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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

  兩位老紳士同時踏上旅館的露天平台。他們駐足、卻步,看來像是想要轉身後退。 兩人的眼中起初都不由自主流露了詫異,甚至有點為難的神情。之後,相互交換了一個 正正式式,充滿怨惡而意味深長的眼神,然後故意轉身,彼此以背相向。
  他們環視露台,麻煩!陽光下的桌子只剩一張。兩人都僵硬地朝桌子走去,各自拉 了張椅子,坐下,打開報紙,高舉過眼,像張屏障。
  一個漂亮的女侍應生悠悠然走過來。兩張報紙仍保持原樣。這邊,壽茲先生從報紙 的邊緣露臉點了杯溫酒;那邊,福斯特先生藏在報紙背後,叫了杯茶,要加奶。
  她送來了飲料,整齊地放在兩個相似的金屬盤上,兩道油印之牆都稍稍放低了些。 福斯特上校,一對寶藍色的眼珠閃爍著挑逗而不安的神情,朝他的對頭看了一眼,向她 說道,天氣不錯。壽茲先生憐惜地說,這麼美好的黃昏,如此漂亮的小姐卻不能出去玩 玩,太可惜了。他看那英國人的眼神中顯露了自滿之情,大概覺得自己打贏了這一仗。 但蘿莎,對兩者的問候,同樣僅僅報以一個可親但卻敷衍的微笑。她慢條斯理走回去, 倚著欄杆,懶洋洋地,背對著他們。
  一手拿著張開的報紙,一手拌茶,或是一手端酒,都不方便。於是兩人,先是壽茲, 接著是上校,先後折起了報紙放在桌上。為了避免對望,兩人都眺望群山,但視線卻被 蘿莎擋了一部分。
  蘿莎身穿白襯衫,露肩。黑裙上繫了一條小白圍裙,紅色的鞋子樣式時髦。兩位老 先生凝視的是她的肩膀。他們輕咳了一聲,手指敲敲桌子,然後瞇起眼,傷感地欣賞遠 山,之後,又凝望蘿莎。兩人的視線偶而幾乎相遇,但都急速轉開。兩人既不能打架, 那麼禮貌上理應交談。對,談話近在眉睫。
  一個星期前,他們在同一個早上抵達旅館,分別住在一條長廊盡頭面對面的房間中。 旅遊季節快過,旅館只有半滿。蘿莎於是有大量的時間全力照顧壽茲先生的要求:大毛 巾,不同大小的枕頭,一杯水。但走廊對面的鈴聲很快響起。她道了個歉趕過去,福斯 特上校也對房間的佈置不滿,嫌不夠舒服。她還沒辦妥他的,那邊的鈴又響了。蘿莎在 兩邊跑來跑去,一直忙到午餐時分,但她不論是替福斯特上校調校閱讀燈,還是給壽茲 先生送香煙,拿報紙,每一次的態度莫不是全心全意,看不出一絲一毫的怠慢。
  那天下午,福斯特上校湊巧開了房門,清清楚楚看到了對面房間的情形。蘿莎站在 窗邊,一臉笑容,在他看來,那似是一種美麗的降服姿態。壽茲先生伸長了手正要拉她 的手肘,手卻突然放下,蹩緊眉頭,走過去氣呼呼地把門關上,似乎門沒關上是上校的 不對……上校痛入肺腑的嫉妒心理一下就平伏了,他看到蘿莎從那房門走出,全無異樣, 笑著和他道了安。
  那天晚上,很晚了,走廊上傳來了快速的腳步聲。兩道門同時輕輕地打開。蘿莎, 正好走到他們中間,她先朝壽茲先生,然後朝上校,文靜地笑了笑。她走過之後,那兩 人輕蔑地互看了一眼,砰一聲關了門。
  第二天,壽茲先生問她下班後要不要和他去坐纜車。很不巧,她已約了別人。隔一 天,福斯特先生也提出了相同的邀請。
