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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中公園

  有田到大門口迎接,禮子原以為他會馬上就拉住自己的手,而他卻只是直挺挺地站 在那裡說:
  「啊,你來了!」
  「我剛送初枝回來。」
  「是嗎?」
  「哥哥說他同初枝訂婚了。」
  禮子興致勃勃地說,但有田卻默不作聲地向樓上走去。
  「你不感到吃驚嗎?」
  「我都被你哥哥批評了啊!他不是很擔心麼,說如果初枝住在我這兒,會玷污她的 優點的。初枝自己也說怕學習,真是漂亮話……」
  有田將頭伸到陶瓷的火盆上,笨拙地吹著炭火。
  「讓我來吧!」
  「不用,我多年住公寓,升火盆還是挺拿手的。」
  炭灰都落到禮子的膝蓋上了。
  禮子很興奮。她不時產生一種衝動,想要伸手摸一下有田那落著炭灰的頭髮。
  「聽說你在研究橡膠?」
  她覺得很可笑。
  「是啊!我只是幫別人一點忙。不過,說起橡膠,現在各個國家都紅了眼似的,蘇 聯也正秘密地在全世界尋找。有可能成為橡膠原料的植物,據說只發現四種,由於氣候 原因,不知是否能在蘇聯生長。沒有橡膠,潛水艇和飛機都無法生產,包括軍艦,每個 房間的門都是用橡膠製作防水裝置的。所以,在戰時工業中,橡膠占三成或更多的比例。 代用品之類的東西雖然已經研製出來,但人工橡膠還沒有試製成功。」
  有田抬起頭來。
  「橡膠的研究還有獎金,所以大家都在拚命地競爭。關於廢橡膠的再生方法也在進 行著各種研究。」
  禮子一面重新擺放著火盆裡的木炭,一面問道:
  「聽說你在研製給軍艦塗的油漆什麼的,還獲得了專利呢!」
  「啊,是耐火材料,不是油漆。是一種用來保護鍋爐的塗料。軍艦的鍋爐是用耐火 磚製造的,不過因為火力太強,耐火磚也有可能出現裂紋。鍋爐耐火磚的周圍是鐵板, 在耐火磚和鐵板之間留有一個空隙。但是如果火從耐火磚的裂縫中漏出來,就會使鐵板 熔化,引起火災。所以,在航海過程中,當耐火磚還很堅固時,就得更換鍋爐。耐火磚 價格昂貴,需要幾千元。一艘艦上有好幾個鍋爐,費用相當龐大,於是我便想出一個使 耐火磚更加耐用的方法。那就是耐火塗料。算不上是什麼了不起的發明,只是將四種藥 混合在一起,隨著溫度的升高,這四種藥一個個地熔解,就像平時吃的黃醬一樣。假設 在一定的溫度下,第一種藥開始熔解,包在耐火磚的表面,使它得到保護。溫度再繼續 升高,第二種藥又可以防火,接著是第三、第四種。就這樣在耐火磚上包上一層類似耐 火玻璃的東西。耐火磚一旦出現裂紋,熔解了的藥自然會將它們堵上。」
  禮子點點頭。
  「這種塗料不僅用於軍艦的鍋爐、商船,還有工廠的鍋爐也可以使用。原料都很便 宜,我想重要建築物也可以塗上它,用於防火。」
  「那麼,這項專利你是怎樣處理的?是不是被村瀨家的我姐夫騙去了?」
   

  「啊!」
  有田只是毫不介意地笑著:
  「村瀨還求我研製另一種塗料,也是船上用的。無論是軍艦,還是輪船,一旦出海, 就會沾上許多牡蠣,當駛進船塢時,要除去這些牡蠣,是非常麻煩的。他一直在考慮會 不會有一種能清除牡蠣的塗藥,進口貨倒是有,只有這樣……」
  說著,他用手比劃著:
  「一小桶就需要幾百元,那東西用起來可是不得了,而且還不太有效。」
  「這項清除牡蠣的發明也完成了麼?」
  「哎,有點眉目,不過,也還得慢慢來,要把它塗到鐵板上,沉入可能有牡蠣的海 裡,沒有一兩年時間是不能見分曉的。這種實驗又不能在研究室裡進行。」
