人郊遊之地。
  他笑著說:
  「我一定保密!」
  一隻纖秀的手伸了過來,他偷偷地握住了這隻手,藏在他的上衣褶縫裡。他歎口氣 說:
  「我多麼愛您!我等您等得太苦了。您接到了我的信嗎?」
  「接到了,謝謝,真叫我十分感動。」
  「這樣說來,您不曾對我生過氣?」
  「真沒有。為什麼我會呢?您真的很體貼人。」
  他想找到些熱情的、充滿了感情和感激的動人詞句。可是沒有找到,而且也太感動, 耐不住選字擇句,他就反覆說:
  「我多麼愛您!」
  她對他說:
  「我要您到這兒來,因為這兒有水有船。這可和森林公園那邊完全不同,雖然那邊 也不錯。」
  他們在沿河一直都有的石欄杆附近,找了一張孤零零的、從哪個方面都看不見的凳 子坐下來。這時候,這一長條平台上僅有的人就是兩個園丁和三個看孩子的保姆。
  他們能聽到,在前邊腳下的碼頭上有些看不見的車輛在隆隆響過去,在緊靠著散步 場所那面牆的人行道上,也傳來了一陣腳步聲;他們一同面對著這片從聖路易島和聖母 院培群直到默東丘1的巴黎美景,仍然找不到他們想說的話題。德·比爾娜太太反覆說:
  
  1默東丘地位於瑟納河上,距凡爾賽十一公里,是座紡織工業城,亦以古跡名勝著 稱,附近森林茂密。
  「這兒真是怎麼看怎麼美!」
  可是他突然記起了那次在修道院塔頂作天際游的令人激動的往事,於是沉湎於對逝 去激情的惋惜之中。
  「啊!夫人,」他對她說,「您還記得我們在『狂人道』上的翱翔嗎?」
  「記得。可是時候一久,現在我想起來卻有點害怕了。天哪,要是我再重遊,真不 知會多麼頭暈目眩!我當時完全被廣闊的天空、太陽和海所陶醉了。瞧,我的朋友,我 們目前風光多麼出色。我太愛巴黎了,我。」
  他吃了一驚,隱約地感到那回在她心上出現的那種心情已經不復存在了。他喃喃說:
  「在哪裡都沒有關係,只要我是在您身旁。」
  她握住了他的手,沒有回答。這時候,這輕輕一握也許比一句甜言蜜語更使他心裡 浸透了幸福,使他一直壓抑在心裡的痛苦減輕了,他終於能說話了。
  他用些幾乎是一本正經的字慢慢告訴她,他永遠將生命獻給她,聽任她的調遣,做 能使她高興的事。
  她是感激的,但她是當今多疑時代培養大的女兒,擺脫不了傷人的諷嘲習慣,她帶 著微笑回答他說:
  「您別保證得那麼絕對。」
  他轉過身,正正地對著她,用深刻銳利的眼光一直看到她的眼底。他重說了一遍他 剛才對她說的話,而且更長更熾烈、更富於詩意。他將往日在那些熱情洋溢的信裡寫下 的一切,用這樣堅定的熱情表達出來,以致她聽得像在香霧繚繞之中。她覺得她作為一 個女人的每根纖維都受到了這張愛慕者的嘴的撫摸,勝於她有生以來所曾擁有。
  等到他說完了,她率直地回答他說:
  「我也是,我深深愛著您!」
  他們握著手,像那些在鄉間道路上並排走過的男男女女一樣,他們現在視線迷離地 看著在河上滑行的汽艇。雖然在巴黎,在遠遠近近繞著他們迴盪的無邊嘈雜聲中,在這 種充滿了社交氛圍的生活中,他們是與世隔離的,比他們在凌空高塔之頂的那一次還要 與世隔絕;有幾秒鐘他們真是完全忘記了在這塵世之中除了他們之外還有其他東西。
  是她首先恢復了現實感和對時間流走的感覺。她說:
  「您願意我們明天再到這裡重聚嗎?」
  他想了一會兒,於是有些對自己的要求不好意思地說:
  「好的……好的……當然……可是我們不能在別的地方再聚嗎?……這地是僻靜…… 然而……誰都能到這兒來。」
  她遲疑了一下:
  「這是對的……而且您至少得有十五天不要讓任何人看見,才能使人相信您的旅遊。 我們相會而不讓別人知道您在巴黎真是奇妙。可是這一陣我不能接待您。這樣……我想 不到……」
  他有點兒臉紅,又說:
  「我也不能請您到我家裡去。會不會有什麼別的辦法,別的地方?」
  她是一個講求實際高度理智而不忸怩作態的女人,既沒有吃驚也不覺得受了冒犯。
  「那也行,」她說「只是得有時候仔細想想。」
  「我考慮過了。」
  「已經辦了?」
  「是的,夫人。」
  「說說?」
  「您知道奧特伊區老場街?」
  「不知道。」
  「它通到圖納米路和讓-德-索熱路。」
  「接著說吧!」
  「在這條街,更恰當地說在這條巷子裡有個花園;花園裡有一幢小屋,還可以從我 剛才告訴您的另外那兩條路出進。」
  「接著說吧!」
  「這房子盼您去。」
  她開始想了想,而後一點沒有什麼不好意思地提了幾個女人特有的細緻問題。他解 答了,看來使她滿意,因為她一邊站起來一邊說:
  「好吧!我明天去!」
  「幾點?」
  「三點。」
  「我在七號門牌大門後面等您。請別忘了。只要走過時拍拍門。」
  「好的,再見,我的朋友,明天見。」
  「明天見。再見,謝謝。我真愛您!」
  他們站了起來。
  「別陪我,」她說,「在這兒呆十來分鐘,而後您從碼頭上走。」
  「再見。」
  「再見。」
  她走得很快,帶著一副那麼老老實實不引人注意的神氣,而且那麼倉倉促促,實足 像個精明勤儉的巴黎姑娘,一副規規矩矩去上班,在馬路上快步走的神氣。
  他心裡七上八下,怕房子明天準備不好,讓車把他送到了奧特依區。
  可是他發現滿屋都是工人。牆已經糊上了牆紙,地毯也鋪到了地板上。人們到處在 敲敲打打,洗洗刷刷。花園夠大而且雅致,是一座老公園的舊址,有幾棵巍峨老樹,幾 處茂密如林的樹叢,兩間花塢,兩片草坪和一些曲曲彎彎繞行於花壇與樹叢之間的小道。 鄰近的花匠已經來種了些月季、香石竹、天竺、木犀草等等,還有二十種別的經過小心 培植的植物,有的經過促開,有的延緩了花期,這樣使得一片荒蕪地裡的花圃能在一天 之內改造成為怒放的花壇。
  瑪裡奧高興得像是當著她的面贏得一個新的成就,在得到地毯商發誓保證明天上午 將所有的傢具統統就位以後,他就到各種商店裡去採購小擺設,想把室內佈置得花團錦 簇。他為牆壁選了近日從名畫上翻拍的出色照片,為壁爐和桌子選了德克廠的彩釉陶器, 還有幾件女人們常愛隨手可用的東西。
  他這一天就花掉了兩個來月的收益,而且他花得滿心高興,想起十多年以來,他就 一直節約,倒不是為了積蓄,而是沒有必要花,正好現在可以像個大爺似地花錢。
  第二天一早,他又到這間小屋裡,調度安排已到貨的傢具,並親自爬上梯子去掛燈, 給帷幔和地毯熏香。在狂熱激動和欣喜若狂的心態下,他覺得做的是最有趣的事,是他 從沒有做過的最美妙的事。每分鐘他都在看鐘,推算距離能見到她進來的時間還差多久, 他催促工人趕快,為了要弄得好一點,把東西安排佈置成最獨到的格局而心神不定。
  為了小心謹慎,在兩點鐘以前他就遣走了所有的人。於是在長短針慢慢地走完鐘面 最後一周的這段時間裡,在這座靜悄悄的房子裡,這個等待畢生最大幸福降臨的地方, 他獨自一人從臥室走到客廳,高聲說話,胡思亂想,伴著他的夢想津津有味地享受他從 未當過如癡如狂的愛情歡樂。
  他隨後走到了花園裡。陽光透過樹葉照到草地上,照到月季花壇上,那花壇的圓形 的格局叫人喜愛,真是上天也支持裝飾這次幽會。最後他躲到了大門後面,不時打開一 點兒門看,怕她弄錯了地方。
  敲三點鐘了,立即有十來座教堂和工廠的鐘也重複響了起來。他手裡拿著表等著, 當他耳朵貼著的門板上響起兩短聲輕輕的敲門聲時,他驚得一震,因為他一點沒有聽到 胡同裡的腳步聲。
  他打開門:果然是她。她也吃驚,看了看。她先用不放心的眼光觀察了那些最鄰近 的房子,於是放了心,因為住在那兒的幾家樸實小商人裡,她肯定一個人也不認識。接 著她抱著高興的好奇心細看這個花園,最後她將剛脫了手套的兩隻手背伸到她情人的嘴 巴上,接著又挽住了他的胳膊。
  她每走一步就說:
  「天哪!多漂亮!真想不到,真叫人喜歡!」
  看到了太陽透過樹杈間的一個窟窿照到的月季花壇,她喊起來:
  「這真是神仙世界,我親愛的朋友!」
  她採了一朵吻了一吻插到她的上衣襟。接著他們就進到房子裡;她顯得那樣高興, 使他真想跪到她的跟前。雖然他心靈深處有點感到她應當多注意些他,而不是這個地方。 她環視了一下自己周圍,激動高興得像一個在搬弄新得到的玩具的小姑娘,而且處在這 座她的婦人貞操的漂亮墳墓裡,毫無不安,她帶著一個受人奉承的行家滿意心情品味欣 賞這房子的風格。來的時候,她曾怕這房子平庸、簾帷灰暗變色,為別的幽會已經弄得 烏煙瘴氣。所有這一切正相反;新、意想不到、有情趣,是專為她安排的,而且花了不 少錢。他真合乎理想,這個男人。
  她轉過身來對著他用令人陶醉的召喚姿勢舉起了一對胳膊,於是他們閉上了眼緊緊 摟在一起吻了又吻,從中得到奇異的幸福與消魂的雙重感受。
  在這座寂靜無垠的別捨裡,他們臉貼臉、身體貼著身體,嘴對著嘴地過了三個小時, 安德烈神魂顛倒靈肉不分。
  在分手以前,他們在花園裡走了一圈,在一間花塢裡坐下,在那裡面,不管從哪邊 人家都看不見他們。安德烈感情洋溢,對她說話時像對著一個為他從神壇上走下來的菩 薩。她用一副無精打采的神氣聽著他說。遇到那些使她倦厭的人訪問過久時他曾常常從 她的眼神裡看到過這類神氣反映出這種厭煩。她臉上帶著多少有點勉強的溫柔的微笑還 握著他的手,她一直緊緊地握著,但也許主要是無意識過於有意識。
  她大概一點也沒有聽他,因為她在他一句話還沒有說完時就在半當中打斷了說:
  「我現在非走不可了。我得在六點鐘的時候到德·伯拉加奈侯爵夫人家去,我會到 得太遲的。」
  他十分小心地把她領到她進來時他開門的地方。他們互相擁抱接吻之後,於是朝著 馬路偷偷看了一眼,她就貼著牆根走了。
  等到只剩了一個人,他突然感到了一陣空虛襲來,這是那種擁抱之後消失不見了的 女人留給我們的空虛,漸漸遠去的腳步聲在我們心上撕開的奇怪的小裂口。他覺得像被 遺棄了,孤孤單單,什麼也沒有從她那裡得到。於是他開始在沙礫的小徑上徘徊,邊想 著現實與期望之間的永恆矛盾。
  他在這裡一直呆到晚上,才慢慢地平靜下來;現在他遠比她投入他的懷抱、獻身給 他之前更忘我地鍾情於她;後來他回到了他的寓所,可是食不知味,接著又開始給她寫 信。
  第二天的白天對他顯得真長,而晚上則成了漫漫長夜。他繼續給她寫信。她怎麼一 點不答覆他,一點不要求他說呢?第三天早晨,他接到了一個電報,約定下一天在同一 時間幽會。這張小小的藍紙條立刻將他開始遭受的等待之苦中解脫出來。
  和第一次一樣,她來得準時,親熱,帶著微笑;他們在奧特伊區那座小房子裡的會 面和第一次完全一樣。安德烈·瑪裡奧開始時有些吃驚,而且隱約有些心情不寧,因為 在感到她走近了時,沒有出現前次他曾感到過的相互之間的狂熾熱情。但是他更沉迷於 肉慾,漸漸忘卻了所期待的控制她的夢想,而沉湎於略有不同的已經得到的佔有了她的 幸福之中。他是由於愛撫而依戀她,這是最可怕的繩索,比什麼都結實,一旦拴好了, 而且緊到使一個男人的肉體勒出血時,就將永世無法解脫。
  二十天過去了,這麼甜蜜!這麼無憂無慮!在他心裡,就像應該這樣永無盡期。他 該水遠保持這樣;不和任何人見面,只為她活著。他處於才思貧乏卻又多愁善感的藝術 家心態裡,一直苦於等待,產生了要去過離群索居、埋名隱姓幸福生活那種不可能的願 望。
  她三天三天一來,沒有阻礙;看起來,她受到了這種幽會樂趣的吸引,受到這座成 了奇花異草花房的小房子的魅力吸引,還受到這種幾乎說不上危險,因為沒有誰有權跟 蹤她,而且充滿了神秘感的新鮮愛情生活的吸引,這種新鮮情趣來自那位情郎俯首帖耳 而且日益溫存的蠱惑。
  後來有一天,她對他說:
  「現在,我親愛的朋友,您該重新露面了。您明天該到我家中去過下半天。我已經 宣佈過您回來了。」
  他有些惋惜地說:
  「唉!為什麼這麼早?」
  「因為萬一人家知道您在巴黎,您在這兒出現就變得很難解釋,無法不讓人產生種 種假設。」
  他承認她有理由,同意明天到她家裡去。他接著又問她:
  「您明天接待客人嗎?」
  「接待,」她說,「而且還有個隆重節目。」
  這個消息使他不高興。
  「那類節目?」
  她高興地笑起來。
  「我說了好多奉承話作代價,才得到馬西瓦的同意在我家裡首演他的作品《迪東》 1,這是古代的情詩。伯拉加奈夫人自認她是德·馬西瓦的唯一保護人,這次可氣壞了。 然而她仍得來,因為她得唱。我有本事吧?」
  
  1迪東亦名艾裡沙,為梯爾王之女,夫為其弟所殺,迪東攜財物逃至迦太基。出貨 購地立迦太基城,迅速發展繁榮。當地原酋長逼婚,迪東自刎死。
  「您會有很多客人嗎?」
  「啊,不多,幾個知己朋友。您差不多都認識。」
  「我能不能免了不去參加這次聚會?我單獨呆著真舒服。」
  「啊!不,我的朋友。您得明白,我寶貝的是您,比誰都不一樣。」
  他一陣心跳。
  「謝謝,我會去。」 三
  「您好,親愛的客人。」
  瑪裡奧注意到了這不變是在奧特伊區時用的「親愛的朋友」,而且握手也很短促, 這是那種忙於社交活動、緊張激動的女人的匆匆一握。他朝著客廳走過去的時候,德· 比爾娜夫人則朝著十分漂亮的普裡厄夫人走過去;後面這位大膽的袒胸露肩和她的極力 模擬雕塑形態,使她贏得了一個略帶嘲諷意味的綽號「女神」。她是一位法蘭西大學院 語文學院的院士的妻子。
  「啊,瑪裡奧,」拉馬特喊起來,「您是從哪裡鑽出來的?人家以為您死了。」
  「我剛從菲民斯太爾1旅遊回來。」
  
  1FINISTERE為法國下不列顛地區所屬一省,瀕大西洋,為一半島。意譯為「地之 末端」,與瑪裡奧實際所去的諾曼地相距甚遠。
  他在談他的印象時,這位小說家打斷了他的話說:
  「您認識德·弗雷米納男爵夫人嗎?」
  「不認識,只是面熟,可是人家常給我說起她。說她很怪。」
  「怪女人裡的冒尖人物,可是有她的風趣,一大堆奇妙的現代意識。您來,讓我給 您介紹。」
  他拽著他的胳膊,把他拉到了一個常被人比作布娃娃的年輕女人旁邊,一個臉色蒼 白很可愛的金髮娃娃,簡直是魔鬼親手塑造出來害死長鬍子的大孩子的!她的眼睛細長 成縫,像要向上飛起來,有點中國人的味道;琺琅藍的眼珠在兩片很少張大的眼瞼之間 游弋,慢慢張闔的眼瞼生來就愛不斷垂下來,掩住這位尤物的秘密。
  她顏色清淡的頭髮閃顯出銀色的絲光,薄薄的嘴唇像是由工筆畫家畫上了以後由一 個金銀首飾工用輕巧的手刻開的。這位患神經官能症的女孩子從嘴唇間傳出來的聲音像 水晶般清脆嘹亮,她那些想法以獨出心裁的花招刻薄得出人意料,她還有冷若冰霜而致 命的魅惑力,她憑著這種聲色不動、錯綜複雜的天賦,擾得周圍人物的情慾和心情激盪 不已。在整個兒巴黎她被認為是上流社會交際界中最怪誕的女人,也是最才智橫溢者; 但是沒有人真正知道她是什麼樣的人,她想的是什麼,做的又是什麼。她一般居高臨下 地對男人有一種不可抗拒的力量。她的丈夫也是一個謎,一個和藹可親的大闊佬,他像 什麼也沒有看到。是他瞎了還是他漠不關心,還是縱容她?也許她確實除開那些怪誕行 為之外,沒有什麼需要他觀察的,而且很可能,他對那些怪誕行為也感到有趣,而且所 有的議論紛紛都朝著他去。有些很惡毒的謠言也是對著他的,甚至暗示他從她妻子道德 敗壞的秘密上賺錢。
  在她和德·比爾娜夫人之間,有天性的相吸之處,也有冷冷的妒嫉,往往經過一段 親密無間的日子,跟著又是一段凶狠敵對的時期。她們相互喜歡,相互猜忌,又相互觀 察,像一對專業的決鬥者,相互欽佩又想要互相廝殺。
  這時候,這位弗雷米納男爵夫人正得意洋洋。她不久前剛打贏過一個勝仗,一個大 勝仗:她打垮了拉馬特;她把他從她的敵人那兒俘虜過來,讓他疏了關係,收容到她招 來的隨從隊伍裡,公然奴役他。這個小說家像是由於他從這個不可思議的尤物處得到的 種種發現,而被控制住了,陷進了困惑之中,受到了蠱惑,變傻了;他忍不住對誰都談 這個女人,對這件事人們早已議論紛紛。
  在他介紹瑪裡奧的時候,德·比爾娜夫人的眼光從客廳的另一頭掃到了他身上,於 是他微笑著、對著他這位男朋友的耳朵說:
  「您瞧,這兒的那位女王不大高興。」
  安德烈抬起了眼睛;可是德·比爾娜夫人已經轉到了從捲起的門簾下出現的馬西瓦 身上。
  伯拉加奈侯爵夫人幾乎一步不離,緊跟在馬西瓦的後面,以致使得拉馬特說:
  「瞧!我們聽的將只是《迪東》的第二次演奏會,第一次可能已在侯爵夫人的車廂 裡演過了。」
  弗雷米納夫人加上一句:
  「我們的朋友德·比爾娜可真是丟了她收集品中最漂亮的珠寶。」
  瑪裡奧心裡頓時冒起了一股怒氣,對這個女人的一種憎恨,還有對所有這些人的突 然惱怒,對著他們的生活,他們的思想、他們的品味,他們無聊的傾向,他們玩偶式的 娛樂。於是乘著拉馬特彎下身子對這年輕女人說悄悄話時,他轉過身來溜開了。
  美人勒·普裡厄夫人在他前面幾步外一個人呆著。他走過去和她招呼。按拉馬特的 說法,在這種前衛式的環境裡,這位是個舊把戲。年輕、高大、漂亮、輪廓十分端正, 頭髮栗色,雲鬢如火。她態度和藹,以她的安詳親切的魅力,以平靜智慧的打扮,以一 種藏在誠摯樸素感情下面的積極助興的願望吸引人。她有堅定的擁戴者,她小心保護他 們別暴露在危險的對手前面。她的家滿足於作為至交的小圈子,這圈子裡的人也眾口一 詞地誇那位丈夫的美德。
  她和瑪裡奧談起來了。她很欣賞這個人的含蓄和智慧,別人不大議論他,也許他比 別人都更值得器重些。
  最後幾位被請來的客人到了。那位胖子弗萊斯耐喘著氣,還在用手絹再一次擦他那 個老發亮的熱腦袋;接著是汲汲於名利的哲學家喬治·德·麻爾特裡,又接著是德·格 拉維男爵和德·馬朗坦伯爵一起。德·帕拉東先生陪著他的女兒為這次聚會熱情接待客 人。他對瑪裡奧關心備至。可是瑪裡奧心頭沉重地看著比爾娜夫人來來去去忙乎別人而 不是他。確實有過兩次,她曾遠遠地對他拋過來迅速的眼風,意思說「我想著您」。可 是那麼短促,他也許誤會了它們的意思。此外,他不能不注意到德·拉馬特對德·弗雷 米納夫人的積極慇勤勁頭惹得德·比爾娜夫人發火。他想:「這只是對賣弄風情的氣惱, 是一位沙龍女主人對被偷走了一件希罕小擺設的猜忌。」然而他已經感到痛苦,他尤其 痛苦的是觀察到:她在不斷偷偷地用掩飾了的方式看他們,而對看到他,他自己,坐在 勒·普裡厄夫人旁邊卻毫不擔心。這是由於她控制住了他,她對此有把握,而另一位正 從她這兒溜走。那麼對她說來,這份愛情,昨天誕生的愛情已經變成了「這算個什麼 呢」,又有誰能不讓她心裡還有別的念頭繼續存在呢?
  德·帕拉東先生請大家安靜,於是馬西瓦打開了鋼琴,德·伯拉加奈夫人一邊脫下 手套一邊走到琴旁邊,因為她馬上就該歌唱迪東的激情。這時那張門又推開了,走進來 了一個年輕人,所有的視線都集中到了他身上。他高大英俊,長著鬈髯和短短的鬈曲金 發,一副純粹的貴族氣派。連勒·普裡厄夫人似乎也動容了。
  「這是誰?」瑪裡奧問道。
  「怎麼,您不認識他?」
  「真不認識。」
  「羅多爾夫·德·伯恩豪斯伯爵。」
  「啊,那位和希吉斯蒙·法貝爾擊劍的。」
  「就是他。」
  這件事曾轟動一時。德·伯恩豪斯伯爵是奧地利使館的參贊,前途遠大的外交家, 人家說是位風度翩翩的俾斯麥,據聞在一次正式宴會裡,有人對他的女皇說過一句不敬 的話,第三天他就和說這句話的人,一個有名的劍術家挑戰,把那位殺死了。在這次弄 得輿論嘩然的決鬥以後,這位德·伯恩豪斯公爵一夜之間變得與莎拉·伯恩哈特1齊名, 不同之處是他的名聲是出現於騎士式詩歌的光環之中。而且他動人善談,高雅卓出。拉 馬特談到他時說:「這可是個馴服冷酷美人的好手。」
  
