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海波
安利柯熟覽桑·德連累的世間,看到了各種各樣的人。而在近來,卻常看見默然沉
思著的人。有的茫然坐在崖上,看了海在默想;有的靠了崖坡,死也似的臥著在思忖什
麼;有的躺在沙灘上兀自沉想,不知日影的移動。
安利柯在默然沉思的人們的臉上,感到奇異的悲哀味。如果他們是詩人或是畫家,
也許可以說他們在追求什麼無限的東西吧。可是他們都是骯髒的勞動者與老人,那當然
是因為有著什麼煩惱的緣故。於是,安利柯有一日問舅父:
「舅父,我常在崖上、坡上、沙灘上見到蹲臥了半日不響的默然沉思的人。他們大
概是因為沒有蝴口的地方,才把光陰這樣地消磨吧。」
舅父現出深思的神情這樣說:
「不,不是因為沒有餬口的地方羅。人這東西,只勞動是不夠的。有時非無目的地
思考,或茫然地望著海不可。
「我屢次航行外洋,到過許多國主,見到處都有沉思默想著的人,無論在非洲,在
歐洲,在澳洲,在亞洲。有的坐在崖上目視著海,有的仁立在湖邊樹下。其中有年老的,
有年輕的,有無學問的,也有詩人。
「無論是什麼人,心裡都不能無所思慮。不,與其說在思慮,倒不如說忘了自己在
追求無限的東西。這在東洋叫做『冥想』。在牧場上,葡萄園中,森林中,常有冥想的
人,可是海更是把人誘人於無限的東西。」
「舅父,為什麼單調的海對於人有如此的引誘力呢?」安利柯問。
「這是有理由的。」舅父加以說明,「海渺渺無邊,始終搖動著,這就夠引誘人了。
只要熟視著海,那手不能觸目不能見的無限之感,就會把我們捉住。這心情是人所憧憬
的。因為人有著超越斯世、追戀永遠無限的世界的心……」
安利柯覺得不可思議,被舅父的話所吸引了。
舅父又繼續說:
「人有著一個大要求。人不能滿足於現在,對於無限,有著憧憬與畏懼敬虔之念。
換句話說,人不能滿足於一生,想求人以上的價值。這價值就成了理想,成了宗教,使
人心歸依。」
「舅父,什麼叫宗教?我雖曾受過洗禮,但於宗教並未明白。宗教的種類很多哩,
為什麼人要造出這許多宗教?」安利何不禁問起這樣的事來。
「唔,宗教有種種的種類,這恰和世界上有種種的語言一樣羅。人的語言,因國土
而不同。但人卻用了不同的語言,述說著同一的真理,追求著同一的理想呢。不論是基
督教,或是佛教,或是回回教,形式雖盡不同,其實,在教會或寺院所持行的讚美歌、
祈禱或念佛,都是以到同一的天上為目的的。
「海也是一個寺院。在海的面前,誰也不禁要拋去了矜誇之念,感到空寂而虔服的。
因為海的彼岸似乎有萬物之母住著的緣故,又似乎海是人的最後的故鄉的緣故。
「如果把全世界詠海的詩搜集起來,就會成一冊豐富的詩集吧。其中有傑出的偉大
的詩,也有無知小孩在畏敬讚美之餘所叫出的感傷的東西。因為在海的面前,人都成了
詩人了。
「啊,這樣的話不想再說了。說了不禁覺得寂寞起來。你還非做生活上的實際學問
不可呢。
「從這窗口望去,見到的不但是海波。俯視那空地上,還可知到喧來攘往的人波。
你看,這人的波一日到晚不曾停止。以後,就以『人生之波』為題,再來談談吧。」
二 人生之波
舅父就「人生之波」的話題,說出這樣的話來:
「由這窗口望去,從那空地一直到街上,一日中往來著幾千幾萬的人波。其中有各
樣的人,有秀頭,有望發,有長漢,有矮子,……還有喜樂的、笑著的、怒著的、悲哀
著的。這許多人的喧聲,隨著風像森村的濤聲似的陣陣吹來。
「他們之中一個一個都不相同。你看,蓬了頭的母親拉著頭髮碧曲得如鳥巢的女兒
才走過,接著旁邊就現出白頭老人與禿髮者了。他們各有各的思想,各有各的希望,各
