朵麗絲·萊辛(Dons Lessing)1919年出生於波斯(現伊朗),父母親為英國人,
1925年隨家人遷往南羅德西亞(現津巴布韋)。萊辛在首都索利斯伯上學,十四歲輟學,
之後不再接受正式教育,但她博覽群書充實自己。
萊辛1939年和法蘭克·惠斯頓結婚,生一男一女,於1943年離婚。二次世界大戰期
間,萊辛對政治產生濃厚興趣,參加一馬克思組織,與一來自德國的難民葛提弗烈德·
萊辛相識,並於1945年結婚,誕下兒子彼德,但婚姻關係維持不久,兩人於1949年離婚,
萊辛自此不再結婚。
萊辛離婚後攜子彼德離開羅德西亞前往英國定居,並於次年1950年出版第一部小說
《青草高歌》(The Grass IsSinging),開始數十載的寫作生涯。萊辛作品十分豐富,
計有十數部長篇小說,七十多部短篇小說,兩部劇本,一本詩集,多本論文集和回憶錄。
長篇小說包括兩組小說系列:《暴力下的孩子》(Children of Violence,1952-1969)
和《南船星座的老人星》(Conopus In Argos,1979-1983),各有五部。另有兩部以
筆名珍·薩姆斯(Jane Sommers)出版,1984年身份揭露時,引起傳媒極大的反響。作
品中,最富盛名的則是《金色的筆記本》(The Golden Notebooks,1962)。
萊辛的作品廣受學術界注視,早在1971年現代語言學會(MLA)的年會上已有專題
研討會討論她的作品。1976年出現了第一部以她的作品為題的博士論文,1975年狄·斯
陵民創辦朵麗絲·萊辛專刊。到了7O年代末,在美國已有35篇博士論文研討她的作品。
(有關資料取自Sprague,C:Reading Doris Lessing,Chapel Hill &London:the
University of North Carolina Press,1987,P79。按目前電腦網絡上的資料,僅美、
加兩地,與萊辛作品有關的博士論文,已超過60篇。)
萊辛關心社會、政治問題,對人的問題--個人身份的認定和人的結合,乃至人類的
命運,尤其關心。她作品中的主題包括殖民主義、種族歧視、女性主義、政治、戰爭、
社會福利、醫療、教育、藝術、成長過程、精神分裂、瘋狂、夢、宗教神秘思想等。她
曾熱心研究馬克思主義,研習伊斯蘭教蘇非(Sufi)教義,親身經歷榮格的心理治療,
甚且親嘗數日不眠不食陷入狂亂的滋味(見Ingersoll,E.G.(ed)Doris Lessing
Conversations:Princeton:OntarioReview Press,1994,p49.)。20世紀的重要政
治運動和學術思想如弗洛伊德、榮格心理學、馬克思主義、存在主義、神秘主義、社會
生物學,或多或少都反映在她的作品之中,但她極不喜歡評論者將她的作品分門別類,
歸為女性主義、榮格派等等(萊辛對評論家的反應,散見其訪問談話中。)。她注重的
是人類整體的問題,而不是分割片斷的世界(見Pickering,JUnderstanding Doris
Lessing.University of South CarolinaPress,1986,p6.)。她的小說種類繁多,
有悲劇、社會寫實、寓言、神話、成長故事,也有科幻小說,但一如她作品中的主題,
她的小說技巧也不是一元化的,她不喜歡兩分化(either/or)的創作形式,總是寫實
中帶有幻想,現實中有夢幻;清醒與狂亂難分,真實與夢境難辨。而對於她的一系列以
大空為背景的小說,她也不喜歡稱之為科幻小說(science fiction),而稱之為太空
(space fiction)小說。她之所以採用太空小說的技巧,是為了能夠更自由地探討人
性的問題(見Ingersoll,E.G.(ed)Dorus Lessing Conversations.Princeton:
ontarloReview Press,1994,p107.)
