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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
一 舅父的學校
  「喂,安利柯!」有一日舅父坐在庭間石上這樣開頭說,安利柯坐在旁邊靜默地聽 著。
  「你在一年內要在舅父家裡養成強健的身體。但要想強健,如果以為只要怠情地閒 著就好,那就大錯。怠情反於身體有害。要身體健康,非使精神也健康不可。要身體精 神雙方健康,新的功課是必要的,因此,你此後要在露天學習功課才好。」
  舅父歇了一口氣,又繼續說:
  「好嗎?你已把學校的椅子和教科書都拋掉了。你以後的椅子是庭石或海岸的岩石, 我就做你的先生。
  「我不叫你做背誦等類的功夫。你非成一個有價值的人物不可,要想成有價值的人 物,拿著教科書是無用的。
  「你有著好好的兩隻眼睛,應該用了這眼睛去看世界。你又有著好好的心,應該用 這心去思考。這樣,你就會成優良的人物。
  「我於還未能十分讀寫的時候,就到船上當僕役了。我從孩子時起不曾受過誰的教 導,只是用自己的眼睛看,用自己的心思考。我的知識、財產以及這別墅,都是自己造 成的。
  「話雖如此,我並不叫你鄙薄學校的先生與書冊。不過,天地間有學校的先生與學 校的教科書所不能教的世界。對於這世界,你非自去學習不可。真正有益而確實的知識, 在這世界才可學得。
  「學校的先生會把人所不可不走的路教示我們,但要走這路,非動自己的腳不可。 也不能說只要自己走就好了,要留心同道走的人,要注意從反對方向走來的人,要顧到 路旁的田野與森林,要遠望在地平線那方的山。有時還不可不立住了腳仔細地注視周圍 的東西。
  「我與學校的先生不同,離了書冊與黑板,把好的事情來教給你吧。回想起來,我 自己曾受過這種學問的益處不少,於你也必會有益處吧。
  「人須有思考怎樣去生活的頭腦,又須有實際去生活的手腕,可是在狹窄的學校裡 是學不到這些的、較之學校的功課,研究廣大的自然和活世界更是重要。
  「無論自然的哪一角,無論路上遇見的哪一人,都可成為自己的活學問。自然在把 什麼告訴人,人亦在從自然學著什麼,我們非把這知道不可。書冊中所寫著的和先生所 教示的,只是從自然這一部大書中抽出來的東西。自然是智慧之母,是先生的老師。
  「對嗎?知道了嗎?舉例來說,請看那五株松樹,在山路上伸出了大大的枝幹,很 是繁茂吧。還有一株卻在斷崖的葦叢裡,才抽出梢技,露出一種貧弱相。
  「這六株松樹同樣年齡,同一種類,都是我在十年前種的,就是你四歲的那年,已 是四年生的苗木了,恰好和你同年齡呢。試看,這六株松樹發達的差異有多大!十年前, 我從飛倫載買了這六株小松樹,五株種在那山坡的路旁,尚餘一株無適當種植的地方, 後來就種在斷崖的草叢經。初種的當兒都是一樣大小,那五株現在已快要比別墅的屋頂 還高,直挺挺地很繁茂了,而在斷崖的那一株,卻還不到一米高,像將要枯死的作了。
  「人也如此,只要教育不同,就會和這松樹一樣,發展也不相同哩。哪,你自己把 這好好地想一想,做一篇關於松樹的感想寄給你母親吧。替我告訴她:舅父第一次教你 的學課就是松樹談!」 二 拉普蘭特產的大麥
  全生涯都在海上度過的舅父,關於海,總算是已畢了業的。舅父除了使安利何吸海 的空氣教示駛舟以外,大抵不居舟中,只是以整理田園為樂。安利柯與舅父同在田園間 工作,就學得了各種植物的名稱、栽培法及效用。
  有一日,舅父執鍬在耕菜地。地上有穀物收割後留剩的根株。安利柯用鍬幫同把土 塊掀起來時,舅父將鍬插在土中,用手拍一拍腰,這樣說:
  「看羅,這根株有教你的地方呢,也教你科學,也教你道德。聽著!
