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7年喬治又寫信給美拉,說是戰爭早已結束了,她該回來和他結婚。她從澳洲寫
信回他,說兩人久經漂離,她也說不准要不要嫁給他。她是1943年帶兩個孩子前去澳洲
投靠親戚的。他沒洩氣,匯了機票錢給她,叫她來看他。她來了,只呆兩個星期,小孩
不能丟得太久。她說她喜歡澳洲,喜歡那兒的天氣,再也不喜歡英國的天氣。她覺得英
國,非常可能,已過了氣了。倫敦,不再叫她日思夜想,或許,很可能,喬治·塔伯特
也不再叫她牽腸掛肚。
這兩個星期,對喬治來說,非常痛苦。他相信美拉也痛苦不堪。他們1938年相識,
同居了五年,之後為命運所分散,相互通了四年的信。美拉當然是他的生命之愛,他相
信他也是她生命中唯一的愛,一直到那一刻。美拉,人長得漂亮,澳洲的太陽曬得她更
加動人。在機場,她向他揮手道別,眼中飽含淚水。
喬治的眼睛,在機場回來的路上,是乾的。一個人假如真心真意,全心全意去愛另
一個人的話,當那難分難解的情愛,有一方帶著淚水轉身揮別時,崩潰的不僅僅是愛而
已。喬治提早下了計程車,走路穿過聖詹姆士公園。這個公園似乎不夠大,他於是走去
綠蔭公園,再走進海德公園,穿過去,來到肯辛頓花園。一直到了天黑公園要關門了,
他才搭了計程車回家。他住在大理石拱門附近的一座大廈裡。他和美拉在這兒住了五年,
本來希望可以和她再住在這兒。
之後,他搬了家,在修道院花園附近。他寫了一封充滿悲情的信給美拉。他這才想
起,他常收到這一類苦痛的信,自己寫,則是第一遭。這讓他省悟,他向來一定是低估
了自己給別人所帶來的痛苦。美拉倒是回了一封十分理智的信。喬治·塔伯特於是告訴
自己,他不能再思念美拉了。
因此,他一改近來工作上玩票的作風,同意製作他朋友新寫的一齣戲。喬治·塔伯
特是戲劇界中人。他已多年沒有演戲,但他寫劇評,有時也製作一兩出。他在大場合發
表演說,人人都認識他。他一進餐廳,大家會舉目望他,雖然他通常都不認識他們。在
美拉離開的那四年裡,他和戲劇圈中的年輕女性,有不少的歡愛,因為他很寂寞。他向
美拉坦言一切,但她在信中一字不提。
工作使他數月來十分忙碌,很少在家。他賺了不少錢。且又搞了些女人。她們樂於
和他出現在公共場所。他很懷念美拉,但沒再寫信,她也沒寫,雖然他們分離時同意,
大家永遠都做朋友。
有一天晚上他在劇院的休憩長廊見到了他一向十分讚賞的老朋友。他告訴身邊的年
輕女伴,說那男人是他那一代最具魅力的,沒有哪個女人能夠無動於衷。他的年輕女伴
隨便往那邊瞟了一眼,說道,「不是吧?」
喬治·塔伯特那晚獨自一人回家。他對著鏡子理智地審視自己。60歲了,但看來不
像。向來吸引女人的並不是他的外表,而他的樣子也沒有太大的改變:體格碩健,身型
挺直,頭髮略白,梳理整齊,衣著考究。自從多年前演了戲之後,他並不太留意自己的
臉孔。但現在卻突然反常地虛榮起來,想起美拉一向讚美他的嘴形,他太太則喜歡他的
眼睛。每次走進休息室或餐廳時,要是有鏡子的話,總不忘看看自己。結論是自己沒變。
可是他自己也瞭解,他那溫和的外表和實際的內心之間有矛盾。在身上脅骨之下,他那
顆一向充滿溫情的心腫脹了,變得柔軟無力,痛苦不堪,與自己作對。別人說的笑話,
他笑不出來。他說話時顯得又於又澀,閃爍含糊,朋友們想必也注意到了,不止一次有
人問他是否心情沉鬱。他說的故事,他們不再開懷大笑。他覺得自己與人相處不夠融洽,
可能是身體出了毛病,於是去看醫生。醫生說他的心臟沒問題,他還有30年的時間——
醫生充滿敬意地加了一句:很幸運的,對英國劇院來說。
喬治開始瞭解「心痛」的意義。人可能日日夜夜帶著一顆痛楚的心,他的情形則是,
數月之久。將近一年來,他常常半夜因為心疼而醒過來,早上起床,則滿懷憂傷,他似
乎無法使之了斷,於是他採取了兩種行動。一是寫信給美拉,他用詞謹慎,充滿了柔情,
回憶兩人多年來的情和愛。他也馬上收到了一封謹慎而溫情的回信。第二是他去看他前
妻。他們之間,幾年來一直是好朋友。他們常見面,現在孩子都長大了,見面的機會就
少了些,一年總有一兩次吧。他們見了面從不爭吵。
他太太離婚後又結了婚,現在守寡。她第二任丈夫是國會議員。她自己則效勞工黨,
是某間醫院的咨詢委員會成員,且是某間前進學校的董事會會員。她50歲,但看來年輕
多了。這天下午她穿了一套合身的灰色套裝,腳上配了灰色的鞋子。灰白的頭髮前額上
一道捲曲起伏的浪白,十分出眾。她生氣勃勃,見到喬治,非常開心。她談到了醫院咨
詢委員裡一些死硬派,與前進少數派的改革意見水火不容。他們兩人的政治觀點一向非
常相像,採取工黨中間偏左的取向。她理解他第一次大戰期間反戰的行動,他曾因此坐
了一陣牢;而他,對她不妥協的婦解思想也十分諒解。1926年的大罷工,他們都伸出了
援手。30年代,他們離了婚之後,各自以不同的方式幫助布賑:她出錢,他則參加一莎
士比亞劇團巡迴義演,或參加抗饑大遊行。
美拉本來對政治並不感興趣,她的重心是孩子,當然,還有喬治。
喬治向他的前妻求婚。她嚇了一大跳,手上拿著的糖夾子掉了下去,打破了一個碟