  終於,早先的事件再度重演。蘿莎半夜穿過走廊回房。兩道房門小心翼翼地打開, 出現兩張緊張的臉孔。這一次,她停了腳步,禮貌地笑了笑,向他們道了晚安。之後, 她打了個哈欠,只是輕輕的一個動作,但時間配合得剛剛好。兩位老人心裡都感到安慰, 都想到是對方引致的。壽茲先生認為上校失禮得不像話,上校則覺得壽茲先生對蘿莎的 態度,自大自滿得叫人噁心。因此兩人都帶著各自的道理安心回床睡覺去了。
  自那之後,大家常見到壽茲先生和一位駐顏有術、五十歲左右的寡婦聊天。可惜她 為了健康的理由,每天晚上9點不得不回房,因此不能陪他跳舞,如他所盼。福斯特上 校則每天下午在咖啡座喝下午茶。那兒有位美麗動人的女服務員,可能是蘿莎的姐姐。
  在餐廳進餐時,兩位老先生彼此視而不見;在馬路上,一看到對方迎面而來隨即過 街避開。他們臉上有股表情似乎在說:瑞士,尤其是旅遊季節將過時,真是大不如昔。
  兩人,儘管如此,風度依然,並且能夠以他們熟知禮規的風範,繼續遵守社交場合 的種種:調情、失敗、成功。他們是有份量,有實質的人,期待受人敬重的人。
  然而……落日餘暉,他們面對面坐在同一張桌上,群山高聳,在溶雪的春天,一片 白,一片黃,一片綠。暖暖的太陽伸出悅人卻又羞怯怯的手臂環抱他們。他們可還是有 權感到痛恨的吧?福斯特上校長得高瘦,具有軍人氣質,皮膚曬得恰到好處,穿著漂亮, 梳理整齊。樣子,毫無疑問,仍然十分瀟灑。壽茲先生,肥大,圓胖,和藹,有豐富的 人生經驗。當然不會只值一位午茶夥伴——五十歲寡婦的信任而已果?
  這麼一個充滿春色的黃昏,對六十歲的人來說,頗不公道,尤其是蘿莎的美色當前。 她穿著繡花低肩襯衫,不時聳肩擺姿,離他們不到十步之遠。
  而她似乎以此為樂,有意加深刺激他們。她突然停止哼唱,依著欄杆的身體朝前探 出,對著下面馬路大聲高叫,雙手使勁揮動。路上一個英俊的年輕人朝她揮揮手,回應 了一聲。蘿莎眼望他大步朝前離去,歎了一聲,轉過身來,嘴角露出夢幻似的微笑。
  壽茲先生和福斯特先生雙雙坐在那兒,注視著她,為之心動,露出飢渴、不滿的神 情。
  蘿莎氣呼呼地皺起了藍色的大眼睛,嘴唇又薄又冷,和一分鐘前那股溫柔勁兒簡直 成了要人命的對比。尖刻的眼神從兩位老先生逐一掃過,然後她打了個哈欠。這一個哈 欠打得是又大又長,充滿不屑。她舉起手背輕拍嘴唇以加強效果,接著長歎一聲呼出了 氣,但只呼了一半就突然中止,似乎覺得連這個小動作也浪費了她的時間。她漿燙的印 花布喀略作響掃過他們,鞋跟篤篤篤,進屋去了。
  露天平台這時空蕩蕩的。除了兩位老先生那個角落,其他的:色調鮮艷的桌子,條 紋椅,印花太陽傘,全都隱在冰涼的陰影中。他們兩人,帶著同樣的衝動,同時站了起 來,把桌子朝前推人最後一抹金色的晚霞中。他們終於正眼對視,坦然而笑。
  「要不要來杯酒?」壽茲先生用英語問道。想到對方的清欲,他收緊了歡愉的笑容。 福斯特上校似乎覺得清欲未免表示不戰而敗,於是說道,「好,好。謝謝,我來一杯。」
  壽茲先生拉高聲音尖銳地叫了一聲,蘿莎從屋裡出來,擺出一點都不服的姿態。但 壽茲先生已不再低聲下氣。他一副主人對下人,慣於使喚勞力的口吻,點了杯酒,看都 不看她一眼。福斯特上校則是一副彬彬有禮的君子模樣。
  她送酒回來的時候,他們談得正起勁,很可能毫不遮攔地說到了男人竟讓女人愚蠢 的美色迷失,破壞了美好的關係,雖然只是短短一個星期,然而卻是何等的不值。他們 說到了什麼笑話,高聲大笑。或許該說,開懷大笑的是壽茲先生,他打心裡頭高興。福 斯特先生的笑聲發自喉嚨深處,顯露些微緊張,似乎對壽茲先生這份巴伐利亞式的熱誠 親切雖沒有異議,然而覺得人與人之間,總要保持點距離。
