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人三十五歲左右,高個子,背微駝,頭髮捲曲,皮膚黝黑,臉不怎麼端正,可是富有表情,洋溢著智慧,一雙靈活的深藍色眼睛炯炯有神,鼻子鋌而寬,嘴唇的線條很美。他身上的衣服並不新,繃得很緊,彷彿要裂開來似的。
他落落大方地走到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跟前,微微一鞠躬,說他久聞她的大名,早就盼望跟她認識,還說他的男爵朋友因為無法親自前來辭行而深表遺憾。
羅亭尖細的聲音與他魁梧的身材和寬闊的胸膛似乎很不協調。
「請坐……我很高興。」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說。她把在座的人向羅亭一一作了介紹之後,問他是本地人還是路過此地。
「我的莊園在T省。」羅亭回答說,把寬邊圓帽放在膝蓋上。「我才來不久,我有事經過此地,暫時住在貴縣縣城。」
「住在誰家?」
「住在醫生家裡。他是我大學的老同學。」
「噢!住在醫生家……大家都稱讚他,說他醫術高明。您跟男爵認識很久了嗎?」
「我是去年冬天在莫斯科遇見他的。這次在他那兒住了將近一個星期。」
「這位男爵很聰明。」
「是的,夫人。」
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聞了聞灑過香水的手帕。
「您擔任公職嗎?」她問。
「誰?我嗎,夫人?」
「是的。」
「不……,我已經退職了。」
一陣短暫的冷場之後,大家又七嘴八舌地談開了。
「請問,」比加索夫轉身問羅亭,「您知道男爵先生送來的這篇論文的內容嗎?」
「知道。」
「這篇文章是論述貿易關係……噢,我說錯了,是論述我國工商業之間關係的……好像您是這麼說的吧,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
「是的,是這個內容……」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說,把手按在額頭上。
「當然,在這些事情上我是外行。」比加索夫說,「不過說實話,我覺得論文的題目似乎過於……怎麼說得委婉些呢?……過於含糊和混亂。」
「為什麼您有這樣的感覺?」
比加索夫冷冷一笑,朝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瞄了一眼。
「您覺得很清楚嗎?」
「我?很清楚。」
「嗯……當然,您比我清楚。」
「您頭疼嗎?」亞歷山德拉·巴甫洛芙娜問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
「不,我有這種……神經性的毛病。」1
1 原文為法語。
「請問,」比加索夫說話帶著鼻音:「您那位朋友,穆菲裡男爵先生……他好像就是這個姓吧?……」
「完全正確。」
「穆菲裡男爵先生是專門研究政治經濟學,還是在上流社會的娛樂和公務之餘涉足這門有趣的學問?」
羅亭目不轉睛地盯著比加索夫看了一會兒。
「男爵在這方面是位業餘愛好者。」他回答,臉有點紅。「可是他的文章有許多地方言之有理,很有意思。」
「我沒有看過這篇文章,因此無法跟您爭論……不過恕我冒昧問一句,您的朋友穆菲裡男爵的文章大概空泛的議論多於具體的事實吧?」
「既有事實,也有基於事實的論證。」
「很好,先生,很好,不過我要告訴您,照我的看法……必要的時候我可以談我的看法,我在台爾普特大學呆過三年……這些所謂的論證、預測、體系……請原諒,我是鄉下人,說話直來直去,這些東西毫無用處,這一切都是故弄玄虛——只能糊弄人。只要拿出事實,先生們,你們的任務就完成了。」
「確實如此!」羅亭說。「那麼,事實包含的意義要不要加以揭示呢?」
「空泛的議論!」比加索夫說。「我討厭這些空泛的議論。綜述和結論!這些東西的根據便是所謂的信念,而信念又因人而異,人人都在大談自己的信念,還要求別人尊重他的信念,甚至到處宣揚自己的信念……唉!」
比加索夫舉起拳頭在空中一揮。潘達列夫斯基哈哈大笑。
「好極了!」羅亭說。「照您說來,也許就沒有信念之類的東西?」
「沒有,根本不存在。」
「這是您的信念嗎?」
「是的。」
「那您怎麼能說沒有信念之類的東西呢?您首先就有了一種信念。」