子。她問他美拉怎麼了,喬治答道,「是這樣的,唔,我想她在澳洲呆了那麼多年,已
把我忘了。總之,她現在不要我了。」他聽到自己的聲音,說得可憐兮兮的,自己都感
到不安。這些年來他不記得曾向哪個女人低聲下氣。美拉除外。
她審視他一會兒,輕快地說,「喬治,你太寂寞了。當然,我們都不年輕了。」
「要是有我在身邊的話,你不會感覺比較不寂寞嗎?」
她從椅子上站了起來,藉故拿點什麼以便背對著他。她說她打算短期內再婚,對像
比她年輕得多,是醫院裡的醫生,是前進少數派成員。從聲音喬治聽得出來,她對這次
婚姻,既得意卻又有點不好意思,因此才背對著他說話。他向她道賀,並問,他是否還
有一點點希望?「不管怎麼說,我們那些年相處很好,可不是?我一直都搞不清楚那段
婚姻怎麼會破裂的。當初是你要求分手的。」
「翻舊帳,我看沒有必要,」她說,語氣堅定,接著回到座位上,面對著他。他很
羨慕她,粉紅的面頰幾無皺紋,看來十分年輕,而那一撮故意不加掩飾的白髮顯露出無
比的勇氣。
「可是,我還是希望你告訴我。現在說出來沒關係,對不?我一直想知道……我常
想,可是想不通。」他又聽到了自己可憐兮兮的聲音,可是不知道怎麼糾正。
「你想知道,」她說,「那只是在美拉不在你身邊的時候。」「可是在我們離婚之
前,我並不認識美拉。」
「但你認識菲莉芭,認識養芝娜,認識珍妮特,天曉得你還認識什麼人。」
「可是我並不在乎她們。」
她坐著,一雙能幹的手放在膝上,臉上的表情,他記得,就像她當初提出要分手時
一樣,充滿悲慼和傷痛。「你也不在乎我,」她說。
「可是我們很快樂,好吧,是我很快樂……」他拖長了聲音,儘管對女人並非沒有
認識,但卻詞窮。他坐在那兒,他那老浪蕩子的心告訴他,用心思索,應該可以找到恰
當的詞語,恰當的語調。可是不管他說什麼,他這副無可救藥,老狗般的聲調,他有自
知之明,絕對敵不過英勇無比,滿懷救世激情的年輕醫生。「我的確很在乎你。有時候
我覺得你是我生命中唯一的女人。」
聽到這個,她笑了。「唉,喬治,別感情用事了,別。」
「好吧。我和美拉確實是有一段。可是在你把我拋開之後,總會有個美拉的,對不?
我生命中有兩個女人,你和美拉。可是我一直搞不懂,我們當初似乎那麼快樂,你為什
麼要給拆了。」
「你不在乎我,」她又說了一次。「你要是在乎的話,你就不會從菲莉芭、蕎芝娜、
珍妮特等等身邊回來後,若無其事的,就當完全不關我事似的,說你剛剛在布萊登,還
是什麼地方和她們在一起。」
「可是我要是在乎她們的話,我就不會告訴你了。」
她對他充滿了不信任,臉上通紅。為了什麼?生氣?喬治無從知道。
「我記得自己多麼自豪,」他討好地說,「我們能夠順利地解決婚姻上這個那個問
題。我們婚姻如此美滿,承受得了一點婚外小調情。我一直認為人該說實話。我一向對
你說實話,對不?」
「喬治啊,你可真浪漫,」她語調冰冷。不久,他站了起來,在她頰上愛憐地親了
親,走了。
他在公園裡走了好久,背著手,心似乎又腫又痛,他感覺得到。公園關門之後,他
走遍了他住了50年的附近街道,想念著美拉和茱莉,當她們是一個人,相互融為一體,
形成一個溫暖、和平、親密的形象,一個快樂的形象,伴他而行。他走人一家他常去的
餐廳。裡面有個女孩,認得他。她聽過他一次演講,講述英國的戲劇界現況。他費力地
在她臉上尋找美拉和茱莉,可是找不到。他替她和自己付了喝咖啡的賬,之後,一個人
回家。可是屋子裡空蕩蕩的,受不了。他又出了門,在閘門區一帶走了一兩小時,走得
精疲力盡。空中的涼風可能比他想像的厲害,第二天醒來,胸口疼痛,不是心痛。
他重感冒,咳得很厲害。他躺在床上,獨自一人,直到第四天,感到頭昏眼花才請
了醫生。醫生說必須馬上住院,可是他不肯。醫生於是說不然的話,就必須日夜有護士
看護,這一點,他同意了。但護士那種一臉愉快的友善態度,叫他沉鬱得吃不消。他請
醫生代打電話給他前妻,她說會替他找個善解人意的人來照顧他。他則希望她能親自來
陪他。可是等她來了,他卻又不好開口。她正忙著準備新婚的各種事宜。她保證找個不
穿制服,會說說笑笑的人。他們之間當然有許多相互認識的朋友;她打電話給他一個戲
劇界的舊情人。她說有個女孩想找份秘書的工作,填補開工不足的空檔,照顧病人一兩
個星期她倒是不介意。
因此,芭比·特比提來了,她遣走了其他的護士,給自己在書房弄了張床。第一天,
她坐在喬治床邊縫紉。她穿一條深色長裙,一件印花襯衫,袖口一短截皺邊,十分端莊。
喬治看著她縫紉,心裡舒坦多了。她個子不高,消瘦,頭髮黝黑,黑色的眼珠略帶憂傷,
可能是猶太血統。她縫紉時,東西鬆鬆的堆在膝上,雙手彎曲,眼神專注,流露一股深
沉的內省之感。她非常沉靜,像個縫紉中的瓷娃娃。在照顧喬治,或招待他的訪客時,
她美麗動人,但卻表情冷淡,甚且顯得懶洋洋,這種冷漠無情的舉止,是顯示涵養的極
端表現。喬治起初看了,心裡打了個冷顫,後來他看出來了:不論芭比·特比提的血統
是什麼,出身是什麼階層,都不會是她的舉止所代表的那個英國社會階層。問她有關她
自己的問題,她的答案不是「是」,就是「不是」,什麼都不多說,他推想她父母雙亡,