  很快他們發現,在戰時——第一次大戰,那當然——他們原來曾經同時在同一戰線 上分屬敵對兩軍。壽茲先生受了傷。他撩起手臂伸到福斯特眼前讓他看那條長長的白疤。 誰知道那會不會是福斯特上校35年前所促成的?間接的,那當然。還有呢,第二次大戰 的時候,福斯特上校差點給派去北非,那他就有機會和那時的壽茲上尉開戰了。但戰爭 的幸運之神把他派去印度。巧合一件加一件,雙方都進入了極度的情誼。福斯特的笑聲 要是說總是比壽茲先生的慢了半拍的話,簡單的很,那不過是兩人的脾性難免有所不同 罷了。半小時不到,蘿莎已被召去拿來第二小瓶深紅色的烈酒。
  她拿來了酒,擺好了酒杯,擺好了酒瓶,正要轉身離去時,瞄了上校一眼,怔住了。 他臉上的表情絕對引人關注,壽茲先生帶著那和藹可親的笑容,正說到「歷史的巧合」 ——就是這個詞兒導致上校的臉孔微微繃緊——歷史的巧合使得他們過去處於敵對的狀 況,那是多麼叫人遺憾。將來,他希望,他們可以肩並肩,手拉手共同抵禦唯一可能出 現的敵人……說到這兒,壽茲先生飛快地瞄了上校一眼,稍稍一頓,不露聲色,帶著同 樣的語調接著說,至於他個人嘛,他是個愛好和平的人,是個生產者:他已製造了無數 的牙膏,供應國內許許多多的家庭,而他平生最大的願望就是能夠這樣繼續下去。並且 說他還不是放棄了戰時的上尉軍銜,證明他的百姓本色?
  蘿莎仍然站在他們面前,這時她凝視他們的眼神,只能說是含義不清。壽茲先生漠 然地問她要什麼。蘿莎沒要什麼。她問他們兩位還有沒有別的什麼要她服務的。說完, 她回到了露台的盡頭,倚欄而站,朝街下望,看看那英俊的年輕人會不會再次走過。
  兩人的談話暫告中止。視線十分痛苦地移向蘿莎,又同樣痛苦地移開。接著,他們 似乎發覺個人的恩怨可能遠比國家的恩怨要可怕,於是兩人都下了決心,勇敢地投人回 憶的懷抱之中。那個開懷的陽剛笑聲說道,經過了如此的戰鬥,如此顯然毫無意義的仇 恨之後,能夠坐在這個舒適快樂的瑞士小鎮上,大家平易相處,這是多麼、多麼的美妙! 他們雖是見慣了世面的人,但仍然相當重視互敬互重的情誼。而兩人,不論是誰,每一 次無法抗拒那要命的誘惑,朝露台盡端望一望時,便馬上收回了視線,露齒向桌子對面 的人奉上另一份友誼。
  但命運似乎不想讓這份和諧繼續下去。
  刀子,殘忍的,又轉面相向。那年輕人又在街底出現,朝蘿莎揮手、微笑。蘿莎探 身前傾,雙手扶欄,一副羞答答賣弄風情的模樣,一腳向後舉起,上下擺動,頭髮前甩 著半掩臉孔,隱藏她坦率回應的實情。
  他走了之後,她仍站在那兒,看著他的背影,輕輕哼唱。在陽光下,她手臂上挽著 的筆挺的白色餐巾,閃閃發亮;身上潔白的圍兜閃耀發亮;一頭捲曲的秀髮也閃閃發光。 在黃昏最後一抹陽光中,她站在那兒,怔怔外望,進入自己的思潮世界,她輕聲哼唱, 儼然旁無他人。
  她當然是完全忘卻了壽茲先生和福斯特上校的存在。
  上校和前上尉兩人顯然已到了回憶盡頭,沒有其他可共同分享的了。上校清了清喉 嚨,壽茲先生手上的章型戒指則不耐煩地篤篤敲打著桌子。
  上校打了個寒顫。「天涼了。」他說。他們被包圍在夜晚的藍色陰影中。他動了一 下,似乎準備起身。
  「沒錯,」壽茲先生答道,但他坐著不動。他的戒指繼續敲打桌子,上校咬牙表示 受不了。壽茲先生展露微笑,一個宣佈戲中新情節的微笑。顯然沒錯,但上校顯然是戲 未上演卻已感到不耐煩了。一個蝶謀不休的傢伙,他心想,既喧嘩又粗鄙。他不耐煩地 朝屋裡瞧,室內該是又暖又靜。