  「如果成功了,可以在全世界出售吧?」
  「這只是一種設想,如果能成為專利,就……耐火材料倒是下了許多工夫,也有信 心。現在村瀨正在為我向國外申請專利。他還說要創辦一個專門生產這種塗料的公司, 正在東奔西走地籌集資金哪!」
  「是成立新的公司嗎?」
  「他好像有這個打算。村瀨在現在這個公司裡,地位相當高,不過,創辦一個新公 司,自己成為公司的主人,豈不更有意思!」
  「他倒是有意思了,可你怎麼辦呢?」
  「他說他想接受我的專利。」
  「你不能賣給他,千萬不能賣給他呀!」
  禮子彷彿是在央求有田似的搖著頭,這反而使有田吃了一驚。
  「噢!不過,最初我並沒有想申請專利,只是想將這項權利提供給海軍也可以。因 為村瀨不厭其煩地同我談,所以我就交給他了。又不是武器,即使外國人知道了它的生 產方法,我看也無妨。」
  「不過,我覺得這項專利到任何時候都應該歸你自己所有,不該交給村瀨姐夫的!」
  這時,禮子突然產生一絲疑念。村瀨總是認為有田與房子之間有不正常的關係,並 以同房子離婚相威脅,房子也糾纏有田,似乎很愛他。而這一切,是否是企圖利用有田 的發明才能,由夫妻二人合謀策劃的圈套呢?而有田是否如同被蜘蛛網纏住似的,使專 利的權益全被剝奪了呢?
  「你自己不能生產嗎?」
  「我嗎?你是說由我自己辦公司嗎?」
  「是呀!既然是那樣有價值的專利,我想會有許多人肯出錢的。」
  有田坦率地笑著說:
  「那麼,禮子就設法湊點錢給我吧!」
  「可以呀!讓我找找著。說實在的,學校裡有不少同學是資本家的小姐,讓他們同 家裡說說,說不定還真能成呢!」
  有田越發笑起來了。
  「連村瀨為了籌款也費了不少心血啊!」
  「那是因為我姐夫在企業界沒有信用的緣故,他是一個喜歡搗鬼騙人的企業家。他 不是正在誆騙你,企圖騙取你的專利嗎?公司陷於困境,同你的發明無關呀!是他人不 好的緣故。」
  「禮子既然有這樣一番抱負,你就來當女社長,咱們大幹一番吧?」
  「我可不是在開玩笑啊!」
  禮子似乎在認真地幻想著事業,眼睛顯得愈發明亮。
   

  「只要海軍肯買,那也是一項很有把握的事業啊!」
  禮子頗為自信,堅定地說。
  所有的軍艦鍋爐都用上有田的耐火塗料,還有輪船、工廠,以及建築物等,不久就 要推廣到全世界。
  「那種塗料是什麼顏色的?」
  「黃色最耐火,如果用黑色會顯得很髒,所以還是黃色好些。」
  禮子眼前彷彿已經浮現出無數塗成黃色的汽缸和建築物。
  「你不想讓使用你發明的塗料的船隻,航行在全世界的海洋裡嗎?」
  「當然想啊!但是無論如何也想不到禮子會成為一個塗料商啊!」
  「為什麼?你沒有這種慾望嗎?不想賺錢嗎?」
  「當然希望,但是即使將專利轉讓給村瀨,我也可以得到一筆錢。它足可以使我在 五年、甚至十年間,毫無後顧之憂地把自己關進研究室裡。」
  「你已經拿到這筆錢了麼?」
  「還沒有,因為村瀨創辦公司,正需要錢,至於我這方面,等他有了一定利潤之後 再說不遲。」
  「那可不成,稀裡糊塗的,你又要上當受騙。如果轉讓,他就必須給你一定的權利 股,使你足以能成為公司的董事,我去替你談判。話又說回來,如果自己不生產,究竟 太沒勁。」
  有田吃驚地望著禮子說:
  「連權利股什麼的你都懂啊?但是,我可當不成塗料商噢。人類中的每個人都有他 各自的才能和天賦。我雖然想到了耐火塗料,但未必就有生產和銷售它的本領。再說, 搞塗料又不是我的專業,只不過是在工作間歇時,像寫一首俳句或和歌似的想出來的。 你可以到專利局去一下,或是讀一本有關發明的雜誌看看,申請專利權或新產品專利的, 每一年何止千萬。這些發明也同人類一樣,需要碰運氣。一項好的發明,未必就能在社 會上得到推廣,使發明者發財。當然,特別出色的大發明又另當別論了。像發明家所夢 想的那樣能獲得利潤的,也不過是百分之一,甚至是千分之一。對於我來說,比起董事 室來,研究室坐著會更舒服些!」
  「不過,正由於它是適應時代潮流的軍需工業,總不至於虧損吧!只要海軍肯用, 就很不得了啊。」
  「會怎麼樣呢?不過,如果用上它,無疑會節約經費,而且會防止某些事故的發生。 當我在參觀軍艦時,曾想實在太浪費了,我要試著做點研究,就這樣開始著手這項工作 的。全世界在戰爭科學這個領域裡,越來越進行著拚死的競爭,所以軍部和科學工作者 之間的交往也越來越多。軍部也進入我們這方面來,許多優秀的科學工作者也到軍部那 方面去。」
  「你也在研究戰爭科學嗎?」
  「不,科學就其本質或結論而言,我想它的正道,絕對不是為戰爭服務。但是,譬 如說,軍備一方面是為了維護和平,但同時也在挑起戰爭。研究戰爭科學的目的雖然是 為了減少軍費,使士兵避開危險。而眼前的實際情況卻是使軍費不斷增加,使戰爭變得 更加殘酷,簡直是在研究殺人。正因為如此,所以有些優秀的科學工作者,往往成為研 究工作的犧牲品。」
  「是嗎?你呢?」
  禮子皺起眉頭。有田突然帶有幾分淒寂地笑著說:
  「你問我嗎?如果失戀了,我也要為戰爭科學獻出自己的生命。」
  「失戀?為什麼?喂,我不是在這裡嗎?就在這裡,我不許你說這種話!」
  禮子被有田擁入懷裡。
   

  有田送禮子回家,走在黃昏中的公園裡,雪花飄落在腳下,但尚無需撐傘。
  禮子邊聽著來自上野車站方面的聲音邊說:
  「初枝乘坐的火車恐怕也落雪了吧?不知道現在是不是正進入信州?」
  「可能已經到了輕井澤或小諸一帶了。」
  「她還是有生以來第一次看見故鄉的雪山啊!」
  「是啊!」
  「哎呀,正是夜間,她怎麼能看見呢?」
  禮子朗聲說道,她為自己的心不在焉感到可笑。
  「我親自送她回信州該有多好!在刺骨的寒風中,她會驚奇地發現映入她眼簾的一 切都是那麼美麗。如果呆在她身邊,我也一定會心情愉快,就好像自己的眼睛也復明瞭 似的。」
  禮子的這番話,無疑是在尋求宣洩激情的對象。她以一種無比傷感的類似旅愁的心 情說:
  「真想上哪兒旅行啊!」
  有田默不作聲。
  「我真羨慕初枝啊!我希望你也能使我的眼睛復明,我也是盲人。如果有那樣一雙 眼睛該有多好,讓積存在心中的一切,都從這雙眼睛裡流失得一乾二淨。從此以後,再 映入眼簾的全都是真實的東西。」
  這時,有田真想說,你如果在愛我,那麼,你現在的眼睛就近似你所說的那種眼睛。 但他沒有說出口來,卻問道:
  「你所說的全都是真實的東西,那是……」
  「希望你能騙我說,這就是真實的,這就足夠了。」
  「有時我想,最受騙的難道不是我們嗎?可以說,有些科學上的發現,也是受大自 然的欺騙。現在的科學論者太喜歡出風頭,擺出一副人生的一切問題自己都可以解決的 架勢。」
  禮子覺得他為什麼如此遲鈍,為什麼一點都不能理解自己的心情。
  「那麼,你到我家裡來,說要同房子姐姐結婚,那是被什麼矇騙了呢?」
  「是我迂腐的道德。」
  「迂腐?可不是道德,而是迂腐的感情。我更喜歡後者。」
  禮子說這句話時,對姐姐產生一種莫名其妙的嫉妒。
  或許在姐姐身上存在著一種秘密,它可以輕而易舉地抓住像有田這種男人的弱點, 使他盲目地燃起激情。禮子突然想起房子那溫柔潤澤的魅力,彷彿有切身之感。