有個已婚的姊姊,偶爾見見面。十幾年來,她大多一個人住在倫敦附近一帶。他問她,
獨自一人,是否感到孤寂?她慢條斯理地答道,「怎麼會,一點也不會,自己一個人,
我不在意。」可是他覺得她像個勇敢的小孩子,像個倫敦的流浪兒,心中深為感動。
他不想在她面前扮演劇界名人的角色,唯恐又會引致一種與他個人無關的盲目崇拜,
他太清楚了。但不久他又主動問起她的工作,希望能挑起她的熱忱。她只是輕描淡寫,
以一個小演員愉快的聲音述說她扮演過的小角色、打過的雜、畫過的佈景和做過的臨時
角色。他看不出來他和她的關係有任何進展。最後,他不得不使出他一直想避免的一招。
他坐起來,靠著枕頭,像個法官或是經紀人似的說道,「來吧,表演點什麼,讓我看
看。」她像個小孩,依順地到隔壁房間換上了條黑色緊身褲回來,襯衫則沒換。她站在
他前面的地毯上,開始表演一小段歌舞。還不錯,比她糟一百倍的他都見過。他看了十
分感動,他在她身上看到了小頑童的形象,一個流浪街童,一個女男童,十分孤單無助。
確實十分感人。「事實上,」她說,「這只是半個表演,我平常有個搭檔。」
在他那間暗淡的大房間盡頭,有一面大鏡子幾乎佔滿了整個牆壁。喬治在鏡子中看
到自己,一個老頭子靠著枕頭坐在那兒,在觀看一個站在他面前的地毯上像洋娃娃似的
人物在表演。他看到她轉頭對著鏡中的自己,審視一番,然後對著鏡中人,配合著鏡中
人起舞。在房間裡,有兩個細小、輕快的人形在起舞,顯得有點怪誕。她接著唱了起來,
用舞台的倫敦土腔斷斷續續地唱了一小段歌。喬治覺得她似乎在期望鏡中那一個她和她
對唱,她朝著鏡子唱,似乎等待鏡中人回唱。
「好極了,」他插口說道,有點惱怒,但不知道惱的什麼。「真的好極了,」看到
她轉身離開鏡子,他鬆了口氣,怪誕的身影不見了。
「你要不要我向他們說一聲?可能有用,你曉得戲劇界是怎麼回事,」他向她建議,
帶著抱歉的口吻。
「無所『昧』了,」她仍帶著戲中的土腔說道,臉上瞬間閃露了一股動人的街童表
情,玩世不恭,放蕩不羈。「我該換回我的裙子吧?」她問道。「比較像護土,對不?」
他說他喜歡她穿著緊身黑褲。結果她一天到晚穿著緊身褲,短襯衫,像個漂亮的女
性化小男孩在房子裡走來走去,喋喋不休地描述一些她演過的小角色,一些她交談過的
男女大名星,大製作家。這些人,當然,都是喬治的朋友,再不然,也是他的對手。喬
治坐直了身子,聽她說,看她說,心卻傷痛不已。他躺臥床上,比實際所需要的久,因
為他捨不得她離去。他後來下了床,轉坐靠椅。他對她說,「你要是有別的地方要去的
話,請不必覺得不好意思。」她睜大了那對黑眼珠,答道,「可是我過得很悠閒,很悠
閒,我沒什麼更重要的事要做。」接著加了一句,「哦,我這樣『搜』,你看糟不糟?」
「在這兒,你不覺得討厭嗎?和我一道,你不煩嗎?」他追問下去。
她頓了一下,說道,「不煩,說來奇怪。」與那句「說來奇怪」相伴的是急速的,
半笑不笑,幾乎調戲的一瞥。數月來,喬治心中寂寞的壓迫感,首次減輕了。
他現在非常快樂。每當戲劇界或文學界那些男女貴賓前來探訪他時,芭比像個小主
婦,冷靜圓滑。客人一走,卻又馬上恢復街童的嫵媚。他有時帶她吃館子,上劇院,表
示兩人關係密切。她盛裝打扮時,穿著大膽人時,走起路來,像個模特兒左搖右擺。喬
治走在她身邊,面帶愛憐的笑容,等待那雙無拘無束,膽大不羈的黑眼珠在那張表情呆
滯,討人讚美的臉上放出光芒,和他交換眼神,取笑自己的模樣,取笑她身邊的世界;
並向他保證,一旦回到家裡,別無他人時,馬上回復小女孩的可愛模樣,或是迷人的勇
敢街童模樣。
有時,夜晚坐在昏暗的房間裡,他的手會觸及她尖瘦的肩膀。睡覺前,他有時會低
頭親她,她總是低下頭,讓他的雙唇觸碰她欣然接受的前額,顯得端莊大方。
喬治告訴自己,她未開竅。「開竅」這個詞,他用來形容過去十多宗溫情的前奏。
他告訴自己她對她自己的潛力一無所知。她結過婚——似乎是,有一次談起劇界軼事時,
她偶然透露了這一點。但喬治知道,有些婦人雖結婚多年,但仍沒開竅。喬治要她嫁給
他,她抬起柔滑的小腦袋,像只受驚的小動物,轉頭問道:「你為什麼要娶我?」
「因為我想和你在一起,我喜歡和你在一起。」
「我,我也喜歡和你在一起。」語氣不是那麼肯定,對自己不肯定?「不可蘇議,」
她用土腔笑道,「不可蘇議,可是一點都不假。」
婚禮不會太鋪張,但報章雜誌則大事報導。近來和喬治同一代的人有好幾個娶了年
輕太太,當中有一個70歲生了個兒子。報章雜誌的報導,讓喬治感到沾沾自喜,他向芭
比透露了許多生平往事,還加上些感想,例如,他說他認為他那一代的人,在性事和愛
情方面比起年輕的一代,成就大多了。「就說我兒子吧,在他這個年齡,我早有了許多
女人,對女人一清二楚。他嘛,快30了,有一次和一個女孩在一起,已論及婚嫁,可是
我知道,他們在我這兒同床一個星期,卻什麼都沒發生。那女的也這麼告訴我。我覺得
奇怪極了。她卻不覺得有什麼稀奇。他現在和另一個年輕的男孩子同住,在家聽聽唱片,
同和他訂婚的女孩子一個星期外出見面兩次,像個中學生。我女兒嘛,結婚一年後跑回
來,一團糟,糟透了……你們這一代似乎很害怕。我不懂。」
