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人 一日
父親叫我以休假日招待朋友來家或去訪問他們,使彼此更加親密。所以這次星期日,
我預備和那漂亮人物華梯尼去散步。今天卡洛斐來訪——就是那身材瘦長,長著鴉嘴鼻,
生著狡猾的眼睛的。他是雜貨店裡的兒子,真是一個奇人,袋裡總帶著錢,數錢的本領
要算一等,心算之快更無人能及了。他又能儲蓄,無論怎樣斷不濫用一錢。即使有五厘
銅幣落在座位下面,他雖費了一禮拜的工夫,也必須尋得了才肯罷休。不論是用舊了的
鋼筆頭、編針、點剩的蠟燭或是舊郵票,他都好好地收藏起來。他已費兩年的工夫收集
舊郵票了,好幾百張地粘在大大的自籌上,各國的都有,說粘滿了就去賣給書店。他常
拉了同學們到書店購物,所以書店肯把筆記簿送他。他在學校裡,也做著種種的交易,
有時買進別人的東西,有時賣給別人;有時發行彩票;有時把東西和別人交換;交換了
以後有時懊悔了,還要調回來。他善做投錢的遊戲,一向沒有輸過。集了舊報紙,也可
以拿到紙煙店裡去賣錢。他帶著一本小小的手冊,把帳目細細地記在裡面。在學校,算
術以外,他什麼都不用功。他也想得貸牌,但這不過因為想不出錢去看傀儡戲的緣故。
他雖是這樣的一個奇人,我卻很喜歡他。今天,我和他做買賣遊戲,他很熟悉物品的市
公,稱我也知道,至於折疊喇叭形的包物的紙袋,恐怕一般商店裡的夥計也不及他。他
自己說,出了學校要去經營一種新奇的商店。我贈了他四五個外國的舊郵票,他那臉上
的歡喜,真是了不得,還把每張郵票的賣價說給我聽。我們正在這樣玩著的時候,父親
雖在看報紙,卻靜聽著卡洛斐的話,看他那樣子好像聽得很有趣味似的。
卡洛斐口袋裡滿裝著物品,外面罩了長的黑外套。他平時總是商人似的在心裡打算
著什麼。他最看重的要算那郵票簿了,好像是他的最大的財產,平日不時和人談及這東
西。大家都罵他是慳吝者,說他盤剝重利,我不知道為什麼卻歡喜他。他教給我種種的
事情,嚴然像個大人、柴店裡的兒子可萊諦說他即使到用了那郵票簿可以救母親生命的
時候,也不肯捨棄那郵票簿的。我的父親卻不信這話。父親說:
「不要那樣批評人,那孩子雖然氣量不大,但也有親切的地方哩!」
虛榮心 五日
昨日與華梯尼及華梯尼的父親,同在利華利街方面散步。斯帶地立在書店的窗外看
著地圖。他是無論在街上或別的什麼地方也會用功的人,不曉得什麼時候到了此地。我
們和他招呼,他只把頭一回就算,好不講禮啊!