  1莎拉·伯恩哈特(1844-1923):法國名演員,為當時演員之最。
  他慇勤有禮地坐到了德·比爾娜夫人的身邊,於是馬西瓦坐到了鍵盤前面,手指在 鍵盤上順著敲出了一串音符。
  幾乎所有的聽眾都搬了位置,移近了些以便既能聽清也能看清那位女歌唱家。拉馬 特的位置和瑪裡奧肩並肩。
  這時廳裡十分安靜,充滿了期待、注意和尊敬的氣氛。接著這位音樂家因一連串十 分慢的音符緩緩開頭,把人們帶進了音樂敘事詩的氣氛。引子裡有停頓,有輕鬆的反覆, 成串的短句,時而憂鬱,時而激昂,彷彿焦急不安,但意想不到地新穎獨創。瑪裡奧如 在夢中。他看到了一個女人,迦太基的女王,正當她青春高潮、美貌如盛開鮮花的時候, 款款地在浸潤於海水中的海濱行走。他想她正在忍受痛苦,她的心裡正十分煩惱,這時, 他仔細觀察起伯拉加奈夫人來。
  這位意大利女人站著不動,壓在她一頭彷彿浸透了黑夜的黑髮下的臉面色蒼白,眼 睛盯著前面,她在等待。在她精力充沛而略略有些嚴峻的臉上,她的眼睛和眉毛像幾個 黑色的斑點。在她整個兒棕色有力而熱情的生命裡,有某種震撼人心的東西,彷彿在陰 沉的天頂下,人們所感到的暴風雨將臨的威脅。
  馬西瓦一邊微微晃著他長頭髮的腦袋,一邊繼續用象牙琴鍵的音響效果敘述令人心 碎的故事。
  突然間這位女歌唱家的身上一陣戰慄;她微微張開了嘴,從那裡發出了一聲無限痛 苦令人心碎的歎息。這完全不是那些歌唱家在舞台上用戲劇式姿勢作出的悲劇式的絕望 叫喊,這也不是贏得滿場喝彩的受騙情人的動人歎息,而是一種難以形容的呼喚,出自 肉體而不是出自靈魂,出自一個被壓傷的野獸的嗥叫,是被拋棄的雌獸的哀鳴。然後她 靜下了;於是馬西瓦又開始敘述這位被所愛男人遺棄了的可憐女王悲慘動人的故事,而 且更熾烈、更痛苦萬分。
  這時,那個女聲重新提高了。她控訴,她敘述孤寂難熬的痛苦,敘述對昔日愛撫無 法平靜的飢渴和得悉他已永逝後的痛苦。
  她熱烈而動人的歌聲使所有的心都為之顫動。這位一頭黑沉沉的髮髻,一身深色衣 服的意大利女人像在熬受她所訴說的一切,在愛得發狂或者可以愛得發狂。當她不唱了 的時候,她眼睛裡充滿了淚水,她慢慢地擦乾了眼淚,拉馬特由於藝術家的激情而顫動, 側身朝著瑪裡奧說:
  「天哪,這刻她真是太美了,我親愛的:這才是一個女人,這兒她唯一算得是女 人。」
  接著,稍稍考慮了一會,又加上說:
  「說真的,又誰能有准?也許這不過是音樂帶來的幻景,因為萬事終歸空幻!但是 哪種藝術能引起幻象呢?只有音樂,而且能產生各種幻象!」
  在音樂詩篇的第一部分和第二部分之間有一段休息,於是大家熱烈地讚揚作曲家和 表演者,拉馬特在他的祝賀中更是十分熱情,作為一個天賦多感善解的人,對表達美的 各種形式都有同樣感受,他是真正誠懇的。他對德·伯拉加奈夫人描述他聆聽的體會時 所用的方式,捧得她都有些臉紅,而其他聽著他說的女人們則對他有些兒惱火。他也許 並不是沒有意識到頌揚所產生的效果。當他轉過身來想回到他的座上時,他看到公爵羅 多爾夫·德·伯恩豪斯坐到了德·弗雷米納夫人旁邊。她的神情像立刻和他談得很投機, 而且他們彼此笑來笑去,好像這種親密談話使他們都心說神怡。變得越來越沮喪的瑪裡 奧靠著一扇門站著,這位小說家走過去和他站到一起。胖子弗萊斯耐,喬治·德·麻爾 特裡,公爵德·格拉維和公爵德·馬朗坦圍住了正站著領茶的德·比爾娜夫人。她像是 圍在了一圈崇拜者裡面。拉馬特用譏諷的口吻叫他的朋友注意,又說:
  「然而,這是一個沒有珠寶的花環。我有把握說,她會把這些萊茵河裡的石頭子扔 掉,換上她所缺的鑽石。」
  「什麼樣的鑽石?」
  「當然是伯恩豪斯。那位漂亮的、不可抗禦的、無與倫比的伯恩豪斯,這次聚會就 是為他組織的,為了他才作出了這非凡之舉,決定要馬西瓦讓他的佛羅倫薩《迪東》到 這兒來唱的。」
  安德烈雖然不信,卻感到一陣刀戳似的心痛。他說:
  「她認識他時間長嗎?」
  「啊,不多,頂多十來天。可是在這一場短短的戰役裡,她為他使了大勁和制勝者 的策略。要是您那時在這兒,真會可笑的。」
  「啊!那為什麼?」
  「她是在德·弗雷米納家裡第一次見到他的。我那晚上去那兒吃飯。伯恩豪斯在那 家裡處得很好,這點您能看出來;只要現在看看就夠了,您看。就在他們相互招呼以後 的同一分鐘,我們這位漂亮的女朋友德·比爾娜就出發征討這位獨一無二的奧地利人。 於是她成功了,她還將繼續成功,雖然那位小巧的寡義薄情乃至心理反常都勝她一籌的 弗雷米納在說怪話,可是我們這位女朋友德·比爾娜在賣弄風情上更精深、更女性化。 我意思指摩登女性,就是說以其挑逗誘惑的技巧代替了往日她們內心的天然魅力。而且 還不應當稱這為技巧,要稱之為審美觀,女性美學的深層含義。她的全部能量在此。她 的自知之明令人欽佩,因為她愛自己勝於一切;而且她在選定征服一個男人的最好方法 和發揮自己長處吸引我們上從不犯錯誤。」
  瑪裡奧不同意,說:
  「我認為您誇張了;她對我一直很爽直!」
  「那是因為對您而言,爽直是竅門。此外,我並不是單說她壞話;我仍然認為她比 所有她的朋類都高明,然而她們都不是『女人』。」
  馬西瓦幾聲和弦使他們靜下來,於是德·伯拉加奈夫人唱起了詩篇的第二部分,在 這部分演唱裡,她真是成了一個出色的因慾火中燒而了無希望的「迪東」。
  可是拉馬特一直盯著德·弗來米納夫人和德·伯恩豪斯密談。
  等到鋼琴的最後餘音消失在掌聲中時,他滿腔氣憤,彷彿在繼續一場辯論,答覆某 個對手似地接著說:
  「不是的,這些不是女人。她們中間最誠實的也是個不自覺的母夜叉。我越瞭解她 們,我就越無法從她們之中找到一個真正的女人應當給我們的甜蜜醉人的感覺。她們也 有使神經醺然的時候,但同時也使人憤怒、因為她們是不真誠的。唉!嘗嘗也很不錯, 但是沒有法子和陳年老酒相比。您瞧,我親愛的,女人之所以降臨世上原不過為的兩件 事,只有這兩件事能體現她們的真實價值,體現她們的偉大、她們的特色,這就是愛情 和孩子。我這些話像普魯陀姆1先生說的。然而目前這些女人不懂愛情,不想要孩子; 她們要是由於不機靈而有了,那就是一場煩惱,接著就是個包袱。老實說,這是一群怪 物。」
  
  1是出自法國作家Henri Monnier所著小說《約瑟夫·普普陀姆回憶錄》中的典型 人物,一位庸碌知足的低能官吏。
  這位作家所用的激烈語調和在他眼睛裡閃爍的怒火使瑪裡奧感到驚訝,他問道;
  「那麼,為什麼您半輩子都繞著她們的裙子轉呢?」
  拉馬特怒氣沖沖地回答道:
  「為什麼?為什麼?就是因為我喜歡這樣,還用說!還有……還有……您能防止醫 生進醫院去看病人嗎?她們就是我的臨床病人,這些女人。」
  這種想法似乎使他平靜了下來。他接著說:
  「而且我喜歡她們,因為她們屬於現代。坦白點說,我也幾乎不再是個男人,不亞 於她們不是女人。當我差不多會愛上其中一個的時候,我就『尋找』和觀察能使我解脫 的一切因素,抱著那種化學家親自服毒以體驗毒素作用的好奇心。」
  沉默了一會兒,他仍然又說下去:
  「用這種方式,我就永遠不會被她們纏住。我玩她們的把戲,玩得和她們一樣好, 也許比她們還要好,並且這對我寫書有用,而她們玩的把戲對她們一無用處。她們真傻! 所有受挫折的女人,所有動人的受過折挫的女人,等到她們對自己狀況敏感的時候,所 得到的不過是暮年的痛苦和難堪。」
  聽著他說的時候,瑪裡奧覺得自己彷彿在長雨不斷、大地陰沉的日子裡被人淋得一 身透濕,淒涼憂抑。他雖然知道總的說來這位作家的話不錯,但是他也不能認為他的話 全有道理。
  於是他有點兒不大快活地提出不同意見,主要不是為女人辯護,而是想揭示在當代 文學中她們的魅力減退變化的原因。他說:
  「在文學家和詩人頌揚她們,促成她們幻想的時代,她們追求並且認為在生活中找 到了相當於她們內心從書籍裡揣測到的東西。現在呢,你們堅持消除所有詩意動人的外 表,只表現令人掃興的現實。然則,我親愛的,書裡沒有了愛情,生活裡也就沒有了愛 情。你們是觀念的發明者,她們相信你們的發明。你們現在只是精確現實的召魂人,而 她們因為跟在你們後面,於是也開始相信一切的庸俗面。」
  對文學討論經常有興趣的拉馬特在開始一場宏論時,德·比爾娜夫人走到了他們旁 邊。
  她確實是處在她的一個非常日子裡,穿得叫人目眩,角逐的心情使她帶著一副大膽 挑逗的神氣。她坐下來說:
  「我就是喜歡這樣,突然出現在兩個談天的男人前面,除非他們是在議論著我。你 們兩位是這兒唯一使大家有興趣聽的人。你們在議論什麼?」
  拉馬特毫不侷促而且用一種文雅玩笑的口吻向她介紹了提出的問題。接著在想當著 女人們的面炫耀自己的慾望刺激下(這是沉湎於榮耀的人常有的),更加精神抖擻地介 紹了他的論點。
  她立刻對這場爭論的企機感到了興趣,而且她自己也受到這個主題的刺激參加了進 去;她十分機智、策略而且恰如其分地為摩登女性辯護。有幾句關於最可疑的女人也能 忠貞不貳的話,是小說家聽來不可理解的,可是卻使瑪裡奧怦然動心。當她已經走開, 準備坐到一直不放走公爵德·伯恩豪斯的弗雷米納夫人旁邊去後,拉馬特和瑪裡奧都對 她方纔所顯示一切有關女性的知識和所表示的風度心悅誠服,相繼誇她是無與倫比的傑 出女人。
  「請瞧那一位!」文學家說。
  這是一場了不起的決鬥。他們談些什麼呢?此時此刻,這位奧地利人和這兩位女士? 德·比爾娜走過去的時候正是這兩位雖然願意在一起,但密談拉得太長,也變得單調了 的時候;於是她打斷他們的密談,帶著不屑的神氣對他們複述所有她剛從拉馬特嘴裡聽 到的東西。這些來自那位新近被弗雷米納夫人征服過的男人的所有的話無疑適用於她, 於是又都在一個十分精明完全能理解的男人前面重複了一遍。對這個有關愛情的永恆話 題的火又重新點燃起來;於是這房子的女主人對拉馬特和瑪裡奧做了個手勢,要他們也 來參與。接著當這些嗓門都提高了的時候,她叫所有的人都過來。
  跟著就是一場愉快熱情的大辯論,人人都來插一句,於是德·比爾娜夫人從中找到 了成為最敏銳最有趣的人的辦法,她用些詼諧有趣的論點,讓這種情緒真真假假地延續 下去,因為她真是處於勝利的一天之中,她從不曾有過比今天更活躍、機智而漂亮的日 子。 四
  瑪裡奧一走出德·比爾娜夫人的家,她在場產生的那種辛辣的魅力就消失了,他感 到在他的周圍,他的身心裡,空氣裡乃至整個兒世界上,長期以來曾支持他生活,而且 使他生氣蓬勃的幸福彷彿消失了。
  發生了什麼事情呢?什麼也沒有,幾乎什麼也沒有。在這次聚會結束的時候,她曾 有一兩次用眉目傳情對他親切表示:「我心裡只有您。」可是他感到她剛才對他洩露了 許多他寧可不知道的事情。這也算不上什麼,幾乎什麼也算不上;可是當他知道在這二 十天裡,她又拾起了她的舊日生活,作了那麼多的拜訪,耍了那麼多手段和策略,重新 開始了可憎的風流比俏的角逐,擊敗對手,追逐男人,高高興興接受恭維,對他以外的 人普施恩澤時,他簡直愣住了,像個發現了他的父親或母親有可疑行跡的人。這二十天 裡,他曾以為她會按她許過的願(他也一樣許過),讓分分秒秒都奉獻給他們剛誕生的 新鮮火旺的愛情感受!
  可是竟已這樣!她什麼都干了,都已經干了!唉!以後他就不會奇怪了。他懂得什 麼是世俗生活、女人、感情,他從不曾有過非分苛求,也沒有因多疑而生的煩惱,他的 智力足以理解一切。她漂亮,生來使人喜愛,為的是接受男人的敬意,聽庸俗的恭維。 在所有的人中,她挑選了他,大膽徹底地委身給他。他曾是而且將繼續是:既是對她的 水性楊花感恩知報的奴役,同時又甘心做她那種美婦人生活的旁觀者。可是在靈魂深處, 在最微妙感覺聚集的晦澀方寸之地裡,仍有某種東西使他痛苦。
  很可能他有過錯,自從他自我衡量以來,他總是有諸如此類的過錯。他進入社交界 時感情上過分謹慎。他心靈的表皮過於嬌嫩。由於害怕接觸和冒犯摩擦,造成了他生活 在孤獨之中。他有缺點,因為這種冒犯往往來自不能容忍、天性一點不能寬容別人與我 們差異過大。他知道這一點,而且常常看到;可是他仍然不能改變他生活裡的特殊感性 震盪。
  假使,她要他迴避開她的沙龍,並且在她賜給他的這些幸福日子裡躲起來,這都是 為的轉移視線,避開眾目睽睽,確保日後和他的永久歸屬,他當然沒有任何理由責備德 ·比爾娜夫人。那麼為什麼他心裡會有這種痛苦呢?唉!為什麼?這是因為他曾以為她 整個兒都是屬於他的,而他現在才認識到,他永遠不可能抓住、控制住這個女人大極了 的活動面,她是屬於整個社交界的。
  此外,他也很明白整個人生原就是那麼回事,直到現在他向來都是萬事聽其自然的, 將自己對不盡如意的不滿隱藏在自願放逐之下。可是他曾想過這次,他將最終得到一直 企望一直等待的「百分之百」;然而世界上根本沒有「百分之百」的純粹。
  他一宵過得十分傷感,他用論證分析他所經歷體會的痛苦印象,以緩解自己。
  等到他上了床,那種感受不但沒有減輕卻反而增強了,由於他不想讓自己有任何地 方未經認真解剖,他追根究底地搜尋他內心新苦惱的來由。這些苦惱去而復來,彷彿陣 陣凜冽的寒風催醒了他愛情裡還微弱隱約的痛苦,它們像能為一陣風勾起的神經痛一樣 令他不安,威脅他可怕的苦難將臨。
  他開始明白,他在妒嫉,不僅像個狂熱的情人,而且像一頭控制一群的雄獸。當他 沒有再看到她和男人們和她的那群家臣共處時,他忘記了這種感覺。他也曾大致料到這 種感覺會怎樣,但剛才發生的變化太大,與想像中的大不一樣。他曾以為在那些頻頻秘 密幽會的日子裡,在那段應當是與世隔絕、熱情如熾的動情擁抱的日子裡,她應當關心 的只有他;然而他發現了他這個情婦和以前一樣、或者更甚地忘情於所有她舊日的無謂 風騷裡以此為樂,將自己生命浪費於任何來者,而不將她自己最寶貴的精華留給所愛的 人。他感到自己在肉體上的妒嫉有過於心靈上的妒嫉,不是隱約不清像醞釀中的渴望, 而是以明確的方式妒嫉,因為他在懷疑她。
  開始時,他是直觀地懷疑,在他的血管裡,更甚於在他思路裡有一種不信任感在隱 隱起伏,那是由於一個男人對他的女伴的把握不定而引起的。到發生了那種困惑後,他 真地懷疑了。
  對她說來,到底他算什麼呢?是第一個情夫還是第十個?是那位丈夫德·比爾娜先 生的直接繼任人還是拉馬特的,馬西瓦的,喬治德·麻特裡的繼任人?也可能是德·伯 恩豪斯的先行者?他對她知道些什麼呢?只知道她漂亮迷人,比別的任何女人都風度翩 翩,聰明、靈巧、風趣,但是性格多變,易於倦厭、疲乏、挑剔,關心自己勝於一切, 而且無止無休地賣弄風情。在他之前她是不是有過一個乃至幾個情夫?要是她不曾有過: 她能這樣大膽地委身嗎?她哪裡來的那種膽量,那天晚上在那個小旅店裡推開他臥室那 張門?她後來會這樣方方便便到奧特依區那幢房子裡來嗎?在到那幢房子來以前,她只 問了幾個經驗豐富而謹慎的女人的問題。他按習慣於這種幽會而審慎的男人方式作了答 復;於是她立刻信任地、有把握地回答了「好的」,也許她從以往的風流逸事裡得過驗 證?
  她拍那扇小門時多麼氣派而又不引人注意,可在門後等待的他,心跳得都支持不住 了!而且她進來後也沒有顯出激動,只操心靈弄清會不會有人能從鄰舍認出她來!她竟 能對這幢租來配上傢具為讓她委身的性質不明的房子立刻就感到十分自如!一個女人, 一個初出茅廬的,縱使大膽脫俗蔑視成見的女人,她能在第一次幽會,跨進一個完全陌 生的地方時,保持那樣鎮靜嗎?
  假使她不是多少對這種愛情的逍遙行為相當熟練,而且假使這種事情的交往還不曾 耗盡她天生的羞恥之心,那麼她能不感到精神上的慌亂,肉體上的躊躇,兩腿會本能地 踟躕不前,不知往哪裡走好嗎?
  在暖和的床上,這些他心靈上的痛苦甦醒過來了。在這種無法忍受的刺激人的激動 下,變得興奮的瑪裡奧焦躁不安,像個被那一連串假設拴住、拽住並往坡下滑的人似的。 他也試過不再想下去,打斷那串想法;他尋找、也找到了、也細細品味過那些使人定心 的正面的回憶;可是在他心中正在萌生一種恐懼,而他無法阻止它生長壯大。
  然而她有什麼可以讓他責備的呢?除了她不完全像他一樣,不像他那樣去理解人生, 在她心田裡缺少一根和他安全協調的弦之外,什麼理由也沒有。
  第二天早晨,他一醒過來,想再見她的渴望,想到她的身邊去鞏固自己對她的信念 的願望在他心裡如饑如渴地增強起來,他於是等待適合於他去作第一次正式訪問的時候。
  她正在內客廳獨自一人在寫幾封信,看到他走進來,她伸出雙手迎著他。
  「啊!您好,親愛的朋友。」她說時的神氣那樣熱烈快活,那樣誠摯,以致所有他 想過的那些可憎的事,它們曾在他心靈中浮蕩過的陰影都在這種接待下煙消雲散。
  他傍著她坐下,於是立刻向她訴說自己對她的愛,因為這已經和以前的愛不是一回 事了。他抱著深情向她解釋在世界上有兩類戀人:一類是色情狂,一旦勝利,第二天起 就熱情消退;另一類是佔有將他變成奴隸、俘虜;對於這類人,感官的愛和男人往往向 某個女人發出的非物質的、無法表達的呼籲混合在一起,從全面而令人痛苦的愛情裡孕 育出了特別的侍奉關係。
  使人痛苦,確實如此,而且雖多少有點兒幸福,但永遠在折磨人,因為即使在最親 密的時刻,也沒有能滿足我們自己心中對「她」的渴望。
  德·比爾娜太太聽他聽得神往,動情,越聽越激動,激動得有如在劇院裡聽一個演 員出色地扮演了他的角色,而且由於他喚起了我們自身生活中的迴響而感動了我們。這 確實是一種迴響,是那種由真摯愛情引發的擾亂人心的迴響;然而這種愛情呼喚是對著 她的。對這一切,她感到十分高興,高興她引發了這種感情,高興這種感情是發生在一 個能這樣表達的男人心裡,一個明顯使她十分喜愛的男人心裡,她對他真是依戀,她越 來越需要他,不是為了她的軀體她的肌膚,而是為了她神秘的、如此貪圖撫愛、貪圖男 人的歌頌和侍奉的女性生命。她高興到這種程度,以致想擁抱他,將自己的嘴賜給他吻, 將自己整個兒賜給他,使他永遠這樣崇拜她。
  她坦率地、毫不忸怩地用某些女人特賦的深奧技巧回答了他,向他指出他對她的愛 心又有了很大的進步。而且很巧,這天一直到黃昏,都沒有人到客廳裡來,他們單獨在 一起互訴衷情,用語言表達相親相愛,但是這些語言在他們心裡的涵義卻完全不同。
  當德·伯拉加奈夫人來時已經是掌燈時分了。瑪裡奧告辭了,在德·比爾娜夫人送 他到前面客廳裡時,他問她道:
  「什麼時候能在那邊看見您呢?」
  「您願意在星期五嗎?」
  「那好。幾點?」
  「照舊,三點。」
  「星期五見。再見了,我熱愛您。」
  在等待這次幽會的兩天裡,他發覺感到從未曾有的空虛印象。他缺少一個女人,除 了她,任何東西都不復存在。而且由於這個女人並不遠,是可以找到的,只是由於單純 的習俗阻礙他隨時去找她,甚至和她一起生活,他得在孤寂中,在有時過得太慢的時間 流逝中煎熬,在一種輕而易舉卻絕對無法辦到的期待中煎熬。
  星期五他比約定早了三小時到達幽會地點;可是他願意在她會要來的地方等待,這 使他神經安適了一點,在她不會去的地方等待已經使他精神上受夠苦了。
  離盼望的三點鐘還很早,他就呆在門附近了,等到聽到報三點鐘的時候.他開始不 耐煩得身體都發顫。報一刻了,他謹慎地將腦袋伸到門框和門扇之間,觀望這條小巷子。 路上兩頭之間沒有一個人。分分秒秒對他都變得慢慢受不了。他不斷地掏出懷表來,而 當指針到了半點的時候,他心裡的印象覺得已經在這兒站了不知多久了。他忽然發現在 人行道上有一陣輕微的聲音,和戴手套的手輕輕拍在木頭上的聲音,使他忘卻了煩惱而 滿心感激。
  她略略有點兒喘,問道:
  「我太晚了吧?」
  「不,不算太晚。」
  「您想想吧,我幾乎來不了。我家裡滿是客,而我又想不出怎麼能把他們全送出大 門。告訴我,在這兒您用的是您的名字?」
  「不是,為什麼問這個?」
  「為了萬一我有無法解決的障礙時,好送個專遞給您。」
  「我叫尼科爾先生。」
  「很好,我不會忘了。天哪!這園子真漂亮。」
  看到他的僱主毫不反對付出高價,這個花匠就維護更新,不斷增加新花,把有幾座 香噴噴花壇的草坪弄得五彩繽紛。
  面對著一大叢天芥菜的花壇,她在一張凳子前面停下來:
  「我們在這兒坐一會兒,」她說,「我來給您說一個很滑稽的故事。」
  於是她給他說了最近的一場鬧劇,對此她現在還很激動。人家說馬西瓦太太是藝術 家所娶的一個舊日情婦,妒嫉得要命,在一次晚會上她闖進了德·伯拉加奈夫人家裡, 正當作曲家伴奏那位侯爵夫人唱歌的時候,她演了一場驚心動魄的鬧劇。為此,那個意 大利女人氣極了,客人們則又驚奇又好笑。
  氣壞了的馬西瓦想設法把她帶開,拽走那個打他耳光,揪他頭髮和鬍子,又咬又撕 他衣服的妻子。
  她箍住了他,使他動彈不得,這時候拉馬特和兩個僕人聞聲趕來,使勁把他從這個 潑婦的手爪裡、牙齒裡拉出來。直到這對夫婦走了,才算平靜下來。從這時候起,這位 音樂家就總見不到了,而這場鬧劇的目睹者到處說這件事,添油加醋,使它變得十分精 彩有趣。
  德·比爾娜夫人對這件事十分興奮,精神貫注得沒有任何事能使她分心。馬西瓦和 拉馬特的名字在她嘴上翻來覆去沒有完,刺激得瑪裡奧惱火。
  「您是剛才聽到這件事的嗎?」他說。
  「就是,還不到一個鐘頭。」
  他心裡苦澀地想:「這就是她晚來的原因。」
  後來他問道:
  「我們進去嗎?」
  她心不在焉,順從地低聲回答說:
  「好吧。」
  她來去匆匆,過了一個小時走了。當她離開了以後,他一個人回到那幢冷清清的小 房子裡,坐到他臥室裡一張矮椅子上。在他整個兒身心裡留下的印象是她不再屬於他了, 就和她根本沒有來過一樣,留下的是一個黑洞。他向著洞底張望,那裡面什麼也看不見。 他想不通,他再也想不通。假使她一點沒有迴避他的吻,她剛才至少是不可思議的心神 不定,缺少接受他的願望,游離於他的熱情擁抱之外。她是沒有逃避,她是沒有躲開, 可是她的心似乎完全沒有和她一起進到房子裡來,她的心留在某個地方,很遠,在那兒 遊蕩,為一些小事分心。
  他於是清晰地看到他也是同樣地用靈魂與感官愛她,也許後者上更多。他無效果的 愛撫造成的失望,激起了他一種想去追她的瘋狂願望,想找她回來重新佔有她。可是為 什麼呢?有什麼好處呢?既然這是顆朝三暮四的心,今天惦著別的事而不在此!因此他 應當等待時日,那時像她對其他的一時愛好一樣,愛情會成了這個水性楊花的情婦的心 血來潮。
  他慢慢地回到家裡,十分疲乏,邁著小步,眼睛看著人行道,活得累了。這時他想 起了他們根本沒有約定下次的幽會,包括到她家的約會,也沒有約定到其他地方。 五
  一直到冬天開始,她基本沒有失過約。她守信但沒有準時。在頭三個月,她遲到的 時間變化在三刻鐘到兩小時之間,由於秋季的頭陣雨,逼得瑪裡奧撐著一把傘躲在花園 的門後等她,腳踩在污泥裡,一邊哆嗦。於是他叫人在門後搭了一個小木頭棚子和一個 有頂有牆的過廳,免得每次幽會時感冒。樹木不再是鬱鬱蔥蔥,原來是月季和其他植物 的地方,現在是高大的菊花花壇,有白的、粉紅的、紫色的、絳紅的、黃的;在充滿了 雨後枯葉的陰鬱氣味的空氣裡,這些晚季的高貴花朵散發出它們微微刺鼻的藥香。在那 座小房子前面是些五彩繽紛,由人工培植成的稀罕品種出於園丁的安排構思,組成了一 個色氣清淡、變化萬千的又大又寬的十字形花圃,許多新奇品種在圃中昂然怒放,瑪裡 奧每次走過這個花圃時,禁不住心緒低沉,暗想這個花十字架像是標誌著一個墳墓。
  他現在已經熟悉在大門後小棚子裡的漫長等待了。雨落到他安排鋪上了茅草的棚子 頂上,然後沿著牆板滴下來;於是每次在這座候駕的小教堂裡,他就重溫那些相同的感 想,重新開始一樣的推理,回憶同樣的期望,同樣的焦慮;同樣的洩氣,傷神。
  對他說來,這是一場沒有預料到的連續不斷的鬥爭,一場耗費精力的劇烈心理鬥爭, 對象是一件抓不住的,也許不存在的事物:這個女人心中的愛情。他們的那些幽會太難 於理解!
  她有時喜笑顏開滿心高興來了,就想談天,帽子不脫,手套不脫,面罩也不脫就坐 下來,也不親吻。在這種日子裡,她想不到要擁抱。她腦袋裡一大堆吸引她關注的事, 一大堆比將嘴唇伸給一個失望得心痛如絞的情郎更吸引她關注的事。他坐在她旁邊,心 上嘴邊充滿了根本沒有機會說出來的熾熱的話;他聽著,他答覆,還得儼然像對她說的 十分感到興趣。有時他試著去抓住她一隻手,她心神不定,友好而平靜地隨他捏著。
  有時她彷彿更體貼些,對他體貼些;可是他不安地瞅著她,用敏銳的眼光瞅著她, 用無法整個兒贏得她的無奈眼光瞅著她,於是他明白了,猜到了,這種相對的深情時刻 源於在這些日子裡,她的念頭沒有受到別的人或者事的激動或者干擾。
  此外,她的經常晚到使瑪裡奧體會到,已沒有迫切的心情推動她來相會。人們會匆 匆去找所愛的人,所喜歡的人,吸引他的人;可是人們經常對不吸引他的人遲到,任何 事都可以成為晚到和中斷行動的借口,把隱隱約約使人痛苦的時間拖遲。他總是想起利 用他自己所作的一個奇怪比較。夏天的時候,他盼著沖涼的念頭使他加快了每天的梳洗 和早晨出去之前淋浴,可是到了大冷天日子裡,在出去以前他會發現家裡有如此之多的 小事要做,以致他總是比慣常要晚一個來小時才入浴。奧特伊區的幽會對她就像是冬天 的淋浴。
  她已經有一段時間經常將幽會的間距拉長了,一個專遞將幽會延到第二天,像是為 了找個不可能來的借口,到最後一小時才送來,她總能找到可以說得過去的理由,但是 這些理由弄得他心神激動,而且神經緊張得簡直難以忍受。
  假使她對已經歷過的,而且也感覺到的總在增長的這種愛情流露出某種冷淡,某種 厭煩,他也許就會因之生氣,接著憤怒,接著洩氣,終於平息。可是她顯得相反,比任 何時候都更眷戀、更因他的愛情而高興,更願意維繫他的愛情。對他的愛情的答覆是友 好偏愛。這些偏愛已經使得她的其他崇拜者開始起了妒嫉之心。
  在她的家裡,她從不嫌他去得太多,即使每次告訴瑪裡奧說她有事不能去奧特伊區 的電報,也總堅持請他去吃晚飯或者晚上去消磨一個鐘點。開始他將這些邀請看作一種 補償,後來他不得不承認她真地很喜歡見到他,比對所有其他的人都更喜歡。她真是需 要他,需要他的崇拜者語言,他的多情目光,他貼近身邊時的動人感情,他當場審慎的 親熱表示。她需要這些,就像一個偶像要變成真正的神就需要祈禱和信仰。哪伯只有一 個信徒走進了聖殿,他崇拜,祈求,頂禮膜拜,虔敬訴苦,醉倒在對她的信仰之中,她 也就可媲美於伯拉麻、安拉1或者耶穌,因為所有被人愛戴的存在都是一種神衹。
  
