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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石棉衣的人
——一則關於未來的寓言
  首先我承認我是有意那麼做的。也許部分是出於妒忌。
  其他作家可以隨心所欲地入夢迴游四五百年,或是一頭扎進遙遠的未來,去領略其 各種奇跡,這看起來有點不公平。
  我也想做同樣的事情。
  我過去一直是,現在仍然是一個熱衷於研究社會問題的人。今天的世界真可怕,且 不說比比皆是的傾軋、貧困、戰爭和殘忍,光機器的囂叫和勞動者無休止的辛勞,就足 以令我對它驚恐三分。我愛遙想將來某一天必定到來的那個時代——到那時勞累不堪的 人們已征服自然,整個人類已進入和樂時代。
  我愛遙想那個時代,而且渴望見到它。
  於是我進行了精心的謀劃。
  我想做的是按慣常的方式沉睡過去,一覺至少睡他兩百或三百年,然後在未來的奇 跡世界裡醒來。
  我為這一沉睡做好了準備。
  我買來所有能找到的滑稽報紙,甚至包括那些有插圖的。我把它們帶到我在旅店的 房間,另外還帶了一塊豬肉餅和成打成打的油炸麵包圈。吃掉豬肉餅和麵包圈之後,我 坐回床上開始一張接一張地讀那些滑稽報紙。最後,當我感到可怕的睏倦悄悄襲來的時 候,我伸出手去拿起《倫敦時代週刊》並把時事評論那一頁舉在眼前。
  在某種意義上,這是一種不折不扣的自殺,但我還是做了。
  我能感覺到我的各種知覺正在離我而去。走廊對面的房間裡有一個男人在歌唱。他 那從窗戶的橫檔上方傳來的聲音原來很大,現在越變越弱了。我陷入了沉睡之中,這深 不可測的沉睡使整個外部世界都沉寂了。我迷濛地感覺到日子一天天逝去,接著是一年 又一年,再往後是一個個漫長的世紀。
  然後,不是漸漸地,而是非常突然地,我醒了過來,坐了起來,四周張望。
  我這是在哪兒?
  這樣自問完全有道理。
  我發現自己躺在,更確切一點說是坐在一張寬大的床上。我處身一間幽暗無光的大 房裡,它外表看去一片破舊,從那些玻璃箱和裡面做成標本的東西判斷,這顯然是一座 博物館什麼的。
  我旁邊坐著一個男人。他臉上沒有鬍鬚,既不老也不少。他穿的衣服是灰色的,很 像燃燒後保持原狀的紙。他靜靜地看著我,既不特別吃驚,也沒表現出什麼興趣。
  「快告訴我,」我迫不及待地開了腔,「我這是在哪兒?你是誰?現在是哪一年, 是不是三千年,或是別的年?」
  他臉帶煩惱地吸了一口氣。
  「真奇怪你談話那麼激動。」他說。
  「告訴我,」我再一次說,「現在是三千年嗎?」
  「我想我明白你的意思,」他說,「可是我真的根本不知道。我想至少也該是三千 年了,誤差不會超過一百年,不過已有很多很多年沒人去記年份了,因此很難說。」
  「你們再也不記年份了嗎?」我喘著氣問道。
  「我們過去也常記年份,」那人說,「我本人還記得,一個世紀或兩個世紀以前還 有很多人試圖記載年份哩,可後來它和很多很多流行一時的東西一起消亡了。嗨,」他 繼續往下說,談話裡第一次流露出一絲興奮,「年份有什麼用呢?你知道,在我們排除 了死亡之後——」
  「排除了死亡?」我叫喊起來,坐直了身子,「上帝啊!」
  「你剛才說的是什麼?」那人疑惑地問道。
  「上帝啊!」我重複了一遍。
  「噢,」他說,「以前從沒聽人說過這句話。我剛才是說在我們消除了死亡、淘汰 了食物和排除了變化之後,我們幾乎已不受外界事物的影響,而且——」
