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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如何最終把心給丟了

  容易得很,拿把刀子,剖開胸膛,取出心來,扔了,不就是。但不幸得很,事情不 是那麼簡單。並不是我,像其他的人一樣,沒想過要這麼做。不是,事情不是這麼個樣 子,和我預料中的不一樣。
  事情就發生在我和兩個不同的男人分別吃完了午餐和喝完下午茶之後。和我吃午餐 的,我和他同居了(大約)四年又十二分之七。在他離我而去另覓居所時,有兩年,或 三年時間,我處於半死狀態。我的心,如一大石,難以移動,更別說還有其他加諸於我 的重量。之後,我慢慢的,萬分艱難,才掙脫自由。我的心絲絲縷縷牽附在那第一位愛 人身上,萬般不捨。其實從另一個角度來說,他該正名排行我的第二真愛(我父親應該 排第一)或排第三(當中還得插入我哥哥)。
  就如民謠歌詞所說:   我一輩子愛了三個人   父親,哥哥,還有那個人,他   奪了我的命
  但如果從外表而不從裡面看,他排行十三(可能是,記不清楚)。但這麼一來,就 等於枉顧內在的感情因素。大家都知道,在真愛與真愛之間所發生的男歡女愛,或是種 種瓜葛,可能數以十計,且長達數年之久,但都算不得數。
  這樣看事情的話,可能會製造許多不快樂的人。我們都知道,一方認為不算數的, 另一方可能認為要算。但就真愛這件事來說,這是生命中最重要的,要克服這類困難, 不容易。總之,我們絕大部分的人都在尋找真愛。縱使我們對某人已十分認真,但仍要 斜著八分之一的眼角搜索,免得錯過了偶然相遇而可能愛得更加認真的陌生人。我們都 同意,在尋找真正的那一個的路上,大家有權品嚐、品味千百個對象。在我們的圈子裡, 要說品嚐、品味是生活中第二大事,並不為過;第一大事是賺錢。換句話說,我們要是 對這件事認真的話,只要對方願意,不妨睡遍天下,直至卡噠一聲接通了,那就可一路 下去了。
  言歸正傳,我把和我吃午餐的那個男人(就稱為甲君)當成我的第一個愛,至今不 變,姑且不管弗洛伊德派怎麼說。他們堅持我的父親該是我的甲,我哥哥可能是乙,而 我的(真正的)第一個愛應是丙。亦且不管有人或要問:那你的前兩任丈夫呢?還有那 些婚外情呢?
  他們?我從沒真正愛過他們,從沒像愛甲君那樣去愛他們。
  我和他吃了午餐。之後,十分偶然,我和乙君喝茶。我說乙君,意思是指我的第二 位認真的愛。排第二的不是我哥哥,也不是我5歲到15歲之間愛上的那些小男生。我們 或可把15歲(沒有什麼特別的道理)視為不歸點……其實「不歸點」這一句話本身就是 對世俗道理的大膽挑戰。
  在甲君和乙君(依我的算法)之間,我有許多其他的歡情,或是說嘗鮮,但都不算 數。乙君和我卡噠接上了,像炸彈開花,但情況不似我和甲君之間那麼的簡單。那時剛 遭甲君遺棄,心受了傷,發腫,疑心重重。此外,和甲君的牽牽扯扯,還—一待理待剪。 儘管如此,乙君和我像著了火的房子,之後,樂極生悲。我的心又垂在脅下,有千斤之 重。   我脅下的如果是塊石頭,一塊石頭   我可將它拔掉,獲得自由。
  我和甲君吃了午餐,之後和乙君喝了茶,這兩人加起來消耗了我整整十年寶貴的時 間(我沒算當中的試情、嘗鮮)。在一個下午的時間,我一個接一個和他們歡快地聊聊 這個,說說那個,要說其間歡樂(強烈、頻仍)和傷痛(唉,天啊,天啊)相互抵銷, 也不為過。而我的心只不過輕輕拉扯了回憶之繩,記憶之魚遠在鬆弛的釣線那一端。
  總之,十分健康。