「為什麼說我這一代?」她問道,頭飛快轉過來。「那不是我的一代。」
「你可不只是個孩子嘛,」他慈祥地說道。
他無法解讀那對正凝望著他的黑眼珠,它們充滿哀傷的眼神,不知背後藏了些什麼。
她穿著那條光滑的黑色長褲坐在火爐前,蹺著腿,像個小玩偶。他心中觸響了警鐘,不
敢再多說什麼。
「35歲了,我可是世上最年輕的小孩子,」她唱著,她回頭帶著嘲弄的眼神,快速
瞟了他一眼,語氣中倒無不快。
他再也沒提過他那一代的成就。
婚禮之後,他帶她到諾曼第的一個小村莊去,多年前,他去過那地方,和一個名叫
伊芙的女孩子。他沒告訴她他到過這兒。
時值春季,櫻花盛開。第一天傍晚,他環抱著她的細腰,在晚霞中徘徊於櫻花樹下。
他似乎就要穿過失樂園的大門走回來了。
他們住的房間寬敞舒適,雙人床,窗外大片的櫻花樹。農舍女房東,卡查夫人,帶
他們看了房間。她為人精明,不露聲色,她說她總是樂於招待度蜜月的新婚夫婦,說完,
和他們道了晚安。
喬治和芭比做了愛。她閉上眼睛,他發現她並不生澀。完事之後,他把她攬在懷中,
而就在那一刻,他才帶著不可置信的平靜心惰,回復昔日的快樂。快樂,多年來他一直
視之理所當然,如今想來,自己是如何的不知惜福。他手臂環抱著她溫馴的身子,想道,
這麼久的一段時間,他竟然孤獨一人,單獨一人,實在不可思議,難以容忍。他抱著她
呼吸均勻的身子,輕輕拍打她的背,她的大腿。他的手勾憶起了將近五十年來的愛的情
感。他感覺得到他雙手勾憶起來的種種情感,洶湧穿過全身。他的心鼓滿了一股喜悅,
是他前所未知的,是十數個愛情組合而成的。
他正要進入記憶的最後關頭,她突然轉開,坐起身來,說道,「我要來支煙,你
呢?」
「那,當然,你要是想抽的話。」
他們抽煙。抽完了,她躺下仰臥,雙手交叉放在胸前,說道,「我要睡了。」說完,
閉上了眼睛。等她睡著了,他撐起身子,看她。油燈還沒點完,只見她面頰飽滿,柔軟,
像個小孩。他用掌邊輕撫它,她在睡夢中閃開,捲成一團,像個拳頭;她的手,細白無
皺,也像個小孩的,它們握成拳頭,擱在枕上。
喬治想把她攬在懷中,她翻身滾到了床邊。她睡得很熟,她的睡眠不容人分享。喬
治感到難以容忍,於是起床,在寒冷的春夜中站在窗前,看著窗外皓月下的櫻花樹,心
裡卻想著睡夢中的冰冷女孩。他在刺骨的月光下站到天亮。早上醒來,他咬得十分厲害,
起不了床。芭比美麗動人,慇勤有加,心情愉快。「像早先一樣,我來看護你,」她說
道,眼睛故意翻了個白。她向卡查太太要來了張床,放在牆邊。喬治認為倒也合情合理,
她該不會想給感染上。他不想憶及過去的日子,那時相當嚴重的疾病也無阻地相互扶持
著度過難關。他決定忘卻疲乏感,忘卻高燒,忘卻極度失眠的痛苦。他甚且感到有點慚
愧。
兩個星期,法國女房東天天給他們送來豐盛的食物,一日兩餐。喬治和芭比喝了許
多的葡萄紅酒和蘋果燒酒,和卡查太太笑談蜜月中生病的怪事。他們提早離開諾曼第回
來了。芭比說,回來對喬治比較好,他的朋友可來看他。而且,春天給困在室內出不去,
太慘了,他們兩人也吃得太多。
回家的第一個晚上,喬治看看她會不會一個人跑到書房去睡。她換了睡衣到大床上
來了。他第二次把她攬在懷中。完事之後,她坐起身,抽煙,看來十分疲倦,個子顯得
格外瘦小。喬治心想,她實在年輕,而且十分可憐。他一夜沒睡,也不敢下床,免得驚
動她。他不敢入睡,擔心自己的肢體憶及往常習慣,會去搜索她的。早上醒來,她面露
笑容。他伸手要抱她,但她輕輕親了親他,跳下了床。
那一天,她說她必須去看她姐姐。之後幾個星期,她常去看她,而且不斷地說喬治
也該多找些朋友來玩玩。喬治問她為什麼她姐姐不來家裡坐一坐,於是有一天下午她果
真來喝下午茶。喬治在婚禮上見過她一面,非常不喜歡她,現在見到她,讓他心中首次
出現對這次婚姻的厭惡感。她樣子糟透了,40歲左右,住在城外什麼地方。她的臉又黑
又尖,削瘦的鷹鉤界朝一邊彎斜。她在屋子各個角落裡東張西望,估計每樣東西的價錢。
她盡其所能,舉止克制地坐下來喝了兩個鐘頭的茶。她身穿一套深藍色的男式套裝,頭
帶深黑色的帽子,雙腳並排放在椅前,尖利的鼻子似乎無聲地和她妹妹一起冷言冷語論
說喬治的種種。芭比舉止謹慎,表情冷淡,似乎有意顯得心灰意懶,就如往常家中有來
客時那樣。喬治確知,那純粹是因為他的緣故。她走了之後,喬治頗有微辭,芭比笑著
說,她那副醜八怪的模樣,他當然不會喜歡,可是說要請她來的,又是誰?因此,羅莎
再也沒來過,芭比偶爾找她看看電影,逛逛街。而喬治,老是獨自一人悶坐,滿懷心事
思念芭比,有時也去看看老朋友。幾個月之後,有人向喬治說,他或許有病。喬治想了
想,覺得並非完全不可能:他夜晚總是睡不著。夜復一夜,在芭比愉快熱情地順從了他
之後,他躺在她身邊,看著她貼在枕頭上的柔軟臉頰,她那深黑的長睫毛緊密平順。在
他一生之中沒有哪樣東西較那童稚的臉頰,長長的睫影更叫他心情激盪。她一邊頰上有
一條小小的皺痕,對他來說,似乎是感情的代號。前額上一撮亮澤的烏黑秀髮,讓他喉
嚨哽咽。漫漫長夜,他守護著他深沉的柔情。
而有一天晚上,她醒過來,看到他在注視她。
「怎麼了?」她問道,嚇了一跳,「你睡不著?」