  「慢著!」我說著,頭有點暈,「一次只告訴我一件事。」
  「哼!」他脫口而出,「我看,你一定沉睡了很長時間。那就繼續問問題吧。只是, 假如你不在意的話,要盡量少問一些,而且千萬請別激動。」
  真奇怪,第一個從我嘴中冒出來的問題是——
  「你那身衣服是什麼做的?」
  「石棉,」那男人回答說,「它們可以穿幾百年。我們每個人都有一件,假如有人 想換一件新的,有幾十億件堆在那兒哩。」
  「謝謝你,」我回答說,「能告訴我這是在哪兒嗎?」
  「你在一個博物館裡。玻璃箱內那些人和你一樣都是標本。不過,」他說,「要是 你真想知道這個新的時代到底是怎麼回事,那得離開你的展台,去百老匯大街找張椅子 坐一坐就行了。」
  我走了下來。
  穿過那些佈滿灰塵的陰暗的房子時,我十分好奇地打量著玻璃箱內的那些人。
  「天啦!」面對一個穿藍衣服、繫著皮帶、拿著警棍的人,我驚歎道,「那是一個 警察!」
  「是的,」我的新相識說,「當年的警察就是這個樣子嗎?我經常鬧不明白。他們 當年有什麼用途?」
  「用途?」我迷惑不解地問道,「嗨,他們站在大街中央。」
  「噢,對了,我明白了,」他說,「在那兒好對人們開槍。你得原諒我的無知,」 他繼續著,「按過去你們的社會習俗是這樣的。在接受教育的時候,我做了社會史手術, 不過他們用的材料太差了。」
  我對這個人的意思一點兒都不明白,我壓根兒沒有時間提問,因為就在這時我們已 走到了街上,我驚訝得愣在那兒了。
  百老匯!這可能嗎?變化太可怕了!我過去所知的百老匯大街人來車往,熱鬧非凡, 可眼前卻是死氣沉沉,青苔遍地的一片荒蕪。一個又一個世紀的風吹雨打把一座又一座 高樓大廈變成了廢墟,斷牆殘垣上到處覆蓋著真菌和青苔!這荒街死寂無聲。沒有一輛 車在開,頭上方沒有電線。這裡沒有生命或運動的聲息,只是零零星星有些人形在慢悠 悠地挪動,他們像我的新相識一樣穿著石棉衣,臉上同樣沒鬍鬚,同樣是那副既不老又 不少的模樣。
  天啦!這就是我一直希望見到的征服了自然的時代嗎?!不知是為什麼,以前我總 是想當然地認為人類注定要向前發展。可眼前這一片荒涼,這片我們的文明廢墟,卻叫 我幾乎說不出話來。
  街邊零零散散地安放著一些小椅子。我們坐了下來。
  「同你記憶所及的時代相比,現在進步多了,對不對?」石棉衣男人問道。
  他說這話時顯得非常自豪。
  我喘著氣問道:
  「街上的汽車上哪兒去了?」
  「噢,很久以前就廢棄了,」他說,「它們肯定非常可怕。它們的嘈雜誰受得了!」 隨著一陣顫抖,他身上的石棉衣沙沙作響。「那你們怎麼上別處去?」
  「我們哪兒也不去。」他回答說,「我們為什麼要去呢?呆在這兒和呆在別處完全 一樣。」他看著我,露出一臉無盡的倦怠。
  上千個問題頓時湧上我心頭。我問了其中最簡單的一個。
  「你們怎麼去工作,又怎麼回來呢?」
  「工作!」他回答說,「沒有任何工作要做。它早完成了。最後一點工作早在幾百 年前就做完了。」
  我看著他,張著嘴愣了好一陣子,然後我轉過頭來,再次看著那零零散散有石棉衣 在挪動的灰暗荒蕪的街道。
  我想方設法集中自己的注意力。我意識到,要是我想弄清這個全新的出乎意想的未 來時代是怎麼回事,那我就必須有系統地去瞭解它,一步一步地來。
  「我知道,」我停了一下後說道,「從我那個時代到現在已發生很多重大事情。我 希望你能允許我有系統地提問,能一點一滴地向我解釋。首先我想知道的是,你說沒有 任何工作要做是什麼意思?」