  尤其是,那一晚我正等待和丙君相會,或該說和可能成為丙君的人相會。我不想怎 麼強調丙君,事實上我根本記不得他長相如何。那些我們僅僅淺嘗或試茗的人,那些不 重要的,我們不可能都記得清楚。但無論如何,這個人可能會成為丙君,我們或許會卡 噠冒出火花,而我又在想(我們常會這麼做):他可能就是那一個了。(我故意套用某 婦女雜誌的用語:就是那一個,而不說或許會認真起來。)
  於是,我就這樣(我要把一切,把氣氛都弄對了)站在窗前,面對一條大街(波特 蘭大道,說得確切些),心中在想,與甲君或乙君的戀情或歡愛,我是絕不後悔(與其 從未愛過,不如愛而復失),而與丙君相處一晚就期待會心動,那也未免有點不切實際, 畢竟甲君和乙君都曾引致我無限的痛楚。那,我為什麼要期待雨君?我應盡快逃避才對。
  突然間我發覺自己對整件事情的觀察有誤。我的(或許可說我們的?)看法是人應 去搜尋甲、乙、丙或丁,帶著某種既合意又合宜的品質,因此大家可能同時卡噠啟動, 又或同時燃盡。或是說,人需找個對象,像一小碟的水,讓你向他或她漂浮過去,像個 擺渡。但事實並非如此,實際上人人腰邊插著一支燃燒的長矛,等待某人來找出。那有 如傷痛,有如傷口,十分痛苦,其實是無法期待別人來分擔的。
  在這片刻的真實之中,我對自己的情勢十分清楚:我站在窗前(三樓上),剛把甲 君和乙君(只提及了感情的冰山一角而已)拋諸身後。而我,可說是個姿色頗佳的女人, 且成熟,但說來可悲,成熟卻是年華將逝的先兆,但無論如何,我是姿色迷人。這也是 多年來不斷的試情、嘗愛(我差點寫成「私情」「強愛」)的證明……我站在那兒,開 始打扮,畫了眉,上了唇膏,塗了眼圈,一切只為等待可能的丙君。而在另一個窗口, 面對(我可能沒說錯)瑪嘉麗街,站著丙君,也是梳理了短髮,沖了澡,刮了鬍子,笑 吟吟的:一個魅力逼人的男人(我想)。而他則在想:她或許會是我的丁(或是甲,或 是3,或是?又或是%,或是任何他所使用的符號)。我們站著,在不同的地點,情況 卻完全相同,抱著同樣不確定和期待的心情,同樣把自己的心捏在手中。血淋淋,怦怦 悸動,準備迎接快樂,迎接痛苦。而我們即將把自己的心朝對方扔去,像扔雪球,還是 擲板球一樣擲過去(如何?),或是說得準確些,像扔擲兩個流血的大傷口:「接了我 的吧。」在這種時刻,他或她絕對不會想到對方會說,「接了我的傷口吧。請把我腰邊 的矛拔掉吧。」不會,絕對不會。我們想到的只是甩掉自己的傷痛。
  我決定去打個電話給丙,對他說,丙啊!你知道那個取笑笑匠的笑話吧,說他們彼 此之間懶得去說笑話的內容,只要說是笑話1,還是笑話2,聽的人就會抱腹大笑,或嘻 嘻竊笑,或咯咯而笑,各有表現……其實,這個遊戲也可反過來玩,我們可按聽者就其 默想所發出的笑聲,來推測那是笑話雨還是笑話甲……所以啊,丙(我想像自己這麼 說),那笑話對我們有啟示作用:我們就當我們之間一切都已說明講明了。我們不必相 互療傷,還是各自忍住自己的傷心吧。丙啊,你想這會有多荒唐,要是我們各自站在自 己的窗前,手中握著自己怦怦悸動的心……
  就在這時,敬愛的讀者,我不得不道了個歉然後放下電話。我覺得我的手指給什麼 東西向外推,又大又輕,又滑不溜秋——說真的,很難形容這種感覺。我的手不是很大, 而我的心在和甲君吃了午餐,和乙君喝了茶,又盼望丙君的出現之後,腫大了。總之, 我盡量伸長了手指,抓住一個又大又輕,不知名的東西,於是我對雨說:請等等。然後 低頭往下看,看到在我手中,果真握著我自己的心。
  這時,我不得不掛斷電話。
  因為,輕而易舉做到日思夜索的事情,叫人惱怒。這像是。我根本沒經過努力,只 不過是碰巧做到罷了。這樣,毫無樂趣可言,一點成就感都沒有。在和一位可能成為丙 君的人談著幻想的電話時,在這種尷尬的時刻,卻發現自已有個完整的心,說得準確些, 發覺自己沒有了心,或是說,去除了個鬼東西,唉啊,這真是可惱得很。