華梯尼的裝束不用說是很漂亮的。他穿著繡花的摩洛哥長皮靴,著了繡花的衣裳,
紐扣是絹包的,戴了白海狸的帽子,掛了時計,闊步地走著。可是昨天,華橫尼因了虛
榮遭遇了很大的失敗:他父親走路很緩,我們兩個一直走在前,在路旁石凳上坐下。那
裡又坐了一個衣服質素的少年,好像很疲倦了,垂下了頭在沉思。華橫尼坐在我和那少
年的中間,忽然似乎記起自己的服裝華美,想向少年誇耀,舉起腳來對我說:
「你見了我的軍靴了嗎?」他的意思是給那少年看的,可是少年竟毫不注意。華梯
尼放下了腳,指絹包的紐扣給我看,一面眼瞟著那少年說:「這紐扣不合我意,我想換
銀鑄的。」那少年仍舊不向他看一眼。
於是,華梯尼將那白海狸的帽子用手指頂了打起旋來。少年也不瞧他,好像是故意
如此的。
華梯尼憤然地把時計拿出,開了後蓋,叫我看裡面的機械。那少年到了這時,仍不
抬起頭來。我問:
「這是鍍金的吧?」
「不,金的羅!」華梯尼答說。
「不會是純金的,多少總有一點銀在裡面吧?」
「哪裡!那是不可能的。」華橫尼說著把時計送到少年面前,問他:
「你,請看!不是純金的嗎?」
「我不知道。」少年淡然地說。
「嗄呀!好驕傲!」華梯尼怒了,大聲說。
這時,恰巧華梯尼的父親也來了。他聽見這話,向那少年注視了一會,銳聲地對自
己的兒子:「別做聲!」又附著兒子的耳朵說:「這是一個瞎子。」
華梯尼驚跳起來,細看少年的面孔。他那眼珠宛如玻璃,果然什麼都看不見。
華梯尼羞恥了,默然地把眼注視著他,過了一會兒,非常難為情地說:「我不好,
我沒有知道。」
那瞎少年好像已明白了一切了。用了親切的、悲哀的聲音:
「哪裡!一點沒有什麼。」
華梯尼雖好賣弄闊綽,卻全無惡意。他為了這件事,在散步中一直不曾笑。
初雪 十日
利華利街的散步,暫時不必再想,現在,我們美麗的朋友來了——初雪下來了!昨
天傍晚已大片飛舞,今晨積得遍地皆白。雪花在學校的玻璃窗上,片片地打著,窗框周
圍也積了起來,看了真有趣,連先生也搓著手向外觀看。一想起做雪人呀,摘簷冰呀,
晚上燒紅了爐子圍著談有趣的故事呀,大家都無心上課。只有斯帶地熱心在對付功課,
毫不管下雪的事。
放了課回去的時候,大家多高興啊!都大聲狂叫,跳著走,或是用手抓雪,或是在
雪中跑來跑去。來接小孩的父兄們拿著的傘上也完全白了,警察的帽上也白了,我們的
書袋,一不顧著轉瞬也白了。大家都喜得像發狂。水沒有笑臉的鐵匠店裡的兒子撥來可
西今天也笑了;從馬車下救出了小孩的洛佩諦也拄了枴杖跳著;還未曾手觸著過雪的格
拉勒利亞少年把雪圍攏了,像吃桃子樣地吃著;賣菜人家的兒子克洛西把雪裝在書袋裡。
最可笑的是「小石匠」,我父親叫他明天來玩,他口裡正滿含著雪,欲吐不得,欲咽不
能,眼看著我父親的臉。大家見了都笑了起來。
女先生們都跑了出來,也好像很高興。我二年級時的可憐的病弱的先生,也咳嗽著
在雪中跑來了。女學生們「呀呀」地從門壁的學校湧出來,在鋪著毛氈似的雪地上跳躍
迴旋。先生們都大了聲叫著說:「快回去,快回去!」他們看了在雪中狂喜的小孩們,
也是笑著。
安利柯啊!你因為冬天來了而快樂,但你不要忘記,世間有許多元衣無履,無火暖
身的小孩啊!因為要想教室暖些,有的小孩用進出血長著凍瘡的手,拿著許多薪炭到遠
遠的學校裡。在世界上,全被埋在雪中的學校也很多。在那種地方,小孩都牙根震抖著,
看著不斷下降的雪,懷著恐怖。雪積得多了,從山上崩下來,連房屋也會被壓沒的。你
們因為冬天來了歡喜,但不要忘了冬天一到世間,就有許多要凍死的人啊!
