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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的一年

  下午兩點過後,醫院小賣店的咖啡廳裡已經沒有客人了。
  阿島不知道有田同芝野家究竟有什麼關係,雖有幾分猶豫,但是她覺得這件事如果 通過有田傳給芝野家反而更好,所以她便毫無顧忌地說出來了。
  說到底,儘管這是一樁不可能成的婚姻。但是,不管怎麼說,她想讓芝野家的人們 知道,初枝被子爵家的繼承人愛上了。她認為,這至少可以為直到父親臨終時還蒙受侮 辱的私生子出一口氣。
  「這麼說來,如果讓她成為芝野家的孩子,也該算是門當戶對了。那就暫時不要按 照我個人的意見表示拒絕,先同芝野家商量一下,也許更好些。」阿島窺視著有田的臉 色說。
  「是啊!芝野的兒子倒也不是不通情理的人。但是,至關重要的父親去世之後,還 能讓孩子入籍嗎?」有田冷淡地說。
  「那樣做不是很好嗎。我家的爵位如果能派上用場,也很有意思啊!可以和芝野商 量一下,就說有這樣一門親事,請認下初枝,哪怕是作為養父母也好。」
  說著,禮子也笑了。
  阿島貿然斷定,禮子也在支持正春和初枝相愛,她說:
  「哪裡的話!按順序來說,芝野家將要到府上去求親,不知要給您家裡添多少麻 煩!」
  「只要初枝的戶籍能更改過來,管它以後的事情會怎樣。」
  阿島似乎從高處被推落下來。禮子又說:
  「不過,初枝即使成為那家的孩子,也不見得會幸福。」
  「那倒也……」
  阿島點點頭。
  「首先,這個時候提出像初枝這樣一個人和您哥哥的事來,會妨礙小姐飛黃騰達 的。」
  「不,別說了,說點正經事吧!什麼是我的飛黃騰達呢?」
  「您不是正面對一樁美好姻緣麼!」
  「不知道是不是美好。初枝反對,哥哥也一樣。有田先生甚至說要毀掉它。這就是 飛黃騰達?」
  「小姐您是怎樣想的呢?」
  「我不認為是飛黃騰達。」
  禮子彷彿是在嘲弄著自己內心孤寂似的微笑著,聲音低沉地說:
  「我不願意為了我的飛黃騰達,去毀掉初枝的愛情,做夢也沒有想過。我最討厭讓 別人為我做出犧牲,如果有必要,犧牲的應該是我。」
  「啊?」
  「但是,我的事和初枝沒有任何關係,別把它們攪和在一起。我並不像初枝那樣幸 福。」
  阿島驚訝地看著禮子。接著,她含蓄地談到昨天見到正春,說他想娶初枝時的情形。
  阿島的話,從表面看來,是把禮子作為子爵家的小姐,而且是初枝的恩人,十分尊 敬,而她的內心深處卻在企盼著自己的女兒、初枝的姐姐能理解她的苦悶心情。
   

  然而,阿島這番類似傾訴的談話反而惹惱了禮子。她甚至把它聽成是一個上了年紀 的從事接客生意女人的口吻。
  「初枝真可憐啊!」
  她略帶諷刺地說。
  「我跟哥哥也說過,初枝媽媽的心情我很理解。哥哥那種人,實在是太天真了。」
  「不,那種事……」
  「是啊,您為什麼坐視不管呢,也該想想呀!」
  「是的,我正想向小姐道歉。」
  「哎喲,是哥哥不好呀。」
  「您哥哥要我暫時保持沉默,看看再說。」
  「他倒是會打如意算盤!」
  「我只是一心祈求,希望能不責備初枝,使事情能悄悄地得到解決。」
  「是啊,請不要責備初枝。」
  「您這樣說……」
  阿島低下頭去,但彷彿在探索著禮子的內心想法似的。
  「那就是說,小姐也是這樣想的囉。」
  「我嗎?我是反對的呀!」
  「那怎能受得了呢!」
  「但是,我如果是男人就要娶初枝。」
  「什麼?」
  「把初枝給我吧。」
  禮子若無其事地說。
  「好吧,您要樂意隨時都可以。」
  「是嗎?那我們就這樣說定了!」
  阿島不由得微微笑著點了點頭。
  這是出於禮子這樣一個任性女孩一時心血來潮的愛情,還是她有更深層的考慮呢, 阿島完全被搞糊塗了。
  好在一件重要的事,竟以玩笑的方式收場了。
  「如果給了我,那不論是哥哥還是其他什麼人,我可誰也不會給的喲!」
  「好吧,隨小姐的便。」
  阿島快活地看著禮子。
  禮子站起身來。
  「有田先生,你可是證人啊!請你好好記住剛才的約定,不然,日後媽媽又捨不得 就麻煩了……」
  「您放心好了,就是小姐忘記了,我也不會忘的。我要盡快告訴初枝,讓她也高興 高興。」
  禮子一面送著阿島,一面自言自語地說:
  「還挺高興呢。」
  接著,她仰臉望著有田。
  「處理得乾淨利落吧?」
  「是的。」
  「討厭,您是那麼想的嗎?」
  有田苦笑著向前走去。
  「我可是認真的呀,我真的想得到她,我感到愉快。」
  她彷彿在眺望著遠處的天空。
  「您瞧,沒有成為悲劇,事情就結束了。」
  「比起別人來,倒是你自己不要投身到悲劇中去呀!」
  「哎喲!」
  「你也乾淨利落地處理一下自己的問題怎麼樣?」
  「我總是乾淨利落的啊!」
  禮子獨自笑著說:
  「雖然是好不容易剛剛得到的,不知道該不該把她送給您。」
  「說什麼傻話……」
  「為什麼?您不肯接受?」
   

