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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間

  那張面對門口的椅子,套子是咖啡色的錦緞。茱莉·傑佛瑞身上是絲質棕色緊身褲, 白色縐褶襯衫。她要是坐在那張高貴的大椅子裡,人會顯得秀色叮餐。但她一坐下去, 卻又馬上站起來(臉上是副可悲的笑容,自己卻完全不自覺)。她換到角落裡一張黃色 的沙發上,樣子比較不那麼的誇張。她坐了幾分鐘,旋即想起,她發出的邀請函明明是 寫:「來看嶄新的我!」(開玩笑的,但是有那麼點狡猾的味道,自己也覺得不是那麼 好。)
  嶄新的是什麼呢?是她的新髮型,輕了一大截的體重,細膩的膚色使她看來煥然一 新(她喜歡這個詞兒)。這一切,無疑是要坐在咖啡色大椅上才能相得益彰,於是,她 又換了回去。
  第二次換到黃色沙發去,倒是由於厚道,是真心為他人設想。邀請佩姬·貝裡前來, 是得吞下自尊,對她來說,確要相當的勇氣,但她這身鑲邊襯衫,這一切氣派,佩姬肯 定難以抗衡。當然,佩姬也有她的優勢,她舒舒服服地嫁給了貝裡教授(她——茱莉, 曾是教授的情婦,長達四年之久)。但無論如何,茱莉用不著向她炫耀自己煥然一新難 以置信的魅力,即使是她已向佩姬宣佈了「嶄新的我」。
  但話又說回來,她,茱莉,要用來重新面對世界的不就是魅力這個法寶,為什麼不 可以用來向貝裡教授的太太炫耀?貝裡教授不娶她,而娶了佩姬。要是(她小聲對自己 說,惡狠狠,酸溜溜的)她也像佩姬那樣向他耍點詭計,施點壓力,她肯定早已成了貝 裡太太……她真該坐回咖啡色大椅去。
  但要是她施計騙了湯姆的話,那她就會像佩姬一樣,活該受罪了。湯姆·貝裡一開 始就會堅持要擁有自己的另一間單身公寓,不准她踏足,就如同他不准佩姬踏足他那間 公寓那樣。她——茱莉——絕不會答應這種婚姻條件。關於這一點,也該給自己加上一 分。事實上,她堅持湯姆——天生的多情公子——不能用情不專,也正是促成他移情佩 姬的原因。因此,總的來說,她並不是那麼樣的羨慕佩姬。她將近40歲才完成了嫁給著 名而英俊的教授的心願,代價卻是一早就知道他另有女人。此外,還得依賴世界上最古 老的騙術才達到結婚的目的……
  想到這兒,茱莉第三次起身離開棕色大椅,而黃色沙發又嫌太惹目,於是索興坐到 地上去,心中充滿了自我嫌棄之感。她雖然對佩姬仍然無法釋然,但卻看到了自己品格 上的墮落。事實上,過去六個月半退休的生活,除了減輕一截體重,恢復昔日的嬌美之 外,主要的工作是認清自己。
  她看到的是:自己39歲了,但卻是前所未有的嬌艷。那個離開愛荷華家鄉前往紐約 尋求自由的男孩型女孩,確實是十分可愛。但天生麗質的年輕女孩又有哪個不可愛。現 在的她則是二十年來自己努力的成果,以及其他人的成果……她個子小巧,身材豐滿, 皮膚白皙,棕色大眼,頭髮烏黑,是個美人胎。但她的同情心、溫柔、吸引力,則是十 數個男人的愛的產品。不羨慕,她一點也不羨慕當年18歲的自己。她羨慕的是年輕女孩 子真實的自主能力,她們的宏博、見識和勇氣,她羨慕她們甚至一天比一天厲害。六個 月前,她的最近一個愛人,她希望也是最後一個,傑克·博勒斯拋棄了她,拋得她四分 五裂。這叫她想起,20年前,不,只是10年前,拋棄別人的人都是她,開口的人也都是 她,就如同傑克那樣,有點不好意思,有點愧疚,但並非說不出口地說道:「很抱歉, 請原諒,我走了。」但問題是,她向來都沒考慮後果,也從未向男人要過錢,除非那錢 是她賺的,而她也一直保持自己的本色。