  就連初枝也會使愛她的人感到溫暖與安寧。
  或許只有自己,穿著滿身帶刺的鎧甲,在裡面拚命地掙扎,等待著有人會用槍刺穿 它。想到這裡,禮子不禁生起氣來。
  「上次我來時,這裡的猛獸吼得可真嚇人啊!」
  有田默默望著動物園的牆。
  「今天倒是很安靜。」
  禮子好像為睡在牆內的那些動物的野性的不滿而感到悲哀。
  禮子這種若有所失的心情也感染了有田,但他卻漫不經心地說:
  「你哥哥同初枝的婚事將會怎樣呢?」
  「我自有安排。」
  禮子斬釘截鐵地說。
  有田驚訝地回過頭去。
   

  「上次你說過,要讓他們的戀情不以悲劇而告終。」
  「是啊!我認為像初枝這樣的女孩,既很容易傷感,但又很容易接受他人的安慰。」
  「不過,你曾開玩笑說讓我娶初枝,這種玩笑我想不會使初枝得到安慰吧!」
  「噢,是那一次!那是我突發奇想。今天看來,也許是出於我的嫉妒吧!」
  「希望你不要那樣想。如果讓你這樣一位小姐產生自卑的心理,哪怕是一點點,那 麼,我們相愛就是錯誤的。」
  「哎喲!我是一個毫無價值的女人啊!」
  「沒有的事!」
  「為什麼?」
  「這並不是你的真實想法,難道不是麼?即便你同我結婚,而你卻降低自己的價值 來到我的身邊,那將是痛苦的啊!」
  「你是指什麼說的呢?」
  「你必須按照你自己的本來面目去生活,否則……」
  「哎!如果你愛我,難道你不能說:『我要讓你活得更像你自己』嗎?」
  「當然,我是這樣想的。」
  「那就按照你的想法去做吧!」
  然而,有田的話在禮子聽來,彷彿有一種答非所問的感覺。
  昨晚,本來要去信州,卻來到有田的家門前,也曾在這裡徘徊,但那時卻比今晚更 加令人感到寒冷和孤寂。
  然而,禮子卻未像昨晚那樣向有田傾訴自己的感受。
  穿過上野公園,來到廣小路,沒有遇到空車。
  燈火映照在被雪淋濕的柏油路面上,雖冷但卻明亮。
  禮子臉色蒼白,只有雙眼似乎馬上要噴出火來。
  當兩人的視線相遇時,有田猛地一驚低下頭來。
  「真想到什麼地方去旅行啊!」
  禮子再一次地嘟囔道。
  「今晚怎麼不說想找一個亮堂的地方了?」
  「喲!」
  禮子欲露出輕鬆的笑容,但突然感到臉上一陣滾燙。
  「在那之後,我去同學家過夜了。你雖然把我送到我家門前,但我出門時剛說過要 到信州去。我覺得不大合適,不好回去。而且我也不願意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邁進家門, 所以我便會朋友家住下了。」
  有田好像很吃驚。但這時開過一輛車來,坐上後,有田漫不經心地說:
  「太對不起了,在東京,實在找不出一個能夠陪同小姐一起去的光明的地方。你那 些朋友們,怕是有許多貴族和資本家的小姐吧!她們都是在什麼地方談戀愛呢?」
  「那種事情我怎麼會知道呢!」
  禮子忍不住笑了起來。
  隨著汽車的向前行駛,禮子沉浸在一種類似芳香的感覺之中,她一面抵制著似乎即 將喪失自我的誘惑,一面說:
  「關於塗料的事,希望你能再好好地考慮一下啊!」
  「嗯,既然這樣說,我就把專利送給你吧!」
  「好吧!我接受了。」
  在大門跟前,禮子告別了有田。
  兩三天後禮子收到了初枝的來信。
   

  初枝在信的末尾寫了這樣一段話:
  
  字寫得忽大忽小,而且不成行,真是太難了。字也不會寫,所以只得讓媽媽坐在身 邊,一邊學一邊寫。這封信從上午一直寫到晚上,媽媽積壓了許多事,一次次地走出去。 女服務員們看到我寫字都感到很新奇,都樂意教我。只寫了這麼一點,手就疼了,女服 務員們還給我按摩了呢!
