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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 四月
春 一日
  今天四月一日了!像今天這樣的好時節,一年中沒有多少,不過三個月罷了。可萊 諦後天要和父親去迎接國王,叫我也去,這是我所喜歡的。聽說可萊諦的父親和國王相 識哩。又,就在那一天,母親說要領我到幼兒園去,這也是我所喜歡的。並且,「小石 匠」病已好了許多了。還有,昨晚先生走過我家門口,聽見他和父親這樣說:「他功課 很好,他功課很好。」
  加上今天是個很爽快溫暖的春日,從學校窗口看見青的天,含蕊的樹木,和家家敞 開的窗檻上擺著的新綠的盆花等。先生雖是一向沒有笑容的人,可是今天也很高興,額 上的皺紋幾乎已經看不出了,他就黑板上說明算術的時候,還講著笑話呢。一吸著窗外 來的新鮮空氣,就聞得出泥土和木葉的氣息,好像身已在鄉間了。先生當然也快活的。
  在先生接著課的時候,我們耳中聽見近處街上鐵匠打鐵聲,對門婦人安撫嬰孩睡熟 的兒歌聲,以及兵營裡的喇叭聲。連斯帶地也高興了。忽然間,鐵匠打得更響亮,婦人 也更大聲地唱了起來。先生停止授課,側了耳看著窗外,靜靜地說:
  「天晴,母親唱著歌,正直的男子都勞動著,孩子們學習著,——好一幅美麗的圖 畫啊!」
  散了課走到外面,大家都覺得很愉快。排好了隊把腳重重地踏著地面走,好像從此 有三四口假期似的,齊唱著歌兒。女先生們也很高興,戴赤羽的先生跟在小孩後面,自 己也像個小孩了。學生的父母彼此談笑。克洛西的母親的野菜籃中滿裝著董花,校門口 因之充滿了香氣。
  一到街上,母親依舊在候我了,我歡喜得不得了,跑近攏去,說:
  「啊!好快活!我為什麼這樣快活啊!」
  「這因為時節既好,而且心裡沒有虧心事的緣故!」母親說。 溫塔爾脫王 三日
  十點鐘的時候,父親見柴店裡的父子已在四角路口等我了,和我說:「他們已經來 了。安利柯!快迎接國王去!」
  我飛奔過去。可萊諦父子比往日更高興,我從沒有見過他們父子像今天這般相像。 那父親的上衣上掛著兩個紀念章和一個勳章,須捲得很整齊,須的兩端尖得同針一樣。
  國王定十點半到,我們就到車站去。可萊諦的父親吸著煙,搓著手說:
  「我從那六十六年的戰爭以後,還未曾見過陛下呢!已經十五年又六個月了。他先 三年在法蘭西,其次是在蒙脫維,然後回到意大利。我運氣不好,每次他駕臨市內,我 都不在這裡。」
  他把溫培爾脫王當做朋友稱呼,叫他「溫培爾脫君」,不住地說:
  「溫培爾脫君是十六師師長。溫培爾脫君那時不過二十二歲光景。溫培爾脫君總是 這樣騎著馬。」
  「十五年了呢!」柴店主人跨著步大聲說。「我誠心想再見見他。還是在他做親王 的時候見過他,一直到現在了。今番見他,他已經做了國王了。而且,我也變了,由軍 人變為柴店主人了。」說著自己笑了。
  「國王看見了,還認識父親嗎?」兒子問。
  「你太不知道了!那可未必。溫培爾脫君只是一個人,這裡不是像螞蟻一樣地大家 擠著嗎?並且他也不能一個一個地看見我們呀。」父親笑著說。
  車站附近的街路上已是人山人海,一隊兵士吹著喇叭通過。兩個警察騎著馬走過。 天晴著,光明充滿了大地。
  可萊諦的父親興高采烈地說:
  「真快樂啊!又看見師長了!啊!我也老了哩!記得那年六月二十四日——好像是 昨天的事:那時我負了革囊捐了搶走著,差不多快到前線了。溫培爾脫君率領了部下將 校走過,大炮的聲音已經遠遠地聽到,大家都說:『但願子彈不要中著殿下。』在敵兵 的槍口前面會和溫塔爾脫君那樣接近,我是萬料不到的。兩人之間,相隔不過四步遠呢。 那天天晴,天空像鏡一樣,但是很熱!——喂!讓我們進去看吧。」
  我們到了車站,那裡已擠滿了群眾,——馬車、警察、騎兵及擎著旗幟的團體。軍 樂隊奏著樂曲。可萊諦的父親用兩腕將塞滿在入口處的群眾分開,讓我們安全通過。群 眾波動著,都在我們後面跟來。可萊諦的父親眼向著有警察攔在那裡的地方:
  「跟我來!」他說著拉了我們的手進去,背靠著牆壁站著。
  警察走過來說:「不得立在這裡!」
  「我是屬於四十九聯隊四大隊的。」可萊諦的父親把勳章指給警察看。
  「那可以。」警察看著勳章說。
  「你們看,『四十九聯隊四大隊』,這一句話有著不可思議的力量哩!他原是我的 隊長,不可以靠近些看他嗎?那時和他靠得很近,今日也靠近些才好呢!」
  這時,待車室內外群集著紳士和將校,站門口整齊地停著一排馬車和穿紅服的馬伕。
  可萊諦問他父親,溫培爾脫親王在軍隊中可拿劍。父親說:
  「當然羅,劍是一刻不離手的。槍從右邊左邊別來,要靠劍去撥開的哩。真是可怕, 子彈像雨神發怒似的落下,像旋風似的向在密集的隊伍中或大炮之間襲來,一碰著人就 翻倒什麼騎兵呀、槍兵呀、步兵呀、射擊兵呀,統統混雜在一處,像百鬼夜行,什麼都 辨不清楚。這時,聽見有叫『殿下!殿下!』的聲音,原來敵兵已排齊了槍刺近來了。 我們一齊開槍,煙氣就立刻像雲似的四起,把周圍包住。稍停,煙散了,大地上滿橫著 死傷的兵立和馬。我回頭去看,見隊的中央,溫塔爾脫君騎了馬悠然地四處查察,鄭重 地說:『弟兄中有被害的嗎?』我們都興奮如狂,在他面前齊喊『萬歲!』啊!那種光 景,真是少有的!——呀!火車到了!」
  樂隊開始奏樂了,將校都向前擁進,群眾踮起腳來。一個警察說:
  「要停一會兒才下車呢,因為現在有人在那裡拜謁。」
  老可萊諦焦急得幾乎出神:
  「啊!追想起來,他那時的沉靜的風貌,到現在還如在眼前。不用說,他在有地震 有時疫的時候,也總是鎮靜著的。可是我屢次想到的,卻是那時他的沉靜的風貌。他雖 做了國王,大概總還不忘四十九聯隊的四大隊的。把舊時的部下集攏來,大家舉行一次 會餐,他必定是很歡喜的。他現在有將軍、紳士、大臣等伴侍,那時除了我們做兵士的 以外,什麼人都沒有。想和他談談哩,稍許談談也好!二十二歲的將軍!我們用了槍和 劍保護過的親王!我們的溫培爾脫君!從那年以後,有十五年不見了!——啊!那軍樂 的聲音把我的血都震得要沸騰了!」
  歡呼的聲音自四方起來,數干的帽子高高舉起了。著黑眼的四個紳士乘人最前列的 馬車。
  「就是那一個!」老可萊諦叫說,他好像失了神也似的站著。過了一會兒,才徐徐 地重新開口說:
  「呀!頭髮白了!」
  我們三人除了帽子,馬車徐徐地在群眾的歡呼聲中前進。我看那柴店主人時,他好 像全然換了一個人了,身體伸得長長的,臉色凝重而帶蒼白,柱子似的直立著。
  馬車行近我們,到了離那柱子一步的距離了。
  「萬歲!」群眾歡呼。
  「萬歲!」柴店主人在群眾歡呼以後,獨自叫喊。國王向他看,眼睛在他那三個勳 章上注視了一會。柴店主人忘了一切!
  「四十九聯隊四大隊!」他這樣叫。
  國王原已向了別處了的,重新回向我們,注視著老可萊諦,從馬車裡伸出手來。
  老可萊諦飛跑過去,緊握國王的手。馬車過去了,群眾擁攏來把我們擠散。老可萊 諦一時不見了。可是這不過是剎那間的事,稍過了一會兒,又看見他了。他喘著氣,眼 睛紅紅地,舉起手,在喊他兒子。兒子就跑近他去。
  「快!趁我手還熱著的時候!」他說著將手按在兒子臉上,「國王握過了我的手呢!」
  他夢也似的茫然目送那已走遠了的馬車,站在驚異地向他瞠視的群眾中。群眾紛紛 在說:「這人是在四十九聯隊四大隊待過的。」「他是軍人,和國王認識的。」「國王 還沒忘記他呢,所以向他伸出手來。」最後有一人高聲地說:「他把不知什麼的請願書 遞給了國王哩。」
  「不!」老可萊諦不覺回頭來說,「我並不提出什麼請願書。國王有用得到我的時 候,無論何時,我另外預備著可以貢獻的東西哩!」
  大家都張了眼看他。
  「那就是這熱血啊!」他自豪地說。 幼兒院四日
  昨日早餐後,母親依約帶了我到幼兒院去,因為要把潑來可西的妹子囑托給院長的 緣故。我還未曾到過幼兒院,那情形真是有趣。小孩共約二百人,男女都有。都是很小 很小的孩子。和他們相比,國民小學的學生也成了大人了。
  我們去的時候,小孩們正排成了二列進食堂去。食堂裡擺著兩列長秦,桌上樓有許 多小孔,孔上放著盛了飯和豆的黑色小盤,錫制的瓢擺在旁邊。他們進去的時候,有忙 亂了弄不清方向的,先生們過去帶領他們。其中有的走到一個位置旁,就以為是自己的 座位,停住了就用瓢去取食物。先生走來說:「再過去!」走了四步五步,又取一瓢食, 先生再來叫他往前走,等到了他自己的座位,他已經吃了半個人的食物了。先生們用盡 了力。整頓他們,開始祈禱,祈禱的時候,頭不許對著食物。他們心為食物所吸引,總 轉過頭來看後面。大家合著手,眼向著屋頂,心不在焉地述畢祈禱的話,才開始就食。 啊!那種可愛的模樣。真是少有!有拿了兩個瓢吃的,有用手吃的,還有將豆一粒一粒 地裝人口袋裡去的,用小圍裙將豆包了捏得漿糊樣的。有的看著蒼蠅飛,有的因為旁邊 的孩子咳嗽把食物噴在桌上,竟一口不吃。室中好像是養著雞和鳥的園庭,真是可愛。 小小的孩子都用了紅的綠的青的絲帶結著發,排成二列坐著,真好看哩!一位先生向著 一列坐著的八個小孩問:「米是從哪裡來的!」八個人一邊嚼著食物,一邊齊聲說: 「從水裡來的。」向他們說「舉手!」許多小小的白手一齊舉起來,閃閃地好像白蝴蝶。