  1分別為印度教的尊神和回教的教主。
  德·比爾娜夫人自認為比任何人都更是生來就為扮演被崇拜角色的,生來就為的承 擔自然安排給女人受人崇拜追求的任務,以美貌、風度、魅力和萬種風情來征服男人。
  她確實是這一類人間女神、敏感、驕倨、挑剔、傲慢,被一幫子鍾情的男人捧得神 化,像是遍體馨香。
  這時她對瑪裡奧的感情和強烈的偏愛幾乎是公開表現出來的,不在乎人家對這會說 什麼;也可能私下裡還盼著能刺激煽旺別人。現在到她家裡去的人很少會見不到他在場。 她總是安排他坐在一張大圓椅裡,拉馬特把它叫作「住持教士禱告席」;而且她對整晚 和他單獨相處,和他閒談並聽他議論感到由衷的樂趣。
  他給她揭示的這類私生活;這種和一個討人喜歡、聰明有教養的人經常一起的私生 活使她感到興趣;而且他是屬於她的,正如散放在桌子上的那些小擺飾是她的。她也漸 漸同樣向他吐露了有關她自己的事情,她的思想、她的個人秘密,將這些貼心的秘密話 說給別人聽和聽這些一樣,都是叫人舒暢的。她感到和他在一起比和別人同處更自在、 更真摯、親切,於是更喜愛他。她也體會到了對女人們說來的一種難得的感受,那就是 真說了些實事,將她可以自由處理的思想和感情全部托給了一個人。這是她從沒有做過 的。
  對她說來這已經是很「多了」,但是對他說來這仍是很「少」。他等待,他一直在 企盼這個生命最終決定性的棄甲丟盔,將她的靈魂交到他的愛撫之中。
  她對這些愛撫彷彿看成是無聊的、礙事的,甚至是難受的。她委屈地接受了,並不 是沒有感覺,但是很快就乏了;而這種疲乏很可能引起了她的厭倦。
  那些最輕微、最不足道的愛撫彷彿也叫她厭煩,受不了。有時,在聊天的時候,他 抓起她一隻手吻她的指頭,將指頭一個一個輕含在他的唇間一小口氣一小口氣地像吸糖 果似地吮它們,她彷彿總想把指頭擺脫出去,於是他整個胳膊裡感到一種隱隱想抽走的 勁頭。
  到了結束拜會,要走的時候,他在她的衣領和後頸髮際的脖子上留下一個長長的吻, 在她的貼身衣服的摺縫之間覓取她身體的芬芳,而她總有一個輕輕的退縮動作,然後她 的皮膚用一種難以覺察的活動從這個知己的嘴巴下溜開來。
  他像刀割一樣體驗到這些,於是他帶著不斷流血的傷口回到了他孤寂的愛情之中。 她怎麼一點也沒有普通女人們幾乎都有的那種繼自願的而不是求財的委身之後的衝動階 段呢?這個階段常常會很短,跟著就是疲倦最後是厭倦。可是像這樣根本沒有的情況是 很少見的,不是說要一小時、一天!這個情婦沒有將他當作情人,只是她生活中一個聰 明的夥伴。
  他對此有什麼可抱怨的呢?那些全心全意委身的女人所能給予的也許還不及此吧?
  他不是抱怨他是害怕。他是怕別人,怕突然出現的那個人,明天或者後天碰到的什 麼人,任何人:藝術家、紈褲子弟、官吏、蹩腳演員,不管是誰,一個生來就是討她這 雙女人眼睛喜歡的人,而且沒有別的理由喜歡,只是因為他就是他,這位「他」首次深 深激發了她迫切張開雙臂去擁抱的願望。
  他早已疑忌未來,同樣他也曾有時猜疑未知的過去,而且這個年輕女人的所有知交 都使他猜忌。他們相互之間議論他,也在她前面說些審慎隱約的影射話。有些人認為他 是情夫;另外一些人,按拉馬特的說法,認為她只是和平常一樣拿他開心,弄得他,瑪 裡奧神魂顛倒,為的是刺激他們,使旁的人神經緊張,如此而已。她父親也動搖了,對 她提了些意見,她愛理不理地聽了;而且越聽到繞著她的風言風語,她越公開堅持表現 她對瑪裡奧的偏愛,和她生活中的一向謹慎成為奇怪的對比。
  可是他對這些懷疑的暗流有點不放心。他對她說了。
  「怕什麼!」
  「前提至少應是您真正出於愛情喜歡我!」
  「難道我不愛您,我的情夫?」
  「愛也不愛。在您家裡您很喜愛我,而在旁的地方就不一樣。對我說來,我寧願倒 個個兒,就為您也該這樣。」
  她開始笑起來,一邊低聲說:
  「各盡所能。」
  他又說:
  「但願您知道我是抱著多麼激動的心情要使您興奮起來。我的體會是,有時我是想 抓住一個抓不住的東西,有時是抱住了一塊冰,它把我凍入骨髓卻在我的懷抱裡溜走 了。」
  她根本不回答,幾乎不喜歡這個主題,一副她在奧特區常有的心不在焉的神氣。
  他不敢再說下去。他像看博物館的珍貴物品那樣看著她,這些物品使得那些愛好者 戀戀不捨,但是誰也不能把它帶回家去。
  白天晚上對他都成了痛苦的時辰,因為他總抱著固定的觀念過日子,更因為他在感 情上比思想上更感到她只屬意於他但並不屬於他,她雖被征服卻仍還未受拘束,她動情 了,但難以攻下來。他圍繞著她生活,很接近她,他以全部本能饜足的貪慾愛著她,但 卻未能一直達到她的心裡。於是和他們開始聯繫時一樣,他又開始給她寫信。過去他曾 用墨水攻克了她道德上的第一道防線,他也許仍能用墨水再次戰勝她最終的內心秘密抵 抗。他將拜訪的間距拉大了一點,他幾乎天天用信給她反覆申訴他對愛情所作努力的徒 然無功。當他熱情痛苦文采煥發的時候,她間或也回答他。她給他的信技巧地用清晨一 點、兩點、或者三點來標明時間,信清晰明確,思路周詳誠摯,令人鼓舞也令人憂傷。 她在信裡道理說得十分充分,既有機智也有想像。他徒然反覆頌讀,徒然覺得它們正確、 聰明、婉轉、優美,使他的男子漢虛榮心得到滿足,但是它們不能使他心裡覺得高興。 它們和在奧特伊區房子裡給他的吻一樣,並不能使他感到更多的滿足。
  他想找出為什麼,而且由於他把這些信都背出來了,他終於熟悉到明白其中奧妙, 因為人們經常能通過文學更深入到別人心裡。語言迷惑人,欺騙人,因為它們是通過臉 部來表達的,因為人們看著話從嘴唇裡說出來的,有嘴唇相娛,眼兒相媚。可是寫在白 紙上的黑字,是赤裸裸的靈魂。
  男人由於掌握修辭上的技能,職業上的熟練,由於對所有生活中的事務用筆來處理 的習慣,常常達到了在他的實用或文學的非個人性文章裡掩飾了他的真實性格。可是女 人幾乎都只為自己動筆,於是她每個字裡都有她自己,於是她將自己整個兒都交付給遣 詞的天真裡,她一點不知道文體的策略。他想起了他讀過的那些有名女人的通信集和回 憶錄。她們有細膩的,有才情橫溢的,也有多情的,都表露得何等鮮明!而在德·比爾 娜夫人的那些信裡最使他受到打擊的,是從來沒有一點感情的洩露。這個女人思考而沒 有感觸。他想起一些其他女人的信。他曾收到過很多。在旅行中遇到過一個小布爾喬亞 的女人,他愛過她三個月,她給他寫了一些細膩熱情的短箋,充滿了獨特的和出乎意料 的想法。他甚至為她的婉約文采和詞句的變化多端感到驚奇。她這種天賦是從哪裡來的 呢?來自她的易動感情,沒有別的。那個女人對她的用詞毫不加工;是她的感情直接使 這些辭彙湧上心頭;她沒有翻字典。當她感情十分強烈的時候,不需要推敲也毫無困難, 她就順著她變幻不定的直率氣質精確地表達了出來。
  他力求從她來信的字裡行間深入探索他這位情婦真實坦率的本性。他感到了親切細 膩。可是她為什麼不能為他寫點別的內容?唉!他,他為了給她寫這些信,曾經找到過 多少真誠而且熾如炭火的詞句!
  當他的僕人將郵件拿進來時,他抬眼就搜尋到在一個信封上有他所企盼的字跡,而 當他看清了時,不由自主地感情激動起來,跟著就是一陣心跳。他伸出手去拿了過來。 他重新細細看看地址而後撕開。她會給他說些什麼呢?裡面有「愛」字嗎?她從不曾給 他寫過這個字,她從不曾在說這個字時不在前面加上一個「很」字——「我很愛您」— —「我十分愛您」——「難道我不愛您嗎?」——他明白這些公式,她加上了這些字以 後,它們就毫無意義。當一個人愛的時候還能有比例嗎?人能判定他愛得很還是愛得不 夠嗎?愛得很就是愛得不多。愛就是愛,多不了也少不了。愛是無法補足的。除了這個 字以外沒有什麼可以多想也沒有什麼可多說的。字短,但包括了一切,它成了軀體、靈 魂、生命,整個兒地存在。人們感到它如熱血,人們呼吸它如清風,人們懷著它如思想, 因為它就是唯一的思想本身。除了它什麼也不存在。這不是一個字,這是一種無法表達 的,而用幾個字母來象徵的狀況。不管人做什麼都屬徒然,視而不見,聽而不聞,食不 知味,不會和往日一樣為小事痛苦。瑪裡奧成了這個短短動詞的犧牲品;他的目光在字 裡行間道巡,想從裡面找到和他自己一樣的愛情顯示。他確實從中找到了使他聯想「她 很喜歡我」的字眼,但一點沒有使他喊出來:「她愛我!」她在她的通信裡,繼續進行 在聖·米歇爾山上開始的詩情畫意的小說。但這是愛情文學,不是愛情。
  他讀了又讀,當讀完以後,他將這些珍愛而又令人失望的紙片兒收進了一個抽屜裡, 於是坐到一張椅子上。他已經在那上面度過了許多痛苦的時辰了。
  過了一段時間以後,她回答得少了,也許有點兒倦於找辭彙和重複老調。此外,她 正在度過一段社交的繁忙季節,而安德烈則是在一些不愉快的零星小事使他痛苦的心愈 益痛苦的時刻,感到這個季節來臨的。
  這是一個喜慶紛繁的冬天。歡樂的氣氛陶醉了巴黎,徹夜不停的出租馬車和四輪轎 車輪聲輛輛,驚動了全城,沿著馬路行駛。在它們拉起了的玻璃後面,是一些梳妝打扮 的白色影子。人們吃喝玩樂;白天黑夜,都只談論喜劇和舞會。像是一場娛樂的瘟疫一 下子傳遍了整個社會的各個階層,而德·比爾娜夫人也染上了。
  事情開始於在奧地利大使館的舞會。在會上,她的美貌獲得了成功。那位德·伯拉 加奈伯爵將她介紹給了大使夫人德·馬爾唐郡主,德·比爾娜夫人馬上就贏得了她的歡 心,而且是完全把她迷住了。於是在不長的時間裡,她就成了邵主的知心朋友,通過這 一點,她在外交界和最傑出的貴族人士中間,十分迅速地擴大了關係。她的雅致,她的 鐵力、風度、智慧和罕有的機智使她很快就獲得勝利,成為時尚所在,居於前列,法國 名位最高的女人們爭相被介紹到她家裡去。
  每個星期一,一長串有家徽的四輪轎車沿著富瓦將軍路的人行道停靠。那些僕人弄 得昏了頭,在客廳門口大聲唱出這些崇高姓氏時,將公爵夫人和侯爵夫人弄混了,將伯 爵夫人和男爵夫人弄混了。
  她為此陶醉了。頌詞、邀請、敬意,成為出類拔萃的人物之一的感覺,只要她在場 時就會被選為巴黎熱烈歡迎、阿議、崇拜的人之一的感覺,那種被如此寵愛、讚美,到 處被邀請、被重視、被追求的快活心情,使得她心裡爆發了追求勢利時髦的急驟變化。
  她下面的藝術家圈子試圖競爭,這場動亂導致她的這些老朋友之間相互形成了親密 聯繫。連弗萊斯耐也得到了這些人的認可,成為聯盟中的一支力量,而瑪裡奧成了帶頭 人,因為大家都沒有忽視他對她的巨大影響力和她與他的交情。
  可是他看著她在平庸俗套的阿波奉承聲中飛走了,就像一個孩子看著他撒開了線的 紅氣球失蹤了一樣。
  他看著她在一群五顏六色、漂漂亮亮、載歌載舞的人群裡消失得遠遠的,很遠很遠 地離開了他曾如此強烈企盼的幸福,於是他處於極度的妒嫉裡,對一切人和一切事物。 他憎恨她所過的生活,憎恨一切她碰到的人,所有她去的聚會、舞會、音樂會、劇場, 因為所有這些零零星星把她分割地佔滿了,消耗了她的白天和黑夜;而他倆的親近只有 很少的幾小時時間。他幾乎由於這種強烈的積怨病倒了,他到她家裡去的時候臉色變得 那麼,促淬,以至她問他說:
  「您怎麼啦?您變了,而且這一一向您瘦了好多。」
  「我這樣是由於我愛您大甚。」他說。
  她感激地看他一眼說:
  「『從來沒有入能太愛的,我的朋友。」
  「是您說這話的嗎?」
  「是的。」
  「那麼您不明白,我徒然愛您愛得要死了嗎?」
  「首先,您沒有徒然愛我。其次不會有人為此送命。最後所有我們的朋友都妒嫉您, 這證明總的說來我沒有辜負您。」
  他抓住了她的手說:
  「您不理解我!」
  「明白,我很理解您。」
  「您聽到了我不斷向您的心發出的絕望的呼喊嗎?」
  「是的,我聽到了。」
  「那麼……」
  「那麼……它使我十分痛苦,因為我非常愛您。」
  「那是?」
  「那是您對我呼喚:『請像我這樣吧;和我一樣想、一樣感覺、一樣表達吧!』可 是我辦不到,我可憐的朋友。我就是我,應該按上帝造就的我來接受我,既然我已然委 身給您,而且我既不後悔,我也沒有改口的意思,您對我是我所認識的一切人中最親愛 的。」
  「假使我對這一點能肯定,也許我會心滿意足了。」
  「您這些話是什麼意思?」
  「我的意思是說我認為您能用另一種方式戀愛,但是我認為自己無法重新再度喚起 您真正的愛情。」
  「不,我的朋友,您錯了。您對我說來比過去任何人都更可貴也比將來任何人更可 貴,至少我是斷然這樣想的。我對您最好的一點就是不欺騙,不裝出您所想要的樣子, 然而很多女人會採取另一種方式。請您明白我的意思,您不要激動,一點也不要緊張, 請信任我的愛情,它整個兒的而且真摯地是您得到了的。」
  他明白他們之間有多少距離,喃喃說:
  「唉!這真是理解愛情、表達愛情的奇怪方式!對您說來,我實際是一個您願意常 和您坐在一張凳子上,傍著您的人。可是對我呢,您充塞於天地之間;我只認識您,只 感到您所需要的只有您。」
  她和藹地微微一笑,回答說;
  「我知道,我猜到了,我明白。我為此真是高興,還要告訴您:要是可能,請永遠 這樣愛我吧,因為對我這是一種真正的幸福;可是不要勉強我對您演一場使我痛苦的喜 劇,它值不得我們這樣。我已經有一段時間感到這種危機正將來臨,它對我十分殘酷, 因為我深深地愛慕您,但是我不能扭曲我的天性,使它變得像您的一樣。請接受我的大 性吧。」
  他突然問道:
  「您有沒有想過,有沒有認為過:哪怕是一天、一小時,過去也行,將來也行,您 能以另一種方式愛我?」
  她感到難於回答,想了一會兒。
  他焦急苦惱地等著,於是又說:
  「您很清楚,您很清楚,您也曾夢想過不同的內容。」
  她慢慢地低聲說:
  「我也可能在一瞬間把自己弄糊塗了。」
  他嚷道:
  「啊!真是奧妙,真是心理分析!可是沒有人用這種方式來分析心靈的衝動的。」
  她仍然在深思,對她自身的思想,對這種探索和有關她的反思感到興趣,於是她又 補充說:
  「在用我現在這種愛法愛您之前,實際上我可能有過一段時間相信,對您我會更 加……更加……更加衝動一些……可是接著我確實沒有那麼不拘禮,沒有那麼直爽…… 後來也許還不那麼由衷。」
  「為什麼後來不那麼由衷?」
  「因為您將愛情限制在這個公式裡:『全部或者全無』,而這個『全部或者全無』 對我的意義是『以全部始,以全無終』。到了全無階段,女人就開始說假話了。」
  他十分激動地辯駁說:
  「可是您不明白,當我想到您曾經可能用另一種方式愛我時,我的悲慘和痛苦?您 感到過這一點,因此您將來會這樣愛的是另一個人。」
  她毫不猶豫的回答道:
  「我不會。」
  「那為什麼?是的,那為什麼?從您有過愛前的預感,從您曾有過被這種無法實現 而且使人痛苦的期望微微掠過的時刻,將生活和身心與另一個生命混合在一起,任自己 忘形於他而將他納入於自我。就這一點說,您曾感到過進入這種不可言喻激情境界的可 能,因此您遲早就會經受這種境界的。」
  「不會。是我的想像欺騙了我,而它又因我而糊塗了。我將我能給的都給了您。自 從我成了您的情婦以來,我對這思考了很久。請您注意:我什麼也不怕,也不怕閒話。 真的,我完全相信我不能愛得更多也不能愛得比我此時此刻更好。您看,我對您說話就 像對我自己一樣。我這樣做,因為您很聰明,您什麼都理解,您看得十分透徹,最好的 辦法是對您什麼都不隱瞞,這是我們長久緊密相連的唯一辦法。這就是我所期望的,我 的朋友。」
  他聽得如臨渴得飲,跪到地上,額頭貼著她的裙袍。將她的兩隻小手放到他的嘴上, 一面反覆說:「謝謝!謝謝!」當他抬起頭來看她時,她雙眼裡含著眼淚,而後這回是 她將兩腕摟著安德烈的脖子,輕輕將他抱過去,彎下腰吻著他的眼瞼。
  「您坐下,」她說,「在這兒您跪在我前面很不保險。」
  他坐下,相互對著靜靜看了幾分鐘之後,她問他是不是願意哪天帶她去看雕刻家普 列多菜的展出,大家現在正議論紛紛。在她的梳妝室裡她有一尊銅雕的愛神,一個可愛 的往浴盆裡倒水的小雕像,她想看看這位吸引人的藝術家集中在瓦蘭畫廊裡的全部作品, 八天以來這位藝術家轟動了巴黎。
  他們選定了日期而後瑪裡奧站起來準備引退。
  「您願意明天去奧特伊區嗎?」她用很低的聲音問。
  「啊!太想了!」
  於是他滿心歡喜地走了,陶醉於熱戀中人心中永恆的「可能」之中。 六
  德·比爾娜夫人的四輪轎車,由兩匹大步跑的馬拉著,在格雷厄爾路的鋪石路面上 轔轔前進。這時是四月初時分,最後一場夾著雹子的驟雨打在車窗玻璃上砰砰著響,接 著再跳到已經灑滿白色冰粒的馬路上。行人在他們的雨傘下,將脖子縮到豎起了的大衣 領子裡匆匆而過。經過了兩個星期的晴朗天氣,一場惱人的冬末嚴寒重又凍得人皮膚冰 涼皸裂。
  德·比爾娜夫人雙腳踩在一隻滾熱的水湯壺上,軟軟不動的身體裹在一件裘皮大衣 裡。手感微妙絨乎乎的大衣透過裙袍暖和了她的身體,給她吹彈得破的皮膚以一種美妙 的舒適感。這位年輕女人這時才想起,至多再過一個鐘頭,她就得雇個出租車到奧特伊 區去會瑪裡奧。
  送個電報去的強烈願望總纏住她不放。可是她已經在兩個月前對他許下過諾言,答 應盡量少這樣辦;她也在積極努力,要和他一樣,用同樣的方式回報他的愛。
  看到他那樣痛苦的時候,她曾起過憐憫心;而且在一次真正的感情激動之下,在吻 了他的眼簾之後,她對他的誠摯熱情確實曾一度變得更熱烈、更開放。
  她也為自己不由自主變得冷淡而驚奇。她常思忖,既然她覺得自己由衷地喜愛他, 而且他比所有其他的男人都更討她的喜歡,為什麼她不能像許多女人那樣,對這個情夫 相守終生。
  這種對愛缺少熱忱,只能是來緊心情的懶散,應當和其他的懶散一樣,也許是可以 馴服的。
  她試著辦。她試圖通過思念他來激發自己,使自己在幽會的日子裡激動。她有幾次 也確實辦到了,就像在晚上想像小偷和鬼魂真使自己害怕了似的。
  她在這場愛情賭博裡有點興奮起來,同時她也努力更主動去擁抱,更積極投入。開 始時她得到相當成功,並且真使他神魂顛倒。
  於是她認為在自己身上開始孕育出了一場狂熱,多少有點像她感到在他身上燃燒的 那樣。她往日斷斷續續的愛情願望復生了,在聖·米歇爾海灣乳白的霧色下,她決定委 身的那天晚上隱約夢想過要實現的那種愛情復生了,雖然不再那麼使人忘情,不再那麼 裹在詩情和理想之中。然而,它更清晰、更有人情味,在交合以後,實現了夢想。
  人們說在心靈感情帶動下的肉體結合,會產生這一個人對那一個人的激情噴湧。她 曾徒然召喚、期待這種激情噴湧的來臨,但它從不曾出現過。
  她堅持模擬仍處在高潮裡,增加了幽會的次數,對他說:「我感到我越來越愛您。」 可是那種倦厭的心情開始侵襲她,一種無法繼續欺騙自己和欺騙他的感覺開始蔓延。她 吃驚地感到自己對從他那兒得到的吻膩煩;雖然不是沒有一點反應,可是時間長了就使 她膩煩。在她該去會他的日子,從清晨她就感到全身都有一種隱約的睏慵感覺。為什麼 在這些早晨,她不能像別的女人那樣地能感到令人心煩意亂的等待和春風入懷情慾中的 那種肉體激動呢?她接受了那些擁抱,溫柔順從地接受了它們,而後被佔有了,被粗暴 地征服了,不由自主地興奮了,可是從來不曾捲進去過,難道是她的肌膚太細膩、太嬌 嫩,那樣不同一般的高貴和文雅,保留了不為人知的羞恥之心,她十足摩登的心裡還不 明白的高級聖潔動物的羞恥之心?
  瑪裡奧漸漸明白了。他看到了這種虛假熾熱在消退。他猜出了這種出自誠意的企圖; 隨之一種致命的無法慰藉的痛苦偷偷溜進了他的心頭。
  她現在也和他一樣,明白試驗已經完了,一切希望都落空了。例如像今天這樣,熱 熱緊緊地裹在皮裘裡,雙腳浮在湯壺上,打著寒戰舒舒服服地看雹子打到窗玻璃上,她 是怎樣也鼓不起勇氣來從這種暖洋洋裡走出來,邁進一輛冰涼的出租車裡去和那個可憐 的單身漢團聚。
  改口、拉倒、迴避擁抱的念頭,確實一分鐘也不曾在她心頭出現過。她很清楚,為 了完全俘虜一個已經就範的男人而且在女性對手叢中把他獨佔起夾。得委身給他,得用 這根肉冰扣住肉體的鏈條把他拴住。她明白這一點,因為這是事關得失的,合乎邏輯的, 無庸討論的。這樣做也是合乎忠誠的,她正要以一個情婦的全面無虧職守來保持對他的 忠誠。因此她仍然委身給他,她還將永遠如此;可是為什麼要這樣頻繁呢?如果使他們 的幽會距離拉大一些,使這些幽會成為他決不應浪費的、她賜與的、難得而且極寶貴的 幸福,這樣會不會使他更感到銷魂、更感到復甦的吸引力呢?
  每次她到奧特伊區去,她總有一種給他帶去了最珍貴的祭奉,帶去一種無可估價的 禮物的印象。當委身的時候,歡樂總不可分離地伴隨著某種奉獻的感覺;這不是一種被 佔有的陶醉,這是對慷慨的自豪和能使他幸福的滿足感。
  她還估量到假使她對安德烈多推拒一些,他的愛情就可能延續得更久一些,因為所 有的飢餓都會因齋戒而加強,性慾的要求也只是一種慾念而已。作出這種決定以後,她 就決定當天仍就去奧特伊區,但是裝作有病。一分鐘以前這次在雹雨日子裡的行程對她 還顯得會太難受,現在一下子變得容易了;她一邊暗笑自己,同時從這個突然的轉變中, 她明白了為什麼一件正常的事曾使她如此為難。前一刻,她所以很不遂心,現在她所以 很高興,因為她原先想的是幽會裡的千千萬萬細節;想的是她弄得不好會讓鋼別針紮了 手指;曾經找不到自己穿過房間匆匆脫衣時扔下的東西;心情已經被這些自己獨自穿衣 的麻煩小事佔住了!
  她停滯在這些想法上,翻來覆去,頭一次把它想通了。這種在前一天兩大約定及時 行樂簡直弄得像個事務性的約會或者預約看病似的,豈能不庸俗,甚至有些叫人厭惡! 在偶然相遇後,經長時間的自由而令人陶醉地雙人相處,於是從唇間迸發了吻的要求, 一對相互動情的嘴唇結合在一起,那才是最自然而然的。它們互相召喚,它們被溫柔熱 情的語言結合到一起。相形之下,這和毫無意外,事先通知的何等不同!她現在是每週 一次去接受他的吻,吻時他還手中捏著表。這是太實在了,在她不該見安德烈的日子裡, 有時她也感到過從心裡湧起了想和他在一起的隱約願望;可是當她採用了鬼鬼祟祟的盜 賊狡計,老走容易叫人起疑的回頭路,乘著不乾不淨的出租馬車,被這些分心弄得無法 思念他的情況下去看他時,真是極少有過和他一起的願望。
  唉!到奧特伊區去的時刻!她得在所有她的朋友家裡看著座針去計算時間;在弗萊 米娜夫人家裡,在伯拉加奈侯爵夫人家裡,在美人普裡厄夫人家裡,看著那個預定時辰 一分鐘一分鐘接近。在等待幽會的下午,她得在巴黎到處轉,免得留在家裡;在家裡時, 一個未料到的拜訪,一件意外的障礙都能弄得她不能脫身。
  她突然想起:「今天,放一天假,我晚晚地去,免得使他太起勁。」於是她推開藏 在車廂前部黑綢子後面的一個平時看不見的小櫥櫃——這輛車實際是位年輕女人用黑綢 裝襯的小客廳——將這個小暗櫃的兩扇小巧門扇推到旁邊,就露出了一面有鉸鏈的鏡子, 她將鏡子豎到和她的臉一樣高。排放在鏡子後面的緞子凹槽裡,是些銀色小東西:一個 粉盒、一支唇膏、兩瓶香水、一瓶墨水、一支筆、一把剪刀、一把裁紙刀、一本她這一 向在車上讀的小說。一隻精緻的掛鐘固定在綢面上,像一個又大又圓的金核桃,指針已 經在四點了。
  德·比爾娜夫人想:「我至少還等一個鐘點。」於是她撳了批一個彈簧鈴,叫坐在 車伕旁邊的跟班拿起聽筒接受命令。
  她拿起了藏在帷幔裡面另一頭的話筒,將嘴湊近了由一塊大水晶裡雕出的傳話口; 她說:
  「去奧地利大使館。」
  接著她就照鏡子看看自己。和她平常端詳自己一樣,她看著自己時的那副高興神氣, 就像人們見到了最喜歡的人時露出的表情;然後她略為打開一點她的皮大衣來重新評價 一下她裙袍的上衣。衣領鑲著一條很精緻而有明淨光澤的白羽毛飾帶。羽毛一直披到兩 肩,顏色從白色過渡到像翅膀上的淺灰。整個兒上身都圍上了這麼一圈羽絨,使這個少 婦帶著一副野鳥的奇特神氣。她的卷邊女帽上插著別的色彩鮮艷、不拘一格的羽毛,這 樣,她金髮之下的漂亮臉龐打扮得像是要衝過冰雹和野鶩齊飛,飛向灰色的天空。
  當車子一下子轉進了大使館的大門時,她還在自我欣賞。於是她重新扣攏裘皮大衣, 放下鏡子,關上櫥櫃的小門,等到四輪車停下時,她首先對車伕說:
  「您回家去;我不用您了。」
  然後她向從台階的石級上迎過來的僕役說:
  「郡主在家嗎?」
  「在,夫人。」
  她走進去,上樓梯,走進一間很小的客廳,那位德·馬爾唐郡主正在這兒寫信。
  看到朋友進來,大使夫人用十分高興的神氣站起來,眼睛裡喜氣迎人;她們相繼在 面頰上用嘴角互吻了兩次。
  於是她們在兩張椅子上迎著火相傍坐著。她們相互都很喜歡,在一起其樂無窮,因 為她們幾乎是同一個類型的,屬於同類女性,在同樣氣氛裡長大,所有的觀點都互相了 解,天生有一樣的感覺,雖然德·馬爾唐夫人是個和奧地利人結了婚的瑞典女人。她們 相互之間有一種奧妙奇特的吸引力,從而當她們在一起時,就會產生一種真正的舒適感 和由衷的高興。許多時候,由於感到趣味相投,她們閒談廢話能半天功夫不休不止,而 且兩人都津津有味。
  「您瞧瞧,我多愛您!」德·比爾娜夫人說,「您今晚該到我那兒吃飯,可是我仍 忍不住現在過來看您。這真是著了迷,我親愛的。」
  「我也和您一樣。」這位瑞典太太微笑著回答說。
  於是,她們出於近似專業的習慣,互相使勁,像在一個男人前面似的賣弄風情,但 是賣俏形式不同,因為從事的是另一種競賽,面對的不是一個敵手而是個競爭者。
  德·比爾娜夫人一邊聊天,一邊時刻看那個擺鐘。「快要打五點了。他在那邊該已 呆了一個小時,」她想,「這夠了。」於是站了起來。
  「就走?」那位郡主說。
  這一位直率地說:
  「是的,我很忙,有人等我。我真願意和您在一起多呆一會兒。」
  她們又重新擁抱了一次,德·比爾娜夫人上了請人給她找來的出租馬車就走了。
  馬一拐一瘸無比吃力地拉著這輛老爺車走。這位少婦心裡也感到和這頭牲口一樣疲 倦不堪,一跛一瘸。和那條有喘病的馬相似,她覺得這段路又長又艱難。隨後想到看見 安德烈時的樂趣,心裡舒暢了一點,接著又想到她馬上又要讓他苦惱,這使她心裡難受。
  她發現他在門後已經凍壞了。兇猛的雨雹在樹叢中旋轉。當他們往屋裡走時,雹子 打在他們的雨傘上砰砰響。他們的腳踩到了泥漿裡。
  花園顯得淒涼悲慘,死氣沉沉,到處是泥漿。而安德烈臉色蒼白,他痛得厲害。
  到他們走進了房子裡以後,她說:
  「老天爺!太冷啦!」
  雖然在兩間房間裡爐火正旺,但因為直到中午才生起來,潮透了的四壁還沒有能烤 干,使人皮膚上不由地一陣寒噤。
  她接著說:
  「我不打算現在把我的皮大衣脫了。」
  她只敞開一點大衣,於是露出了裡面羽毛滾邊的上衣,她在這裡凍得像從不在一個 地方長住的候鳥。
  他靠著她並排坐下來。
  她又說:
  「今晚上在我家中有叫人極感興趣的宴會,時候還不到,我已經想著就高興。」
  「您約了誰?」
  「有……首先是您,其次普雷多萊,我太想認識他了。」
  「啊!您邀了普雷多萊?」
  「是的,拉馬特帶他來。」
  「可是這是個和您完全不一路的人,這個普雷多萊。一般說來,雕塑家都不是討漂 亮女人喜歡的料,這一位比別人更甚。」
  「啊,親愛的,這不可能。我太欽佩他了!」
  自從他的作品在瓦蘭展廳展出了以後,這兩個月來,這位雕塑家普雷多萊風靡而且 征服了巴黎。大家本來就重視他,賞識他,大家說起他時就說:「他創作了些出色的小 雕塑。」可是當有名的藝術家和鑒賞家全被請來評價他集中在瓦蘭路上大廳裡的全部作 品時,這就爆發了熱門。
  似乎他揭示了一種前所未知的魅力、一種表達美和風韻的非凡天賦,因此人們以為 看到了一種新的造型美魅力的誕生。
  他在小型雕塑上採用了一種特殊的手法:穿一點兒衣服,真正一點兒衣服,以一種 不可思議的完善方式通過這點兒衣服來表達那些微妙而且被掩蔽了的隆起或凹下的部位。 尤其是他做的舞女。他做了許多探討作品,通過她們的手勢、體態、動作和姿勢的和諧, 表達出女性體型內蘊的柔和與不可想像的美。
  一個月以來,德·比爾娜夫人作了不懈的努力,要把他吸收到她家裡來。可是這位 藝術家懶散,有人還說他有些粗魯無禮。拉馬特曾一片誠心,狂熱地大肆宣傳這位對他 有知之感的雕塑家,於是通過拉馬特的中介,她最後成功了。
  瑪裡奧問道:
  「您還請了誰呢?」
  「德·馬爾唐郡主。」
  他覺得惱人,這個女人不招他喜歡。
  「還有呢?」
  「馬西瓦,伯恩豪斯和喬治·德·麻爾特裡。全在這兒了,都是我精心挑選的。您 自己,您認識普雷多萊嗎?」
  「是的,不太熟。」
  「您覺得他怎樣?」
  「很有趣,這是一個我曾見過的最熱愛他本行藝術的人,他談起這行來的時候最有 意思。」
  她高興透了,反覆說:
  「太妙了,太妙了。」
  他抓住了她在皮大衣下的手。握了一會兒,而後他吻吻這隻手。於是她一下子記起 了忘記說不舒服,一面馬上找一個別的理由,她低聲喃喃說:
  「天哪!真冷!」
  「您覺得冷?」
  「我一直涼到了骨頭。」
  他站起來看溫度計,確實真是很低。
  於是他又坐到了她旁邊。
  她剛一說過:「天哪!真冷!」他就已經想明白真意了。三個禮拜以來,他注意到 每次他們見面時,她試圖溫存的努力都在無法遏止地減退。他猜她已經膩煩了這種假裝, 已到了假裝不下去的程度。而他對他自己的無能為力十分惱火,為自己對這個女人徒然 落空的慾念這樣入迷十分惱火,在他孤獨無望的時刻裡,他甚至想過:「我寧可把這關 系斷了也別繼續這樣子過下去。」
  為了徹底摸清她的想法,他問她道:
  「您今天真不打算脫掉您的皮裘大衣?」
  「噢!不,」她說,「從今天早晨起我就有點咳。這天氣太壞,刺激我的嗓子。我 怕會得病。」
  停了一會兒,她加上說:
  「假使我不是絕對堅持想見到您,我就不會來了。」
  他痛苦得心亂如麻,怒火中燒,根本不答覆她。她接著又說:
  「最近兩個星期,在天氣好了六天之後,跟著又來了這陣寒流,很容易病。」
  她眼看著這個花園,園子裡的樹在雨雪飄飛中已經幾乎都發暗了。
  他呢,看著她,心裡想:「這就是她對我的愛情!」他第一次對她,對這副容貌, 對這個摸不透的靈魂,對這個女人被苦苦追求卻略縱即逝的肉體產生了一種因期望落空 而生的男性的憤恨。
  「她裝成她覺得冷,」他想,「她說怕冷只是因為我在這兒。要是這是場玩兒樂的 晚會,讓愚蠢的胡來使這些無聊女人的無意義生命熱熱鬧鬧,那她就什麼也不伯了,連 命也能拼上。她為了炫耀她的打扮能不在大冷天坐了敞篷車出去嗎?唉!現在她們全都 一個樣。」
  他看著面前這個安安靜靜的女人。他知道在這個腦袋裡,這個被崇拜的小腦袋裡有 一個打算,打算想不再讓這個已經變得太難受了的單獨相聚延續下去。
  是不是真正曾經有過,是不是仍然有多情的女人呢?她會感情激動。她哭泣,她痛 苦,她抱著激情委身,她抱、她摟、她箍得緊緊地還發出呻吟;她愛,用靈魂也用肉體, 她愛,用她說話的嘴也用她注視的眼睛,用她忐忑的心也用她愛撫的手;有些女人為了 所愛的人無視一切;不怕監視威脅,無所畏懼而心中激盪,無日無夜地到擁抱她的人身 邊去,幸福得如醉如癡不能自持。
  唉!他現在被困在何其可怕的愛情裡;沒有出路,沒有終了,沒有歡樂,沒有勝利。 它使人緊張、使人氣憤、使人焦躁苦惱;沒有溫柔,也沒有陶醉,只叫人揣測和懊悔, 痛苦和哭泣,它不能啟發共享愛撫的狂歡,在冷冰冰的嘴唇上接吻無法使人快活,只能 留下令人難堪和懊惱,像枯樹一樣地乾燥乏味。
  他細細看她,在有羽毛的裙袍裡裹得緊緊的而且動人。她的這套裙袍,這位小心翼 翼的保護者,這些風騷講究的障礙物,難道不是在這個女人本人之外,也有待他去攻克 的大敵嗎?它們不是包圍住了它們的女主人,對他進行防禦嗎?
  「您的打扮真是迷人。」他說,因為他仍然一點不想向她訴苦。
  她微笑著說:
  「您會看到今天晚上我怎麼打扮。」
  接著她連續咳了幾聲,又說:
  「我真是感冒了。讓我走吧,我的朋友。太陽很快就下去了,我也得學學它了。」
  他已經氣餒了,不再堅持了。他明白現在任何努力也制服不了這個沒有一點勁頭的 女人。這就算完了,再也沒有希望,再不用等待從這張平平靜靜的嘴裡流出欲語還休的 話,等待這對平靜的眼睛裡發出耀人的光輝。突然,他感到從心裡冒出強烈的要擺脫這 種委屈地位的決心:她已經將他釘到了一個十字架上;他在上面四肢流血;而她看著他 卻不體會他的痛苦,而且以此為樂。不!他要從這根要命的木樁上自拔出來,讓他的一 塊塊胴體,一片片肌膚和他整個兒撕碎了的心留在柱子上。他像一頭被獵人們追捕得垂 死的野獸,他將躲到一個荒原裡,在那裡他也許終於能愈合他的傷口,而不再體驗那些 使截肢者至死仍然戰慄的深沉隱痛。
  「那就再見了。」他對她說。
  他聲音的淒涼使她感到震驚,於是又說:
  「今晚見,我的朋友。」
  他重複說:
  「今晚見……再見。」
  接著他領著她走到了花園門口,於是獨自回來坐在爐子前面。
  孤孤單單!真是太冷了!真是太傷心了!這就結束了!唉多可怕的想法!希望已經 完了,等待也沒有了,抱著熾熱的心幻想她的夢也結束了。它們曾不時地使自己得以在 這片陰鬱白土地上享受生活的歡笑,它們曾像是在暗夜裡燃點的篝火。永別了,那些在 房間裡想著她、縱橫踱步直到天明的孤寂之夜;永別了,那些張眼時對自己說「我就將 在我們小屋裡看到她」的晨光。
  他多麼愛她!他多麼愛她!要從對她的愛情創傷裡康復將多麼痛苦、多麼漫長!她 走了,因為天氣太冷!宛然如在眼前他仍然看到她在打量他,在使他神魂顛倒,使他神 魂顛倒的目的是要他徹底心碎!唉!她多麼徹底地害傷了它!就這最後的一擊,已經將 它徹底洞穿。他能感到這個孔洞:一個早就有了的老傷口,是她打開的,也是她後來包 扎上的,而方才不久,又被她用要命的冷漠像刀一樣砍下去,使它再也無法痊癒了。他 還感到從這個重創了的心裡流出了什麼東西,充滿了他的身體,一直湧到他的喉頭,使 他感到窒息。於是彷彿想不讓自己看到自己的虛弱,他將雙手蒙住了眼睛,開始哭了起 來。她走了,因為天氣太冷!而他,即使在雪地裡也會願意光著腳到任何地方去會她! 為了拜倒在她腳下,他會從屋頂上一躍而下。他想起了一個古老的故事,人們用它編成 了一個傳奇。這是關於一個在去魯昂時途中能看到的「情人岬」的故事:一位年輕的姑 娘在阻礙她和情人結婚的父親的橫暴野蠻命令之下,被逼自己馱著他爬上崎嶇的山頂, 她用手和膝頭爬著,拖著到了山頂,然而當到達的時候她也就死了。愛情原來只是傳奇, 只是編出來供人用韻文歌唱或者編成騙人的小說傳誦而已。
  他這個情婦不就來自在他們初見時那幾次裡說過一句他永生難忘的話嗎:「現在的 男人們不會對女人受到真正使自己痛苦,請您相信我,我是知己知彼的。」她把他看錯 了,但是沒有看錯她自己,因為她還說過:「反正我得預先告訴您,我,我是不會讓自 己愛上的,不管他是誰……」
  不管他是誰;真這樣有把握?對他看來是不會了,現在對他確實如此,可是換了個 人呢?
  對他呢?……她不能愛他!為什麼?
  於是那種他一輩子一無成就的感覺,長期以來一直糾纏著他的感覺對他劈頭蓋腦壓 下來,使他沮喪不堪。他了無作為,毫無長處,既無所長、也無所獲。他試過了些藝術 門類,但是找不到必要的勇氣使自己全身心投入其中,也沒有從中取得成功的鍥而不捨 的精神。他沒有得到過任何勝利的歡樂,對任何美好事物從沒有入迷,沒愛好到能使他 出人頭地,變得成熟一些。他所作的唯一不懈奮鬥,是要去征服一個女人;也和別的追 求一樣流產了。他始終是個碌碌無為的人。
  他一直雙手掩面而泣。淚水沿著臉流下來沾濕了鬍子,沾成了嘴唇。
  嘗到的苦澀的味道加強了他的痛苦和失望。
  當他抬起頭來的時候,已經是夜色茫茫了,給他剩下的時間只夠回到家裡去換上衣 裳,再到她家裡去赴宴。 七
  安德烈·德·瑪裡奧是第一個到達德·比爾娜夫人家裡的客人。他坐下來環顧周圍 的牆、事物、帷幔、小擺飾,傢具;這些都因為她的緣故,也成了他所鍾愛的;他環顧 這間熟悉的住宅,他在這兒認識了她、到這兒來拜候她,而且反覆頻仍地來看她。在這 兒他學到了戀愛,在這兒他發現了自己心中的熾情,而且使之在心中日復一日的增長; 直到贏得一場空妄的勝利。他有時也曾抱著滿懷的熱忱在這個精緻地方等她,在為了她, 為這個出眾尤物安排的幽雅環境裡等她!對這個客廳、這些帷幔的氣味,他多麼熟悉, 這種甜美的草香,高貴而樸實!在這兒他每次等待時都全身顫慄,滿懷希望地發抖,這 裡掘發了他的全部感情,於是結局以全盤苦難告終。他抓緊了大圍椅的扶手,彷彿抓住 了一個被拋棄了的朋友的手。他曾經常坐在這張椅子上和她交談,看著她說,看著她笑。 他真有點希望她不來,誰也不來,讓他獨自在這兒通宵呆著,像在為死者守靈一樣思念 他的愛情。而後在黎明的時候,他再離去,久久地離去,也許永遠,永遠……
  房門打開了,她出來了,伸出了雙手朝他走過來。他抑制住自己的情感,不讓一點 表露出來。來的不是一個女人,而是一個有生命的花球,一個不可想像的花球。
  一根香石竹的腰帶束在她的腰上,一直繞著垂下去,像若幹道清泉瀉下去,直到她 的腳邊。在她裸露的肩頭和胳膊上繞著毋忘我草和鈴蘭交織成的花環,三枝美妙的蘭花 彷彿是從她胸前長出來的,用它們粉紅和正紅色的神奇花瓣輕輕拂弄她乳房上部蒼白色 的肌膚。她金色的頭髮灑上了五彩繽紛的三色堇,小鑽石在裡面閃閃發光。還有些鑽石 在金別針上顫動,像些水珠在上衣的芳香首飾中閃爍。
  「我頭都快痛了,」她說,「可是活該!我就喜歡這樣。」
  她香得像花園裡的春日;她比她那些花環還要鮮艷。安德烈目眩五色地看著她,心 想要是他這刻去把她抱到懷裡,就會像用腳去踹一座鮮花盛開的花壇一樣野蠻粗暴。她 們這樣的身體不過是裝飾的依托,是一件點綴的對象;已經不再是一個愛的對象。她們 像些花朵,她們像些飛鳥,她們像千千萬萬事物不亞於像個女人。她們的母親,所有過 去世世代代的母親曾用裝飾的藝術來增添美貌,可是她們首先追求的是以她們身體的直 接魅力、她們風度的自然力量,以女性體型施加於男子心靈上的不可拒抗吸引力來討人 喜愛。而今天的打扮壓倒了一切,技巧成了偉大的方法而且成了目的,因為它們不僅可 以有利於征眼男人而且同樣可以刺激競爭對手的眼睛和挑動她們的徒然妒嫉。
  這種打扮的目的是對著誰來的呢,是為她的情夫還是為的貶低那位德·馬爾唐郡主?
  門推開了,僕人報告德·馬爾唐都主到。
  德·比爾娜一下子衝到她前面;於是一邊提防著胸前的蘭花,她一邊微微開了嘴, 微微撅起了嘴唇吻了那一位。這是一個漂亮的,由兩張嘴全心全意有來有往的令人羨慕 的吻。
  瑪裡奧心痛得發抖。她從不曾抱著這種歡欣的衝動朝他跑過來過,一次也沒有;也 從不曾這樣吻過他;於是他的思緒突然一轉,憤怒地想:「這類女人不再是為我而打扮 的了。」
  馬西瓦到了,跟在他後面的是德·帕拉東先生,德·伯恩豪斯伯爵,接著是喬治· 德·麻爾特裡,一派容光煥發的英國風度。
  就等拉馬特和普雷多萊了,大家議論起這位雕刻家,眾口一辭地讚揚他。
  「他重現了美,重新發現了文藝復興時代的傳統而且有所發展;現代的真實性;按 喬治·德·麻爾特裡先生的說法,是對人體柔性美的微妙揭示。」這些話,兩個月以來 就流傳遍了所有的沙龍,在所有的口耳之間相傳。
  他終於出現了。大家為之意外。這是一個年齡難於估定的胖人,兩肩像鄉下人,輪 廓分明的大腦袋,滿頭頭髮和灰色鬍子,一個線條強烈的鼻子,肥厚的嘴唇,一副膽怯 害羞的神氣。他的兩隻胳膊向兩邊張開,很可能由於從袖子裡伸出來了一雙大手,他有 點兒顯得笨拙。這雙手又大又厚,手指肌肉發達多毛,是雙大力士或者屠夫的手;它們 看起來笨拙、遲鈍,在袖口那兒不大自在,卻又躲不起來。
  可是那張臉卻因為一雙清澄慶色銳利的灰眼睛而容光煥發、炯炯有神。在這個笨重 的人身上彷彿只有這兩隻眼睛是活的。它們觀察、探測、琢磨,到處投出它迅速活動的 炯炯光芒,讓人感到是活躍、高尚的智力使他的好奇目光銳利有神。
  有點兒失望的德·比爾娜夫人,彬彬有禮地將他引到座位上,這位藝術家坐了下來。 接著他就端坐不動,他似乎在進到了這家子裡以後,有點兒拘謹。
  拉馬特是個機靈的介紹人,想打破這種僵局,朝他的朋友走過去。
  「親愛的,」他說,「我想給您介紹一下這個地方。您一來就見過了我們天仙般的 女主人了;現在請您看看她的周圍。」
  他指著壁爐上一座原型的烏東1胸像作品,而後是放在一張布勒2做的書桌上由克 洛迪翁3作的兩個女人相摟跳舞的塑像:最後在一張擺設架上是四件從塔納格拉4出來 的最精緻的製品中挑出來的小塑像。
  
