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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亞尼大夫的上午查房在7點鐘準時開始。由於帕特裡克的睡眠有問題,他每天這時都要悄悄走進他的漆黑病房看上一眼。通常這位病人是睡著的,雖說稍後他往往要訴說夜間失眠的磨難。然而今天早晨,帕特裡克起了床。他僅穿著一條白色棉質拳擊褲,坐在窗前一張椅子上,凝視著遮得嚴嚴實實的窗戶,儘管上面什麼也沒有,還什麼也看不見。床邊茶几上的台燈光線暗淡。
「帕特裡克,你還好吧?」海亞尼站在他的身邊問。
他沒有答話。海亞尼朝牆角的臨時辦公桌瞥了一眼,上面整潔乾淨,沒有敞開的法律書,也沒有橫七豎八的案卷。
終於,他出了聲,「我很好,大夫。」
「你睡了嗎?」
「沒有,一點沒睡。」
「帕特裡克,你放心睡吧,天已經亮了。」
他沒有答話,既不吭聲也不動盪。海亞尼離開房間時。發現他依然緊緊抓住椅子的扶手,兩眼呆望窗簾。
帕特裡克聽見過道上海亞尼大夫向疲乏的司法助理道別,又向匆匆而過的護士問安。不久,早飯要送來了。但他實在對食物沒有多少興趣。在四年半的挨餓式減肥後,他已經沒有了自身的食慾。每樣東西吃一點,餓得慌便吃幾片蘋果和胡蘿蔔。起初護士覺得有必要給他催肥。海亞尼大夫發現後予以制止,並指定了一套低脂肪、無糖、含多種營養的食譜。
他起身走到門邊,拉開門,向兩個固定守在過道的司法助理皮特和埃迪道了聲早安。
「昨晚睡得好嗎?」埃迪說。他每天早晨都要如此詢問。
「睡得很自在。謝謝你,埃迪。」帕特裡克說。他如此回答部分是出於禮貌。過道彼端靠電梯間的凳子上坐著那個無能的布倫特·邁爾斯。正是他,從波多黎各押送帕特裡克來到此地。帕特裡克朝他點點頭,但他專心看報沒有注意。
帕特裡克回到房內,開始做輕微彎曲膝蓋的運動。他的傷口已經痊癒,但肌肉還有些酸痛。目前離做俯臥撐和仰臥起坐還太遙遠。
一位護士敲門,走了進來。「早上好,帕特裡克。」她熱情地打招呼,「我給你送來了早飯。」她把餐盤放在桌子上。「昨晚過得好嗎?」
「很好,你呢?」
「很好,需要我做什麼?」
「不用,謝謝。」
「有事儘管吩咐。」她說完,離開了房問。日復一日,這樣的程序幾乎沒有變化。儘管這裡的生活是如此乏味,帕特裡克還是感到滿足。在哈里森縣監獄,飯菜是用金屬盆裝的,而且是從柵欄下面的窄縫塞進,與同室關押的那麼多人共享。每天同室關押的人都有變化。
他端起咖啡,坐到牆角電視機下方的辦公桌前,扭開燈,盯著桌上的卷宗。
他來比洛克西已經一星期了。他的另一種生活也於13天前在遠隔千山萬水的一條狹窄的沙石公路上結束。他渴望再度成為達尼洛,成為席爾瓦先生,住在簡陋的屋子裡,安安靜靜地生活,僅有女僕用夾帶著濃重印第安口音的葡萄牙語同他說話。他渴望沿著蓬塔波朗鎮的溫暖的街道跑步,一直跑到郊外。他渴望同樹蔭下歇涼的老人聊天;那些老人呷著綠茶,按捺不住想與過路人交談的急切心情。他渴望再次聽到鎮中心集市的喧嘩。
他想念巴西,那裡是達尼洛的家,有廣袤的土地,美麗的風景,荒涼的山岡,有不計其數的城鎮、村莊和熱情的人。他想念心愛的伊娃,想念她的溫柔的個性、美麗的微笑、富有魅力的肉體和高尚純潔的心靈。他的生活中不能沒有她。
為何一個人只能有一種生活?為何不允許他重新開始?再開始?帕特裡剋死了,達尼洛又被抓獲。
他已經兩次倖免於難,一次在車禍現場,另一次在被捕之後。幹嘛他不再來一次大逃亡?第三種生活在召喚他。這種生活既無第一種生活的憂愁,又無第二種生活的恐懼,而是有著和伊娃在一起的無限美好。他們將逃到一個隱蔽的地方共同生活,無論什麼地方,只要兩人能在一起。他們將生活在一個大家園裡,生養一大窩兒女。
伊娃是堅強的,但像每個人一樣,也有其局限性。她愛父親,愛這個生她養她的家。所有土生土長的里約熱內盧人都熱愛自己的城市,把它看成是造物主的特別恩賜。
他已經將她置於危險之中,現在必須對她進行保護。
他能否達到這個目的?或者說,他的運氣是否已經耗盡了?