(和傑克一起的日子,為了討好他,她說了些 違心的話。他是那樣的人,不喜歡女人和他意見相左)。尤其是,對於別人會怎麼說, 她向來是想也不想。但在他們這一段歡情(「名導演和畫家茱莉·傑福瑞斯築愛巢」) 被報紙披露,渲染了幾個月之後,傑克把她給甩了。她當時的第一反應是:我要叫人笑 掉大牙了,因為她到處跟人說,而且理由十足的,說是他會娶她。之後的反應是:他和 我在一起還不到一年,向來可沒人這麼快就對我感到厭膩的呀。之後想到的是:令他甩 開我的那個女人,連我一根小指頭都不如,她連菜都不會燒呢。最後還是回到最初的問 題:人家要笑掉大牙了。
  她瞧不起自己,尤其是自己竟然放不開傑克。她不斷地打電話、寫信迫他,責罵他, 還提醒他的結婚承諾。她訴說她為他所付出的。事實上,她所做的這一切都是她一向最 瞧不起女人的地方。而最嚴重的是她沒有搬離傑克租的這間公寓,他剛付了五年的租金。 說穿了,他是用這間公寓的租約賣清了她。
  她仍呆在這兒,而沒有帶著衣物(這總該是她的吧?)頭也不回地一走了之。她仍 在這兒,努力使自己美麗,減低恐慌不安之感。
  她18歲那年離開了父親的家(他是個郵局小職員),之後便一直都有性生活,也有 了勇氣,但缺乏美。她就和許多職業女性一樣,和男人打了一輩子交道,一點也說不上 是美,但她有的是濃得化不開的性感,全身對性反應敏銳,意識強烈,人也因而顯得似 乎很美。20年過去了,她做了11個男人的情婦,個個都是名人,或是即將成為名人的人。 她有的是性生活,有的是勇氣。但是——她向來沒把自己的才華,繪畫的才華,放在首 位,總是顧及她同居的男人的事業。她這種大方忘我的精神可能是她性格中最美好的一 面,但也使得她現在難以維生,至少是難以維持她一貫的生活方式。
  離家之後,她已把自己的才華,自己的熱情,自己的想像力奉獻給了許許多多的男 人,計有:一位繪畫教師(她的初戀情人),兩個演員(當時默默無聞,現已成名), 一位編舞家,一位作家,另一位作家。之後,遠渡大西洋前往歐洲,遇上了一位電影導 演(意大利),一個演員(法國),一位作家(倫敦),湯姆·貝裡教授(倫敦),傑 克·波裡斯,是位電影導演。她如此地奉獻自己,對他們的工作如此關注,他們的成功。 誰能說不是和她有關的呢?(在那些黯淡的時刻,她不禁垂淚自問,心中憤恨難消。)
  現在,她的同情心,她的魅力,穿衣和裝飾的才華都無用武之地(穿衣和裝飾雖然 只是彫蟲小技,算不了什麼繪畫天分,但她對別人的作品,仍有鑒賞能力),而她最有 把握的燒菜本領,了得的床上功夫,也都派不上用場。
  而她一旦走出這間公寓,也就是走出了擁有國際收入、國際聲譽的世界。走出這裡, 去哪裡呢?回父親那兒?去父親那間芝加哥公寓?不行。她現在唯一的希望是再找個成 名的男人,像其他那些人一樣光芒四射、同樣成名的男人。未成名的天才,潛力未發的 藝術家,她現在沒時間等待。她目前等待的就是這個,這也是她為何仍住在這間公寓的 原因,她需要有個基地。而這也是為何她如此痛恨自己的原因。此外,那也是她邀請佩 姬·貝裡前來的原因。首先,她要著這女人來給自己打氣。這女人的職業(做人情婦) 和她極相似,目前則嫁了個好丈夫。第二,她要向她求助。名份上,她仍是湯姆·貝裡 的「朋友」,但她知道不經由他太太同意而去找他會大大得罪了她。她想讓佩姬去叫湯 姆運用他的影響力,替她找份什麼樣的工作,以便搭上適當的人選。