  「今年夏天,我耕好了地,一時不知種什麼好。忽記得書齋一角裡有一撮從西伯利 亞帶來的大麥種子,就取來試種。
  「西伯利亞在歐洲最北端,是一株樹也不生的極冷的寒冰國。那地方真奇怪,一年 之中有九個月是夜,就接連有三個月是晝。九個月的寒冬一過去,天氣就轉暖了,冰也 解了,草與灌木轉眼就大,匆忙地開出花來,立即結實成熟。
  「這一帶奇怪的國土統名曰拉普蘭特,拉普蘭特所產的穀物只有大麥。那裡的大麥 和我們這裡的全然不同,在短時期內生長,很快地就結穩。我以為把拉普蘭特的大麥拿 到我們的地方來種,也會快生長快結穗的,就取一撮種子放在皮筐中帶了回來。不料帶 回來後竟忘了,藏在書齋抽屜裡好幾年。
  「今年夏天偶然記起,為了實驗,就把它種了,種了以後,啊!真虧它,真虧它! 拉普蘭特的大麥果然保持了在那寒冰國裡的性質,在我們的暖國裡也在很短的時間中生 長了,使人們驚怪。真了不得!從下種以至收穫,只不過五周光景。
  「那秸稈,你看,現在連著麥穗成了束,放在那工作場的屋閣上,結得很好的實哩。
  「我在來年,後年,不,無論幾年,在我的一生中,仍想下種再種,再來實驗。我 死了以後,叫後來的人仍繼續種下去。
  「你以為怎樣?無論種幾多年,大麥的生長都會照樣快速,收穫都會很好嗎?我覺 得那是不會的。生長將漸漸遲緩吧?到了某一時候,其生長力將與暖國的普通大麥全等 了吧?我想。安利柯試想,這拉普蘭特的大麥繪著我們大教訓哩。
  「第一,植物是順應了氣候而生長的。其次,它有著巧妙的抵抗力,能避免冰或寒 冷等的外敵。如果斯堪的納維亞或拉普蘭特的大麥也與我國的大麥一樣生長迂緩,那麼 在結實以前就要被寒冷的風吹萎了。所以,北國的大安於寒冷的外敵未攻來時,為了結 實,不得不急急生長。人也如此哩!不能久活的人,肉體和精神都急速發達,普通所謂 神童者,大概決不是長壽的人。因為不長壽,所以潛動著一種在孩提時把一生的事做盡 的自然力,恰如我從拉普蘭特拿回來的大麥一樣,性急地飛越其生命的拋物線。
  「還有你不可不想的,就是那拉普蘭特的大麥把其習慣傳給後一代的事。習慣可以 成天性,所以,拉普蘭特的大麥雖移植在氣候不同的我們的暖國裡,其生長也仍和在拉 普蘭特時一樣。
  「人也和這沒有兩樣。人因了教育環境的善惡,可喜亦可惡。不但如此,我們所得 的善可以傳給子子孫孫。善的生善的,活著的善人會把其善的精神、善的行為、善的習 慣傳給他的孩子。
  「安利柯啊,你還年少,恐未能全懂我所說的。只要將來大了,能記得我今日的關 於大麥的話就好了。你長成滿下巴生鬍鬚的大人時,如果記起我講的關於大麥的話來, 自會思考種種的事情吧,自會把思考的結果應用到日常生活的問題或社會的問題上去吧。」
  舅父這樣熱心地談說,那無限良善的心,星也似的輝露在眼裡。安利柯覺得舅父真 是偉大。 三 犬麥 夏水仙 石刁柏
  有一日,舅父蹲在庭間小路上,很有趣味地在摘草。安利柯坐在大石上看著。看舅 父的那種有趣味的樣兒,覺得奇怪,就叫說:
  「舅父!」
  「唔。」
  「摘草有趣嗎?」
  「有趣得很!你恐不知道吧。」
  「不知道。這樣麻煩瑣屑的事情,叫用人做不好嗎?」