  壽茲先生說:「我很喜歡到這兒來,我常常來。」
  「是嘛?」上校不由自主接了他的腔。他不懂壽茲為什麼突然轉說德語。他英語說 得流利極了,是第二次大戰末期在英國被拘留期間學的。福斯特上校已向他表明了恭維, 他自己的德語則無法比美,遠比不上。
  壽茲先生,為了某種什麼原因,開始使用自己的母語,而且聲音太大了些,似乎是。 福斯特上校看著他,不知道是怎麼回事。他用心地聽。
  「到這兒來度假,我尤感快樂,」壽茲先生大聲地說,像是向內心裡什麼耳朵不靈 的人喊話似的,「因為我在這裡有美麗的回憶。」
  「是嘛?」福斯特上校緊張地提神聆聽。壽茲先生慢吞吞地說著,似是體諒他的語 言能力。
  「對,」壽茲先生說。「當然,在戰時,這兒我們兩人都無法涉足,但現在……」
  上校突然插嘴:「其實我自己也很喜歡這兒。只要可能,我每年都來。」
  壽茲先生側著點了點頭,表示上校絕對有權到這兒來。他繼續說道:「我在這裡有 非常美好的回憶,或許你想……」
  「但是……」上校匆匆答道。他不由自主地瞥了一眼蘿莎,壽茲先生則邊說邊望著 蘿莎的背。蘿莎已不再哼歌。上校突然領悟了當前情勢,臉色馬上轉紅。
  他眼帶不滿,要阻擋壽茲先生,但來不及了。
  「我當時18歲,」壽茲先生拉高了嗓子說道,「18歲。」他頓了一頓。在他那充滿 回憶,略帶憂鬱的笑容中,瞬間回復18歲時滿身活力,樸實、歡樂的年輕狀態並非不可 能。「家父家母第一次准許我單獨旅遊。家母當然不肯,但家父相反……」
  聽到這兒,福斯特忍不住顯出微笑,充分理解這種不分國界的現象,做母親的那種 慈祥的嫉妒心理。
  「我就在這兒,十天假,獨自一人——想想看!」
  上校不得不想像那種情形,但思緒馬上給打斷。說道:「奇怪,我也有相同的經驗, 只是我當年是25歲。」
  壽茲先生叫嚷道,「25歲!」但馬上住口,掩飾詫異,聳聳肩,似乎在說:這個嘛, 總要打個折扣。他繼續對著蘿莎留心傾聽的背部說道,「我就住在這間旅館。冬天。冬 日游。有個女人……」他停了停,露出微笑。「我該怎麼描述她呢?」
  上校似乎無意幫忙。他皺緊眉頭不自在地朝向蘿莎,臉上表情清楚地表明:「真是 的,有必要嗎?」
  壽茲似沒留意。「我啊,就算在那個時代,也不落後,你懂吧?」上校肩膀動了動, 似乎在說,18歲的年紀思想前衛並不是什麼可喜的事,25歲嘛……
  「她很美——真美,」壽茲熱情澎湃地繼續說道。「而且顯然很有錢,是個到處旅 游的人。而她的衣著……」
  「沒錯,」上校說。
  「她單獨一人。她說是來養病的。她先生生意忙,走不開。而我,也一樣,單獨一 人。」
  「沒錯,」上校說。
  「就算在那種年紀,我對世事也並不會過於大驚小怪。30歲的少婦……丈夫年齡相 差那麼大……她又那麼美……人又聰明……啊,她是多麼雍容華貴!」他幾乎高聲嚷叫。 他喝乾了酒,朝著蘿莎的背,緬懷往事。「唉……」他呼吸粗重地說道,「那一切啊, 不瞞你說,是很美妙的,但精彩的還在後頭。是這樣的,一個星期過去了。那可是多麼 美妙的一個星期啊!我那麼愛她,那是一輩子也沒……」
  「沒錯,」上校說道,有點坐立不安。
  壽茲先生沒理會,繼續說道,「但有一天早上醒來,我身邊沒了人。」他聳聳肩, 哀歎了一聲。