  門鈴響了,她去應門,然後匆匆在棕色大椅上坐下,故意虛張聲勢的,毫不隱瞞。 她要求助的對象是她完全公開的前情夫的太太,但她並不想以降低自己的魅力來減輕事 情的困難。走進門來的佩姬應是早已失去了原來的美麗。三年來和貝裡教授的婚姻生活, 已使她變得十分大方得體,樣子僅是好看而已。當年離開開普頓前來歐洲當小演員時的 那份貓樣的圓滑性格已不復存在。她十分明智,為了這個生命中注定的男人,犧牲了自 己的演戲生涯。
  但當佩姬·貝裡推了門進來,她那副樣子,就像人們所說的,時光倒流了四年。如 用細小、柔嫩、圓滾來形容茱莉,那佩姬就可說是像神話中的女妖。茱莉在椅子上挺直 了身體,看到佩姬舉起戴著戒指的雪白的手,在古銅色的臉頰上,把淡黃的頭髮往後攏 了攏,睜著綠色的眼睛似笑非笑地瞟了她一眼。茱莉不由自主地叫道:「湯姆把你扔 了!」
  佩姬放聲而笑,聲音和茱莉的一樣,是性感女性那種磁性的沙啞笑聲,說道:「你 是怎麼猜到的!」她轉了個身,臀部擺出模特兒的姿勢,一頭金髮隨之披在臉上,身上 顯露一件直筒筒的綠色棉質花衣,一切都得之於新近膨脹的身體之賜。過去三年來那健 康克制的家庭主婦,一點影子都沒有了。她和茱莉一樣,又再度回到了性感這一面,擺 出性感的姿態,且隨之振蕩。
  她說:「我們兩人給人拋了之後,樣子都美好多了!」
  現在,她對外表十分在意,她在黃色沙發上坐下來,很女性化的盤成一團,說道: 「別一臉驚訝,給我一杯酒,況且,我是早就該看得出來會有此下場的吧?」這個問話 的對象是誰,是她的同謀?不是。是共同受害人?也不是。藝工同行?對了。茱莉覺得 這次會見佩姬的唯一潛伏敵意來自她和湯姆·貝裡的婚姻關係,現在卻已一掃而去了。 但她對這種同志之誼,仍未十分關懷。她皺著眉頭從大椅上站起來,嘴中很不自然地叼 著一支香煙。她記得皺眉頭和口中香煙懸垂這兩樣動作是屬於對男人無慮的女人的標記。 她當時的本能反應是別對佩姬說實話,因為雖然事過境遷,她現在仍不願承認獨自一人 有多寂寞。她倒了兩大杯白蘭地,問道:「他為了誰棄你而去?」
  佩姬說:「是我離開他的。」儘管她看到了茱莉不相信的眼神,仍睜著綠色的眼睛, 緊緊望著她,迫她相信。
  「別不相信,真的,是真的。當然,他身邊一直都有女人,那也是他堅持要在文化 區契西亞弄一個窩的原因……」茱莉聽到這兒,臉上一定是露出了笑容,提醒佩姬她一 直是如何的不承認他築巢的目的。她總是說:「那是比利的書屋,在那兒,他可專心工 作,不受家務事干擾。」佩姬淺淺地露出了一個誠實的微笑,但也顯露了不耐煩,似乎 說道:好吧,我當然也說了些謊,玩了點小把戲,誰不是這樣?茱莉討厭自己的表現, 也想結束她這樣默默無言地刻薄佩姬的態度,於是大聲說:「好吧,佩姬,可是你確實 是逼他娶你的。」說完,喝了三大口白蘭地。傑克離去後那幾個月,她喝了好多酒,但 最近幾個星期來,為了節食,她不得不禁酒,因此,喝得有點不習慣。她覺得有點暈, 「我要是喝倒了,你也得跟著倒。」
  「兩個月來,我日日夜夜都喝得醉醺醺的,」佩姬答道,綠色的眼睛仍正視著她, 「但如果想保持苗條,就不能喝酒。」
  茱莉回到棕椅上,透過裊裊上升的藍色煙霧看著佩姬,說道:「我整天都醉醺醺的, 有——一輩子了。可惡,但我沒辦法。」
  佩姬說:「好吧,對,我們是了結了。問題是,不是別的女人的問題——我們要結 婚時,兩人徹底討論過他的性格,但沒討論那些女人,而……」說到這兒,她注意到茱 莉臉上酸酸的笑容,繼續說,「徹底討論他們的性格,這是我們份內的事,可不是?」 這時,兩人眼中都充滿了淚水,但都強忍住了。兩人之間,又去了一道隔膜。
  佩姬說:「我是要來向你炫耀的,因為你那封信寫得太誇張了。我嫁給湯姆後,一 直顯得又笨又平庸,我注意到你一直在照顧我,我要讓你看全新的我!……天知道為什 麼人一旦和男人安頓下來,就會失去了性感。」
