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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六號

  我所要講的故事,是我的朋友阿銀在一個冬天的傍晚在他洗衣店後面的小房間 裡告訴我的。阿銀是一個矮個子的天朝人,他表情嚴肅,憂心忡忡,那種憂鬱 多慮的氣質和他的很多同胞一樣。我和阿銀的友誼已有好幾年歷史。在他店子後面 那間燈光昏暗的小房間裡,我們一起共度過很多漫長的夜晚,不是一起雲裡霧裡地 抽煙斗,就是一道沉浸在默默的冥想之中。我被我的這位朋友所吸引,主要是由於 他的心靈具有一種極富想像力的氣質——我相信這是東方性格的一個特點,它使他 得以沉浸在他自己創造的想像世界裡,把他那一行當的各種擾人的煩惱忘記殆盡。 在本文開篇所說的那個傍晚到來之前,我對他的心智所具備的敏銳的分析能力全然 一無所知。
  我們所呆的那個房間又小又暗,裡面沒幾件傢具,只有我們坐的椅子和一張用 來擺弄煙斗的小桌子,桌上只點著一支牛脂蠟燭。牆上貼著一些畫,多半是從報紙 上剪下來的印製粗劣的圖片,是用來遮掩四壁的寒愴的。只有一張畫片誰看了都會 被吸引。那是一幅精心繪製的鋼筆肖像畫。畫的是一個年輕男子,他臉長得很英俊, 但神情十分憂鬱。儘管我說不出個所以然,但我早已感覺出阿銀經歷過很傷心的事, 而且它與那張畫像似乎還有某種關聯。不過,我總是不忍心問他,直到那個晚上我 才瞭解它的來龍去脈。
  我們倆一聲不吭地抽了好一陣子煙,然後阿銀才開口說話。我的這位朋友是一 個閱讀面頗廣的有教養的人。因此他的英語在遣詞造句方面是無可挑剔的,當然他 說起話來帶有他家鄉那種拖拉而柔和的口音,對此我就不準備照搬了。
  「我知道,」他說,「你一直在注意我不幸的朋友五十六號的那幅畫像。我從 沒對你說起過我的悲痛之情,但今夜是他去世的週年紀念,我很想對你談談他的事 兒。」
  阿銀停頓了一下,我重新點燃我的煙斗,向他點點頭,表明我在洗耳恭聽。
  「我不知道五十六號到底是在什麼時候進入我的生活的,」他繼續說,「查查 業務記錄簿就可以知道確切時間,但我從不為此去費心。自然,在開頭的時候,我 對他並不比對其他的顧客更感興趣——也許還不及對其他顧客哩,因為在我們的交 往過程中他從不自己送衣物來,總是叫一個小男孩代勞。過了不久,我注意到他成 了我的固定顧客,於是我就給了他一個編號:五十六號,而且開始琢磨他到底是誰, 是幹什麼的。後來,對這位從未謀面的顧客我得出幾個結論。他的亞麻布衣服的質 量向我表明,即使他不是很富有,他的家境怎麼說也是相當不錯的。我能看出他是 一個過著有規律的基督徒生活的年輕人,定期參加有關社交活動。我之所以這樣推 斷,是因為他送來的衣物的數量是固定的,總是在星期六晚上送來,而且他幾乎每 個星期都要換一次與禮服配套的襯衫。他是一個謙遜和氣的小伙子,因為他的衣領 只有兩英吋高。
  我眼睜睜地看著阿銀,不免有些吃驚。雖說我最喜歡的一個作家最近出版的書 早已使我熟悉了這類分析和推理,但我怎麼也想不到我的東方朋友竟然也如此精於 此道。