  舅父聽安利柯這樣說,就說:
  「真有趣,我在和許多小草談著話啊。豈但草呢?來看,真有趣。你的眼睛也許不 會看到吧,我正在和蟻談話,戲阻其行列,或者向蝸牛招呼,且和許多的蟲類作著會話 呢。瑣屑的工作,正好利用來思考事情哩。」
  舅父說了又俯下頭去獨自微笑,既而又抬起頭來:
  「喂,安利柯,我的思想在天地間奔馳著,方才心雖停在草的行列與蝸牛士,現在 又跑到天邊去了。我蹲在這裡想寫的書中,不可不有《園生的教訓》一章。咿呀,書這 類東西,原不是我所要寫的……喂,安利柯,來,如果你要聽,我就告訴你吧。」
  「呃,」安利柯高興起來,從岩石跳下,跑到舅父那裡去。舅父坐在小路旁,說:
  「這小路中,我並未下種,卻有三四十種草,各得其所地生著。你看,這是狗尾草, 這是毛茛,這是蕢草。這些草只要拔去了就不會再生,除非風再從別處把種子吹來,那 是例外。
  「可是,很有一些倔強頑韌的傢伙,你看,這就是,這叫犬麥。還有,喏,那裡不 是有開著黃金色的花嗎?那就是夏水仙。這兩種東西的頑韌,真是了不起!無論怎樣報 除,也不中用,立刻就會發出芽來。暗,這裡面藏著一大教訓哩,聽啊!」
  舅父繼續說:
  「犬麥這傢伙執著力很強,不論是濕地沙地,或是岩石的裂縫,到處都會生根蔓延。 要想排除它,摘斷是不中用的,即使把它的正根拔去了,那許多小根仍會在深土及石縫 中生長。我曾用了鉤刀與草鋤想把那小蛇也似的根株去盡,終於沒有成功。因為只要有 一支根留下,那傢伙就會立刻抽芽長大。
  「還有這夏水仙,也是討厭不堪的傢伙。任你怎樣摘斷,它仍是坦然。因為這傢伙 有六個乃至二十個左右的圓錐形的球根散伏在地中。所謂圓錐形的球根,形狀恰如胡萊 菔。這樣形狀的根潛在地中,拔去它一二條,真無關痛癢,它立刻就恢復舊觀了。
  「夏水仙和那棵無花果下面的石刁相相似、石刁柏有許多種類。在那裡的是生活力 很強的一種,任你怎樣拔除,到了第二年,仍像對我們說『久違了』的樣子,管自抽芽 繁茂。我對這傢伙也束手無策,反而佩服起來。喏,安利柯,石刁柏真有所謂的金剛不 壞之力呢。我想到這裡不禁對它說:『活著吧,石刁柏啊,盡你的力!』
  「這犬麥、夏水仙、石刁柏,給予我們道德上的一大教訓。它們有著抵抗破滅的生 活力,這是因為根生得深,貯有潛在力的緣故。我們要戰勝人生的不幸,也非把知識的 根、感情的根伸長在深處不可。能夠這樣,即使遇到了暴風雨似的大不幸,我們仍然能 發揮新的力量,重新蘇生繁榮。根淺了就不行。用了淺薄的思想、浮面的感情去對付人 生,一旦不幸襲來,就難免一既不振了。
  「根深的植物不像根淺的植物能在一時吸收許多水分,但它能逐漸地些許些許地把 水分吸收了,潛藏在地底深處,故雖受烈日,也能出其潛力抵抗,決不至於枯死。
  「啊,安利柯,這關於植物的根的話,你將來年紀大了時想起來,大概也會覺得不 錯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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