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櫻花叢中

  「初枝!那不是初枝嗎?」
  打招呼的人是有田。
  「怎麼了,就你自己?媽媽呢?」
  有田每天早飯前有出去散步的習慣,到谷中的墓地或上野公園去走走。今天早上為 了買麵包,便走下坡道,來到廣小路。這時,他發現一個姑娘走在前面,有些行人甚至 停下腳步回頭望她。
  連電車道對麵店裡的小夥計,也取下櫥窗的閘板,抱在手裡,向這邊張望著。
  現在還不到公司職員上班的時間,清晨的電車以輕輕掠過的聲音向前駛去。
  在只照射在街頭屋頂的朝陽下,已經開了七分的櫻花有些發白,顯得生機盎然。
  工人打扮的男人們,目不斜視匆匆趕路;什麼地方似乎在修建鋼筋建築,不時傳來 敲打金屬的聲音。但是,此時此刻,都市的氣氛仍未現實地體現出來。
  它給人的感覺與黃昏恰恰相反,也許仍然應該稱之為清晨的黃昏時分。
  昨夜可怕的殘夢,彷彿無謂地出現在這一時刻,她神情恍惚地走著,這就是初枝。
  由於極度的恐懼和疲勞,昨晚初枝一乘上火車,便昏睡過去。
  正因如此,她沒有發狂。是神賜予她的一場睡眠,是來自生理的自救。
  初枝不顧一切地逃離了名月館,當她清醒過來時,發現自己已來到戶倉車站。
  她買了一張去長野的車票,乘上半夜行駛的火車。
  她連自己弄錯了上行和下行而坐上了反方向的火車,也沒有注意到。
  一覺醒來,一切順利,只覺得頭腦裡一片空白。
  「這是東京,是小姐住的東京。」
  她一門心思地想著這件事,居然很鎮定,還付清了手續費。
  真正的初枝被伯爵「殺死」之後,另一個初枝又站了起來,她像一個被某種裝置驅 動的偶人似的,向前走著。
  「你已經完全能一個人外出走路了。」
  有田說。
  他看到初枝彷彿是在雲端裡走路的樣子,只以為那是由於她剛剛復明的緣故。
  然而,她的臉色蒼白清冷,使有田感到情況非同尋常。
  「你媽媽還沒有起床,你就一個人出來了?什麼時候來東京的?」
  「剛才。」
  「剛才?」
  初枝臉上的微笑,比她那離奇的話語,更令有田吃驚。
  「你說是剛才?是今天早上嗎?」
  初枝用發呆的眼神盯著有田。
  「你媽媽呢?」
  初枝的大眼睛裡充滿了淚水。
  「我想到小姐那兒去。」
  從她十分純真的聲音迴響中,傳來了某種悲劇性的東西。
  「小姐。」
  初枝喃喃地說。
  有田再也不問什麼了。
  他彷彿是帶著一個稍加粗暴對待就會消失的幻影似的,悄悄地扶著她走了。
  「你先到我家裡休息一下,我替你找禮子。」
  進入散發著醬湯香味的正門,當有田牽住她的手時,初枝嗚咽著有些神志不清了。
   

  有田的妹妹朝子,連圍裙也未來得及脫下,便從廚房裡跑了出來。
  只見來了客人,剛要在門口跪坐下來,又立即改了主意而抱起了初枝的肩膀。
  讓初枝在飯廳裡坐下,便趕快備好早餐。
  朝子雖然什麼話也沒有說,但從她那一會兒站起,一會兒坐下,為初枝又擺上一份 餐具的動作看上去,她是費盡了心思的。那是一份只有女人才能領會的好意,這對於痛 苦得心在流血的初枝來說,更加感到溫暖。
  「什麼都沒有,我也是學生,就像全是男人的家庭一樣。」
  受到這樣隨意的招待,初枝也不由得拿起了筷子。