  她可能還沒有回到蘋果園的家去,暫時留在長野的花月飯館。
  初枝在信中還說:當試著彈琴時,眼睛一看著琴弦,手指就不能很好地撥動它,一 個勁兒地出錯。閉上眼睛彈時,也彈不出像原來那樣好聽的聲音。她說:
  
  這或許是休息的時間過長了的緣故吧。眼睛看不見時,那樣喜歡的琴,現在因為盡 是令人高興的事,所以彈起來反而覺得太麻煩,這使我很生氣。精力十分充沛,走起路 來就想跑,別人看了直發笑。
  初枝在信中還說,聽說她眼睛復明瞭,藝妓們都前來祝賀,順便親眼看看這一奇跡, 十分熱鬧和轟動。同她們一起走路,或被帶到她們家裡去作客。第一次看到電影之後, 眼睛特別疲勞。一些常客們也感到新奇,將初枝叫到宴會上去。
  禮子讀到這裡,不禁皺起眉頭。
  「這可不行!怎麼會這樣……」
  初枝只是為藝妓們艷麗的衣著所吸引,甚至啞口無言。
  她是天真爛漫的,雖然寫出字來,但並不知道這些文字的意義。正如同她這孩子般 的筆跡一樣,她本人也毫無顧忌地一味地在歡鬧著。
  然而,在她身旁吵吵鬧鬧的卻都是花街柳巷的人們。
  「是不是一回到家裡,馬上就成為飯館的老闆娘了?」
  禮子心中在責難阿島。
  禮子曾經很佩服阿島,認為她所以能那樣地將初枝撫育成人,是出於她對自己過去 的深深悔恨和對殘疾女兒的憐愛之情。但當她一旦坐進花月飯館的賬房,是否便會自然 而然地過上另外一種生活,同自己在東京所見到的阿島判若兩人呢?
  「若是盲人,將無罪過」,初枝之所以未被家中生意的風氣所沾染,與其說是因為 被寄養在蘋果園的舅舅家裡,不如說是由於雙目失明的緣故。
  信中還寫道:
  
  梳頭的女人也來祝賀我,硬是給我梳了一個桃形的頂髻。大家都稱讚說,雖然是第 一次,但對我很相配,非常漂亮。媽媽還帶我到照相館去,拍了一張紀念照,等沖洗出 來,雖然不好意思,但我會寄給你的。這個房間裡也有鏡子,映出我桃形的頂髻,那好 像不是我,而是一個木偶人。
  「桃形頂髻?」
  肯定會十分可愛。但是一想到脖子被白粉塗得雪白時,一個頗似賣淫婦的初枝的形 象便突然出現在禮子眼前。
  「這樣的照片如果寄到哥哥的宿舍裡,別人會認為哥哥在玩藝妓吶。」
  想到這裡,禮子不由得生起氣來。
  從初枝的信中一點兒也看不出她同戀人正春分別的悲傷。
  也許是出於少女的羞澀,也許是還不會用文字去傾訴感情,但是,禮子總覺得初枝 真是距離自己越來越遠了。
   

  「看上去那好像不是我,而是一個木偶人。……說得太對了!」
  禮子覺得初枝信中的話,好像是她自己的一種下意識的悲哀。
  「不知是污水,還快活地游著哪!」
  正春哥哥那裡不知接到什麼樣的信了,禮子想打電話問問。
  禮子感到讓初枝回長野是個錯誤,心中很遺憾。是否是只顧跟有田沉浸在熱戀之中, 而削弱了對初枝的愛,從而釀成這一無可挽回的事實呢?
