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嫩葉凋零

  有人說,戶隱升麻1已經開花,並採了回來。
  
  1戶隱升麻,長野縣北部的戶隱山上野生的一種草,開花。
  長野師範的校徽和校旗,都使用了它的圖案,是帶來雪融信息的花。
  附近一帶還都埋在積雪中,在隱約出現的黑土上,淡紫色的花朵在開放。花萼和花 瓣都是六片,雄蕊也是六個,用手一摸,它們便會向內側倒下,是一種具有感覺機能的 雄蕊。
  因為它是喜陰植物,所以總是生長在榆樹和掬樹等茂密不透光的樹陰下,一旦受到 強光照射,一天便會蔫的。
  在長野的附近,戶隱山和黑姬山都有這種花,是天然紀念物。
  初枝一面全神貫注地觀察著它那筆直的莖,背面那白色的葉,以及雄蕊的感覺運動 等,一面想著,和眼睛復明那天所看到的正春溫室裡的花相比,還是這山裡的花顯得更 加謙和、優雅和高潔。
  城山公園的櫻花尚未凋謝,安茂裡的杏花又盛開了。
  山風吹拂嫩葉,小鳥高聲婉轉啼鳴。
  初枝第一次親眼看見的春天,彷彿在她的心中茁壯地萌發出人生的幼芽。
  每天面對的鏡子上,也充滿了光明,她感到自己的美麗終於屬於自己了。
  眼睛看不見時,只有母親是將自己同外部世界聯繫起來的惟一途徑,而現在春天的 大自然變得如同母親一般。
  本來她一直在非常狹窄的門道裡走,可是現在卻突然面對著沒有門的廣闊天地,這 使她理解母親內心世界的直感反而變得遲鈍了。
  由於賞花季節的來臨,阿島在店裡也很忙碌,但初枝已經能自己給正春寫信,有時 出去寄信,順便看看到善光寺朝山拜廟的香客們,然後回家。
  「昨天不是有鴿子飛到我們家的屋頂上了麼,今天我在山門前遇見那只鴿子了。」
  「有那麼多鴿子,能認出是哪一隻嗎?」
  「我記得很清楚。」
  「是嗎?」
  阿島心想,這孩子又說起像失明時的話來。
  「什麼時候去東京啊?」
  「如果天氣好,後天早上去。剛才不是說過了嗎?」
  阿島陰沉著臉。
  因為昨天晚上收到了一封有田寄來的奇怪的信。
  信的大意是,有些事情十分可疑,據說作為讓正春和初枝結婚的交換條件,禮子將 被迫同矢島伯爵結婚。問阿島是否同意。
  「愚蠢透頂!」
  阿島大吃一驚,彷彿凍僵了似的。
  「如果是這樣,禮子肯定是什麼都知道了。」
  倘若她不知道阿島是自己的生身母親,初枝是妹妹,無論如何禮子也不會發生那種 事情。
  阿島心中又重新滋生了對禮子父親的憎惡。
  可是,阿島事後回想起來,在大川端見面時的子爵,使人感到他對正春也懷著殊死 的愛心,子爵也是個孤獨的人。
  這樣一個人寄托於兒子的希望,真是忘我與執著交織在一起,這種感情,悲慘更甚 於美好。在這一點上,無疑同阿島是一致的。
  即便如此,說如果禮子同伯爵結婚,就可以承認正春和初枝的關係,阿島不相信這 話真的是子爵說的。
  她對有田的來信表示懷疑。
   