  這以後,是出去休息。在走出食堂以前,大家照例各取掛在壁間的小食盒。一等走 出食堂,就四方散開,各從盒中把麵包呀、牛油小塊呀、煮熟的蛋呀、小蘋果呀、熟豌 豆呀、雞肉呀取出。一霎時,庭間到處都是麵包屑,像給小鳥喂餌似的。他們有種種可 笑的吃法:有的像兔、貓或鼠樣地嚼嘗或吸著,有的把飯塗抹在胸間,有的用小拳把牛 油捏糊了,像乳汁似的滴在袖子裡,自己仍不覺得。還有許多小孩把銜著蘋果或麵包的 小孩像狗似的追趕著。又有三個小孩用草莖在蛋殼中挖掘,說要發掘寶貝哩。後來把蛋 的一半傾在地上,再一粒粒地抬起,好像拾珍珠似的。小孩之中,只要有一人拿著什麼 好東西,大家就把他圍住了。窺探他的食盒。一個拿著糖的小孩旁邊,圍著二十多個人, 並在卿卿我我地說個不休;有的要地抹些在自己的麵包上,也有只求用指去嘗一點的。
  母親走到庭裡,一個個地去撫摸他們。於是大家就圍集在母親身旁,要求接吻,都 像望三層樓似的把頭仰了,目中呀呀做聲,情形似在索乳。有想將已吃過的橘子送與母 親的,有剝了小麵包的皮給母親的。一個女孩拿了一片樹葉來,另外一個很鄭重地把食 指伸到母親前面,原來指上有一個小得不十分看得出的病,據說是昨晚在燭上燙傷的。 又有拿了小蟲呀、破的軟木塞子呀、襯衫的紐扣呀、小花呀等類的東西,很鄭重地來給 母親看。一個頭上縛著繃帶的小孩,說有話對母親說,不知說了些什麼。還有一個請母 親伏倒頭去,把口附著母親的耳朵,輕輕地說「我的父親是做刷帚的哩。」
  事件這裡那裡地發生,先生們走來走去照料他們。有因解不開手帕的結子哭的,有 兩人因了奪半個蘋果相鬧的,有和椅子一起翻倒了爬不起來而哭著的。
  將回來的時候,母親把他們裡面的三四個各抱了一會兒。干是大家就從四面集來, 臉上滿塗了蛋黃或是橘子汁,圍著求抱。一個拉牢了母親的手,一個拉牢了母親的指頭, 說要看指上的戒指。還有來扳表鏈的,扭頭髮的。
  「當心被他們弄破衣服!」先生說。
  可是,母親毫不管衣服的損壞,將他們拉近了接吻、他們越加集攏來了,在身旁的 張了手想爬上身去,在遠一點的掙扎著擠近來並且齊聲叫喊:
  「再會!再會!」
  母親終於逃出了庭間了。小孩們追到柵欄旁,臉擋住了柵縫,把小手伸出,紛紛地 遞出麵包呀、蘋果片呀、牛油塊呀等東西來。一齊叫說:
  「再會,再會!明天再來,再請過來!」
  母親又去摸他們花朵似的小手,到了街上的時候,身上已染病了麵包屑及許多油跡, 衣服也皺得不成樣子了。她手裡握滿了花,眼睛閃著淚光,仍很快活。耳中遠遠地還聽 見鳥叫似的聲音:
  「再會!再會!再請過來!夫人!」 體操 五日
  連日都是好天氣,我們停止了室內體操,在校庭中做器械體操。
  昨天,卡隆到校長室裡去的時候,耐利的母親——那個著黑衣服的白色的婦人—— 也在那裡。要想請求免除耐利的器械體操。她好像很難開口的樣子,撫著兒子的頭說:
  「因為這孩子是不能做那樣的事的。」
  耐利卻似乎以不加入器械體操為可恥,不肯承認這話。他說:
  「母親!不要緊,我能夠的。」
  母親憐憫地默視著兒子,過了一會兒,躊躇地說:「恐怕別人……」話未說完就止 住了。大概她想說,「恐怕別人嘲弄你,很不放心。」
  耐利攔住話頭說:「他們不會怎麼的,——並且有卡隆在一處呢!只要有卡隆在, 誰都不會笑我的。」
  耐利到底加入器械體操了。那個曾在格裡波底將軍部下的頸上有傷痕的先生,領我 們到那有垂直柱的地方。今天要攀到柱的頂上,在頂上的平台上直立。代洛西與可萊諦 都猴子似的上去了。沒來可西也敏捷地登上了,他那到膝的長上衣有些妨礙,他卻毫不 為意,竟上去了。大家都想笑他,他只反覆地說他那平日的口頭禪:「對不住,對不住!」 斯帶地上去的時候,臉紅得像火雞,咬緊嘴唇,一口氣登上。諾琵斯立在平台上,像帝 王似的驕傲顧盼著。華梯尼著了新制的有水色條紋的運動服,可是中途卻溜下來了兩次。
  為要想攀登容易些,大家手裡擦著樹膠。預備了樹膠來賣的不用說是那商人卡洛斐 了。他把樹膠弄成了粉,裝入紙袋,每袋賣一銅圓,賺得許多錢。
  輪到卡隆了。他若無其事地一邊口裡嚼著麵包,一邊輕捷地攀登。我想,他即使再 帶了一個人,也可以上去的。他真有小牛樣的力氣呢。
  卡隆的後面就是耐利。他用瘦削的手臂抱住直柱的時候,許多人都笑了起來。卡隆 把粗壯的手叉在胸前,向笑的人盯視,氣勢洶洶地好像在說:「當心挨打!」大家都止 了笑。耐利開始向上爬,幾乎拼了命,顏色發紫了,呼吸急促了,汗雨也似的從額上流 下。先生說:「下來吧。」他仍不下退,無論如何想掙扎上去。我很替他擔心,怕他中 途墜落。啊!如果我成了耐利樣的人,將會怎樣呢?母親看見了這光景,心裡將怎樣啊! 一想到此,愈覺得耐利可憐,恨不得從下面推他一把。
  「上來!上來!耐利!用力!只一步了!用力!」卡隆與代洛西、可榮諦齊聲喊。 耐利吁吁地喘著,用盡了力,爬到離平台二英尺光景了。
  「好!再一步!用力!」大家喊。耐利已攀住平台了,大家都拍手。先生說:「爬 上了!好!可以了。下來吧。」
  可是耐利想和別人一樣,爬到平台上去。又掙扎了一會兒,才用臂肘靠住了平台, 以後就很容易地移上膝頭,又伸上了腳,結本居然直立在平台上了。他喘著,微笑著, 俯視我們。
