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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鮮的世界

  新年來到了,醫院也像迎來吉日良辰似的,顯得格外悠閒。
  護士辦公室也帶有幾分女性的色彩,金盞花在開放,裝點著羊齒和蜜橘,還有人在 打毽子。
  初枝已無需再戴金屬絲網的眼鏡了。熱水澡洗去了臥床休息期間身上積下的污垢。 對於初枝來說,這是名副其實的新的一年。
  買了一個塗著紅漆的小鏡台,她專心致志地在化妝。親手打扮自己,這連做夢也未 曾想過,實在是一件新鮮事。
  初枝一面凝視著鏡子中的自己,一面似乎在一心一意地研究著「人」。
  由於房間太暖和,阿島不由得昏昏欲睡,這是由於過去一年的疲勞的緣故吧。
  「媽媽,您別打盹兒好不好,我不喜歡!」
  「啊,真舒服!真想代替初枝當一回病人呀!」
  說著,阿島上床伸直身子躺下了。
  初枝已經下床了。
  「媽媽,您可別閉上眼睛啊!」
  「哎呀,你就讓我睡一會兒不行嗎?」
  「不嘛,您一睡著了,臉就變得不好看了。」
  「不好看?」
  「不知道為什麼,讓人感到不安。」
  「是嗎?」
  阿島睜開了眼睛。
  「你不要強人所難好不好?我怎麼會有像初枝那樣年輕的睡臉呢?」
  「您如果那樣說,我會傷心的呀!」
  「眼睛能看見東西是件好事,不過也有麻煩了。那種神色不好,這種表情不行,你 要是這樣整天只看著別人的臉色,你會討人嫌,會早死的喲!」
  「那人家不是能看見東西了麼!」
  這無疑就是初枝的愛。
  在初枝的眼中,還不習慣於人們憂愁時的神情。她一味地在追尋著母親快活開朗的 面容。
  然而,阿島還牽掛著家鄉的事。女服務員領班將年終聯歡會和新年宴會的次數都一 一通知了。自己雖然不在飯館裡,可大家總會設法應付的。但是,還是經常像坐在賬房 裡一樣,心裡總是在盤算著。
  而比這更令阿島不安的是,據說矢島伯爵代她償還了借款,這實在不能不令人吃驚。 雖然飯館裡的人和債權人都已通知過她,但實際情況她還不清楚。
  初枝看到紙幣也感到十分稀奇。
  「呀,真漂亮啊!」
  對於「金錢」,她畢竟還不曾擁有實感,所以她是一個同阿島的辛勞相去遙遠的人。
  過去,初枝「認識」字母和簡單的漢字,那是人們寫在她的掌心裡,或是手把手地 教給她書寫的。但現在一旦親眼看到鉛字,她可能認為完全是一種奇怪的特別的東西, 反而難以辨認了。儘管如此,她還是親筆向禮子等人寫了賀年片。
  初枝似乎比平常小學一年生初次寫字時,感到更為天真無邪的喜悅。
  正春進來了,雖然是新年,他仍然一如往常,戴著那頂舊帽子,披著學生斗篷。初 枝尚未能擺脫盲人的習慣,未開口說話便先伸出手來迎接正春。
  「可以走路了啊!」
  「嗯,已經可以到外面去了。」
  但是,眼睛復明後,初枝走路反而顯得更加困難了,她仍然被正春牽著手。
  病房的窗前坐著一位女病人,一面專心致志地誦經,一面向著太陽頂禮膜拜。
  初枝回過頭來說:
  「聽說那個人快要失明了!」
  她第一次離開病房來到庭院裡。
  那位視力一天天衰退下去的女人向著太陽頂禮膜拜的身影印在正春心中,而初枝卻 完全沒有留意,只為眼睛的復明而忘乎所以。
  看著初枝的腳步,與其說是她在地面上行走,不如說是像初次看到土地一樣,好像 穿行在雲彩裡。
  她分不出高低,也算不清距離,觸摸不到正春的手,心中就會感到不安,只有兩眼 在閃閃發光。她馬上便累了。
  「咱們就在這兒歇一會兒吧!這可是我第一次見到初枝的山丘啊!」
  「哎呀!原來它只有這麼小!」
  初枝覺得有點意外。
  「那裡是個運動場,現在是寒假,所以空無一人。上次我們見面時,你聽到了學生 們的說話聲音了吧?」
  「是啊!看來這裡一點兒都不空得慌。那時,在我的想像裡它要比這大得多。」