  儘管是一封十分乏味的短信,但阿島還是翻來覆去地看著,最後她終於意識到有田 是在愛著禮子。
  這是阿島極不應有的疏忽。
  「你對有田先生怎樣看?」
  阿島對初枝說。
  「有田先生?」
  初枝彷彿在追尋著自己的夢想。
  「如果去了東京,見到有田先生,他是不是又要說『你變多了』?」
  「你自己也知道自己變了嗎?」
  「嗯。」
  初枝點點頭。
  「不,沒有那種事,你不是一點兒也沒有變麼。」
  阿島在駁斥她。
  「我是在問你關於有田先生的事呢。」
  「怎麼說才好呢?」
  她想起在大學醫院的太平間裡暈倒,被抱出去時,聞到的有田身上超出常人的體味。
  「我討厭有田先生。」
  「是嗎?如果小姐結婚的話,他和矢島先生哪一個更合適?」
  「那當然是有田先生了!那個人雖然看不透他心裡在想些什麼,但卻可以讓人感到 放心啊。」
  初枝的眼神變得彷彿像一個成熟的女人。
  「小姐不是曾經說過要我寄居在有田先生家裡麼?連小姐都信任他。儘管什麼都不 說,他也能善意地理解別人。」
  「是這樣的。不過他倒不太像是個能被年輕女孩喜歡上的人啊。」
  「哎喲,為什麼?難道孩子們不就是喜歡那樣的人嗎?他可是一位見過一面就難以 忘掉的人啊!」
  「啊?」
  阿島重新看著初枝,說道:
  「小姐如果那樣說,你能寄住到有田家去嗎?」
  初枝緊閉著嘴,一本正經地搖了搖頭。
  「那你不是對有田先生印象很不錯嗎?」
  「正春不同意。媽媽也是知道的,卻……」
  「是這樣的。」
  阿島笑著,好像在嘲弄初枝似的說:
  「可是,在正春之前,我就和小姐說定,把初枝送給她了。如果你不按照小姐的意 思去做……」
  初枝像是在反問似的點點頭。
  「後天到東京去,就讓我寄住在有田先生家裡嗎?」
  「那倒不一定,但是總不會馬上就同正春舉行婚禮吧。」
  初枝面紅耳赤地跑了出去。
  阿島望著初枝那飄動著的衣服下擺和那雙白皙的腳,一邊用簪子胡亂地搔頭。突然, 她像想起什麼似的到梳頭店去了。
  當晚霞染紅信濃上空的時候,矢島伯爵的汽車出人意料地開到了花月飯館的門前。
  由於去年年底伯爵在打獵歸途中來過花月,所以女傭們都認識他,連忙跑到初枝房 間來。
  「媽媽呢?」
  初枝臉色蒼白。
  「還沒回來。你快點出去迎接吧,好嗎?」
  「我不。」
   

  初枝遲遲不願出去,這當兒,伯爵已經被讓進裡頭的廂房裡了。
  花月飯館地處市內,院子並不太大,卻勉強地修建了廂房,這也算是芝野政治生涯 的遺跡。
  由於必須踩著踏腳石才能過去,所以現在也很少請客人住了。廂房共兩棟,每棟都 有一間八鋪席和一間三鋪席的房間,兩棟間隔只有兩間1,它們掩映在庭院的樹陰中, 似乎洋溢著略微濕潤的泥土和嫩葉的芳香。
  
  1長度單位,每間約為1.818米。
  當伯爵一走過院子,初枝便悄悄地拉開了二樓的紙拉門。她的手在顫抖。
  伯爵坐在木板窗外的狹窄走廊上,一面脫鞋,一面隔著石榴樹枝,抬頭望著初枝的 房間。
  初枝彷彿彎下腰來向著伯爵行禮。
  樹木大抵上都已是滿枝嫩葉,只有石榴老樹才剛剛萌發出紅色的幼芽。
  「姑娘在家吧。」
  伯爵望著二樓的白色紙拉門。
  「是的。」
  女傭也抬頭望著。
  「好像比我看到照片時更漂亮了。」
  「是,因為後來她的眼睛復明瞭。」
  「嗯。手術之後不久我曾見到過。上次打獵回去,順便去了醫院。」
  「是嗎?」
  女傭整理好鞋子,剛要出去時,又說:
  「現在我馬上就告訴她,她從未見過客人,所以……」
  接著,她又像是突然想起什麼似的回過頭來說:
  「老闆娘也快回來了,但是不是要我把上次的那個人給您叫來?」
  「不要藝妓。」
  伯爵不高興地說。
  女傭來到初枝的房間,催她出去應酬。
  初枝不由得想要躲起來,靠著牆縮成一團地坐著。
  「他幹什麼來了?」
  「這個麼,我也不知道,不過不像只是來玩的,是不是找老闆娘有事。不知為什麼 好像在生氣,挺嚇人的。」
  「他一向都是這樣的。」
  「可是,和上次來時的神情不同啊!」
  「他大概不會有什麼理由從東京趕到這裡來發脾氣吧!」
  女傭似乎很吃驚地說:
  「我們的飯館能維持這種局面,全虧了人家,你是不是該出去見一下。」
  她窺視著初枝。
  「用不著打扮,換雙襪子吧。」
  說著,打開了衣櫃的小抽屜。
  「我不去。等媽媽回來再說吧。不行嗎?」
  初枝緊張得似乎連乳房都變僵硬了,但這種不安,女傭是不會明白的。
  「等等,我和你一起去。」
  她叫住了女傭。
  「好的,我現在去取火盆。」
  院子裡的電燈亮了,房間裡有些昏暗,伯爵用右手指摸著胡茬,靠在桌邊。
  「太黑了。」
  「是,真對不起。」
  說著,女傭打開電燈,初枝坐在門坎邊低頭行禮。
  「歡迎您!」
  「啊,好久不見了。」
  伯爵那雙疲倦的眼睛炯炯有神。
   