  1Houdon(1741-1828):法國十八世紀最大之雕塑家、曾作大量國內外名人雕像。
  2Boule亦稱boulle(1642-1732):木製品雕刻家。創製金屋羅細嵌鑲櫃。
  3Clodion(1738-1841):法國雕塑家,以陶制人型著稱,為精美極品。
  4Tanagra,希臘Asopos河上的古代小鎮因後代自其大墓發掘得的陶土製品出名。
  普雷多萊這時一下子臉色變得明朗起來,像是他在荒漠中找到了自己的孩子。他站 起來,接著朝那四個小陶制人型古董走過去;當他用那雙像用來殺牛的巨大雙手,一下 子拿起兩個來放在手裡時,德·比爾娜夫人真有點為自己擔心。可是,當他碰它們的時 候,簡直像在撫愛它們,因為他擺弄的時候靈活輕巧得叫人吃驚,當用他粗大的手指轉 動它們的時候,手指變成靈活得像個變戲法人的。看著他這樣觀摩擺弄,細細撫摸它們, 使人想這個胖人的心裡手裡都對這些小巧雅致的東西有種特別的理想而且講究的喜愛。
  「它們可愛嗎?」拉馬特問道。
  於是這位雕塑家像頌揚似地誇起它們來,他用幾個字來說出他知道的最值得注意的 特點,聲音低沉但是有信心,平平靜靜,表達出對用辭輕重是很有把握的。
  然後由這位作家領著他,觀賞其他的珍貴小擺飾,這些都是德·比爾娜夫人靠著她 的朋友們的勸告收集來的。他欣賞它們,對能在這兒發現這些東西感到又吃驚又高興; 每次都將它們捏到手裡,輕輕地轉來轉去細細看,像是要和它們親切地接觸溝通。在一 個陰暗的角落裡藏著一尊重得像個炮彈的小銅雕像;他一把就提了起來,拿到一盞燈旁 邊,讚賞了很久,而後看來並不費勁就放回了原處。
  拉馬特說:
  「他真是生來就是為了和大理石與石頭打交道的,這個壯漢!」
  大家同意地看看他。
  一個傭人報告說:
  「太太,給您上飯了。」
  房子的女主人挽住雕刻家的胳膊往餐廳去,於是在請他坐到了她的右邊後,她出於 禮貌,彷彿詢問一個大家族的嗣承人的姓氏正確來源似地問道:
  「先生,您這門藝術的歲月被尊為高放所有其他藝術,是不是?」
  他聲音平靜地回答說:
  「難說!夫人,《聖經》裡的牧羊人就吹笛子,因此看來音樂像更古老些,雖然按 我們的觀念真實音樂紀時並不長。」
  她又說:
  「您喜愛音樂嗎?」
  他用一種嚴肅的信念回答說:
  「我愛一切藝術。」
  她又問道:
  「人們知道誰是您這一門的始創人嗎?」
  他想了想,於是用一種不慌不忙的聲調說,像在敘述一個令人感動的往事:
  「按照古希臘的傳統說法,應當是雅典人德達爾1。可是最美麗的傳說將這個發明 功勞歸於一個錫西奧納2的制陶工人。他的女兒用一枝箭一筆畫出了她未婚夫的側影, 她的父親用粘土填滿了這個側影,把它塑造成形,於是我這行藝術誕生了。」
  