  「所以你才那麼傷心地呼喊媽媽,是嗎?」
  「是的!」
  一抹紅暈湧上初枝的臉頰,她依然凝視著仍被自己握著的正春的手,目光中似乎帶 有幾分驚奇。它已不再是自己身體的一部分,而是一隻獨立的手了。
  正春畢竟有點兒不好意思,一面把手抽出來,摘下帽子遞給初枝,一面說:
  「這就是你原來曾經觸摸過的帽子呀,現在親眼看到了,它髒得讓你吃驚了吧!」
  「初枝,你說過,只憑帽子就知道是我……」
  初枝點點頭閉上了眼睛,又像昔日失明時一樣,用手撫摸著帽子的內側。
  那裡還留有正春的體溫,油膩膩的。一頂舊帽子向初枝訴說著多少故事。她彷彿從 一個令人留戀的夢中醒來,反倒失去了復明前往日的安寧。
  初枝眼淚汪汪。
  「你怎麼了?」
  「眼睛一下子就累了,我覺得眼睛一睜開,似乎變得愛哭了!」
  「別胡思亂想!」
  「可是……」
  初枝擦著眼淚說:
  「你和媽媽站過的那個水池邊在哪裡?」
  正春猛地一驚。
  上次已經同阿島約定不要斥責初枝,但她到底還是和初枝談過了,要初枝放棄同自 己的戀情。
  「就在這下面。」
  說著,正春站起身來。
  「你媽媽可曾提起過我?」
  「嗯。」
  初枝的臉又紅了,但她瞪大眼睛望著樹叢右側的大禮堂。
  初枝完全感覺不到自然與人工的區別。
  她並不認為那些龐大的建築物是由人類建造的,而好像是自然地從地下長出來的。
  「哎呀,難道那都是由人來建造的麼?是怎樣建起來的?」
  「什麼怎麼樣?」
  他們來到水邊的樹陰下,正春將初枝擁到懷裡吻了她。
  然而,初枝卻大睜著一雙發呆的眼睛,大概她仍在望著那些建築物吧。
  正春感到毛骨悚然,他放開初枝,帶著她向正門走去。
   

  大銀杏的林陰樹葉子已經落光了,長滿細細枝條的光禿禿的大樹向空中伸展著,這 使初枝感到有些可怕。她雖然曾經觸摸過銀杏樹,但從未想過它竟然如此高大。
  「哎呀,那裡有東西在動!」
  她隔著林陰樹望著遠處喊道。
  「噢,那是電車呀!」
  電車似乎是在無聲地滑行著。它當然會發出聲音,但是在初枝的頭腦中卻怎麼也不 能將電車和聲音很好地聯繫起來。
  一切都是如此。她不習慣讓眼睛在耳朵和鼻子的配合下去理解事物,她只用眼睛去 看,然後獨自任意地作出自己的解釋。
  直到最近復明以前,耳、鼻和手感曾經出奇地敏銳,它們曾代替眼睛去觀察世界, 而如今除去眼睛之外的所有一切感覺都像喪失了似的,顯得遲鈍了。
  正因為如此,當接受正春的親吻時,她才茫然若失地大睜著眼睛望著禮堂。
  大學設在路邊的這條街,如果沒有學生,還不如說是一條安靜的大街。但是,這裡 卻有電車和汽車在行駛著,這就足以讓初枝感到害怕了。
  剛剛走出正門,她便立即轉過身來,抓住門邊的石柱,眼中閃出好奇的光芒,似乎 不抓住一件堅實牢固的東西,身體就會騰空而起似的。
  身穿新年盛裝長袖和服的小姐們,從汽車窗中一閃而過,初枝感到一種稀世罕見的 美,比起西方人初次見到日本和服,還要驚喜百倍。
  「多麼漂亮啊!」
  「街道嗎?」
  「噢,當然!街道也……」
  「你說的是這條街,是麼?」
  正春像從未見過似的重新觀察這條大街,兩旁雜亂無章地排列著舊書店之類的店舖, 還有大街對面的小胡同,那裡有一個緊挨一個的已經發黑的屋頂。
  「難道不漂亮嗎?」
  「初枝認為只要有了顏色或形狀,一切都是美的,對吧?你所看到的所有東西都是 美的。」
  正春笑著說。突然,亞當站在戀人夏娃墓前說的一句話湧上他的心頭:「夏娃所在, 皆為伊甸。」
  如果自己愛著認為一切都是美好的初枝,那麼,自己是否也曾認為:
  「初枝所在,無處不美」呢?
  正春認為冬天的本鄉大街一點都不美。但是,這種認識是否有充分的根據呢?
  和初枝所不同的,只不過在於生來眼睛就正常,在觀察事物的過程中,習慣於自我 完成對美與醜的判斷,如此而已。然而,這種審美觀點難道就是真理嗎?