  「你已經不怕人了啊。」
  伯爵的話雖說有些生硬,但聲音卻是柔和的。
  「在醫院裡見到你時,看什麼東西好像都晃眼似的。」
  女傭邊給火盆加木炭,邊說:
  「您換衣服吧!」
  說著,便伸手去拿放在屋角的棉袍,但看到伯爵不理不睬的樣子,像是有所顧忌似 的退了出去。
  初枝也要一起站起來。
  「再坐坐吧!」
  伯爵叫住了初枝,半晌不說話。
  他暗中觀察著初枝那在膽怯之中又含有女性羞澀的神情。
  伯爵的眼裡閃過了一絲冷冷的嘲諷的陰影。
  「聽說你要和正春結婚?」
  初枝猛地揚起臉來凝視著伯爵。
  她的眼睛裡閃現出孩子一心要傾訴什麼似的純真。
  「沒有什麼值得驚奇的。那樣一來,也許我會成為你的姐夫哪!」
  初枝漫不經心地點了點頭。
  「你也反對我的親事,是嗎?」
  伯爵像逗弄孩子似的說。
  「你對禮子這人的脾氣什麼的摸準了嗎?」
  初枝一時不知所措。
  「不,一點都不瞭解。」
  「是麼。那是個壞女人。連你不也被當作玩具了嗎?」
  初枝像想起來似的說:
  「那您為什麼還要和那樣一個人結婚?」
  「嗯?」
  伯爵這時才快活地莞爾而笑。
  「你可能是不希望我和她結婚,為了她,你才這麼說的。但我卻覺得你是為了我說 的,你真是有意思。」
  「請不要說小姐的壞話。」
  「當然,我不是那種人。我有武士的修養。」
  伯爵爽朗地笑了。
  初枝再一次感到伯爵身上的殺氣。
  然而,現在似乎還有一種溫和的悲哀,被傲慢控制著,所以,初枝總覺得惡魔般的 恐怖陣陣襲來。
  「她對你那麼熱情,總讓人感到她像是在欺騙她自己。」
  初枝低著頭。
  「她認為自己的哥哥應該同你結婚,這事真是讓人難以想像。你聽你媽媽說了嗎?」
  「沒有。」
  「她呀,說什麼如果不讓正春和你結婚,她自己也不出嫁。」
  「什麼?」
  初枝被弄得茫然若失。
  「了不起的一齣戲呀!」
  伯爵似乎在譏諷似的笑著。
  初枝一陣頭暈眼花,她未曾想到要去抓住伯爵這番奇談怪論的真意。
  「小姐,小姐她……」
  伯爵突然閉上了眼睛。
  「真是一個夢幻般的人啊,你呀!」
   

  「你以為那樣一個自強自愛的人,能夠為了他人去嫁人嗎?」
  伯爵頗有幾分厭惡地說。
  伯爵覺得,自己一旦認真地說出如此庸俗的話,就說明自己的高傲與自尊已經喪失 殆盡,暴露出企圖忘卻禮子幻影的可悲的軟弱,他感到無比氣憤。
  然而,初枝卻一點也不理解。
  她只是像突然碰上暗礁似的震驚,心想禮子究竟是怎麼了。
  伯爵彷彿不可思議地看著初枝,說道:
  「你認為你和正春君,真能夠那麼輕易地結婚嗎?」
  「不。」
  由於初枝的回答太沒意思,伯爵反而有些掃興。
  「真能想得開呀!」
  他小聲嘟囔著。
  「和你這樣在一起,覺得好像來到了另一個國家,比信州更遠……」
  初枝聽到他說自己想得開,便想起正春,再也坐不住了,身體也好像在隱隱作痛。
  「說起遠方,我曾去過南洋和非洲,但像你這樣的人,我覺得只有日本才有。」
  伯爵的視線停留在初枝那仍似少女般的修長的腿上,說:
  「我如果和禮子結婚,想到國外去住一段時間,和她在日本生活,好像也不會有什 麼意思。」
  言外之意似乎是說這就是悲劇的證明。
  初枝忽然回過頭,仰望庭院樹木上面的天空,發現已是薄暮時分。
  「我去喊媽媽。」
  這時,女傭送酒來了。
  「媽媽呢?」
  「啊,梳完頭,好像又到別處去了,不過也該回來了。」
  初枝趁女傭斟酒的機會,想要站起來,可是又被叫住了。
  伯爵對女傭毫不理睬,索然無味地喝著。
  「初枝,你出來一下。」
  一個小女傭來接她。
  阿島心神不定地整理著腰帶:
  「真夠渾的,你怎麼能出去呢?」
  「嗯。」
  「他幹什麼來了?」
  「不知道。」
  「他和你說什麼了?」
  「說什麼?」
  一時間,初枝無法回答。
  「算了,不論你聽到什麼,他說的話你都不能相信,那是個野蠻人。」
  阿島面色蒼白地走出去了,當她從院子走過時,又一次用力地向下拉緊腰帶。
  「歡迎光臨!」
  阿島和藹可親地莞爾而笑。
  「啊,上次我們是吵了一架分手的呀!」
  阿島向女傭使個眼色,看著她出去之後才說:
  「那次實在是對不起了。」
  說著,拿起酒瓶。
  「請喝一杯!」
   

