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窮了--以溜為職業--一位典型的討債者--不幸喜歡同伴--互相交往求
得安慰--一線希望--拾到了一個銀角子--比較起來看算有錢--兩頓豐盛的晚餐
我為(鍍金時代)寫了一段時間的大塊文章。C·H·韋布創辦了一份很漂亮的文學
週刊,叫做《加利福尼亞人》,但是質量高並不是成功的保證,辦得很不景氣,他把它
賣給了三個印刷商,佈雷特·哈特任主編,周薪二十美元,我受雇每週為它寫一篇文章,
掙十二美元。但是這雜誌卻每況愈下,印刷商們把它賣給了奧格登上尉,他是位有錢而
快活的紳士,喜歡以這種昂貴的奢侈品來取樂,並不怎麼在乎代價。他也很快便玩厭了
這新奇的玩意兒,又把它賣還給了印刷商,這週刊便立刻平靜地壽終正寢了。我又失業
了。我本來不願意重提這些往事的,要不是它們是那樣恰如其分地描述了在太平洋之濱
那段生活的辛酸沉浮的話。在任何別的國家,你也很難跌進這變化萬端的興亡盛衰之中
的。
在兩個月中,我唯一的職業就是避開熟人,因為在那段時間裡,我沒有掙得一分錢,
沒有買過一件衣物,也沒有付過房租飯錢。我學會了很內行地「溜」。我從一條避靜的
街道溜到另一條避靜的街道,每當看到一張似乎有些熟悉的面孔向我走來,就趕忙溜開。
我溜去吃飯,卑賤地吃,每扒一口從慷概的女房東那裡搶來的飯菜,就默不作聲地道一
回歉。我四處溜躂,避開歡樂與燈光,直到深更半夜,才溜回床上。我覺得比蛆蟲還要
下賤,還要低劣,還要卑鄙。那段時間裡,我僅有一枚硬幣--一枚十分的銀幣--我
把它摸得緊緊的,無論如何也不肯花掉,以免強烈地意識到我已是完全一文不名,會考
慮去自殺。我把一切都典當光了,只剩下身上穿的,因此我拚命抓住那十分錢,到後來
都把它捏得光溜溜的了。
不過,我差點忘了,除了這個「溜」的職業以外,我還有個職業。那就是接待一個
債主(我也被他接待),他手頭有一張期票,就是我為我的「浪子」老同學,向弗吉尼
亞那位銀行老闆借的四十六美元。這人每週定時來催討一次。有時還要頻繁些。他這樣
做完全是出於習慣,因為他明白什麼也收不到。他會拿出期票,對我計算利息,每月百
分之五,清楚地向我表明這期票上既無偽造的企圖,也沒有錯訛;然後就懇求,爭辯,
竭盡全力地催討任何一筆數目--任何一筆小的數目--哪怕是一美元--甚至半美元
也行。這以後,他的使命就告結束,良心也安逸了。他總是立刻撇開這個話題;掏出兩
支雪茄,一人一支,把腳翹在窗台上,我們兩人就海闊天空地談了起來,他會從他那豐
富的記憶倉庫裡取出許許多多稀奇的討債歷險記,對我滔滔不絕地談起來。最後,他把
帽子扣在頭上,快活地說一聲:
「嗯,公事公辦--總不能老是守著你!」--一秒鐘後就走了。
想到討賬的事我心裡多麼難受喲!然而我卻常常渴望他的到來,要是我在盼望他,
而他又沒來,我會同任何母親一樣憂慮不安的。但他並沒有能討到這筆債,連一分錢也
沒要到。我後來終於親手還給了那位銀行老闆。
不幸喜歡同伴。夜晚,在冷落僻靜的地方,我不時碰到另一個不幸之子。他衣著襤
褸,淒涼孤獨,無家可歸,無親無故,被人拋棄了。我像一個哥哥一樣地可憐他。我想
和他親近,共同分享我們的不幸遭遇。互相的接近一定是雙方都願意的,總之我們經常
見面,雖然看起來似乎是偶然的。儘管我們都不說話,甚至裝作不認識,每當我們見面
的時候,我還是覺得我倆都流露出一種沉悶的渴望,然後我們心滿意足地閒逛幾個小時,
分得開開的,在茫茫的夜色中,借助於房子裡射出的燈光和爐邊聚會透出的光亮,偷偷
地瞧一眼,欣喜地分享我倆那沉默的友誼。
我們終於開口了,以後就彼此難捨難分,因為我倆的悲傷幾乎是相同的。他也曾經
是個記者,失了業,這就是他的經歷,我所能回憶起來的就是這些。失業以後,他就一
落千丈,不停地往下栽:從俄羅斯山的公寓搬到卡尼大街,從那裡搬到杜邦;從杜邦搬
到低矮的水手棚子;再從水手棚子搬到碼頭附近的貨物箱和空桶裡。後來,有一陣子,
他在碼頭上靠縫補開綻的糧食口袋勉強餬口。這差事也幹不成以後,他就到處尋找運氣
甩在他面前的東西吃。現在,他白天再也不露面了,因為記者什麼人都認識,窮的和富
的,高貴的和卑賤的,他無法在光天化日之下避開熟面孔。
這個要飯的布魯徹--我這樣叫他是為了方便--是個不一般的傢伙。他充滿希望
和勇氣,熟諳事理,他博覽群書,是個意趣高尚的人;他聰明機智,是個幽默大師;在
我的心目中,他的和善與豪爽的品性使他高貴無比,把他那街沿邊的座位變成了王位,
把他那頂破帽子變成了王冠。
他也有過一次奇遇,這件曾觸動我的同情心的最有趣的奇遇深深地印在我的記憶中。