  1D′eolale希臘古建築師,克利特島迷宮的建造者,被囚,傳說用羽毛及臘制翼 逃出,死於意大利。
  2Sicyone古希臘市名,為希臘繪畫、塑雕發源地,其遺跡被視為古Pheloponese瑰 寶。
  拉馬特喃喃說:「真動人。」然而,沉默了一會兒,又說:
  「唉!您請隨便說罷,普雷多萊!」
  接著就對德·比爾娜夫人說:
  「夫人,這個人說到他喜歡的東西時,您真沒法形容多引人入勝,他表達得多好, 說明得多好而且叫人喜愛。」
  可是這位雕刻家像是並不想擺譜也沒有想誇誇其談。他已經在他的脖子和襯衫之間 塞進了他餐巾的一個角,免得弄髒了他的背心,於是用他的湯匙喝起湯來,一副鄉下人 喝湯時規規矩矩的神氣。
  然後他喝了一杯酒,挺起腰來,神氣自在了些,有點兒適應環境了。
  他時不時地想轉過身去,因為從鏡子的反射裡他看到在他後面壁爐上陳列著一批很 現代化的作品。他沒有見過這種雕塑,於是想猜出作者來。
  末了,他忍不住了,他問道:
  「這是法爾古埃爾1的,對嗎?」
  
  1Falguiere(1831-1900)法國雕刻家,傑作有鬥雞的優勝者,埃及舞女等。
  德·比爾娜夫人笑了起來:
  「是的,是法爾吉埃爾的。您怎麼能從鏡子裡看出來?」
  這回是他微笑了。
  「啊!夫人,不管是在什麼情況,我總是一眼就能看出從事畫畫的人做出的雕像, 或者做雕塑的人畫的畫,它們和專門單于一行的人做出來的完全不同。」
  拉馬特想讓他的朋友顯顯身手,要求他作些解釋,普雷多萊接受了要求。
  他對雕塑家的畫和畫家的雕塑指出的特徵、所給的描繪刻劃出的氣質如此清晰、獨 創而有新意,加上他語言從容精確,使得大家耳聽目明。他從美術史的倒敘說明,逐代 舉例一直追溯到意大利初期的畫家兼雕塑家大師:尼科拉·德·皮塞和讓·德·皮塞, 多納泰洛,洛倫佐·吉貝爾蒂。他指出狄德羅2對這個問題有許多奇特見解,於是作為 結論他舉出了佛羅倫薩城聖·讓洗禮教堂那些門上由吉貝爾蒂所作的淺浮雕,它們如此 生動和富於戲劇性,毋寧像是更富於布幅油畫風格。
  
  2Diderot(1713-1784)法國作家思想家兼評論家,為十八世紀極重要哲人。
  他那雙粗壯的手在他前面擺動來擺動去,彷彿滿手捏著成型的泥料,在它們柔和輕 巧的動作下,變得叫人看了出神,他以十分充足的信心用雙手模擬出了他所描述的作品 使得大家好奇地順著他的手指看,像在杯子和盤碟上面浮現了由他嘴裡描述的形象。
  後來當人家給他送上了他喜歡吃的東西時,他就不再講了,埋頭吃起來。
  一直到吃完飯,他都沒有多講,甚至很難聽懂當時桌上的談話。這些話題從對一場 戲劇的反應轉到一件政治謠言,從一個舞會到一場婚事,從《兩個世界》雜誌的一篇文 章到新近開幕的賽馬。他吃得很多,喝得厲害,對這些話無動於衷,他思想純正健康, 輕易不受干擾,好酒也難於激動他。
  大家回到客廳裡後,拉馬特還不曾滿足他對雕塑家的期待,將他拉到一個玻璃櫥旁 邊,想指給他看一件無價之寶:一葉銀製墨水瓶,一件經定級評價的彭弗尼托·謝裡尼 1雕鏤的文物製品。
  
  1Benvenutto Cellini(1500-1571)意大利著名雕塑家及金銀工藝師。
  這可使雕塑家陶醉忘形了。他凝視著這件作品就像在端詳情婦的臉;在激動的心情 裡,對謝裡尼的作品他說了一些像「出自鬼斧神工」之類的絕妙好辭;後來感到大家都 在聽,他就無話不談,於是坐到一張大圍椅裡,不斷玩賞人家給他拿來的精巧擺設,他 逐個解說他對所知道的一切藝術珍品的印象,將他的感受赤裸裸地說出來,使得大家對 形態美是如何通過視覺而進入他的心靈,如何使他極端陶醉的情況歷歷在目。他十年來 走遍了全世界,眼中所注意的只有經天才之手雕刻過的大理石,石、木、青銅作品,或 者金、銀、銅、象牙之類的材料在金銀師傅仙指下變化而成的傑作。
  他自己說話的時候也是在塑造,通過準確的遣詞得到了令人意外的浮雕感和精妙的 高低造型。
  那些男人圍著他,站著聽,聽得津津有味,而那兩位女人則圍著火坐著,像是有點 兒困了,在低聲談話,時或對人們會於事物的簡單輪廓這樣有興趣而感到困惑。
  普雷多萊不說了時,拉馬特又讚賞又高興,拉住他的手,用由於同好而激動的親密 聲音對他說:
  「說真的,我真想吻吻您,您是唯一的藝術家,當今最偉大的男子漢,唯一對他的 作品真正熱愛的人,您從中找到了樂趣,終生為之樂此不疲。您將永恆的藝術塑進了最 純淨、最樸實、最高尚並且最難達到的境界。您用一根線的曲度創造了美,您不為別的 事煩心。我為您的健康乾杯。」
  接著談話重新變得一般化了,但變得無精打采了,被適才在這間擺滿珍品的漂亮客 廳裡曾短促存在過的那些觀念窒息了。
  普雷多菜早早就走了,理由是他每天在日出時分就開始工作。
  當他走了以後,興奮的拉馬特問德·比爾娜夫人說:
  「那麼,您覺得他怎樣?」
  她猶猶豫豫地用一種不高興而且興趣不大的神氣說:
  「還算有趣,可是煩人。」
  小說家微微一笑,於是想:「老天爺,他沒有讚賞您的打扮,而且您是您這些擺設 裡唯一沒有引起他注視的。」接著,說過幾句應酬話以後,他走到德·馬爾唐郡主身邊 坐下,給她獻獻慇勤。德·伯恩豪斯走近了房子女主人,拿過一張矮腳凳坐下,像拜倒 在她的腳前。瑪裡奧、馬西瓦、麻爾特裡和德·帕拉東先生還繼續在議論那位雕刻家, 他在他們的心裡留下了強烈印象。德·麻爾特裡先生把他和古代大師相比,這些大師的 一生都由於對表達「美神」的專一和永不滿足的熱誠而變得光彩輝煌;於是他用一些繁 瑣、精確而令人厭煩的話對此大加發揮。
  馬西瓦懶得聽這種與他的本行毫不相干的藝術議論,朝德·馬爾唐郡主走過去,坐 到德·拉馬特身邊,這一位很快就把位置讓給他走過去參加到男人們那一堆裡。
  「我們走嗎?」他對瑪裡奧說。
  「好的,很高興。」
  這位小說家喜歡晚上陪著客人一邊沿著人行道走,一邊聊天。他聲音又短又尖銳刺 耳,像是會鉤住了房牆往上爬。他感到,這種良夜密談,能使人頭腦清新,口齒流利, 才智橫溢,出語驚人。這時與其說他在談天不如說他在獨白。他能在這種情況下為自己 贏得使他足以自滿的尊敬,而兩腿和腑臟的輕度疲勞則為他提供了安然入夢的條件。
  但是瑪裡奧已經精疲力竭了。自從他邁進這張大門以後,一切不幸,一切苦難,一 切憂愁和一切無可挽回的希望破滅都在他心頭翻騰。他再也沒有辦法了,他再也不想這 樣過下去了。他要即刻遠走他鄉再也不回來。
  當他向德·比爾娜夫人告辭時,她心不在焉地對他說了聲再見。
  這兩個男子漢孤零零地上了馬路。風轉向了,白天的寒氣已經消退。天氣暖和舒適, 就像春天一場雨雪過了兩三個小時之後那樣舒適。滿天星斗都在眨眼,彷彿在廣漠太空 裡,一陣夏日微風催醒了星光閃爍。
  人行道干了,已經是灰色的,而在大道上還有一灘灘水在煤氣燈光下發亮。
  拉馬特說:
  「多麼幸運的人,這個普雷多萊!……他只愛一件東西,就是他的藝術,他想的只 有藝術,看見的也只有藝術,他活著只為藝術;而藝術就佔滿了他,使他寧靜,使他快 活,使得他的生活幸福美好。這真是一個古老世系的偉大藝術家。唉!他很少為女人操 心,這個人,很少為我們那些靠便宜首飾、花邊、化裝品過日子的女人操心。您有沒有 注意到:他一點沒有注意我們那兩位漂亮太太,雖然她們很動人?對他而言,他要的是 純粹體型美而不是人工的。我們天仙般的女主人果然斷定了他是個傻瓜,而且她受他不 了。對她說來,烏東做的胸像,塔納格拉的那些小塑像或者彭弗尼托做的墨水瓶都不過 是天然富麗堂皇櫃架裡必需的一些小裝飾,這個框架為的是容納一件傑作:她,她本人 包括她的裙袍,因為她的袍裙是她的一部分;這是她每天為她的美貌加上的標誌。女人 真是無聊和突出自己!」
  他停下了,用手杖狠狠地敲了一下,聲音重得竟在馬路上響了很久。後來他接著又 說:
  「她們知道,理解而且欣賞那些提高她們價值的東西;打扮和十年一變的首飾;可 是她們對於罕見的不朽的精粹作品一無所知,因為這需要非凡的而且敏銳的藝術洞察力, 還需要對她們的感官進行公正的純美學訓練。而且她們的感官是很原始的,低下的,不 完善的,接納不了不直接涉及女性利己主義的東西,她們滲透了這種利己主義。她們的 敏感是野蠻人的,是印地安人的,好爭吵,好陷害人的。她們也幾乎無力體味低級的、 需要嚴格體育訓練或者提高專注力的器官世俗享受,例如美酒佳餚。當她們違反常規, 在仰慕好廚師盛名之時來了,她們仍然照樣不能體味好酒。好酒只與男人的舌頭對話, 因為酒是與語言相通的。」
  他再次用手杖重重地敲了一下鋪路磚,用這一擊強調他最後那個字,為他的話劃了 一個句號。
  後來,他重新開始說:
  「不能對她們要求太高。但是當涉及到高級事情時這種缺少鑒賞力和理解力,使她 們的智力視野黯淡,如果是涉及到我們時,就更使她們失去判斷力了。要勾引她們,光 靠有良心,有靈魂、智慧、突出的品質和德行是不行的,這和往日因一個男人的價值和 勇敢而愛的日子不同了。現在的這些娘兒們是些蹩腳演員,蹩腳的愛情演員,在重複即 興演一出她們傳統的、而又不願再信其有了的戲。得給她們配些提辭接話的蹩腳演員, 和她們一樣鬼混的角色。我說的『蹩腳演員』是指社交界或者其他場合中的小丑。」
  他們並排默默無言地走了一段路。瑪裡奧曾專注地聽著他說,一邊在心裡重複他說 的那些話,一邊用自己的痛苦印證他所有的苦惱。他此外還知道有位意大利的冒險家之 流來了,想在巴黎闖蕩一番,這位埃皮拉蒂親王是個練劍的貴族,人們到處說他而且對 他的風度和矯健靈活捧得很高,他還在上層社會和粥粥群雌的風騷女人面前,穿著黑色 的絲緊身衣表演過,這時正獨佔了那位小巧的弗雷米納男爵夫人的青睞和風騷。
  因為拉馬特仍然不響,瑪裡奧對他說:
  「這是我們的不是;我們挑中了孬的。還應該有著別的女人!」
  這位小說家回答說:
  「還值得我們喜歡的只剩了商店裡的姑娘們和那些多情善感、又窮婚姻又不如意的 小資產階級女人。我也曾有時給這些苦難中的人兒送點善心。她們真是熱情洋溢,可是 這種感情如此庸俗,拿我們所有的去交換就成了施捨了。我說在我們這個年輕而有錢社 會裡,對這類女人一不羨慕二無需要,除了散散心之外別無所求,也無險可冒。男人們 則將娛樂安排成了工作;所以我說往日將兩性推到一起的強烈動人的吸引力已經消失 了。」
  瑪裡奧低聲說:
  「這不假。」
  他遠走高飛的想法越發增強了,遠遠地離開這些人,離開這些游手好閒,從事摹仿 往日溫柔美好生活,卻一點也不能領略到其中已經消失的情趣的傀儡。
  「晚安,」他說,「我得睡去了。」
  他回到了家裡,坐到桌子旁邊,開始寫道:
  「永別了,夫人,您還記得我的第一封信嗎?我也曾對您說『永別了』;可是我沒 有走。我大錯了!當您接到這封信時我已經離開了巴黎。有必要向您解釋為什麼嗎?像 我這樣的男人根本不應當遇到您這樣的女人。假使我是一個藝術家,而且如果能通過陳 述以減輕我的痛苦。那可能是由於您曾賜給我以才能;然而我只是一個可憐的漢子,由 於我對您的愛使一種殘酷難熬的痛苦滲進了我的心田。當我碰到您的時候,我不曾料到 會有這種感受,而且痛苦到如此之甚。在您的位置上如果是另一位女人,也許會向我的 心上注入神賜的歡樂,使它享受生活的樂趣。可是您只能折磨它。我知道這也不是您所 能自己的;我一點也不責備您,也不想要責備您。我也沒有權利給您寫這封信。請原諒 我。您天生如此,因此您不能有和我一樣的感受,因此您不僅不能猜測到當我跨進您家 裡,當我向您談話,當我看著您的時候心中的感受。是的,您同意了。您接受了我,您 甚至曾提供給我一個安定的。說得過的幸福,對此,我將終身跪下感謝您。可是我不要 這種幸福。唉5這是什麼愛情,極端的、折磨人的愛,這種不斷乞求您施捨一句熱情的 話、一次色授神與的愛撫,而卻永遠未能獲得的愛!我心裡空虛得如同一個在您後面伸 著手追隨了好久的乞丐。您扔給了他一些漂亮東西,但沒有麵包。我缺的是麵包,是愛 情。我走了,又窮又可憐,我窮於您的愛情,雖然只要給一點屑粒就可以救我。除了緊 纏著我的對您的苦苦思念之外,我什麼也沒有了,而我必須一刀斬斷。這就是我要試圖 做的。
  「永別了,夫人。請原諒,謝謝,請原諒。今晚上我仍然全心全意的愛您。永別了, 夫人。」
  
  
  
  
  
  
  
  
  