  對美的認識,根據每個人的天賦或教養,有高有低。這種差異,以及對醜惡的憎惡, 對低級趣味的蔑視,無疑都在證明人類對美的憧憬之心在進步。
  但是,正春認為值得懷疑的是,將美醜劃分為各種不同程度的文化人的眼光,和將 一切都看作美的原始人的眼光,究竟哪一個是真正懂得美呢?
  「正像初枝所說的,這條街或許也很美。因為人類都喜歡美好的事物,所以無論是 蓋房子,還是做一件東西,人們總會自然地想盡可能地做得完美……」
  認為它並不美的看法,或許就是視力正常的文明人的悲哀。
  「該回去了,眼都花了!」
  初枝說。
   

  「真想同初枝一起到處走走看看啊!你一下子就看到了整個世界,恐怕再沒有比你 能發現更大世界的人了!」
  「那你什麼都不肯教我。」
  「你總是提一些孩子氣的問題,說什麼禮堂是怎樣建成的,讓人沒法馬上回答你 呀!」
  「真沒有想到一切都是這樣美啊!」
  「當你剛剛做完手術後,不是曾經說過,真想看看究竟什麼是美嗎?現在你總該知 道了吧?」
  「是的。」
  初枝似乎在沉思,突然她閉上眼睛停住了腳步。
  「只用手觸摸,雖然也能知道,不過最令我吃驚的是,人和其他東西竟如此不同。」
  「也許是這樣吧。」
  「鮮花、天空、星星,還有點心,這些東西的美,我一下子就知道了。」
  「你說的是同人相比?」
  「還是人最美,不過……」
  初枝在身邊的長椅上休息。正春說:
  「那可能是因為人擁有複雜的內心世界吧!」
  「是嗎?這種東西我可看不到。」
  「不是看,對於人的內心世界是要憑感覺去瞭解的。」
  「那就是說,不需要看也可以了?」
  「你真讓我吃驚。初枝的眼睛像是一面鏡子,只會照東西。而看東西是要用『心』 來看的,無論是看的人,還是被看的人。這固然很難說清。」
  「是的。」
  初枝點點頭說。
  「每天晚上都睡不踏實,總是做夢,夢見的是眼睛又失明了。我都瘦了。」
  「你媽媽也笑你,老是一個勁兒地照鏡子。」
  「是的,當我目不轉睛地看著鏡子時,總覺得失明時的我和兒時的我又出現在鏡中 了。」
  「可是,這樣下去會對你身體有害的。」
  「可我總是想看。」
  「那你也只能看見現在你眼前有的東西呀!」
  「我可不那樣想。還有,正春的眼睛和我的眼睛,看東西都是一樣的嗎?」
  「啊,這個麼……」
  正春一下語塞了。
  「到底是怎樣的?每個人看見的東西都一樣嗎?」
  「我想是的,你不是也問過高濱大夫嗎?」
  「我一說所有的一切都是美麗的,護士小姐就笑我!」
  「那就是她們的不是了!」
  「不過,我有點兒擔心。」
  說著,初枝從懷中取出一面小鏡子,她絲毫沒有一般女人在人前照鏡子時的忸怩, 完全是一副天真無邪的樣子。
  「我變了嗎?」
  「是啊!剛才我可真嚇了一跳,以為你變得不喜歡我了。」
  「哎喲!」
  「媽媽申斥你了?」
  「沒有。不過,該出院了。」
  「慶祝一下吧!」
  「出院後,我該回信州了吧?」
  正春的雙腳好像是突然被絆住了:
  「不能回去。」
  「那怎麼辦呢?」
   

  一旦被問到該怎麼辦時,正春一時也拿不出具體的主意來。
  今年春天他將參加大學的入學考試,馬上就結婚是很困難的。
  他也曾有過浪漫的夢想,和初枝兩人離開家,躲進一個屬於自己的小巢裡,或是遠 走他鄉。但是,讓初枝背離那樣一位母親,實在太不應該了。這對母女,完全是同心同 德的兩個人。
  最穩妥的是讓初枝回到長野,去靜靜地等待那一時刻的到來。
  但是,連禮子都曾向自己提過意見,至於父母的反對就更是可想而知了。還有,從 最近的談話中,他也知道了阿島的想法,她是想使正春和初枝都不受到傷害,悄悄地了 結。
  然而,年輕的正春卻覺得,如果現在讓初枝回去,就將成為此生的永別,因而他只 有用感傷鎖住自己的心扉。
  「如果兩個人能走得遠遠的,該有多好啊!」
  「到哪裡去?」
  初枝稚氣地問。
  正春嘗到了無依無靠的滋味。她只是愛著自己,但是到了關鍵時刻,初枝是否能有 下定決心的力量呢,對此,正春深表懷疑。