  「你雖然那樣說,但我卻沒有真實感。那樣一個小孩子能為人妻子嗎?」
  「這事你不該問作為女人的我呀,不是要讓她給您這位男人做妻子嗎?」
  「別說了!」
  「我希望男人能相信任何女人都能成為自己的好妻子……」
  「一種無聊的自信。」
  「並非無聊。所有的女人都認為自己能成為好妻子的呀。」
  「不知道現在的年輕人會怎麼樣?」
  「現在的年輕人?您也說這種令人遺憾的話呀!」
  「禮子也那樣想嗎?」
  「是的。」
  「做矢島伯爵的妻子吧?他的好妻子該是什麼樣。」
  「就像我這樣的人……對方就是這麼看的嘛。」
  「實在愚蠢。」
  「可是,您真的非常瞭解伯爵麼?在您的心目中,是否有一個除社會傳聞之外,由 您親眼目睹的伯爵呢?」
  「這倒是沒有,不過,那是大家一致公認的呀!」
  「那才叫愚蠢哪!我覺得作為妻子最難能可貴的,就在於她能從不同於社會傳聞的 眼光去審視對方。您說是嗎?只有妻子對於丈夫的傳聞最缺乏深刻的真實感。難道這不 就是能夠共同生活的秘訣嗎?」
  「這話完全像是出自一個已婚女子之口啊!」
  「我是現在的年輕人呀……您把伯爵扔出去,然後便互相扭打在一起。在那場毆鬥 過程中,您撞到他身體時有何感覺?如果談這個,我倒是願意洗耳恭聽。」
  「哼!」
  「那就是伯爵呀,不是社會上傳說的伯爵。」
  「這件事我道歉。你們確實應該結婚。當禮子站在伯爵身旁時,我就是這樣想的, 上次我也曾說過。當正在扭打時,偶爾看了禮子一眼,我猛地一激靈。你像被什麼迷住 了似的看著我們。你的美過於清澈冷峭,是一種殘酷的美。心中一驚,我便鬆手不再打 了。回去時我很悲傷。」
  「你恨他?」
  「可惜不是。」
  「伯爵說,如果再遇到您,還要再打一場……」
  「要是他願意,我可以奉陪到底。」
  禮子的眼睛閃閃發光,回頭望著有田。
  於是,禮子在觀看那場格鬥時顯現的美,又再次令人眼花繚亂地洋溢在身上,連腳 步也加快了。
  走出大學的後門,兩人已經走下通往藍染橋的寬闊的坡道。
  禮子彷彿是在控制著自己似的說:
  「哎,有田先生,你可真夠懦弱的。我們不是在說你的事嗎?我想把那個童話裡的 新娘送給你呀。」
  「這可完全是個童話啊!」
  「你撒謊!我哥哥也許是迷上了童話,但你卻不然。你不是在愛著她嗎?」
  「我對於你這種以一雙慧眼作出的觀察,感到不快。就像你心甘情願地使自己陷入 不幸一樣是你的弱點。」
  「那麼,你為什麼說要初枝進一步改變自己呢?這豈不等於說讓她愛你嗎!現在她 就是這樣的呀。如果連這都不明白,你可真夠遲鈍的了!」
  當兩人來到位於上野公園後面的有田家時,禮子的姐姐房子正在這裡。
   

  有田家裡只有他和妹妹兩人一起生活,另外雇了一位老保姆。樓上有兩個六鋪席的 房間,樓下大致也一樣。妹妹在女子高等師範學校讀書。
  房子聽見腳步聲,便從樓上匆匆下來,不料碰上了禮子,
  「哎呀,是禮子?你不是去信州了嗎?」
  禮子也吃了一驚,但房子卻先紅了臉:
  「我只以為你去信州了,村瀨沒有約過你嗎?」
  「我拒絕了呀。」
  「村瀨說,禮子也一起去,可……」
  「我還以為姐姐也一起去呢。」
  「打獵之類的事,我從來沒有跟著去過。連村瀨打回來的鳥,說什麼我也不想吃。」
  「是嗎?」
  「他們是今天早上動身的。」
  「噢。」
  「伯爵非常失望。本來麼,禮子如果不去就沒意思了。」
  「有他自鳴得意的獵犬不就行了嗎?」
  「你說的是有田先生吹口哨召喚的那隻狗嗎?伯爵捨不得讓它參加那種瘋狂的狩獵 的。也許因為禮子不去,伯爵才拿狗出氣而粗暴地使用它。村瀨會不會擔心得捏把汗 呢……」
  有田也只是在樓下脫掉大衣,便上樓來了。
  大家圍坐在一個陶制的大火盆周圍,房子和禮子互相注視著對方的手,但又誰也不 能將手縮回去,只是這樣無言相對。禮子連坐墊也沒有鋪。
  然而,房子生性就忍受不了這種「比賽」,所以她若無其事地說:
  「第一次嗎?」
  「什麼?」
  「到有田先生家裡來呀。」
  「不,是第二次。」
  「是嗎?今天你們是在哪兒見面的?」
  「在研究室。」
  「研究室?」
  房子好像被妹妹的大膽所壓倒。
  「有人去醫院探望病人,我順便到他那兒去了。」
  「啊,就是那個盲姑娘吧?」
  「已經復明瞭啊!高濱大夫給做的手術。」
  「嗯。是長野一個什麼飯館的女兒吧?對了,伯爵還說,打獵回來,要帶禮子去那 個飯館看看,他還盼著哪!村瀨沒有告訴你嗎?」
  「在電話裡聽說了。可是,伯爵盼什麼呢?」
  「你不是迷上了那個盲姑娘了麼?」
  「但她和她母親都不在家時,去她家做什麼?討厭!」
  「既然是飯館,吃頓飯總可以吧!」
  「低級趣味!」
  「那麼禮子照顧一個盲姑娘就不是低級趣味了?」
  「即便是趣味,如果一個盲人復明瞭……」
  「可真是很不錯的嗜好呀!」
  「有田先生也說想看看那孩子復明後的樣子,我們一起去探望過了。」
  「好奇的人可都湊到一起了,她就那麼可愛?」
  房子突然發出輕輕的笑聲,鬆了口氣。
  「讓我也看看那孩子。」
   