—父親——
「小石匠」 十一日
今天,「小石匠」到家裡來訪過我們了。他著了父親穿舊的衣服,滿身都沾著石粉
與石灰。他如約到我們家裡來,我很快活,我父親也歡喜。
他真是一個有趣的小孩。一進門就脫去了被雪打濕了的帽子,塞在袋裡,闊步地到
了裡面,臉像蘋果一樣,注視著一切。等走進食堂,把周圍陳設打量了一會兒,看到那
駝背的滑稽畫,就裝了一次兔臉。他那兔臉,誰見了也不能不笑的。
我們做積木的遊戲。「小石匠」對於築塔造橋有異樣的本領,堅忍不倦地認真去做,
樣子居然像大人。他一邊玩著積木,一邊告訴我自己家裡的事情:他家只是一間人家的
屋閣,父親夜間進夜校,母親還替人家洗衣服。我看他父母必定是很愛他的。他衣服雖
舊,卻穿得很溫暖,破綻了的處所補綴得很妥帖,像領帶,如果不經母親的手也斷不能
結得那樣整齊好看。他身形不大,據說,他父親是個身材高大的人,進出家門都須屈著
身,平時呼他兒子叫「兔子頭」。
到了四時,我們坐在安樂椅上,吃牛油麵包。等大家離開了椅子,我看見「小石匠」
上衣上粘著的白粉沾在椅背上了,就想用手去抗。不知為什麼,父親忽然抑住我的手。
過了一會兒,父親自己偷偷地拭淨了。
我們在遊戲中,「小石匠」上衣的紐扣忽然落下了一個,我母親替他縫綴。「小石
匠」紅了臉在旁看著。
我將滑稽畫冊給他看。他不覺一一裝出畫上的面式來,引得父親也大笑了。回去的
時候,他非常高興,以至於忘記了戴他的破帽。我送他出門,他又裝了一次兔臉給我看,
當做答禮。他名叫安東尼阿·拉勃柯,年紀是八歲零八個月。
安利柯啊!你去拭椅子的時候,我為什麼阻止你,你不知道嗎?因為如果在朋友面
前拭,那就無異於罵他說:「你為什麼把這弄齷齪了?」他並不是有意弄污,並且他衣
服上所沾著的東西,是從他父親工作時拈來的。凡是從工作上帶來的,決不是齷齪的東
西,不管他是石灰、是油漆或是塵埃,決不齷齪。勞動不會生出齷齪來,見了勞動者的
人,決不應該說「啊!齷齪啊!」應該說「他身上有著勞動的痕跡。」你不要把這忘了!
你應該愛「小石匠」,一則他是你的同學,二則,他是個勞動者的兒子。
—父親——
雪球 十六日
雪還是不斷地下著,今天從學校回來的時候,雪地裡發生了一件可憐的事;小孩們
一出街道,就將雪團成了石頭一樣硬的小球來往投擲,有許多人正在旁邊通過。行人之
中有的叱叫著說,「停止停止!他們大惡作劇了。」忽然聽見驚人的叫聲,急去看時,
有一老人落了帽子雙手遮了臉,在那裡蹣跚著。一個少年立在旁邊叫著:「救人啊!救
人啊!」
人從四方集攏來,原來老人被雪球打傷了眼了!小孩們立刻四面逃散。我和父親站
在書店面前,向我們這邊跑來的小孩也有許多。嚼著麵包的卡隆、可萊諦、「小石匠」、
收集舊郵票的卡洛斐,都在裡面。老人已被人圍住,警察也趕來了。也有向這裡那裡跑
著的人。大家都齊聲說:「是誰擲傷了的?」
卡洛斐立在我旁邊,顏色蒼白,身體戰抖著。
「誰?誰?誰闖了這禍?」人們叫著說。
卡隆走近來,低聲向著卡洛斐說:「喂!快走過去承認了,瞞著是卑怯的!」
「但是,我並不是故意的。」卡洛斐聲音發抖地回答。
「雖則不是故意的,但責任總須你負。」卡隆說。
「我不敢去!」
「那不成。來!我陪了你去。」
警察和觀者的叫聲,比前更高了:一是誰投擲的?眼鏡打碎,玻璃割破了眼,恐怕
要變成瞎子了。投擲的人真該死!」
這時,我以為卡洛斐要跌倒在地上了。「來!我替你想法。」卡隆說著,捉了卡洛
斐的手臂像扶病人似的拉了過去。群眾見這情形,也搞到闖禍的是卡洛斐,有的竟捏緊
了拳頭想打他。卡隆推開了他們說:「你們集了十個以上的大人,來和一個小孩作對手
嗎?」人們才靜了不動。
警察攜了卡洛斐的手,推開人們,帶了卡洛斐到那老人暫時住著的人家去。我們也