  「飯館生意怎麼樣?」
  「啊,托您的福。」
  阿島雖然通達世故,但她內心裡卻緊張得要命。儘管她力圖掩飾自己戒備的神色, 但她完全無法理解矢島伯爵這個人究竟為什麼到這裡來。
  「只是您自己嗎?」
  「嗯。」
  女傭送來了飯菜。
  「魚是從哪兒進的?」
  「從東京和新瀉兩地進的,沒有什麼能合您口味的東西……」
  「這個呢?」
  「那是□樹芽。」
  「這裡高新瀉很近吧。」
  「啊,不算遠。」
  「到新瀉去玩玩吧,明天怎麼樣?」
  「明天嗎?好啊!」
  阿島看出了伯爵那急不可耐的心情。
  「把她也帶去吧。」
  「啊?」
  阿島若無其事地笑著。
  「您說初枝嗎?帶個稍微機靈點兒的人去不好嗎?」
  「你又提出條件來就不好辦了,說什麼那是一個當著母親的面也會幹出這種事情的 人。」
  「跟小姐說的嗎?怎麼會呢?」
  「機靈的女人我可不要。」
  伯爵像在發洩積怨似的說。
  「上次你那樣氣勢洶洶,可現在你還是堅決反對嗎?」
  阿島心想,伯爵是否是為了緩和自己的反對態度到長野來的。於是,她試探地說:
  「可我是無能為力的。」
  「誰說沒有力量,你不是把回城寺家鬧得天翻地覆麼?」
  「為什麼?」
  「你也該適可而止,同她斷絕關係吧,你看怎麼樣?」
  「我和小姐的關係,在二十年前已經斷絕了。也可以說從一開始就沒有關係。」
  「可是,事到如今,為了你女兒的婚事,不是還在利用她嗎?」
  阿島的心受到衝擊,只覺得眼前一片漆黑,心想,看來有田信中的話也許是真的。
  「把一切都乾淨利落地處理了,你看怎樣?」
  「是。」
  這樣說來,伯爵是不是圓城寺家為了埋葬正春和初枝的愛情派來的呢?
  「乾脆讓一切都付諸東流吧。」
  「那就要看水的情況了,哪裡有那種水呢?」
  阿島信口說出莫名其妙的話,她像是在支撐著即將傾倒下來的大廈。
  「大家都在誤解我,把我當成壞人……您是說讓我將一切都在溺死我兩個女兒的水 中付諸東流嗎?」
  「正因為你揪住她們不放,所以她們無法游動,只要你能鬆手,一切都會迎刃而 解。」
  阿島仰起表情痛苦的臉。
  「希望您能說清楚些。」
  「慢慢談吧。哪個溫泉最近?」
  「戶倉、上山田,還有湯田中和澀。」
  「今晚就住在那裡,你也來吧。」
  阿島雖然感到奇怪,但並未吱聲。
  「讓她也一起去喲。」
  「您是說初枝嗎?」
  「那我也不能單獨和你去呀。」
   

  出了長野的市街,當汽車過了丹波橋一帶時,阿島後悔不迭,不該帶初枝來。
  伯爵眺望著春天沒有月亮的星空下,犀川那朦朧的景色。
  「多長的鐵橋啊!」
  「是的,據說有三百多間1。夏天還有納涼的焰火呢。」
  