  「哥哥也不好,膽小鬼!」
  如果說,禮子本來就反對正春和初枝的婚事,而且認為絕無成功的可能,那麼初枝 成為脖子上塗滿白粉、梳起桃形頂髻的女人,豈不更好,但她卻覺得這是絕對不能容許 的。
  初枝因復明而剛剛獲得了第二次生命,所以她現在所看到的一切,猶如在白紙上著 色一樣,什麼她都覺得新鮮,這驚人的勢頭,將造就一個全新的初枝。
  正因為如此,正春才說希望由他自己去教育初枝,甚至想只讓她看到自己想讓她看 的東西。
  禮子也有同樣的想法。在初枝身上存在著誘發人們產生這種愛情的東西。
  「可是,這本來就是一場不會有任何結果的夢。由於初枝是盲人,她生活在夢的世 界裡,本身似乎就是夢,所以被夢迷惑了。」
  如果是這樣,那麼比起讓她回長野更成問題的,該是使她復明瞭。
  「如果不復明,初枝也許會更幸福,活得會更加真實吧!」
  然而,禮子又拚命地搖起頭來。
  「不,那是謊言。說什麼如果成為盲人,就將不會有罪過,全是騙人的鬼話。初枝 即便成為藝妓,無論怎樣墮落,看得見總比看不見好。不可以有這樣怯懦的想法,絕對 不能!」
  她在激勵著自己,但卻抹不去心頭的感傷。
  初枝曾說,在這個世界上她最想第一個見到的就是正春,如此萌生的戀情好像是一 縷純潔的光芒,令人感動得流淚。
  相比之下,自己傾注在有田身上的感情,卻被世間的毒素玷污了。
  「如果哥哥在初枝復明的那一瞬間,同她一起去殉情,該有多麼美好……」
  禮子對初枝的清純懷著十分痛惜的心情,甚至想自己死掉算了。
  此時,她頭腦中突然閃出一個念頭:索性去做矢島伯爵夫人,以瘋狂般的傲慢為所 欲為,以此作為自殺的手段。
  她甚至產生了一種離奇的妄想:讓遍體鱗傷的自己,去拯救已經墜入深淵的初枝。 然後兩人相擁而泣,否則,「真實將一去不復返」。
  這也可能是由於有田的愛的方式是溫和的,因而使禮子產生了歇斯底里的不滿。然 而,仍是處女的禮子,當然不會想到這一點。
  必須立刻去接回初枝,禮子心急火燎地想。但又不知藝妓究竟過著一種怎樣的生活, 她想家裡曾有過這類內容的書,便到父親的房間去取。
  出人意料的是父親今天竟坐在桌前查閱文件。
  「呀,爸爸在家呀!」
  「嗯,來得正好,我有話對你說。」
   

  然而,禮子抽出一本書來,裝作沒有聽到父親的呼喚一樣,匆匆回到自己房間去了。
  一會兒,父親進來了。
  「學習什麼呢?」
  擁有那樣既貧乏又品位低下的書櫥的父親,竟侈談什麼學習,禮子覺得實在可笑。
  父親走近禮子身邊,略微掀起書的封面:
  「什麼?研究賣淫婦?」
  「是我剛才從爸爸那兒借來的呀!」
  「讀這種東西,算什麼事?」
  說著,便要奪走。
  禮子用胳膊肘壓住書不肯放開。
  子爵帶著一種奇怪的表情,慢慢地在身邊的椅子上坐下來。
  他一副長臉,看上去顯得很大方。年輕時一定很文雅。但是,到了這個年紀,落後 於時代的風貌,反而使他有些不合時宜,顯出一副運過時衰的模樣。由於耽溺於酒色, 皮膚鬆弛,看上去有些窩囊。雖然他本來是個老實人,但由於屢遭不幸,人也變得狡猾 了,自有其可憐的一面。背也有些駝了。
  但是,乍一看來,容貌仍很漂亮,三個孩子都是美男美女,高貴血統的遺跡,依然 隱約可見。
  「好久沒有到小公主的房間裡來了,偶爾進來,卻好像來到一個開滿鮮花的地方。」
  子爵一面看著禮子房間周圍的陳設,一面笑嘻嘻地說:
  「這裡是我們家裡的另一個世界啊!」
  「爸爸也還想著我們這個家麼?」
  「很遺憾,我一直在想著。只是笨人想不出好主意來。不過,我一時疏忽,竟忘記 了家裡還有這樣漂亮的房間。你不是說你外出時總鎖門麼?」