有各的悲歡。仔細看去,不覺得像於波萬波匯合雜流嗎?在這人海之中,各個分子真可
謂千差萬別;但在日光之下,卻都是同等待伴哩。
「但是,看哪,在那邊走著的可愛的小姑娘,到成為像在她旁邊的滿面皺紋的老姐,
其間要經過許多的故事,演許多的悲劇與喜劇咧。我雖說著這話,現在到了七十歲的年
齡,搖籃時代的舊夢即使要回憶也回憶不來。七十年!我已在人生之波裡游泳了七十年
了。
「在街上走著的人,也都是在人生之波中游泳著的。其中有游泳得乏力了在半途溺
死的人,也有一生盡力游泳已筋疲力盡的人,又有為不曾意料到的怒濤所襲,冤枉喪了
生命的人。
「這樣,人人都一邊泳著人生之波,一邊各自製造其自己的價值。有的受了悲哀的
打擊,不能復抬起頭來;有的卻能從怒濤下衝出,巧捷地繼續游泳。由此看來,人竟好
似為了製造自己的價值,投入人生之波去游泳的。
「怎樣的人才最有價值呢?讀破了千萬卷書的人最有價值嗎?不是,僅只讀書是不
能衝破人生之波的。由書卷得來的知識好比是行李一類的東西。如果頭腦中塞滿了這類
東西,反不能輕捷地在活的人生之波裡游泳了。
「要在活的人生之波裡游泳,第一要緊的是健康的身體。把自己的身體弄壯健,是
一生的活學問。第二要緊的是用自己的意志過活。世間盡有不用自己的意志,奴隸似的
過其一生的人呢。第三要緊的是道德的價值。如果沒有道德,到底不能排除人生的凶浪
一直向前游泳的。在人的力中,最強的就是道德之力。身體的健康是一種力,意志的生
活也是一種力,但是最偉大的是道德的力。無論身體怎樣好,意志怎樣強,如果這人無
道德的力,他一遇到世間的凶液就會手足痙攣,不能左右游泳的。世上像這樣的人很多。
真可憐啊!此外,還有一件可以產生人的價值的事,這就是思考。不能思考的是白癡,
白癡就是大大的不道德啊。白癡者自己無正確的意志,是一味做著錯誤的行動的。人遇
到非做不可的時候,要思考,想打勝襲來的人世的困難,也要思考。自己思考了,自己
再把思考所得的用意志來堅持。人不如此,決不能得到活的知識。由道聽途說或書本上
得來的知識,在人世真正的實際競爭上決不是活的力。知道了嗎?外來的智慧是不能生
出人的價值的啊。」
三 知人
「但是,安利柯,還有更緊要的事。我剛才說過關於人的價值的話了,可是我們應
該像普通說的『這人了不得』,『這人有些癡』,『這人是卑怯的傢伙』,『這人是天
才』……把人的價值來——判斷嗎?」舅父說。
「是呢,世間盡有似小愚而實大智的人,也有似小智而實大愚的人咧。」安利柯回
答。
「對呀,對呀。」舅父高興地再把話說下去:「對呀,對呀。人是不能用一句話來
斷定其價值的。哪,如果說那人受過洗禮,是真實的基督教信徒;那人招呼很謙恭,是
個好人。這樣輕率地判斷,就會陷於大錯。
「所以,對於人,能知道其價值是一種活學問。沒有這活學問,結果就會被世間所
欺,或竟至連累他人吃虧。
「要使一家店舖發展,做主人的非知道夥計不可。
「做裁判官的要行正當的裁判,非知道被告不可。
「做教師的要善導學生,非知道學生不可。
「做將軍的要指揮軍隊,非知道士兵不可。
「做政治家的要治國,非知道國民的心不可。
「亞歷山大帝深知其部下,故不曾被部下背叛,成了大功業。奇利亞斯·希柴因為
不知道其臣下的性質,故終於陷入悲運。
「拿破侖所以能一時支配歐洲者,不僅因為他善戰,實因為他能知道人。
「可是,世上常有因為不知人的緣故,致引起種種的不幸與大問題,不能現出自己
的真正的價值。
「英國的商人以金錢來定人的價值如何。人的價值能視其所有的金錢之多寡而評定
嗎?」
舅父提出了質問,暫時停止談話。