  「初枝,說說你的想法!」
  「說什麼?」
  「你說是什麼?愛情這東西,它不會像草木一樣,自然地開花結果的啊!如果放任 自流,它遲早會消失的。」
  「你說得對!我的眼睛已經能看見東西了,無論什麼地方我都能去呀!」
  「說說倒是容易,但是,說不定會要丟下媽媽的喲!」
  「你說什麼?」
  初枝的臉上出現一種莫名其妙的表情。
  「可是,要是你媽媽不同意呢?」
  聽正春這樣一說,初枝彷彿第一次撞到了什麼東西上,幾乎要哭出來,但突然間又 拚命地搖了搖頭。
  「不會的,那是絕對不會的!」
  一種發自內心的呼喊,那聲音使正春不能不相信。他想,剛才兩個人出來散步,也 是阿島同意的,上次她的話,說不定只是一種謙辭。
  「如果那樣,初枝也好好求求媽媽吧!」
  「怎樣求呀?」
  「就說要和我結婚……不答應就去死,能說嗎?」
  「哎喲!結婚?」
  初枝用顫抖的聲音嘟噥著,臉色蒼白。眼睛鼻子全離了位,一副死人的模樣。正春 見狀,不由得結結巴巴地申斥道:
  「可是,可是,初枝,你原來是怎麼想的?」
  初枝緊閉雙唇,低下頭來,身體似乎一下子縮小了,那樣子顯得很可愛。她的心在 怦怦地跳,一股暖流染紅了她的臉頰直到脖子。
  「原來初枝就沒有這種想法麼?」
  「我什麼也沒說呀!」
  「啊?」
  初枝像個大人似的直截了當地說。
  「幸福不幸福,未來的事情怎麼會知道。」
  「不,我真的很幸福!」
  初枝斬釘截鐵地說。
  當初枝回到病房時,有田來了,正在同母親談話。
   

  初枝通體發光似的,孩子般歡蹦亂跳地回到了病房。
  她樂得手舞足蹈,在昔日盲女的腳步裡居然表現出喜悅,這實在是有生以來的第一 次。
  當她突然開門進來時,給人的印象,完全是一個視力正常,而且心情也十分輕鬆的 少女。
  走出去時還是腳步蹣跚,這該是多麼巨大的變化啊!她好像獲得了一次新的生命。
  「媽媽!剛才正春帶我到電車道那邊去了!」
  她紅著臉,躲避著母親的目光,而她自己卻彷彿沒有注意到。
  不消說阿島立即便識破了,肯定同正春之間又發生了什麼事情。但她裝作若無其事 的樣子說:
  「多讓您費心了!」
  初枝也大大方方地同有田寒暄後,便動手為正春疊斗篷,整理帽子。有生以來還是 第一次做這些事,她高高興興地忙著。
  阿島吃驚了,這孩子一旦復明瞭,居然變成這樣。想著想著就要笑,可心裡卻是一 陣隱痛。
  初枝忘記了自己為眾目所視,竟然袒露無遺地表明自己已經屬於正春。疊斗篷時手 的姿勢,也飽含著愛情,而她自己卻彷彿並沒有意識到。
  接著,她就在斗篷旁拘謹地坐下了。
  「喏,小姐也同有田先生一起來了,她說順便到高濱大夫那兒去一下。」
  阿島說。
  「唷,真高興!」
  「小姐可為你操了不少心啊!」
  阿島彷彿是在抑制著初枝飄飄然的情緒。
  「初枝過去是因為眼睛不好,所以什麼都不懂吧。小姐說,能不能暫時留在東京, 學習點知識。」
  「好的,我真希望學習。」
  「哪有那麼簡單,你又不能再去上學。」
  「請正春教我呀!」
  「那當然也可以,不過人家學校裡功課也很緊張,會給他添麻煩的。首先需要考慮 的是初枝的住處……」
  「什麼住處?」
  「出院之後,總不會讓初枝一個人住到旅館裡去吧!」
  「一個人?」
  「是啊。所以小姐說,能不能讓你暫時寄居在有田先生家裡……」
  這實在太出乎初枝的意料了,一時間她無言以對。
  「有田先生的妹妹,正在高等師範讀書,將來要做女子中學的老師,初枝可以跟她 學習。有田先生也同小姐談過了,他說可以讓初枝寄居在他家裡。還不趕快謝謝人家。」
  「噢!」
  初枝心裡忐忑不安地望著有田。
  「媽媽!您的意見是……」
  「媽媽想按著小姐說的辦。」
  「不,不麼!我一個人呆著,我要和媽媽在一起。」
  「上次小姐同媽媽說過,她說她希望留下初枝,所以,媽媽已經把初枝交給小姐 了!」
  「是嗎?」
  初枝望著正春,似乎在詢問他,這一切難道都是真的嗎?