  再說,一個從人身上摘下的心,活生生,血淋淋,可沒有什麼美感。不談了。說真 的,要說那個就是多年來在我身上跳個不停,愛個不停的東西的話,那還真是難為情。 太可怕了。我要是早曉得的話,算了,不說了。
  現在的問題是如何擺脫這個東西。
  簡單得很,你可以說,丟進垃圾桶去不就是了。
  告訴你啊,我試過了。我看了一眼這個東西,差點沒叫我窘死,然後走到垃圾箱前, 放下手,讓那東西滑下去,可是滑不掉,黏住了。我的心,又大又紅,血淋淋,怦怦跳。 叫人噁心的東西,黏在我手上。我該怎麼辦?我坐下來,點了一支煙(用一隻手,火柴 盒夾在雙膝之間),抓著心的那一隻手則垂在椅子的一邊,好讓血水滴進垃圾桶中,同 時想到:   假定我手中握的是塊石頭,一塊石頭   我可將之扔過一棵大樹……
  抽了完煙,我小心攤開一張用來包裹燒烤食物的錫箔,包住手上拿著的心。這個絕 對有必要,因為心開始痛楚不已;畢竟四十年來一直白骨肉保護著,一旦暴露空中,受 不了。此外,我不能讓張三李四王五走進來看到了。還有,我自己看久了,也受不了, 叫我充滿愧疚。錫箔很有用,且十分醒目。錫箔富彈性,拿在我手上的心現在變得有模 有樣,像個地球儀,銀光燦爛,閃閃發光。我幾乎覺得另一隻手似乎應該拿根寶杖,才 相稱……但事實上,整件事除了說格調低劣之外,別無話說。我於是拿了條圍巾,把手 和錫箔裹著的心包了起來,感覺安心了些。我只好暫且假裝傷了手,以後再想辦法一了 百了把心給扔掉,當然是不能連手也鋸了。
  我於是打電話(真打,不是幻覺)給丙,他現在是絕不可能成為丙了。我可以感覺 得到手中緊緊抓著的心的每一個悸動,每一個跳動。而我對那個無法去體驗的美麗經驗, 心中湧起了一陣無奈的苦痛。我跟他扯了個不高明的謊話,說是突然重感冒。他嘛,聽 了之後,聲音僵硬,似乎不太高興,但斯斯文文隱藏了起來。就像我可能做的一樣,說 說笑笑,略略帶了點刺,小心謹慎選了句結束語。打完了電話,我坐下來思索我的處境。
  我坐在那兒。
  我該怎麼辦?
  我坐在那兒。
  我得跳過之後四天所發生的事情。這個有必要,因為我的記憶實在無法一點一滴的 去回憶。很可惜,那該是故事的重心。總之,我拉上了窗簾,拿下電話聽筒,開了燈, 把圍巾解下,鬆開錫箔,檢視我的心。我有五分之二世紀長的經驗要檢視,然而第一個 晚上還沒檢機完畢,我就進入難以形容的狀態:   或許假如我能拔出皮膚上的神經腺   組成一張紅網,快速拖進海中捕魚……
  到了第四天夜晚我已精疲力竭,無論是靠意志、意圖,還是靠慾念,我都一動也動 不了那顆心——它不但黏在我手指頭上,像塊黏糊糊的糖果,事實上且已在我手指和手 掌上長了肉了。
  我再次用圍巾和錫箔把它包起來,熄了燈,拉開百葉窗和窗簾。這時大約是早上10 點,倫敦的一個普通日子,既不熱也不冷,天不青也無雲,不下雨也不晴,街道並非了 無生氣,但也不美。所以我也沒抱著什麼希望期待什麼特別的景象。心裡,一邊想著別 的。
  突然,我聽到了篤篤篤的聲音,越來越大,越來越清脆、響亮。那可能只是槌子槌 石的聲音,但我還沒見到人,就已知那是高跟鞋的聲音。她在我窗子對面的人行道上疾 走,鞋跟踩得那麼重,敲得整條街的噪音都集中在那篤篤鏗鏗的響聲裡。在她走到波特 蘭大道轉角時,兩隻倫敦鴿子成對角向下俯衝,快得像兩顆子彈朝她的方向衝去。看到 了她,鴿子即時成直角衝上天空。她轉過了街角。這一切,要寫下來,得花點時間,但 所發生的,卻是瞬間的事:那女人全身的力量透過高跟鞋邦邦敲在路上,她在街角轉了 個正角,走了;而鴿子在她身邊又轉了個急轉彎,急速穿過蕩漾的空氣。沒什麼,當然, 沒什麼——她一路走去,鞋跟嘀噠響,鴿子停在我的窗花上,咕咕叫。一切都沒了。那 聲音和動作美妙準確的結合,都消失了。但剛才確實發生過,讓我看了快樂無比,振奮 不已。在這個世界,我並沒有什麼不妥。我開始發覺手指上黏著的心鬆動了。它塞在圍 巾和錫箔下,我雖無法一下子把它給甩了,但也差不多了。