  「嗨,」我那奇怪的相識回答說,「它自行消亡了。機器消滅了它。要是我沒記錯 的話,甚至在你們那個時代你們就擁有一定數量的機器了。你們利用蒸汽取得了很大成 就,在利用電方面也有了良好的開端,雖然我想你們幾乎還沒有把放射性能量派上用 場。」
  我點頭表示同意。
  「可是你們發現這些技術對你們並沒有好處。你們的機器越好,你們幹活就越累。 你們得到的東西越多,你們所缺的東西也越多。生活的節奏越來越快。你們大喊停一停, 可它就是停不下來。你們都被你們自己的機器的輪齒拖累住了。你們誰也不知道何處是 盡頭。」
  「真的是這樣,」我說,「可這一切你是怎麼知道的呢?」
  「噢,」石棉衣男人回答說,「我的這一部分教育的手術做得很好——我知道你聽 不懂我的意思。別著急,往後我會告訴你的。好啦,咱們還是接著前面說吧。後來,大 概是你那個時代之後兩百年吧,征服了自然的偉大時代出現,人和機器取得了最後的勝 利。」
  「他們真的征服了自然?」我迫不及待地問道,從前的那種希望在我血脈裡再一次 悸動起來。
  「真的征服了它,」他說,「把它打敗了!打得它停頓了!事情一件接一件出現, 然後越來越快,在一百年之間它們就被做完了。事實上,一旦人類轉而用其精力減少其 需求而不是增加其慾望,那整個事情就好辦了。首先出現的是化學用品。天啦!它太簡 單了。在你們那個時代成千上萬的人從早到晚在土地上挖掘耕耘。我見過這類人的樣品 ——農夫,他們是這樣稱他們的。我們那家博物館裡就有一個。自從化學食品發明以後, 我仍在一年內把它們大量存放在大百貨店裡,足以用上好幾百年。農業被淘汰了。吃飯 和與之相隨的其他事情,如家務活之類——統統了結啦。現在一個人只需每一年左右吃 一顆濃縮丸子,就一了百了啦。整套消化器官——你知道的,過去在其使用過程中被過 分脹大了——簡直就成了一堆大而無當的贅肉!」
  我實在忍不住要打斷他的話:「你和這些人是不是都沒有胃——沒有消化器官呀?」
  「當然有,」他回答說,「不過我們把它用於其他方面。我的胃大部分用在我的教 育上——慢著!我又說過頭了。最好還是讓我按開頭的順序說下去吧。化學食品首先出 現:這省去了差不多三分之一的工作。然後出現了石棉衣。真是妙不可言!人們一年之 內造的石棉衣多得永遠也穿不完。當然囉,要是沒有女人們的反叛和時裝業的衰落,這 是永遠不可能做到的。」
  「各種時尚都沒有了嗎?」我問道,「那種奢侈、瘋狂的——」我正準備操起我從 前的那套長篇大論,抨擊花裡胡哨的穿著所表現的純粹的虛榮,突然幾個穿石棉衣的形 象進入我的眼簾,因此我馬上打住了。
  「全沒了,」石棉衣男人說,「接下來我們消滅的,或者說差不多消滅的,是氣候 變化。我認為在你們那個時代,你們沒法完全理解你們所說的天氣變化給你們增添了多 少麻煩。它意味著需要各種各樣特製的衣服和住所,與之相隨的便是雜七雜八的工作。 在你們那個時代那肯定可怕極了——風暴、濕漉漉的大東西——你們叫它們什麼?一一 上對了,雲團——它們在空氣中飄遊,整個兒是鹽的海洋,不是嗎?——它們被風暴扯 碎,雪被撒在所有的東西上,還有冰雹,暴雨——多可怕呀!」
  「有時候,」我說,「那也很美。可你們是怎麼改變它的呢?」