  1見前文註釋。
  「過了橋就是川中島的古戰場了吧!」
  「是的。」
  阿島回頭看著初枝,問道:
  「冷嗎?」
  初枝似乎不由得縮起脖子,默默地望著窗外。
  過了八幡原,距離戶倉溫泉還很遠。
  阿島想,伯爵說不能和自己兩人一同去,雖說是開玩笑,但如果真的只有兩人,肯 定又會爭吵起來,吵架的結果似乎對初枝也不利。
  如果有初枝在身邊,氣氛會得到緩和,可能也就不會發生口角了。
  要去的是名月館,這也使阿島放心。
  同名月館之間是老關係,十年來彼此互相介紹客人。當在電話裡通知要陪客人前去 時,對方說務必讓初枝也一起來,想讓眼睛已經復明的初枝,看看姨捨山和千曲川。
  當初枝手術後回來時,名月館還送來了祝賀的禮品。
  如果不想讓初枝聽到自己和伯爵的談話,就讓她留在賬房裡也可以。
  阿島這樣想著,便沒有堅決拒絕伯爵那咄咄逼人的勸誘。
  伯爵只帶一個小旅行包,好像是從車站直接到花月飯館來的。
  阿島由於還沒有弄清伯爵特地從東京來長野的目的,所以,當汽車行駛在散發著麥 香的原野裡時,不禁有些毛骨悚然。
  初枝穿著這個新年在東京剛剛做的漂亮衣裳,在如此寂靜的夜晚,坐在車上,會像 精靈一般引人注目。阿島暗自想著。
  「坐火車就好了,坐汽車走這麼遠的路,還是第一次吧?」
  「是的。」
  「酒全醒了,夜裡好像還有些冷啊!」
  伯爵也合起了外衣的領子。
  過了千曲川,汽車進入城市腳下戶倉、上田山的溫泉街。
  進入名月館最裡面的房間,伯爵立即去了浴室。
  阿島留在房間裡,急忙跟名月館的老闆娘說:
  「請把這孩子留在你那邊。」
  「好啊,請吧!」
  老闆娘笑著。
  「完全認不出來了。連認識初枝的那些女傭們都在議論著,只以為是那位客人從東 京帶來的美人哪。我帶她過去,讓她們大吃一驚。」
  「還有,我們的房間盡可能安排到離這裡遠些的地方。」
  「為什麼?不至於吧。」
  兩人面面相覷,老闆娘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說:
  「阿島,你們也去暖和一下吧。」
  「好吧。」
  三人肩並肩地下樓去了。
   

  「男人洗澡都很快。」
  阿島好像突然想起似的,又從樓下返回來了。
  女傭正在房間裡整理伯爵脫下的西裝。
  「麻煩你了!」
  阿島也坐在一旁,剛要伸手幫忙,只見從襪子到襯衫的袖扣,所有的地方到底都不 一般,她輕輕地摸了一下上衣的呢料。
  女傭也似乎在迎合著阿島的想法:
  「真是一位了不起的人啊!」
  「是啊!」
  「初枝小姐又那麼漂亮,太幸福了。」
  這話聽起來有點怪,會不會是在胡亂猜疑,認為伯爵是初枝的什麼人呢。
  阿島來到走廊裡,隔著玻璃眺望著千曲川。
  旅館院子的盡頭,連著河堤。千曲川流到這裡,河變寬了。
  聽著湍急的流水聲,阿島想起了河灘上開著夜來香,點著提燈的夏天。
  「雨蛙已經叫了吧?」
  「是啊,這倒沒有留意,不過白天也有客人出去划船。」
  「是啊,是啊,還曾經在河灘上給我們烤過桃花魚哪!」
  正當酒菜備好時,伯爵已洗完澡回來了。
  阿島關上了紙拉門,非常拘謹地侍候他喝酒。
  「找個年輕人來,您看怎麼樣?」
  「不是帶來年輕人了麼?」
  「那是個不中用的孩子……」
  「我喜歡啊!」
  伯爵像是開玩笑似的。
  「你把她藏到哪兒去了。」
  阿島突然用帶刺兒的口氣說:
  「我沒有藏,這家旅館,我們是老關係,大家都對她感到驚奇。」
  「真是一個少見的女孩。」
  伯爵含糊其辭地說著,突然又換成激烈的口吻。
  「為了你女兒,你最想做什麼?」
  阿島好像遭到一擊似的,抬起頭來。
  「我說女兒,也許你不知道是指哪一個,我說的是圓城寺家的。」
  「不論您說什麼,我的情況您是知道的,我只能暗自為她的幸福祈禱罷了。」
  「再坦率一點談談吧。」
  「我是求之不得的。我還想問您,您來長野究竟有什麼事情。」
  「這不是明擺著的嗎?就是因為你反對我的親事啊。」
  「我只是為小姐的幸福著想,可是……」
  阿島放低聲音,焦急地環顧著周圍,她實在難以想像,伯爵是為了這件事來的。
  「談到幸福,你和我的看法是不同的。總而言之,你是要反對到底嘍。」
  「我無權干預。」
  「你別迴避。你下決心不論採取什麼手段,甚至把她殺死,也要毀掉這門親事。看 你上次到我家來時的那副架勢……」
  「你沒有必要那樣羞辱我。」
  阿島面紅耳赤。
   