萊辛的另一個特色是她總走在時代的前面,不論是種族隔離的問題,女性的問題,
還是夢、瘋狂、無意識的問題,以至核武器、地球的命運等等,她的作品遠在人們熱烈
地討論這些問題之前就早已反映了問題的種種。有論者認為,她作品中預言的口吻是她
最具創意的特質,她對地球的悲觀看法因而尤為令人擔憂(見Whitt-aker,R.Doris
Lessing.London:Macmillan,1988,p13.)。
本集收錄的14篇短篇小說選自萊辛的《小說集》(Stories),1980年出版。這14
篇小說大多寫於五六十年代,屬於她較早期的作品,當中除了《天堂裡的上帝之眼》
(The Eve of God in Par-adise)和《危城紀買》(Report on the Threatened
City),主要都是講述女人和男人的故事。
作品的解讀和詮釋因人而異,不同的讀者有不同的詮釋本是自然之事。萊辛最富盛
名的長篇小說《金色的筆記本》,有人從中只看到了男女兩性之間的爭鬥;有人只看到
了政治的一面;也有人只看到了瘋狂這一主題(見萊辛「The Golden Notebook」序
言。)。這和盲人摸象的情況類似,每人只摸到了象的一部分。而萊辛的作品不但主題
多元,且寫作技巧變化多端,讀者要摸索這種活力和動力兼具的「飛象」更是困難重重。
而文化背景不同的譯文讀者透過譯文如何探索這種異國「飛象」更是一大問題。就譯者
來說,能夠做到不把「飛象」翻譯成「飛牛」或「飛虎」已不容易,譯文讀者要如何理
解和詮釋,實非譯者所能主導。何況就如萊辛所說,只有具有生命力的作品才能刺激讀
者的思考和探討,而作品的生命力在於其結構、形式和意圖。作品有如活生生的有機體,
本不應解開,一旦解開,作品出失去其刺激之處。但在跨語言、跨文化的翻譯中,讀者
由於文化、歷史、知識背景的差異,信息流失的情況可能較為嚴重,甚至容易產生歧解
或誤解。下面就萊辛這14篇小說,選擇信息流失情況可能較為嚴重的幾個問題,加以分
析討論。
萊辛雖不喜歡自己的作品給標上女性主義的標籤,但女性的問題無疑是她作品的重
要主題之一。只是她討論的不只是女性所遭受的不平等、男性的粗暴、不忠而已,她的
作品也探討愛情的真義;女人與事業、家庭、婚姻的關係,女人與女人以及女人與男人
的關係,尤其是女性的成長和醒悟,以及最終的「自由」。
近代歐洲自從法國大革命之後,人們追求自由和平等,但女性在法律上獲得和男性
平等的地位只是近年之事。歐美女性主義從歷史、社會、政治、經濟、語言各種角度探
討男女不平等的問題,提倡婦女解放運動。七十年代的美國婦女運動分子將萊辛的作品,
尤其是《金色的筆記本》視為婦女運動的先驅。但萊辛說她雖絕不會不支持婦女運動,
也十分理解婦解分子所採取的激烈手段,但她的作品並不是婦解的號角(見萊辛「The
Golden Notebook」序言。)。換句話說,她探討的雖是女性的問題,但她的主人公並
不嘶聲竭力高呼女性的不平等地位,也不是和男性開戰。本集故事中的女主人公雖有遭
男人遺棄的怨婦(《男人間》),有遇人「不淑」的癡情女(《二奶》),有無故遭人
騷擾的婦人(《天台上的女人》),但也有讓男人神魂顛倒的貴婦人(《女人》)和棄
絕男人的女人(《我如何最終把心給丟了》)。此外,故事中雖有遭家人遺棄的老婦人
(《老婦人和她的貓》),有遭小男孩強暴的老太太(《佛特斯球太太》),有因家庭、
子女、婚姻喪失創作力、甚至生命的婦人(《一個男人和兩個女人》、《十九號房》),
但也有最終勇敢表達自我的婦人(《愛的習慣》),或自始至終都保持獨立自主的女性
(《吾友茱蒂絲》)。在這些故事中,有高高在上的男人,有朝三暮四的男人,也有暴
跳如雷毫無涵養的男人,但他們不一定都是站在女性敵對的位置上。女性固然身受種種
