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支摩門教徒移民隊--落磯山區的中心--純鹼--自然冰窯--一位身兼數
職的居民--看見了「常年積雪」--南關--分道揚鑣的水流--不可靠的信差--
故友重逢--摔了西瓜--下山--荒涼的景象--黑夜中迷路--不必要的勸告--
美國軍隊和印第安人--慘不忍睹的景象--又消除了一個誤會--在天使中間
離開吃早飯那個驛站不遠,我們趕上了一個有三十三架馬車的摩門教移民隊,幾十
個衣著粗陋,表情憂鬱的男男女女和他們的孩子們,趕著稀稀拉拉的牛群,疲勞地向前
移動著腳步。他們已經這樣日復一日地步行了漫長的八個星期,行程七百九十八英里,
我們的馬車八天零三個小時就可完成!他們個個灰塵撲撲,蓬頭垢面,衣衫襤褸,顯得
那樣疲憊不堪!
早飯後,我們在馬河裡洗了個澡,真是一次難得的享受,(在以前)這是條清澈湍
急的小河。我們的馬車一直在飛奔,很少長時間停留使我們得到這種享受。每二十四小
時換十到十二次馬--確切地說,是換騾子,六匹騾子,每次幾乎都是在四分鐘內便換
好了。這是個熱鬧的場面。我們的馬車每到一站,六匹上了套的騾子便生龍活虎一般從
馬廄裡跑出來,幾乎在一眨眼的功夫,原來的已經卸下,新來的已經套好,我們又開車
了。
下午,我們經過了「甜水河」,「獨峻峰」,「鬼門關」和「魔鬼峽」。後兩個地
方重巒疊嶂,是原始洪荒景象的完好樣品,充滿了奇趣。這時,我們已經來到落磯山區
的中心了。我們還路過了「鹼湖」(或叫「蘇打湖」)。車伕告訴我們,大鹽湖城的摩
門人常來這裡拉鹼。我們突然明白了,我們的旅程已經非常遙遠。他說,前幾天,他們
在地上(湖是乾的)剷起純鹼,裝了滿滿兩車。不花一文錢就得到了兩大車鹼,弄到鹽
湖城就能賣到二十五美分一磅。
晚上,我們路過了一個最有名的奇景。關於這一奇景,近一、兩天來我們聽得很多,
心癢癢地想看一看。可以把它叫做自然冰窖。這時正是八月天氣,白天酷熱難當,然而
在一個驛站上,人們在山邊的一片礫石下面,扒開六英吋覆蓋著的泥土,便可以弄到純
淨的冰塊--凍得結結實實的,堅硬而透明,如水晶一樣!
黎明時分,我們又動身了。不久,我們坐在打開的窗簾邊,過著早晨的煙癮,凝視
著初升的太陽的第一縷霞光,它掃過群峰,映紅一塊塊岩石,一座座山峰,給它們鍍上
金邊,猶如那不可見的造物主正在檢閱他的那些身著灰色軍服的老兵,他們也微笑著向
統帥致敬,這時,我們看到了「南關城」。客棧老闆、郵政局長、鐵匠、市長、警察、
城防司令、第一公民和財政部長出來熱情地歡迎我們,我們也向他問好。他告訴我們一
些印第安人的消息,一些落磯山的消息,我們回贈了些平原上的新聞。然後,他又回到
他那孤獨的宮殿。我們繼續在群峰林立、雲霧繚繞的山道上攀登。南關城有四座木屋,
其中一座還沒有完工,擁有那些官銜和職務的先生是當地十位公民的首腦。設想一下吧,
客棧老闆、郵政局長、鐵匠、市長、警察、城防司令、第一公民和財政部長,那麼多個
頭銜竟被塞進一張人皮裡,集一切大權於一身。白米士說,他是「一把八面威風的亞倫
槍」。他還說,如果他作為一個郵政局長或鐵匠,或者郵政局長兼鐵匠而死去,人們還
可以忍受,但如果他身兼數職而死去,對公眾將是一個可怕的損失。
在南關城前面兩英里處,我們第一次見到了那種神秘的奇跡--盛夏中的雪堆。所
有沒到過西部的小伙子都聽說過這一奇景,也完全相信,儘管如此,當他們親眼見了,
還肯定會驚得目瞪口呆。我們鑽進雲霄之中,隨時都看到經年被積雪覆蓋著的頂峰,景
色著實壯觀,在書本裡,經年積雪並不是稀罕的東西。但是,當我真的見到皚皚白雪在