  丈夫今天早上剛剛外出打獵,趁他不在家,房子就跑到有田這裡,一個人在樓上的 書房裡等著有田回來。
  這當兒,禮子對此一無所知便闖來,她覺得自己像個傻瓜。
  房子做夢也不曾想到,禮子會跑到有田的研究室去,而且兩人結伴回來。她本該與 村瀨和矢島伯爵去信州打獵的。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呢?
  兩人沒完沒了地互相猜疑著。
  然而,在這種情況下,房子只能將禮子當作孩子對待,但她卻是個難於應付的妹妹。
  有田又是給禮子拿坐墊,又是到樓下取紅茶茶具,但並沒有顯出特別為難的樣子。
  於是,房子和禮子誰能先相信有田是清白無辜的,誰便是勝者。
  房子微微地瞇縫眼睛,用詢問的目光看著禮子。她的這一習慣,使她的單眼皮突然 變得有些孩子氣,顯得年輕了。禮子最不喜歡那種謎一般的似乎在引誘男性的毫不反抗 的表情,她感到是一種侮辱。
  「你真應該同他們一起到信州去呀!」
  房子含糊其詞地說。
  「乘坐今晚或明早的火車追趕怎麼樣?伯爵不知會高興成什麼樣子呢。」
  「追趕」這個詞兒,禮子聽著非常刺耳。
  房子看到禮子變了臉,便解嘲似的說:
  「很漂亮的大衣呀!」
  有田一面倒著紅茶,一面說:
  「同矢島伯爵的親事已經定下來了麼?」
  他在問房子。
  「是的。」
  禮子從旁明確地肯定。
  「是麼?」
  有田將茶匙掉在茶盤裡。房子假裝未看見的樣子。
  「太可笑了!定了就是定了,如果你再不認真些,可就不好辦了。」
  「我比起姐姐來,可是認真的呀。」
  「你要那樣想,那是你的自由。不過想一些無用的事未必算是認真吧。既然終歸要 同他結婚,那就老老實實地嫁過去不是更好嗎?」
  「我自以為是老實的。」
  「是這樣的麼?」
  「伯爵向姐姐抱怨過什麼嗎?」
  「抱怨?那個人不論發生什麼事情,他也不會說的,可是……」
  房子好像要結束這場談話似的說:
  「到年底已經沒有幾天,春天快到了,至少在年底以前做好準備才是。村瀨也是這 樣說的。」
  「是嗎?」
  禮子的臉紅了。
  「準備?你指什麼說的?」
  「你瞧,又說煩人的話。」
  「那些準備不是全由對方給做嗎?」
  禮子好像在拂掉屈辱似的說:
  「我家能做些什麼呢?」
  「既然那樣,你就更應該像點樣子呀!」
  「那就拜託姐姐了。」
  「我接受,但你有和盲姑娘玩的時間,還是乖乖地到信州去吧!」
   