「我在看你罷了,」一臉無助。
她曲捲身體,躺在他旁邊,手握拳頭擱在枕上,在他和她之間。「你為什麼不快
樂?」她突然問道。喬治苦笑了一聲,笑聲中帶點嘲諷的味道。她聽了,坐了起來,雙
手環抱膝頭,準備認真面對問題。
「這不是婚姻生活;這也不是愛情,」他宣稱。他坐起來和她並肩而坐。這種說話
的語氣,他自己並不知道從前沒對她使用過。他個子碩大,蒼老的臉孔滿佈憂傷。他暫
時忘卻了她的存在;他所說的是從他的過去而說的,跨越了她,但他也是透過她談到了
他的過去。過去的經驗和生活中充滿的溫暖使他語帶威嚴。他眼神沉重,顯露出嘲弄、
責備。她坐直了身子,靠著他,微微笑道,「那喬治,示範給我看。」
「示範給你看?」他幾乎有點結結巴巴。「示範給你看?」他抱住了她,抱著這個
服順的孩子,面頰靠著她的,直到她入睡。她的肩膀靠得太緊,壓得她往外縮,朝床的
一邊曲捲過去。
一早醒來,她帶點奇特的眼神看著他,奇特且憂傷,但不失敬意,說道,「喬治,
你知道是怎麼回事嗎?你養成了愛的習慣了。」
「怎麼說,芭比?」
她滾下了床,站在床前,穿著白色的睡衣,一臉的街童表情,黑色的長髮捲曲著。
她溜了他一眼,笑道,「你要的是懷中抱著點什麼,就是這麼些。沒人抱時怎麼辦?抱
枕頭嗎?」
他沒回答,心深深給割了一刀。
「我從前那一個也是這樣子,」她語氣輕快。「怪的是,他一點也不關心我。」她
站著思索了一會兒,嘴露冷笑。「怪得很,可不是?」說完走出臥房。那是她第二次談
到了她前夫。
那句話,「愛的習慣」,在喬治心中引發了一場震盪,說得沒錯,他想。他給震得
失去了正常的反應,對壓在他身上的肌膚、胸膛失去了正常的生理反應。他對藝比似乎
有了新的認識,而以前似乎一無所識。輕鬆愉快的小女孩已不復存在,他看到的是個年
輕的婦女,堅強,警覺,由挫折和失敗的經驗養成的,而他過去想都沒想過這一些。她
那深沉的黑眼睛背後隱藏的哀傷,他現在看出來並非無中生有。他第一次在她光滑的頭
發上看到了一道灰光。那飽滿的面頰,他也看得出來是步入中年開始鬆弛的前奏。他過
去的一廂情願叫他難為情。他想,他現在對她有了真正的認識,而她,也會因此而開始
愛他。
突然間,喬治重新找到了心中久已忘懷的小男孩。他回復了十幾歲小男孩的心情。
偶爾碰觸到她的手,他心情激盪。她的裙角撩到了他,也叫他充滿快樂,禁不住閉上眼
睛。她聲音降下時,他等待出現感情的暗號,在她充滿情誼的黑色大眼皺起來時,他期
待一番表白。夜晚,他抱著小男孩的心情,心中的敬意使他笨手笨腳。他生理的快感消
失殆盡。一個月前,他還是精力十足,駕輕就熟的身體藏伏著對過去的懷念。而現在,
他眼睜睜躺在這個女人身邊,渴望的不再是過去,過去已流逝,他盼望的是未來。他詢
問她,像個嫉妒的小男孩,而她,總規避他的詢問。他把那當成是女孩子深邃的情操,
只在真正拜倒於裙下的男孩子出現時,才會展現。
而她,仍然睡得固若金湯;一手握拳擱在臉前。
有一天半夜,她被他的動作擾動,醒過來。「喬治,又怎麼了?」她問道,有點惱
怒。
一陣沉默之後,喬治心中那復活的小男孩痛苦地死去。
「沒什麼,」他回答,「什麼事都沒有。」他轉身,背對著她,徹底失敗。
這次從大床搬到書房小床的是他。她憂傷而尖銳地笑道,「怎麼啦,受不了我了?
可我沒辦法,你知道,其實我向來也不怎麼習慣睡在人家旁邊。」
喬治近來放下了不少工作。他現在接手製作另一新劇,於是又忙得不得了。他還替
一張大報撰寫劇評;忙於應酬,出席所有的首演夜。芭比有時也和他一道出席,穿著大
膽人時,樂於參與時髦的玩意兒,有時則一人留在家裡。她似乎有本事一人獨處數小時,
一事不做。喬治從人群中,從宴會中回來,會發現她穿著緊身褲,蹺腿坐在火爐前,一
手托著下巴,一人進入了她自己的什麼世界,那個他現在再也不敢進去的世界。他不能
讓自己再處於那種境地,聽任她的冷言冷語;她對他的感觸一無所知,只因她生性如此。
他再也忍受不了這種情況。他常常很晚才回來。她會準備茶點,兩人手握手坐在火爐前,
他的靈與肉都靜如止水。死了,他想。但心卻絞痛。他現在對心中那股沉重的寂寞感是
如此的習慣,偶爾和朋友聊天,他會暫時忘卻了芭比,變成從不認識她的人。這種時候
他心情輕鬆,壓力消失,但他會四周張望,吃了一驚,似乎遺失了些什麼。而失去了寂
寞的痛苦,他幾乎感到頭重腳輕。
他問芭比悶不悶,她幾無事可做,月復一月,而他是如此的忙碌。她說不悶,無事
可做令她很自在。她不想再於老本行。
「我沒什麼表演才華,對吧?」她問他。
「你要喜歡的話,我可以跟他們說一聲。」
她對著火爐皺眉頭,沒說什麼。之後,他又提一次,她展開眉頭笑了,說道:「無
所謂啦……」
於是他和某個老朋友講了聲,芭比就回到了戲劇界,在一個小小的輕鬆舞劇中表演
一小段時事暗諷劇。她說她找到了人表演她的另一半。喬治忙著製作羅密歐和茱麗葉,
沒時間去看她排演,但不合拍的歌舞首演那天晚上,他去了。他到晚了,站在劇院後面。
華而不實的小劇院裡一張張不夠堅實的小椅子排得密密麻麻。樣樣東西都小,打扮整齊
的觀眾像擠塞在小盒子中的超大號人物。細小的舞台空空蕩蕩,只是東一張西一張貼了