遠處雄偉壯麗的山峰上閃閃發光,當我意識到,這是在酷暑的八月,天氣熱得什麼都不
敢沾身,我把外衣已經收起的時候,我也完全看呆了,就好像以前從來未聽說過八月雪
似的。的確,「眼見為實」。許多人活了老大年紀,以為自己相信某種為人們普遍接受
的可靠的事物,當自己面對這些事物時也絕不會有所懷疑,儘管如此,他會發現,他以
前並不是真正相信,只不過自以為相信罷了。
不一會兒,群峰映入眼簾,閃亮的積雪象長長的利爪抓住它們。山腰上的背蔭處,
稀稀落落地散佈著一片片的雪塊,看起來比女人用的手帕還小,但實際上比「廣場」還
大。
這時,我們終於進入了著名的南關,在大千世界之上快活地飛奔。我們跨上了巨大
的落磯山脈的絕頂。多少個日日夜夜,我們朝它攀登。不停地攀登。在我們的四周,在
一萬,一萬二,甚至一萬三千英尺的高處,自然的君主們正在召集會議--這些巍巍然
的老翁們在晨曦中還得屈尊去朝拜華盛頓山。我們處在這樣一個空中高度,下面是在大
地上蠕動的人們,每當繞過遮擋視線的懸巖,似乎我們便能夠盡情地眺望,注視這整個
巨大的地球了,它那山川、海洋和大陸都融為一體,在神秘的夏日霧靄中伸展開去。
總的說來,南關像一條峽谷而不像一座雲中吊橋--但在有個地方,卻極像座吊橋。
在那裡,一兩座紫色的大山巍然聳立在我們兩邊,使我們覺得,在那極深的下面還有平
原和山谷,如果我們能夠走到邊上,就會看見的。這些不食人間煙火的蘇丹們的頭巾是
翻滾的雲塊。雲塊不時撕裂開來,一朵朵的散亂地向四面八方飄去,後面拖著大片的影
子;頃刻又抓住檔道的山峰,停留下來,將其纏裹住,然後又撕裂開來,放開紫色的山
峰,就像剛才放開那巒峰起伏、披著新雪的紫色大山一個樣。這些嚇人的雲塊飄過時,
黑壓壓地掠過觀者的頭頂,敗絮般的雲絲撲面而來,使人不由得脈管緊縮。在我提到的
一個地方,你可以在你腳下看到許多縮小了的山巒,山谷向下延伸,直接遠處溟蒙的平
原,平原上橫貫的細線就是道路,一簇族的羽毛就是樹木。這是一幅沉睡在陽光下的美
麗圖畫。但是,即將來臨的風暴皺著眉頭,拖著一道黑影偷偷襲了上來,使它的畫面越
來越昏暗;這時,儘管你站立的高處正是烈日凌空,沒有一絲陰雲,但你卻能看到風暴
向下撲去,干條火蛇在岩石上跳躍,鋪天蓋地的大雨向峽谷中傾瀉;你會聽到隆隆雷聲,
霹靂轟鳴。我們觀賞到的這種景象許多人並不陌生,但對我們來說,卻是個奇觀。
我們輕快地向前疾馳。不久,在絕頂上,(儘管車行半個小時左右,我們一直覺得
是奔馳在頂峰上,都一般高低),我們看到一條清泉。泉水從兩個泉眼裡湧出,分別向
兩個相反的方向流去。押車說,我們面前的那條小溪剛剛踏上旅途,向西奔往加利福尼
亞灣和太平洋,它要流過幾百甚至幾千英里的不毛之地。他還告訴我們,另外一條小溪
正在離開雪峰中的老家,向東開始了一條同樣的旅程--我們知道,即使我們把這條不
起眼的小溪忘了掉,在許多年後,它依然會湍湍不息地奔下山坡,穿過深澗峽谷,從黃
石河中流過。它會潺潺地注入那寬闊的密蘇里河,橫越那無人知曉的平原、沙漠和人跡
罕至的荒野,在樹根、沉船和沙灘間留下一長串朝聖者的艱難足跡。它將匯入密西西比
河,拍擊聖路易港,繼續奔騰向前,流過淺灘、沙洲和礁石重重的河道,掠過水深流急
密林夾岸的河曲,在樹木蔥籠的小島間那迷人的小道和秘密的水巷中穿行。然後,它又
經過一連串的河灣,這裡的兩岸已不是遮天蔽日的森林,而是一望無際的碧綠的蔗田,
途經新奧爾良,又流過一連串彎彎曲曲的河道--最後,經過長達兩個月的黑夜與白天,
歷盡旅途中的辛勞、興奮、歡樂和艱險,經受住了乾旱、抽灌以及蒸發的嚴重損失,它
越過墨西哥灣,在熱帶海洋那寬闊的胸懷裡躺下來,再也不回頭把那些雪峰看上一眼,