房間裡的人都露出了笑容,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且慢,且慢,話又要說回來……」比加索夫想自圓其說。
但是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拍手高喊:「好極了!好極了!比加索夫招架不住了,徹底輸了!」——她輕輕地從羅亭手裡接過帽子。
「不要高興得太早了,夫人,您等著瞧吧。」比加索夫惱怒地說。「盛氣凌人地說幾句俏皮話是遠遠不夠的;還需要加以證實,駁斥……我們已經偏離了爭論的對象。」
「對不起。」羅亭鎮靜地說,「事情很簡單。您不相信一般性論證的價值,不相信有什麼信念……」
「我不相信,就是不相信,我什麼也不相信。」
「很好,您是位懷疑主義者。」
「我看沒有必要搬弄術語。不過嘛……」
「您別打岔!」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制止他。
「咬吧,咬吧,咬吧!」潘達列夫斯基心裡在說,他笑得嘴都咧開了。
「這個字眼可以表達我的思想。」羅亭說。「您也明白它的含義。為什麼不能使用呢?既然您什麼也不相信,為什麼相信事實呢?」
「為什麼?問得好!事實是明擺著的,誰都知道什麼是事實……我憑自己的經驗,憑自己的感覺對事實作出判斷。」
「難道感覺就不會欺騙您嗎?感覺告訴您太陽繞著地球轉……也許您不同意哥白尼吧?您連他也不相信嗎?」
大家笑了,眼睛都盯著羅亭。「這人可不含糊。」——大家心裡都這麼想。
「您盡開玩笑。」比加索夫說。「當然,這是別出心裁,但是解決不了問題。」
「我剛才所說的一切,很遺憾,決不是什麼別出心裁。這一切早已是眾所周知的事實,而且反覆說了千百遍,問題不在這裡……」
「那麼,在哪裡呢?」比加索夫蠻橫地問。
在爭論中,他往往先挪揄對方,繼而變得蠻不講理,最後就賭氣不說話。
「問題就在於,」羅亭接著說,「老實說,我不能不感到由衷的遺憾,如果聰明人當著我的面攻擊……」
「攻擊體系嗎?」比加索夫打斷他。
「是的,說體系也未嘗不可。您為什麼如此害怕這個字眼呢?任何一個體系都是建立在對基本規律、生活原則的認識之上的……」
「但是這些規律是無法認識,無法發現的……」
「當然,並不是每個人都能夠發現這些規律的,誰也免不了出現差錯。但是,您也許會同意我這樣一個觀點,譬如說,牛頓畢竟發現了幾條規律。他是天才,我們可以這樣認為,但是天才人物的發現之所以偉大,就因為這些發現會成為大家的財富。渴望從個別現象中發現普遍規律,是人類智慧的基本特徵之一,而我們的全部文明……」
「您扯得太遠了,先生。」比加索夫拉長了聲音說。「我是個講究實際的人,對這些脫離實際的深奧理論沒有深人研究,也不想去研究。」
「好極了!那是您的自由。但是請注意,您想做一個非常講究實際的人,這願望本身就已經是一種特殊的體系,一種理論……」
「您提到了文明!」比加索夫截住剛才的話頭,「您居然用這種東西來糊弄人!這種吹得天花亂墜的文明沒有任何用處!我決不會給您的文明付一個銅板!」
「您辯論的手法太惡劣了,阿夫裡康·謝苗內奇!」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說。她內心對新來的客人所表現出來的那種鎮定沉著和彬彬有禮的風度相當滿意。「他是上流社會的人,1」她頗有好感地看了羅亭一眼,想道,「應該愛撫他一下。」這最後一句話她是用俄語在心裡說的。
1 原文為法語。
「我不想為文明辯護,」羅亭沉默了片刻後繼續說道,「它也不需要我的辯護,您不喜歡……各人口味不同麼,再說,這也離題太遠了。請允許我向您提醒一句古老的諺語:『朱庇特光火——理虧。』我是想說,對體系、一般的論證以及諸如此類的東西進行攻擊之所以特別令人痛心,是因為人們在否定體系的同時,也否定了知識。科學和對科學的信仰,從而也否定了對自己,對自己力量的信仰。而人們需要這種信仰:他們不能單憑感官生活,害怕思想,不相信思想,對他們來說是一種罪過。而無用和無能始終是懷疑主義的特徵……」
「這都是空話!」比加索夫嘟噥道。
「也許是空話。不過請注意,我們在說『這都是空話』的時候,往往是要迴避說出比空話更有用的東西。」
「什麼,先生?」比加索夫說著瞇起了眼睛。