  但是,當把醬湯端到嘴邊時,初枝哇地一聲噁心得要吐。
  她是不可能嚥下食物的。
  眼邊紅紅的,眼睛裡滿含著淚水。
  初枝按著緊繫腰帶的胸口,躺倒下去。
  朝子還以為她不喜歡吃醬湯,有些吃驚的樣子,但又急忙跑上樓去。
  傳來了關套窗的聲音。
  朝子馬上就下來了,用不容分說的語氣催促著初枝:
  「快去躺一會兒,你太累了!」
  朝子在樓上為初枝鋪好的被褥旁,一面為她解著腰帶,一面說:
  「你看見公園的櫻花了麼?」
  「這是我的衣服,你就當作睡衣穿吧。」
  朝子在棉綢裌襖的外面套上一件浴衣。
  「我哥哥到研究室去,就剩我一個人,你就好好休息吧!要我幫你換衣服嗎?」
  初枝像是在護著自己的身體似的,縮起肩來。
  「不要。」
  說著,她目不轉睛地仰頭望著朝子。
  當朝子從樓下取來粗茶和水時,初枝已經換好了衣服,規規矩矩地坐在床鋪旁邊。
  「哎喲,你不躺下怎麼能休息呢。腳冷嗎?我灌個熱水袋吧!」
  初枝搖搖頭,連忙脫下襪子。
  她那天真無邪帶有幾分孩子氣的動作,讓朝子感到無可名狀的可愛。
  掀開被子,用哄孩子睡覺般的心情,將手輕輕搭在初枝的肩上,似乎要用手撫摸的 感覺讓她放下心來似的。朝子隨後便下樓去了。
  「哥哥!」
  她在門口小聲喊道。
  有田走過來,朝子拿著初枝的木屐,把正面拿給他看。
  只見那上面燙有「戶倉溫泉名月館」的字樣,是一雙紅帶子的在院子裡穿的木屐。
  兄妹二人面面相覷,又回到飯廳裡。
  「她就是初枝吧?以前哥哥說過要住在我們家的那位?」
  「嗯!」
  「怎麼回事?」
  「在上野車站附近遇到的,會不會是私自離家出走的呀?」
  「真可憐,她累壞了……」
  朝子那聰慧的眼睛裡顯出了憂鬱的神色。
  她不化妝,容貌也並不十分漂亮,但卻閃現著智慧和嫻靜的光芒。
  「該給她家裡拍封電報吧!是長野嗎?」
  有田點點頭,開始吃飯了。
   

  朝子讀書的女子高等師範學校正在放春假,有田到研究室去了。
  「你要好好照顧她啊!」
  有田走到門口又回過頭來說。
  「不要問她多餘的事。」
  「好吧,如果是她,我沒問題。」
  「什麼沒問題?」
  「我很高興呀!她喜歡親近人,從第一眼看見她時,就覺得這個人好像是來找我 的。」
  「是麼?」
  有田路過上野車站,給阿島拍了封電報。電文的大意是,初枝平安,勿念。寫完後, 他又略想了一會兒,又加上了「請原諒」三個字。
  有田想像著,初枝是為了要同正春斷絕戀愛關係而出走的。他又想,會不會是因為 自己寫了那封信,才使阿島下了這番決心的。事到如今他後悔了。
  方纔初枝曾說「我想到小姐那兒去」,他將這句話單純地解釋為初枝的本意是想見 到正春。
  如果自己沒有遇上初枝,她將會發生什麼事情。想到這裡,有田感到後怕。
  朝子送走了哥哥,想讓初枝能安靜地休息,她進到飯廳隔壁的房間裡,人雖然坐在 桌前,但心卻怎麼也靜不下來。
  她牽掛著樓上的初枝,強忍著不去看她,但卻一次次地站起身來去看飯廳裡的掛鐘。
  十點多了,還不見初枝有起床的跡象。
  「已經四個小時了,會不會出了什麼事情?」
  想到這裡,她突然不安起來,輕輕地上樓去,只見初枝正睜著一雙大眼睛:
  「哎喲!你醒了?沒睡著嗎?」
  「睡得很好。」