  
  安德烈·馬裡奧 一
  早晨,全城一片陽光燦爛。瑪裡奧將行李袋和兩口箱子放到了等在門口的馬車行李 架上,邁上了馬車。他的換洗衣服和長期出行的必需用品已經在前一天晚上讓他的貼身 傭人替他準備好了。於是在向他們囑咐了他的臨時轉信地址「楓丹白露,郵局待領」之 後,就啟程了。他誰也不帶,不想看到任何會叫他想起巴黎的面孔,也不願在他想事時 聽到任何熟悉的聲音。
  他高聲對馬伕說:「里昂車站!」於是馬車啟動了。這時他想起了去年春天那次到 聖·米歇爾山去的旅行,距今已經有一年零三個月了。接著想忘記這些,他就看著街道。
  車轉進了沐浴在春日般陽光下的香謝麗捨大街。前幾個星期的初暑下已經展開了的 綠葉,已被前兩天雹子帶來的料峭春寒逼得收斂起來,卻又在這個明媚的早晨迅速地舒 展開了,它們從未來的新枝裡擺脫出來時,播散出陣陣樹液蒸發的清香。
  這是一個萬物誕生的早晨。在這種日子裡,人們感到在公園裡和整個兒人行道上, 所有的栗子樹都將馬上在同日盛放,變得像一棵棵點著了的分枝燈一樣。屬於夏日大地 的生命誕生了,瀝青人行道的道路在樹根的嚙食下正偷偷發顫。
  在出租馬車的顛簸震動裡,他想:「我這回該能領略點兒清靜味道了。我要到現在 還是光禿禿的樹林子裡去看春天降臨。」
  旅程對他顯得很長。經過了因為自己傷心得要哭而無法入睡的幾小時後,他已經精 疲力竭,彷彿在一個垂死者身邊陪伴了整整十個黑夜。到了楓丹白露市,他找到一個公 證人家裡,想知道在森林附近有沒有帶傢具的山居木屋出租。人家給他指出了好幾處。 有一處的照片最吸引他,那是剛由兩個年輕人,一男一女遷走後空出來的。這兩位幾乎 整個冬天都在盧瓦恩河畔的蒙蒂尼村度過。這個公證人雖然是個嚴肅的人也微微笑了一 笑,他該是從哪裡嗅出了一個愛情故事的味道。他問道:
  「您單獨一個人嗎,先生?」
  「我是一個人。」
  「沒有傭人?」
  「也沒有傭人,我把他們留在巴黎了。我要在當地找人。找到這兒來,為的是在一 個絕對隔離的環境裡工作。」
  「啊,在每年這個時節,您會找到的。」
  過了幾分鐘,一輛雙篷四輪馬車敞著篷,拉著瑪裡奧和他的行李往蒙蒂尼村去了。
  森林正在甦醒過來。在梢尖上覆蓋著淡淡綠蔭的大樹底部,是更茂密一些的矮林。 只有爭春的白樺在銀色枝幹上像是已經穿上了夏裝,而巍峨的橡樹只在它們的枝杈頭上 露出一點點顫顫巍巍的綠意。尖尖的綠芽展開得較快的山毛櫸,則在聽任它們去年最後 幾片枯葉飄落下來。
  沿著道路,樹梢的濃黑陰影還一點不曾邀到茂密的青草上,草兒在新液汁的浸潤下 油亮油亮。這種嫩芽生長的氣息在香榭麗捨大街上讓瑪裡奧感到過,現在則到處裹住了 他,他沉浸沐浴在初晴陽光下,植物所萌發出來的活力裡。他大口大口吸氣,像個方才 獲釋的囚犯,帶著一種剛擺脫了束縛的感覺,他懶散地將兩隻胳膊擱到了馬車的兩邊, 讓手懸垂在車輪的上方。
  呼吸這種純靜自由的大氣真是舒適,他多麼想大口吞下去,長長地一口又一口地吞 下這空氣,為的是讓它把自己滲透,直吞到他的痛苦能得到一點緩解,讓自己能最終感 到這陣清新空氣流過他的肺葉,滲到他心房的創口上,使創痛得以舒釋。
  他經過馬爾洛特時,車伕指給他看新開張的柯羅旅館,據說很有特色。接著走進了 一處左邊是森林,右邊近處點綴著零星樹木、天盡頭是點點山丘的大平原。再遠就走進 了村子裡一條長長的道路,一條白色耀眼的道路,它夾在兩列無止無休的小瓦房中間, 偶或從某個牆頭上探出一大簇盛開的丁香。
  這條道順著一泓淌下來的清泉在狹窄的溪谷裡走。瑪裡奧一見這股清泉,不禁欣喜 欲狂。這是一條窄窄的湍流,它奔騰旋轉,沖刷一側的房屋和院牆的基腳,向另一側漫 流,潤濕了草原,一些小樹在草地裡星星點點炫示它們剛剛綻開的葉叢。
  瑪裡奧很快就找到了介紹給他的那座房子,他十分喜愛。這是經一個在那兒生活了 五年的畫家修復的舊房子,後來他住膩了,就將這座房子出租。它緊鄰溪邊,與水流只 隔著一個漂亮的園子,端頭是一片椴樹。剛越過一條水堰的盧瓦恩河,在形成了一個一 兩尺來高跌水後沿著這片林子打著大漩渦滾滾流去。從屋前的窗戶可以看到另一邊的牧 場。
  「在這兒我會康復的。」瑪裡奧心裡想。
  因為原來已經和公證人按他將喜歡這座房的設想談妥了一切安排。馬車伕就將這個 信息帶回去了。現在要忙的就是安頓下來。這很快。鎮裡已經介紹來了兩個女傭:一個 做飯,一個打掃洗衣。
  樓下是一間客廳,一間餐廳,加上廚房和兩間小屋子;樓上是一間漂亮臥室和一個 大房間,那位畫家房主曾用它做畫室。這一切都經過精心佈置而只有在愛上了這個地方、 這個住處時才會這樣安排。但現在這裡有點兒陳舊了,零亂了,一派主人搬走了以後的 冷落無依的氣氛。
  然而還是能感到不久前這兒還有人住過,屋裡還飄蕩著馬鞭草的清香。瑪裡奧想: 「嘿,馬鞭草香。樸素的香水。我前面那位女人不會是個花樣多的人……有福氣的丈 夫!」
  黃昏到了,所有這些事情就將一天功夫悄悄打發掉了。他坐在一張打開的窗前,暢 吸牧場裡散發出的濕潤新鮮甘甜氣息,觀賞落日在草地上投下的陰影。
  那兩個女傭一邊做著飯一邊在說話,她們的鄉下口音從樓梯口低沉地傳上來,從窗 戶裡傳進來的是奶牛的哞哞聲和狗的吠叫聲,趕牲口回家的吆喝聲或者和隔河朋友談話 的聲音。
  這兒真是安靜寧人。
  瑪裡奧從早晨起就不知暗自反覆捉摸了多少次:「她接到了我的信會怎麼想?…… 她會怎麼辦?」
  接著又想:「她這會兒在做什麼呢?」
  他看看表上的鐘點,六點半鐘。「她回家了,接見客人了。」
  他彷彿看到了那間客廳,看到那個年輕的女人在和德·馬爾唐郡主、德·弗雷米納 夫人、馬西瓦,還有公爵伯恩豪斯在聊天。
  他一下子惱火得痛心。他真希望自己也在那裡,現在正是他幾乎天天去她家裡的時 候。於是他感到一陣煩躁而不是後悔,因為他的意志是堅決的,他感到的是那種打慣了 嗎啡的病人被人拒絕注射時的實質性痛苦。
  再也不想看牧場了,也不想看在遠山後消失的太陽了。他只看到她在那些朋友之間, 正在把她從他身邊搶走的社交活動裡折騰。他想:「別再去叨咕它!」
  他站起來走到園子裡,一直走到地頭上。被水堰攪起來的水的涼氣變成了薄霧從河 面上升起來,這陣冷颼颼的感覺使他原就十分淒愴的心凝住了,使他轉身回來。他的餐 具已經在餐廳裡放好了,他吃得很快,接著無事可做,感到在他身上和心裡適才感到的 煩躁都越來越厲害,於是他就上床躺下,閉上眼想睡覺。可是不行。他心頭在想、在受 罪,他的思想一刻也離不開那個女人。
  現在她是誰的呢?很可能是伯爵伯恩豪斯的!這個男人配這個濃妝艷抹的尤物最合 適,這個知名、瀟灑、受人歡迎的男人!他得到她的歡心,她為了征服他使盡了全身解 數,儘管她已經是另一個人的情婦!
  他感到已經麻痺了,但在這些折磨人的念頭糾纏下,仍然迷迷糊糊、半醒半睡地胡 思亂想,反覆不斷出現那個男人和她的形象。他一點也沒有真正睡著,整晚上都看到他 們在自己身邊徘徊,頂撞他,挑逗他,最後不見了,像是要讓他好好睡,而等到他進入 了渾然忘卻時,他們卻重新又出現,而一陣嫉妒心引起的激烈痙攣又把他驚醒了。
  天剛拂曉的時刻,他就起了床,走到樹林子裡,手裡拿著根手杖,這是他新居前任 住戶留下來的。
  朝陽從幾乎還是光禿禿的橡樹梢上穿過,照到了東一塊西一塊覆蓋著綠油油青草的 土地上,遠一點是一片枯葉地,再遠一點就是在冬天時候變成了棕黃的歐石南叢生地, 一些黃色的蝴蝶沿著道路飛來飛去,像些飄忽的點點閃光。
  在道路的右邊有一座長滿了松樹的青石坡,也可以說是座小山。瑪裡奧慢步往上走, 到得山頂時,他就坐了下來,因為他已經有點兒喘了。兩條腿也支撐不住;他虛得頭髮 暈心跳得厲害;整個兒身體說不出的疲勞酸痛。
  他明白這種虛弱狀態不是由於過度疲勞,而是為了她,因了他這種近乎不堪重負的 愛情造成的。他自己唸唸叨叨:「真苦惱!我這個有生以來一直只求享受從不曾為生活 苦惱過的人,為什麼要讓她這樣來掌握我的命運呢?」
  因為害怕這種看來太難克服的痛苦,他有意將變得過分激奮、十分敏感的注意力, 集中到他自己身上,他挖掘自己的靈魂,深入生活的深處,極力想看清,想更明白,用 自己的眼睛來搜查出來為什麼會出現這種不可理解的危機。
  他自忖:「我從不曾衝動過。我不是一個容易激動的人,也不是個多情的人;我理 解判斷多於直覺,好奇多於慾念,幻想勝於堅持。我心靈深處只是一個精緻、聰明而且 挑剔的享樂主義者。我愛生活中的樁樁件件,但從不對它們過分執著,具有賞玩而毫不 入迷的專門家辨別能力,懂得太多而不致喪失理智。我事事分析,我通常對自己的愛好 分析過多,不致盲目接受。這也是我最大的缺點,我軟弱的唯一原因。可是這個女人使 我不能自己地一往情深,雖然我害怕她雖然我瞭解她;然而好像她一點一點收走了我的 各式各樣憧憬,於是她佔有了我。也許就是這麼一回事。我曾將這些憧憬寄托於無生命 的事物之中,寄托於使我神馳、使我忘懷的大自然之中,寄托於抽像的愛撫——音樂之 中,寄托於心靈饕餮——思索之中,寄托於地球上一切的善與美之中。
  「於是,我碰到了一個尤物,她收走了所有我那些游移不定多變的嗜好,把它們轉 向她自己,將它們製成了愛情。情且美兮,以悅余睛;睿且智狡,分以悅余心。而且她 的接觸,她的在場都使我心感到一種神秘的愉悅;一種來自她自身的不可抗禦的秘密氣 息,使我如受某些花香的麻痺一樣,逼到征服。
  「她取代了我的一切,因為從此我再也無所憧憬、無所需求、渴望,也無所關心。
  「往日,在這片復甦的樹林前面,我將何等激動神迷!可是現在我木然看著它,不 感到它的存在,我心不在此。我的心一直傍著那個女人,而我不想再愛她!
  「好吧!我得用疲乏來驅除我這些念頭;除此之外,我沒有別的方法治好自己。」
  他站起來,走下岩石坡,邁開大步往前走,可是擺脫不了的煩惱壓得他挺不起來, 彷彿他把這些煩惱都馱到了腰上。
  他使勁加快了步伐;在看到陽光透過葉叢照下來,或者聞到一陣從松枝上淌下來的 松枝香味時他暫時也能得到一些舒緩的感受,像是對未來遠景寬慰的預感。
  他突然停了下來,心想:「我這不是散步,我是在逃。」實際上他是在往前逃,了 無目的;他在逃遁,而夭折的愛情造成的痛苦在後面追逐。
  接著他用從容的步伐重新繼續走。樹林的面貌在變,變得更茂密、更鬱鬱蔥蔥,因 為他走到了最暖和的地帶,到了令人讚絕的山毛櫸林區。這兒沒有殘留一點冬天的氣氛。 這是一個奇特的春日,它彷彿在昨天晚上方才降臨,真是新鮮,真是朝氣蓬勃!
  瑪裡奧走進了那些越來越高的巍峨大樹下面的矮樹叢裡。他一直朝前走,一小時, 兩小時,穿過交錯的枝柯,穿過數不清的,被樹液塗得綠油油的樹葉叢。樹蔭組成的穹 窿遮天蔽日,支托在許多長長的立柱般的樹幹上,正的歪的都有,有時是白的,有時被 附在樹皮上的黑色蘚苔弄成了暗色。這些樹幹越長越高,一根高似一根,俯視著在它們 腳下胡生亂長的矮林,像遮在矮樹叢上的一片厚厚的烏雲,陽光從中間瀑布一樣直瀉下 來。如火雨的陽光在這片廣袤的葉叢中漫溢流去,使葉叢不再是一片叢林景色,而像是 在黃光照耀下、一片翠綠的霧氣在蒸騰發光。
  瑪裡奧站住了,驚奇感動得無法形容。他在哪裡?是在森林裡還是掉進了一個海底? 一個光和葉組成的海底,一個綠光下的金色海底?
  他覺得自己好些了,痛苦隱暗了一點,心情平息了一點,於是他躺到鋪滿棕色枯葉 的地上,這些枯葉都是這些樹在披上了新裝的時刻才讓它們掉下來的。
  他一邊享受著土地的涼爽和空氣的清新溫和,同時不久便想起了一個願望,開始時 是隱隱約約的,希望不是獨自一個人在這塊令人神往的地方,後來就變得更清晰了,他 想:「唉!要是有她在這兒,陪著我,我!」
  他突然又想起了聖·米歇爾山,於是又記起了迎著大海的風和金色的沙灘,那個處 於新生愛情甦醒中的她與她在巴黎時多麼不同,他想,只有那一天她曾在幾個小時裡愛 過他一點兒。是的,在那條潮水退下去的道路上,在迴廊裡,她曾呶呶念叨他的小名 「安德烈」,彷彿在對他說:「我是您的」的那一瞬時,還有在狂人道上他幾乎在空中 將她抱起來的時刻,她曾對他有過類似衝動;但是自從她賣弄風情的腳步重新踩到了巴 黎的人行道上以後就再也不曾有過了。
  可是在這裡,沐浴在青蔥翠綠之中,在這個由新鮮活力組成的另一種潮汐之中;曾 在諾曼地海岸遇到過,瞬息即逝的甜情蜜意會不會又回到她的心裡呢?
  他仰天躺著不動,一直沉浸在幻想的苦液裡,視線迷失在樹梢上起伏如浪的太陽光 輝裡;於是漸漸地,他閉上了雙眼,在樹木的大沉寂裡進入了麻痺境界。他終於睡著了, 等到醒來時,他發現已經過了下午兩點鐘。
  站起來以後,他感到自己的傷心減輕了一點,痛苦也減輕了一點,於是重行上路。 他終於走出了茂密的林子而到達一個大交叉路口,六條高得出人想像的道路像一個圓環 的半徑聚在這兒,而後再遙遠地消失在染得一派翠綠的明淨茂盛的葉叢中。一塊標牌上 註明了這兒的地名是「王公樹叢」。這真算得上是山毛櫸王公園的首都。
  有輛馬車過去。這輛車沒有人,閒著的。瑪裡奧搭了車,讓它送到馬爾洛特,他想 在小飯店裡吃過飯後再從那兒走回蒙蒂尼,因為他餓了。
  他想起了昨天見過的這家剛開張的飯店:柯羅飯店一家,仿巴黎黑貓酒店模樣,按 中世紀方式雅致裝修的農村咖啡館。他在這兒下了車,從開著的門走進一個大廳,裡面 擺著些老式桌子和一些不方便的長板凳,像是供接待上一個世紀酒客用的。在房間的深 處有個婦女,很可能是個年輕女人,站在一架雙折小梯頂上,將些老式餐具掛到她夠不 著的釘子上。有時她踮起雙腳,有時踮起一隻腳,她挺長了腰身,一隻手扶著牆,一隻 手拿著盆子,因為她的身材很美,顯得動作輕巧漂亮,每個動作使她從手腕到踝關節的 曲線都呈顯出優美的變化。因為她背對著他,一點也沒有聽到瑪裡奧進來並且站在那兒 端詳她。他想起了普雷多萊;於是對自己說:「瞧!這真是優美!她很婀娜,這個小姑 娘。」
  他咳了一聲,驚得她差點兒摔下來。可是等她站穩了,她就從梯子頂上用走鋼絲姑 娘般的輕盈姿態跳下來,微微笑著向顧客迎過去。
  她問道:
  「先生,您想要什麼?」
  「吃頓飯,小姐。」
  她直統統地說:
  「吃正餐也許更合適,因為現在是三點來鐘。」
  他回答說:
  「那就說定是正餐吧,要是您想那樣。我在林子裡迷了路。」
  於是她給過路客人報了挑選的菜名。他點了菜後,坐下來。
  她將菜單送走後,回來就擺上了餐具。
  他眼光跟著她轉,覺得她可愛活潑而且單純。她一副幹活的打扮:裙子撩高了。袖 子捲起來,敞著脖子,一副討人看著歡喜的輕巧的小模樣。她的上衣貼身裁的,她一定 對自己的身材很自豪。
  鄉野生活使她的面龐染上了硃砂色,略略有些發紅,看起來面頰太豐滿一點,有點 面如滿月,可是有一種盛開花朵的鮮潤味道,一雙棕色的眼睛亮晶晶的,張得大大的嘴 巴裡露出滿口漂亮牙齒,濃密的栗色頭髮表露出這個年輕健壯的身軀裡蘊藏著充沛精力。
  她拿來了小紅蘿蔔和奶油,於是他吃了起來,不再看她。他要了一瓶香檳酒,想把 自己灌醉;他把酒喝得乾乾淨淨,喝過咖啡後又要了兩杯茴香酒,因為他出來以前只吃 了一點兒冷肉和麵包,肚子裡幾乎是空的,他感到自己有點酒上了頭,麻痺了,因為頭 暈得厲害使他心寬了點兒,他以為這就是忘卻。他的種種念頭、痛苦、煩惱像摻進了清 亮的酒裡,淹沒在裡面,片刻之間酒就使他痛苦的心變成了幾乎沒有感覺的心。
  他慢慢地走到蒙蒂尼,回到自己家裡,很乏、很想睡,黃昏來時他就躺下了,而且 立刻就睡著了。
  可是他在沉沉黑夜裡醒過來了,不舒服,心裡亂糟糟的,彷彿被趕走了幾小時的一 場夢魔又悄悄回來了,來就是為了打斷他睡覺。她在那兒,她,德·比爾娜夫人回來了, 在他周圍遊蕩,德·伯恩豪斯一直陪著她。「真是,」他對自己說,「我這會兒吃起醋 來了,這為的什麼?」
  他為什麼嫉妒?他很快就明白了!儘管他怕,他苦惱,然而在他是她情夫的時候, 他覺得她是忠誠的,雖沒有衝動、沒有愛情,但是忠誠,抱著一片忠貞不貳的決心。現 在他截然將關係斷絕了,他讓她自由了:這就算完了。她現在是不是仍然沒有私情關係 呢?是的,在一段時間以內也許如此……那麼以後呢?……她之所以一直為他保持忠誠, 而且他對此也無可置疑,是不是由於她曾隱隱約約預感到過,有朝一日她如果因為厭倦 而離開了他,離開了瑪裡奧時,經過或長或短的一段休息之後,她會不會因為倦於孤獨 而不是為了愛情,仍得找一個人來替代他,就像她因為厭膩了他的眷戀之情而拋棄了他 一樣?不是也有些女人由於怕找接班人而保持情夫長期不換嗎?而且對像她這樣的女人 而言,挽著胳膊的男人常常被更換看來是不合適的;她太聰明了,不會去招惹不光彩不 謹慎之類的評議,她富有敏感的道德廉恥心,保護她免遭恥辱。作為一個上流社會的女 哲人而不是謹小慎微的資產階級女人,她不怕有個別秘密愛慕者,但是她的對愛情淡漠 的肌膚會在想到一連串的情夫時,就厭惡得打顫。
  他讓她自由了……可是現在呢?現在她肯定會從另外那些人中選上一個!這許是德 ·伯恩豪斯伯爵。他想這個猜測不會錯,於是他立刻因此痛苦到了不可想像的程度。
  他為什麼要斷絕關係?離開了忠誠的、友好的、動人的她!為了什麼?是因為他是 個耽於肉慾的魯漢,不理解沒有肉體衝動的愛情?
  確實如此嗎?是的……可是還有別的原因!最主要的是他伯痛苦。他逃避:逃避贏 得的愛情的回報及不上他付出的愛;逃避在他們之間產生的殘酷感情消退,吻時兩人熱 情的差異;逃避他心上受到的薄情寡義、難以痊癒的創傷,也許永不會痊癒的創傷。他 害怕會過於痛苦,怕年年歲歲都會受這幾個月裡感到的,甚至只是幾周裡遭到的痛苦的 熬煎。於是他和平常一樣,在這種痛苦前面退卻,他一生以來就是如此,在那些巨大努 力的前面卻步。
  為此,他從沒有能將一件事進行到底,不能將自己投入熱情之中,一如他原應投入 一門科學或者一門藝術一樣。因為也許必須受大苦才能有大愛。
  直到黎明,他一直在這些想法上翻騰,它們像一群狗似的咬他的心;後來他站起來 走到了河邊。
  一個漁夫在小堰附近撒罩網。水在陽光下打漩,於是當這個人拉起了他的大圓網放 到他的船頭板上的時候,那些細長條兒的魚在網下亂跳,像是用充滿活力的白銀做的。
  在和煦的晨風和飄著淡淡虹彩的跌水水沫裡,瑪裡奧心氣平靜下來;他感到彷彿在 他腳邊流過的水在它不停的迅速流逝中,略略帶走了一點兒他的煩惱。
  他對自己說:「我確實做對了;我幾乎變得太可憐!」
  回到家裡時,他拿起了在過道上看見的吊床,將吊床掛到了兩棵椴樹之間。躺到床 裡以後,他盡力什麼也不想,只看著水波的流走。
  他這樣在舒舒服服的迷糊狀態裡過到了吃午飯的時候,在一種從身體的舒適過渡到 了心靈舒適狀態裡,他讓吃飯的時間盡量拉長,以延遲白晝的消逝。但是有一件事等得 他心焦,那就是等信差。他曾給巴黎和楓丹白露去過電報,要他們給他轉信過來。他什 麼也不曾接到,一種徹底被人遺棄的感覺開始壓迫他。為什麼?他不可能期待從鄉村郵 遞員掛在腰間的黑箱子裡得到任何快活的,使他心安,使他心情平靜的東西;只能是些 無用的邀請信和老生常談的信件。那麼為什麼要盼這些未知的紙片,彷彿裡面有他心靈 的救星呢?
  是不是在他內心深處藏著她會給他寫信的虛妄期待?
  他問那兩個女傭裡的一個說:
  「郵政什麼時候來?」
  「中午來,先生。」
  正是這時候。他越來越不定心地注意聽外面的聲音。外面門上剛響起拍門的聲音就 把他驚起來。郵遞員實際只送來了些報刊和三份無關緊要的信。瑪裡奧讀社會新聞版, 讀了又重讀,感到乏味就又出門去。
  去哪兒呢?他回到吊床上,又重新在吊床裡躺下。大約過了半個小時,他猛然感到 必須換換地方。去林子裡?是的,林子很美,可是那兒好像比家裡還要沉深寂寞,也比 村子裡深沉。村子裡偶然還有些生活的嘈雜聲音。這種樹和樹葉叢中的寂寞無聲會把他 浸漬在憂鬱和悔恨裡,使他沉湎於痛苦之中。他重新開始追憶他昨天的長時間散步;於 是他想起了在柯羅飯店看見的那個動作靈活的小女傭,他對自己說:「對了!我就到那 兒去,在那兒吃飯!」這想頭對他很有幫助,這是件事,一個花費掉幾個鐘頭的方法; 於是他立刻出發。
  村子裡的長道,筆直地通到那個有兩排矮矮白色瓦房的溪谷裡,有的就沿著路邊, 有的坐落在一個有棵開著花的丁香樹的小院深處,院子裡一群群母雞在熱騰騰的糞肥上 走來走去,還有些架在露天的木扶手梯子通到開在牆上的門裡。有些農民在他們的房子 前面慢吞吞地做家務活。一個勾著腰的老太婆從他的身邊走過,雖然年紀已老,卻仍然 是灰黃夾雜的頭髮,因為鄉下人幾乎很少有真正白頭髮的。她身子裹在一件鄉下老太婆 的破爛短上衣裡,在一條襯出了臀部稜骨的羊毛裙下面,露出兩條乾瘦多節的腿。她一 對眼睛茫然地看著前面,這雙眼睛向來只能看見些對她可憐生活有用的幾件簡陋東西。
  另外一個年輕點的女人,在她的門前晾衣服。胳膊的動作提高了裙子,露出穿在粗 大踝骨上面的藍色短襪和襪統以上的骨頭,沒有肉的骨頭;腰身和胸脯又寬又平,像男 人的胸膛,顯出了這是一個沒有身段的身體一定很難看的女人。
  瑪裡奧想:「這些女人!這些女人!瞧瞧這些女人!」德·比爾娜夫人的輪廓呈顯 到了他的眼前。他看到了她出色的風度和美貌,真是打扮裝飾了供男人眼福的人體傑作, 他為自己無可補償的過失痛苦得心裡發抖。
  於是他加快了步伐,為的是振作心情和思緒。
  當他走進馬爾洛特飯店時,那個年輕女僕立刻認出了他,於是用幾乎是熟稔的口氣 對他說:
  「您好先生。」
  「您好小姐。」
  「您想喝點什麼嗎?」
  「是的,先喝點,我而後在這兒吃飯。」
  他們商量了一陣先喝什麼,接著又說好了吃點什麼。他和她商量為的是讓她說說話, 因為她口齒清楚,帶著巴黎的簡潔聲調,用詞表達自如,和她動作的輕巧自如可以媲美。
  他一邊聽一邊想:「她很可愛,這個小姑娘;我看這是一個風流女人的坯料。」
  他問她說:
  「您是巴黎姑娘?」
  「是的,先生。」
  「您到這兒很久了?」
  「十五天,先生。」
  「您喜歡這兒嗎?」
  「現在還說不上,可是要說『不』字,時間還太早一點;而且巴黎的空氣使我勞累, 而鄉下使我恢復健康;主要是這一點我才決定來的。我給您去拿杯苦艾酒來好嗎,先 生?」
  「好的,小姐。還請您告訴廚師或者廚娘,把我的菜做好一點。」
  「您放心,先生。」
  她走開了,讓他一個人呆著。
  他走到飯店的園子裡,坐到一個葡萄籐架子下面,在那兒品味他的苦艾酒。他在那 兒一直坐到天黑,一邊聽一隻關在籠子裡的烏鴉叫,一邊看著那個小女傭人偶爾走過。 她看出了他喜歡她,就在這位先生前面裝做文雅,賣弄風情。
  他和昨天一樣,喝過一瓶香檳酒下肚以後走了;可是黑沉沉的道路和夜晚的涼意很 快就驅散了他輕微的醉意,一股壓不住的淒涼重新湧上了他的心頭。他想:「我該干什 麼呢?就在這兒呆下去?我是不是要老呆在這種慘兮兮的生活裡受罪呢?」他弄到很晚 才睡著。
  第二天,他重又到繩床裡搖搖晃晃,那個一直在眼前撒網的男人勾起了他去釣魚的 念頭,一個賣釣線的雜貨商教他怎樣從事這種安安靜靜的運動,甚至自薦指導他頭幾次 的試釣。這個建議被採納了,從九點開始到十二點,瑪裡奧作了很大的努力,始終緊緊 張張,結果釣到了三條小魚。
  吃過了飯,他重新又到馬爾洛特去。為什麼?去消磨時光。
  那個飯店小女侍見到他就嘻開了嘴。
  他也微笑,對這份交情感到高興,於是設法同她聊天。
  比昨天更熟了些,她搭話了。她叫伊麗莎白·勒德麗。
  她的母親是個散戶縫紉工,去年過世的;父親是個會計員,經常酗酒,失業,靠妻 女勞動過日子。他已經跑掉了,因為只剩下小姑娘整天一個人在閣樓裡縫紉收入,對付 不了兩個人的繳用。於是輪到她倦厭了這種冷清的活計,她就到一家便餐店裡當女侍, 在那兒呆了將近一年,因為她覺得太累,她服伺過馬爾洛特柯羅飯店的創辦人,他就雇 了她,晚些時候還有兩個年輕人要來做一個夏天。這個老闆肯定很懂得招徠顧客。
  這段故事很使瑪裡奧感到興趣,他一邊像對待小姐一樣對待她,一邊很技巧地問她, 使她說出了被一個醉鬼毀了的淒慘貧窮家庭希奇古怪的細節。她無依無靠,到處流浪, 一無親戚,但仍然快活,因為她還年青。她感到這個陌生人確實關切和熱心注意她,於 是敞開心扉放心談,她幾乎說得不能自己,言談不亞於她四肢的機靈。
  她說完了時他就問她:
  「那麼……您一生都打算做女侍嗎?」
  「我不知道,我,先生。我哪能猜到明天會輪到我什麼事呢?」
  「然而,該想想將來。」
  她臉上是一副思索的樣子,但很快就消失了,她接著回答說:
  「我聽天由命。活該!」
  他們分手時成了朋友。
  他過了幾天又來了,後來又來了一次,像是隱隱約約受到了這個被人遺棄了的女孩 子天真對話的吸引後來就常來了。她輕鬆地東扯西拉,排解了一點他的苦惱。
  可是當他晚上走回蒙蒂尼的時候,他想起了德·比爾娜夫人就絕望得要命,心亂如 麻。到天亮時,他略為心寬一點,到天黑時,重落到他心上的又是令人心碎的懊悔和極 強烈的嫉妒。沒有一點兒新聞。他沒有給任何人寫過信,也不曾有任何人寫過信給他。 他什麼也不知道。於是獨自在這條黑黝黝的道上,他只好設想他所預料舊日情女和伯恩 蒙斯間私情的進展。這個成見在他心裡日甚一日。他想那位男士會滿足她所要求的一切; 他是個慇勤傑出的情夫,不會有所苛求,而且會對成為這個美妙睿智風流女人的寵兒心 滿意足,覺得受到了恭維。
  他將那位和自己對比。另外那位肯定不會像他這樣神經過敏,不會急躁得叫人不耐 煩,也不會對已盡情緣作激烈要求,正是這種要求毀了她和自己之間的愛情默契。那位 很容易滿足,是上流社會中很隨和而且深思熟慮的人,因為看起來他也不大像屬於熱情 奔放的類型。
  卻說有一天,安德烈·瑪裡奧又到了馬爾洛特,他看到在柯羅飯店的另一個花棚子 下面有兩個大鬍子的年輕人,戴著貝雷帽抽雪茄煙。
  老闆是個滿面紅光的胖子,立刻走過來給他招呼,因為他對這老吃客抱著常蒙照顧 的好感。他接著說:
  「我來了兩個新主顧,兩位畫家,昨夜來的。」
  「那邊,那些先生?」
  「是的,他們已經成名。小些的那位去年得了第二個獎章。」
  於是在數說完了他對這兩個新近成名畫家所知的一切以後,他問道:
  「您今天要什麼,瑪裡奧先生?」
  「照常給我來杯苦艾酒。」
  老闆就走了。
  伊麗莎白端著放著酒杯、酒瓶和高頸瓶的盤子出來了。這時,畫家中有一個就叫道:
  「喂!小姑娘,還在生氣?」
  她不回答,當她走近瑪裡奧時,他看到她的眼睛都紅了。
  「您哭過了?」他問道。
  她爽直地回答說:
  「是的,哭了點兒。」
  「出了什麼事兒?」
  「那邊那兩位先生對我不規矩。」
  「他們幹什麼啦?」
  「他們把我當作個不規矩的女人。」
  「您向老闆報告了嗎?」
  她無可奈何地聳了聳肩膀。
  「唉!先生……這個老闆……這個老闆。我算知道他了……現在,這個老闆。」
  激動了的瑪裡奧有點生氣地對她說:
  「都給我說說好嗎?」
  她說了這兩個昨晚到的畫家一來就對她打下流主意。接著她就哭了起來,一邊問她 自己該怎麼辦,流落在這個地方,一無保護,二無依靠,沒有錢也沒有出路。
  瑪裡奧立刻對她建議:
  「您願意去替我幹活嗎?在我家裡會好好待您;而且,當我回到巴黎時,您仍然自 由,願意幹什麼就幹什麼。」
  她兩眼疑惑不定地對著他看了一會。
  接著她立刻就說:
  「我很願意,先生。」
  「您在這兒賺多少?」
  「六十個法郎一個月。」
  她顯得有點不放心似地又加上一句。
  「我還能分到點兒小費。加起來將近七十法郎。」
  「我給您一百法郎。」
  她有點兒意外,問道:
  「每月一百?」
  「是的,您同意嗎?」
  「我對這太同意了!」
  「您只要給我幹點簡單活,照顧我的日常用品衣著、床單、被褥,收拾房間。」
  「明白了,先生。」
  「您什麼時候來?」
  「要是您同意,明天。在這兒發生了這種事情以後,我去找村裡,堅決離開這兒。」
  瑪裡奧從口袋裡摸出兩個路易,一邊給她一邊說:
  「這是給您的定金。」
  她容光煥發,用堅決的口吻說:
  「我明天上午就去府上,先生。」
  伊麗莎白第二天就到了蒙蒂尼村,由一個鄉下人推著一輛獨輪車裝著她的箱子。瑪 裡奧付了一大筆酬金給他解雇了的老女傭人。於是新來的女工在三樓佔了一個和廚娘相 鄰的小房間。
  當她去見主人時,他覺得她好像和在馬爾洛特時有點不一樣,沒有那樣開朗,拘謹 了些,原來她多少能算他貧賤之交的朋友,現在成了小飯店花架子下這位先生的僕人。
  他簡簡單單地對她吩咐了她應該幹的事。她則十分用心地聽著,安頓好自己,接著 就幹起活來……
  一個星期過去了,沒有給瑪裡奧的心態帶來明顯變化。他只注意到自己出去的次數 少了,因為他再也沒有到馬爾洛特去散步的借口,而且在他看來這個家也不像開始那幾 天那樣淒涼,因為一切太平無事,他極其強烈的痛苦程度也平靜了些;可是代替這種創 痛的是產生了一種無法克服的憂鬱,類似那種有時會導至死亡的長期慢性病引起的深刻 鬱抑感。他的一切活動都成了往事,所有引起他心靈上的好奇,所有迄今使他掛念和喜 愛的事物在他心上都已死亡,代之的是對一切都討厭,萬念俱灰,連站起來出去走走的 力氣都沒有。他幾乎從不出門,只從客廳走到吊床,從吊床走到客廳。他最大的賞心樂 事是看盧瓦恩河水的流走和漁夫撒網。
  經過了初來幾天的小心翼翼和克制以後,伊麗莎白略為膽大了一點,而且以她女性 的嗅覺,注意到了她這位主人的頹喪。當另一個女傭不在時她偶然也問他:
  「先生很煩嗎?」
  他含含糊糊地回答說:
  「是的,還行。」
  「先生該出去走走。」
  「我對走走也興趣不大。」
  她暗地裡真誠地為他擔心。每天早晨他走進客廳裡時,他總看到滿處都是花,香得 像在花房裡。伊麗莎白肯定利用了那些男孩子的跑腿,給她從樹林子裡找來了報春花、 紫羅蘭、金雀花,還有村子裡那些鄉下女人黃昏時澆上點水種在小園子裡的幾棵花。他 處在懶散、憂傷和麻木之中,對她表示感激,由衷的感激,感激她這種機敏的觀察和她 對他喜歡的種種小事不斷探索的關心。
  在他眼裡她好像變得更漂亮,更注意收拾,她的臉蛋也白了些,可以說是秀氣了些。 他還有一天在她給上茶時看到她的手已經不是一雙女擁的手,而是一雙太太們的手,指 甲修得很好而且乾淨得無可指責。另外有一次,他注意到她穿著一雙可以說是雅致的鞋 子。後來有一天,她回到了自己房間裡,再下來時穿了一件樸素動人的灰色合身裙袍, 趣味高雅。看到她出來時,他叫起來:
  「瞧,您變得真雅致了,伊麗莎白!」
  她面頰一直紅到了眼睛,結結巴巴地說:
  「我嗎?不,先生。我穿得好一點了,因為我手頭寬裕了一點。」
  「您哪兒買的這件裙袍?」
  「我自己做的,先生。」
  「您自己做的?那是什麼時候?我看您整天在屋子裡幹活。」
  「啊,在晚上。先生。」
  「布呢,您哪兒買的?還有是誰給您裁的?」
  她說,蒙蒂尼的縫紉用品商給她從楓丹白露拿來了樣本。她挑好了,用瑪裡奧給她 的兩個路易的訂金付了款。至於裁剪和樣子,那對她很容易,她曾和她母親一起為一家 服裝店幹過四年活。
  他情不自禁地對她說:
  「這對您很合身。您很可愛。」
  於是她重新又漲紅了臉,一直紅到髮根。
  當她走開之後,他對自己說:「她是不是會不自覺地愛上了我?」他想來想去,猶 豫、懷疑,最終自信這有可能。他表現得善良、同情,以助人為樂,近乎和藹可親。在 他為她幫了忙以後,這個小姑娘對她的主人發生了感情,有什麼可以奇怪的呢?而且這 種想法對他並不會有什麼不愉快,這個小姑娘還真挺好,而且也不像個女傭人了。他的 男子漢自尊心受到過另一個女人如此嚴重的觸犯損害,遍身青紫,一蹶不振,而這時感 到受到了安慰、舒緩,甚至近乎得到了鼓勵。這是一種很輕微,不易覺察的補償,因為 當愛情迎向一個生命的時候,不管這愛情從何而來,總是由於這個生命能激起愛來,從 而他不自覺的自私思想得到了滿足。這種想法佔據了他,也許略幫助了他,使他能看著 這個幼稚的心為他興奮,為他跳動。他的思想裡從來沒有想到該離開這個孩子遠點,該 保護她.讓她離開他自己曾為之嚴酷痛苦的險區;人家不憐憫自己,自己就該更憐憫她; 這些他都不曾想到過,因為在感情勝利裡是從來不容混入任何同情心的。
  他於是觀察她,並且很快就認識到自己一點也沒有弄錯,每天的樁樁小事情都進一 步證明這點。有一個早晨,她在侍候他吃飯的時候貼近了他,他聞到她衣裳上有香水味, 一種普通香水,很可能也是由那個縫紉用品商或者藥劑師供給她的。於是他作為禮物送 給她一瓶喜帕勒香精1的花露水,好久以來他就用它梳洗,常常帶有貯備品。他還送給 她一些高級肥皂,刷牙水,撲臉粉。他巧妙地幫著她轉變,一天一天明顯,一天一天像 樣,一邊用好奇又得意的眼光盯著她。
  