「您當然明白我要說什麼,」羅亭說,語氣中流露出不由自主的但又立即加以克制的不耐煩。「我重申一遍:假如一個人缺乏堅信不疑的原則,缺乏堅定的立場,那麼他怎麼會知道人民的需要,人民的作用和前途呢?他又怎麼會知道自己應該做些什麼呢,如果……」
「恕不奉陪。」比加索夫一字一頓地說,鞠了個躬,便旁若無人地走到一邊去了。
羅亭看了他一眼,微微一笑,也不再說什麼了。
「哈哈!他逃跑了!」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說。「請您別介意,德米特裡……對不起,」她臉帶親切的微笑補充道,「請問您的父名?」
「尼古拉耶維奇。」
「請您別介意,德米特裡·尼古拉耶維奇!他是瞞不過我們的。他想裝出不願再爭論下去的樣子……他已經感到不能再跟您爭論了。您最好坐得離我們近一點,咱們好好聊聊。」
羅亭把椅子挪近了點兒。
「真是相見恨晚哪!」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不勝感慨。「這本書您看過沒有?托克維裡1的著作,您知道嗎2?」
1 托克維裡(1805-1859),法國政治活動家,史學家。
2 原文為法語。
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把一本法文小冊手遞給羅亭。
羅亭接過那本薄薄的小冊子,翻了幾頁,又放回桌子上,回答說托克維裡先生的這本著作他沒有看過,但作者涉及的這個問題他自己也經常思考,談話就這樣開始了。起初羅亭似乎有點猶豫,不敢暢所欲言,不知道怎麼說才好,但是後來談興越來越濃,終於滔滔不絕地說了起來。一刻鐘之後,房間裡只聽到他一個人的聲音。大家圍坐在他身邊,聽他侃侃而談。
惟獨比加索夫一個人遠遠地坐在壁爐旁邊的角落裡。羅亭的話充滿了智慧和熱情,令人信服;很顯然,他博覽群書,學識淵博。誰也沒有料到他竟然是個出類拔萃的人物……他的衣著如此平常,又沒有什麼名氣,大家都不明白,甚至感到奇怪,在鄉間怎麼會突然冒出這樣的聰明人。所有人,包括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在內,都感到十分驚訝,甚至可以說被他迷住了。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為自己的新發現而感到自豪,她甚至開始考慮怎樣把羅亭介紹給上流社會了。儘管她到了這個年齡,但是她的第一印象中往往有許多近乎孩子氣的東西。老實說,亞歷山德拉·巴甫洛芙娜聽不懂羅亭的那番宏論,可她同樣感到驚訝和喜悅;她弟弟也不勝驚喜;潘達列夫斯基注視著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的一舉一動,內心充滿了嫉妒;比加索夫則在想:「我出五百盧布可以買一隻比他唱得更好聽的夜鶯!」但是受到震動最大的要數巴西斯托夫和娜塔裡婭了。巴西斯托夫幾乎屏住了呼吸,張著嘴,睜大了眼睛,坐在那兒聽得入了神,好像有生以來還從未聽過別人說話似的;娜塔裡婭的臉通紅通紅,她目不轉睛地注視著羅亭,那雙眼睛時而流露出憂鬱,時而又放射出異彩……
「他的眼睛多漂亮!」沃倫采夫悄悄地對她說。
「是的,很漂亮。」
「可惜那雙手太大太紅。」
娜塔裡婭什麼也沒有回答。
僕人送上茶。談話也變得比較隨便了,可是只要羅亭一開口,大家立刻停止說話,僅此一端就足以證明他給大家留下了多麼深刻的印象。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忽然想要捉弄一下比加索夫。她走到他跟前,低聲說:「您為什麼不說話,老是不懷好意地冷笑?來吧,再跟他較量一番!」不等他回答,她便招招手把羅亭叫了過來。
「他還有一件事您不知道。」說著她指指比加索夫。「他極端仇視女人,不斷地攻擊她們;請您把他引導到正道上吧。」
羅亭看了看比加索夫……無意間造成了居高臨下的局勢:他比他高出兩個腦袋。比加索夫氣得臉都發白了。
「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說錯了。」他的聲音都變了。「我不僅攻擊女人,對整個人類我也沒有好感。」
「您為什麼這樣蔑視人類呢?」羅亭問。
比加索夫狠狠瞪了他一眼。
「大概研究自己心靈的結果,我發現我內心一天比一天骯髒。我根據自己來衡量別人。也許這有失公允:我比別人壞得多,可您叫我怎麼辦呢?積習難改啊。」