  初枝微笑著說,突然又覺得不好意思似的,準備起床。
  「沒關係的,別動!」
  朝子將手放在被子上,按著她的胸。
  初枝似乎還沒有完全醒過來,天真地仰臉看著朝子。
  春天正午的陽光從套窗的縫隙間照射進來,房間裡暖洋洋的,初枝的雙頰浮現著柔 和的薔薇色。
  「不餓嗎?」
  「不。」
  初枝搖搖頭。
  隨後她便起來,坐在草蓆上,好像想起來似的鞠躬道謝。
  「多謝了!」
  「說什麼呀!嚇了我一跳。」
  朝子笑著說:
  「有精神了!打開一下套窗好嗎?從我家樓上也能看見櫻花呀。動物園裡夜間的櫻 花最美。只有櫻花開放的季節,公園在夜間也開放,今晚我們去看看吧!」
  她不得不滔滔不絕地一口氣說出這番話來。因為初枝那幾乎要哭出來的情感,深深 地打動了她。
  「沒有關係的,不要換了!」
  初枝正要換衣服,卻被朝子制止了。當朝子打開套窗,她猛然站到暖洋洋的走廊去。
  「已經給你媽媽拍去電報了,你放心吧!」
  「媽媽。」
  初枝小聲說著,肩膀顫抖起來了。
   

  有田拍出的電報,由長野的花月飯館用電話傳達給戶倉的名月館了,但是卻沒有立 即告訴阿島。
  只讓阿島知道初枝已平安地回到長野去了。這也是旅館人們的良苦用心。
  昨天夜裡,阿島曾倒在千曲川畔,那裡是千曲川的下游,距名月館有相當一段路程。
  急昏了頭的阿島,認準初枝是投河了,也許是她看見初枝的幻影出現在夜間的水面 上,於是,她也想隨之走進河裡。
  衣服的下擺被河水沾濕了,鞋被沖走了。
  事後回想起來,一半像是在夢中。但是阿島還記得兩隻腳像被冰冷的水絆住了似的, 她大吃一驚向後退去。也許就是這個原因她才得救了。
  當她醒過來時,聽到了前來接她的旅館掌櫃的腳步聲。
  「哎喲,實在對不起,驚動大家。」
  掌櫃對於阿島這沉著穩重的寒暄反而感到茫然了。不過,她似乎是當有人走近時, 才甦醒過來的。在那之前,可能是暈過去了。
  由於衣著不整,覺得不好意思,阿島從屋後的木門進去,逃進房間。
  名月館的女老闆笑著走進來。
  「聽說初枝已經回長野了呀!剛才打電話問了車站。因為當時上下車的人很少,賣 票的人還記得。哎,這就好了。」
  「是嗎?」
  剛一安下心來,阿島便打起寒戰,渾身發冷,上牙打下牙地發起抖來。
  「給家裡、長野的家裡也打電話了麼?」
  「是的。」
  老闆娘一看到阿島憔悴蒼白的面容,便撒了個謊。
  「聽說初枝已經回去了。」
  「是嗎?」
  阿島感到起滿雞皮疙瘩的臉硬邦邦的,渾身每一個關節都痛得鑽心。
  「這就沒有什麼可擔心的了,今晚好好休息一下,不然,會生病的喲!」
  半夜,阿島便發起高燒來了。
  但是,由於剛剛鬧騰過,便沒有再去叫起旅館的人,一直忍耐到第二天早上。
  頭腦裡還是亂得很,沒有料到自己是生病了。一心想著初枝能夠平安無事,實在值 得慶幸。枕頭都被她哭濕了。
  旅館老闆娘覺得總是這樣瞞著阿島也不是個了局,於是便給花月飯館掛了電話,而 對方卻說,初枝沒有回去。
  花月那邊也大吃一驚,於是,又是打聽各種線索,又是派人去車站,忙亂之中,天 已亮了,這時收到了有田的電報。
  名月館的女老闆在電話中得知這一消息。
  「東京,您說她去了東京?」
  她感到十分意外。