   

  但是,正春也是一副驚訝的表情,彷彿遇到了晴天霹靂。
  「小姐說要讓初枝留下來?」
  她自言自語地重複著,好像是在琢磨著這句話的意思。於是,臉不由得紅了。
  那肯定是與自己和正春的結婚有關。媽媽和禮子可能談到了那件事,於是初枝便問 道:
  「小姐是什麼時候說的?」
  「就是前幾天來的時候呀!」
  「啊,就是到信州來的那一次吧?」
  究竟是否去過信州,從最近伯爵談話的情形來看,有些曖昧。阿島擔心如果讓正春 知道了,也許影響不好,便說:
  「不管怎麼說,初枝應該感謝人家啊!」
  「啊!」
  「初枝也該認真考慮一下了!」
  聽媽媽這樣一說,初枝更是不得要領了。剛剛同正春約定結婚,現在又要寄居到有 田家裡,初枝心裡不由得充滿了不安。
  對有田,決不是討厭他,但心中不安的是,不知道為什麼似乎被拋得遠遠的。
  初枝想,這也許是禮子對自己的照顧吧,在有田家裡接受一些教育,然後再同正春 結婚。但總有一種莫名其妙的將同正春分手的預感。
  「我總覺得學習怪可怕的。」
  「學習怪可怕的,說得真好!」
  有田露出一絲會心的微笑。
  「確實如此,教育,對於像初枝這樣的人,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一點也不錯。」
  正春提高聲音說:
  「搞得不好,只能玷污她的優點。」
  「搞得好,結果恐怕也是一樣的。」
  「有田先生,你就是根據這種想法,讓初枝寄居到你家裡去的嗎?實在太遺憾了。」
  正春頂撞有田說。
  正春對有田沒有特別的好感,只是在房子姐姐家裡見過他三四次。聽說他在房子的 丈夫村瀨的公司裡充當一個類似顧問的角色,村瀨曾經騙取過有田的兩三項專利。但是, 自從聽母親說,他突然到家裡來,並提出要同房子結婚之後,正春便十分討厭他,覺得 他是一個非常荒唐的學者。
  如今面對著這個人,正春不由得有一種壓抑感,然而卻又弄不清有田為什麼會有這 種力量,所以便產生了逆反心理。
  正春做夢也未曾想到禮子會同有田接近。
  因此,他對於禮子竟說將初枝托付給有田這件事更無法理解了。
  「禮子沒有常性,真不知道又會想出什麼主意。」
  阿島勸解道:
  「初枝能受到小姐的關照,實在是求之不得。但是,這件事還是讓我們先回信州, 好好商量一下再說吧!再說,給小姐添太多的麻煩,也……」
  「回信州去嗎?媽媽!」
  「對呀!你不想親眼看看自己的家和故鄉嗎?」
  說到這裡,禮子和高濱博士一塊兒進來了。
   

  高濱博士情緒很好。
  他說初枝今明兩天就可以出院。
  「手術後的偶發症看來也不必擔心了。原來的高度近視,反而有利,眼鏡也不必戴 了。」
  說著,他回過頭來對正春說:
  「正春君,你不喜歡讓她戴眼鏡吧。不過,在最近處看東西,譬如讀書什麼的,恐 怕還是需要眼鏡的。因為沒有了水晶體,就不可能進行調節了。」
  正春心想,原來就是由於這個原因,當同她接吻時,她看不清對方的臉啊!