  「關於這件事,村瀨似乎也想借打獵的機會,好好同伯爵商量一下呢。所以,禮子 如果不在,怕是不大好談,吃虧的首先是你呀!」
  房子的話說得十分露骨。
  它可能意味著,禮子是否在伯爵身邊,會直接影響到伯爵出錢的多少。
  在信州山中打上四五天獵,讓伯爵和禮子有一個互相接近和瞭解的機會,看來是一 個很不錯的主意。但是,另一方面,也像是一個十分狡猾的詭計。也就是說,彷彿是把 誘餌吊在鼻子前面,企圖把獵物勾引出來似的。
  關於這樁婚事,伯爵家究竟要送給子爵家多少錢,應該由媒人和伯爵家的管事處理 安排,伯爵是無從知道的。
  所以就企圖利用打獵之機,去同伯爵直接商談。他們想利用伯爵的弱點,因為他本 來就是一個一切都滿不在乎大肆揮霍的人,再加上只是熱衷於打獵,就會更加無所顧忌。 而且,在草木凋零已經下雪的山上,禮子的美將會更加光彩照人。大概這也是包括在他 們的考慮之內。
  所有這一切都被禮子識破了。
  要把自己出賣給伯爵這件事,她無疑是一清二楚的。當然,她已下定決心要超越並 戰勝它。伯爵的地位和財富對於禮子具有極大的誘惑力。對於這一點,她的想法是現實 的。
  然而,她是在富貴之上編織著自己的幻想。她自己也意識到,當想到一旦獲得這份 財富,要為所欲為時,便會產生一種危險的自暴自棄的情緒。
  然而,當財富成為誘餌,要去信州時,她的自尊心畢竟受到了傷害,於是突然拒絕 同行。
  「對方早就該下聘禮了,之所以遲遲不下,是不是因為禮子態度不好?」
  房子全然不顧有田的在場這麼說,倒不如說她也是說給有田聽的。
  「這件事是不是有田先生也有責任呢?」
  「是的,不錯。」
  禮子突然臉一沉站起身來,看著堆滿書籍連落腳之地都沒有的隔壁房間說:
  「我等著有田先生幫我毀掉這門親事呢。」
  「又……」
  房子以笑掩飾著憤怒。
  「禮子你呀,你以為只要歇斯底里大發作就能戰勝別人吧,你對於世間的事未免過 於任性了。」
  禮子裝作聽不見的樣子說:
  「坐在這樣的書堆裡,真夠可憐的。我看有田先生該把這些書全都燒掉,也去打 獵。」
  「看,你說些什麼呀?你給有田先生添了多少麻煩!」
  「不知道我和姐姐,究竟是誰給他添麻煩?」
  「你說什麼?再說一遍試試!」
  房子抓著火盆沿兒抬起身來。
  禮子一下子扭過臉去。
  「我失陪了。」
  「還早呢,附近的博物館在搞屏風展覽,去看看吧!」
  有田認為還是到外面去更好。
  「前些日子我向禮子道過歉了。我想我並不是輕率地看待她同伯爵的婚事。剛才也 聽到禮子對伯爵的看法,但您所擔心的事是不存在的。」
  他對房子說。但是禮子卻像搶過有田的話頭似的說:
  「你說些什麼呀,你也夠糊塗的了。」
  房子吃了一驚,心想如果自己不在這裡,不知會發生什麼事情。
   

  對於博物館展覽的古代屏風,此時,無論是房子還是禮子,誰也沒有心情心平氣和 地去觀賞。禮子雖然試圖去想像古都宮中人們、自己祖先的生活,但卻沒有切身之感。
  他們一起來到銀座,有田說他要去參加一位朋友獲得學位的慶祝會,便冷淡地告辭 了。
  街頭到處是年底大甩賣,顯得十分繁忙。
  房子為禮子買了一個年輕人用的色彩鮮艷的鱷魚皮製手提包。
  回到家裡打開一看,手提包裡放著一張一百元的嶄新的紙幣。
  禮子不由得臉紅了,環顧著四周。姐姐究竟是什麼時候放進去的呢?禮子想哭。
  分手時,姐姐還再三叮囑讓自己去信州,這錢是不是給自己做路費的呢?
  當想到如果自己去信州打獵,姐姐就會到有田那裡去時,心裡突然產生疑團,現在 姐姐會不會從銀座返回有田家去了?
  再說,即使有田參加晚餐會,時間也未免太早啊。
  自己是不是被他們兩人巧妙地甩掉了呢?
  「啊,真煩人!既然這樣令人傷心,還不如早點兒結婚的好。」
  禮子躺在床上,望著天空。
  槍聲在雪光耀眼的山裡和清澈的天空中迴響,禮子在想像著伯爵他們打獵的情景。
  「最叫人痛快的是去打獵,跟伯爵好好地吵一架。」
  告訴母親說要去信州,立刻做好旅行的準備。路過美容院,又整了髮型。
  從美容院窗下傳來一陣大甩賣樂隊奏出的不和諧的聲音,使人意識到夜幕已降臨, 禮子心中忐忑不安,開始感到困惑了。
  「請勒緊一點兒,做一個活潑的髮型。」
  她好像給自己鼓勁兒似的說。
  「喲!您要外出旅行嗎?」
  「是去打獵呀。」
  當她來到上野車站時,彷彿突然想起什麼似的,繞到大學醫院去了。
  伯爵他們說,順路要到長野的花月飯館去,她想把這件事告訴阿島。
  然而,這似乎也是因為並不想去,而有意拖延出發時間的一種借口。
  正春在病房裡。
  無論是阿島,還是初枝,見到禮子夜裡還來醫院,不知發生了什麼事情,都很驚訝。
  阿島顯然很狼狽。白天和禮子說了那樣的一番話,當天晚上,正春又久坐不走,這 一切都使她有一種秘密被發現了的感覺。
  正春也很不好意思。
  當禮子開門進來的那一瞬間,看見了病房中的一副平和景象。
  正春坐在初枝枕邊,阿島和護士坐在牆邊的長椅上。只點著一盞小台燈,房間裡有 些昏暗。但正因如此,它更具有一種樸素的親切與溫馨。
  而這一副平和景象,卻被禮子破壞了。
  「初枝的眼睛感到疲勞。一切都是第一次看見……」
  說著,阿島急忙站起來去開電燈。
  「不必了。」
  「可是……」
  「還是暗點兒好。」
  禮子厲聲厲色地說。
  「他們讓我看星星呢。」
  初枝好像是在別人的幫助下在看星星似的說。
  阿島打開燈,初枝又對禮子那漂亮的手提包看得入了迷。
  「這是鱷魚的皮呀!」
  「唉,真可憐……」
  禮子顯出不喜歡的樣子。
   