  「那是不是坐了上行的火車呢?奇怪呀!聽說買的是去長野的車票,如果是東京, 方向也不對啊!」
  「是啊,可是……」
  「喂,您說是一個姓有田的人吧!」
  「是的,是有田。您就這樣告訴老闆娘吧!」
  「那,是一個什麼人?可靠嗎?」
  「啊,我想我家老闆娘可能認識他。」
  老闆娘不想讓阿島聽到這個電話,便壓低聲音說:
  「我想最好不要馬上告訴她,從昨天夜裡發高燒,而且又特別疲倦……」
   

  花月的女傭拿著耳機,好像跟身後的什麼人在商量。
  「喂,是不是由我們這邊陪著醫生去接她。」
  「啊,那倒不必了。不過,如果方便,請派位醫生來也好。」
  「好的,我也過去。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家裡人都很擔心。」
  「是啊,我不知道啊!一點都不清楚。」
  名月館的老闆娘冷淡地說。
  「是的,這樣驚動您,真是……一同去的客人,昨晚也住在您那邊嗎?」
  「是的,他好像很早就到另一個房間休息去了。」
  不消說,老闆娘已經估計到昨晚的那場風波是由矢島伯爵引起的,所以她總想打探 點消息,但又覺得有點卑鄙,於是便作罷了。
  關於花月飯館接受了矢島伯爵幫助的傳聞,也傳入名月館老闆娘的耳朵裡了。所以, 如果解釋為阿島企圖將初枝交給伯爵照拂,初枝由於驚恐而逃了出去,這是最簡單的了。 昨天晚上的阿島,看上去似乎心事重重。
  但是,阿島不會選擇多年來一直關係密切的名月館作為幹那種事情的場所,而且是 自己說希望初枝也能同來,將她邀請來的。
  老闆娘告誡女傭們,絕對不許走露風聲。
  然而,到了早晨,伯爵聽說初枝失蹤,阿島病了時,連他也神色大變。
  在得知初枝的去向之前,他在房間裡悶悶不樂,默不作聲。
  「真夠糊塗的,怎麼能把這種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訴他呢?」
  老闆娘申斥著女傭,自己去了伯爵的房間,說初枝已經回長野去了。但她沒有提到 東京來電報的事。
  伯爵聽到後,立即獨自離開了旅館,臨行前留下一封信,並說:
  「將它交給阿島。」
  阿島也沒有出去送他。
  旅館的老闆娘來到阿島的房間。
  「我讓客人回去了,對吧?」
  說著,摸了她那滾燙的額頭,但伯爵的信卻沒有拿給她看。
  從長野來了一個年輕的女傭。
  紅十字醫院的醫生稍後才到。
  醫生說,高燒的原因雖然還不清楚,可能多半是由於精神受到刺激和過度疲勞引起 的,只要安心靜養,估計不會有大問題。
  當阿島得知初枝在東京的消息時,已經是事發後的第三天了。
  「聽說是在一位有田先生家裡。」
  「有田先生?在有田先生那兒?」
  阿島在臥床上坐了起來。
  「如果是有田那兒……」
  初枝可能又在接受禮子的照顧。
  那樣的初枝居然獨自去了東京,這對於阿島來說,簡直像做夢一樣。
  身體還支撐不住,腦袋裡空空的,只覺得一陣陣地嗡嗡作響,阿島兩手支在身旁。
  解開了頭髮,像病人似的束起來,頭頂上露出一條頭髮稀疏的縫兒。
  旅館老闆娘好像頗有顧慮似的皺起眉頭。
  「來信了呀,要不要給她看看?」
  說著,對阿島的女傭使個眼色,便出去了。
  一共有三封信,是初枝、有田和伯爵的。
   

 
  讓您擔心,實在對不起。