  我們又拍起手來。耐利向街上看,我也向那方向回過頭去,忽然見他母親正在籬外 低了頭不敢仰視哩。母親把頭抬起來了,耐利也下來了,我們大聲喝彩。耐刮臉紅如桃, 眼睛閃爍發光,他似乎不像從前的耐利了。
  散學的時候,耐利的母親來接兒子,她抱住了兒子很擔心地問:「怎麼樣了?」兒 子的朋友都齊聲回答說:
  「做得很好呢!同我們一樣地上去了——耐利很能幹哩——很勇敢哩——一些都不 比別人差。」
  這時他母親的快活真是了不得。她想說些道謝的話,可是嘴裡說不出來。和其中三 四人握了手,又親睦地將手在卡隆的肩頭撫了一會兒,領了兒子去了。我們目送他們母 子二人很快樂地談著回去。 父親的先生 十三日
  昨天父親帶我去旅行,真快樂啊!那是這樣一回事:
  前天晚餐時,父親正看著報紙,忽然吃驚地說:哪呀!我以為二十年前就死去了! 我國民小學一年級的克洛賽諦先生還活著,今年八十四歲了!他做了六十年教員,教育 部大臣現在給予勳章。六——十——年呢!你想!並且據說兩年前還在學校教書啊!可 憐的克洛賽諦先生!他住在從這裡乘火車去一小時可到的孔特甫地方。安利柯!明天大 家去拜望他吧。」
  當夜,父親只說那位先生的事。——因為看見舊時先生的名字,把各種小兒時代的 事,從前的朋友,死去了的祖母,都也記憶了起來。父親說:
  「克洛賽諦先生教我的時候,正四十歲。他的狀貌至今還記憶著,是個身材矮小, 腰向前稍屈,眼睛炯炯有光,把須修剃得很光的先生。他雖嚴格,卻是很好的先生,愛 我們如子弟,常寬恕我們的過失。他原是農人家的兒子,因為自己用功,後來做了教員。 真是上等的人哩!我母親很佩服他,父親也和他要好得和朋友一樣。他不知怎麼住到近 處來了7現在即使見了面,恐怕也不認識了。但是不要緊,我是認識他的。已經四十四年 不曾相見了,四十四年了哩!安利柯!明天去吧!」
  昨天早晨九點鐘,我們坐了火車去。原想叫卡隆同去,他因為母親病了,終於不能 同去。天氣很好,原野一片綠色,雜花滿樹,火車經過,空氣也噴噴地髮香。父親很愉 快地望著窗外,一面用手勾住我的頭頸,像和朋友談話似的和我說:
  「啊!克洛賽諦先生!除了我父親以外,先生是最初愛我和為我操心的人了。先生 對於我的種種教訓,我現在還記著。因了不好的行為受了先生的叱罵,悲哀地回家的光 景,我現在還記得。先生的手很粗大,那時先生的神情都像在我眼前哩:他總是靜靜地 進了教室,把手杖放在屋角,把外套掛在衣鉤上;無論哪天,態度都是一樣,總是很真 誠很熱心,什麼事情都用了全副精神;從開學那天起,一直這樣。我現在的耳朵裡,還 像有先生的話聲:『勃諦尼啊!動諦尼附!要把食指和中指這樣地握住筆桿的啊!』已 經四十四年了,先生恐怕也和前不同了吧。」
  到了孔特甫,我們去探聽先生的住所,立刻就探聽到了。原來在那裡誰都認識先生。
  我們出了街市,折向那籬間有花的小路。
  父親默然地似乎在沉思往事,時時微笑著搖著頭。
  突然,父親站住了說:「這就是他!一定是他!」我一看,小路的那邊來了一個帶 大麥稈帽的白髮老人,正拄了手杖走下坡來,腳似乎有點蹺,手在顫抖。
  「果然是他!」父親反覆說,急步走上前去。到了老人面前,老人也站住了向父親 注視。老人面上還有紅彩,眼中露著光輝。父親脫了帽子:
  「你就是平善左·克洛賽諦先生嗎?」
  老人也把帽子去了,用顫動而粗大的聲音回答說;「是的。」
  「啊!那麼……」父親握了先生的手。「對不起,我是從前受教于先生的學生。先 生好嗎?今天專從丘林來拜望您的。」
  老人驚異地注視著父親!
  「真難為你!我不知道你是哪時候的學生?對不起!你名字是——」
  父親把亞爾培脫·動諦尼的姓名和曾在什麼時候什麼地方的學校說明了,又說: 「難怪先生記不起來。但是我總記得先生的。」
  老人垂了頭沉思了一會兒,把父親的名字念了三四遍,父親只是微笑地看著先生。
  老人忽然抬起頭來,眼睛張得大大的,徐徐地說:
  「亞爾培脫·勃諦尼?技師勃諦尼君的兒子?曾經住在配寨·代拉·孔沙拉泰,是 嗎?」
  「是的。」父親說著伸出手去。
  「原來這樣!真對不起!」老人跨近一步抱住父親,那白髮正垂在父親的發上。父 親把自己的頰貼住了先生的頸。
  「請跟我到這邊來!」老人說著移步向自己的住所走去。不久,我們走到小屋前面 的一個花園裡。老人開了自己的房門,引我們進去。四壁粉得雪白,室的一角擺著小床, 別一角排著桌子和書架,四張椅子。壁上掛著舊地圖。室中充滿蘋果的香氣。
  「勃諦尼君!」先生注視著受著日光的地板說。「啊!我還很記得呢!你母親是個 很好的人。你在一年級的時候坐在窗口左側的位置上。慢點!是了,是了!你那鬈曲的 頭髮還如在眼前哩!」
  先生又追憶了一會兒;