壓力和苦惱,男性何嘗不是,問題在於人人都想把自身的煩惱與創傷扔給對方(例如
《我如何最終把心給丟了》中的女主人公手中握著的心),誰也不會想到主動去接取別
人手中握著的心(煩惱與創傷)。有人認為《金色筆記本》中的男人都十分可惡,萊辛
則說他們都很好(terrific)。問題可能不在於好、壞那麼簡單,分辨好壞也不是問題
的重點,重要的是人在現實社會的壓力下如何尋找自我,如何認定自己的身份(有別於
妻子、母親、情婦),乃至如何走出自我,找尋「自由」。而女性和男性也可合作無間,
在創作上達至完美的結合(《愛的習慣》中的男女街童)。
萊辛這些有關女性的問題、個人尋求自由的主題,也出現在她的許多其他作品中,
以及英國文學史上某些作家的作品之中,構成茱莉·克麗絲蒂瓦(J.Kristiv-a)所說
的「互文關係」。文本(text)可單指某一作品,也可泛指一切文化結構。文本與文本
之間構成千絲萬縷的關係,隱含了許多信息,產生信息的空隙現象。例如,《十九號房》
和《我如何最終把心給丟了》都出現了瘋女人:前者的女主人公蘇珊在鏡中看到的瘋女
人和後者的女主人公「我」在火車上看到的。這種「瘋狂」的主題在英國文學中並不罕
見,早如勃朗特的《簡愛》。而這也是文學批評上所謂的「他者」;人將自己投射到無
意識之中,兩者互動。蘇珊和鏡中的瘋女人,以及《我如何最終把心給丟了》的「我」
和火車上的瘋女人可以視為一個人的兩面。對具有英國文學背景知識的讀者來說,這種
關聯並不難理解。但讀者如缺乏此種互文關係的知識,就無法掌握其中所隱含的意義。
至於有關女性的基本觀點,與萊辛的作品關係較明顯的英國文學史上其他的女性作家有
喬治·艾略特(George Elliot)、夏綠蒂·勃朗特(Charlotte Bronte)、維吉尼亞
·伍爾夫(VirginiaWoolf),尤其是伍爾夫。
女性主義按其基本理論可粗分兩種:男女同體主義(androgyny)與實質主義
(essentialism)。前者主張不管男性或女性,每個人的生理、心理結構、語言都含有
陰陽兩種成份,完美的人格在於兩性完美合作無間。後者強調男女生理上實質的不同,
以及為男性所主導的社會,甚至歷史,對女性所造成的種種不公(參見周英雄,《小說
·歷史·心理·人物》,台北:東大圖書公司,1989,189--208頁。)。就男女同體合
作無間,以及女性爭取空間、爭取機會表達自我這兩點來看,萊辛的作品即使不是一脈
相承伍爾夫,相似之處也是有跡可尋。
《愛的習慣》夫妻老少配,女主人公不論年齡、學養、社會地位、經濟條件都和男
主人公喬治有一大段距離,兩人的生活從新婚蜜月開始即出現不調和。但另一方面,她
在歌舞表演上,卻找到了她的另一半,兩人合作無間,一男一女,或說半男半女,或說
不男不女,兩人甚至男女角色對調,完成美滿的演出。當然,這只是舞台上的演出,在
現實生活中,兩人由於種種的原因,並不能如伍爾夫筆下一同進入計程車的男女,讓觀
者分割為二的心頓然化為一體(伍爾夫原文的譯文是:毫無疑問,我一看到一男一女進
入一部計程車,我的心本來是分割為二的,這下顯然融合為一體。最明顯的原因不外:
男女合作是最自然不過的事。參見上注,199頁。)。另外,在萊辛的《一封未投郵的
情書》中,女主角說,她大可告訴人家「我是藝術家,因此是男女同體。」或是,「我
在身體裡創造了個男人,和我的女人配對。」她在偶然間見到情書中的假想情人之後,
想像自已是一張帳篷、一塊天空、一個房間、一池水、一個世界、一片空間,兩人共處
其中,融為一體。而她第二天的表演將再創藝術高峰,達到男女同體的最高境界。
男女同體並不是伍爾夫作品中男女關係的唯一看法,她的作品也反映實質主義女性