一些黑白海報,此外,就是一架鋼琴。鋼琴倒是彈得不錯,年輕的鋼琴家柔軟的黑髮披
在臉上,彈得似乎很不耐煩,但彈得實在很好。喬治這個戲劇行家,仔細傾聽了第一個
曲子,以琢磨其中氣氛。他心想:天啊,別又來這一套。那是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的歌
曲,他受不了那種傷人情感的調調兒。他拒絕產生感受,可是他發覺自己的情感原本就
已堵塞了。鋼琴在玩弄歌曲,把漫長的小徑彈奏得像首手指練習曲,之後又彈了「勿讓
爐火熄滅」和「提派累立」,彈奏方式一樣,似乎鋼琴也頗感無聊。觀眾開始咯咯發笑,
他們捕捉到了那股氣氛。一個金髮年青人,蓄著一把鬍子,身穿1914年的軍服進場了,
唱了那幾首歌曲的片段,像個殭屍在唱歌。喬治曉得那表示唱歌的那一個是戰爭中的死
難者。他覺得自己的一切反應器官都堵塞了。首先,他不讓自己對那個時代產生任何的
情緒反應——太痛苦了;再者,那五指練習曲的彈奏方式產生了反效果,痛苦、申訴,
一切都消失無蹤,剩下的,只是空虛。表演繼續下去,到了20年代,他們唱了當年的一
些流行歌曲,其中有一首是有關大罷工的。整齣戲變得像場木偶戲,毫無感情。之後,
到了30年代。喬治覺得那是罐裝的歷史,是劇作家諾埃裡·考瓦德對時代虛假的大膽嘲
諷。還不止如此,劇中毫無感情,什麼都沒有。他不知道自己該有何反應。他好奇地看
看四周的人,上了年紀的人一臉狐疑,那齣戲似乎對他們是一種侮辱,一種冒犯。但年
輕的,則進入了狀況,問題是什麼狀況?那是嘲諷某一嘲諷的嘲諷。當小白兔,跑著跑
著被帶領進入了第二次世界大戰時,歌曲彈得像瓦格納的歌劇《羅安格林》。穿著當年
制服的士兵從死亡的另一邊嘲笑自己輕描淡寫的勇敢行為。喬治再也忍受不了了,他別
過頭不看舞台。他等待芭比出場,以便向她交待。他點了支香煙,注視鄰座一張非常年
輕的臉孔,那張臉孔臉色蒼白沉重,有氣無力,但看戲卻看得很人神,似乎心中有股積
壓的怨氣,對舞台上演出的一切,都反應熱烈。突然間,那年輕的臉孔綻放一股嘲諷的
光彩,喬治於是轉回頭觀看舞台。只見舞台上兩個頑童,似乎一模一樣,都穿著緊身光
亮的黑長褲,白色緊身起皺襯衫。兩人都是黑頭髮,短短的,兩雙小腳整齊並列。他們
並肩站著,雙手交叉松垂腰際,等待音樂開始。彈琴的人,嘴角叨著一支香煙,開始彈
奏了些非常傷感的音樂,之後,停了下來,帶著嘲弄的眼神,詢視兩個頑童。他們一動
也不動,只是聳聳肩膀,向他翻翻白眼。他跟著彈奏了一首進行曲,又響又重,十分誇
張。兩個頑童稍稍扭動了一下,仍然站著不動。接著,鋼琴突然加快,變成了激烈的爵
士樂。兩個木偶隨之猛烈擺動,手腳隨著音樂相互碰撞。音樂越來越響,越來越急迫,
兩人追趕不上,呈現無助絕望的狀態。他們於是重新再試一次,瘋狂扭轉身體設法追趕
音樂。接著,兩個街頭頑童轉動他們憂傷的蒼白小臉注視對方,鄭重地點了點頭,各自
從快速的音樂聲中捕捉了一段,跟隨著開始高歌。芭比唱的是土裡土氣的土腔,字義不
清,雜亂無章,荒誕不經,無可救藥;另一個唱的是當時上流社會慣用的拖拉無力的腔
調。經過了這一番說詞,他們相視對看,看看是否能被人接受。然而,嚴厲、殘酷、傷
人的音樂持續不停。於是,兩人又變得既無力又無助。喬治看了,既生氣又痛心,自問
道:我的反應是什麼?我該如何反應?那無政府主義的瘋狂音樂要求的是一種反抗,一
種自我肯定的宣言,然而那兩個街童,不男不女,像個雙胞胎(喬治要小心觀察,才不
會將她和「另一半」給混了),他們試也不試去反抗那音樂。之後,經過一番傷感的停
頓之後,兩人交換了角色。芭比扮唱一個軟弱無力的年輕男人,拖拉著聲音,扭動下巴
高唱。另一個冷酷地模仿女人的聲音,用不純正的土腔唱了一兩段。那是嘲諷某個嘲諷
的嘲諷。喬治全身緊張,等待結局。依他的本性,他希望看到兩個街童馬上以某種反抗
的姿態,閃離舞台。那軟弱無力的哀傷氣氛實在叫人受不了。然而舞台上毫無變化。爵
士樂像鐵槌般繼續猛力敲打,整個房間隨著震動——舞台。牆壁、天花板。劇院中的人
似乎也輕輕擺動,無能為力。舞台上兩個小孩子曲扭手腳,刻意模仿舞台的傳統動作,
最後終於肩並肩,兩手無力下垂,頭柔順地低垂著。音樂敲出了最後的不和諧音響,他
們稍稍扭動了一下,燈光接著熄滅。喬治無法鼓掌。他看到鄰座的年輕人,滿臉汗水,
狂拍手掌,細長的頭髮披了一臉。上了年紀的,則和他一樣,莫名其妙,深感受辱。
終場後,喬治到後台去接芭比。她和「劇中的另一半」在一起,是個長相還相當不
錯的年輕孩子,20左右,對芭比出眾的丈夫十分恭順。喬治對芭比說道,一你剛才演得
很好,真的,很好。她一臉笑容,看著他,笑中半帶嘲弄,可是他看不懂她嘲弄些什麼。
她演得不錯,但他絕不想多看一次。
那歌舞戲十分叫座,連演了幾個月才換到一間較大的戲院去。喬治也完成了羅密歐
和朱麗葉的製作,按劇評家的說法,是倫敦數年來的最佳劇作。他推掉了一切的工作邀
請。他目前並不缺錢,而且,近來很少有機會見到芭比。
當然,她也在工作。一個星期總有幾次的采排,每個晚上都不在家。喬治沒去過劇
