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漩渦是釣魚的最好地方,」貝托對她指點著說。「看來是危險,但其實最安全。」
貝托抓住她的胳臂或衣服,防止她滑到河裡去。
「你把釣竿往那邊投。」
愛美尼希爾達一心想釣到一條財魚或別的魚,聽憑貝托的手滑過她的胳臂,伸向胸
前。要緊的是釣到魚。如果她拿著魚回家,媽媽會高興得笑起來,父親回家也會高興。
當大家聞到香噴噴的紅燒魚味時,那真美極了。但如果兩手空空地回家,就不好了。
「你跟貝托那個浪子在一起?」母親責備她。她總是跟貝托在一起。有時當他們一
起釣魚時,她讓貝托的手在她身上撫摸,或者當他們在堤上觀賞河中的漩渦時,她讓他
撲倒在自己身上。堤上長滿鬆軟的小草,躺在那裡令人心曠神怡。可是貝托從來不告訴
她,他把她帶到這兒來是為了玩弄她,而只是對她說:
「哪裡有漩渦,哪裡好釣魚。」
在這個城市裡,在火車站、廣場和有些街道上,也有漩渦。人群同河流一樣是一個
密集的物體,看不出他們具有的肉體與思維。可是突然間這個密集而改觀的人群走進了
一個漩渦,隨即旋轉起來,在其旋轉的運動中.它准許人們捲入,並和別人發生無關痛
癢的聯繫。
漩渦使人離開其盲目的奮鬥。他猶豫一瞬間,便被火車站吞沒了。那時無須裝出一
副笑臉,只要眼睛微微一眨,嘴巴微露一絲笑意就可釣著魚了。漩渦會帶來魚群,但稍
有不慎,也會發生死亡。在這個城市裡,危險的是招引人家注意。人的漩渦帶來零散的
人魚,乾瘦的鯨魚或肥嫩的巴古魚,但也帶來多嘴的愛敲竹槓的警察,他們查問一番就
不見了。最糟糕的是年輕人,他們懷著強烈而有害的好奇心,一味尋求和素不相識的人
塔訕。應該好好加以選擇,而十一號廣場上的漩渦卻把一群尖嘴的魚和穿褲子的魚攪雜
了。
一個傢伙提著公文包出現了。她向他打個招呼,便停下來看著玻璃櫥窗。那人轉過
身來站在她旁邊。她戴的帽子壓得很低,好像要把臉部遮住。
「我們走嗎?」她提議道。
「附近有便宜的地方嗎?」
「拐彎就是。」她帶著他穿過漩渦。
他把公文包住椅子上一丟,發出鐵器的撞擊聲。
「你不會帶著武器一類的東西吧?」
「那是工具,」男人回答,並又驕傲地說:
「我是技師。」
「哪一行的?」
「電視和整個電器這一行。」
「你掙的錢不少,是吧?那你該送我一件好禮物(口羅)?」
男人給了她一張一千比索的鈔票。她把錢放在床頭櫃上,還要。男人又給了她一張
票子。
她閃電般迅速脫去衣服,只穿著白色的短褲和乳罩,這更突出她深棕色的近乎黑色
的身體。男人仔細地端詳著她,她腳大腿粗,幼年時是打光腳並且經常走路的。她的兩
只黑色的眼睛閃閃發光,像是兩隻不馴順而警惕的小動物。那副眼神和她豐滿而平靜的
身體互不協調:那副眼神就是一條寬闊而平靜的河中又黑又深的漩渦。男人估計她是從
遠方來的。
「你是哪兒人?」
女人對這樣的問話很不滿意。她認為,把她看作外鄉人是瞧不起她。
「就在附近,我是聖塔菲人。」
她本來可以說是查科人或福莫薩人,這樣更準確些。但她願意就這麼說,她喜歡說
她是聖塔菲人,這樣比說是查科人更高雅些。
男人呻吟著,要她吻他。她推開他的嘴,站起身來,把兩張鈔票塞進皮包裡。男人
用被遺棄者的目光望著她,感到不快。
「那麼你是外地人,是嗎?」
