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不幸的少年
安利柯有時駕船,有時垂釣,身體的健康逐漸恢復了。
釣魚因了魚的種類而異其阻。釣鯔魚與鯛魚,用麵包屑乾酪的混合物,釣別的魚,
則用蚯蚓或海中的蠕蟲。
有一日,安利柯獨坐在崖石上釣魚。浪頗高,潮水是混濁的,釣著了四五尾鯔魚與
兩三尾鯛魚。
他專心一意地注視著浮標繼續釣著,忽聞背後有喧擾的聲音、這裡平常總聽不到人
聲,今日似乎有些兩樣呢。起初還以為是波浪沖擊斷崖的聲音,既而細聽,卻是許多人
的喧叫,一陣笑聲,接著就是悲苦的哭泣聲。
安利柯回轉頭去,見不穿襯衣的那個殘廢少年美尼清,正在被秦·德連寨的群孩侮
弄。
美尼清是個十二歲的殘廢的小孩,在三四歲時,樣子曾是很可愛的,後來忽然帶了
殘疾。父母從此就不愛他,一味加以叱罵,甚至於這樣罵他:「像你這樣的傢伙,活著
也無用,還是快些給我死了好!」
美尼清不知道自己為何要受叱罵,他尚未知世間和家庭的事情,看到他家的小孩受
父母撫抱,或受鄰人吻,不禁就想哭出來。
美尼清的父母不肯給他食物,即使給他,那種東西也只有他會流著淚去吃。如果是
別的小孩,一定是唾棄不顧的。發了霉的麵包皮咧,快腐了的魚咧,僵硬的無花果咧,
誰要吃啊!
說起美尼清的衣服,那真不堪。他的衣服可以說全是破布片湊成的,並區沒有人替
他縫補,處處都是破洞,可以看見皮肉。
有一日,他的父母竟把他留下,離開桑·德連累了。據說是到美洲謀生去的,將兒
子留囑伯母照管。
但父母到美洲去,在美尼清也許反是幸福,因為他的伯母德阿特拉不會像他父母一
樣打罵他。可是,父母去了以後,美尼清卻常為惡少年們欺侮了。
惡少年們為什麼欺侮美尼清的呢?因為他父母不在這裡可以欺侮嗎?還是因為他的
走相愈大愈可笑的緣故?這可不知道。不過,美尼清橫穿過空地時,惡少年們常要追逐
在他的後面喧擾:
「蝦來了!捉蝦啊!捉蝦啊!」
的確,美尼清像只蝦,他那蹣跚的走步的樣兒,既像蝦在跳,又像蟹在橫爬,其形
狀之奇怪真是罕見。
美尼清見惡少年們嘲弄他,常漲紅了臉,既怒旦慚,咬緊了牙齒急走;走得愈急,
他的樣幾愈像蝦蟹。惡少年們也愈得了興頭,追逐著他,圍繞了攔阻咧,故意碰撞咧,
學他的舉動,任情玩弄,不肯休止,除非偶然有正直的船員們路過,把他從這些惡少年
中救出。
今日美尼清又照例地成為惡少年們的玩弄物了,恰好為安利柯所見。美尼清不像往
日甘愛玩弄,拾起石子向惡少年們投擲。惡少年中的一個首領突然撲向美尼清,美尼清
「呀」地一聲,已被他騎在胯下了。
安利柯目擊這光景,他不能自持了,乃放下釣竿,飛跑到空地上,英雄似的怒喝道:
「滾開!卑怯的東西!」
被這一喝喪了膽,群狼似的圍繞著的惡少年們把路讓開了。安利柯掀開了那首領者,
和藹地拍著美尼清的肩說:
「起來吧。」
一時吃了驚的惡少年們立即恢復了故態,齊聲地叫喊:
「打!打!打這小傢伙!」
安利柯扶起美尼清,捏了拳頭向周圍怒目而視,喝說:「來!」美尼清就在這當地
抱頭鼠竄而去了。
「打!打!打這像煞有介事的小傢伙!」
惡少年的黨徒從四面集攏來了。他們撲向安利柯,把安利柯掀倒在地。安利柯翻起
身來,捏了鐵拳左右衝突,惡少年有的被打倒了,有的逃了。
可是惡少年的黨徒很多,安利柯終於被撲倒了。安利柯倒在方才美尼清抬石塊的地
方,額碰在石塊上,簌簌流出血來,仍不屈不撓地翻起身。
這時,大人們從四面跑攏來了。惡少年們這才蒼蠅似的散去,安利坷了然立在中央,
因為眼中滲入了額上流下來的血,不能睜眼來看。
一會兒,藥劑師和醫師都跑來了。安利柯經他們給洗好創口,包紮繃帶以後,就淡
然無事,仍想去釣魚。
「沒有什麼,請別向我舅舅談起。我釣魚去了。」他向醫生這樣說。
「請別去釣魚了。風很大呢,受了風,創傷要拖延不愈的。還是我陪你回去。」醫
生勸阻他。
「絲毫沒有什麼。如果我不獨自回去,舅父還以為我出了什麼事哩。」
安利柯說了,向醫生道謝畢,逕自到斷崖上收了釣竿與魚簍,然後向舅父的別墅走
去。
舅父這時想去看看安利柯釣魚的光景,正從門口出來。見到安利柯帽下的繃帶,急
問:「呀,怎麼了?」
「沒有什麼。不小心從崖上跌下把額碰傷了。」安利柯淡然地回答,可是聲音卻不
禁發顫。
「究竟怎麼了?不要是大傷啊。」舅父很不安心地將安利柯的帽子除掉了看。