  我瞭解,那樣坐在那兒分析我這顆心40年來的每一舉動,或每一跳動,又或每一悸 動,並不明智。我根本走錯了路,那樣會使我這顆顏色血紅、尖酸、開心的心,永遠永 遠連結在我的肉上……   哈!你以為我完了!你以為……   瞧吧,我一怒之下會把心滾出去   跳起,像個手球,撞倒   牆壁,臉孔,路軌,雨傘,鴿子的背上……
  不行,這樣做沒有用,徒然使事情惡化。我該做的是做點什麼出我自己的意料之外 的事,就像那女人、鴿子、尖銳的鞋跟聲和絲白的翅膀,出我意料之外。
  我穿上大衣,把包著圍巾的臃腫手臂放在胸前,要是有人問:你的手怎麼啦?我可 以回答:手指給門夾了。我於是走上了街。
  在人群中行走並不容易,我擔心他們會奇怪:那女人的手是怎麼啦?這樣一來,我 就難以忘記自己。而那顆心,一路上不停的在我手上悸動、震動,提醒我。
  我上了街,卻不知道要做什麼。是不是該找個人吃頓飯?還是到公園去逛逛?還是 去買件衣服?我最後決定到園湖邊去繞池走走。四天四夜沒睡覺,累了。我走到牛津馬 戲站去搭地鐵。中午時分,都是人。我覺得很不自在,但卻不需擔心。在倫敦,我敢說, 你就是脫光衣服在路上走,也沒人會回頭多看一眼。
  我搭扶手電梯下月台,看著旁邊上行電梯上經過我身邊的臉孔,那是我的習慣。我 邊看邊想(這也是我的習慣):這些陌生人竟會和我在這種場合相遇,多麼奇怪,更奇 怪的是我們再也不會相遇,又或,即使再遇,自己也不會知道。我走到了擁擠的月台上, 看著一張張臉孔(那也是我的習慣)。然後上了車。車廂人很多,我找到了一個座位; 雖沒有上下班時那麼擠,但都坐滿了。我靠在椅子上,閉上眼睛,決定睡一會兒。太累 了。剛要入睡,卻聽到一個女人自言自語,其實是高聲宣告:
「一個香煙金盒子,唔,不錯,
可不是,我說,一個金盒子,對……」

  那聲音有什麼特殊的東西使我張開了眼:在我座位另一面,大約離我八個座位坐著 一位年輕的女士,身上一件廉價的綠色大衣,手上沒戴手套,腳上咖啡色平底鞋,長襪 是黑耳線織的。她一定家境相當不好,這年頭,這種裝束的人不多見。引我注意的倒是 她的姿態。她半扭著身體坐著,扭頭從左肩回望,對準她鄰座一個老頭的肚子。但她顯 然視而不見,她那對年輕的眼睛,並沒看到任何東西,她看的是裡面。
  她顯然是單獨一人,在擁擠的車廂裡,她這種舉止倒並不叫人太難為情。我看看周 遭的人,大家咧嘴微笑,或是相互交換眼神,或是眨眨眼,或是理也不理,各有不同。 但她對我們所有的人,一概視若無睹。
  她突然伸直了身體,轉身坐正,看著正對面的人說道:
「那你是這麼想的了,你這麼想,
你這麼想,對不,你,你想我會
在家等你,可是你給了她一個金
盒子,而……」

  然後單薄的身體順時針轉動,帶著淺色頭髮的狹長的頭向左半轉,空洞的眼神越過 左肩,再次怔怔地瞪著那男人的肚子。他不自然地笑了笑。我探身向前,一個一個觀看 我那一排的人,只見她對面那個人,一個年輕人,臉上的表現也很不自然,但卻興趣盎 然。我發現我們大家都在看著她,這個年輕、單薄、蒼白、慘遭不幸的人。她卻無視我 們的存在,大聲說出她所想的。而又一次,也沒有什麼特別的理由,也沒有什麼預示, 在站與站之間,她突然向前扭了扭身體,顯然不是因為火車在邦德停了又開,驚醒了她 的夢。她向坐在她對面的人說道(那年輕人已下了車,換了一位頭髮曲捲、半自的標緻 婦人):
     「我現在已經知道了,不是嗎,假如你回來時
     一臉笑容,一臉歡愉,那我就知道,
     可不是,不用你說,我已知道,我也已對她說了,我