女人不回答。她把兩張鈔票塞到皮包底部。現在這是我的了,就像我的身體和我的
嘴巴一樣,這一切我都帶走。讓你一個人去,比剛才我遇見你時更加孤單,垂頭喪氣,
口袋裡少了兩千比索。
男人熱切地望著那女人,想要留住流逝的時光。他突然發現了那女人的豐滿和誘人
之處。但漩渦在迅速轉動,在那黑女人的機械般準確的動作面前他感到無能為力。她很
快地套上乳罩,穿好衣服。房間裡由於她的存在而顯得光亮起來。
「你叫什麼名字?」男人問道,徒勞地企圖止住正在吞沒他的漩渦。
她一面穿鞋,一面告訴他,她叫尼莉或貝蒂。隨便哪個名字都一樣,這跟她粗壯的
腿和棕色的肉體沒有關係。在她離開以前,她正像太陽一般照亮著房間。男人想,是那
女人的白色的內衣使他產生了這樣的印象,那上面沒有一點裝飾,一色素白,寬大而飽
滿,像是船上的帆。
最後,女人穿上花外衣,把皮包夾在腋下,催男人道:
「你快穿好衣服,我們走吧。」
那傢伙不滿地看看她,說:
「你是暗娼,哎?」
暗娼,黑皮膚的暗娼,像蠕蟲一樣從土地中爬出來,帶著土地的顏色,抱著邪念要
奪取城裡白種男人的安寧、財富甚至健康。
「暗娼,哎?」
她是隱蔽的慣偷,兩腳沾滿內地的塵土。
這位城裡的男人是清白,高雅,富有而熱情的。他所在的城市在暗娼帶來虛偽、掠
奪、社會苦惱以及一切和她的膚色一樣陰暗的東西以前,曾經是一座彙集著全世界的神
聖品德的殿堂。現在她把兩張鈔票塞好在皮包裡,穿好緊身的花色外衣,準備離開那裡
了,她那兩隻閃亮的黑眼睛像是夜間活動的動物。也許她得過什麼病。為什麼不會呢?
暗娼,黑皮膚的暗娼,身上和心裡都是土地的顏色。一個想要象小偷一樣逃跑的暗娼,
她一定是個小偷。
「我們走不走?」
出門時她想挽著他的胳臂,他們進旅館時她就是這樣挽著他的胳臂的,但這一次他
拒絕了她。
「為了打掩護,」她堅持說。「這兒常有警察,你知道嗎?」
她正要這樣呢,讓警察來審問他,把他投入監獄。讓大家都看見他在大街上挽著那
個黑皮膚暗娼的胳臂。
「我們在這個拐角分手吧。」
他加快了步伐,她像是被他牽著似的跟在後面,直到看不見他為止。一切都很快地
在漩渦中消失了。這個飛速的運動真叫人頭暈。
在布依雷東咖啡館她看見一張桌子剛剛空出來。這是家庭專用的單間,不然她還不
敢進去呢。布宜諾斯艾利斯教會了她要小心謹慎,千萬不要拋頭露面。一個女人走進一
家坐滿男人的咖啡館是不合適的。但在家庭專用的單間裡卻是另一回事。男人們可以從
一扇屏風上面看到她,也許他們還互相交換眼色呢。
那個棕色女人要了一杯牛奶,她要很熱的,而且要有地方風味,這使侍者覺得好笑。
她喜歡來這一家用經過裝飾的金屬架搭起來的咖啡館裡喝牛奶。她幾口就喝完了,便坐
在那裡等著。她看見窗外大街上的漩渦在轉動。她想再出去轉一二圈。喝了牛奶如同喝
了暖酒似的增添了信心。她不像前幾次那樣擔心回到自己住的鎮上太晚了,這一次決定
回家前再轉一圈。她走了許多路。十一號站上的漩渦從布依雷東大街捲到了科連特斯大
街,又從裡瓦達維亞大街捲到了國會大廈。釣魚的漩渦在全城,在她回家的路上轉動著。
鮮花廣場上的漩渦,到了林內斯大街就以更大的規模和更快的速度轉動。這是在潘帕斯
平原的夜晚,在這個由東向西伸展的城市中,由人群和燈光組成的漩渦。那個女人在風
味小吃店吃了一塊點心,喝了一杯葡萄酒,然後乘公共汽車到了貝利托大街。她在通往