  「你曾是個活潑的孩子,非常活潑。不是嗎?在二年級那一年,曾患過喉痛病,回 到學校來的時候非常消瘦,裹著圍巾。到現在已四十年了,居然還不忘記我,真難得! 舊學生來訪我的很多,其中有做了大住的,做牧師的也有好幾個,此外,還有許多已成 了紳士。」
  先生問了父親的職業,又說:「我真快活!謝謝你!近來已經不大有人來訪問我了, 你恐怕是最後的一個了!」
  「哪裡!你還康健呢!請不要說這樣的話!」父親說。
  「不,不!你看!手這樣顫動呢!這是很不好的。三年前患了這毛病,那時還在學 校就職,最初也不注意,總以為就會痊癒的,不料竟漸漸重起來,終於宇都不能寫了。 啊!那一天,我從做教師以來第一次把墨水落在學生的筆記簿上的那一天,真是裂胸似 的難過啊!雖然這樣,總還暫時支持著。後來真的盡了力,在做教師的第六十年,和我 的學校,我的學生,我的事業分別了,真難過啊!在最後授課的那天,學生一直送我到 了家裡,還戀戀不捨。我悲哀之極,以為我的生涯從此完了!不幸,妻適在前一年亡故, 一個獨子,不久也跟著死了,現在只有兩個做農夫的孫子。我靠了些許的養老金,終目 不做事情。日子長長地,好像竟是不會夜!我現在的工作,每日只是重讀以前學校裡的 書,或是翻讀日記,或是閱讀別人送給我的書。在這裡呢。」說著指書架,「這是我的 記錄,我的全生涯都在蟲面。除此以外,我沒有留在世界上的東西了!」
  說到這裡,先生突然帶著快樂的調子說:「是的!嚇了你一跳吧!勃諦尼君!」說 著走到書桌旁把那長抽屜打開。其中有許多紙束,都用細細的繩縛著。上面一一記著年 月。翻尋了好一會兒,取了一束打開,翻出一張黃色的紙來,遞給父親。這是四十年前 父親的成績。
  紙的頂上,記著「聽寫,一八三八年四月三叉,亞爾培脫·勃諦尼」等字樣。父親 帶笑讀著這寫著小孩筆跡的紙片,眼中浮出淚來。我立起來問是什麼,父親一手抱住了 我說:
  「你看這紙!這是母親給我修改過的。母親常替我這樣修改,最後一行全是母親給 我寫的。我疲勞了睡著在那裡的時候,母親仿了我向筆跡替我寫的。」父親說了在紙上 接吻。
  先生又拿出另一束紙來。
  「你看!這是我的紀念品。每學年,我把每個學生的成績各取一紙這樣留著。其中 記有月日,是依了順序排列的。打開來一一翻閱,就追憶起許多的事情來,好像我回復 到那時的光景了。啊!已有許多年了,把眼睛一閉攏,就像有許多的孩子,許多的班級 在面前。那些孩子,有的已經死去了吧,許多孩子的事情,我都記得,像最好的和最壞 的,記得格外明白,使我快樂的孩子,使我傷心的孩子,尤其不會忘記。許多孩子之中, 很有壞的哩!但是,我好像在別一世界,無論壞的好的,我都同樣地愛他們。」
  先生說了重新坐下,握住我的手。
  「怎樣?還記得我那時的惡作劇嗎!」父親笑著說。
  「你嗎?」老人也笑了。「不,不記得什麼了。你原也算是淘氣的。不過,你是個 伶俐的孩子,並且與年齡相比,也大得快了一點。記得你母親很愛你哩。這姑且不提, 啊!今天你來得很難得,謝謝你!難為你在繁忙中還能來看我這表老的苦教師!」
  「克洛賽諦先生!」父親用很高興的聲音說,「我還記得母親第一次領我到學校裡 去的光景。母親和我離開兩點鐘之久,那是第一回。母親將我從自己手裡交給別人,覺 得似乎母子就從此分離了,心裡很是悲哀,我也很是難過。我在窗上和母親說再會的時 候,眼中充滿了淚水。這時先生用手招呼我,先生那時的姿勢,臉色,都好像洞悉了母 親的心情似的。先生那時的眼色,好像在說『不要緊!』我看了那時先生的神情,就明 白知道先生是保護我的,饒恕我的。先生那時的樣子,我不會忘記,永遠刻在我心裡了。 今天把我從丘林拉到此地來的就是這個記憶。因為要想在四十四年後的今天再見見先生, 向先生道謝,所以來的。」
  先生不做聲,只用那顫抖著的手撫摸我的頭。那手從頭頂移到額側,又移到肩上。
  父親環視室內。粗糙的牆壁,粗製的臥榻,些許麵包,窗間擱著小小的油壺。父親 見了這些,似乎在說:「啊!可憐的先生!勤勞了六十年,所得的報酬只是這些嗎?」
  老先生自己卻很滿足。他高高興興地和父親談著我家裡的事,還有從前的先生們和 父親同學們的情形,話說不完。父親想攔住先生的話頭,請他同到街上去吃午餐。先生 只一味說謝謝,似乎遲疑不決。父親執了先生的手,催促他去。先生於是說:
  「但是,我怎麼吃東西呢!手這樣顫動,恐怕妨害別人呢!」
  「先生!我會幫助你的。」
  先生見父親這樣說,也就應允了,微笑著搖著頭。
  「今天好天氣啊!」老人一邊關門一邊說,「真是好天氣。勃諦尼君!我一生不會 忘了今天這一天呢!」
  父親攙著先生,先生攜了我的手一同下坡。途中遇見攜手走著的兩個赤腳的少女, 又遇見坦草的男孩子。據先生說,那是三年級的學生,午前在牧場或田野勞作,飯後才 到學校裡去。時候已經正午,我們進了街上的餐館,三人圍坐著大食桌進午餐。