  1Chypre由檀香、廣藿香、香檸檬、□品醇等合成的香料。
  雖然她仍然是他忠實的,不引人注目的僕人,但悄悄變成了一個動了心、處於熱戀 中的女人,她內心的一切賣俏本能都自然而然地發揮出來了。
  他自己也漸漸喜歡上了她。他高興、感動於是感激。他挑遍這種新生的愛情,像有 些人在犯愁的時候有什麼可以散心的就玩兒什麼似的。他對她並沒有感到什麼特別的吸 引力,有的只是將任何男人推向任何討人喜歡的女人的那種含混隱約慾望,並無須管她 是個漂亮女傭或者是個仙女似的鄉下女人——所謂土維納斯。他現在被她吸引的主要因 素是現在他在她身上找到了女性特徵。他有這種需要,這來自對另一個女人,對他所愛 的那一位模糊隱約而不可抗禦的需要,是那一位喚醒了他來自自然的、神秘而不可抗禦 的慾望,要有伴侶,要和女人們接觸,要動人尤物散發出來沁人心脾的香味,不論這種 氣息是意念中的還是官能性的,都要。不論這種香味是普通老百姓散發的,或者上流社 交人氏散發的,是黑色大眼睛的東方蠻女散發的或者北方藍眼睛狡黠姑娘散發的,它們 都是朝著男人的;這些男人身上還殘存著遠古即有的對女性的愛好。
  這種連綿不斷,慰貼人心的脈脈溫情可感而不可見,它像一圍輕絮隔離了他的傷口, 使得他的苦惱重臨時感覺不會那麼敏銳。這些苦惱到處盯著他,像蒼蠅繞著瘡口似的, 繞著它徘徊飛舞。只要其中有一個停下來,就會使他痛苦。因為他不給人家留地址,他 的朋友們尊重他的遁世行動,於是他最大的苦惱是得不到消息和情況。他不時從報刊上 讀到拉馬特或者馬西瓦的名字,夾在一大堆參加一場宴會或者慶典的人名表中。有一天 他看到了德·比爾娜夫人的名字。被稱為在奧地利大使館舞會中最風度翩翩、最漂亮、 穿著最出色的夫人之一,他從頭到腳一陣寒噤,從再下面幾行裡還看到了德·伯恩豪斯 公爵的名字。一直到天黑,瑪裡奧都妒嫉得心膽俱裂。原先設想過的這種私情,現在從 他看來是毫無疑義的了!這屬於那種比肯定了的實情還叫人揪心的虛構信念,因為無法 解脫它,永難痊癒。
  無法再忍受這種對疑惑中各種不定因素的盲目狀況,他決定給拉馬特寫信,這一位 對他的深知,是以猜到他心靈中的苦難,也許不需要問他就能針對自己的猜想答覆。
  於是這天晚上,他在燈下擬好了這封長信,措詞巧妙而略帶憂鬱,充滿了暗示性的 提問和描述農村春好的抒情散文。
  四天以後,接待信差來時他一眼就認出了信封上那位小說家有力的直體字。
  拉馬特給他寄來了許許多多解愁的消息,對他的焦慮至為關切。他也說了一大堆人, 可是對德·比爾娜夫人和伯恩豪斯的詳細情形說得並不比任何別的人多,他好像採用了 他熟悉的文筆手法,把他們安排在主角地位,不動聲色地將注意力引到他安排的焦點上。
  他從這封信得出結論,自己的一切懷疑都至少是有理由的。他的疑慮如果昨天還未 成為事實,那麼今天也會實現。
  他舊日的情婦生活一如往日活躍,經常出入社交界光彩照人。他銷聲匿跡以後人們 也曾談起過他,帶著不甚關切的好奇心、就像人們談論那些失蹤的人一樣。大家以為他 倦厭了巴黎,走到很遠的地方去了。
  接到了這封信以後,一直到晚上他都躺在吊床裡。接著他吃不下飯,接著又睡不著 覺,夜裡他有點兒發燒。第二天,他覺得太疲倦、太沒有勁頭。在從窗下流過的煩人小 河和現在變得黑黝黝而深沉寂靜的樹林之間,這單調的日子真是膩人。因此,他一直不 起床。
  鈴剛一響,伊麗莎白就進來了,當她看見他還躺著,十分吃驚,站在門口,臉一下 子變白了;她問道:
  「先生病了?」
  「是的,有點兒。」
  「要不要找醫生來?」
  「不用。我常常這樣不舒服。」
  「該給先生做點什麼嗎?」
  他吩咐安排每天的洗澡,早午飯只要雞蛋,白天只用茶。可是到了下午一點鐘,他 覺得膩煩得太厲害,想起床來。伊麗莎白不斷被他用由於假病裝出的煩躁心情叫回來, 她則心中不安,發愁地走過來,滿心想能幫他做點事,照顧他,治好他。看著他總煩躁 不寧。她紅著臉大膽建議給他讀點兒書。
  他問道:
  「您念得好嗎?」
  「是的,先生。在鎮子上那些學校裡,我得過所有的朗誦獎,而且我給媽媽讀過那 麼多小說,以致我連名字都記不住了。」
  他起了好奇心,要她到工作室裡,從他叫人家給他寄來的書堆裡去找,其中他最喜 歡的是《曼依·列斯戈》1。
  