「我理解您,也同情您。」羅亭說。「凡是高尚的靈魂,誰沒有產生過自我貶低的強烈願望呢?但是不能停留在這種毫無出路的境地。」
「衷心感謝您為我的靈魂頒發崇高證書。」比加索夫說。「至於我的處境麼——我看也沒什麼,不算壞,因此即使有什麼出路的話,那也隨它去!我不會去尋找的。」
「不過這意味著——恕我冒昧——您寧可滿足自尊心也不願意置身於真理之中……」
「那當然!」比加索夫大聲說道。「什麼叫自尊心,這我理解,我想您也理解,人人都能理解;可是真理麼,什麼叫真理?真理又在哪裡?」
「您這是老一套,我得提醒您。」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說。
比加索夫聳了聳肩膀。
「老一套又有什麼不好?請問,真理在哪裡?連那些哲學家也不知道什麼是真理。康德說:這就是真理;而黑格爾說:不,你胡說,這才是真理。」
「您知道黑格爾關於真理是怎麼說的嗎?」羅亭依然心平氣和地問。
「我再說一遍,」比加索夫怒氣沖沖地說,「我無法理解什麼是真理,依我看,世界上根本不存在什麼真理,也就是說,徒有其名並無其實。」
「哎呀呀!」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大聲嚷道。「您說這話怎麼不嫌害臊!真是作孽啊!沒有真理?那活在世界上還有什麼意思呢?」
「我認為,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比加索夫忿忿然說,「對您來說,沒有真理總比沒有您那位做得一手好肉凍的廚子斯捷潘日子更好過些!請問您要真理幹什麼?總不能用真理做壓發帽吧!」
「玩笑不等於反駁,」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說,「尤其是玩笑變成誹謗的時候……」
「我不知道真理究竟是什麼模樣,但是我看真話卻是刺耳的。」比加索夫嘟噥著氣呼呼地走到一邊去了。
而羅亭便談起了自尊心,他談得頭頭是道。他想證明,沒有自尊心的人是渺小的,自尊心是可以用來掀翻地球的阿基米德的槓桿,然而只有那種像善於駕馭坐騎的騎手那樣善於駕馭自尊心的人,只有那種為了共同利益而犧牲自己的人,才有資格稱為人……
「自私就等於自殺。」他結束道。「自私的人就像一棵孤零零的、不結果實的樹,會慢慢枯萎的;但是自尊心,作為一種追求完美的巨大動力,卻是一切豐功偉業的源泉……人必須克服自己身上根深蒂固的私心,讓個性獲得充分發展的權利!」
「能不能借用一下您的鉛筆?」比加索夫轉身問巴西斯托大。
巴西斯托夫沒有立即明白比加索夫的用意。
「您要鉛筆幹什麼?」他終於問道。
「我想把羅亭先生最後一句話記下來。不然恐怕會忘掉的。您得承認,這樣精彩的句子等於往垃圾堆上套了一頂漂亮的大帽子。」
「有些東西是不作興諷刺挖苦的,阿夫裡康·謝苗內奇!」巴西斯托夫激動地說,然後轉過身去,不再理睬比加索夫。
這時候羅亭走到娜塔裡婭跟前,她站起來:臉上露出驚慌。
坐在她身邊的沃倫采夫也站了起來。
「我看到這兒有架鋼琴。」羅亭溫柔而親切地說,那風度猶如一位出巡的王子。「是您彈的嗎?」
「是的,是我彈的。」娜塔裡婭說。「不過彈得不好。這位康斯坦丁·季奧米德奇先生彈得比我好多了。」
潘達列夫斯基昂起頭,咧開嘴笑了。
「您可不能這麼說,娜塔裡婭·阿歷克賽耶芙娜,您彈得一點兒也不比我差。」
「您熟悉舒伯特的『森林之王1』嗎?」羅亭問。
1 原文為德文。
「他熟悉,熟悉!」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搶著回答。「您坐下來彈吧,康斯坦丁……您也愛好音樂嗎,德米特裡·尼古拉耶奇?」
羅亭只是微微點了點頭,用手捋了捋頭髮,似乎在作欣賞前的準備……潘達列夫斯基開始演奏。
娜塔裡婭站到鋼琴旁邊,面對著羅亭。隨著第一個音符,羅亭的臉上立即露出了美妙的表情。那雙深藍色的眼睛徐徐轉動,不時把目光停留在娜塔裡婭身上。潘達列夫斯基結束演奏。
羅亭默默無語地走到敞開著的窗前。溫馨的暮色猶如輕紗般籠罩著花園,附近的樹叢散發出一陣陣醉人的芳香。星星在夜空中輕輕閃爍。夏天的夜晚溫柔宜人。羅亭凝望著黑魆魆的花園,過了一會兒才轉回身。
「這音樂,這夜色,」羅亭說,「令我想起了在德國留學的歲月;我們的一次次聚會,一支支小夜曲……」