  阿島一見到禮子心裡就發怵。矢島伯爵在長野打聽到禮子就是阿島的女兒,他是否 將這件事告訴了禮子。阿島雖然曾要求他一定保密,但阿島並不相信他能夠對此緘口不 語。
  然而,現在她卻無法坦然地面對禮子。
  「本來就是自己的孩子……即便讓她知道了,又有什麼不可以?」
  這樣一想,她的心頭便湧上了一種幾近憤怒的沮喪。
  「高興吧!」
  禮子快活地拉住初枝的手說。
  「初枝的臉真是光彩照人,跟去年相比,好像是換了一個人。似乎想要對人說, 『沒有誰比我更愛這個世界了』!」
  禮子從初枝的眼睛裡,發現了剛剛燃起的愛的火花。
  初枝也從禮子的眼神中,看出了一種無可名狀的坦誠。
  「你說要讓她寄居到有田家裡,你是怎麼想的?」
  正春似乎是在質問禮子。
  「我收留了初枝,我會妥善安排的。」
  「既然如此,難道不能讓她到我們家裡來嗎?」
  阿島和初枝各自從不同的意義上都猛地一驚。
  「好啊,那也可以考慮呀!」
  禮子平靜地回答。
  阿島像是鬆了一口氣似的說:
  「總之明天也罷,先回信州去……」
  「那樣也好!」
  禮子點頭。
  「我一定會去接你的。可別忘了,初枝可是給我了呀!」
  「好的。回到家時,雖然大雪已經覆蓋了一切,但我還是想帶她到山裡的溫泉,讓 她稍微鎮靜一下神經,在東京受到的刺激未免太強烈了……」
  「是啊!好好看看家鄉的山,會把一切都忘掉!」
  禮子和阿島面面相覷,兩人愛憐初枝的心是相通的。
  「這回眼睛也好了,能打鞦韆了!可以憑自己的力量飛向空中了。」
  「可是,鞦韆已經被大雪埋上了吧!」
  高濱博士站起身來,說:
  「再來東京,還順便到我這裡來啊。見到你,就感到眼科醫生的工作實在令人愉快。 為了讓我這個老人高興,也要再讓我看看你呀!」
  說完便走了出去。
  現在,初枝也可以來到走廊,親眼看見博士的背影了。
  第二天,阿島和初枝便回長野去了。
  來車站送行的,有正春和禮子二人。
   

  駛進上野車站的火車,有些車頂上已經覆蓋著積雪。
  初枝母女將回到那雪的故鄉。
  由於還是新年期間,所以有不少滑雪的旅客。
  「你不來滑雪嗎?」
  初枝問正春,那聲音硬邦邦的,實在不像是同戀人告別。
  「你說志賀高原嗎?」
  「是啊,長野附近還有一個飯繩山呢!」
  「是古時要飯繩1的人住過的山吧!在戶隱山前面,對嗎?我曾經在戶隱的神官家 裡留宿過。從那裡來到有鬼女紅葉的鬼無裡,一直走到據花川的深處。」
  
  1哺乳類食肉目小獸,形似黃鼠狼,但體形小得多。
  「前不久,到善光寺溫泉的電車才剛剛通車。」
  阿島插話說。
  禮子也從旁說道:
  「用細網捕鳥的期限就要到了吧?」
  「是啊,會怎麼樣呢?客人們吃小鳥好像是在秋天。」
  接著,她又裝作若無其事地說:
  「松本一帶好像要比長野更盛行吃烤鳥。最近這次狩獵,您到什麼地方去了?」
  「我沒有去呀!」
  「是嗎?本來不是準備得好好的嗎?」
  「是啊。」
  禮子揚起眉毛,像是不再理睬似的閉上了嘴。
  阿島思忖著,伯爵到底還是獨自去了花月飯館啊!
  「真是奇妙的緣分,受到您這樣的熱情關照,不過,下次再來東京時,就不能像現 在這樣同您親密相處了。」
  「你好像是在試探我,我不想聽。我不是一再說過,很快就會接初枝回來嗎?」
  「不過,您嫁到矢島先生那樣的人家去,我們就很難接近了。」
  「那是我的自由。」
  然而,或許是連禮子也為自己語氣的激奮而感到吃驚,她把手放在初枝肩上笑著說:
  「我既沒有陪嫁錢,又沒有嫁妝,只有帶著初枝去出嫁了,你說是不是?」
  「如果是那一位,我不願意。」
  「哎喲!真不該忘記,初枝原來就是反對的呀!」
  「是的,上次他來時,媽媽告訴我,說這位就是小姐未來的丈夫,還讓我問候他, 向他道謝……」
  「來過?你說是伯爵嗎?」
  禮子臉上顯出詫異的神色。
  阿島臉色變得蒼白。禮子像是在追問阿島:
  「伯爵到醫院去了嗎?他做什麼去了?」
  「這個……」
  「你不能不瞞我嗎?」
  但正在這時開始剪票了,初枝一行被人們推揉著,慌慌張張地被擁進了站台。
  「那麼,你曾向他道過謝了?」
  禮子在初枝耳邊悄悄地問,初枝搖搖頭。
  「是嗎?你不情願不吱聲,對吧?太好了!」