  「羞辱?難道不是你想羞辱我嗎?」
  伯爵顯得頗感意外的樣子。
  「上次你不是曾大言不慚地說,為那孩子盡力也只有這一次了,豁上性命也要保護 她嗎?」
  阿島心想,他又拿出打架的架勢來了。她雖然克制著自己,但卻感到十分懊惱,認 為他是在糾纏不休地嘲諷一個為人妾的女人的無助與無奈,肩頭感到陣陣寒氣。
  「您就是為了嘲弄一個弱女子到長野來的嗎?」
  「誰嘲弄你了?我是來輸給你的。」
  「我這種人,存在和不存在是一樣的。但是,我只相信小姐不是一個會誤入歧途的 人。」
  「怎麼回事呢,她很像你,也是個感情用事的人。她把讓正春和你女兒結婚作為自 己出嫁的條件提出來,能認為這是理智的行為嗎?」
  「那、那不是真的,不是真的。」
  阿島彷彿像是要抖掉什麼似的。
  「她父親那樣說,是企圖矇騙她。」
  有田的信中所說的和伯爵的談話有些不同。
  比起伯爵,阿島更相信有田。
  「他甚至企圖利用初枝作為他的刑具,讓禮子屈從一樁她並不情願的婚姻,使她遭 到陷害,事後他又佯裝不知。」
  「要利用別人作為工具的,難道不是你嗎?我認為又是你在唆使她提出那種無理要 求呢。」
  阿島掙扎著力圖撥開疑雲,搜尋著禮子的身影,但就在此刻,她這當兒,覺得自己 似乎都不存在了。
  「誰跟小姐說了我們的事呢?」
  「不知道。至少我沒有說。如果你自己不告訴她,我想不會有人說那些閒話的。但 是,如果她不知道你是她母親,大概她也不會那樣同情你的女兒吧。」
  「小姐真的什麼都知道了嗎?」
  阿島似乎是對著一個遠方的人說話。
  伯爵拿起酒杯,溫和地說:
  「那太意外了。我還懷疑你早就乘機接近她了。」
  「可是,你認為這事能成嗎?」
  「您指什麼事?」
  「正春和初枝結婚啊!」
  阿島彷彿又想起什麼似的斟酒。
  「她不像始終在操勞的你,她還在夢想。你女兒不是乖乖地放棄了嗎?」
  「放棄了?」
  阿島像追問伯爵似的仰起臉。
  「您和初枝說什麼了?」
  「是的,因為我喜歡她。」
  伯爵低聲說道。
  阿島突然像被人從高處推落一般。
  「她?」
  然而,兩人做夢也未曾想到,初枝就在走廊裡偷聽著他們的談話。
   

  初枝雖想要逃離這裡,但只是呆立著一動也不能動。儘管好像要當場倒下,但腿卻 麻木得像木棍似的在抽筋。
  只聽見自己心臟可怕的跳動聲,身體彷彿已經不存在了。
  然而,連她自己也來曾意識到竟步步向後退去,一直退到隔壁房間外的柱子邊上。
  想要靠一靠,一不留神碰上了柱子,一種異樣的恐怖傳入體內,嚇得她連忙縮回手 來。
  晚風吹著玻璃門,陣陣作響。初枝猶如一張薄紙,像是要被吹破似的,渾身發抖。
  她已經沒有去思考自己是在偷聽似乎與己無關的事情的餘地了。
  伯爵與阿島的談話,是踏毀初枝的粗暴的腳步聲。兩人的聲音迴盪在初枝自己清冷 死寂的心中。
  阿島只以為初枝還留在賬房裡。
  「是你的女兒,初枝喲。」
  伯爵泰然自若地說。
  「初枝?」
  「讓初枝做替身,你看怎樣?」
  阿島氣得連唇邊都痙攣起來。
  「替身?」
  她茫然若失地小聲說。
  由於過分的驚恐,伯爵的話似乎沒有聽到。
  「那樣一來,一切不都解決了嗎?你兩個女兒的親事也可以徹底毀掉了。」
  「喲,您說些什麼呀,光會開玩笑。」
  阿島終於像一個從事接待客人營生的女人似的笑了。
  這是擺脫突然襲擊的一種對策。在笑的掩飾下,她一面摸清伯爵的真意,同時也想 自己做好思想準備。
  伯爵也好像掩飾不住內心的動搖,但還想虛張聲勢,便倨傲地說:
  「這也許是異想天開,不過,你既然有那樣堅定的決心,要毀掉我的婚姻,這也不 失為一種手段。你能做出那種犧牲,我也可以退卻。說到犧牲,無論如何初枝和正春是 不能結婚的,這樣看來,我的主意說不定反而會幫你解圍呢。」
  阿島只覺得膝頭一陣陣顫抖,從下腹直到後背,僵硬得跟一塊木板一樣。
  可怕的怒火燃遍全身。
  「正春不是你女兒的哥哥麼?你讓他和你的小女兒結婚,你不覺得這是一種病態麼? 你同圓城寺家人們的聯繫,全都是病態的。也就是說,是錯誤的。你應該徹底解決一切 問題,痛痛快快地讓它付諸東流。」
  阿島沒吭聲,但如果再繼續沉默下去,幾乎會悶死,於是她像傾吐痛苦似的喊道:
  「魔鬼,多麼可怕的魔鬼!你、你這種人……」
  紙拉門外的初枝,突然感到眼前一片漆黑。
  「如果你認為我是個魔鬼,也可以。你要把哪一個女兒交給魔鬼呢?是姐姐,還是 妹妹?」
  「我給你?我、我殺了她。」
  「喂,你稍微冷靜些再想想吧!」
  「我殺了她也不會給你。」
  阿島握緊了拳頭。
   
