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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娃從邁阿密乘班機到紐約,又在紐約登上了前往巴黎的協和式飛機。乘坐這樣票價昂貴的超音速飛機未免是一種奢侈,但此時的伊娃已不計較旅費的多少了。在巴黎,她換機到尼斯,再從尼斯改乘汽車到普羅旺斯地區的艾克斯。這期間,汽車要穿過大片鄉村。大約在一年前,她和帕特裡克也經歷了同一旅程。那是他來巴西後僅有的一次離境。雖說他有一本偽造得天衣無縫的新護照,但過境時他還是特別緊張。
巴西人祟尚法國的一切。事實上,凡是受過教育的巴西人都會說法語,都了解法國的文化。他們在近郊美麗的旅店——加利西城——租了一套房子,逛街、購物、品嚐美味佳餚,偶爾也闖進艾克斯和阿維尼翁之間的村莊獵奇。他們這樣度過了一星期。他們還像新婚夫婦一樣在房內耗費了許多時光。有一次,帕特裡克多喝了點酒,興奮地說這是他們的蜜月旅行了。
伊娃找到原先那家旅店,租了一間小房問。小睡之後,她穿著睡袍在露台飲茶。接下來,她換上牛仔服,漫不經心地向鎮內走去。她來到艾克斯最繁華的米拉波大道,在擁擠的露天咖啡館一面啜飲紅葡萄酒,一面觀察來來往往的男女大學生。當看到一對對戀人手挽著手、無憂無慮地在人行道漫步時,她露出了羨慕的神情。她和帕特裡克也曾這樣手挽手地漫步。他們時而輕聲細語,時而開心大笑,彷彿在他身後的陰影消失了。
正是在艾克斯,在他們共同度過的唯一一個完整的星期中,她發現他睡得極少。無論何時她醒來,他都已經醒了,一動不動地躺在床上,默默地盯著她,好像她要出危險似的。她入睡時燈是關著的,可醒來燈已亮了。他發現她醒來後,就會把燈關上,輕輕撫摸她,直至她重新入睡。他自己也逐漸入睡。但不到半小時,燈又亮了。天未亮他就起床,等到她姍姍地到了露台,他往往已經看完了報紙,還讀了幾章偵探小說。
她曾經問他能睡多久,他的回答是「不超過兩個小時」。他從不打盹,也從不早睡。
他既不攜帶武器,也不疑神疑鬼。對於陌生人,他一般也不起疑心。而且他難得談起自己的逃亡生活。要不是他的睡眠習慣,他看上去就同正常人一樣,怎麼也不像政府通緝的要犯。
儘管他不喜歡談論過去,但在兩人的交談中有時還會不可避免地提到一些往事。畢竟,他們的結合是以他的逃亡和重塑自我為前提的。他喜歡談論的話題是新奧爾良的童年經歷,而不是逃亡前的成年生活。他幾乎沒有提到過自己的妻子。不過,伊娃知道,他的妻子是他最痛恨的一個女人。他們的婚姻非常不幸。正是這個原因促使他下決心出逃。
他曾試圖談起阿什利·尼科爾。但一提到這個孩子,他的眼睛就濕潤了,嗓音也發哽。於是他不得不說「很抱歉」。內心的極度痛苦使他無法開口。
因為過去尚未終結,未來也就難以考慮。只要陰影還在身後徘徊,就不可能有什麼長遠打算。他將繼續維持現狀,直至過去之事平息為止。
她知道,使他晝夜不安的是某種陰影。這陰影他無法看見,只能感覺。
兩年前他們在她里約熱內盧的辦公室裡相識。當時他自稱是加拿大商人,現住在巴西,由於業務的需要,想聘請一位好的律師做貨物進口和徵稅方面的顧問。他穿著漂亮的亞麻西服和挺括的白色襯衫。他身體精瘦,皮膚黝黑,說話和氣。儘管他的葡萄牙語不像她的英語那樣好,但聽起來很流利。他想說葡萄牙語,而她卻要他說英語。一頓談生意的午餐持續了三個小時,兩人輪番用英語和葡萄牙語說個不停。雙方都意識到,彼此的言語中還有別的意思。接下來他們吃了一頓馬拉松式的晚餐。之後,他們赤著腳,一道在伊帕恩瑪灘上散步。
她的丈夫年齡較大,已在智利的一次空難中身亡,沒有留下子女。而帕特裡克——起初他說自己叫達尼洛——也宣稱自己已經離婚,迄今他的前妻還住在他們的老家多倫多。
頭兩個月,伊娃和達尼洛一星期見幾次面。這期間,愛情之花怒放。終於,他毫無保留地吐露了自己的秘密。
那是在她的寓所吃過一頓較遲的晚飯後,在一瓶上等法國酒的作用下,達尼洛開始正視過去,袒露靈魂。他一口氣說到凌晨,從自負的商人說到惶恐的逃犯。惶恐不安,但極其富有。