  請寄來衣服、錢,還有日常用的東西。
  現在我穿的衣服是借有田先生妹妹的。
  她是一位將要成為女子中學老師的小姐,對我非常熱情,她教我寫這封信,但我想 早些寄出去,等不及了。
  有田先生說,我最好先不回去,暫時留在東京。
  我也是這麼想的。
  關於這件事,有田將要寫信詳細告訴媽媽。
  初枝像通常小孩子習字一樣,信寫得有點兒冷淡。
  當她寫到這裡時,似乎不知該怎樣寫才好,塗改了幾次之後,又接著寫道: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來到了東京。
  本來買的是去長野的車票,見到來的火車便糊里糊塗地上去了,也不知是上行的, 坐上車便睡著了。
  在上野遇到有田先生,他帶我到他家裡來了。
  媽媽,一切我都想開了。
  這次來東京,也許是想向禮子小姐道過歉,然後就去死的,但是,現在我已經不想 同任何人見面了。
  真對不起媽媽。我特別害怕,嚇得不得了。
  媽媽為我操了多少心啊!我是個雙目失明的孩子。
  我要堅強起來,好好安慰媽媽。
  我已經不哭了。請不要惦念我!媽媽也對禮子和正春死了心吧!
  他們兩人說不定怎樣憎恨我哪!
  按有田先生說的,我暫時留在這裡,可以嗎?
  我不敢離家一步,只聽著有田先生的妹妹同我聊天。她叫朝子。
  我將一切都忘記了,精神很好。
  阿島又重讀了一遍,發現字寫得哆哆嗦嗦的。
  信寫得雖然像謎一般,但從文字深處卻傳來了初枝的深深的恐怖。
  阿島打開了有田的信。信寫得很簡單,大意是見到初枝的樣子,覺得讓她獨自回長 野很不安全,所以暫時將她留在家裡。
  信中還寫著這樣一段話:
  
  她似乎總是認為自己做了什麼相當壞的事,所以,我盡量告訴她:像你這樣的人是 決不會接近世間罪惡的。
  矢島伯爵的信,用的是旅館房間準備的信紙。
  「是封留下的信。」
  阿島忽然臉色蒼白,讀著讀著幾乎暈倒。
  
  我做了對不起初枝的事。這件事由我負責。當我來到長野一看才發現,我並非完全 是出於對禮子進行報復的心情,才想得到初枝的。初枝的姐姐禮子,最近對我進行了蠻 橫無理的侮辱。等你平靜下來之後,到東京來,我們再談。
  阿島坐了起來,帶著近似瘋狂的眼神,整理行裝準備回家。
   

  初枝的信,近乎童話一般,但她當然不會知道如何用文字來表達自己的內心感情。
  不僅如此,初枝似乎生來就不會表現自己的堅強,自然地任憑他人去感受,這就是 初枝。
  初枝使這種感覺散發出鮮花般的芳香。
  自己不做壞事,別人也不會對自己做壞事。她就是以這一純樸的觀念去同這個世界 相聯繫著的。
  因此,當遭到那種不幸時,這一聯繫便撲哧地斷開了。
  而且,連自我也迷失了。
  猶如在支撐著破碎的心,總覺得週身疼痛,很快便像大病初癒似的,年輕的生命又 回到了她的體內。但是,初枝卻連這也覺得像是罪惡,而為之恐懼。
  「唉呀!」
  初枝夜裡一次次地跳起來,驚醒了朝子。
  有時還踢開被子逃出去,頭撞在牆上,茫然若失地坐在那裡。
  這和撞在戶倉名月館的牆上倒下時是一樣的。
  「你緊緊抓住我睡就會好些。」
  朝子說著,握住了她的手。
  鑽進被窩,關上電燈,初枝馬上便會哭出來,所以只能一直開著燈。而朝子由於不 習慣而難以入睡,有時初枝的睡臉讓她看得入迷。