或對它們懷念。
我在一張紙上給家鄉的朋友寫了幾句心裡話,投進水流裡。可是上面沒有貼郵票,
它在某個地方給扣下來了。
在山頂上,我們趕上了一個移民隊,許多車馬,許多疲倦的男女;還有許多醜陋的
牛羊。我認出,這支遠征隊的頭領,一個滿身灰塵的騎手,就是約翰--。世界之大,
人口之多,可偏偏在離家鄉數千里之遙的落磯山巔上碰見他,這個我最不想見的人。我
們曾是多年的同窗好友。但有一次,我的孩子氣的惡作劇破壞了這種友誼,再也沒有恢
復過。是這麼回事:我過去常去拜訪一位編輯,他住在臨街的三樓上一個房間裡,有一
天他給我一個西瓜,我正準備大吃一頓,這時,我偶而往窗外一望,看見約翰正站在下
面,一個無法抑制的慾望湧上心頭,想把西瓜扣在他頭上,跟著,我就這樣做了。結果
我損失慘重。西瓜糟沓了,約翰又絕不肯原諒我,從此我們不再來往,後來就你東我西
了。但在這種情況下我卻又見到了他。
我們倆同時認出了對方,手熱情地握在一起。好像我們之間從來沒有冷淡過一樣,
誰也不再提及那些嫌隙,一切都被埋葬。在遠離家鄉的荒涼的山崗上見到一個熟悉的面
孔,這個簡單的事實就足以使我們忘卻一切,只有愉快的回憶。在誠摯的「再見」和
「上帝保佑你」聲中,我們又分手了。
花了許多難熬的小時才登上那漫長的落磯山嶺,現在,開始下山了,峰迴路轉,我
們以輕快的速度向山下馳去。
我們把白雪皚皚的溫得河山和尤因塔山甩在身後,向前飛奔,一路上壯麗的景色目
不暇接,偶爾也穿過一堆堆牛騾的白骨--這是以前大遷移的紀念碑--到處是東倒西
歪的桌子和小堆小堆的石頭。車伕說,這些東西表明,它們是更珍貴的遺骸的安息之鄉,
是最淒涼的墓地!是郊狼和渡鴉的家園--荒涼和不毛的別名。在潮濕,漆黑的夜晚,
這些骷髏發出慘淡可怖的光芒,猶如點點微弱的月光照耀著昏暗的沙漠。這是枯骨發出
的磷光,儘管有科學的解釋,人們遇到這種鬼火,知道它是來自一塊骨頭,仍禁不住毛
骨悚然。
夜半,開始下雨了。我還從來沒有見過這種事--的確,我什麼也沒看見,因為太
黑了。我們緊緊地拉上窗簾,還用布條塞好縫隙,但雨水還是從二十處流進車箱。沒有
可躲避的地方。如果挪動腳避開一股漏下來的水,身子就得讓雨水澆。如果動動身子,
在別的地方又會遇到一股。如果你從水淋淋的毯子裡鑽出來坐起,肯定會有一股水正澆
在你的後腦勺上。同時,馬車在滿是溝壑的路上摸索前進,車伕面前的能見度不超過一
英吋,也找不到路,暴風雨那樣無情地打來,馬匹也無法控制。風雨的勢頭剛過,押車
就提著燈跳下去找路,剛下車就掉進了一個十四英尺的陷坑裡,手裡的燈像一顆流星一
樣也跟著滾了進去。一摸到底,他就瘋狂地叫道:
「別過來!」
車伕正盯住他掉下去的那塊危險的地方,聽了這話。他以被冒犯了的口氣答道:
「你當我是個該死的傻瓜?」
押車用了差不多兩個小時才找到了道路--這說明我們瞎摸了多遠,也說明我們冒
了多大的危險。他順著我們的車轍往回走,有兩處摸到了危險的邊緣。我一直很慶幸那
晚上沒有丟掉性命,這沒啥特別的原因,但我總是很慶幸。
第十天早上,我們渡過了格林河--一條美麗、寬闊、清澈的小河。車開下去,河
水剛剛淹過我們的郵包床,我們就在河裡等著,直到又套上了幾匹馬,將我們拖上陡峭
的河岸。河水涼爽舒適,我們身上本來就找不到一塊干的地方,河水也無從把我們的衣
服再打濕了。
在格林河站,我們吃了早飯--熱甜餅,新鮮的羚羊肉和咖啡--這是我們在合眾
國的大鹽湖城之間吃的唯一的一頓可口的飯,一頓真正滿意的飯。想到以前那三十頓單
調倒胃的飯菜,這頓簡單的早餐,在歲月流逝這麼多年以後,仍像一座發射塔一樣高高
地聳立在我們記憶之中!