僅僅因為麥克德莫特先生一再說事情緊急,卡特才同意8點鐘會面。在這樣早的時刻,在聯邦大樓辦公的人可說寥寥無幾。大部分人要到9點鐘才來此地。
卡特顯得既不粗魯,也算不上熱情。同固執己見的律師交談本是他極不情願做的事情。他裝了兩塑料杯滾燙的咖啡,又收拾了辦公桌上的一些雜物。
桑迪對他同意會面表示十分感謝,卡特的臉色好看了一些。「你還記得13天前接到的神秘電話嗎?」桑迪問,「打電話的是巴西的一位女士?」
「記得。」
「我同她見過幾次面,她是帕特裡克的一個律師。」
「她在比洛克西?」
「她的行蹤不定。」桑迪端起杯子,用力吹了吹,喝了一口咖啡。接著他述說了自己所知道的利厄的大部分情況,但未洩露她的名字。然後他問斯特凡諾是否還在進行調查。
卡特變得謹慎了。他用一支廉價的圓珠筆塗了幾個字,想交換問話者和聽話者的位置。「你怎麼知道斯特凡諾?」
「我的助手,也即那個巴西女士,對斯特凡諾的情況非常瞭解。別忘了,她給你提供了斯特凡諾的名字。」
「她怎麼會熟悉他的情況?」
「這不是三言兩語能說清的,而且我對這方面的情況也不大清楚。」
「那麼你為什麼要提出這件事?」
「因為斯特凡諾還在追蹤我的委託人,我想阻止他的這種行為。」
卡特又在紙上塗了幾個字,接著又喝了一口熱氣騰騰的咖啡。經過一番回憶和思索,他心中基本有了譜。他已經知道斯特凡諾在華盛頓坦白的大部分情況,但也有幾個地方不清楚。顯然,斯特凡諾還未停止追蹤。「這個情況你是如何知道的?」
「因為他的人在巴西綁架了她的父親。」
卡特頓時張口結舌了。他把目光移至天花板,想弄清其中緣故。終於他悟出了一些道理,「難道這個巴西律師知道那筆巨款的下落?」
「這是可能的。」
此時一切都明白了。
桑迪接著說:「他們試圖通過綁架誘使她回巴西,從而逮住她,給她注射當初給帕特裡克注射過的麻醉藥,這一切都是為了那筆巨款。」
卡特顧不得做過細的思考,「綁架是什麼時候發生的?」
「昨天。」兩小時前桑迪手下的一個律師助理已經從國際電腦網絡上打印出一則短的報道。該報道刊於里約熱內盧《環球報》第六版,並且提及受害者名叫保羅·米蘭達。從安全考慮,他沒有出示這則報道,以免聯邦調查局查出利厄的真實身份。
「對於這件事我們出不了多少力。」
「我們並不需要你出很多力,斯特凡諾是幕後策劃者。你們可以給他施加壓力,對他說她不會鑽進他的圈套,而且她準備把傑克·斯特凡諾的名字告訴巴西當局。」
「我將盡力而為。」卡特沒有忘記,桑迪·麥克德莫特已經對聯邦調查局提出了訴訟。在訴訟中,他給聯邦調查局扣上了莫須有的罪名,並且索賠幾千萬美元。眼下提出這件事沒有任何意義,也許以後雙方會就此進行商討。
「斯特凡諾無非是想得到那筆巨款。」桑迪說,「要是那個老人受到傷害,他休想拿到一分錢。」
「你是說在這方面有協商的餘地?」
「想想看,一個人面臨死刑或終生監禁的威脅時,他能不同意協商嗎?」
「那麼我們怎樣告訴斯特凡諾?」
「叫他釋放那個老人,然後我們可以考慮商談那筆巨款。」
斯特凡諾一早就到了胡佛大廈。這是他第四次同聯邦調查局的特工會談。根據預定安排,這次會談將持續一整天,以便他把搜尋帕特裡克的經歷敘述完畢。他的律師沒有到場,因為有場官司非要他出庭不可。斯特凡諾並不需要律師捆住他的手腳,而且,坦率地說,他也不願支付每小時450美元的報酬。擔任詢問的是一個陌生的特工,名叫奧利弗什麼的。這並不重要。反正他們都是同一批人。
「以上談了那個整形外科醫生,對不對?」奧利弗問,好像兩人的會談並不是現在才開始似的。但以前他們從未謀面,而且離開斯特凡諾上次的敘述,也已過了13個小時。
「是的。」
「時間是1994年4月?」
「不錯。」