  先生很快樂,可是因快樂的緣故,手愈加顫動,幾乎不能吃東西了。父親代他割肉, 代他切麵包,代他把鹽加在盤子裡。場是用玻璃杯盛了捧著歡的,可是仍還是軋軋地與 牙齒相碰呢。先生不斷地談說,什麼青年時代讀過的書呀,現在社會上的新聞呀,自己 被先輩稱揚過的事呀,現代的制度呀,種種都說。他微紅了臉,少年人似的快樂笑談。 父親也微笑著看著先生,那神情和平日在家裡一面想著事情一面注視著我的時候一樣。
  先生打翻了酒,父親立起來用食巾替他拭乾。先生笑了說:「呼呀!鄧呀!真對不 起你!」後來,先生用了那顫動著的手舉起杯來,鄭重地說:
  「技師!為了祝你和孩子的健康,為了對你母親的紀念,乾了這杯!」
  「先生!祝你健康!」父親回答,握了先生的手。在屋角裡的餐館主人和侍者們都 向我們看。他們見了這師生的情愛,似乎也很感動。
  兩點鐘以後,我們出了餐館。先生說要送我們到車站,父親又去攙他。先生仍攜著 我的手,我幫先生拄著手杖走。街上行人有的站定了看我們。本地人都認識先生,和他 招呼。
  在街上走著。前面窗口傳出小孩的讀書聲來。老人站住了悲哀地說:
  「勃諦尼君!這最使我傷心!一聽到學生的讀書聲,就想到我已不在學校,另有別 人代我在那裡,不覺悲傷起來了!那,那是我六十年來聽熟了的音樂,我非常歡喜的。 我好像已和家族分離,成了一個小孩都沒有了的人了!」
  「不,先生!」父親說著一邊向前走。「先生有許多孩子呢!那許多孩子散佈在世 界上,和我一樣都記憶著先生呢!」
  先生悲傷地說:
  「不,不!我沒有學校沒有孩子了!沒有孩子是不能生存的。我的末日大約就到了 吧!」
  「請不要說這樣的話!先生已做過許多好事,把一生用在很高尚的事情上了!」
  老先生把那白髮的頭靠在父親肩上,又把我的手緊緊握住。到車站時,火車快要開 了。
  「再會!先生!」父親在老人頓上接吻告別。
  「再會!謝謝你!再會!』寧人用顫動著的兩手捧住了父親的一隻手貼在胸前。
  我和老先生接吻時,老先生的臉上已滿是眼淚了。
  父親把我先推火車內。車要開動的時候,從老人的手中取過手杖,把自己執著的鑲 著銀頭刻有自己名氏的華美的手杖給了老人:
  「請取了這個,當做我的紀念!」
  老人正想推辭,父親已跳入車裡,把車門關了。
  「再會!先生!」父親說。
  「再會!你給我這窮老人以慰藉了!願上帝保佑你!」先生在車將動時說。
  「再見吧!」父親說。
  先生搖著頭,好像在說:「恐不能再見哩!」
  「可以再見的,再見吧!」父親反覆說。
  先生把顫著的手高高地舉起,指著天:
  「在那上面!」
  先生的形影,就在那擎著手的瞬間不見了。 痊癒 二十日
  和父親作了快樂的旅行回來,十天之中,竟不能見天地,這真是做夢也料不到的事 情。我在這幾天內,病得幾乎沒有命了。只蒙睛地記得母親曾暖泣,父親曾臉色蒼白地 守著我,雪爾維姊姊和弟弟低產談著。戴眼鏡的醫生守在床前,向我說著什麼,但我全 不明白。只差一些,我已要和這世永別了。其中有三四天什麼都茫然,像在做黑暗苦痛 的夢!記得我二年級時的女先生曾到床前,把手帕掩住了口咳嗽。我的先生曾彎下上身 和我接吻,我臉上被須觸著覺得痛。克洛西的紅髮,代洛西的金髮,以及著黑上衣的格 拉勃利亞少年,都好像在雲霧中。卡隆曾拿著一個帶葉的夏橘來贈我,他因母親有病, 記得立刻回去了。
  等得從長夢中醒來,神志清了,見父親母親在微笑,雪爾維姊姊在低聲唱歌,我才 知道自己的病已大好了。啊!真是可悲的噩夢啊!
  從此以後每日轉好。等「小石匠」來裝兔臉給我看,我才開笑臉。那孩子從病以後, 臉孔長了許多,兔臉比以前似乎裝得更像了。可萊諦也來了,卡洛斐來時,把他正在經 營的小刀的彩票送了我兩條。昨天我睡著的時候,潑來可西來,據說將我的手在自己的 頰上觸了一下就去了。他是從鐵工場來的,臉上泊著煤炭,我軸上也因而留下了黑跡。 我醒來見著很是快活。
  幾天之間樹葉又綠了許多。從窗口望去,見孩子們都挾了書到學校去,我真是羨煞! 我也快要回到學校裡去了,我想快些見到全體同學,看看自己的座位,學校的庭院,以 及街市的光景,聽聽在我生病期內發生的新聞,翻閱翻閱筆記簿和書籍。都好像已有一 年不見了哩。可憐我母親已瘦得蒼白了!父親也很疲勞!來望我的親切的朋友們都跑近 來和我接吻。啊!一想到將來有和這許多朋友別開的時候,我就悲傷起來。我大約是可 以和代洛西一同升學的,其餘的朋友怎樣呢?五年級完了以後就大家別離,從此以後不 能再相會了吧!遇到疾病的時候,也不能再在床前看見他們了吧!——卡隆、潑來可西、 可萊諦,都是很親切很要好的朋友。——可是都不長久! 勞動者中有朋友 十日
  安利柯!為什麼「不長久」呢?你五年級畢了業升了中學,他們入勞動界去。幾年 之中,彼此都在同一市內,為什麼不能相見呢?你即使進了高等學校或大學,不可以到 工場裡去訪問他們嗎?在工場中與舊友相見,是多麼快樂的事啊!