受屈的一面,例如《自己的房間》(ARoom of One's Own)當中一篇《莎士比亞的妹妹》
(Shakespeare's Sister),敘述女性即使才華出眾,在男性為主的社會裡,也沒有表
現的機會和條件。而女性要想寫作,最基本的條件是擁有屬於自己的房間和每年固定的
收入。伍爾夫這個房間和固定收入的觀念,在萊辛的作品中並不罕見,較為突出的是
《十九號房》和《吾友茱蒂絲》。《十九號房》的蘇珊在「媽媽的房間」有名無實地變
成另一個家庭起居室,以及在花園和整個房子給她越來越大的壓迫感之後,終於選擇了
一間又舊又髒的旅館房間,逃避外面世界的壓迫,也逃避自己心中的惡
魔(dlVil),以取得內心的平靜,但在房間的秘密被揭穿之後,竟賠上了一條性
命。相對來說,《吾文茱蒂絲》擁有自己的房子,每年有一筆固定的收入,寫詩之外,
也教書補貼家用。她不結婚,不但生活獨立,思想、創作也都獨立,她那兩個拜倒在她
石榴裙下的老作家非但影響不了她,連他們題贈的兩書架作品,她也翻都沒翻過。茱蒂
絲,這位和《莎士比亞的妹妹》中的妹妹同名的女性,有論者認為是現代女性的英雄,
她找到了「自己的房間」(見Gardiner,J.K.Rhys,stead,Les-sing and the Portics
of Empathy.Bloomington:Indiana University Press,1989,p99.)
《十九號房》的蘇珊婚前是廣告畫畫家,婚後懷孕之後為了家庭辭去工作,成為專
職的妻子和母親。表面上,她婚姻美滿,丈夫收入高,經濟條件好,住宅豪華漂亮,子
女健康活潑,她即使感到生活「無聊,秘密被揭發,似乎也無足夠的理由自殺。她的死,
引起許多的討論和詮釋。從現代女性主義的觀點來看,蘇珊處身西方中產階級以男性為
主的社會,在社會的約束之下,死是必然的結果(見KnaPP,M..Doris Lessing.New
York:Ungar,1984,P80.)。蘇珊的死固然和她經濟不獨立有關:她得每個星期伸手
向丈夫要五鎊支付旅館房間費用,也正因此才洩露了房間的秘密。此外,她最後打開煤
氣開關也是因為她丈夫向她承認不忠,甚至逼迫她捏造婚外情的故事所造成的。但從另
一個角度看,蘇珊的死也是必然的,是作者一早的安排。故事一開始,作者就說「這是
一個理智發揮不了作用的故事。」理智(intelligence)是故事中羅林夫妻做人做事的
原則,故事中一共出現了十數次,另有十數個類似的詞語。在一個表面幾乎是完美的婚
姻中,女主人公和花園中的魔鬼,鏡子中的瘋女人鬥爭,最後投降自絕。這可以說是對
現代分崩離析的社會的一種反諷。但另一方面,這和萊辛的長篇小說《金色的筆記本》
的主題不無相似之處:個人經由瘋狂、神經崩潰之後,和他人溶合成一片,達到最終的
結合。只是蘇珊單獨崩潰,也沒有從瘋狂中解脫,獲得精神上的提升。套用弗洛伊德的
用語:死亡是慾望的最後目標
假如說《吾友茱蒂絲》的茱蒂絲是找到「自己房間」的自由女性,《十九號房》的
蘇珊無疑是找不到「房間」的不幸女性,並以昂貴的代價--生命,消極地換取最終的自
由。本集故事中的其他女性,也有經過漫長的心路歷程,最終毅然與男人分手以尋求自
立的女性(《二奶》),或摒棄女人標記,穿上男裝宣佈「新生」的女性(《愛的習
慣》)。而做得最徹底或最特別的則是《我如何最終把心給丟了》的女主人公。這位女
主人公經過兩次的婚姻,無數次的「愛情」經驗之後,終於把心交給車廂裡一個遭男人
遺棄、自怨自艾的瘋女人。瘋女人滿心歡喜,而沒有了心的女主人公則感到「幸福」、
「自由」。她本來和《愛的習慣》中的喬治一樣,養成了愛的習慣,交往的男人連名字
都沒有,以字母、數字或其他符號代替。但她終於決定拋棄一個接一個的愛的習慣而換
取自由。只是沒有了心,是否就是自由?