他曾經兩個月沒有一分錢。他在昏暗的大街上,在對他很友好的微弱燈光下遊蕩,到後
來,這已成了他的第二需要。但他終於被迫白天出來了。原因是充足的:他已經四十八
小時沒沾一點食物了,他實在無法無所事事地躲著忍受那悲慘的飢餓了。他順著一條僻
靜的街走著,盯著麵包店櫥窗裡的麵包,覺得只要能吃上一口,他可以把那條命都賣掉。
看見了麵包使他倍覺飢餓,不過看看也好,請想一想一個人只要有了麵包,他會幹些什
麼事來。不一會兒,在街中間,他看見一個亮閃閃的小點--再看一看--不會,也不
能相信他的眼睛--扭過頭去,擦一下眼睛,再看看。這是真的--並不虛妄,也不是
餓出來的幻覺--這是一枚銀角子!他一把抓起來--貪婪地盯著它;心中懷疑--咬
一下--發現是真的--把跳到嗓子眼的心嚥了下去,強忍住沒有歡呼起來。然後他向
四周看了看--沒有人在看他--把那銀角子扔回原地--走開幾步,又走會來,裝著
不知道它在那裡,這樣,他就能再次品味發現它的那種狂歡。他圍著它踱了一圈,從不
同的角度去觀察它;然後,手插在衣袋裡溜躂起來,抬頭仰望天空,不時瞥它一眼,重
新體會那激動人心的快樂。他終於把它撿起來走了,放在口袋裡細細把玩。他慢悠悠地
穿過已經不常去的街道,在門洞和角落裡停下腳步,把它拿出來看看。不久,他回到了
自己的家--一個空的乳白色的大桶--一直忙到晚上,考慮到底用這錢來買點什麼。
但是,這真不容易辦到。他的想法是最大限度地利用它。他知道,在礦工飯店,十美分
可以買到一盤豆子,一塊麵包,或者一個炸魚餅和一些小菜,不過那裡「一個炸魚餅不
搭麵包」。在彼特法國餐廳,花十美分他可已吃到一塊家常小牛排,幾根胡羅卜和麵包,
或者一杯咖啡--至少一品脫--一片麵包。不過那麵包片還不到八分之一英吋厚,有
時候他們切的麵包比這還要罪過。到七點鐘,他餓得像條狼一樣,但他還沒有拿定主意。
他出來走到商人街,心裡還在籌劃著,嘴裡嚼著一根棍子,挨餓的人都這麼做。他來到
了城裡最有氣派的馬丁餐廳門前,停住腳步。在過去那些好日子裡,他常來這裡吃飯,
馬丁很熟悉他。他站在燈光照不到的地方,敬慕地望著櫥窗裡的鵪鶉和排骨,想像童話
的時代也許還沒有過去,一個王子很快就會走過來,請他進去,愛吃什麼就吃什麼。他
一邊用這想法自我陶醉,一邊飢腸轆轆地嚼著那棍子。就在這時,他覺得有人站在他身
旁,這一定沒錯;接著有根指頭碰了碰他的手臂。他扭頭往後一看,看見了一個幽靈-
-一個飢餓的化身!這是個六英尺高的男人,憔悴不堪,蓬頭垢面,披著破布片片。他
臉色蒼白!兩頰深陷,一雙眼睛虔誠地乞求著。這個鬼影說道:
「跟我來吧--請你。」
他挽住布魯徹的手,走到行人稀少,燈光昏暗的地方,臉對著他,乞求地伸出兩手,
哀求道:
「朋友--陌生人--看看我吧!生活對於你很容易--你心平氣和,心滿意足地
走來走去,我也有過這種日子--你在那裡頭,吃了豐盛的晚餐,剔著牙齒,哼著小曲
兒,想著愉快的事情,自以為這是個美好的世界--但你從來沒有受過罪!你不知道什
麼叫苦難--你不知道什麼叫辛酸--也不知道挨餓是什麼滋味;看看我吧!陌生人,
可憐可憐一個無親無故,無家可歸的人兒吧!上帝為我作證,我已經四十八小時沒有吃
東西了--瞧瞧我的眼睛,看我是不是在說謊!給我哪怕是世界上最少的一點錢,別讓
我餓死--多少都行--二十五美分就夠了!行行好,陌生人-一行行好吧,請你!這
對你不算什麼,對我卻是生命攸關。行行好吧,我給你跪下來,舔你面前的灰塵!我可
以親吻你的腳印--我將敬仰你走過的地面!只要二十五美分!我正在挨餓--毀滅-
-一點點地給餓死!看在上帝的份上,別拋棄我!」
布魯徹手足無措--感動了--深深地感動了。他想了一下,又尋思了一番。突然
有了個主意,他說:
「跟我來。」
他挽住那流浪漢的手。帶他來到馬丁餐廳,讓他坐在大理石桌旁,把菜單放在他面
前,說道:
「想吃什麼就點吧,朋友。算在我的賬上,馬丁先生。」
「好吧,布魯徹先生,」馬丁答道。
而後,布魯徹走過去,靠在櫃台上,看著那人把七十五美分一盤的蕎麥餅填進去一
盤又一盤,灌進去一杯又一杯的咖啡,吞進去了幾塊每塊兩美元的上等牛排;當六塊五
的東西給風捲殘雲一般吃個精光,那陌生人的飢餓消除了之後,布魯徹來到彼特法國餐
廳,用他那枚銀角子買了一塊家常小牛排,一片麵包,三根胡蘿蔔,坐下來像個國王一
樣地享用起來!
總的看來,這件事同加利福尼亞生活中的無數的稀奇事比較起來,都同樣令人迷惑
不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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