  初枝顯然是患了恐怖症。
  一聽到路上行人或後門口推銷員的聲音,心臟就突然停止跳動,以為會不會是伯爵 或正春。
  現在她也害怕同正春見面。
  尤其是鑽進被窩以後,那令人膽戰心驚的恐怖情景,又歷歷在目。
  為了逃離伯爵,她拚命地捕捉住正春的幻影跑開。
  她只有盡可能強烈而真實地追憶和描繪同正春接吻和擁抱的情景,除此之外,再無 其他方法驅散伯爵的影子。
  只有那種肉體的幻想,才使初枝獲救。
  於是,初枝萬分苦悶地懷念起正春來。
  由於自己遭到玷污,不可能再與正春見面了,反而使她真正懂得了跟正春在上林溫 泉發生的事情。
  初枝那顆幼稚的心,突然像成熟的女人一樣感到疲勞。
  「連正春也和伯爵做同樣的事……」
  一想到這裡,初枝愕然失色,覺得自己像惡魔一樣,羞愧難當。
  然而,無論是有田,還是妹妹朝子,從這樣的初枝身上,只能看到一種經過磨練而 變得清澈透明的純潔。
  有田對初枝說:
  「到動物園去散散心,怎麼樣?」
  但初枝卻不想離開家門一步。
  她只從樓上的走廊上,越過鄰家的院子和屋頂眺望櫻花。
  「昨天夜裡怎麼樣?不再做可怕的夢了吧?」
  「是的。」
  「我原想整夜都握著你的手,但我一睡著了,好像非得鬆開不可。」
  朝子說著,笑出了聲。
  初枝也隨之微笑。
  春日裡的欄杆也是暖和的。
  「我不讓媽媽離開。」
  「是啊,媽媽嘛!」
  朝子好像嫌晃眼似的瞇著眼睛仰頭望著街上的天空。
   

  在街角的向陽處,孩子們在吹著肥皂泡。
  這彷彿是一個應該到海邊去遊玩的好天氣。
  「媽媽也該接你來了吧!」
  朝子摸了一下初枝的耳朵。這裡也有一縷春光,透過耳朵可以看見血色。
  朝子覺得當初枝喜歡的人接觸到她的身體時,對她來說似乎是一種安慰。這與其說 是女孩子的癖性,還不如說是對失明時的一種留戀。
  然而,當有人從身後將手放在她的肩上時,她卻非常害怕。
  朝子朦朧地察覺到那似乎是肉體將會受到傷害的恐怖。
  「即便媽媽來了,你也暫時留下吧。哥哥說了,你要寄住在我們家裡。」
  「好的,小姐她……」
  「你是說禮子吧。她也時常到我家裡來。不過,像我這樣平凡的女性,有些難以同 她交談。」
  朝子爽快地說。她好像要主動地進一步向初枝吐露秘密似的。
  「初枝,你知道嗎?我覺得她好像是我哥哥的戀人,一點也不般配,是吧?真是讓 人難以相信。」
  「不。」
  「是嗎?那種事情,哥哥對我什麼也不說。等哥哥回來,你逗逗他!」
  初枝臉微微地紅了,沉默不語。
  「像那樣一位碰一下手都會折斷的嬌小姐,我想哥哥是不會跟她結婚的。」
  「不,不會的!」
  初枝搖搖頭。
  她那種認真的樣子,連自己也感到吃驚,當她猛地垂下視線的一瞬間,初枝的心嚇 得縮緊了。
  從孩子們吹肥皂泡的那個街角上拐過來的是正春。
  初枝儘管想躲起來,但彷彿像觸了電似的,目不轉睛地望著正春。
  正春邊走邊找著門牌。
  初枝幾乎要從樓上喊出聲來。
  朝子被初枝激動的樣子所感染,也凝視著正春。
  當正春進門後,初枝像猛醒過來似的,逃到房間裡面去了。
  她縮成一團坐著。
  「怎麼啦?是誰?」
  朝子正感到驚訝時,門口有人在說話。
  「來了!」