隨後跟著。走到了一看,原來那受傷的老人就是和他的侄子同住在我們上面五層樓上的
一個僱員。他臥在椅子上月手帕蓋住眼睛。
「我不是故意的。」卡洛斐用了幾乎聽不清楚的低聲,抖抖索索地反覆著說。觀者
之中有人擠了進來,大叫:「伏在地上謝罪!」想把卡洛斐推下地去。這時,另外又有
一人用兩碗將他抱住,說「咿呀,諸位!不強如此。這小孩已自己承認了,不再這樣責
罰他,不也可以了嗎?」那人就是校長先生。先生向卡洛斐說:「快賠禮!」卡洛斐眼
中忽然進出淚來,前去抱住老人的膝。老人伸手來摸卡洛斐的頭,撫掠他的頭髮。大家
見了都說:
「孩子!去吧。好了,快回去吧。」
父親拉了我出了人群,在歸路上向我說:「安利柯啊!你在這種時候,有承認過失
負擔責任的勇氣嗎?」我回答他:「我願這樣做。」父親又問我:「你現在能對我立誓
說必定能這樣做嗎?」我說:「是的,我立誓,父親!」
女教師 十七日
卡洛斐怕先生貴罰他,很擔心。不料先生今天缺席,連助手先生也沒有在校,由一
個名叫克洛彌夫人的年齡最大的女先生來代課。這位先生有兩個很大的兒子,其中一個
正病著,所以她今天面有憂容。學生們見了女先生就喝起彩來。先生用和緩的聲音說:
「請你們對我的白髮表示些敬意,我不但是教師,還是母親呢。」大家於是都肅靜了,
唯有那鐵面皮的匆蘭諦,還在那裡嘲弄先生。
我弟弟那級的級任教師代爾卡諦先生,到克洛彌先生所教的一級裡去了。另外有位
綽號「修女」的女先生,代著代爾卡諦先生教那級的課。這位女先生平時總穿黑的罩服,
是個白皮膚、頭髮光滑、炯眼、細聲的人,無論何時,好像總在那裡祈禱。她性格很柔
和,用那種絲一樣的細聲說話,聽去幾乎不能清楚,發大聲和動怒那樣的事是決沒有的。
雖然如此,只要略微舉起手指訓誡,無論如何頑皮的小孩也立刻不敢不低了頭肅靜就範,
霎時間教室中就全然像個寺院了,所以大家都稱她作「修女」。
此外還有一位女先生,也是我所喜歡的。那是一年級三號教室裡的年輕的女教師。
她臉色好像薔薇,頰上有著兩個笑渦,小小的帽子上插著長而大的紅羽,項上懸著黃色
的小十字架。她自己很快活,學生也被他教得很快活。她說話的聲音像銀球轉滾,聽去
和唱歌一樣。有時小孩喧擾,她常用教鞭擊桌或用拍手來使他們鎮靜。小孩從學校回去
的時候,她也小孩似的跳著出來,替他們整頓行列,幫他們戴好帽子,外套的扣子不扣
的代他們扣好,使他們不至於傷風;還怕他們路上爭吵,一直送他們出了街道。見了小
孩的父親,教他們在家裡不要打小孩;見小孩咳嗽,就把藥送他們,傷風了,把手套借
給他們。年幼的小孩們纏牢了她,或要她接吻,或去抓她的面罩,拉她的外套,吵得她
很苦。她永不禁止,總是微笑著一一地去吻他們。她回家去的時候,身上不論衣服或別
的什麼,都被小孩們弄得亂七八糟,她仍是快快活活的。她又在女子學校教女學生繪畫。
據說,她用她一人的薪金養著母親和弟弟呢。
訪問負傷者 十八日
傷了眼睛的老人的侄子,就是帽上插紅羽那位女先生所擔任一級裡的學生。今天在
他叔父家裡看見過他了。叔父像自己兒子一樣地愛著他。今晨,我替先生譽清了下星期
要用的《每月例話·少年筆耕》,父親說:「我們到五層樓上去望望那受傷的老人吧,
看他的眼睛怎樣了。」
我們走進了那暗沉沉的屋裡,老人高枕臥著,他那老妻坐在旁邊陪著,侄子在屋角
遊戲。老人見了我們很歡喜,叫我們坐,說已大好了,受傷的不是要緊地方,四五日內
可以痊癒。
「不過受了一些些傷。可憐!那孩子正擔心著吧。」老人說,又說醫生立刻就來。
恰巧門鈴響了,他老妻說「醫生來了」,前去開門。我看時,來的卻是卡洛斐,他著了
長外套站在門口,低了頭好像不敢進來。
「誰?」老人問。