  無論在什麼地方,你都可以去訪問可萊諦和潑來可西的,都可以到他們那裡去學習 種種事情的。怎樣?倘若你和他們不繼續交際,那麼,你將來就要不能得著這樣的友人 ——和自己階級不同的友人。到那時候,你就只能在一階級中生活了。只在一階級中交 際的人,恰和只讀一冊書籍的學生一樣。
  所以,要決心和這些朋友永遠繼續交際啊!並且,從現在起,就要注意了多和勞動 者的子弟交遊。上流社會好像將校,下流社會是兵士。社會和軍隊一樣,兵士並不比將 校賤。貴賤在能力,並不在於俸錢;在勇氣,並不在階級。倫理,兵士與勞動者正唯其 受的報酬少,就愈可貴。所以,你在朋友之中應該特別敬愛勞動者的兒子,對於他們父 母的勞力與犧牲,應該表示尊敬,不應只著眼於財產和階級的高下。以財產和階級的高 下來分別人,是一種鄙賤的心情。救濟我國的神聖的血液,是從工場、田園的勞動者的 脈管中流出來的。要愛卡隆、可萊諦、潑來可西、「小石匠」啊!他們的胸裡宿著高尚 的靈魂哩!將來命運無論怎樣又動,決不要忘了這少年時代的友誼:從今天就須這樣自 誓。再過四十年到車站時,如果見卡隆臉上墨黑,穿著司機的農服,你即使做著貴族院 議員,也應立刻跑到車頭上去,將手旬在他的頸上。我相信你一定會這樣的。
               —父親—— 卡隆的母親 十八日
  回到學校裡,我最初聽見的是一個惡消息,卡隆因母親大病,缺課好幾天了。終於, 他母親於前星期六那天死了。昨天早晨我們一走進教室,先生對我們說;
  「卡隆遭遇了莫大的不幸!死去了母親!他明天大約要回到學校裡來的,望你們大 家同情他的苦痛。他進教室來的時候,要親切丁寧地招呼他,安慰他,不許說戲言或向 他笑!」
  今天早晨,卡隆略遲了一刻來校。我見了他,心裡好像被什麼塞住了。他臉孔瘦削, 眼睛紅紅的,兩腳顫悸著,似乎自己生了一個月大病的樣子。全身換了黑眼,差不多一 眼認不出他是卡隆來。同學都屏了氣向他注視。他進了教室,似乎記到母親每日來接他, 從椅子背後看他,種種的注意他的情形,忍不住就哭了起來。先生攜他過去,將他貼在 胸前:
  「哭吧!哭吧!苦孩子!但是不要灰心!你母親已不在這世界了,但是仍在照顧你, 仍在愛你,仍在你身旁呢。你有時會和母親相見的,因為你有著和母親一樣的真正的精 神。啊!你要自己珍重啊!」
  先生說完,領他坐在我旁邊的位上。我不忍看卡隆的面孔。卡隆取出自己的筆記簿 和久已不翻的書來看,翻到前次母親送他來的時候折著做記號的地方,又掩面哭泣起來。 先生向我們使眼色,暫時不去理他,管自上課。我想對卡隆說句話,可是不知說什麼好, 只將手搭在卡隆肩上,低聲地這樣說:
  「卡隆!不要哭了!啊!」
  卡隆不回答,把頭伏倒在桌上,用手按著我的肩。散課以後,大家都沉默著恭敬地 集在他周圍。我看見我母親來了,就跑過去想求撫抱。母親將我推開,只是看著卡隆。 我莫名其妙,及見卡隆獨自站在那裡默不做聲,悲哀地看著我,那神情好像在說:
  「你有母親來抱你,我已不能夠了!你有母親,我已沒有了!」
  我才悟到母親推開我的緣故,就不待母親攜我,自己出去了。 寇塞貝·馬志尼 十九日
  今天早晨,卡隆仍臉色蒼白,眼睛紅腫。我們堆在他桌上作為唁禮的物品,他也不 顧。先生另外拿了一本書來,說是預備念給卡隆聽的。他先通知我們說:明天要授予勳 章給前次在濮河救起小孩的少年,午後一時,大家到市政所去參觀,星期一就做一篇參 觀記當做這月的每月例話。通告畢,又向著那裡著頭的卡隆說:
  「卡隆!今天請忍住悲痛,和大家一同把我講的話用筆記下來。」
  我們都捏起筆來,先生就開始講:
  「寇塞貝·馬志尼,一八零五年生於熱那亞,一八七二年死於辟沙。他是個偉大的 愛國者,大文豪,又是意大利改革的先驅者。他為愛國精神所驅,四十年中和貧苦奮鬥, 甘受放逐迫害,寧願為亡命者,不肯變更自己的主義和決心。他非常敬愛母親,將自己 高尚純潔的精神全歸功於母親的感化。他有一個知友喪了母親,不勝哀痛,他寫一封信 去慰唁。下面就是他書中的原文:
  「朋友!你這世已不能再見你的母親了。這實是可戰慄的事。我目前不忍看見你, 因為你現在正在誰都難免而且非超越不可的神聖的悲哀之中。『悲哀非超越不可,』你 瞭解我這話嗎?在悲哀的一面,有不能改善我們的精神而反使之陷於柔弱卑屈的東西。 我們對於悲哀的這一部分,當戰勝而超越它。悲哀的別一面,有著使我們精神高尚偉大 的東西。這部分是應該永遠保存,決不可棄去的。在這世界中最可愛的莫過於母親,在 這世界所給你的無論是悲哀或是喜悅之中,你都不會忘了你的母親吧。但是,你要紀念 母親,敬愛的母親,哀痛母親的死,不可辜負你母親的心。啊!朋友!試聽我言!死這 東西是不存在的。這是空無所有,連瞭解都不可能的東西。生是生,是依從生命的法則 的。而生命的法則就是進步。你昨天在這世有母親,你今天隨處有天使。凡是善良的東 西,都有加增的能力,這世的生命永不消滅。你母親的愛不也是這樣嗎?你母親要比以 前更愛你啊!因此之故,你對於母親,也就有比前更重的責任了。你在他界能否和母親 相會,完全要看你自己的行為怎樣。所以,應因了愛慕母親的心情,更改善自己,以安 慰母親的靈魂。以後你無論做什麼事,常須自己反省:『這是否母親所喜的?』母親的 死去,實替你在這世界上遺留了一個守護神。你以後一生的行事,都非和這守護神商量 不可。要剛毅!要勇敢!和失望與憂愁奮鬥!在大苦惱之中維持精神的平靜!因為這是 母親所喜的。」