  朝子答應著,匆匆下樓去了。
  「我是圓城寺。」
  正春好像是下了很大決心來的,他的聲音低沉,強而有力。
  「有田先生在家嗎?」
  「啊,我哥哥到研究室去了。」
  「是嗎?我想見一下初枝小姐。」
  「是,請稍等。」
  看來好像是禮子的哥哥,初枝又嚇成那副樣子,究竟是怎麼一回事,朝子迷惑不解 地上了樓,只見初枝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裡。
  「他說是圓城寺,請他上來吧!」
  「我不同意。」
  初枝小聲說著,自己忽然站起身來。
   

  連初枝自己也在不知不覺間來到門口,剛好同正春打個照面。
  「請進!」
  朝子對正春說,然後又回頭對著初枝。
  「請到樓上吧,雖然房間很亂。」
  「不,不必了!」
  正春說著,但對朝子卻看都不看一眼。
  「出去走走好嗎?」
  「好的。」
  初枝點點頭,人已走到門外的鋪路石上去了。
  朝子也感到沉悶緊張。
  「初枝,你到哪兒去呀?」
  因為朝子的話帶有幾分責難的語氣,所以正春也意識到不該不告訴去向。
  「到哪兒去呢?」
  他在問初枝,但初枝卻只是呆呆地站著。
  「對了,我們去博物館吧!就在博物館的院子裡。」
  正春很不自然地快活地說。
  朝子對正春帶有幾分諷刺意味地向初枝說:
  「初枝!盡可能早點兒回來,我不放心啊!」
  初枝像吃了一驚似的回過頭來,看了朝子一眼,眼神裡充滿了難以形容的悲哀。
  朝子想要跟在他們後面,但還是上樓目送著他們走去。
  「哎喲,你忘記換衣服了!」
  她不由得想大聲叫住初枝,但還是忍住了。
  初枝比朝子長得身材高大,穿著朝子的衣服,袖長和袖兜都顯得有些短。而且是素 氣的棉綢經過翻新的衣服,還是漿過的。
  仔細看時,真是一個可憐的背影。
  朝子從來沒有聽到哥哥談起有關初枝和正春的任何情況,但是,一眼就可以看出兩 人是戀愛關係。
  然而,看上去,初枝卻像丟了魂兒似的被拖著走去。
  當兩人的身影向著音樂學校的方向消失後,朝子急忙關好門。
  然後,她便匆匆趕到博物館門前,但她畢竟沒有進去,坐在公園樹陰下的長凳上, 從那裡可以看見博物館的門。
  這時,公園裡正是賞花人多的時候。
  博物館裡也有許多來自農村的參觀團體,正春並沒有進入表慶館,而是到正在施工 的主樓的後院去了。
  兩人很少說話。
  兩顆心緊縮成痛苦的硬塊,稍一碰撞便感到疼痛,但又找不到可以交流的頭緒。
  「聽禮子說你來了,但我沒有想到會是真的。為什麼不告訴我一聲。」
  「對不起,我是一個人來的。」
  「正因為是一個人,不是更應該告訴我嗎?不過,你一個人來了也好。你應該讓我 去接你呀。」
  初枝蒼白的臉扭到一旁。
  「聽說前些天你媽媽來過,那時,她也沒有跟我見面。據說她和我父親、還有禮子 都談了我們的事情。」
  「對不起。」
  「怎麼了?為什麼一個人來了?難為你竟找到了有田家。」
  「嗯。」
  眼前的路似乎雲霧朦朧,初枝像是踏在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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