  「我最初關注他時他還在大學讀書,」阿銀繼續說,「當然,有那麼一段時間 我並不明白這一點。不過,隨著時間的推移,我推斷出了這一點,依據是夏天的四 個月裡他不在鎮上,大學考試期間他送來的襯衣的袖口上寫滿了日期、公式和幾何 定理。我以極大的興趣關注了他的整個大學生活。在他讀大學的四年時間裡,我每 個星期都替他洗衣服,這種同他的有規律的聯繫,以及我的觀察賦予我的對他可愛 性格的洞察,逐漸使我對他的感情由最初的敬意變成了發自內心的喜愛,我迫切地 巴望著他能取得成功。每一次考試來臨之前,我都給他提供力所能及的幫助,把他 的襯衫的衣袖一直漿到肘部,以便他有盡可能多的地方寫註解。在他參加畢業考試 的緊張階段,我可真是急死了,對這點我不想多說了。當時五十六號經歷著他的大 學生活中最嚴峻的考驗,我可以從他的幾條手絹的狀況推測出這一點——在最後一 堂考試中,他竟然把手絹當成擦筆布了,顯然是不知不覺的。他參加考試的表現證 明,在四年大學生活中他的品行在日益改善:早先參加考試時,他寫在袖口上的注 解之類又多又長,而現在僅有少量的提示了,而且僅限於常人的記憶力沒法勝任的 那些複雜難題。六月初的一個星期六,我異常興奮地在他送來的衣服中發現,他那 件配禮服的襯衫皺皺巴巴的,胸前還沾了點兒從杯中濺出的酒渣。於是,我意識到 五十六號取得了文學學士學位,並參加了畢業宴會。
  「在接下來的那個冬天,我在他畢業考試時注意到的那種用手絹擦筆的做法, 竟成了他的一個老毛病,我知道他已經在攻讀法律。那一年他非常用功,在他每星 期送來的衣服中幾乎已見不到配禮服的襯衫。正是在接下來的那個冬天,也就是他 攻讀法律的第二年,他的人生悲劇開始了。我注意到他送來洗的衣服中出現了某種 變化,配禮服的襯衫由原先的每週一件或至多兩件上升到了每週四件,另外絲綢手 絹開始取代亞麻布了。這使我恍然大悟,看來五十六號正在拋開艱難的學生生涯, 正在走向社會。不久我又感覺出了更多的東西:五十六號墮入情網了。這一點很快 就變得無庸置疑了。他每週要換七件襯衫;亞麻手絹從他的衣物中消失了;他衣領 的高度由兩英吋升高到了二又四分之一英吋,而最後升到了兩英吋半。我手頭有他 那段時間所洗衣物的清單,只需瞄上一眼便可以看出他當時對自己的儀表是多麼講 究。在那些日子裡,我時而為他歡欣鼓舞,時而又為他沮喪失望,對那一切我至今 仍記憶猶新。每個星期六打開他的衣物包,我都雙手發抖,我迫切希望看到他的愛 得到回報的最初跡象。我千方百計地幫助我的這位朋友。他的襯衫和衣領都凝聚了 我的心血,儘管在上漿時我的手常常激動得發抖。我知道她是一個高貴而勇敢的姑 娘,她的影響使五十六號的整個品性得到了改善。在此之前,五十六號擁有一些活 袖口和襯衫假胸領,現在他把它們全扔掉了——一想到那是弄虛作假他就感到噁心, 因此他先是扔掉了假胸領,過了不久,他覺得還是不對勁,於是就連活袖口也拋棄 了。每次回想起他那些歡快幸福的求愛時光,我都禁不住要為他歎息。
  「五十六號的幸福好像進入並且佔據了我的整個生活。我只是為每個星期六的 來臨而活著。假胸領的出現會把我打入絕望的深淵,而它們的消失卻又把我推上希 望的頂峰。直到冬天逝去,溫暖的春天來臨,五十六號才鼓起勇氣去把握自己的命 運。一個星期六他送來一件新的白西服背心,要我為他洗漿熨好備用,向來樸素的 他以前是從不穿這種衣服的。我為它使出了自己的渾身解數,因為從這件背心我看 出了他的意圖。接下來的那個星期六,這件背心又被送了回來,我熱淚盈眶地注意 到了一隻溫柔的小手柔情地搭在右肩上留下的痕跡,由此我得知五十六號已被他的 心上人接受了。」
  阿銀停了下來,一聲不吭地坐了一會兒。他的煙已經抽完,煙斗冷冷地躺在他 手裡。他愣愣地盯著牆壁,昏暗的燭光晃動著,光與影在那兒變幻不定。最後他又 開了腔:
  「我不準備多談接下來的那些幸福日子。在那段日子裡他真是夠講究的,繫著 花哨的夏日領帶,穿著潔白的西服背心,一天一換的襯衫潔白無瑕,衣領也是高而 又高的。我們的幸福看來是那麼完滿,我對命運別無所求了。唉!只可惜好日子注 定不能持續!明媚的夏天過去,秋天來臨的時候,我痛苦地注意到一次偶然的爭吵 ——襯衫由七件變成了四件,原先被拋棄的活袖口和假胸領又重新出現了。然後他 們倆又和解了——白西服背心的肩膀上留有後悔的淚痕,送洗的襯衫又變成了七件。 但爭吵越來越頻繁,有時甚至出現狂風暴雨似的爭鬥局面,有背心上被扯爛的紐扣 為證。襯衫慢慢減到了三件,後來又減到兩件,而且我那抑鬱不樂的朋友的衣領也 降低到了一又四分之三英吋。我徒勞無功地仍舊在五十六號的衣物上嘔心瀝血。我 飽受折磨的心彷彿覺得,只要他的襯衫和衣領平整光潔,即便是鐵石心腸也會被感 化。唉!看來我是白費力氣了,他們的和解遙遙無期。可怕的一個月過去,假胸領 和活袖口又回來了。我那位不幸的朋友好像以他們的背棄為榮似的。最後,在一個 陰沉沉的傍晚,我打開他送洗的衣包,發現他買了一些化纖衣服,我的心告訴我她 已經永遠地棄他而去了。關於我可憐的朋友這段時間的痛苦,我沒法告訴你什麼, 只需說明一點就夠了:他的襯衫由化纖變成了藍色法蘭絨,然後又由藍色變成了灰 色。最後,我在他送洗的衣物裡發現一條紅色的棉手絹,這立即使我警覺起來,我 感到落空的愛已把他逼到永無寧日的境地,我擔心會發生最糟糕的事情。接下來令 人痛苦的三個星期,他什麼衣物也沒有送來,後來我終於收到了他的最後一包衣服 ——好大好大的一包,好像包括了他的所有家當。在這包衣服裡,我驚恐地發現有 一件襯衫的胸口有一塊深紅的血污,另外還有一個破洞,這表明一顆子彈轟然打進 了他的心臟。
  「兩個星期以前,我記得街上的男孩們在大呼小叫地說一件可怕的自殺事件, 我現在知道那一定說的是他。在我最初的震驚和痛苦過去之後,為了紀念他,我便 畫了那幅貼在你旁邊的肖像。在繪畫方面我還有那麼一點兒造詣,我相信我抓住了 他臉部的神情。這幅肖像當然是憑想像畫出來的,因為你知道,我從來就沒見過五 十六號。」
  外面店舖的門鈴叮噹響了一聲,一個顧客進來了。阿銀帶著他慣有的溫和、順 良的神情起身出去了。他在前面的店舖裡待了一些時間,當他回來的時候,他好像 再也沒有興致談他那位失去的朋友了。我過了不久便離開了他,悲哀地朝我自己的 住處走去。一路上,我對這個小個子東方朋友以及他那富於同情心的想像力想了很 多。我的心沉甸甸的,好像壓著什麼重負似的——有件事情我本想向他挑明,可我 真不忍心開口。我打心底裡不願毀掉他的想像的空中樓閣,因為我這個人離群索居、 孤孤單單的,還從沒有領略我這個好幻想的朋友所懷有的那種愛哩。不過我記得很 清楚,大約一年以前我送了一包很大的衣服來阿銀這兒洗。當時我離開鎮子三個星 期,結果積下的髒衣服比通常多了很多。假如我沒記錯的話,那包衣服裡還有一件 弄破的衣服不幸被染了一塊紅斑,那是由我衣箱裡被弄破的紅墨水瓶造成的,而且 在我包紮髒衣服的時候,這件襯衫恰好又被從我的雪茄上落下來的煙灰燙了一個洞。 所有這一切,我不敢說我記得絕對絲毫不差,但我至少敢肯定,一直到一年前我改 到另一家比較現代的洗衣公司洗衣的時候,我在阿銀店裡的洗衣牌號碼一直是五十 六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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