  兩人突然格格大笑,全身扭動,佩姬坐在那黃色的棉套沙發上,茱莉在閃耀的咖啡 椅上。然而,她們也都強忍住了眼淚。
  「不行,」茱莉說著坐直了身體,「我不要再哭了,不要!我已經不哭了,沒道 理。」
  「那我們多喝點酒,」佩姬遞過玻璃杯。
  兩人都已經頗有醉意了,兩人差不多都是空著肚子喝的。
  茱莉把兩個杯子都倒了半滿,問:「你真的離開了他?」
  「真的。」
  「那你該比我對自己更加滿意,我跟他鬥,跟他鬧,而現在想起來……」她喝了一 大口白蘭地,眼睛環視房間裡貴重的佈置,說,「可怕的是,我現在仍要靠他而生。」
  「別。別哭,親愛的,」佩姬說。白蘭地使她發音不清,懶洋洋的。那一聲「親愛 的」叫茱莉聽得縮了縮。那個詞兒,毫無意義,舞台上電影上用用無所謂,對演戲、演 電影的人來說,還蠻可愛,但那離……不過一步之遙。
  「別說了,」茱莉聲調尖銳。佩姬張大了長型的綠色眼珠,樣子十分「迷人」,然 後又回復原樣,恢復坦誠的本色,哈哈大笑。「我明白你的意思,」她說,「但,我們 該面對現實,可不?我們並沒過分脫離現實,對不?」
  「對,」茱莉說,「我想通了。如果我們和他們結了婚,有了那張結婚證書,那, 那我們就名正言順向他們拿錢,作為一切,一切,一切的回報!」她低頭抽泣。
  「別說了,」佩姬說。但因為她醉得口齒不清,聽起來像是「便所了」。
  「真的,」茱莉坐直了身體,抽抽嗒嗒。「真的,我從沒向他們拿過錢,我是說, 除了家用錢,買衣服的錢,我從沒拿過錢,你呢?」佩姬不看她,她於是繼續說:「好 吧,我猜湯姆·貝裡是你第一個收取和解費,或贍養費的男人,對不?那是因為你和他 結了婚。」
  「大概是吧,我叫自己不要拿,不過我還是拿了。」
  「你也不覺得有什麼不對,就因為有了張結婚證書?」
  佩姬修長柔軟的手指,轉著酒杯,轉了又轉,最後終於點頭說:「大概是吧。」
  「對,那當然。還有,我們雖然對那結婚證書,都拿來當笑話取笑,但問題是,你 結了婚,伸手拿錢就不會覺得像是娼妓。和那麼多男人在一起,我每一次都得和自己爭 辯。我問自己,我替他們做了那麼多——燒飯,家務,室內裝演,顧問,我該向他拿多 少錢?一大筆!所以嘛,住在他這間公寓,花他的錢買衣眼,我用不著感到難為情。可 是我還是覺得不好意思。要是傑克娶了我,住在他這間見鬼的房子裡,我就不會覺得自 己是他見鬼的娼妓。」她失聲痛哭,之後,止住了哭聲,深深吸了一口氣,靜靜坐了一 會兒,再深深吸一口氣。然後站了起來,替自己和佩姬添了酒,坐回椅子上去。兩人默 默不語,最後茱莉問道:「你為什麼離開他?」
  「他娶我的時候,我們都以為我懷了孕……是真的,我知道你和其他的人怎麼說, 但我說的是真的。我月經停了三個月,然後病得很慘,他們說是小產。」
  「他要小孩?」
  「他跟你在一起的時候,不想要嗎?」
  「不想」
  「那他是變了,他很想要。」
  「傑克聽到孩子就煩,聽都不要聽,但那婊子,他為了她而扔掉我的那一個……聽 說你們和他們很熟?」她指的是傑克和那個導致她遭拋棄的女孩子。
  佩姬說:「傑克是湯姆的好朋友。」她實在不懂得拐彎。茱莉接口說:「對,對! 傑克的每一個朋友——我都燒菜請他們,招待他們。可是你知道嗎,他走了之後,沒有 一個人打過電話給我。他們都是他的朋友,不是我的。」
  「就是。我離開湯姆之後,傑克和他的女友我都沒見過。他們只去找湯姆。」
  「我猜是湯姆有個女友懷了孕?」
  「對,他告訴了我。我知道我該怎麼做,於是就照著做了。我說:好,你可以離 婚。」