  譬如說,將羊毛剪下來,再織成呢絨,這倒無所謂。可是要用羊的胎兒或鱷魚皮, 原封不動地製成服飾,這對像初枝這樣突然復明的人來說,無疑是野蠻而殘忍的。
  儘管如此,可初枝並不知道,鱷魚皮是經過熟和磨,再染成紅色的。從她的語氣中 可以聽出,她彷彿相信真的會有身體顏色如此美麗的動物。
  她相信圍在脖子上的銀黑狐等,就是原來野生的樣子。
  「讓你這麼一說,我這副模樣不是像個鬼了麼。」
  禮子看著自己的身體,想起了一幅在裸體上披著野獸毛皮的令人生畏的畫。
  「她還在吃粥,但今晚的菜是鰈魚,她嫌魚鱗的痕跡噁心,說什麼也不肯吃。現在 和過去不同,凡是吃的東西,都要一樣樣地看過。與其說是好奇,還不如說是害怕,真 拿她沒有辦法。」
  阿島像是為初枝說情似的笑著。
  然而,初枝卻被從未見過的夜空裡的星星的神秘所吸引,根本沒有留意禮子那不高 興的神色,手裡握著禮子的手提包,甚至忘了遞給她。
  「你要是喜歡,就送你了。」
  初枝聽到後,才急忙還回去。
  禮子幾乎是下意識地將新的手提包帶了出來。大衣和圍巾另當別論,房子居然連自 己沒有像樣的手提包這一缺憾都發現了,禮子立即買來配齊自己的服飾。但她卻不能對 此由衷地感到高興。這就是禮子的性格。
  那麼說來,立即穿上伯爵送的大衣去信州,是出於賭氣,雖然穿著它去打獵有些可 惜,但也是沒有辦法的事。
  「初枝媽媽,您出來一下!」
  禮子將阿島叫到走廊裡,交給她五十元錢,說是表示慰問。
  阿島驚慌失措地推辭著。
  「哎喲,您瞧!初枝不是已經給我了嗎?按理說,應該全部由我照顧,可是……」
  「我原想等她兩隻眼睛都治好之後再送給您,作為給您陪嫁的一點心意。」
  禮子當即變了臉色。因為她是一個讓伯爵拿出嫁妝費的人。而更主要的是,當她拿 到房子姐姐給的一百元錢時,原想將它全都送給初枝,可一旦往外拿時,卻減掉了一半。 她痛切地感到自己的無情,她的自尊心被撕裂了。
  她並非在生阿島的氣,而是在責備著自己的無恥。
  但毫不知情的阿島卻被禮子那氣勢洶洶的樣子嚇壞了,趕緊恭恭敬敬地收下了。
  阿島以為禮子說希望得到初枝,一定是出於對住院費用的擔心,想提供幫助,而又 以玩笑的方式加以掩飾,其中卻包含著同一位年輕小姐極不相稱的菩薩心腸。阿島感動 得熱淚盈眶。
  對於現在子爵家的小姐來說,五十元也不能算是一個小數目。但是,儘管說困窘, 畢竟還是跟普通人家不同。她為親生的女兒感到放心了。
  阿島喋喋不休地說,長野的店舖雖然不景氣,但療養費還不必擔心。禮子打斷了她 的話。
  「今天晚上我去信州。」
  「啊?現在就要走嗎?」
  「是的,坐晚車……也許我會順便到長野的飯館裡去哪。」
  「哎喲,這是哪兒的話!那不是能請小姐們去的……」
  「叨擾一頓飯總可以吧!」
  「啊,是。」
  阿島心裡七上八下,話都說不出來了。如果一旦禮子發現是自己的孩子可如何是好 呢。
  由於是夜晚,走在沒有空車的大學校園裡,這時,禮子突然想要從有田家門前走過。
   

  風儘管不很大,但它卻在街道上的夜空中嗚嗚作響。這是天陰欲雪的冬天的聲音。
  屋簷櫛比的商店,大甩賣的紅旗迎風招展。禮子避開谷中的大路,走上背胡同裡昏 暗的坡道,忽聽到猛獸的咆哮——已來到動物園附近。
  那聲音似乎是一種巨大的憤怒從地下傳來,而且它帶著大自然的荒涼與寂寥,禮子 的心中產生一種共鳴的感覺。
  儘管是用人類的服飾裝扮著野性,但在此時此刻,又會誘發獸性。
  走在路上,寒氣彷彿從腳下傳遍全身,但禮子卻並不覺得冷。
  「那樣就很好嘛。」
  禮子想起了初枝病房中的平和景象。
  「我是被自己的夢欺騙了,認為那樣做也算不了什麼。」
  初枝天真無邪地愛著正春。認為初枝見到有田,心中便產生了危險的動搖,這是禮 子的多慮。正如有田所說,是自己「以慧眼作出的觀察」,禮子覺得很可笑。
  然而,當她意識到之所以作出這種觀察,正是出於自己對有田的感情時,禮子似乎 生起氣來,但又覺得很愉快。
  從大學醫院到上野車站,如果橫穿馬路走過去,並不很遠,但為什麼要從有田家的 門前繞過,連她自己也不清楚。
  她好像躲在拐角處牆下似的停下了腳步。有田家的樓上沒有燈光。
  禮子突然加快腳步,目不斜視地穿過門前,心在怦怦地跳,幾乎喘不過氣來,心情 舒暢極了。
  她甚至想要吹著輕快的口哨向前走去。
  「姐姐沒有來。」
  寒風吹在發燙的面頰上,非常舒服。一切陰影都消失了,只惦記開車時間,飛一般 地匆匆趕路。
  當她正要向公園方向拐去時,一個人擋在她的面前,幾乎撞個滿懷,原來是有田。
  「哎呀!」
  有田已經十分隨便地握住了禮子的手。
  這樣迎頭撞上,使禮子有一種他投入了自己懷抱的感覺。
  有田將手搭在禮子肩上向前走去,禮子順從地跟隨著他,自然而然的溫暖使她感到 週身無力。
  「剛剛回來?」
  「嗯。你該進去等我,可是卻……」
  「那……」
  「天這麼冷,誰會走路回家呢?」
  「不冷呀。」
  「我早些回來就好了。」
  「慶祝會很熱鬧吧?」
  「是的,你剛來嗎?」
  「不,我只是來看看你家,從門前走過的。」
  「你騙人!」
  「哎喲,真的呀!」
  有田用一隻手開了門,摟著禮子的肩,想要推她進去。
  但是,禮子卻似乎在抗拒地說:
  「不。」
  當有田要將她抱起時,她說:
  「不要,不要嘛!我現在就要到信州去呀!」
   