埃賽薩機場的高速公路的交叉口下了車。高塔上聚光燈強大的桔黃色燈光照亮著這一片
地方,這種燈光比郊區的黑暗更為危險。高速公路上的汽車和卡車呼嘯著疾馳而過。女
人加快步伐,想躲到有黑影的地方。公路上一輛亮著前燈的汽車拐了個彎,很快開了過
去,隨即折回來,又急速開上了高速公路,「嘎」的一聲,車子在女人身旁停下了。這
是一輛乳白色菲亞特汽車,裡面坐著兩個蓄長髮的小伙子。
「你在這兒幹什麼?」
「回家去,」她說道,一邊繼續往前走。
「站住!」開車的那個人喊道。他是個胖乎乎的傢伙,穿著花襯衫。另一個是瘦子。
「我要是不願意站住呢?」
「你最好還是聽我的話,」胖子接著說,「你看,我們的汽車會壓死你的。」
「家裡人在等著我呢。」
「讓他們多等一會兒吧。」
她停住了腳步。
「你看怎麼樣?」胖子問道。
「黑人沒多大意思。」另一個尖聲尖氣地回答。
「我可喜歡。」
「我們不等別的人了?」
「他們不來了。大概他們沒有弄到車。」
「我們約定十二點以後碰頭的。」
「可是現在已經快三點了。我跟你說他們不來了。下次再說吧。」
那女人想從一邊逃走,但胖子跳下車,一把抓住她的胳臂。
「別跑。我需要你,你就留在這兒。你怕什麼?別裝腔作勢了,陪我一會兒再走。」
他轉過臉去對他的同伴說:
「你把那東西給這黑女人看看,讓她學學。」
那另一個人的瘦削而蒼白的臉探出車窗,三個人的眼睛盯住那支在高塔的桔黃色燈
光照耀下閃閃發亮的手槍。
「我早跟你說過,你最好聽我的。」
他把女人從後車門推上車去。
「好吧,」她表示同意,「但你要快點。」
她脫下衣服,把皮包裹了起來。她擔心那兩個傢伙會搶走她的錢,正好這一天晚上
她弄到的錢比以往要多。
「你丟下這個臭黑人,我們上泛美公司去。」瘦子生氣地說。「我想他們在那裡等
著我們。」
「我們約定是在這兒,我不走。」
「你放開這個賤貸,」瘦子要求道。「她不是供我們玩的。」
「她不是供你玩的,」胖子笑起來。「這一個不是,別的誰也不是。」
「昨天你跟我談話不是這個樣子。我給你搞到了錢,今天又搞到了車子。」
「你為什麼不下車去舒展一下呢?」
「你要把我從我的車上趕下去嗎?」
「你在旁邊我沒法干。至少請你閉上嘴巴。」
瘦子向後座探過身去說:
「把這黑人丟開,不然我就崩了你。」
胖子轉過臉來,看見瘦子的兩眼在狠狠逼視著自己,眼珠像兩個玻璃球,手槍在他
手中顫動,他大吃一驚。
「把那東西收起來,你這個笨蛋。你是不是眼紅啦?」
「我不收。你們都下去,不然我就把你們兩個都斃了。你把衣服還給這黑人,叫她
快走。」
「皮包,」那女人喊著索要。「我要我的皮包,強盜!」
「下去,」瘦子對她說。「拿起你的衣服。你不害臊嗎?穿上,快走,走得遠些。」
可是那女人站在汽車旁邊,伸著手,嚷著還她皮包。於是瘦子朝她開了兩槍,她慢
慢地轉過身,雙膝跪下,倒在柏油路上。汽車開走了,很快開上高速公路:這是圍繞那
個棕色的豐滿的女人呼嘯的(最後一個)漩渦,她像一灘油漬似的躺在柏油馬路上,桔
黃色的聚光燈守望著她的身體,直至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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