  「那你至少保存了面子。」
  佩姬把杯子倒過來,向裡看,酒傾倒出來,流到黃色的棉布上。兩個女人注視著橘 紅色的酒漬慢慢擴散,但都坐著不動,眼中帶著審美的興致。
  「沒有,我沒有,」佩姬說:「因為我說:你可以離婚,但你得給我一大筆錢,否 則我告你不忠,我有一千個證據。」
  「多少錢?」
  佩姬紅了臉,喝了一大口白蘭地,說:「每個月40鎊的贍養費。對他來說,是一大 筆,他只是個教書的,不是電影導演。」
  「他付不起?」
  「是啊,他說他得放棄他的書屋,我說:可惜。」
  「那女的長得怎樣?」
  「27歲。學藝術的學生。人漂亮,甜美,而且愚蠢。」
  「可是她懷了孕。」
  「對。」
  「你沒生過孩子?」
  「沒,但我墮過幾次,也流掉了幾個。」
  兩個女人坦誠相向,臉上都很哀淒。
  「是啊,」茱莉說,「我拿掉了五次,其中一次還是那種老婆子做的,現在我什麼 措施都沒用,但就不會懷孕……傑克的新女友,你覺得怎麼樣?」
  「我喜歡她。」佩姬回答,帶著歉意。
  「她是個知識分子。」茱莉說,聽起來像是說「滋事分子」。
  「對」
  「那麼的聰明,學問又那麼的好。」茱莉和她自己那善良的一面戰鬥了一番,結果 戰贏了,她說:「可是為什麼?她雖很有魅力,但她的學生味那麼重。她不過是個聰明 乖巧的小女生,身穿聰明乖巧的衣服罷了。」
  佩姬說:「別說了,別再說了。」
  「好,」茱莉說。但她又加了一句,從痛苦的深淵中加了一句,「而她連菜都不會 燒!」
  佩姬哈哈大笑,身體拋向椅背,喝醉了的手濺出了更多白蘭地。過了一會兒,茱莉 也開始笑。
  佩姬說:「我在想,那些太太或情婦,不曉得有多少在背後說我們:佩姐是這麼的 無味,茱莉做得那麼明顯。」
  「我聽得到她們在說:她們當然是很漂亮,當然很懂得穿衣服,菜燒得是好極了, 我猜床上功夫也不錯,可是他們得到了什麼?」
  「別說了,」佩姬說。
  兩個女人都醉了。天色晚了,房間裡到處都是影子。白色的牆壁轉成淡藍色。閃亮 的椅子,桌子,地毯,散放深深的暗光。
  「要不要開燈?」
  「還不要,」佩姬站起來自己去倒酒。她說:「希望她夠理智,別隨便辭了工作。」
  「誰,傑克的紅髮賤婦?」
  「還有誰?湯姆的女孩沒問題,她真的是懷著孕。」
  「沒錯,但我相信傑克一定會想盡辦法叫她辭去工作。」
  「對啊,就在我決定離開湯姆的時候——不讓他先扔了我——你那傑克和她過來吃 晚餐。傑克整晚抓住她那個專欄不放,攻得她體無完膚,他說那是左翼社會中的女主人 的政治觀,左翼概括式的論點,他說。」
  「他討厭我繪畫,」茱莉說,「每一次我說要有個早上專心畫畫,他就嘲笑所謂的 星期日畫家。我總是先燒了早餐給他,然後才上畫室作畫,其實那只不過是閒空著的房 間罷了。首先,他會對著樓上高聲嚷些滑稽的笑話,然後,他會上來嚷肚子餓。我要不 下樓去燒東西,他就要求做愛。我們接著就談他的工作,談他那些見鬼的影片,談一整 天,半個晚上……」茱莉的聲音變成了哭聲,「實在太不公平了,太不公平,太不公平 了……我不是說我會成為大畫家,但起碼我可能會有點點小成就,我自己的一點小成 就……但他們那些人,不是取笑我,就是敷衍……個個都一樣,這樣或那樣的。而最後 我當然都得讓步,總有些東西更值得關心……」
  佩姬低垂在椅子上,半睡半醒的,她坐直了身體,說:「茱莉,別講了,有什麼 用?」
  「可是我說的是真的,我花了20年的生命,每天18小時支撐一些男人,實現他們的 野心,你說,那不是真的嗎?」
  「是真的,不過別說了,那是我們自己選的。」