  「沒有的事!」
  「是麼?總而言之,這裡很不錯。等禮子出嫁以後,這個房間就歸爸爸了!」
  禮子冷淡地沒有做聲。
  「讀這種東西,是不是從現在開始就擔心矢島君會放蕩啊?」
  禮子嚴肅地抬起頭來,但又著無其事地緩和下來。
  「爸爸,您看!書中說,根據昭和七年的調查,娼妓有五萬二千人,藝妓七萬五千 人,陪酒女郎六萬八千人,女招待九萬人,總共是二十八萬五千人。它雖然遠遠少於女 工的八十九萬人,但比國有鐵路員工總數的二十萬人和礦工的二十萬人要多得多。書中 還說,全國男女中學生各為三十三萬人,還有從幼兒園到大學,各種官公私立學校的教 師總數為三十三萬九千人,同這些數字相比相差無幾,幾乎相當於陸海軍軍人的三十一 萬人。」
  「是嗎?」
  「真令人吃驚啊,豈不是和女中學生的人數差不多了麼?」
  「不過,這本書出版很久了,現在遠不止於這個數目。這種書你是不該看的呀!」
  接著,子爵鄭重其事地說:
  「你也許已聽媽媽說過了……」
  「什麼事?」
  「有人傳出一些實在豈有此理的閒話,說禮子同一個年輕男人去過帝國飯店。」
  禮子嚇了一跳。
  「而且還多管閒事地向矢島君匯報了呢!」
  「哎喲!是有人請我吃過飯,請我參加過舞會啊。」
  「人家說,那早就過了晚飯的時間了!」
  禮子突然爽朗地笑了起來。
   

  「啊,那是拜訪一位姓塚田的人去了。」
  禮子滿不在乎地說,但是就連她也笑不出來了。
  當時,無疑是出於瞬間的靈機一動,裝作來客的樣子來到飯店的服務台,藉以擺脫 危機,但實際上這是對有田的侮辱。事後回想起來,決非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為什麼 會想出這種主意來,對於愛耍小聰明的自己不由得討厭起來。作為補償,禮子反而想主 動投入有田的懷抱。但是,她覺得一度被自己巧妙地擺脫掉的有田,可能不會再次陷入 圈套。
  儘管如此,那件事究竟是被誰發現了呢?禮子感到忐忑不安。
  「塚田?塚田何許人也?從未聽說過這個人。」
  父親的意思是華族中沒有塚田這個人。
  子爵家的日子已陷入每月各項開支總是拖欠的窘境。即便如此,他仍然熟記著近千 家的華族名單。這也是由於他年輕時曾在宮內省的宗秩寮工作過的緣故。令人啼笑皆非 的是現在自己卻被宗秩寮盯上,成為受警察監視的人了。
  他破口大罵貴族院和華族會館,藉以發洩對於不幸身世的積憤。
  連交際費也很拮据的子爵,不能出入於東京俱樂部、交詢社和日本俱樂部等地。他 十分珍視華族會館,將它作為一個滿足自己虛榮心的社交場所,頻繁地利用它。但由於 太無節制,從而在與會館有關的事項上欠下大筆債務,給幹事造成麻煩。結果,他便惡 毒攻擊華族會館,說什麼,會館是由德川一門掌權,令人不快;竟墮落到舉辦婚和宴會、 向公司出租房間的地步;只為全體華族幾十分之一的常客服務;甚至連出席天長節之類 慶祝宴會的也不過百人左右。他還說:
  「還曾有過那樣的時代,尚友會的會員一旦出入華族會館,便很難當選議員了。」
  然而,子爵所熟悉的華族會館,還是昭和二年改建成現代建築以前,也就是鹿鳴館 遷出時代的建築物。因此,他是把十五年甚至二十年以前的情況,當作現在的事加以痛 罵的。覺得現在的會長好像仍然是第十六代德川公爵似的。
  禮子邊想起這樣一位父親,邊說:
  「塚田可不是華族呀!他是大阪的一位有錢人,但他在學習院學習,是我的朋友。」
  「大阪?那就是暴發戶的低級趣味了!」
  「他剛結婚,是到東京來蜜月旅行的。」