  「把天氣幹掉!」石棉衣男人說,「這和任何事一樣簡單——我們讓天氣的各種力 量互相抵消了,還改變了大海的成份構成,使它的上部整個兒或多或少變成了膠狀。關 於這一點我真的說不清,因為這種手術我在學校裡從沒有做過,不過可以告訴你的是, 這使天空變成了灰色,這你看得出來,也使大海變成了樹膠色,而天空則永遠是一個樣 了。與這些相隨的便是廢棄了燃料、房屋以及無休無止的勞作!」他停了一陣子。我開 始對已發生的變化的進程有一點點認識了。
  「那麼,」我說,「對自然的征服,是不是意味著現在再也沒有事可做了?」
  「千真萬確,」他說,「什麼事也沒有了。」
  「有足夠的食物供所有人吃嗎?」
  「太多了。」他回答說。
  「房屋和衣服呢?」
  「你想要的無論什麼東西都不缺。」石棉衣男人說著揮了揮手。「它們就在那兒。 去拿就是了。當然,它們是落下來的——慢慢地,很慢地往下落。不過它們可以用上好 多個世紀,誰也不用操心。」
  這時我意識到——我想這是第一次——在舊的生活裡,工作的意義是何等重要,而 且就連生活本身都是以工作為中心煞費苦心營造的。
  過了不久,我的目光在那些長青苔的建築上方游離,我看見了好像是電話線遺留物 的東西。
  「那些東西,」我說,「電報、電話和整個通訊系統怎麼樣了?」
  「噢,」石棉人說,「那就是所謂電話,對吧?我知道那玩藝兒幾百年以前廢棄了。 它到底是用來幹什麼的?」
  「嗨,」我熱情地說,「通過電話我們可以和任何人談話,找誰都不困難,再遠的 距離都可以和他說話。」
  「反過來任何人都可以在任何時間把你叫來說話,對不對?」石棉衣男人帶著某種 恐懼說,「多可怕呀!你們那個時代真是太可怕了!說實在的,現在電話和其他相關的 東西都沒了,交通和通訊全被廢掉、禁止了。那一切毫無意義。你知道,」他補充說, 「你沒有意識到的是,在你那個時代之後人們逐漸變得越來越有理性了。比如說鐵路, 那有什麼好處呢?運來很多很多別的城鎮的人。誰需要他們呢?誰也不需要。工作停止 了,商業結束了,食物不必要了,天氣也固死了,這時候還到處走動實在愚蠢。總之, 一切都結束了。」一絲恐懼的表情掠過他的臉,他接著又說,語調都變了:「四處走動 太危險了!」
  「什麼!」我說,「危險!你們還有危險?」「是的,唉,」他說,「被撞碎的危 險總是存在的。」
  「你這是什麼意思?」我問道。
  「嗨,」石棉衣男人說,「我想那就是你們過去所謂的死亡吧。當然,在某種意義 上可以說已有幾個世紀沒有死亡了,我們排除了它。疾病和死亡只不過是一個病菌的問 題。我們一個接一個地發現了它們。我想即便是在你們那個時代,你們都已經發現其中 一兩種大的、容易發現的病菌了,對吧?」
  我點了點頭。
  「是的,你們當時已發現白喉和傷寒兩種病菌,要是我沒弄錯的話,還有一些病菌 你們已有所瞭解但還沒弄清,你們稱之為超級病菌,如猩紅熱病菌和天花病菌,不過有 一些病菌你甚至根本沒懷疑過。而我們,把它們一個接一個地找了出來並全部消滅掉了。 奇怪的是你們那個時代從來沒有任何人想到過,那個舊時代本身只不過是一個病菌!它 其實只是一種很簡單的病菌,可由於它廣佈在那個時代的行為之中,因此你們甚至從來 沒有想到過。」
  「你想告訴我你們今天的人可以永遠活下去,對嗎?」我看著石棉衣男人,驚奇地 脫口問道。
  「我希望,」他說,「你不要用那種少見的、易於激動的方式談話。瞧你那說話的 樣子,好像什麼事情都重要得要命似的。」他繼續說,「是的,我們是可以永遠活下去, 當然,除非我們被撞碎。那種事兒有時也會發生的。我是說我們會從很高的地方跌下去 或是撞在什麼東西上,於是就自行折斷了。你瞧,我們是有點兒脆——我猜這是舊時代 病菌遺留下來的痕跡——因此我們得小心點。事實上,我可以毫不在意地告訴你,在我 們採取措施杜絕一切事故之前,這類事故是我們的文明中最令人悲痛的事情。我們禁絕 了街上的大小車輛,禁絕了飛機,等等。你們那個時代的風險,」他說著石棉衣服顫抖 了一下,「想必是非常可怕的。」