  「對,要是紅頭髮的賤女人放棄自己的工作的話,她會自食其果。」
  「她會像我們現在這樣。」
  「但傑克說他會娶她。」
  「湯姆娶了我了。」
  「他是被那聰明的小紅頭給迷住了,給那些聰明的政治言論迷住了。但他現在想盡 辦法不讓她寫專欄。也不是說那會對國家有什麼損失,但她最好小心點,真的,她最 好……」茱莉的酒杯搖過來晃過去,催眠自己的眼睛。
  「這也是我來看你的另一個主要原因。」
  「你不是來看新生的我?」
  「一樣的」
  「怎麼說。」
  「你有多少錢?」
  「一點都沒有。」
  「這間屋子租約有多長?」茱莉舉起一隻手,張開手指。「五年?那把租約給賣 了。」
  「啊,不行。」
  「當然行,你可拿到兩千鎊左右,我猜。我們可以去找個便宜一點的公寓。」
  「我們?」
  「我每個月有40鎊。那就……」
  「那就怎麼樣?」茱莉差不多全身躺在大椅上,白色花邊襯衫撩起,在胸前擠成一 堆,棕色的緊身褲頭上露出了一小截古銅色的腰際。她手上拿著酒杯舉在眼前,搖來搖 去,眼睛注視著杯子中琥珀顏色的液體。白蘭地時而濺到她肚子上,她格格傻笑。
  佩姬說:「我們要不採取點行動,我只好回奧史隆父母家,他們是養鴕鳥的。我當 時聰明,逃家出走。演戲嘛,我是絕對沒指望了,所以啊,我只有回去,去甘蔗叢和鴕 鳥堆中安度餘年。你呢,去哪裡?」
  「彼此,彼此,」茱莉歪扭著柔軟的棕色脖子,讓白蘭地一滴滴,滴進嘴裡。
  「我們來開間服裝店。我們兩人真正內行的,就是穿衣服了。」
  「好主意。」
  「你喜歡哪個城市?」
  「我喜歡巴黎。」
  「巴黎我們無法立腳。」
  「無法,無法立……羅馬怎麼樣?在羅馬我有三個舊情人。」
  「出了問題,他們也不會幫上什麼忙。」
  「一點都幫不上。」
  「最好是不要離開倫敦。」
  「最好別離開倫敦。再來一杯?」
  「好」
  「我我去去倒。」
  「下一次,沒有結結婚證書,我們不要上床。」
  「說說得對。」
  「可是不合我的原原則,討討價還價。」
  「啊,是啊,是啊。」
  「沒沒錯。」
  「或許我們該該來個同同性戀,你說怎麼樣?」
  佩姬站起來,舉步困難。她走到茱莉身邊,伸手在茱莉赤裸的腰上摸了摸,說: 「你有有什麼感覺嗎?」
  「沒有」
  「我我自己是喜歡男人,」佩姬說,走回她的沙發,一屁股坐下,酒潑了滿地。
  「我也是,那對對我們好好多了。」
  「下一次,我們不要放棄我們的工作,守住服裝店。」
  「是斯斯……」
  兩人都不作聲。佩姬站起來,集中精神。她充滿了熱心和誠摯。「聽好了,」她說, 「唉,該死,聽聽好了,那是我一直想想說的,我是真心的。」
  「我也是。」
  「不,不要,不要一一有男男人出出現,就放棄,要命,我醉了。我是說真的…… 不行,茱莉,我們除非事事先同同意,否則我我不要開開服裝店。我們必必須同同意, 說好了,否否則,否則你知道結果會怎麼樣。」佩姬衝出最後一句,然後坐回去,很滿 意。
  茱莉坐起來,迫切地,想控制自己的舌頭,「但……我們……兩人的專長是是是支 撐什麼混蛋天才,天才。」
  「不再是了,哦,不再是了。你得答答應我,茱莉,答答應我,否否則……」
  「好吧,我我答應。」
  「好。」
  「可愛的白蘭地,可愛可愛可愛的墨蘭地。」
  「可愛的白蘭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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