「就是那擲雪球的孩子。」父親說。
老人聽了:「嘎!是你嗎?請進來!你是來望我的,是嗎?已經大好了,請放心。
立刻就復原的。請進來!」
卡洛斐似乎不看見我們也在這裡,他忍住了哭臉走近老人床前。老人撫摩著他:
「謝謝你!回去告訴你父親母親,說經過情形很好,叫他們不必掛念。」
卡洛斐站著不動,似乎還有話要說。
「你還有什麼事嗎盧老人說。
「我,也沒有別的。」
「那麼,回去吧。再會,請放心!」
卡洛斐走出門口,仍站住了,眼看著送他出去的侄子的臉。忽然從外套裡面拿出一
件東西交給那侄子,低聲地說了一句:「將這給了你。」就一溜煙去了。
那侄子將東西拿給老人看,包紙上寫著「奉贈」。等打開包紙,我見了不覺大驚。
那東西不是別的,就是卡洛斐平日那樣費盡心血,那樣珍愛著的郵票簿。他竟把那比生
命還重視的寶物,拿來當做報答原有之恩的禮品了。
少年筆耕(每月例話)
敘利亞是小學五年生,十二歲,是個黑髮白皮膚的小孩。他父親在鐵路做僱員,在
敘利亞以下還有許多兒女,一家營著清苦的生計,還是抬據不堪。父親不以兒女為累贅,
一味愛著他們,對敘利亞百事依從,唯有學校的功課,卻毫不放鬆地督促他用功。這是
因為想他快些畢業,得著較好的位置,來幫助一家生計的緣故。
父親年紀大了,並區因為一向辛苦,面容更老。一家生計全負在他肩上。他於日間
在鐵路工作以外,又從別處接了書件來抄寫,每夜執筆伏案到很遲才睡。近來,某雜誌
社托他寫封寄雜誌給走戶的封條,用了大大的正指字寫,每五百條寫費六角。這工作好
像很辛苦,老人每於食桌上向自己家裡人叫苦:
「我眼睛似乎壞起來了。這個夜工,要縮短我的壽命呢!」
有一天,敘利亞向他父親說:「父親!我來替你寫吧。我能寫得和你一樣好。」
父親終不許可:「不要,你應該用你的功。功課,在你是大事,就是一小時,我也
不願奪了你的時間。你雖有這樣的好意,但我決不願累你。以後不要再說這話了、」
敘利亞向來知道父親的脾氣,也不強請,獨自在心裡設法。他每夜夜半聽見父親停
止工作,回到臥室裡去。有好幾次,十二點鐘一敲過,立刻聽到椅子向後拖的聲音,接
著就是父親輕輕回臥室去的步聲。一天晚上,敘利亞等父親去睡了後,起來悄悄地著好
衣裳,躡著腳步走進父親寫字的房子裡,把洋燈點著。案上擺著空白的紙條和雜誌定產
的名冊,敘利亞就執了筆,仿著父親的筆跡寫起來,心裡既歡喜又有些恐懼。寫了一會
兒,條子漸漸積多,放了筆把手搓一援,提起精神再寫。一面動著筆微笑,一面又側了
耳聽著動靜,怕被父親起來看見。寫到一百六十張,算起來值兩角錢了,方才停止,把
筆放在原處,熄了燈,躡手躡腳地回到床上去睡。
第二天午餐時,父親很是高興。原來他父親一點不察覺。每夜只是機械地照簿謄寫,
十二點鐘一敲就放了筆,早晨起來把條子數一數罷了。那天父親真高興,拍著敘利亞的
肩說:
「喂!敘利亞!你父親還著實未老哩!昨晚三小時裡面,工作要比平常多做三分之
一。我的手還很自由,眼睛也還沒有花。」
敘利亞雖不說什麼,心裡卻快活。他想:「父親不知道我在替他寫,卻自己以為還
未老呢。好!以後就這樣去做吧。」
那夜到了十二時,敘利亞仍起來工作。這樣經過了好幾天,父親依然不曾知道。只
有一次,父親在晚餐時說:「真是奇怪!近來打油突然費多了。」敘利亞聽了暗笑,幸
而父親不再說別的,此後他就每夜起來抄寫。
敘利亞因為每夜起來,漸漸睡眠不足,朝起覺著疲勞,晚間複習要打瞌睡。有一夜,
敘利亞伏在案上睡熟了,那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的打吨。
「喂!用心!用心!做你的功課!」父親拍著手叫。敘利亞張開了眼。再用功複習。