  「是可怕,」我說,同時感到一種以前從未有過的對我這代人的驕傲,「不過我們 認為勇敢者有責任——」
  「得了,得了,」石棉衣男人不耐煩地說,「請不要激動。我明白你的意思。那太 沒理性了。」
  我們一聲不吭地坐了好長時間。我朝四周張望,目光所及是日益衰敗的建築,單調 不變的天空和陰沉空曠的街道。這麼說,這就是征服自然的成果——了結了工作,結束 了飢餓和寒冷,停止了艱難的鬥爭,消滅了變化與死亡,於是就有了這一結果——噢不, 有了這幸福的黃金時代。可是,不知怎的,這其中好像又出了點差錯。我沉思著,然後 接連問了兩三個問題,急得幾乎就沒去考慮對方的回答。
  「現在還有戰爭嗎?」
  「幾個世紀以前就被取締了。他們用一種自動售貨機似的裝置解決了各種國際爭端。 自那以後所有的國際交往都被取消了。為什麼要保留它們呢?所有的人都覺得外國人可 怕。」
  「現在還有報紙嗎?」
  「報紙!我們要它們到底有什麼用呢?假如我們什麼時候真需要它們,有成千上萬 舊報紙堆在那兒,隨時可以去拿。再說報紙上印的東西,無非是發生的事情,如戰爭、 事故、工作和死亡之類。這些東西一消亡,報紙也就隨之消亡了。瞧,」石棉衣男人繼 續說,「你好像有點像個社會改革家,可是你根本不理解這種新生活。你根本不知道我 們所有的負擔是多麼徹底地消失了。我們這樣來談吧,過去你們的人,是怎樣度過他們 生命中的整個早期階段的?」
  「嗨,」我說,「我們開頭的十五年左右花在受教育上。」
  「確實如此,」他回答說,「現在看看我們在這點上有多大進步。在我們這個時代, 教育是通過外科手術完成的。真奇怪,在你們那個時代誰也沒意識到教育只不過是一次 外科手術。你們的見識不足以發現,你們所做的其實是通過一種漫長而痛苦的心理手術 緩慢地重塑大腦,使它的內部發生彎曲並形成回溝。每學一樣東西都會在大腦上留下痕 跡,使它產生某種機體變化。以前你們知道這一點,可是你們看不到全面的結果。而我 們據此發明了外科手術教育——簡單得很,只需打開頭顱一側,往裡面移植一塊事先准 備好的大腦就夠了。當然,在開始的時候,我猜他們不得不用死人的大腦做材料,那是 有點可怕,」——這時石棉衣男人像樹葉一樣打了個顫——「不過,他們很快就知道怎 麼做效果一樣好的腦代用品了。到了這一步就輕而易舉了,做一個幾分鐘的手術,就足 以把詩歌、外語、歷史或你所需的任何其他知識植進你大腦裡了。舉個實例吧,瞧,」 他說著把腦袋邊的頭髮撩開,露出下面的一個疤痕,「這就是我植入球面三角學時留下 的疤。我得承認,植人三角這玩意兒很痛苦,不過植入其他東西,如英語、詩歌或歷史, 壓根兒一點痛苦都沒有。你們那種通過耳朵完成的野蠻、痛苦的教育方式,我一想起來 就發抖。真夠奇怪的,後來我們發現有很多東西壓根兒犯不著用大腦去裝。我們把這類 東西——如哲學、玄學,等等——裝在過去用作消化的器官裡。它們裝在裡面棒極了。」 他停頓了一會兒,然後繼續說;
  「好了,再往下說吧,過去在受過教育之後,你們的時間和精力用來幹什麼?」
  「嗨,」我說,「當然,一個人得工作,然後,說老實話,他的時間和感情有很大 一部分是為異性付出的,他花很多時間、精力去談戀愛,去找一個女人和他分享生活。」