     說,我知道他給了你一個香煙金盒子……」
  說到這兒,她突然帶著同樣的順時針動作,停了口,可能是被迫,也可能是接不下 去,她半轉過身去瞪著那大肚子——那中年男人仍坐在那兒。火車到了大理石拱門站, 他下車去了,投給車廂,應該說是車廂裡的人,一個寬懷的微微一笑,似乎說:相信你 們一定知道這位不幸的女人鐵是神經有問題……
  他的座位沒人去坐。那一站沒人上車,而兩個站著的人不想去坐她旁邊,接受她的 瞪視。
  我們都坐著不動,平靜地看著前方,對自己,或對他人假裝不知道那可憐的女人神 經出了問題。事實上,大家應該採取點行動。可是我連該怎麼向她說都不知道,我該說: 太太,你瘋了,要不要我送你回家?還是:可憐的東西,別這樣了,沒什麼用的,你知 道的。離開他吧,那樣他會清醒過來……
  而過了一會兒,經過她的內在機制調整之後,她又轉回身來,對那標緻的婦人開口 說話,婦人極為克制地接受她的指控:
「對,我知道!啊,沒錯!還有我的
鞋子呢,鞋子呢,一個香煙
盒子給了她,死女人,
一個金盒子……」

  她停嘴。轉身。開始瞪視,向身旁無人的座位。
  太奇特了。那是種凍結的悲哀,怎麼說呢?那是種沒有激情的激情。我們看到的是 一段十分具體的不快情緒,看到了某人悲慘的骨髓,或者說,一出悲劇的骨髓。然而劇 中卻沒有感情。她像個演員在上演「告夫記」,或是「薄倖郎」,還是「偷情記」什麼 的。她只不過在背台詞,只要背對了,其他的懶得理會。
  不論她是半扭著身體,眼睛一眨不眨瞪視青綠色的,醜陋的毛椅套,還是坐直了身 體,指控對面標緻的婦人,她都有一種死板,十分嚇人,對,那也是我們感到可怕之處。 我們可以看得出來她很有可能(假如內在機器失靈的話)變得一言不發,永遠,就著她 半扭,或是坐正的姿勢,或是兩者之間——對,我們都想像得出,她那某種毫無道理的 姿勢,永遠僵住的情況。我們似乎看到了某個女人的外表正在經歷某種事先設定的動作。
  她根本不在那兒。坐在那兒的是什麼,是誰,我們無法知道。當然我們也可以想像, 她消瘦溫和的小臉粲然一笑,完全忘懷她所扮演的。然而她並不知道自己正在大理石拱 門站和皇后道之間的火車上,也不知道她當眾指控她的丈夫,還是情人,也不知道我們 在看她。
  而我們,看著她,感到窘困、羞愧,卻與她完全無關……
  突然間,我感到,在圍巾和錫箔下,我的手指變輕了,我的心滾開了。
  我飛快地把它從掌中拿開,唯恐它又決定再黏回來。我拿開圍巾,把一顆式樣美好 的心平放在膝上,像情人節卡片上一顆銀色的心,當然,這一顆是三面立體的。這一顆 心,與其說是無害或是用詞不當,不如說是藝術腔重,只是品味甚差,就如我剛才所說 的。我看出車上的人在看著我的心,不再看那可憐的瘋女人。他們的表情看來很滿意。
  我站起來,走了三四步,走到她身旁,把錫箔包著的心放下,她瞪著眼看它。
  有一下子,她沒反應。然後,帶著一聲呻吟,還是一句如釋重負的自語,加上全然 戲劇化的傷痛,她探身向前,捧起了閃亮的心,雙手緊抓,抱在胸前,前後搖來搖去, 還把臉頰靠上去,眼睛瞪視頂端,彷彿對著她丈夫說道:看,我拿到了什麼。我才不管 你和你的香煙盒,我有了顆銀色的心。
  車子到了諾丁山門站,我站了起來,身後留下了車上乘客滿意的點頭和微笑,他們 在恭賀我。我下了車,上了月台,搭了扶手電梯,走入大街,前去公園。
  沒有了心。完全沒有了心。多幸福。多自由……
聽到那聲音沒?那是笑聲,對。
是我的笑聲,對,是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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