  有田不由得鬆開了手臂。
  「去信州?」
  「是的。」
  禮子用燃燒般的目光凝視著有田,但緊接著不知為什麼,她猛地轉過身去跑開了。
  「再見!」
  禮子的聲音伴著寒風傳來。
  有田驚愕地呆立著,但當禮子稍一回頭的瞬間,他猛地追了上去。
  禮子略低著頭,逕直走去。
  「請等等!」
  禮子聽到聲音,又小跑了起來。
  有田從後面粗暴地抓住禮子的肩膀。
  「別,別這樣,放開我……讓我去!」
  當她剛要掙脫時,有田卻使勁地摟住了禮子,並吻了她。
  這時,他們已經來到上野公園裡。
  遮在兩人頭上的大樹樹梢,被風吹得沙沙作響。
  禮子在抽泣著,有田在親吻中感到她的嘴唇在顫抖。
  由於奔跑過後的亢奮,禮子氣喘吁吁,而且又因透不過氣來,似乎很難受。
  有田放開她的臉,禮子好像昏過去似的面色蒼白,突然將頭投入有田懷裡。
  全身的重量完全落在有田的手臂上。
  「我已經得到你了啊!」
  有田激動地說,禮子微微點頭,斷斷續續地說道:
  「到亮的地方去,帶我去……」
  「亮的地方?」
  「這裡太暗了!」
  「是啊。」
  有田抬頭望著大樹那重重疊疊的枝椏。
  「到亮的地方去吧!」
  禮子覺得一個到處都在燃燒著熊熊火焰、光彩奪目的地方。彷彿近在咫尺。
  但是,當有田鬆開一隻手臂時,禮子別說走路,幾乎順勢癱倒在地上。
  有田從腋下把她緊緊地抱起,又一次吻了她。
  「好了,好了!」
  禮子在毫無意義地嘟噥著。
  她的嘴唇已經不再冰冷和顫抖了。
  於是,連有田的手臂都感覺到禮子的身體裡充滿了新的活力。
  她抓住有田頭旁的西服衣領,久久不放,但嘴裡卻說:
  「我能走,已經能走了。」
  「即便你能走,我也要抱著你走。」
  「不要,我能走!」
  禮子搖頭說道。
  兩人默默地走了一段路,禮子像對著遠方發問似的:
  「這什麼會是這樣呢?」
  「你說為什麼?想開些吧!你要知道,就是為了這樣,才生到這個世界上來的呀。」
  「想開?我偏不!」
  「禮子你呀,又要戀愛,又要結婚,你要得到的太多了啊!」
  「那是胡說!」
  「我沒有說錯呀。」
  「不對!許多事情都讓我傷心。」
  近處又傳來猛獸的咆哮聲。
  「真痛快!連身體都受到了震撼。」
  禮子停住腳步,像在做夢似的側耳傾聽。有田有些莫名其妙地看著禮子的這副樣子。
  來到動物園的牆邊,這裡雖然沒有行人,但卻很亮,有田鬆開了手臂。
   
十一

  然而,對於路燈的光亮,禮子卻毫不在意,剩下的只有熱情洋溢的自己。
  稍一離開有田的手臂,她便不由得感到一種恐懼,自己的身體彷彿變成了一個空殼。 不知為什麼,她似乎從夢中醒來了。
  「真冷啊!」
  禮子低頭圍緊了毛皮圍巾。
  有田又在那上面用手臂緊緊地圍住她,彷彿是用自己的胸脯去溫暖禮子的後背似的, 從後面靠近她。
  禮子猛地回過頭來望著有田,只有眼睛在微笑。她產生一種發自內心的滿足感。
  她的微笑彷彿在說,她已完全屬於有田,這使禮子有些難為情,她故意說道:
  「好寂寞呀!」
  有田點點頭。
  「不知道為什麼?」
  「又來了,總是問為什麼。」
  「喲,對不起。」
  禮子輕輕地搖一下頭,順勢將臉靠在有田的手臂上。
  「我沒有想到禮子是這麼好的一個人。」
  「是嗎?」
  「真是個好人啊!」
  「真的?」
  「謝謝你!」
  「啊?」
  禮子仰望著有田。
  「不過,我有什麼好呢?喲,是我不好。又在問為什麼了……」
  一輛空車開過來,停在兩人的旁邊。
  禮子任憑有田胳臂從後面輕輕推著,順從地上了車。
  「就不要去信州了吧!」
  「好的。」
  禮子點點頭說。其實她早已把去信州的事忘到腦後去了。
  「有人在車站等你嗎?」
  「不。」
  「那就是說,可以不必去車站了?」
  「是的。可是,你能陪我一同去信州嗎?」
  「是啊,也許我真該去見他,讓我把這一切全都告訴他。」
  有田在認真地沉思著。
  「今晚動身,明天下午就可以回來,是嗎?只是我有一項剛剛開始的研究,離不開 手,如果停一天,就又要從頭重新做起。又不僅是我一個人的事,而是由幾個人共同分 工搞的實驗……」
  「是嗎?沒關係的。伯爵帶著槍,有點危險呀!」
  禮子用笑掩飾過去。
  「別去信州了!」
  「好吧,我單獨哪兒也不再去了。」
  有田緊張得結結巴巴地說:
  「我呀,剛才聽到你姐姐的話,還以為你的親事已經定下來了,再和你走在一起我 很難過,儘管離開會的時間還早,但我還是去了,不過,心裡總是不踏實。我像逃也似 的離開會場,跑到上野車站。究竟是為了什麼我也說不清楚。其實,即便你也去了車站, 難道我還能阻止你去長野嗎?只是不由自主地去看看去長野火車的開車時間。回來一看, 你這不是來了麼。」
  說著,他握住了禮子的手。
   