院看她,他不想看到兩個乖順可憐的小孩隨著殘酷的音樂擺扭。
芭比似乎過得很愉快。她過去在他生命中所扮演的種種小角色——頑童、冷靜的女
主人、可愛的小孩,全部溶匯成一個勤奮的女性角色,為他準備三餐,照顧他,外出工
作,在他臉頰上親吻道別。他們關係良好,相處無爭。喬治身邊這個好友——他太太芭
比,樣樣為他付出了這麼多,而他卻永無止境地寂寞得心痛不止。
有一天,他在查鈴十字街上逛書店櫥窗。他看到芭比和傑凱(她劇中的另一半)在
對面街上。她的樣子是他所沒見過的:深色的臉孔充滿活力!傑凱正對著她的臉笑。喬
治覺得那孩子長得相當瀟灑,他的頭髮和眼睛都有一股溫暖的年輕光澤,表情像只動作
敏捷而柔順的小動物。
喬治並不嫉妒,一點也不。那天晚上芭比回來,心情愉快,活潑輕快,喬治知道這
該是傑凱的功勞,他一點也不在意。甚至還有點感激他;芭比對「劇中那一半」的熱情
也因而氾濫到他身上來。過後一連數月,美拉和前妻在他心中交替出現,他看到、感到
了兩個可人兒的存在,兩個愛過他的年輕女人,這都是因為芭比和傑凱之間的情感而牽
引出來的感覺,且不管那是什麼樣的情感。
不合拍的歌舞上演了將近一年才停演。芭比和傑凱又參加了另一齣戲的演出。喬治
不知道他們演的是什麼。他覺得芭比該休息一下,但他沒說出口。她最近看來很累,晚
上回來,在那愉快的表情下有疲勞的跡象。一天夜晚,他醒過來發現她在床邊。「喬治。
抱我一下。」他張開手臂,她投入他懷中。他靜靜地躺著,摟住她。他張開手臂擁抱可
憐的棄童,然而躺在懷中的卻是個傷心的女人。他感覺得到靠在他肩膀上的睫毛在閃動,
被淚水浸濕了。
他似乎已好久——數年,沒躺在她身邊。之後,她沒再來找他。
「你不覺得工作太辛苦了些嗎?」有一次他看到她憔悴的臉孔,問道。她馬上答道,
「不會,我必須做點事,不能無所事事。」
有一天晚上雨下得很大。那天芭比身體不太好。到了平常回家的時間她還沒回來。
喬治有點擔心,於是叫了計程車到劇院去,他問守門人芭比還在不在裡面,守門人說她
似乎走了一陣子了。「先生,她看起來有點不太舒服,」守門人主動向喬治說道。他坐
在計程車裡想了一會兒,告訴自己不要擔心。之後,他給了司機傑凱的地址,他想問他
知不知道芭比的下落。他無力地坐在車裡,感覺四肢沉重,很擔心芭比的病。
那是個舊馬廄,他下了車走過一段高低不平的石於路,來到門口,那兒原是馬房的
大門。他接了鈴,有個他不認識的年輕人開門讓他進去。他說,傑凱·狄克森在家。喬
治慢慢爬上一道狹窄、陡峭的木梯子,感覺身體沉重,心則怦怦跳。他站在樓梯口喘氣,
黑暗中聞到了畫布、顏料和松節油的味道。門下露出一道光,他走過去敲了敲,沒有回
應,於是他推開門走進去。房間天花板很高,陳設簡單,像個畫室之類的。照明很差,
裡面堆滿了圖畫、畫框等亂七八糟的東西。傑凱,那個膚色淺黑、閃亮生輝的年輕人蹺
腿坐在火爐前,抬頭咧著嘴對芭比說些什麼,芭比坐在椅子上,低頭看他。她穿著一件
隆重的深色禮服,戴著首飾,露出潔白的手臂和頸項。她美麗動人,喬治覺得。他看了
一眼她的臉孔,但即刻轉開。他看得出那臉上有一股他不願承認的情感。這個場面維持
了一會兒,他們才發覺他的出現。兩人同樣像受驚的動物,軟綿綿地轉過頭。看到他站
在門口,兩張臉孔都僵硬了。芭比快速瞥了那年輕人一眼,目光有點害怕。傑凱臉色陰
沉、不快。
「我來找你,太太,」喬治對她說道,「天下著雨,守門人又說你好像生了病。」
「你想得很周到,」她說著站了起來,向傑凱很正式地伸出了手。傑凱很沒風度地
朝喬治點了點頭。
計程車在雨點閃閃的黑夜中等待。喬治和藝比進了車子,並排而坐。車子濺起水花
急速前進。
「我是不是不該去找你?」看到她一言不發,他問道。
「不是,」她說。
「我真的以為你病了。」
她笑了。「我現在可能真病了。」
「怎麼回事?怎麼了?他不高興,對不?因為我來找你?」
「他以為你嫉妒了,」她簡短地答道。
「這個,我可能有一點。」
她沒接腔。
「我很抱歉,真的。我並不想破壞你什麼。」
「那,那當然,」她說道,語帶怒氣,但似乎並非針對他。
「為什麼?為什麼呢?」
「他不喜歡——不喜歡人家問及他的私事,」她答道。一路上他不再開腔。
回到暖洋洋、舒適的舊巢,她站在火爐前,他替她倒了一杯酒。她猛力抽煙,怒氣
沖沖地對著火爐。
「請別生氣,」他終於開了口。「是怎麼回事?你愛他嗎?你是不是想離開我?要
是這樣的話,你當然該離去。年輕人該呆在一塊兒。」
她轉身瞪著他,眼光奇特,是他並不陌生的眼光。
「喬治,」她說,「我將近四十了。」
「可是你仍像個小孩。至少,對我來說。」
「而他,」她接下去說道,「下個月滿22歲。我老得夠資格做他的母親。」她笑出
了聲,笑中帶著苦澀。「非常痛苦的母愛……似乎是……我又怎麼會知道?」她伸出一
只光溜溜的手臂,審視了一下,然後另一隻手的手指從手臂由上而下往手腕推,鬆弛的
皮膚起了皺,打了褶。接著,她放下手中的杯子,香煙叼在嘴上,嘴唇緊閉,既生氣又
好玩似的。她聳動肩膀,讓衣服滑到腰際,露出兩個柔軟、未哺過乳的小乳房。「非常
痛苦,喬治,」她說道,然後很快拉回衣服,回復社交場合盛裝的女士形象。「他不愛