「那麼,請繼續往下談。」
斯特凡諾在椅子上挪了挪身子,舒適地安頓下來。「搜尋冷了一陣子,甚至可以說冷了很長時問。幾個月過去了,我們的努力毫無結果,一點線索也沒有。直至1994年底,亞特蘭大一家名叫冥王集團的保安公司同我們進行了接觸。」
「冥王集團?」
「是的,我們稱他們為冥王的孩子。他們確實是一幫很厲害的傢伙,其中有一些是你們的退休特工。他們問起搜尋帕特裡克·拉尼根的事情,說他們也許有一些信息。我和他們在華盛頓見了幾次面。他們說,有一位神秘的客戶,自稱瞭解拉尼根的一些情況。自然,我很感興趣。他們並不著急,因為那個客戶似乎很有耐心。毫無疑問,那個客戶想要很多錢。但無論如何,這個消息是鼓舞人心的。」
「為什麼?」
「假如他們的客戶真的瞭解一些情況,並期待得到巨額獎賞,那麼這個人肯定知道拉尼根還有很多錢。1995年7月,冥王的孩子來向我講條件。他們說,如果他們的客戶把我們引到拉尼根最近住過的地方,怎麼樣?我說可以。他們說,多少報酬?經過討價還價,我同意給5萬美元。這時我已經很著急了。那筆錢是通過巴拿馬一家銀行多次轉手後交到他們手裡的。其後我被告知去巴西南部聖卡塔琳娜州的小城市伊塔雅伊。我們按照他們所給的地址找到了市中心地帶的一幢公寓樓。管理員很熱情,尤其是在我們給他塞了錢之後。我們出示了拉尼根手術後的照片,他說好像面熟。於是我們又塞了一些錢,他這才作了肯定的回答。此人叫簡·赫斯特,估計是德國人,能說流利的葡萄牙語。他租了一套三居室的公寓,住了兩個月,付的是現金,不與人交往,外出的時間很少。他說話和氣,喜歡和管理員及其妻子一道喝咖啡。管理員的妻子也作了肯定的回答。赫斯特自稱是旅行作家,說正在寫一本關於德國人和意大利人移民到巴西的書。他走時還說要去布魯梅瑙,研究那裡的巴伐利亞建築。」
「你們去了布魯梅瑙嗎?」
「當然去了,而且速度很快。我們在城內到處尋找,但兩個月後,我們絕望了。經歷了這一番周折,我們恢復了冗長乏味的調查,一個場所一個場所地詢問,出示他的照片,許以小額賞金。」
「你說的冥王的孩子呢?他們說了什麼?」
「他們完全冷下來了。我很著急地問他們,但他們幾乎沒說什麼。我想,他們的客戶要麼感到害怕,要麼滿足於拿那5萬美金。反正,六個月過去了,冥王的孩子沒有給我任何信息。然後,到了今年的1月末,他們又匆匆地來了。他們的客戶需要錢,終於打算將信息出售。我們故意拖了幾天,然後他們開了一個天價,說給100萬美金,我們就能知道所尋覓的這個人的準確地址。我沒同意。這並不是因為拿不出這筆錢,而是太冒險了。他們的客戶堅持要先給錢後告訴信息,而我堅持要先告訴信息後給錢。當時無法肯定他們的客戶真的能提供這樣的信息。事實上,據我所知,根本沒有這樣的一個客戶。雙方都不肯讓步,談判破裂了。」
「但是談判還在繼續進行?」
「是的,雙方都希望談下去。他們的客戶需要錢。我們需要找到拉尼根。於是另一筆交易又提了出來。我們再出5萬美元,以換取拉尼根離開伊塔雅伊後所使用的名字和居住的地址。雙方談妥了。因為從我們的角度看,5萬美元的價格算是便宜的。要是運氣好,說不定能碰上什麼新的線索。從他們的角度看,這是明智之舉,因為這加強了他們的客戶的可信度,從而朝獲取100萬美元邁出了堅實的一步。冥王集團有一個極聰明的人在謀劃此事。他們算定了我急於找到帕特裡克,並樂於出100萬美元,只是需要增加可信度。」
「這次讓你們去了什麼地方?」