「金錢與財富不能評定人的價值。」安利柯答。
「為什麼?」舅父反問。
「雖沒有錢,高尚的人盡多,格裡勒爾第貧窮得至於拿不出搭救自己的船夫的謝禮,
卻不愧是救援意大利的大人物。無論怎樣有錢,如果徒行不義,不能救助一人,這種家
伙是沒有人的資格的。」安利柯答說。
「啊,你說得不錯。但因此就說金錢可以不要,那是大措。如果不能以勞動取得金
錢,營獨立的生活,就成了卑屈的人。生活不能獨立的人一定有著某種缺點:或是不竭
力勞動,或是用錢太浪費,或是沒有信用……到底什麼原因不能一定,總之一定有著某
種缺點。
「說雖如此,卻不能用金錢來定人的價值。那麼人的價值應該用什麼來評定呢?」
「舅父方才不是教過我了嗎?」安利柯說。
「唔,我曾教過你什麼?」
「你說,人的價值在乎用了健康的身體,自己的意志、道德及思考夫生活。」
「唔,我曾這樣地說過。要知道人的價值,非看透其健康、精神與才能不可。可是
對於人,無論是誰,都容易犯一次見面就決定愛憎的毛病。最初的瞥見所產生的印象有
時原很準確,有時卻會意外地錯誤,非留心不可啊。
「像我這樣容易動感情的人,對於他人往往有時一見面就以為可愛,有時一見面就
以為可惜。我曾因此遭到大大的失敗。一見面就以為這是個好人,馬上判斷其價值,於
是並其道德才能也另眼看待。結果呢大遭失敗,向來的親切轉為仇恨,友愛變成絕交了。
反之,一見以為可憎的人,就只覺得他可憎,無論他有任何優點都不復看見了。我也常
有這樣事,哪知過了若干時候,發見最初認為可惜者,竟是高尚的有手腕有才能的人物
哩。但恨自己誤認,把好人交臂失之而已。
「所以,當評衡人的時候,要考慮了又考慮,靜心地探索其真價值。那人樂著或是
悲著,在順境或在逆境,名譽素好或素壞,不要用這些條件輕率地判定其人的價值,應
該進一步觀察進一步推究。探索人的價值,可以作為研究社會研究歷史的活練習。
「我們非把歷史深究批評,認識其人物的真價值不可。在歷史中,有把正人當做不
正者而埋沒的事,有把功勞者的功勞加以否認的事,也有把野心家不義者認做正人的事。
完全理想的人物原是沒有的。理想的人物R好樹立於我們的心裡。我們是把眼前的人和心
內所樹立的理想人物相比量,因其接近的程度來評定價值而已。所以我們又須有完全的
理想。
「知道了嗎?托裡諾是你的先生,未曾教過你這樣事吧。所謂先生,原是只會教理
論,不能切近於實際的。
「說到實際的研究,種類很多。我今日所教你的是對於人的研究。從你那樣的年齡
起,把自己的朋友、附近的人們,好好地注意觀察,將他們的任處短處,以及隱藏的善
或惡的性質行為,細細探索,那麼就會發生對為人的興味與深厚的同情,而且對於人也
就有所防備了。這樣做去,你自會成一個精密的人心的鑒賞家。凡能夠瞭解人生的尊貴
的意味的人,能知道任何書本上所不曾載著的事。知人真是高貴的事。世間能知人的人
實在太少,我對此頗覺得有些寂寞哩。你要想具有詩人、哲人及大人物的資格,非有能
把人的長處善處銳敏感味的心不可。淺薄的獨善者只知圖自己的利益,忽略人心的尊貴
的處所,把人生弄成無趣味的東西。要得人生的大喜悅,知人是非常重要的事。
「舅父所說的這話,你現在還未能切身體會吧。但等到舅父死去了,你成了大人的
時候,仔細想去,必會恍然明白,覺得舅父的活緊要吧?那時請對了死去的舅父的叮嚀
表個謝意,……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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