可是第二夜,第三夜,又同樣打腔,愈弄愈不好:決是伏在書上睡熟了,或早晨晏起,
複習功課的時候,總是帶著倦容,好像對功課很厭倦似的。父親見這情形,屢次注意他,
結果至於動氣,雖然他一向不責罵小孩。有一天早晨,父親對他說:
「敘利亞!你真對不起我!你和從前不是變了樣子嗎?當心!一家的希望都在你身
上呢。你知道嗎?」
敘利亞有生以來第一次受著叱罵,很是難受。心裡想:「是的,那樣的事不能夠長
久做下去的,非停止不可。」
這天晚餐的時候,父親很高興地說。「大家聽啊!這月比前月多賺六元四角錢呢。」
他從食桌抽屜裡取出一袋果子來,說是買來讓一家人慶祝的。小孩們都拍手歡樂,敘利
亞也因此把心重新振作起來,元氣也恢復許多,心裡自語道:「咿呀!再繼續做吧。日
間多用點功。夜裡依舊工作吧。」父親又接著說:「六元四角哩!這雖很好,只有這孩
子——」說著指了敘利亞:「我實在覺得可厭!」敘利亞默然受著責備,忍住了要迸出
來的眼淚,心裡卻覺得歡喜。
從此以後,敘利亞仍是拼了命工作,可是,疲勞之上更加疲勞,終究難以支持。這
樣過了兩個月,父親仍是叱罵他,對他的臉色更漸漸擔起憂來。有一天,父親到學校去
訪先生,和先生商量敘利亞的事。先生說:「是的,成績好是還好,因為他原是聰明的。
但是不及以前的熱心了,每日總是打著呵欠,似乎要睡去,心不能集注在功課上。叫他
作文,他只是短短地寫了點就算,字體也草率了,他原可以更好的。」
那夜父親喚敘利亞到他旁邊,用了比平常更嚴厲的態度對敘利亞說:
「敘利亞!你知道我為了養活一家怎樣地勞累?你不知道嗎?我為了你們,是把命
在拼著呢!你竟什麼都不想想,也不管你父母兄弟怎樣!」
「啊!並不!請不要這樣說!父親!」敘利亞嚥著眼淚說。他正想把經過的一切說
出來,父親又攔住了他的話頭:
「你應該知道家裡的境況。一家人要刻苦努力才可支持得住,這是你應該早已知道
的。我不是那樣努力地做著加倍的工作嗎?本月我原以為可以從鐵路局得到二十元的獎
金的,已預先派入用途,不料到了今天,才知道那筆錢是無望的了。」
敘利亞聽了把口頭要說的話重新抑住,自己心裡反覆著說:
「咿呀!不要說,還是始終隱瞞了,仍舊替父親幫忙吧。對父親不起的地方,從別
一方來補報吧。學校裡的功課原非用功及格不可,但最要緊的是要幫助父親養活一家,
略微減去父親的疲勞。是的,是的。」
又過了兩個月。兒子仍繼續做夜工,日間疲勞不堪,父親依然見了他動怒。最可痛
的是父親對他漸漸冷淡,好像以為兒子太不忠實,是無甚希望的了,不多同他說話,甚
至不願看見他。敘利亞見這光景,心痛的了不得。父親背向他的時候,他幾乎要從背後
下拜。悲哀疲勞,使他愈加衰弱,臉色愈加蒼白,學業也似乎愈加不勤勉了。他自己也
知道非停止做夜工不可,每夜就睡的時候,常自己對自己說:「從今夜起,真是不再夜
半起來了。」可是,一到了十二點鐘,以前的決心不覺忽然寬懈,好像睡著不起,就是
逃避自己的義務,偷用了家裡的兩角錢了,於是熬不住了仍舊起來。他以為父親總有一
日會起來看見他,或者在數紙的時候偶然發覺他的作為。到了那時,自己雖不申明,父
親自然會知道的。這樣一想,他仍繼續夜夜工作。
有一天晚餐的時候,母親覺得敘利亞的臉色比平常更不好了,說:
「敘利亞!你不是不舒服吧?」說著又向著丈夫:
「敘利亞不知怎麼了,你看看他臉色青得——敘利亞!你怎麼啦?」說時顯得很憂
愁。
父親把眼向敘利亞一瞟:「即使有病也是他自作自受。以前用功的時候,他並不如
此的。」
「但是,你!這不是因為他有病的緣故嗎?」父親聽母親這樣說,回答說:
「我早已不管他了!」
敘利亞聽了心如刀割。父親竟不管他了!那個他偶一咳嗽就憂慮得了不得的父親!