  禮子在撒謊。
  「有半夜到那種地方去拜訪朋友的道理嗎?和你一起去的那個男人究竟是誰?」
  「您這樣問我,是不是矢島說什麼了?」
  「我在問你和你一起去的那個男人是誰?」
  「朋友啊!」
  「不管矢島君怎樣說,這難道不是你的不檢點嗎?你現在正處於關鍵時刻,不注意 自己的行為不好辦啊。這種問題,無論如何辯解也是說不清的。村瀨也非常擔心。至於 矢島伯爵,因為為人寬宏大量,所以聽說他只是一笑了之,但村瀨卻連重要的事也無法 再談便回去了。」
  「什麼事?」
  「想請伯爵幫點忙,村瀨好像在辦一個新公司。」
  「是不是有關塗料的?」
  「不錯,可你怎麼會知道?」
  子爵驚訝地望著禮子。
   

  「村瀨還說,如果能辦成,還希望我也去幫忙哪!」
  「爸爸,您也……」
  禮子驚訝地反問道。
  子爵有點兒難為情地說:
  「事到如今,我也不想再搞什麼公司了。就以村瀨為主,如果伯爵再從旁幫些忙, 總算孩子們的事業吧,所以我覺得掛個名權當祝賀,也未嘗不可啊!」
  仍是明顯的不服輸。
  對於村瀨的事業,父親究竟能起什麼作用呢?他肯定會清醒地意識到自己在社會上 已經碰得頭破血流,甚至連自高自大的氣力也都失卻了。
  近來,父親說話時妄自尊大的口吻,令人聽來反而有點兒低三下四的感覺。
  禮子覺得這很可憐。
  「我也想參加呢。」
  她在奚落父親。
  但出人意料的是,子爵竟以頗感興趣的語氣說:
  「太好了!讓矢島君把他所持的股用禮子的名義。不!應該讓他將禮子的那部分另 外出資。關於這個問題,最好由禮子同矢島君好好談談。」
  「能讓我當社長嗎?」
  「社長?喂,我們可是在談正經事哪!」
  「我是認真的呀!不過,那個公司會有發展麼?」
  「好像挺可靠。因為它是擁有專利權的軍需品呀。據說,接受村瀨關照的那個人, 好像是一個發明的天才……」
  「關照他?那是騙人的!」
  禮子似乎是在反駁。
  「是麼?反正村瀨說過,這個人公司一直在用他,幫助他。他雖然不太懂人情世故, 但不失為一個天才。不僅限於塗料,今後還要讓他發明各種其他東西。過些日子,如果 是有利可圖的專利,就全部由這次新成立的公司來搞。」
  「那位發明家將怎麼辦呢?」
  「由公司收買他的專利呀!」
  「他要是不賣呢?」
  「不會有那種蠢事的。他懷才不遇,是一個具有學者氣質的人,可能不會過於貪 婪。」
  「沒有的事。我如果成為他的管理人,不出售專利,村瀨姐夫該啞口無言了吧!」
  然而,子爵認為禮子是在開玩笑,他充耳不聞,未予理睬。
  「說實在的,由於涉及到新公司的問題,村瀨也希望你早點兒舉行婚禮。」
  「是嗎?」
  「這不是別人的事,是禮子的婚姻大事啊!」
  一股破壞性的抗拒心理湧上禮子的心頭。
  她一本正經地望著父親,冷冷地斬釘截鐵地說:
  「爸爸,和我在一起的就是那個人!」
  「他?」
  「是的,是有田。爸爸也應該知道這個人。不是曾經有一次突然到家裡來,說可以 同房子姐姐結婚的那個人嗎?」
  「你說什麼?」
  「當時爸爸正在飯館,我曾經打電話找過您,可您沒有回來……」
  「什麼?你到底將那個姓有田的人……」
  「沒什麼。我只是想讓他把全部專利轉讓給我,我可以大大地賺上一筆。這要比同 伯爵結婚對爸爸更有利啊!」
  子爵被弄得目瞪口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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