  上校的觀察結果是,壽茲先生是興奮得忘了形。到目前為止,這個故事只有一半是 針對蘿莎的。他那一聲哀歎,使得上校心裡滿不是味道地想道,這大可在戲院裡表演。
  「但有一封信,我念的時候……」
  「一封信?」上校突然插口。
  「對,一封信。她向我道謝,我淚水盈眶,哭了。」
  這個感情充沛的德國人,說他淚光盈盈,絕不虛假。福斯特上校轉開了頭。他避開 對方的視線,問道:「信上說些什麼?」
  「她說她恨透了她丈夫。她違背自己的意願嫁給他,只是為了取悅父母。那時候, 是有這種事情的。她向自己發誓絕不生他的孩子,但她想生個孩子……」
  「什麼?」上校高聲大叫。他身體朝桌面前傾,非常認真地問道。
  他這股熱情,壽茲先生似乎並不領會,淡淡地說道,「對,就是這樣,老兄,那是 我的榮幸。」
  「這是什麼時候的事?」上校迫切地問。
  「什麼?」
  「是什麼時候?是哪一年?」
  「哪一年?有關係嗎?她說她以健康為理由安排了這個小假期,以便單獨前來尋覓 孩子的父親人選。她選中了我,我是她的人選。她謝了我,她要回到丈夫身邊。」壽茲 先生停口,望著蘿莎,洋洋自得。蘿莎一動不動,她不可能錯過了任何一個字。他接著 回看上校。上校滿臉紫紅,心情激盪。
  「她叫什麼名字?」上校吼道。
  「名字?」壽茲先生頓了頓。「這,她大可用假名的果?」他反問。上校沒回答。 他於是很肯定地說,「老兄,那是非常明顯。至於地址,我不知道。」壽茲先生慢慢啜 了一口酒,再一口。他凝視了上校一會兒,若有所思,似乎懷疑上校是否會遵守遊戲規 則。他接著說道,「我衝到旅館經理那兒,沒有,沒有資料。那位女士突然離去了,一 大早。沒留地址。我激動狂亂,你可想而知。我想衝出去追她,找她,殺死她丈夫,娶 她!」壽茲先生開心地哈哈大笑,抱憾地沉浸在年輕時荒唐往事之中。
  「你一定記得那是哪一年的。」上校催問他。
  「可是,——老兄,」壽茲先生停了一會兒才回答,顯得十分困惑。「到底有什麼 關係?」
  福斯特先生僵硬地瞥了蘿莎一眼,用英語說道,「湊巧,我也有相同的遭遇。」
  「在這兒?」壽茲先生禮貌地問道。
  「就在這兒。」
  「在這個山谷?」
  「就在這個旅館。」
  「這個嘛,」他聳聳肩,聲音提得比剛才更高,「唔,女人——女人,大家都知道。 18歲,當然,或許,甚至25歲,」說到這兒,他放肆地朝對方點了點頭,「即使是25歲, 我們仍不免把這類事情當成是只有自己身上才會發生的奇跡,可是到了現在這個年紀— —」
  他停了停,在渺茫的希望中,希望上校能夠回復平靜。
  可是上校仍不搭腔。
  「老兄,我跟你說,」壽茲先生心情愉快,加油添醋地繼續說道,「我跟你說,我 神經兮兮的。我以為自己要瘋了,我想舉槍自盡。每到一個城市,我跑遍大街小巷,檢 機每一張臉孔。我查視報上的每一張照片——女名星、社交女名人。路上看到什麼女人, 就一路跟過去,心想可能終於找到了。可是並沒有,」他手舞足蹈,一手擱到桌上,戒 指又卡噠一聲。「沒有,沒有,我一直都沒找到!」
  「她長得什麼樣子?」上校心緒煩亂地用英語問道,眼睛焦急地向壽茲先生搜視, 壽茲先生這時眼露萬分的不耐。
  壽茲先生將椅子稍稍後拉,朝著蘿莎,大聲用德語說,「她嘛,非常漂亮。我剛才 講過了。」他頓了頓,想了想,「她是個貴族。」
  「是,是,」上校不耐煩地催促。