  正春和禮子離開車站,默默地走過上野廣小路,進入風月堂咖啡店。
   

  禮子從服務員拿到桌上來的日本式點心中,挑出一兩樣,然後望著正春說:
  「初枝還是個孩子呢,真是個孩子!」
  「可是,已經十八歲了啊!」
  正春似乎有幾分內疚地說。
  儘管來到車站送行,但是那種告別方式,使正春覺得接吻、訂婚,彷彿都是逢場作 戲,一開始就感到不滿意。
  初枝對於在車站上所見到的一切,尤其是自己將要乘坐的火車,都驚奇得瞠目而視, 就像遠古時代的人突然被拋進現代的文明都市一樣。
  人群也令她陶醉。原來世上有這麼多人啊,真讓人頭暈眼花。她覺得人群好像吼叫 著從四面八方向自己襲來。
  阿島平時因帶著雙目失明的女兒外出,所以總是坐二等車。但今天由於考慮到禮子 等,改乘三等,所以必須在站台上跑著,爭先恐後地去搶佔坐位。
  初枝被阿島牽著手,似乎腳不沾地地跑,那樣子非常怪,有的人竟停下腳步看著笑。
  幸好正春跑在前面,先占好了坐位。
  初枝從車窗茫然若失地看著正春和禮子,似乎不知道自己是在被送行似的。
  阿島實在看不過,便催促她說:
  「初枝,還不同人家告別道謝呀!」
  初枝聽到後,突然將上半身探出窗子,伸出兩隻手去。
  初枝分別握住正春和禮子的一隻手,但這似乎還不足以表達自己的感情,於是又將 手伸向他們的面頰,似乎是在用自己的手掌體驗著,溫柔地撫摸著他們。
  初枝的眼睛不知不覺地閉上了,淚水沾濕了她那重合在一起的睫毛。
  這依然是盲人的告別方式。
  儘管眼睛復明瞭,而初枝的心態或許還不能與之相適應。
  初枝這副樣子,使正春不由得在眾目睽睽之下,去拍初枝的肩膀,或撫摸她的脖子。
  初枝感到正春的撫摸,是在用整個身體向自己做出回答。
  正春一面回憶著剛才的一幕,一面對禮子說:
  「說起來,十八歲已經不算是孩子了。」
  「可初枝是在最近的手術之後,才剛剛出生的呀。連哥哥也還是個孩子呢!」
  剛滿二十一歲的禮子,把同她相差一歲的正春,總是看做弟弟。
  另一方面,隨著火車駛離東京,初枝顯出了不安的神色。
  「媽媽,不知為什麼,我好像把一切都忘記了。您說不要緊吧!」
  初枝全然不曉得人類的追思和記憶大都是由親眼目睹的往事構成的。
  她強烈地感受到眼睛的作用只是如同昨天正春所說的那樣。
  「它只能看見現在眼前的東西啊!」
  由於眼睛的突然復明,能夠看到現實的一切,而過去和未來卻似乎完全消失了。
  人類正因為有了眼睛,才能夠生存在每天的現實之中。而初枝還沒有變得如此堅強。
  告別了正春,車窗外現實的風景從眼前掠過,她單純地想,正春是否也會這樣消失 呢?
   
十一

  譬如,本來是地球圍著太陽轉,而往往誤以為是太陽繞著地球轉。
  從車窗裡向外望,似乎高山和田野在流動,大地好像是以火車為中心,畫著圓在旋 轉。
  但是,誰都知道,活動的不是大地,而是火車,所以人們才能穩坐在火車上。
  就連初枝也決不認為,大地是向著同火車相反的方向跑去。
  從信州來東京時,雖然眼睛看不見,但她當然能感覺出火車在動,不過,她做夢也 未曾想到,窗外的風景也似乎在動。
  對於視力正常的人來說,本來是日常的區區小事,卻令初枝非常驚奇,完全是嶄新 的景象。雖然她也知道,由於火車在奔馳,所以似乎大地也在動,但是她的感覺卻不同 於常人。也就是說,她感到高山、田野真的在動的程度,要比任何人都強烈。
  這不過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但對於現在的初枝來說,她眼中的一切莫不如此。
  剛才也是這樣,仍同失明時一樣,如果不是閉上眼睛,觸摸到對方的肌膚,心中就 無法產生即將同所愛的人分別的那種激情。換句話說,睜開眼睛,就不能那樣真實地回 憶起同正春戀愛的情景。
  初枝尚未習慣於一面用眼睛看東西,一面思考問題。
  由於眼睛復明,反而弄得失魂落魄,甚至可以說變成了精神殘廢。
  雖說如此,但現在映入眼簾的一切,都是那麼充滿著生命力,而這種生命力又不斷 地注入初枝體內。
  她的生活方式似乎只承認眼前剎那間的存在,但是沒有比她更水靈鮮活的人了,她 與動物的頑強頗為相似。
  在初枝看來,草木凋零的冬季彷彿也是花紅柳綠的春天。
  「真美!那邊的山真是美得驚人!」