「您去過德國嗎?」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問。
「我在海登堡住了一年,在柏林也住了將近一年。」
「您也穿大學生制服嗎?聽說那兒大學生的衣著與眾不同。」
「在海登堡我腳上穿帶馬刺的長統靴,上身穿系皮帶的輕騎兵短上衣,頭髮長得一直披到肩膀……柏林的大學生衣著卻和普通人一樣。」
「請給我們談談您的留學生涯吧。」亞歷山德拉·巴甫洛芙娜說。
於是羅亭談起了那一段生活。他談得不太精彩。他不善於繪聲繪色地描述,也不會逗人發笑。不過,羅亭很快從國外的經歷轉到了一般的議論。他談到了教育和科學的作用,談到了大學和一般的大學生活。他用粗擴而大膽的線條勾勒出一幅巨畫。大家聚精會神地聽著。他娓娓而談,引人入勝,但不那麼明白曉暢……然而,正是這種模糊才使他的長篇大論具有一種特殊的魅力。
過於豐富的思想妨礙了羅亭用確切而周密的語言表達自己的意思。形象一個接著一個,比喻層出不窮,時而大膽得令人瞠目結舌,時而又貼切得令人拍案叫絕。他興之所至,恣意發揮,充滿了激情和靈感,絕無空談家的自鳴得意和矯揉造作。他並沒有挖空心思地尋找詞彙:詞語自己會馴服地、自然而然地流到他嘴裡,每一個詞語似乎都是直接從靈魂深處噴發出來,燃燒著信念的火焰。羅亭幾乎掌握著最高的秘密——說話的高超藝術,他知道怎樣在撥動一根心弦的同時,迫使其他的心弦一起顫動、轟鳴。有的聽眾或許不明白他說的確切含義,但是他們也會心潮澎湃,他們面前一道道無形的帷幕徐徐升起,展現出光輝燦爛的前景。
羅亭的所有思想似乎都向著未來,這就賦予它們一股衝勁和朝氣……他站在窗前,目光並不特別專注於某人,只顧自己滔滔不絕地說著——由於受到普遍的同情和關注的鼓舞,由於幾位年輕女性的在場,由於美好的夜色,由於源源不斷的感受的吸引,他已經登上了雄辯的高峰,達到了詩意的極致……他的聲音細膩而溫柔,這又平添了幾分魅力,好像是神祇在借助他的嘴說話……羅亭在論述短暫的人生為何具有永恆的意義。
「我記得有個斯堪的納維亞的傳說,」他這樣結束道,「一個皇帝和他的武士們圍著火坐在一間黑暗狹長的茅屋裡,事情發生在一天夜裡,在冬天。忽然,有一隻小鳥從敞開著的門裡飛了進來。又從另一個門飛了出去。皇帝說,這鳥兒就像人在世界上一樣,從黑暗中飛來,又向黑暗中飛去,它在溫暖和光明中呆的時間不長……『陛下,』年紀最大的一名武士說,『鳥兒在黑暗中也不會迷失方向,它總能找到自己的歸宿……』是的,我們的生命短暫而渺小,但是一切偉大的事業都是由人來實現的。人應該意識到自己是完成這些偉業的工具,以此取代人生的其他樂趣:這樣他就能在死亡中發現自己的生命,找到自己的歸宿……」
羅亭不再說下去了,臉帶無意間流露出的靦腆的笑容,垂下了眼睛。
「您真是位詩人1!」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輕輕地說。
1 原文為法語。
所有人都打心底裡同意她的看法——所有人,但不包括比加索夫。他不等羅亭結束長篇大論,便悄悄拿起帽子往外走,到了門口向站在那兒的潘達列夫斯基咬著耳朵惡狠狠地說了一句:
「哼!我才不當傻瓜呢!」
不過誰也沒有挽留他,誰也沒有注意到他已經走掉了。
僕人端上晚餐。半個小時之後,客人們都紛紛回家了。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硬把羅亭留下來過夜。在和弟弟坐車回家的途中,亞歷山德拉·巴甫洛芙娜對羅亭非凡的智慧讚不絕口。沃倫采夫也同意她的意見,不過他認為羅亭的話有時候未免有點捉摸不透……「也就是不那麼明白易懂。」他補上這麼一句,顯然是要為自己的想法作一點解釋。可是他的臉色陰沉,因此他那盯著車廂一個角落的目光顯得更加憂傷了。
潘達列夫斯基解下絲繡背帶準備就寢的時候自言自語道:「真是個機靈鬼!」——突然又惡狠狠地瞪了自己的僕人一眼,命令他出去。巴西斯托夫徹夜未睡,也沒有脫衣服,直到天亮還在給莫斯科的一位朋友寫信;而娜塔裡婭儘管脫了衣服躺在床上,但一點也睡不著,連眼睛都沒合過。她手枕著腦袋,眼望著黑暗;她的脈搏在狂跳,一聲聲長歎使她的胸脯時起時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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