十一

  「你即便殺了初枝,如果也不能破壞我的婚姻,那你豈不是徒勞無益麼?」
  「那是人說的話嗎?虧你還是個華族……」
  「我只是不像你那樣會說謊騙人。你也不必惱火,靜下心來反省一下。你向所有的 人一味辯解,到處賣乖,譁眾取寵,打著如意算盤。你應該為回城寺家做的事,總之只 有讓你自己銷聲匿跡。但是,你一旦出現,你就只能成為一個壞人,遭到怨恨,難道不 是嗎?而且,你如果挑唆圓城寺家的人恨我,就會像你所希望的那樣,親事自然告吹。 禮子將認為遭到你和初枝的無情背叛,而感到懊惱。但是,歸根結底,你能夠為她做到 的,恐怕也僅此而已。多麼徹底的斷絕關係呀。有頭無尾是不行的。正春君也是一樣, 不應該戀戀不捨,讓他厭棄初枝,會使他受到失戀的傷害更輕些。你是一個必須忍受這 樣痛苦的人。」
  伯爵用沉痛的語調在勸說著阿島,但他的神情卻像是在玩味著自身的悲劇。
  「是誰求你來說這番話的?」
  阿島茫然若失地說道。
  「真糊塗啊!我會受人之托跑到長野來嗎?我是因為喜歡初枝啊。」
  「初枝?」
  阿島好像忽然想起似的,剛才的話原來與初枝有關,她急忙搖頭說:
  「那種事情可不行。即使我怎麼樣,初枝、初枝她……」
  「是做禮子的替身呀!」
  「別說了!噁心人!」
  「你也該像個做接待客人生意的女人,怎麼樣?」
  「無論是做什麼生意的,孩子總是一樣的。只是聽到你說的這番話,初枝就不知該 怎樣向小姐道歉才好。她無法辯解。」
  「又是辯解,難道你不知道正是你們的辯解,才使她無法交代的麼?」
  「無論是禮子,還是初枝,都是我的孩子,和你沒有任何關係。用不著誰來教,我 也懂得母女之道。」
  阿島拚命地想要挺住。
  「如果我的話觸怒了你,那是因為我說得不夠委婉。我所以不想讓別人介入,直接 來同你商量,也是我的一番好意。」
  伯爵彷彿反思似的,略微遲疑了一下,又說:
  「初枝這孩子,是個奇怪的女孩。從我第一次見到她時,就有這種感覺。」
  「失陪了。」
  阿島突然站起身來。當她要走下樓梯時,膝蓋在不停地顫抖。
  和初枝兩人的房間,正好在伯爵房間的下面。
  因為很暗,只以為初枝還在賬房裡玩,可打開紙拉門時,聽到了輕輕的鼾聲。
  「初枝!」
  阿島站著向下看。
  「初枝,睡得真香。」
  初枝將被子蒙到臉上。
  阿島坐在枕邊。
  「初枝,原諒我……」
   