  這時,同正春分別的傷感已經無影無蹤了。
  阿島也長長地鬆了一口氣。
  見到初枝的樣子,連阿島也覺得在東京發生的事情,真像是一場惡夢。
  「媽媽,到處鞠躬,脖子都疼了。」
  初枝一面笑著說,一面捶著自己的肩膀。
  「回到家,咱們就用被爐。」
  不管怎樣,真想把腿伸進被爐裡,盡情地睡上一覺。
  對於禮子的關懷當然是由衷地感謝,但這對於一向習慣於以大姐姐身份照顧別人, 而且由於芝野的緣故一直施展著勝過男人本領的阿島來說,在東京的那些日子,一直提 心吊膽地向人鞠躬禮拜,使自己更像是換了一個人似的,心裡難過極了。
  當初枝發現了雪時,阿島便同看得入迷的她一起眺望著遠處的山頂。阿島感到一個 頑強的自我彷彿又復甦了。
  「禮子即便知道她是我生的,又有什麼可怕的?」
  她為自己的怯懦而感到氣惱。
  「下次什麼時候再到東京去?」
  當聽到初枝這樣問時,阿島心不在焉地答道:
  「這輩子不想再去了!」
  「可是,人家不是要來接的嗎?」
  初枝紅著臉,堅信不疑地說。
  「是啊!那麼,初枝一個人也能去嗎?」
  初枝默默地陷入沉思。
  去年年末,銀行或其他地方該來催還款的竟然一個也不曾來,阿島聯想起矢島伯爵 說的話,又產生了新的不安。
   
十二

  一旦分手,恨不得立即隨後追上初枝,禮子也意識到自己竟是如此愛她。
  天真的初枝那圓圓的喉頭又浮現在禮子眼前,她的心裡湧上一種頗似戀情的感覺。 從第一次遇到初枝時起,又是握手,又是擁抱,盲人的觸覺格外敏感,也許是一種強烈 的肉體的依戀吧!
  一想到正春對於初枝也一定會有同樣的感覺,禮子就感到臉上一陣陣發燒。
  接著,從初枝那柔軟的喉頭,又想到有田頦下那粗糙的皮膚和發青的須痕。
  她恨不得馬上就見到有田。
  「哥哥,初枝的那只黃道眉,你要帶到學生宿舍去嗎?」
  那只黃道眉是禮子探病時帶來的。初枝說,讓它跟著乘火車太可憐,便又還回來了。
  「你能每天早上都給它餵食嗎?」
  「是啊,如果死了可真糟糕!」
  「動物總會死的呀!」
  「那也不好啊!」
  「你要把它當作初枝留下的紀念,好好照顧它才行。」
  「紀念?」
  「對呀!在黃道眉活著期間,初枝的紀念就會存在的。」
  「說些什麼?有這樣說話的麼?」
  「正在放寒假,你只在元旦那天回家露了一面,再也沒有回來過,媽媽可想你了!」
  「畢業考試和升學考試都趕在一起了,每天和同學都關在宿舍裡。」
  「那倒也是,不過……」
  「我說的是真話,和同學們互相鼓勵著,學習效果會更好,回家去怎麼能行。」
  「初枝回去了,你還能定下心來學習嗎?」
  正春沉默了片刻,決心向禮子說出自己的心裡話。
  「說真的,我想跟她結婚。」
  「是嗎?」
  禮子微笑著,並未顯得格外驚訝。
  「難啊!她母親是怎麼想的,你知道嗎?」
  「表面上挺客氣的。不過,她倒是說過,既然把初枝托付給禮子,一切都可以按照 禮子的意圖去做,所以,我想她不會堅決反對的。」
  「自私鬼!那是你的誤解。」
  禮子好像生氣了似的站起身來,走出風月堂。
  但是,正春依然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之中。
  「所以,我才不願意讓初枝寄居到有田家裡,我不想讓別人扭曲她的性格。如果有 必要在東京受教育,可以留在我們家裡,我們倆一起去住公寓也行。」
  「你不安安靜靜地走路,黃道眉不是太可憐了麼!」
  「噢!」
  正春這時才意識到手裡還提著用包袱皮包著的鳥籠呢。
  「不管怎麼說,雖然我不知道有田的為人究竟如何,但是我可不想讓初枝同他有什 麼瓜葛。」
  「聽說有田和別人一起從事研究工作,不知在研究什麼?」
  禮子像是與己無關似的問道。
  「是不是在研究橡膠?」
  「橡膠?」
  「我也不太清楚……」
  順著這個話頭,正春又談了有田獲取專利之類的事,然後便回宿舍去了。
  剛一分手,禮子又隨後追上來,叮囑正春說:
  「哥哥,你如果去信州看望初枝,可只能告訴我一個人喲,一定啊!」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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