我。他一點也不愛我。他為什麼要愛我?」她開始唱了起來:
「他不愛我
並不
愛我愛到心坎……」
接著,她用舞台上的倫敦土腔說道,「我再說一次:我老得可做他的娘親,懂嗎?」
她如平常一樣滾動那黑色的大眼珠,帶著嘲弄的眼神瞟了喬治一眼,對他笑了笑。
喬治心想:這個女孩兒,他心愛的人,正受著他多年來所受的折磨。這叫他受不了。
她受著磨難有多久了?她和那男孩子共事了將近兩年了。她和他——喬治——共住一室,
而他竟然不知她如此痛苦。他走過去,伸出枯老的手臂抱著她,她頭靠在他肩上,哭泣
起來。平生第一次,喬治心想,兩人心連心。那天晚上,他們在火爐前坐了良久,喝酒、
抽煙,她把頭擱在他膝上,他輕輕拍打,心想,她終於獲准進入了感情的世界,他們可
以學習真正的共同生活。他感覺到他的精力在肢體上蠢蠢欲動,為了她。畢竟,他不失
為男人。
第二天,她說她不想參加演出新劇。她會叫傑凱另覓搭檔。新戲並不是那麼好。
「我一輩子就演過一小出戲,」她笑道,「而有時候配合得很好,有時就不那麼好。」
「新戲是什麼是關於什麼的?」他問她。
她不看他。「哦,沒什麼。是傑凱的意思,真的……」她笑了,「其實蠻好的,我
想……」
「到底是講什麼的?」
「這個嘛……」他覺得她是有意不看他,「是講一對情人。我們取笑……沒有實際
表演,很難解釋。」
「你們取笑愛情?」
「這個,你懂的,各種態度……人們說的種種。一男一女,還有音樂,那當然。音
樂你可以想像得到,都是不合拍的。我們的戲服和另一個的相同。我們有各種的動作……
很滑稽,真的……」她拉長了聲音,喘不過氣來,看著喬治的表情。「這,」她說道,
突然蠻不講理,「要不是要命的滑稽,那又是什麼?」她轉身去拿煙。
「或許你還是想參加演出?」他違背心意地問道。
「不要。我不行。我受不了。喬治,我無法再忍受下去。」從她的聲音裡,他聽得
出來她不需要從他那裡學習有關痛苦的東西。
他提議兩個人去度假,於是他們去了意大利。他們從一個地方到另一個地方,沒在
一個地方停留得超過一天。喬治知道她要逃開任何可能產生感情的地方。夜晚,他們做
愛。可是她總是閉上眼睛,想念她劇中的另一半。喬治也知道,可是他不在乎。他自己
的情感,對他衰老的軀體來說,可能太強烈了些。他感到生命中的種種感情撞擊著穿過
他的肢體,沖震他的頭腦。
他們再一次縮短假期,回到他們在倫敦舒適的舊巢。
回來的第二天早上,她說:「喬治,你曉得這種事對你可能不太合適——你可能年
紀太大了些,你臉色好差。」
「可是,你說,除了這個,我活著還有什麼意思?」
「人家會說我要把你搞死了,」黑眼珠瞄了他一眼,半生氣,半好玩的。
「可是,太太,相信我……」
他在鏡中看到了他們兩人:他,一個臃腫的老頭子,低著頭,一臉的固執不屈,溫
怒陰沉。她……他無法解讀她的臉孔。
「而我可能也太老了?」她突然加上一句。
過後幾天她活潑輕快,老開他玩笑,之後,又突然柔情萬縷。她的眼神充滿了挑逗
的神情,窺測著他。然後故意打了個哈欠,說道,「我要睡了,晚安。」
「當然,當然,你要是累了的話。」
有一天早上她宣佈她要辦個生日宴會,她快滿四十了。她說話的口氣讓喬治感到不
安。
生日那天早上,她走進喬治睡覺的書房,手上端著早餐托盤。他半撐著身體,看到
她,嚇了一跳。剎那間,他以為是看錯了人,她穿著一套深藍色的套裝,剪裁得像男裝;
腳上一雙綁帶子的黑色鞋子,十分笨重。而她的黑頭髮,額前的一絡絡秀髮全部往後梳,
編成個煙囪結。她驟然間變成了個中年女人。
「太太,」他說,「太太,你怎麼搞成這個樣子?」
「我40歲了,」她說,「該長大了。」
「可是,太太。我非常喜歡你穿著漂亮的衣服。你穿著漂亮好看的衣服,我真的很
喜歡。」
她笑了,把早餐托盤放在他床邊,笨重的鞋子卡卡地出去了。
那天早上她站在廚房裝飾一個巨大無比的蛋糕,小心翼翼插上了40支粉紅小蠟燭。
但獲邀的人似乎只有她姊姊一人。那天下午他們三人圍著蛋糕而坐,相互對視。喬治看
著蘿莎,芭比的姊姊,她穿著直身的厚重套裝,醜死了。而他心愛的芭比,一切的雍容,
一切的魅力全部消沉在那粗呢絨之下,頭髮往後扎束著,臉上也沒有化妝。兩個中年女
人,聊食物,聊購物。
喬治什麼都沒說。他全身激盪,若有所失。
那可惡的蘿莎,尖銳的眼睛巡視屋子裡貴重的傢具和喬治,還有她妹妹。
「芭比,你放開自己了,對不對?」她終於下了結論,顯得很高興的樣子。
芭比帶著叛逆的眼神看著喬治。「我沒時間再搞這些無聊的東西,」她說道,「我
根本沒時間。我們都要老了,對不?」
喬治看到兩個女人看他。他覺得她們兩個的鼻子都尖銳鋒利,黑色的眼珠同樣帶著
犀利、審問的眼光。他說不出話來,他舌頭打結,血液在全身奔馳,心似乎不斷脹大,
塞滿了全身,慢慢產生了巨痛。血液在他耳中咚咚鳴響,他聽不見她們的話。血液篤篤
衝上他的眼睛,他閉上了眼睛,不去看那兩個女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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