十二

  然而,初枝卻紋絲不動。
  「初枝!」
  阿島將手伸到被頭上,感到微微的溫暖,不由得放下心來,但由於自己的指尖抖得 厲害,所以未敢摸她。
  「無罪的孩子,睡得多麼香甜!」
  阿島一面小聲說著,一面拭去淚水。
  令人難以置信的寂靜浸透了全身。
  走廊的燈光透過紙拉門照射進來,只有略微發白的額頭露出來,看著似乎是一個可 憐的孩子,覺得她仍然是那個失明的女兒。
  不光是母愛,還有大自然和將近二十年的過去,是這一切挽救了阿島。
  「真的要原諒我!」
  她又說一次,在暗淡的光線下鄭重其事地低下頭來。如果初枝醒著,她會因不好意 思而不會這樣做的。而且,這並不僅僅是為了向初枝道歉,也是要使過於激動的自己鎮 靜下來。
  沒有信仰的阿島,當她這樣膜拜初枝時,覺得伯爵說出的那些殘酷的話語,都是荒 誕無稽的。
  「他也被魔鬼纏住了。」
  她恢復了驚人的鎮定與從容。初枝對於他的話,是耳不聽心不煩,香甜地睡著了, 看上去完全是自然的樣子。
  但是,阿島後背仍然感到很冷,她決定到溫泉裡去暖和一下。
  「初枝!」
  她又喊了一聲,但還是沒有回答。
  阿島原想今晚就回長野,才從伯爵房間裡拂袖而去的,但轉念一想,又覺得這麼晚 叫起初枝回去,也未免過於羞辱了伯爵。
  在浴室裡脫下衣服,膝蓋還在顫抖著。疲勞都集中在後頭部,在熱水中一泡便擴散 開來,眼睛也睜不開了。
  「禮子。」
  不知怎的,阿島的不安又一下子轉移到禮子身上。
  「禮子的替身?」
  對於伯爵的那番話,阿島只能認為它與其說是殘酷,還不如說是近似瘋狂。
  由於過於殘暴,阿島總覺得那中間有一個可怕的謎:為什麼為了那樣一件事,伯爵 特地到長野來呢?
  然而,阿島覺得伯爵的話,似乎好歹也算合理。
  如果犧牲初枝,確實將會使兩樁婚事都煙消雲散。萬一禮子為了生身母親和同母異 父的妹妹,要投身於一場不幸的婚姻,那麼,初枝必須要捨身報恩。
  「一個飯館的姑娘,被人那樣說,有什麼值得大驚小怪的!」
  如果不是讓這樣的污水潑在初枝頭上,正春也許不會死心的。
  而且花月飯館已經接受了伯爵的關照,把初枝交給他,任其擺佈,甚至也可以說是 理所當然的。
  阿島無論面對哪一方面,都似乎被捲入黑暗的漩渦,她用兩肘支在浴盆沿兒上,按 著額頭。
  伯爵此時也是忐忑不安。
  甚至連女傭在隔壁房間鋪被褥的聲音,都似乎令他感到不快。當他去廁所時,聽到 樓下有女人在抽泣。
  這肯定是初枝,便從裡面的樓梯下去,他想阿島也一定在房間裡,便打開了紙拉門。
   
十三

  房間裡只有初枝一人,她被嚇得用撕裂般的聲音喊著,抬起身來。阿島的床鋪是空 的。
  「啊,對不起。」
  初枝將兩手支在身後,向壁龕的方向滑去。
  兩隻大眼睛被嚇得閃出綠光。
  它像是一雙動物的眼睛,反而使對方殺氣騰騰。
  由於伯爵剛剛喝過他裝在旅行包中帶來的小瓶烈性酒,所以,初枝看上去似乎有一 種異樣的美。
  初枝可能並不知道她是什麼時候從偷聽的走廊裡回到房間,並躺在床鋪上的。連外 褂也沒有脫掉。
  走廊的燈光從沒有關緊的紙拉門的縫隙中照射進來,浮現出初枝的側影,這實在是 難以抵禦的誘惑。
  伯爵闖入房間裡。
  初枝縮緊雙膝,當將要轉身的一瞬間,碰翻了壁龕裡插花用的瓶子。
  當瓶子裡的水流到她的手背上時,她嚇得剛要站起來,便又倒下了。
  伯爵的手接觸到她的身體,她只能從纏繞著的袖兜上咬著自己的大拇指,連顫抖的 力量都失去了。
  「喂,喂!」
  她覺得似乎有人在召喚她,睜眼看時,伯爵正在搖著她的頭。
  初枝跳了起來,但她踩住了衣襟,踉踉蹌蹌地剛要逃走,卻撞在牆上倒下了。
  這完全是盲人的動作。
  她揮動了兩三次手臂。
  「媽媽!」
  她想喊,但嗓子緊得發不出聲音來。
  「啊,好痛,這是怎麼了,胸口痛!」
  伯爵說著,按住了自己的胸口。
  「你可以問問你媽媽。但是,我不會向你道歉。我是為了對禮子那東西進行報復才 到這裡來的,可是……」
  「小姐。」
  初枝小聲說著,這時才清醒過來,臉上一下子失去了血色。
  「那個小姐什麼的,不要去管她。她只是告訴我,你是一個奇妙的女孩。現在我是 這麼想的。我要為你做我所能做到的一切。」
  初枝突然重新坐好。像周圍的寂靜一樣,幾近死亡的憤怒氣氛迫近伯爵。
  猛然間傳來千曲川潺潺的流水聲。
  旅館的老闆娘也來洗澡,阿島被她拖住聊了好半天,當阿島回到房間時,初枝不見 了。
  床鋪散亂著。
  阿島大吃一驚,她翻著衣架下的淺筐,初枝的衣服也不見了。
  「糟了!」
  阿島連忙跑到樓上一看,伯爵的房間十分安靜,他已入睡了。
  浴室裡也沒有初枝的身影。
  女傭們也說沒有看見她。
  初枝的草鞋還放在鞋箱裡。
  從院子登上河岸的木門在開著。
  「初枝,初枝!」
  阿島一面瘋狂地喊著,一面驚慌失措地在河堤上搜尋著。
  初枝的聲音似乎迴盪在春夜的四面八方。阿島下到河灘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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