下午五點,我們到了布萊基堡,離南關一百七十英里,離聖約瑟夫一千零二十五英
裡。往前再走五十二英里,在回聲谷口,我們趕上了弗洛伊德營的六十名美國士兵。在
前一天,他們向三、四百個印第安人開了火,因為他們認為這些人聚在一起是圖謀不軌。
在接著的戰鬥中,他們抓住了四個印第安人,把其餘的人追趕了四英里,但一個也沒傷
著。這看起來說的是實話。我們打算下車去與這六十名大兵同路,但想到印第安人有四
百之眾,我們決定還是往前走,去與印第安人搭伴。
回聲谷有二十英里長,它像一條又長、又窄、又平順的街道,微微向前傾斜,兩邊
夾著高聳陡峭的粗礫岩牆,許多地方有四百英尺高,上面有平台,好像中世紀的城堡。
這是山區最完善的道路,車伕說,他要「讓馬兒隨便走」,他果然那樣做了。如果現在
呼嘯穿過這裡的太平洋直快列車比我們當年的馬車跑得更快的話,我倒會羨慕那些旅客
的歡暢。我們真像是收起車輪在飛翔。郵包飛起來,停在空中,又在動盪中落下來!我
可不愛吹牛,我說的是真情實況。
然而,時間去得很快。下午四點鐘我們爬上大山之巔,離鹽湖城還有十五英里,這
時,大地沐浴在落日的餘輝之中,一張群峰構成的巨幅風景畫突然映入我們的眼簾。我
們是從一架絢麗的彩虹下面遠眺這絕妙的景色!甚至連車伕也勒住馬匹注目凝視!
約半小時或一小時後,我們換了馬,和一個摩門教的「毀滅天使」一起吃晚飯。我
現在知道了,「毀滅天使」是羅馬教庭派遣出來專司送不討人喜愛的公民去長眠的後期
聖徒。這些摩門教毀滅天使和他們的血腥可怕的勾當,我已聽說過一些。我還沒走進這
個人的房子,渾身已經在發抖了。我真為聽到的那些離奇的傳聞感到遺憾,他只不過是
個暴躁、庸俗、好鬥的老流氓而已。他大概殺人不眨眼,很對魔鬼的口味,但是,你聽
說過這種沒有尊嚴的天使嗎?你能容忍這種穿骯髒襯褲、不系褲帶的天使嗎?你能尊敬
一個象海盜一樣放聲狂笑、狂妄自大的天使嗎?
還有些惡棍在場--他們是這傢伙的同伴。有一個紳士模樣的人--希伯·C·肯波
爾的兒子,高個子,好身材,三十歲左右。許多邋遢女人端著咖啡壺、麵包盤還有晚餐
用的其它食具,急急忙忙,跑來跑去。據說,他們是這位天使的妻子--至少也是他的
妻子的一部分。他們當然是他的妻子,如果是雇來的「幫工」,他們就不會讓這位天使
火氣沖天,罵來罵去。
這就是我們對西部「奇風異俗」的第一次經歷,並不令人滿意。但我們並沒有花多
少時間去作考察,而是繼續前行,去到那位後期聖徒之家,先知的堡壘,美國唯一絕對
君主的首都--大鹽湖城。夜暮降臨時,我們在「鹽湖之家」旅館住下來,打開了行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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