十二

  「當時我想,這是來同我告別的啊。但是我似乎發現了我正在苦苦尋找的東西,一 下子就抓住了你。因為你向我說『再見』,所以我才能拚命地去追趕你。所謂真實,就 是在那樣一個偶然的瞬間,除去一切偽裝而突然出現的,是嗎?」
  「我也說不清楚為什麼要從你家門前走過。但是我如果不說再見,也許要成為真的 再見了。」
  「或許是吧。」
  「不,我不喜歡你這樣說。」
  禮子搖搖頭。
  「但是,包括科學的發現也經常會出現這種情況的。」
  「如果是科學的發現,就是說找到了千真萬確真實的東西了吧。」
  「可以這麼說。」
  「那麼,你就那樣地尋找我吧!我自己什麼都不知道。」
  「然而,認識一個科學的真理也許和瞭解一個人的內心世界是一樣的。實際上,這 種情況也是經常發生的。」
  「我可不喜歡這樣。」
  「而且,你又是一個令人難以捉摸的人。」
  「哎喲,我認為你才讓人難以捉摸吶!可是我不想讓你那樣看我。」
  「越是喜歡一個人,越是覺得她神秘。」
  「不嘛!我要你把我當作一個天真的孩子來對待。」
  禮子撒嬌的樣子反而洋溢著複雜的美,有一種異國情調。
  汽車已經來到上野廣小路人群擁擠的地方。
  向著同上野車站相反的方向駛去。
  「明亮的地方,到哪裡去呢?」
  「明亮的地方?」
  禮子又問了一遍。
  禮子被吻著,她斷斷續續地說:「這裡太暗,帶我到亮的地方去吧,」這只是她內 心的反映,未必真是希望到亮的地方去。她雖然想要站到正在熊熊燃燒的烈火中,但那 種地方在東京是不會有的。
  「我只是那麼想的。」
  「我到你家去吧!」
  「我家?我家可又黑又暗啊!」
  「那樣做不是更好嗎?」
  「真煩人!你又要突然說什麼結婚也可以之類的話,讓我媽媽大吃一驚。」
  禮子愉快地笑了。
  她雖然想起有田突然來訪,說要和房子結婚時的情景,只是覺得可笑而已。她由衷 地相信有田不是那種人,既深愛著姐姐,又去同妹妹接吻。
  「我還是想去府上親自求婚。」
  「你如果那樣做,可就全完了呀!」
  「當然其中還有與伯爵有關的問題,這一點我有思想準備,但總覺得如果不按照順 序來辦,你也太可憐了。」
  「不能去。我本該去信州的。」
  「但是,如果你答應跟我結婚的話……」
  「算了吧,別再想什麼結婚的事了!」
  有田愕然,默不作聲。
  「你生氣了?我還想談點更愉快的事哪。」
  汽車駛抵帝國飯店門前。
  禮子一想到豪華旅館中的矢島伯爵,便突然挺起胸脯,一個人首先不管不顧地向服 務台走去。
  「有一位塚田先生,沒有來過嗎?」
  「啊,好像不在,請稍等。」
  飯店的人查了住宿名簿。
  她原打算胡謅一個姓塚田的人,裝成來訪的客人,然後就回家的,但對於這種要小 聰明的機智,連禮子自己也感到無可名狀的厭惡。
  一個在大廳裡和外國人一起喝酒的男人,在賊溜溜地偷看著禮子。
   