  「她個子很高,非常苗條,身材很美——很美!她一頭黑髮,你曉得,黑髮!黑色 的眼珠。還有,潔白的牙齒。」然後,他惡毒地朝蘿莎大聲加了一句,「她不是那種鄉 巴佬型的,絕對不是。她頗有品味。」
  上校極端不好意思地朝蘿莎這個豐滿的鄉下姑娘看了一眼。即使到了這個地步,他 仍機智敏銳地使用英語,說道,「我那一位姿色平平。個子高,姿色平平。很可愛的一 個女孩子,很可愛!」他瞪著眼,堅持說道。「可能是個英國女孩。」
  「那可是她的榮幸,」壽茲先生道。
  「那年是1913年,」上校緊追不放,又問道,「你說她頭髮是黑的?」
  「沒錯,黑的。是那一次那個——可是我碰的不止一個。」他大笑。「我有三個孩 子,是我太太生的——一個好女人,不幸過世了。」不用說,他眼中又充滿了淚水。看 到了這個,上校怒氣上衝。但壽茲先生一下回復常態,說道,「可是我自問,除了這三 個孩子,我還有幾個?有時在路上看到了有點相像的年輕人,我會自問:可能是我的兒 子吧?老兄,沒錯,沒錯,這個問題,每個男人偶爾都該自問一聲,可不是?」他頭朝 後仰,暢快大笑,笑聲中倒是隱含了深深的悔意。
  上校一時默不作聲。然後,再用英語說道,?說得對,可是我確實碰上這種事—— 確實碰上。」他像個不聽話的小學生,壽茲擺擺肩。
  「我就在這兒碰上的。就在這家旅館。」
  壽茲先生忍住怒氣,瞥了蘿莎一眼,打從這件叫人不甚愉快的事端開始,他首次降 低了聲浪,帶著平靜的語調,改用英語。「老兄,」他溫和地露出微笑,輕輕聳了一下 肩膀,坦誠地自嘲道,「唉,說實話,或許我們該說這種事每個男人都碰過?又或是說, 即使沒碰上,也得發明一個?」
  說到這兒,他的眼神告訴上校:老兄,看在上天的份上!看在男性的團結、男人面 子的份上,看在那個女孩子眼中我的尊嚴的份上,她是如此地深深傷了你我兩人,振作 一點吧,老兄,想想你說了些什麼!
  可是上校沉醉在回憶之中。「不對,」他堅持道,「不對,那是你自己吧。我確實 碰上了。在這兒。」他停了一下,然後為難地,擠了一句,「我一輩子沒結婚。」
  壽茲先生聳聳肩,終於不再接腔。然後高聲叫道,「小姐,小姐,請買單。」事情 該了結了。
  蘿莎沒有即刻轉身。她拍拍背後的頭髮,拉拉圍裙,把手臂上的餐巾折疊整齊,放 到另一隻手臂上,然後轉身,帶著微笑朝他們走去。一眼就可看出她有意讓人留意她的 笑容。
  「你付帳的嗎?」她平靜地,故意使用英語向壽茲先生問道。上校嚇了一跳,非常 不自在。壽茲先生馬上適應過來,用英語答道,「對,由我付。」
  她接過他手中的鈔票,從圍裙裡的小錢包數了零錢,一個個放在桌上,然後四平八 穩地站在他們面前,雙手交叉,帶著同樣的笑容看著他們。最後,在他們享受夠了她那 慈母似的燦爛笑容之後,她用英語說道,「那位女士或許是改換了頭髮顏色以投你們兩 位各自所好?」然後哈哈大笑起來。她仰頭長笑,笑得心滿意足。
  壽茲先生接受了失敗,但鎮定自若,露出了憂傷而讚賞的笑容。
  上校僵硬地坐在椅子上,覺得另外兩人都十分可惡,但他仍緊抓不放自己真誠的回 憶。
  但蘿莎仍朝著他笑,最後,好不容易才終於裙角瑟瑟,從他們身邊卡啦擦過,離開 了露天平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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