父親確實不愛他了,眼中已沒有他這個人了!「啊!父親!我沒有你的愛是不能生活的!
——無論如何,請你不要如此說,我—-說了出來吧,不再欺瞞你了。只要你再愛我,
無論怎樣,我一定像從前一樣地用功。啊!這次真下決心了!」
敘利亞的決心仍是徒然。那夜因了習慣的力,又自己起來了。起來以後,就想往幾
月來工作的地方做最後的一行。進去點著了燈,見到桌上的空白紙條,覺得從此不寫有
些難過,就情不自禁地執了筆又開始寫了。忽然手動時把一冊書碰落到地。那時滿身的
血液突然集注到心胸裡來:如果父親醒了如何;這原也不算什麼壞事,發見了也不要緊,
自己本來也屢次想說明了。但是,如果父親現在醒了,走了出來,被他看見了我,母親
怎樣吃驚啊,並且,如果現在被父親發覺,父親對於自己這幾月來待我的情形,不知要
怎樣懊悔慚愧啊!——心念手頭萬緒,一時迭起,弄得敘利亞震慄不安。他側著耳朵,
抑了呼吸靜聽,並無什麼響聲,一家都睡得靜靜的,這才放了心重新工作。門外有警察
的皮靴聲,還有漸漸遠去的馬車蹄輪聲。過了一會,又有貨車「軋軋」地通過。自此以
後,一切仍歸寂靜,只時時聽到遠犬的吠聲罷了。敘利亞振著筆寫,筆尖的聲音「卿卿」
地傳到自己耳朵裡來。
其實這時,父親早已站在他的背後了。父親從書冊落地的時候就驚醒了,等待了好
久,那貨車通過的聲音,把父親開門的聲音夾雜了。現在,父親已進那至,他那白髮的
頭,就俯在敘利亞小黑頭的上面,看著那鋼筆頭的運動。父親對從前一切忽然都恍然了,
胸中充滿了無限的懊悔和慈愛,只是釘住一樣站在那裡不動。
敘利亞忽然覺得有人用了震抖著的兩腕抱他的頭,不覺突然「呀!」地叫了起來。
及聽出了他父親的嘴泣聲,叫著說:
「父親!原恕我!原恕我!」
父親嚥了淚吻著他兒子的臉:
「倒是你要原恕我!明白了!一切都明白了!我真對不起你了!快來!」說著抱了
他兒子到母親床前,將他兒子交到母親腕上:
「快吻這愛子!可憐!他三個月來竟睡也不睡,為一家人勞動!我還只管那樣地責
罵他!」
母親抱住了愛子,幾乎說不出話來:
「寶寶!快去睡!」又向著父親:「請你陪了他去!」
父親從母親懷裡抱起敘利亞,領他到他的臥室裡,讓他睡倒了,替他整好枕頭,蓋
上棉被。
敘利亞說了好幾次:
「父親,謝謝你!你快去睡!我已經很好了。請快去睡吧!」
父親仍伏在床旁,等他兒子睡熟,攜了兒子的手說:
「睡熟!睡熟!寶寶!」
敘利亞因為疲勞已極,就睡去了。幾個月來,到今天才得好好地睡一覺,夢魂為之
一快。早晨醒來太陽已經很高了,忽然發見床沿旁近自己胸部的地方,橫著父親白髮的
頭。原來父親那夜就是這樣過的,他將額貼近了兒子的胸,還是在那裡熟睡哩。
堅忍心 十八日
像筆耕少年那樣的行為,在我們一級裡,只有斯帶地做得到。今天學校裡有兩件事:
一件是受傷的老人把卡洛斐的郵票簿送還了他,還替他粘了三枚危地馬拉共和國的郵票
上去。卡洛斐歡喜得非常,這是當然的,因為他尋求了危地馬拉的郵票已三個月了。還
有一件是斯帶地受二等獎。那個呆笨的斯帶地居然和代洛西只差一等,大家都很奇怪!