「聖馬特斯,位於里約熱內盧北部聖埃斯皮裡圖州。這是一個6萬人口的小鎮,環境優美,人很客氣。我們在那裡呆了一個月,到處詢問,出示照片。從房東那裡得到的情況和在伊塔雅伊打聽到的類似。交了兩個月的房租,現金支付,租房者為一男人,名叫德裡克·布恩,來自英國。未經賄賂,房東就肯定地說布恩就是我們所要找的人。似乎布恩多住了一星期而沒付房租,房東有些怨言。不過,在這裡,布恩深居簡出,房東不知道他在幹什麼。由於沒有發現其他情況,我們在今年3月初離開了聖馬特斯,並在聖保羅和里約熱內盧重整旗鼓,執行新的計劃。」
「你們的新計劃是什麼?」
「我們決定從北方撤兵,集中精力搜索里約熱內盧和聖保羅附近各州的小城市。與此同時,在華盛頓,我更加積極地同莫王的孩子談判,他們的客戶堅持要100萬美元。我的客戶沒有十分把握不肯出錢。談判陷入僵局,因為雙方都不讓步。不過,談判在繼續下去。」
「你們是否知道,他們的客戶怎麼會瞭解那麼多拉尼根的活動情況?」
「不知道,我們推測了很久。一種考慮是,他們的客戶出於某種未知的原因,也在追尋拉尼根。這種情況以聯邦調查局內部有人想撈錢的可能性為最大。當然,這純屬胡猜。但我們考慮問題,應當方方面面都想到。第二種考慮是,他們的客戶是拉尼根所認識和信任的人,這個人想將他出賣。兩種考慮中,後一種可能性較大。但不管怎樣,我和我的客戶認為不能錯過良機。此時搜尋差不多四年了,結果一無所獲。正如我們所知,巴西的隱匿之地多得數不清。拉尼根倒是挺能挑地方的。」
「於是你們打破了僵局?」
「不,打破僵局的是他們。今年8月,他們又提出了一筆交易:再出5萬美元,換取拉尼根最近的照片,我們同意了,錢匯到海外。他們也把照片送到了我的華盛頓的辦公室,它們是三張8×10英吋的黑白照片。」
「我能看看那幾張照片嗎?」
「當然可以。」斯特凡諾打開公文包,從疊放得整整齊齊的材料中抽出三張照片,沿著桌面推了過去。第一張顯然是遠距離拍的。照片中拉尼根戴著太陽鏡,手裡拿著西紅柿形狀的東西,擠在集市的人群中。第二張攝於第一張之前或之後,畫面是拉尼根拎著一袋東西在人行道上行走。他穿著牛仔褲,看上去和巴西人沒有區別。第三張是最能說明問題的,帕特裡克身穿短褲和短袖襯衫,正在洗刷那輛大眾公司製造的甲殼蟲牌汽車的發動機罩。汽車的牌照看不見,房屋也只露出部分輪廓。太陽鏡摘去了,可以看見十分清晰的面龐。
「沒有街道名,也沒有牌照號碼。」奧利弗說。
「什麼也看不出,我們研究了半天,結果一無所獲。正如我先前所說,有一個極聰明的人在操辦此事。」
「那麼你怎麼辦?」
「同意支付100萬美金。」
「什麼時候?」
「9月份。根據協議,這筆錢暫時由日內瓦一個信託機構保管,直至雙方書面通知挪動為止。協議還規定,他們的委託人必須在15天內把拉尼根居住的城鎮名和街道名告訴我們。我們如坐針氈地度過了整整15天。在第16天,經過一番唇槍舌劍的交涉,他們把地址送了過來。鎮名是蓬塔波朗,街名是魯阿蒂拉頓茨。我們隨即趕往那個小鎮,悄悄地溜了進去。此時我們不敢有絲毫的大意。我們認為,拉尼根的傑出才能表現在不但能攻而且能守。我們找到了他,然後監視了他一星期,以便加以證實。他名叫達尼洛·席爾瓦。」
「一星期?」
「是的,我們得有耐心。他選擇蓬塔波朗是有原因的,那裡是極好的隱匿地。只要有錢,當地官員會予以合作,戰後許多德國人來到此地。倘若不小心讓警察知道,他們就會出來干涉。所以我們等待,策劃,最後神不知鬼不覺地在郊外一條小路上將他抓獲,並乾淨利落地撤離,將他秘密送往巴拉圭一安全地。」
「在那裡你們對他嚴刑逼供?」
斯特凡諾停了一下,喝了一口咖啡,兩眼盯著奧利弗。「大概是那麼回事。」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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