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倆都是我們通常所說的成功的生意人——兩人都肥頭大耳的,香腸一般的手指
上戴著沉甸甸的圖章戒指,身上穿著寬鬆舒適的馬甲,腰圍足有一碼半長。他們倆對坐
在一家一流餐館的餐桌邊,一邊等侍者前來點菜,一邊神叨叨地聊起天來。他們的談話
很快就扯到了過去的日子,各自談起了他們當年初到紐約時是如何如何創業的。
「告訴你吧,瓊斯,」其中一個說,「我永遠也忘不了我剛來這個城市的頭幾年。
真的,那段時間實在是太艱難了!你知道吧,先生,我初到此地時,我名下的所有財產
不超過一毛五分錢,除了身上穿的那身爛衣服我再也沒有別的了,而我不得不藉以過夜
的地方——你準會不相信,可那是千真萬確的——是一個空蕩蕩的瀝青桶。不,先生,」
他往後一仰,閉上眼睛,露出感慨萬千的表情,繼續說,「你不會相信的,像你這麼一
個過慣了養尊處優日子的人,是絕對不明白睡在瀝青桶裡是怎麼回事的,諸如此類的事
和你沒緣。」
「我親愛的羅賓遜,」另一個人立即回敬道,「假如你憑空想像,以為我從沒經歷
過那一類磨難,那你就犯了有生以來最大的錯誤了。哼,剛到這個城市的時候,我一分
錢都沒有,先生,一分都沒有。而說到住處,我度過一個又一個月的棲身之所只是巷子
深處的一個舊鋼琴箱,而且是在一家工廠背後。說到受苦,我可以說我已受夠了!你找
上一個在暖暖和和的瀝青桶裡住慣了的人,讓他在一個鋼琴箱裡熬上一兩天,那你很快
就會發現——」
「我親愛的夥計,」羅賓遜有點惱火地打斷了對方的話,「你這麼說只說明你對瀝
青桶是怎麼回事一無所知。嗨,在冬天的夜晚,你把你的鋼琴箱一關好,要多暖和就有
多暖和,而我卻怎麼也睡不著,得忍受從背後灌進來的縫隙風,冷得直打哆嗦。」
「縫隙風!」另外那個男人譏笑道,同時發出一聲憤懣的大笑,「縫隙風!別跟我
扯什麼縫隙風。我所說的那個鋼琴箱有一塊該死的板整個兒都是缺的,而且那個缺口是
朝北的。夜裡我常常呆坐在裡面沉思默想,一夜下來吹進箱裡的積雪足足有一尺厚。不
過嘛,先生,」他以更平靜的語氣繼續說,「儘管我知道你不會相信,我還是要承認,
我有生以來最快樂的時光正是在那個破箱子裡度過的。啊,那些個日子真是美好!歡樂、
天真的好時光!我可以告訴你,早上從那裡醒來時,我常常慷慨激昂地大聲叫喊。當然,
你恐怕是沒法忍受那種生活的——」
「沒法忍受!」羅賓遜氣沖沖地叫道,「我沒法忍受!老天作證!我生來就是過那
種日子的。我到現在都還希望能重溫一下過去那種生活哩。吹什麼天真!哼,我賭你當
年的天真不及我的十分之一,不,不及五分之一!不及三分之一!過去那段時光真是棒
極了!你盡可以發誓說這是該死的謊言,死也不相信它——但我永遠會記得,有好多個
夜晚,我的兩三個夥計來瀝青桶裡拜訪我,我們圍坐在一起玩牌,點著蠟燭一直玩到半
夜。」
「兩三個!」瓊斯大笑著說,「哼,老兄,我的客人有五六個,我們坐在我的鋼琴
箱裡吃晚飯,吃完後接著玩牌。對,還有猜字啞謎,還有罰金遊戲,還有其他各種要命
的遊戲。那種晚飯吃起來可真來勁兒!說實話,羅賓遜,在這個城裡,像你們這種被好
日子慣壞了消化功能的人,根本沒法理解一個人怎麼能安坐下來津津有味地吃一點點土
豆皮,或是一點點餡餅渣,或是——」
「要說粗劣食物,」另一個人打斷說,「我敢說我最清楚不過了。有多少次,我早
上吃的是別人準備從後門潑出去的一點冷粥,或是我去車馬店討來的一點他們準備用來
餵豬的糠渣。我敢說我吃過的豬食多得多——」
「豬食!」羅賓遜咆哮起來,惡狠狠地用拳頭捶桌子,「我告訴你,豬食絕對更適
合我——」
他突然吃驚地打住了話頭,同時發出像豬似的咕嚕聲,因為侍者已過來問他們點什
麼吃了:「你們想吃點什麼呢,先生們?」
「吃什麼!」在沉默了片刻後,瓊斯說,「吃什麼!噢,吃什麼都行,什麼都不吃
也行——我對吃什麼從不在乎——給我一點冷粥吧,假如你們有的話,要不就來一塊鹹
肉——你愛上什麼就上什麼,對我來說都一樣。」
侍者臉色漠然地轉向羅賓遜。
「你也可以給我來點兒冷粥,」他說著挑戰似的瞟了瓊斯一眼,「要昨天剩下的,
要是你們有的話,再來一點土豆皮和一杯脫脂牛奶。」
一陣沉寂。瓊斯坐回他的椅子裡,板著臉看著羅賓遜。有那麼一個片刻,他們倆彼
此虎視眈眈地瞪著對方,火藥味十足。然後羅賓遜在座位上慢慢地轉過身子並招呼那個
侍者——他正一邊走一邊喃喃叨嘮他們點的菜名。
「喂,服務員,」他怒容滿面地叫道,「我看菜單得稍微改一下,我要把冷粥改為
——呢,對了——要一小塊熱松雞。還可以給我上一份或兩份半殼牡蠣,還要一點湯
(假鮮龜湯或清燉肉湯,什麼湯都成),還可以上一點魚,一點斯蒂頓乾酪、一顆葡萄
或一顆核桃。」
侍者又轉向瓊斯。
「我想我也點同樣的,」他簡簡單單地說,然後又補充了一句,「另外再給我上一
夸脫香檳。」
如今,瓊斯和羅賓遜見面的時候,對瀝青桶和鋼琴箱的回憶早已被他們忘得一干二
淨了,就像盲人的房屋被山崩埋得無影無蹤一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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