那是十月間的事,斯帶地的父親領了他的兒子到校裡來,在大眾面前對先生說:
「要多勞先生的心呢,這孩子是什麼都不懂的。」當他父親說這話時,誰會料到有
這樣的一日!那時我們都以為斯帶地是呆子,可是他不自怯,說著「死而後已」的話。
從此以後,他不論日裡、夜裡,不論在校裡、在家裡、在街路上,總是拚命地用功。別
人無論說什麼,他總不顧,有擾他的時候,他總把他推開,只管自己。這樣不息地上進,
遂使呆呆的他到了這樣的地位。他起初毫不懂算術,作文時只寫些無謂的話,讀本一句
也記不得。現在是算術的問題也能做,文也會做,讀本熟得和唱歌一樣了。
斯帶地的容貌,一看就知道他有堅忍心的:身子壯而矮,頭形方方的像沒有項頸,
手短而且大,喉音低粗。不論是破報紙,是劇場的廣告,他都拿來讀熟。只要有一角錢,
就立刻去買書,據說自己已設了一個小圖書館,邀我去看看呢。他不和誰閒談,也不和
難遊戲,在學校裡上課時候,只把兩拳擺在雙頰上,岩石樣坐著聽先生的話。他得到第
二名不知費了多少力呢!可憐!
先生今天樣子雖很不高興,但是把賞牌交給斯帶地的時候,卻這樣說:
「斯帶地!難為你!這就是所謂精神一到何事不成了。」
斯帶地聽了並不表示得意,也沒有微笑,回到座位上,比前更認真地聽講。
最有趣的是放課的時候:斯帶地的父親到學校大門口來接,父親是做針醫的,和他
兒子一樣,也是個矮身方臉、喉音粗大的人。他不相信自己的兒子居然會得賞牌,等先
生出來和他說了,才哈哈地笑了拍著兒子的肩頭,用了力說:
「好的,好的,竟看你不出,你將來會有希望呢!」我們聽了都笑,斯帶他卻連微
笑都沒有,只是抱了那大大的頭,複習他明日的功課。
感恩 三十一日
安利柯啊!如果是你的朋友斯帶地,決不會派先生的不是的。你今天恨恨地說「先
生態度不好」,你對自己的父親母親,不是也常有態度不好的時候嗎?先生有時不高興
是當然的,他為了小孩們,不是勞動了許多年月了嗎?學生之中有情義的固然不少,然
而也有許多不知好歹,蔑視先生的親切,輕看先生的勞力的。平均說來,做先生的苦悶
勝於滿足。無論怎樣的聖人,處在那樣的地位,能不時時動氣嗎?並且,有時還要耐了
心去教導那生病的學生,神情的不高興是當然的。
應該敬愛先生:因為先生是父親所敬愛的人,因為是為了學生犧牲自己一生的人,
因為是開發你精神的人。先生是要敬愛的啊!你將來年紀大了,父親和先生都去世了,
那時,你在想起你父親的時候也會想起先生來吧,那時想起先生的那種疲勞的樣子,那
種憂悶的神情,你會覺得現在的不是了吧。意大利全國五萬的學校教師,是你們未來國
民精神上的父親。他們立在社會的背後,拿著輕微的報酬,為國民的進步發達勞動著。
你的先生就是其中的一人,所以應該敬愛。你無論怎樣愛我,但如果對於你的恩人——
特別的是對于先生不愛,我斷不歡喜。應該將先生當做叔父一樣來愛他。不論持你好,
或責罵你,都要愛他。不論先生是的時候,或是你以為錯了的時候,都要愛他。先生高
興,固然要愛,先生不高興,尤其要愛他。無論何時,總須愛先生啊!先生的名字,永
遠須用了敬意來稱呼,因為除了父親的名字,先生的名字是世間最尊貴、最可仰慕的名
字呢!
—父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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