說完後他如負重釋地舒了一口氣,差點哭了。他不得不控制自己。因為畢竟這是在巴西,在這裡男人一般是不哭的,尤其在漂亮的女人面前。
她喜歡他的坦誠。她抱著他,親吻他,淚流滿面。而且她發誓,要千方百計保護他。他已經把自己最隱秘、最致命的隱私告訴了她,她要永遠替他保守秘密。
接下來的幾個星期,他把那筆巨款存放的地方告訴了她,並教會她如何迅速地將其轉移到世界各地。他們共同研究了海外避稅場所,找到了可靠的投資環境。
他們相遇時,他已經來巴西兩年了。起初他住在聖保羅,後來又在雷西腓、米納斯吉拉斯等六七個地方呆過。在亞馬孫河岸,他干了兩個月的苦力,睡的是水面上的駁船,密密麻麻的蚊子遮蔽了月亮。在馬托格羅索州和馬托格羅索多蘇州的馬默斯保護區(面積相當於整個大不列顛),阿根廷的富翁偷獵了一些野獸。達尼洛就替他們清洗這些野獸的屍體。他到過的許多地方,她不但沒有去過,甚至沒有聽說過。經過仔細考慮,他選擇蓬塔波朗作為自己的家。雖然那地方不大,而且十分遙遠,卻是最好的隱匿地。此外,它還有與巴拉圭接壤的地理優勢,一旦危險來臨易於脫逃。
對於他的選擇,她沒有表示反對。但在內心中,她更願意他留在里約熱內盧,留在她身邊。不過她對逃亡生活並不內行,也就勉強順從了他的看法。他一次又一次地允諾,總有一天他們會團聚的。偶爾他們在庫裡蒂巴的那套寓所相會,但時間從來都只是幾天。她渴望有更多的蜜月般的時光,可他不願意作這樣的安排。
隨著時間的流逝,達尼洛——她從不叫他帕特裡克——越來越相信自己的蹤跡將被發覺。而她不相信會有這種事發生,尤其不贊成他採取那些極其謹慎的預防措施。他的憂慮加深,睡眠時間更少,而且他不厭其煩地向她談起這個那個行動方案。他不再談論那筆巨款。他被自己的預感弄得心神不安。
在艾克斯,伊娃要呆上幾天,觀看美國有線新聞電視網的海外轉播,閱讀美國報紙上的有關材料。他們很快就要將帕特裡克轉移,帶他回國,把他投進監獄,向他提出各種可怕的指控。他知道自己要被關押。但他要她放心,他將安然無恙。只要她答應等他,一切情況他都能對付。
也許她還要返回蘇黎世,處理一些事情。除此之外,沒有別的安排。回家是完全不可能的。為此她心情非常深重。她已經給父親打了三次電話,每次都在機場打投幣電話,每次都說自己很好。不過現在她不能回家,她解釋說。
她將通過桑迪和帕特裡克聯繫。事實上,數星期後,她還會見到他。
帕特裡克頭一次呼叫護士要藥片。那是接近凌晨3點的時候,他從劇痛中醒來,彷彿兩條腿又通上了電流,而且抓他的人在凶殘地逼問他:「帕特裡克,錢在哪裡?」空中一遍又一遍地響起惡魔似的聲音,「錢在哪裡?」
一個睡眼惺忪的夜班護理員拿著裝有藥片的托盤走了進來。他忘了帶涼水。於是帕特裡克要了一隻玻璃杯,將吃剩的瓶裝汽水倒進去,然後吞下藥丸,用汽水送進胃裡。
10分鐘過去了,藥丸沒有產生任何效果。他的身上佈滿了汗珠。被單濕透了。由於汗水裡的鹽的作用,傷口發出的痛。又一個10分鐘過去了。他打開了電視機。
儘管頭腦裡還留有那些極其凶殘的獵人的黑影,但他已經完全意識到此時身在何處。光線使他覺得比較安全。黑暗和噩夢使惡魔復還。30分鐘過去了。他呼叫護士值班室,但無人回應。
他漸漸地入睡。
6時,帕特裡克醒後,醫生走了進來。他一改往日的笑態,例行公事地檢查了傷口,然後說:「你可以準備走了,反正你要去的地方有更好的醫生在等你。」他匆匆在表格裡寫了幾個字,二話沒說就離開了。
半小時後,特工布倫特·邁爾斯慢吞吞地進了房問。他不自然地笑了笑,並且把證章亮了一亮,彷彿這是必不可少的程序。「早上好。」他說。帕特裡克沒有正眼看他,但嘴裡說:「你懂不懂要先敲門後進房間?」
「呃,很抱歉。要知道,帕特裡克,我剛同你的醫生談過。好消息,夥計。你就要回國了,明天你將離開此地。我已經接到了帶你回去的命令。明天一早我們動身。政府專門派了一架軍用飛機送你回比洛克西。對你夠意思吧?我也同你一道乘飛機回去。」
「你說完了沒有?」
「好吧,明天一早見。」
「恕不遠送。」
布倫特·邁爾斯猛地轉身離開了房問。接著,盧斯悄無聲息地走了進來。他端來了咖啡、水果汁和芒果片,並順手將一個小包塞在帕特裡克的床墊下。他問帕特裡克有沒有什麼吩咐。沒有,帕特裡克回答。他低聲說了幾句表示感謝盧斯的話。