自由的定義,和許許多多其他的詞語一樣,因人、因時、因地而異。萊辛雖使用
「自由女性」(free women),相信也不是要向讀者交待什麼是自由,而正如她自己所
說,「自由女性」是個十分反諷的詞語(見萊辛「The Golden Notebook」序言。)。
女性穿上男性化的衣服(《愛的習慣》),離開男人(《二奶》),甚至把心丟了
(《我如何最終把心給丟了》),這些是否就等於「自由」,相信萊辛並沒有答案。但
這不應是她作品的重點,重要的是女性追求自由的過程。而這個過程所涉及的歷史、社
會、個人心理因素,以及萊辛個人的藝術表現,則是缺乏互文關係知識的讀者,尤其是
譯文讀者,容易產生理解和詮釋困難之處。一個詞語可能包涵一段歷史,反映一個文化。
「自由女性」所包涵的西方歷史和文化,經過翻譯後難免造成信息流失的現象,但這也
是翻譯的本質,在所難免。下面再舉數例,說明互文關係中所隱含的信息,在跨文化翻
譯上可能產生的流失情況。
在《天堂裡的上帝之眼》,故事中兩個英國人聽到德國醫生剋洛勒稱希特勒為「竄
發的雜種」(mollgrel upstart)時,心中湧起一股不自在的情緒。「mongrdupstart」
隱含了些什麼意義?兩個英國人為什麼會覺得不自在?「mongrel」雖帶貶義,但有別
於一般罵人的詞語,應是有所指。按未經證實的傳言,希特勒具有猶太人的血統(見
《大美百科全書》,台北:光復書局,1990。),這應是那位德國醫生稱他為雜種的原
因。但在戰爭結束不久的德國,猶太人仍是個敏感的話題,而且兩個英國人各和猶太人
有深厚的關係:一個帶有猶太人血統;另一個的太太是猶太人。他們聽到那「雜種」的
稱呼,難免產生不自在之情。此外,根據記載,希特勒出身寒微,父親是私生子,屬貧
農階級,希特勒本人只完成中學學業。在注重階級地位的英國社會,非出身名門或望族
而成功的人,被貶為竄發(upstart),這含有濃厚的社會意義。但在無皇室、社會階
級區分不明顯的德國,兩個思想開放而前進的英國人,聽到那位他們本來甚有好感的德
國人,使用英國的社會階層標準來形容希特勒,於是感到不安。
在《吾友茱蒂絲》中,作者描述茱蒂絲時,刻意描繪她穿上一件直身連衣裙
(dress)的情形,說她穿上那件衣服產生一種古典的形象,像希臘(羅馬)女神黛安
娜或山林仙女(nymPh)。黛安娜是野生生命之母兼保護人,喜愛狩獵。山林仙女棲居
在樹林、樹叢中,具有美麗的容貌,自由自在地在樹林中追逐、歌唱、舞蹈。萊辛用希
臘女神、仙女來比喻茱蒂絲穿上那件連衣裙所產生的形象,除了證實她的美麗之外,還
暗指她和女神、仙女相似之處:自由自在、超俗、獨立。而那件寬寬鬆松的直身連衣裙
更包涵無拘無束的象徵意義,以及瀟灑脫凡的聯想意義:圖書中的希臘女神和仙女都身
披直身的寬鬆長袍。
最後再舉一例。在《愛的習慣》故事中,喬治生病時請芭比當他的看護。他看到她
照顧他,以及應對客人的舉止--冷淡、漠然,甚至有點懶洋洋的美態:這種冷漠無情的
舉止是顯示涵養的極端表現。喬治起初看了心中一陣寒顫,但後來他看穿了,明白那不
過是她模仿出來的,不論她的血統、出身是什麼,她不會是她的舉止所代表的那個英國
社會階層。英國人的性格一般都較內向,而社會階層越高,涵養越好,舉止就越含蓄,
感情越不外露,幾至冷漠無情的程度。喬治是個新派藝術家,政治取向是工黨中間偏左,
看到藝比這種上流社會般的表現和具有高度涵養的舉止,感到的不是認同或欣賞,而是