  先生再繼續著說:
  「卡隆!要剛毅!要平靜!這是你母親所喜的。懂了嗎?」
  卡隆點頭,大粒的淚珠籟籟地落下在手背上、筆記簿上和桌上。 少年受勳章(每月例話)
  午後一點鐘,先生領我們到市政所去,參觀把勳章授予前次在濮河救起小孩的少年。
  大門上飄著大大的國旗。我們走進中庭,那裡已是人山人海。前面擺著用紅色桌布 罩了的桌子,桌子上放著書件。後面是市長和議員的席次,有許多華美的椅子。著青背 心穿白襪子的贊禮的儐相就在那裡。再右邊是一大隊掛勳章的警察,稅關的官員都在這 旁邊。這對面排著許多盛裝的消防隊,還有許多騎兵、步兵、炮兵和在鄉軍人。其他紳 士呀、一般人民呀、婦女呀、小孩呀,都圍集在這周圍。我們和別校的學生並集在一角, 旁有一群從十歲到十八歲光景的少年,談著笑著。據說這是今天受勳章的少年的朋友, 特從故鄉來到會的。市政所的人員多在窗口下望,圖書館的走廊上也有許多人靠著欄杆 觀看。大門的樓上,滿滿地集著小學校的女學生和面上有青面罩的女會員。情形正像一 個劇場,大家高興地談說,時時向有紅氈的桌子的地方望,看有誰出來沒有。樂隊在廊 下一角靜奏樂曲,目光明亮地射在高牆上。
  忽然,拍手聲四起,從庭中,從窗口,從廊下。
  我踢起腳來望。見在紅桌子後面的人們已分為左右兩排,另外來了一個男子和一個 女子,男子攜了一個少年的手。
  這少年就是那救助朋友的勇敢的少年。那男子是他的父親,原是一個做石工的,今 天打扮得很整齊。女人是他的母親,小小的身材,白皮膚,穿著黑服。少年也是白皮膚, 衣服是鼠色的。
  三人見了這許多人,聽了這許多拍手聲,只是站著不動,眼睛也不向別處看,使相 領他們到桌子的右旁。
  過了一會兒,拍手聲又起了。少年望望窗口,又望望女會員所居的廊下,好像不知 自己在什麼地方。少年面貌略像可萊諦,只是面色比可菜諦紅些。他父母注視著桌上。
  這時候,在我們旁邊的少年的鄉友接連地向少年招手。或是輕輕地喚著「平!平! 平諾脫!」要引起少年的注意。少年好像聽見了,向著他們看,在帽子下面露出笑影來。
  隔不了一會兒,守衛把秩序整頓了,市長和許多紳士一齊進來。
  市長穿了純白的衣服,圍著三色的肩衣。他站到桌子前,其餘的紳士都在他兩旁或 背後就坐。
  樂隊停止奏樂,因市長的號令,滿場肅靜了。
  市長於是開始演說。開頭大概敘說少年的功績,不甚聽得清楚。後來聲音漸高,語 音遍佈全場,一句都不會漏了:
  「這少年在河岸上見自己的朋友將要沉下去,就毫不猶豫地脫去衣服,跳入水去救 他。旁邊的孩子們想攔住他,說:『你也要同他一起沉下去哩!』他不置辯躍入水去。 河水正漲滿,連大人下去也不免危險。他盡了力和急流奮鬥,竟把快在水底淹死的友人 撈著了,提了他浮上水面,幾次險遭沉沒,終於鼓著勇氣游到岸邊。那種堅忍和決死的 精神,幾乎不像是少年的行徑,竟是大人救自己愛兒的情景。上帝鑒於這少年的勇敢行 為,就助他成功,使他將快要死的友人從死亡中救出,更因了別人的助力,終於更生了。 事後,他若無其事地回到家裡,淡淡地把經過報告家人知道。
  「諸君!勇敢在大人已是難能可貴的美德,至於在沒有名利之念的小孩,在體力怯 弱,無論做什麼都非有十分熱心不可的小孩,在並無何等的義務責任,即使不做什麼, 只要能瞭解人所說的,不忘人的恩惠,已足受人愛悅的小孩,勇敢的行為真是神聖之至 的了。諸君!我不再說什麼了!我對於這樣高尚的行為,不願再加無謂的贊語!現在諸 君的面前,就立著那高尚勇敢的少年!軍人諸君啊!請以弟弟待他!做母親的女太太啊! 請和自己兒子一樣地替他祝福!小孩們啊!請記憶他的名字,將他的樣子雕刻在心裡, 永久勿忘!請過來!少年!我現在以意大利國王的名義,授這勳章給你!」
  市長就桌上取了勳章,替少年掛在胸前,又拖了他接吻。母親把手擋了兩眼,父親 把下頷垂在胸口。
  市長和少年的父母握手,將用絲帶束著的獎狀遞給母親。又向那少年說:
  「今天是你最榮譽的日子,在父母是最幸福的日子。請你終生不要忘記今天,走上 你德義與名譽的路程!再會!」
  市長說了退去。樂隊又奏起樂來。我們以為儀式就此完畢了。這時,從消防隊中走 出一個八九歲的男孩子來,跑近那受勳章的少年,投入他張開的雙臂。
  拍手聲又起來了。那是在濮河被救起的小孩,這次來是為表示感謝再生之恩的。被 救的小孩與恩人接了吻。兩個少年攜了手,父母跟在他們後面,勉強從人群中擠向大門。 警察、小孩、軍人、婦女都面向一方,髒起了腳想看看這少年。靠近他的人有的去撫他 的手。他們在學生的隊伍旁通過時,學生都把帽子高高地舉在空中搖動。和少年同鄉里 的孩子們都紛紛地前去握住少年的臂,或是拉住他的上衣,狂叫「平!乎!萬歲!平君 萬歲!」少年通過我的身旁。我見他臉上帶著紅暈,似乎很歡悅。勳章上附有紅白綠三 色的絲帶。那做父親的用顫顫的手在抹鬍鬚,在窗口及廊下的人們見了都向他們喝彩。 他們通過大門時,女會員從廊下拋下望花或野菊花束采,落在少年和他父母頭上。有的 在地上,旁邊的人都俯下去拾了交付他母親。這時,庭內的樂隊靜靜地奏出幽婉的樂曲, 那音調好像是一大群人的歌聲在遠遠地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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