一小時後,桑迪進來了。他以為能充分利用這一天的時間發掘帕特裡克四年來的情況,找出許許多多問題的答案。電視機被關上了,窗簾被拉開,房間裡十分明亮。
「我要你馬上回去,」帕特裡克說,「帶上這些照片。」他遞上那個小包。桑迪在僅有的一張椅子上坐了下來。他一面翻看朋友的裸身照,一面思索著。
「這些照片是什麼時候拍的?」他問。
「昨天。」桑迪隨即在黃色拍紙簿上做記錄。
「拍照者是誰?」
「護理員盧斯。」
「迫害你的人是誰?」
「桑迪,誰拘禁了我?」
「聯邦調查局。」
「那麼就是聯邦調查局把我迫害成這樣的。我已經遭到盯梢、逮捕、拷問,還要被強押回國。桑迪,這些都是政府干的,都是聯邦調查局、司法部、地方檢察院以及所有參加訴訟大合唱的人幹的。想想看,這是什麼性質的問題。」
「他們應該受到控告。」桑迪。
「完全應該受到控告。我們的行動要快。我已想好了一個計劃。明天上午我將乘軍用飛機回比洛克西。你可以為我舉行一個記者招待會,我們要利用這事大做文章。」
「利用?」
「一點不錯。為了讓消息明天見報,今天下午晚些時候我們就提出訴訟。向新聞界披露這事,拿兩張照片給他們看。有兩張照片,我已在背面做了標記。」
桑迪急忙翻看照片背面,把那兩張照片找了出來。一張清楚地顯示了帕特裡克的面容和胸部的傷口,另一張展現了他左腿部的三度燒傷。「你要我把它們交給新聞界?」
「只需交給《沿海日報》。我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這份報紙。哈里森縣80%的居民都是它的讀者。我們的陪審團肯定要從該縣居民中產生。」
桑迪不覺笑出了聲。「看來你昨晚沒睡好覺,是嗎?」
「這四年我都沒睡好覺。」
「我看這計劃非常不錯。」
「還不夠好。不過這是我們一次非常難得的反擊機會。我們以此為炮彈猛攻那些圍著我亂轉的鬣狗,減少一點民眾對他們的同情。想想看,桑迪,對於一個嫌疑犯,一個美國公民,聯邦調查局居然進行嚴刑逼供。」
「不錯,非常不錯。我們只控告聯邦調查局?」
「是的,不宜把事情複雜化。原告:我;被告:聯邦調查局,也即政府;起訴緣由:被告在巴西某森林地區對原告施行持續的殘忍的嚴刑逼供,從而造成原告肉體上和精神上的永久性傷害。」
「這聽上去棒極了。」
「等新聞界發消息後,那就更棒了。」
「你打算要多少賠償?」
「我不在乎能夠得到多少賠償。可以要求賠償1000萬美元,再加懲罰性賠償一個億。」
桑迪匆匆在拍紙簿上做記錄,並且翻過一頁。然後,他停下筆,察看帕特裡克的臉色。「其實,那些事不是聯邦調查局干的,對嗎?」
「對。」帕特裡克回答,「我是由一些不知名的惡棍轉交給聯邦調查局的。那些惡棍已經找了我很長時間了,現在他們還躲在什麼地方鬼鬼祟祟地活動呢。」
「聯邦調查局瞭解這些的情況嗎?」
「瞭解。」
房內突然沉寂下來。儘管桑迪在一旁等待,帕特裡克還是不開口。只聽外面過道裡響起了護士的談話聲。
帕特裡克挪動了一下身子。他已經仰面躺了三天,現在準備換個姿勢。「桑迪,你得馬上趕回去。以後我們還有很多談話的機會。我知道你心裡有很多疑問,還是留待以後再說吧。」
「行,老朋友。」
「訴訟的聲勢越大越好。以後我們可以隨時加以補充,控告那些真正的被告。」
「沒問題,我不是第一次起訴錯誤的被告。」
「這是策略,心狠一點總沒有害處。」
桑迪把拍紙簿和兩張照片放進公文包。
「當心,」帕特裡克說,「你一宣佈做我的律師,馬上就會引起各種不好對付的人的注意。」
「你是指新聞記者?」
「是的,不過確切地說我不是指新聞記者。桑迪,我藏了不少錢,有人會不顧一切地去找。」
「那筆巨款還剩多少?」
「一分不少,到時候還會多出一些來。」
「說不定要靠它救你的命,老朋友。」
「我已經有計劃了。」
「你肯定有辦法的。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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