  1MANUN LESCAUT法國18世紀的愛情名著,描述貴族騎士格裡厄與平民少女曼儂· 列斯戈的愛情故事。
  她於是幫他在床上坐起來,在他背後放上兩個枕頭,拿過一張椅子坐下,讀起來。 她真的讀得不錯,甚至很好,具有一種特殊天才,抑揚恰當,發聲清晰。一開始,她立 刻就對這本小說感到興趣一而且她抱著這種深重感情進入了故事,他得打斷她才能問問 她和她談點兒話。
  從開著的窗戶口,隨著和風飄進了葉叢的香味和歌鴝的歌唱,在這個愛情復甦的季 節裡,它們正在樹叢裡繞著它的配偶在顫聲啼囀。
  安德烈看著這個也在侷促不安的年輕姑娘,她亮晶晶的兩眼正一頁一頁地追隨著故 事的發展。
  對他給她提出的問題,她對其中有關溫情和熱戀的,按天生的情理、公平正直的情 理予以答覆,但是由於她的缺少常識,因此有點游移不定。他想:「要是這個姑娘受過 教育,她會變得聰明睿智的。」
  在這個安靜炎熱的下午,他從她身上感到的女性魅力確實對他有好處。在他的感受 裡,這種魅力不可思議地和書中曼儂極其神秘強烈的魅力混沌一氣,而曼儂給我們心靈 裡帶來的,是人類藝術所啟示的最特殊的女性風情。
  他受到了她嗓音的撫慰,沉醉在這個十分熟悉卻又恆新的故事裡;於是他設想也有 一個水性楊花、妖媚動人的情婦,就像格裡厄之流的那樣,不忠而不變,甚至她的下賤 醜行都會是動人而且富於人情味的,她生來就是要把男人所有的七情六慾掏出來,把他 的溫情和憤怒,他的激情與仇恨,他的妒嫉和慾望通通掏出來。
  唉!要是他剛離開的那位的血管裡有一點兒這個惱人蕩婦的熱情性感、背信棄義, 也許他就根本不會分手了!曼依不忠,但是她愛;她欺騙,但是她縱情相就!
  懶懶地過了一天,黃昏來臨時,瑪裡奧朦朧地進入了一種將所有女人都混同一氣的 夢境裡。因為從前一天起就一點沒有勞累過,甚至連活動也沒有活動過,他的睡境不深, 房子裡不常聽到的一點聲音就把他驚醒了。
  已經有過一兩次,他相信在半夜裡聽到在樓下有很難以覺察的腳步聲和動作聲,不 是在他的房間下面,而是在廚房旁的那兩小間裡;浴室和洗熨間裡。他對這,一點沒有 注意。
  可是這天晚上躺得膩了,好久無法入睡,他側耳細聽,聽出有些不好解釋的窸窸窣 窣聲音和類似水的響聲。
  於是他決定去看看。他點起了蠟燭,看了看時間,還剛剛十點。他穿上衣服,在口 袋裡放進一支左輪手槍,十分小心地躡著腳走下樓。
  走進廚房裡,他驚詫地發現爐子還生著。什麼聲音也聽不見,隨後像是看到浴室裡 有些動靜,那是間很小的用石灰刷白了的房間,正夠放下浴盆。
  他走近去,悄悄地轉了下門匙,猛然推開了門,於是他看到在水裡浮著的一雙胳膊。 輕輕拂弄著水面的一對乳房,直直躺在那兒的,是他有生以來所見到的最美麗的女性胴 體。
  她驚得叫了一聲,可是無處可逃。
  他已經跪到了浴盆邊上,貪婪的熾熱的雙眼和嘴唇向她伸了過去。
  她明白了,於是突然舉起了兩條水淋淋的胳膊,伊麗莎白用它們摟住了主人的頭。 三
  第二天晨,她端著茶到她主人面前,當他們視線相遇的時候,她哆嗦得那麼厲害, 以致手裡的碗盞都跟著磕得直響。
  瑪裡奧朝她走過去,接過盤子放到桌上,當她垂下了眼簾的時候,他對她說:
  「瞧著我,小寶貝。」
  她看著他,睫毛裡沾滿了淚水。
  他又說:
  「我不願意你哭。」
  當他把她摟緊了的時候,他覺察到她從頭到腳都在發顫;她一邊喃喃地說:「啊! 我的天哪!」他知道這不是由於痛苦,不是由於懊惱,也不是由於悔恨使她低聲說出了 這幾個字;而是出於幸福感,真正的幸福感。這使他生出一種奇怪而自私的滿足,不是 精神上的,而是肉體上的,感到這個小人兒終於愛上了他,她緊緊貼在他的胸前。他像 一個在路旁受傷、得到了一個女人搭救的人那樣感謝她;他以他在無效衝動中被人拋棄、 被另一個女人無情冷待的飢餓的心,一顆百孔千瘡的心謝謝她;而在思想深處為她歎息。 看到她這樣蒼白而令人心酸的臉,雙眼燃燒著愛情的火焰,他決然地對自己說:「她多 麼動人!女人變化得太快,按照她心頭的慾望或者生活中的需要遂心如意地變!」
  「你坐下。」他對她說。
  她坐下了。他拉住她已經為他變白變細了的可憐女工的手,於是很慢地,用詞技巧 地對她說,他們彼此之間應當保持的態度。她已經不是他的女傭,但是表面上得保持一 點,免得在村子裡流言蜚語。她在他的身邊將作為一個管家的,還常常給他朗讀點書, 這可以作為新局面的一種借口。而且再隔些時候,她作為女朗讀的身份確立了以後,他 就讓她上桌吃飯。
  等到他說完,她樸實地回答他說:
  「不,先生,我是您的傭人,而且仍將是您的傭人。我不要人家說閒話,也不想人 家知道有過什麼事。」
  雖然他一再堅持,她一步不讓,當他喝過了茶,直到她端走盤子時,他一直用感激 的眼光看著她。
  等她走了,他想:「這是個女人,當她們使我們喜歡的時候,所有的女人都一樣。 我讓我的女傭成了我的情婦。她漂亮,也許還會變得楚楚動人!無論怎麼說,她比那些 上流社會的女人和風騷婦女們新鮮年輕。再說,這又有什麼關係!好多名角不也是門房 的女兒嗎?可是現在人家把她們當貴婦人似地接待,捧得像小說裡的女英雄,還有些王 公把她們當作女王接待。難道這是由於她們常是不能置信的才能嗎?或者常有爭議的美 貌嗎?不。可是實際上,一個女人常能接她巧妙安排的幻像,造成她所強加的局面。
  這天,他散步走得很遠,雖然在他心靈深處始終一樣沉痛,兩條腿變得好像痛苦已 經使得他功能器官全洩了勁,但在他心裡像有什麼東西在啁啾,彷彿有隻鳥兒在低聲歌 唱。他不再感到那樣孤單,那樣茫然,那樣孤獨無主。樹林好像也不那樣荒蕪,那樣寂 靜,那樣空虛。他回來的時候,叨念著要看到伊麗莎白迎著他過來用充滿了愛情的眼光, 微笑著看他走近。
  將近一個月,在那條小河邊上,過的真是田園詩似的生活,瑪裡奧被愛之深大概很 少男人曾體味過;那是瘋狂的、獸性的愛、愛得像個母親愛她的孩子,像條狗愛它的主 人。
  對她說來,他是一切,是天是地,是歡樂,是幸福。他對她天真熾熱的女性期待作 出了反應,用一個吻就足以使她感到心醉神迷。在她的眼睛裡,在她靈魂裡、心裡和肉 體裡都只有他,她陶醉得像一個初次飲酒的青少年。他躺在她的懷裡入睡,他醒著任她 撫摸,她則盡情敞懷地縱身相就。他驚喜忘形地品味這種毫無保留的獻身,他的感受以 為這是在愛的源頭,於是用自然的雙唇痛飲愛情。
  然而他仍然在傷心,處在一種消沉恆在的幻滅心情裡。他的小情婦使他喜歡,但是 他失去了另外那位。當他在草地裡、在盧瓦恩河邊散步時,他問自己:「為什麼我總放 不開這份煩惱呢?」一想起巴黎,他就覺得心中煩躁得無法忍受,他就回家,免得一個 人孤單。
  於是他躺到吊床裡晃晃搖搖,而伊麗莎白則坐在一張折椅上朗讀。就在聽著她讀, 看著她的時候,他又想起了在黃昏時,在他那位女朋友沙龍裡單獨陪著她談話的時刻。 於是一陣可恨的想笑心情潤濕了他的眼簾;一陣焦心炙肺的悔恨叫他揪心,使他不斷感 到想立刻走開,回巴黎去的難忘願望。要不就從此浪跡天涯。
  看到他陰沉憂鬱,伊麗莎白問他道:
  「您是不是難過?我看到您眼睛裡有眼淚。」
  他回答說:
  「親親我,小姑娘,你不會懂的。」
  她心情不寧地吻了他,一面感到有些什麼她毫不知情的悲劇。可是在她的撫受下, 他得到了點兒寬解,心裡想:「唉!要是有個二者得兼的女人,她既有這個的愛又有另 一個的嫵媚!為什麼總找不到夢中人,總只能碰到些大致差不多的呢?」
  他再也聽不見她在談什麼,只在單調的聲音催眠裡無止無休地遐想那位他離棄了的 情婦,她曾使他著迷、使他傾心、使他被征服的種種。他在回憶的索繞之下,她的幻像 彷彿一個幽靈的形貌總對他纏繞不清,他對自己說:「難道我是個遭到了詛咒的人,永 世不能擺脫她?」
  他開始作遠程步行,在樹叢裡遊蕩,暗自希望能在那兒讓這個幽靈迷失在一個溪谷 裡,在一塊岩石後面,在一片灌木林裡都行,就像想要擺脫一頭不忍動手殺死的忠實畜 生,把它帶得遠遠地試圖設法讓它迷路。
  有一天,在作完了這種散步以後,他回到了那片到處是山毛櫸樹的地方。現在這兒 是一片陰森森近似黑色的樹林葉叢密得難以通過。他從那些巍峨的穹頂下走進去,林子 裡又潤濕又幽靜。但可惜陽光下由初展的嫩葉組成的輕盈綠霧已經逝去;於是他沿著一 條窄窄的小徑往前走,在兩棵交纏的樹前驚愕地站住了。
  即使在他最熱烈最驚心動魄的愛情生活中,也不曾有過這樣叫他觸目驚心的景象: 一棵粗壯的山毛櫸樹緊緊箍住了一棵細長的橡樹。
  那棵山毛櫸像一個體型粗壯而痛苦絕望的情郎,用兩根粗壯駭人的樹枝,像胳膊似 的將橡樹的主幹摟在了懷裡。橡樹在擁抱的扶持下,將它纖細光滑筆直的身材傲然地一 直伸向藍天,遠遠高出了它的凌辱者。然而它雖然逃向了太空、雖然傲岸地遁脫了凌辱, 但在它的腰部有兩個久已癒合的傷槽,這是無法抗拒的山毛櫸的粗枝在它的皮上鑿出來 的。這些閉合了的傷口將它們融合在一起共同生長,樹汁交流,在被凌辱的樹裡也流著 欺凌者的血。而且一直升到了樹梢。
  瑪裡奧坐下來,長久地端詳這兩棵樹。它們在他苦惱的心靈裡成了卓越而令人驚心 的象徵,它們是兩個佇立不動的鬥士,向路人敘述它們永恆的愛情故事。
  他重新又上了路,變得更傷心,走著走著,慢慢地垂著眼睛,忽然看到了在草下面 一張沾滿了泥濘和淋過雨的舊電報,肯定是哪個散步的人扔下或者丟失了的。在他腳下 躺著的這張藍紙帶給那顆心的是甜還是苦呢?
  他不禁去拾起來,又好奇又厭惡地用手指把它展開。還可以大致讀出來:「請您 來……我……四點鐘。」名字已經被路上的潮濕化得看不清了。
  殘酷而甜蜜的回憶湧上了他的心頭,那些他曾從她那兒接到過的種種快遞電報,有 些是約定一個幽會的時刻,有時是告訴他會來不了。從來不曾有過別的事情能比看到使 人興奮萬狀或者令人沮喪的信使更叫他心潮澎湃,更叫他激烈顫抖,更叫他心臟停跳或 者強烈跳動的了。
  想起此後他再也不會打開類似的電報,他幾乎傷心得無法動彈。
  他重新自問,自從他和她分手以後,她是怎樣過的?她曾經為了被她的冷漠而攆走 的朋友痛苦過、懊悔過嗎?或者她決心接受這種離棄,只因感到觸犯了她的虛榮心?
  他想知道的慾望變得這麼強烈,這麼固執,以至一種大膽的奇想猶猶豫豫地冒出來 了。他走到去楓丹白露的道上。當他走到了市裡,滿心猶豫不定,緊張不安,發抖地走 到了電報局。像有一股力量推著他。一股來自他心中的無法抵制的力量。
  他舉起哆哆嗦嗦的手從桌上拿起了一張紙,在米歇爾·德·比爾娜夫人的名字和地 址下面寫道:
  
  「我極想知道您對我的想法!我什麼也忘不了。
  
  
  
  
  
  
  
  
  
  
  安德烈·瑪裡奧·蒙蒂尼。」
  他接著就出來了,雇了輛車回到蒙蒂尼,對自己做的事又惱又煩,已經開始後悔。
  他算過,要是她給面子回答的話,過兩天他會得到她的回音,但是第二天他沒有離 開別墅一步,又怕又盼第二天會接到她的電報。
  到了下午三點鐘左右,他在草地上的兩棵椴樹之間搖床上晃悠,伊麗莎白來告訴她 說有位太太要和他談話。
  他激動得那麼厲害,一時氣都緩不過來,他邁著打顫的雙腿,忐忑不安地朝住房走 過去。雖然他沒有敢期望這會是她。
  當他推開了客廳的門,坐在一張軟榻上的德·比爾娜夫人微笑著,有點兒含蓄的微 笑,臉上和姿態都微微拘謹地向他伸出手來,一邊說:
  「我來聽聽您的近況,電報表達的不夠全面。」
  在她面前,他變得這樣蒼白,以致她的雙眼裡都輝耀起了喜悅的神色;而他因為百 感交集,甚至話都說不出來,只是握住了她伸給他的手放到了嘴上。
  「天哪,您多好!」他終於說出來了。
  「不是,可是我忘不了我的朋友們,我惦記他們。」
  她仔細盯著他,用對誰都會出人不意窮根究底地挖掘心態,揭開所有假象的女人的 乍然一眼盯著他,很可能她滿意了,因為她臉上粲然一笑。
  她接著說:
  「您這個世外桃源真好。住在裡面快活嗎?」
  「不,夫人。」
  「怎麼會呢?在這個漂亮地方,在這個美麗的森林裡,傍著這條令人神往的小河。 您該當心寧神靜,在這兒萬事如意。」
  「不,夫人。」
  「那是為什麼?」
  「因為不能忘卻往事。」
  「然則您是必須忘卻什麼事才能幸福?」
  「是的,夫人。」
  「能讓人家知道是什麼嗎?」
  「您知道的……」
  「那怎麼啦?」
  「這樣一來,我就很慘了。」
  她用一種居高臨下的同情神氣說:
  「接到您電報的時候我就猜到了,而且就是為此來的。還打定了主意,要是我錯了, 我立刻就走。」
  略略呆了一會,她又說:
  「既然我不馬上回去,能看看您的花園住宅嗎?那邊有條椴樹的小道,我覺得看來 十分引人入勝。在那兒該比這兒涼爽。」
  他們走出去。她一身淡紫打扮,和綠色樹蔭、藍色天空立刻顯得十分協調,以至對 他顯得麗若天人,叫他目瞪口呆,想不到的新穎動人美麗。她身材如此婷婷玉立,面龐 細嫩鮮潤,在一頂也是紫色的大帽子下面,露出一小綹燙過的金髮,帽子上面自在地點 綴著一根長而捲曲的鴕鳥毛,纖細的胳膊用雙手拿著沒有打開的傘橫在胸前,她高傲和 近乎直線的步伐給這座小小的鄉下園子帶來了某種不尋常的、出人意料的外地情調,那 種奇異和意味深長的感覺,像是故事中人、夢中人、圖畫中人,瓦托1畫幅中的人物, 出自一個詩人或者畫家的想像,憑幻想顯示出她去到鄉間時,會多麼美麗。
  
  1Watteau(1684-1721)法國刻版畫及油畫家,以鄉村風景畫出名。
  瑪裡奧看著她,不禁舊情全面復熾,內心深處發顫,他想起了那回在蒙蒂尼的路上 看到的那兩個女人。
  她對他說:
  「給我開門的那個小個兒女人是什麼人?」
  「我的女傭……」
  「她的神氣不像……一個女傭人。」
  「不像?她確實很討人喜歡。」
  「您從哪兒找來的?」
  「就在附近,在一個畫家的飯店裡,那兒的顧客威脅到了她的貞節。」
  「所以您救了她?」
  他紅著臉回答說:
  「我救了她。」
  「也許對您有好處?」
  「肯定對我有利,因為我願意在我身邊轉悠的是個漂亮面貌而不是個醜八怪。」
  「這就是她引起您興趣的全部內容嗎?」
  「她可能還引起了我一些想法:禁不住想重晤您的強烈願望。因為任何女人,只要 能吸引我看看她,哪怕是一秒鐘,也使我的心思回轉到您身上。」
  「您這話真是說得巧妙!她愛她的救命恩人嗎?」
  他的臉更紅了。像閃電似的一剎那間,確信任何妒嫉都有利於激勵女人的心,他決 定只說一半假話。
  於是他猶猶豫豫地說:
  「我對這還不知道。有這可能。她對我十分關心,照顧備至。」
  一陣不能覺察的惱火在德·比爾娜夫人心裡油然而生,她說:
  「那您呢?」
  他用愛情如熾的雙眼凝視著她,接著說:
  「沒有任何東西能使我對您移情。」
  這話仍然十分巧妙,可是她不再指責了,這話對她像是表達了一種無庸置疑的事實。 像她這樣一個女人怎能對此有所懷疑呢?她對這種說法毫不懷疑,而且是滿意的,她再 也不關心伊麗莎白了。
  他們坐到了在椴樹蔭下的兩張帆布椅上,下面是潺潺流水。
  於是他問道:
  「您能想到過我怎樣嗎?」
  「我想您很不幸。」
  「由於我的錯還是您的錯?」
  「是我們的錯。」
  「說下去。」
  「還有,我覺得您太激動,太興奮。我認為最聰明的辦法是先讓您定定神。於是我 等待。」
  「您等什麼?」
  「等您來個信。我接到了,我就來到了這兒。我們現在作為一對嚴肅的人談談。您 真一直在愛我?……我問您這個問題不是為的撒嬌…我是以情人的身份問您。」
  「我一直愛您。」
  「您有什麼打算呢?」
  「我怎能知道?我在您的掌握之中。」
  「唉!我呀,我的想法很明確,但是在不明白您的意圖之前,我不能告訴您。給我 說說您自己,自從您逃之夭夭以後,您感情上和理智上有過什麼想法和感受?」
  「我想念您,我幾乎沒有做過什麼事。」
  「是嗎,怎麼想法?從什麼意義上?又有什麼結論?」
  他敘述他想治好自己對她的相思病和他的出走。他跑到了這個大樹林裡,到處見到 的都是她:白天被對她的憶念緊追不放,晚上為妒嫉苦惱揪心。他全說了,真心誠意地 全說了,只迴避了與伊麗莎白的戀情,連名字也不再提。
  她聽著,深信他一點沒有說謊,從他話音裡的誠摯,更重要的是由於感到自己仍然 控制著他而聽信了他。她為自己的勝利,為重新將他收歸旗下而十分高興,因為她仍然 十分喜愛他。
  他接著又懊惱這種情況永無終了。於是,抱著經過如此相思、如此受罪之後得以申 訴而十分興奮的心情,同時又重新埋怨起她來,埋怨她被激發的愛情竟然如此軟弱,無 力;但他沒有怒氣,也不辛辣,而是熱情洋溢、抒情詩或對命運反抗和屈服的申訴。
  他反覆說:
  「別的女人是沒有討人喜歡的天賦,而您卻沒有愛人的天賦。」
  她興奮地滿有理由打斷了他的話頭。
  「至少我是始終不渝的,」她說,「要是在被您愛了十個月以後,我現在愛上了別 人,您會少痛苦點嗎?」
  他叫起來說:
  「難道對一個女人說來就不能只愛一個男人嗎?」
  可是她激動地說:
  「人不能總是愛;只能總忠誠。您相信肉慾的狂言亂語能經久不衰嗎?個會的,個 會的。說到熱戀縱慾的女人,不管時間長短,她們大部分都只是直截了當地將生活當成 了些傳奇故事:男主角不同,環境高潮變化難測,結局也不同。對她們來說,這樣做有 趣而散心。我也承認,因為每次的起頭轉折和結局的感情都有新招。可是當結束了就算 完了,……對她說來……您明白嗎?」
  「明白,其中有的是實際情況。可是我看不出您想歸結到哪一點。」
  「歸納起來就是:從來情慾都不會太持久。我指的是熾熱的、折磨人的熱情,就是 您還在為之痛苦的那種。我使您得到的痛苦是一種危象,很痛苦,我知道也能感覺 到,……是由於我缺乏溫情體貼和性格不外露。可是這種危象會過去,因為它不會恆在 不變。」
  她不響了。他焦急地問道:
  「那怎樣呢?」
  「因之我認為,對於像我這樣一個理智寧靜的女人,您可以成為一個完全叫人中意 的情夫,因為您很有分寸。相反的,您會是個叫人難以忍受的丈夫。但是,世界上不存 在也不可能存在所謂的好丈夫。」
  他有點兒覺得遭到了冒犯,吃驚地問道:
  「為什麼要保留一個並不愛的情夫,或者不再受了的情夫?」
  她生氣地說:
  「我按我的方式愛,朋友。我愛得生硬,可是我愛。」
  他無可奈何地說:
  「您主要是要別人愛您,並且要人家表示出來。」
  她回答說:
  「這是實情。我愛這樣。可是我的心靈也需要一個隱而不露的伴侶。對公開頌揚的 虛榮嗜好並不妨礙我忠誠老實,而且自信我知道該給某個男人某種內心感情,那是別的 男人得不到的:我的忠實感情,我內心的誠摯愛慕,我心靈秘密的絕對信任,而且,作 為交換,要從他那兒得到一個情夫的全部柔情,和極珍貴、極甜蜜的自己不是孤寡一人 的感受。這完全不是您瞭解的那種愛情,但這也是干金難買的!」
  他欠身過去,激動得哆哆嗦嗦,結結巴巴地說:
  「您願意我是這個人嗎?」
  「願意。再晚一點兒,等到您的痛苦減退了一點兒時再說。在等待的時候,您得忍 受一點不時因我招來的痛苦。這會過去的。既然您反正都是受苦,與其離我遠遠的還不 如在我身邊,是嗎?」
  她的微笑好像是在對他說:「拿出點信心來。」而且看到他激動得心裡突突直跳, 她全身都感到舒適滿意,按她的方式感到稱心。這種得意之情有如老鷹撲到了一頭嚇呆 了的獵物。
  「您什麼時候回去?」她問道。
  他回答說:
  「那就……明天」
  「明天,行。您上我家吃飯?」
  「是的,夫人。」
  「至於我,我得立刻回去。」她看著藏在她傘柄上的表說。
  「啊!為什麼這麼快?」
  「因為我趕五點鐘的火車。我邀了幾個人來吃飯,有德·馬爾唐郡主、伯恩豪斯、 拉馬特、馬西瓦、麻爾特裡,還有一個新客人德·夏萊納先生,他是位探險家,剛從柬 埔寨回來,在那兒作了一次令人羨慕的旅行。現在誰都在議論他。」
  瑪裡奧心裡略略低沉了一陣。一個接一個的名字都使他難過,像讓蜂子螫似的。這 些名字都帶著惡意。
  「那麼,」他說,「您願不願意馬上動身,我們一塊兒在樹林子的端頭走走?」
  「太樂意不過。請先給我一杯茶和一片烤麵包。」
  當該上茶的時候,找不到伊麗莎白了。
  「她採購去了。」廚娘說。
  德·比爾娜夫人毫不奇怪。實際上,現在還用得著害怕這個女傭會對他引起什麼綺 思嗎?
  於是他們坐上了停在門口的四輪馬車,瑪裡奧讓車伕選了一條長一點兒的路,途中 經過狼群隘。
  當他們到了高高的葉叢下面時,葉叢投下了靜謚的陰影,到處是清新氣息和歌鴝的 鳴囀,她禁不住體會到一種難以形容的感覺,只有大地的全能神秘的美才知道如何能通 過視覺挑起肉體激盪不安,她說:
  「天哪,真是心曠神怡!多美、多好,多麼令人舒適!」
  她幸福地抱著一個領過了聖體的有罪行的人的激動,吸著氣,渾身發軟,充滿了感 情。於是她將手擱到了安德烈的手上。
  可是他想道:「啊,是的!大自然。這仍然是聖·米歇爾山的調子。」因為在他眼 睛的幻象裡,看見的是一列去巴黎的火車。他將她一直送到車站。
  分手的時候,她對他說:
  「明天,八點。」
  「明天,八點。夫人。」
  她容光煥發地離開了他。他則坐了那輛雙篷四輪馬車回去,滿意,很幸福,但仍然 心煩,因為這不是結局。
  可是為什麼要角逐呢?他已經無能為力了。她以一種他所不能理解的魅力使他喜愛, 而且甚於一切。逃遁並沒有使他解脫,也沒有能使他和她分開,徒然使他難以忍受地失 去了她;如果他做到委曲求全一點的話,他將從她那兒得到她承諾了的一切,因為她是 不撒謊的。
  馬兒在樹下小跑著走,他想起了在這次整個兒會面中,她沒有起意過,也不曾有過 一次向他撅起嘴唇的衝動。她始終都一樣。她從不曾有過一點變化,而且也許他將終生 在同一方式下為她苦惱。想起他已經度過的艱苦時刻,想起將抱著他永生無望感動她的 確信難熬地等待,他的心又重新揪緊了,使他預感到而且害怕明天將臨的角逐和同樣不 變的困難局面。然而,他已經甘心屈就任何痛苦而不能讓她失去,屈就於這個永遠的欲 念成了他血液中一種強烈的永不滿足的嗜好使他肌膚如焚。
  過去每次從奧特伊區單獨回去時經常遭受的怒火已經又開始了,而且使得他在成蔭 大樹下奔駛的馬車中,全身發顫,這時他猛然想起了伊麗莎白,她在等他,她一樣鮮艷 而且年輕漂亮,愛得全心,吻得盡情,他轉念之間心情就平靜了下來。轉眼間,他就會 將她擁到懷裡,閉上雙眼,欺騙自己,一如別人相欺,在擁抱的陶醉裡將所愛的人與愛 他的人混淆一氣而同時佔有了兩者。此時此刻,無疑他是喜愛她的,這是靈與肉的知遇 之情,心靈所挑起的愛情和共享的樂趣將永遠會滲透人性。對於他乾旱枯燥的愛情,這 個被誘惑的姑娘難道不是穿越沙漠時,在黃昏宿營地旁一道小小的清泉嗎?
  可是當他回到家裡時,沒有見到那個年輕姑娘出來,他有點害怕,變得不安,他問 另一個女傭說:
  「您確實知道她出去了嗎?」
  「是的,先生。」
  於是他也走出去,希望能碰到她。
  當他走出來沒有幾步遠,還沒有轉進到那條上山的路時,他看到在他前面那座又寬 又矮的老教堂。它頂著一座矮鐘樓,匍伏在一個土丘上,遮住了這個小村子的房子,像 母雞和小雞似的。
  一個疑慮,一個預感促使他想,誰知道在一個女人的心裡會產生什麼奇奇怪怪的猜 測呢?她曾怎樣想、怎樣理解過?她如果眼見到實況的陰暗面,除開這兒,她又會躲到 哪裡去呢?
  因為天色已晚,寺院裡已經很暗。他順眼看去,只在端頭能看到一盞小燈,在象徵 聖母所在的聖體龕裡亮著。瑪裡奧放輕了腳步,沿著長凳走過去。當他快走到祭壇的時 候,他看到有個女人雙手捧著臉跪在那兒。他走過去,認出是她,是伊麗莎白。他碰了 碰她的肩頭,這裡只有他們兩個人。
  她十分吃驚地轉過頭來。她在流淚。
  他說:
  「您怎麼啦?」
  她囁囁嚅嚅地說:
  「我全明白了。您是因為她使您痛苦才到這兒來的。她剛來是找您的。」
  他被他所造成的痛苦感動了,輪到他結結巴巴地說:
  「您錯了,小寶貝。確實我就要回巴黎,但是我帶您一起走。」
  她不相信地重複說:
  「這不是真話,這不是真話。」
  「我給你發誓。」
  「什麼時候?」
  「明天。」
  她開始抽噎,呻吟般地說:「我的上帝!我的上帝!」
  於是他挽住她的腰,扶起來,摟著她在暮色沉沉中走下了坡。當他們到了河邊時, 他讓她坐在草地上,自己坐在她的身旁。他能聽到她的心跳和她的喘息。他後悔得心亂 如麻,對著她的耳朵,說了許多從不曾對她說過的甜言蜜語。在憐憫心引起的熱情和欲 情中燒之下,幾乎不能算他說謊,也不是在欺騙;他對自己說的和感到的也不禁驚奇, 另外他問自己,他還處於另外那位將永世役使他的女人來臨而引起的激動之下,怎麼能 這樣戰慄地懷著慾念和感情去安慰這種愛情的痛苦呢?
  他答應好好愛她——他不是很簡短地說「愛她」——就在他的近旁,給她找一幢夫 人住的漂亮房子,佈置有講究木器,還給她找一個服侍她的女傭。
  她聽著聽著,慢慢平靜了下來,漸漸安定起來;雖然還沒有相信他真會這樣寵她, 然而從他的語調裡明白了他是真心的。最後她真相信了,而且被她自己竟然會輪到成為 一位太太的想法迷住了,被這出身貧窮、在小飯店當女傭的小姑娘竟轉眼之間就成了一 個如此富有而善良的男子情人的夢想迷住了,她陶醉在貪婪的慾念裡,陶醉在與對安德 烈的依戀混在一起的感恩之情和自豪之感裡。
  她將雙手箍住了他的脖子,一邊滿臉吻他,一邊結結巴巴地說:
  「我真太愛您了!我心裡只有您。」
  他十分感動,一邊回答她的親吻,一邊喃喃說:
  「親愛的,親愛的小寶貝!」
  她幾乎將對適才給她帶來如許痛苦的那位女人的恐懼忘記得一乾二淨。然而還有一 絲下意識的疑慮在她心裡浮蕩,她用溫存的聲音問道:
  「您真會和在這兒時候一樣愛我嗎?」
  他鼓起勇氣回答說:
  「我將和在這兒一樣愛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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