十三

  初枝的左眼和右眼一樣,手術做得很成功。
  兩眼從取下繃帶到戴上金邊眼鏡的經過也都同樣順利。
  一天,矢島伯爵突然來到病房。
  阿島從未見過他。初枝雖然在能樂堂見過一次,但當時她還是個盲人。
  然而,當他身著獵裝進來的那一瞬間,阿島心想:「是不是……」初枝聞到了伯爵 身上的山野氣息。
  雖然伯爵腰間並未圍著子彈帶,但從他的樣子看上去,是剛剛打獵歸來,從上野車 站直接順便來的。
  「我是矢島。」
  簡單地寒暄過後,站在那裡低頭看著初枝,伯爵顯然動心了,「這就是夢中的女孩 吧!噢,眼睛已經能看見了啊!」
  初枝像病人似的躺了幾天,再加上復明的強烈刺激,顯得有些憔悴。但是,正因為 如此,她的樣子更像獲得了新的生命一樣。她帶著新鮮的好奇心,網中的眼睛,閃爍著 幼稚而銳利的光。
  映入眼簾的一切都使她目眩,她目不轉睛地看著,她的臉龐具有一種奇異的美。
  初枝從伯爵身上感受到一種殺氣。她雖然不知道伯爵身上穿的是獵裝,但她卻嚇得 像一隻被盯住了的小鳥一樣。
  「她還怕人啊!」
  伯爵朗聲笑道。
  「我去過長野你家了,他們還用我打到的小鳥做菜了哪!」
  回過頭來他又對阿島說:
  「你就是花月飯館的老闆娘吧。」
  「是。」
  「你認識圓城寺子爵的小姐吧?」
  「不,不認識。」
  「那是你的孩子呀!」
  伯爵滿不在乎地信口說道。
  「我是偶然知道這件事的。所以今天急忙趕來了。」
  阿島一下子臉色變得蒼白,哀求般地向他使眼色,離開病房上走廊去了。
  伯爵也隨後跟出來,漫不經心地說:
  「我還覺得小姐照顧一個失明的女孩很可笑,原來是這麼回事。」
  「不,哪裡話,那種事……」
  說著,阿島便逃離走廊。
  「難道還有什麼隱瞞的必要嗎?你和小姐,母女倆偷偷幹著什麼勾當,還假裝不認 識,也太過分了。」
  「那、那種事……小姐她什麼也……」
  「怪不得我覺得奇怪呢。有一次我和小姐見面時,我說我可以幫助你去尋找母親時, 她像受到侮辱似的生起氣來。可能是因為在偷偷同你見面,故意生氣給我看的吧。這也 太小看人了。」
  「小姐也和您一起到信州去了嗎?」
  「沒有啊!她可能認為跟你私下見面的事會被發現,感到內疚吧。子爵家的人誰都 不知道,都說小姐的母親已經斷絕消息了。也許只是對我這樣說的吧。」
  阿島不知如何擺脫這一窘境,兩腿似乎在發抖。
   
十四

  阿島心想,昨晚禮子一身外出旅行的打扮,說是馬上要去信州,順便來醫院探望, 究竟是怎麼回事呢?從那以後再沒來過,只以為她去打獵了。是不是在長野知道自己是 她的親生母親,發生了什麼事情。阿島心裡十分不安。伯爵會不會因此隱瞞了禮子也曾 一同去過花月飯館的事呢?
  伯爵看到阿島狼狽不堪的樣子,便單刀直入地說:
  「你是在防備著我呀,那種卑鄙的事別再干了。我早就知道她不是正室的孩子,但 一旦提起親事時,我當然要瞭解一下她親生母親的身世,而且毫不費事地搞清了。但是, 時至今日,我不願意再把它當作問題去刨根問底。希望你不要誤解,我並不是出於好奇, 特地跑到長野去看小姐母親的。只是聽說那是盲女的家,順便去吃頓飯而已。不過,你 的事情既然被揭穿了,也就算了,這也不錯。」
  阿島心想,既然事已至此,如果再隱瞞下去,反而只會使秘密更加擴散。她暗下決 心,只能讓這個秘密掌握在伯爵一人手裡,除此之外,別無他法。
  「實在對不起,真是不好意思……」
  「沒有必要道歉嘛。」
  「不過,小姐可真的什麼也不知道。我只不過是生了她。請你千萬不要告訴她像我 這樣一個人是她的母親。這一點請您務必……」
  「哼!」
  伯爵帶著懷疑的表情看著阿島充滿真情的臉。
  「那麼,就是說你是在欺騙,並且在操縱著小姐了。」
  「哎喲!您怎麼能這樣說。」
  「難道不是嗎?這件事你瞞著小姐,讓她去照顧你自己的失明的孩子。這不是罪過 嗎?你也太狡猾,太陰險了!」
  「是,那也……」
  一時間,阿島竟無言以對,不知該如何表達自己的心情才好。
  「為了這件事,我也心像刀絞般地痛苦,總是默默地在心裡禱告著。也曾想過乾脆 讓自己死掉,把女兒托付給小姐,告訴她,這就是你的妹妹。不知是奇遇,還是小姐的 身體裡也流淌著我這樣人的血,把初枝當作親妹妹一樣地可憐她……」
  阿島全然不顧是站在走廊裡,竟哭出聲來。
  伯爵像是再也不想聽了似的皺起眉頭。
  「丟人現眼的事別再說了。在鄉下,花月飯館也算是個很不錯的地方,聽說你要賣 掉?」
  「是。」
  「反正你的借款我已經替你還清了。」
  「什麼?」
  「花月飯館的借款呀。那邊的銀行裡有我的熟人,談到了你的事。聽說你對你家老 爺盡心盡力,我很佩服。想賣也可以,不過,銀行那邊的問題我已經幫你解決了。」
  阿島為之目瞪口呆。
  「我為你解了憂,你要答應我。因為現在你也勉強算是我的母親了呀!」
  伯爵若無其事地笑了。
  阿島匆匆忙忙地嘮叨著,但伯爵根本不予理睬。
  「帽子放在房間裡了,再去看一眼那孩子就回去。」
  初枝枕邊的小桌上,放著木偶人之類的新年擺設,她在病房裡迎來了新的一年。
  阿島把伯爵作為即將成為禮子丈夫的人,催促著初枝:
  「快道謝呀!」
  初枝目不轉睛地看著伯爵,出人意料地搖了搖頭。
  「噢,真可愛!」
  伯爵微笑著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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