心寒;在上面這三個例子中,從「竄發的雜種」一個詞語到聽者坐立不安的反應;從一
件寬鬆的連衣裙到旁觀者產生仙女自由自在的聯想;從冷漠的舉止到觀察者心寒的感受,
中間包涵了許多作品之間,以及文化結構上的社會和歷史意義。
除了互文關係之外,作者使用語言的叛逆(subversive)策略,亦造成翻譯的困難,
產生信息流失的情況。下舉一例說明:
《我如何最終把心給丟了》(「How I Finally,Lost MyHeart」),英語「to
lose one's heart」的慣用意思是「愛上(某人)」。萊辛捨棄習慣用法,取其字面意
義,即丟棄。慣用語(idiom)常用比喻的說法,包涵一個意象,例如英語用「丟失」
或「獻出」自己的心這一個意象來比喻愛上某一個人。萊辛的女主人公丟失了自己的心,
卻不是和對方擦出火花,獻上自己,快樂地度過餘生,而是丟棄那充滿感情、怦怦跳動、
活生生的心臟器宮,一了百了。就翻譯來說,包涵意象的慣用語通常是一種兩難的情形:
取意象則喪失喻意;取喻意則喪失意象。在萊辛的這個故事中,「to lose one's
heart」既然不是一種比喻的說法,翻譯其字面意義本不困難,但原文的叛逆意義則喪
失殆盡,產生另一種兩難的情形。
由互文關係和作者的語言叛逆策略,以及其他修辭方式所造成的信息間隙,是理解
上的一大障礙,對譯文讀者來說,情況可能更加嚴重。譯者常採用各種策略將隱含的信
息顯現,註解即是一種方法。但註解,尤其是腳注或後注,容易分散讀者的閱讀集中力,
減低興趣,故通常並不適合小說一類的文藝作品。此外,要將一切不熟悉的概念,例如
人名、地名、物名、事件等等全部加注,也不切實際。本集譯文完全不採用腳注或後注,
只將關鍵性的重要隱含信息,採用插注的方式使之顯現。例如,在《天台上的女人》故
事中,史丹利--那位滿懷怒氣的工人,稱那個近乎赤裸地在天台上曬太陽的女人為「葛
黛娃夫人」(Lady Godiva),並且說大廈中另一個女人不像葛黛娃夫人,因為她會跟
他們聊兩句,展露笑容。(「Not like,Lady Godiva,」said Stanley.「She can
give us a bit of a chat and smile.」)葛黛娃夫人、天台上裸體的女人,以及展
露笑容的女人三者之間有何關聯?葛黛娃夫人是11世紀的英國貴婦,相傳曾為了為民請
願而裸體騎馬穿過市區,但不准百姓窺視。《天台上的女人》中的女人,對那幾個男人
的叫囂採取不理不睬的態度,使得史丹利暴跳如雷。他將她比喻為葛黛娃夫人,兩者相
似之處除了裸體之外,還有冷淡的態度。而天台上女人的態度,以及史丹利的反應是故
事中的重要主題,因此譯者在處理葛黛娃夫人這一比喻時,將隱含的兩個相似點--裸體
和冷漠,加以顯現。(將「not like Lady Godiva」譯為「不像那一位冷冰冰、赤裸裸
的葛黛娃夫人」。)
互文關係的產生是語言的自然現象,但藝術性越高的作品,如文學作品,作者常利
用間接、隱含的方式創造特殊的效果,互文關係因而可能越複雜。而文化色彩越濃的作
品,在跨文化翻譯中信息間隙也越大。但小說翻譯,畢竟不是註解作品,而解讀作品也
是一種樂趣,讀者應享有解讀隱含信息的樂趣,譯者不應一一加以註解,過於「越俎代
包」。
範文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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