舅父取起帽子,即安了額道:「和誰打過架了嗎?啊!一定是那些惡少年。待我去
收拾他們,你快進屋子去。」雖斷續地說,卻似非常激動的樣子,匆匆走了。
安利柯想去勸阻舅父,可是等地回轉頭喊舅父時,舅父早已走遠,頭也不回一回。
安利柯走進屋子,在自己房中休息了一會兒,等心定了以後取鏡自照,雪白的繃帶
上滲出紫色的血跡。這時候,恰好舅父足音很響地回來了。
舅父突然抱住了安利柯接吻,用感動的語調說;
「安利柯,你做了好事了。你的流血是第二次洗禮。泳作為基督教信徒時曾在教會
受過第一次洗禮,這次的洗禮是你已成為大人的證據。即使額上留了傷疤也不要緊,這
是名譽的痕跡,是你崇高正直的行為的有名譽的紀念品。」
「舅父,我只做了非做不可的事罷咧。我只恨我勇氣不足,力量不夠。」安利柯這
樣說。
「好,你已做了正直的事了,用了全力做了正直的事了。別歎力量不夠,最高尚的
行為是超越理性而激發的。不顧任何的犧牲,熾烈地盡全力的行為,才是人生最可尊貴
的。成功或不成功,這些都不是問題。該做的時候,勇往直前去做,這樣的精神才是崇
高的力量。見利而動的人,決不知道這崇高。你做了好事了,對於絕對的善,你曾奮起
過了。」
舅父說時老眼中閃爍著兩滴銀亮的水珠。
二 不知恩
沒有經過幾日,安利柯的傷已痊癒了。
自從那日起,美尼清一次都未曾見到。「至少也應該來對我表示一句謝辭的吧。」
安利柯這樣私念著,空待了許多日子。
過了好久,安利柯在街上走著,見美尼清恰好從對面來。安利柯想看看他用什麼態
度對待自己。走近前去,哪裡知道美尼清睬也不睬地管自走過了。「為什麼呢?」安利
柯兀自覺得寂寞起來。
「我曾為他盡過勇敢的愛的義務,路上相見,抱了我哭泣了來表感謝,不是人的應
有的至情嗎?」安利柯自己這樣私忖。可是美尼清卻連目禮都不作,「謝謝」都不說,
垂著頭假作不曾看見似的過去了。
安利柯的自負心大大地被損傷了。他不但曾把美尼清由惡少年群中救出,從那次的
事情以後,始終不忘記美尼清。如果有機會,還想把自己的果物、穿舊的衣服送給美尼
清呢。可是美尼清竟像連這很好的親切心也不值一顧,管自走開了。
有一日,安利柯問舅父:「美尼清一次都不到家裡來嗎?」
「哪裡會來。」舅父冷淡地說。
「但是,偶然……」舅父似已明白安利柯的心清了,呵呵地發出笑來。
安利柯奇怪了,注視著舅父的臉。
「其實,連警察也該來向你道謝羅。」舅父說了又呵呵大笑。
「在那次以後,你遇到過美尼清了吧?他已向你道過謝意了吧?」舅父問。
「木,雖曾在路上見到他,他卻裝作不見,管自走過了。」安利柯回答。
「不要他道謝,不也好嗎?只要自己做過好事不就好了嗎?」舅父這樣說。
「不,舅父,我那時並不存要他道謝的意思。從那時起,我覺得美尼清非常可愛,
想有機會再幫幫他的忙。可是他竟完全不知道,為什麼他不盲與我要好呢?」安利柯說。
「哦,這樣嗎?」舅父回答說,「這是很明白的羅。且聽我告訴你。你有慈愛的父
母,幼小時聽到深情的搖籃曲,一向在愛撫中長大。但是在美尼清,出世以後不曾從人
受過一句親切的言語,也不曾聽到過深情的搖籃曲,他所受過的只是虐待。所以美尼清
的心就異常了,他不知道世間有所謂情的東西,總以為誰都不會用深情對待他。所以,
雖然也許想對你道謝,卻恐怕又遭到你的譏笑,就垂著頭管自去避了。」
「那麼,舅父,我就到美尼清家裡去玩吧。我不知道為了什麼,總覺得那孩子可愛。」
安利柯說。
「唔。」舅父點頭。「但還是不去的好。你如果去訪他,他會伯麥不出來見你的。
倒不如將他招到家裡來玩,一同做些殘廢者也能做的遊戲。因為在家裡,無論他的形狀
怎樣可笑,也沒有笑他的人。」
「是……」安利柯也點頭。
舅父又對安利柯這樣說:「話雖如此,美尼清也許有著和那手足同樣的不快的心情,
無論你待他怎樣好,在他也許不但不覺得可感,反而覺得可厭哩。所以,你決不可想從
他得到感謝。但也不該對自己的行為失望。一件善行,能實行,在自己已是一種報酬了。
望人感謝,等於放重利,是不好的根性啊。別人對於你的善行原應感謝,但自己對於別
人有善行,決不該望人家的報答。自己只要幫助了弱者,把人從困苦中救出,替苦痛著
的人拭了眼淚就好了。如果在這以上還想要求什麼,那是有傷於自己的正義的。」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