  「噢,」石棉衣男人說,表現出了真正的興趣,「我已聽說過你們那些有關女人的 安排,可是對它們根本一竅不通。告訴我是怎麼回事,你說你選擇某個女人?」
  「是的。」
  「於是她變成你們所謂的你的妻子?」
  「沒錯,當然如此。」
  「你為她而工作?」石棉衣男人驚奇地問道。
  「是的。」
  「她不幹活,對吧?」
  「是的,」我回答說,「當然不幹。」
  「你的財產有一半是她的,對吧?」
  「是的。」
  「她有權力住在你的屋裡並且用你的東西,對嗎?」
  「當然。」我回答說。
  「多可怕呀!」石棉衣男人說,「我到現在才意識到你們那個時代真正可怕在哪 裡。」
  他輕微地顫抖著坐在那裡,臉上還是帶著從前那種怯生生的神情。
  這時我突然意識到,街上的那些人看起來彼此毫無區別。
  「告訴我,」我說,「現在再沒有女人了嗎?她們也全消亡了嗎?」
  「噢,不,」石棉衣男人回答說,「她們同樣在這兒。那些人中有一些就是女人。 只是,你瞧,現在一切都被改變了。這整個兒是她們的反叛的一部分——她們想跟男人 們一樣。這在你們那個時代開始了嗎?」
  「只一點點,」我回答說,「那時候她們已開始要求選舉權和與男人平等。」
  「正是那麼回事,」我的相識說,「我找不到恰當的詞兒。你們的女人,我相信, 是某種很可怕的東西,是不是?她們渾身上下都覆滿了羽毛、毛皮和炫目的色彩等已死 去的東西,對不對?她們動不動就咯咯笑,不是嗎?她們的牙齒很可笑,而且她們隨時 都能誘騙你簽訂那種契約!唷!」
  他打了個寒戰。
  「石棉,」我說道(我找不到其他名字叫他),同時憤怒地轉向他,「石棉,瞧街 上那些果漿過濾袋似的『平等者』,她們的衣服和垃圾箱一樣,你認為她們能和我們二 十世紀的那些沒有被改造、保持著天生風采的穿魚尾裙的女人媲美片刻嗎?」
  然後,另一念頭突然閃進我心中——
  「孩子們呢?」我說,「孩子們上哪兒去了?現在還有孩子嗎?」
  「孩子們,」他說,「沒有!至少一個世紀以來我還從沒聽說過有這種東西。他們 準是一些又小又可怕的妖魔!臉大大的,哭個沒完沒了!而且還變長,是不是?像蘑菇 一樣!我相信他每年都要比頭一年長一些,而且——」
  我站了起來。
  「石棉!」我說道,「原來,這就是你們近在眼前的文明,你們的極樂盛世!工作 和負擔從生活中消亡了,與之相伴的生活的歡樂和甜蜜也消失了,剩下這麼個沉悶、僵 死的怪物!取代以前的奮鬥的,只是死氣沉沉的停滯;取代危險和死亡的,只是安全帶 來的沉悶和單調,只是漫無止境地衰弱的恐懼!」我叫喊起來,朝沉悶的空氣張開著雙 臂,「把過去那又緊張又危險的舊生活還給我,連同它艱難的操勞和痛苦的風險,連同 它所有的傷心事兒。我明白它的價值!我知道它的意義。不要讓我永無安寧吧!」我大 聲喊道——
  「別喊了,讓走廊的其他地方安寧一下!」一聲憤怒的高喊接著我的大喊爆發出來。
  突然我的睡眠結束了。
  我再一次回到了我在旅館的房間,環繞我的又是那個忙碌、邪惡的老世界的喧囂, 還有走廊對面那個憤怒的男人的吼聲在我耳裡炸開。
  「停止牛叫吧,你這地獄的混蛋,」他吼叫道,「回到地面上來吧。」
  我於是回到了地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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