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航雲台書屋>>外國文學>>科爾頓>>科爾頓作品集

雲台書屋

跳倫巴舞的瑪露哈

  那個加利西亞人把下巴一抬,指著那一夥人對我說:
  「他們就是玩雜耍的。」
  那四個人穿著破舊的衣服,和小狗穿的鮮艷的玫瑰色衣服恰成對照。
  這幾年,要說玩雜耍,那就是指古巴社會的最下層了。在哈瓦那,一個乞丐也比滿 街轉的玩雜耍的要強得多。所以咖啡館的侍者用輕蔑的神氣指指他們,但是我的情況卻 和這位飯飽衣足的加利西亞人不同。飢餓象螃蟹一樣在腹中咬噬著我,而我的最後財產 就是提包裡的兩本書和一件襯衣,這也給我今天早上丟在公寓裡了,現在我連像個行李 樣子的提包也沒有了,而沒有這個我就進不了學生公寓。
  於是我走到那張桌子前面,向玩雜耍的人打招呼。他們給我讓出了一點地方,我挪 過一張椅子坐下。他們什麼也沒有請我吃,我也什麼都沒有要,我們都是身無分文。雖 然他們連一口咖啡、一杯涼水都沒有喝,可是他們的表演卻獲得了很大成功,並且計劃 著到內地去作一次成功的巡迴演出。
  他們中最年長的一個是他們的領班,他搖了搖繫在小狗脖子上的皮帶說:
  「這是我們的精彩節目:跳倫巴舞的瑪露哈,是這個戲班子,也許是全古巴最好的 節目。你會表演什麼?」
  「我是個藝術家。」我拉長聲音回答,可能是出于謙虛和飢餓:這是在我一生中常 常伴隨著我的兩樣東西。
  「你會幹什麼?」領班又催問我。
  「啞劇,我是演啞劇的。」
  「你公開表演過嗎?」
  「當然。」
  「在哪兒?」
  「在學生聯歡會上。」
  「啊,是學生!告訴我:你能請我們喝點酒嗎?連咖啡也不行?只是這一回,為了 慶賀我們的合作。」
  我斷然地搖了搖頭,於是他們都失望地看了看我。我想告訴他們我的節目怎樣受到 歡迎,我的瘦削的臉、凸出的眼睛和緊閉的嘴巴怎樣引起陣陣笑聲,可是我什麼也沒說。 歸根到底最要緊的是節省精力,我和他們都餓著肚子哩。
  「我把提包和錢都丟在公寓裡了。」我說這話的聲音是如此之低,以致誰也不信, 他們都笑了起來:
  「你不去取你那個漂亮的提包了?」
  我又搖了搖頭。
  「那我們走吧。」領班說道,他從桌子下面拿起籠子,裡面裝著小狗。
  「要當心瑪露哈,」老頭對我說。「它值大錢啦。」
  確實如此:小狗穿著美麗的衣服,有一隻漂亮的籠子。而我們卻什麼也沒有,只有 一隻原來裝糖的麻袋,裡面裝著鍋子,由一個人扛在肩膀上。
  老頭是領班,他走在頭裡,我們跟在他後頭。在維也加斯大街有一輛從鄉下運菜來 的舊卡車在等著我們,我們就在那裡上車出發。
  開車的傢伙就是我們的承包商。
  「我們被雇到一家咖啡館去。」老頭一本正經地對我說。
  我肚子餓,同行的人也是如此,所以我們一路上誰也不說話,盡可能節省熱量。這 時,卡車離開了通向馬坦薩的公路,開上了一條土路,最後在一條七高八低的路上跳動 起來。
  我們到達目的地的時候已是晚上了,正好趕上演出。那家所謂咖啡館就是卡車老闆 的商行的後院,有幾張桌椅圍著中間的一塊空地。觀眾倒不少,可是都和我們一樣窮。 他們大概也和我們一樣餓著肚子,因為我們進去時他們都毫無動靜,既不驚訝也不奇怪, 好像我們是老相識或者是一家人似的。
  桌上有啤酒和汽水。帶我們來的卡車老闆一桌一桌地收錢,然後吩咐我們開始表演。 我們的三個人在桌子中間的空地上彈簧似的跳起來,輕如羽毛般的做了幾個騰空翻。我 還等著看別的更好的節目呢,他們卻上氣不接下氣地停住了,開始講起笑話來,最後又 扮演小丑,互相打耳光。
  「喂,」領班時我說,「該你了。」
  我和其他人一樣穿著襯衣,只用領班帶的一點滑石粉塗了徐臉。我沒有從照亮空地 的三盞燈中間跳進去,而是慢慢往前走,在黑影中曲著身子,邊走邊伸長身子,像是橡 皮人似的,到燈光照亮的中央時便像一根木樁似的豎立著。這時,我像木偶般直挺挺地 鞠了個躬。這個表演以前在學生聯歡會上總是受到熱烈的歡迎,可是這裡的觀眾卻像夜 間的動物似的坐在黑影裡一動不動,對哪一個節目也不鼓掌。
  接著我又表演椅子功。我把椅子放在院子中央,開始表演啞劇。這把椅子好像是石 頭做的或者是針牢在地上,我怎麼也搬不動它。先是輕輕一推,椅子紋絲不動。接著我 就逐漸加大力量,直至讓人感到我連吃奶的勁都使出來了,但椅子還是一動不動。這一 回我表演得很出色,部分是因為我想要露一手,也因為我餓得沒有氣力了,所以我假裝 使勁演得很自然,汗水都把衣服濕透了。最後我抓住椅子表演倒立,兩腳朝天。接著, 當椅子看來是動不了的時候。我突然飛起一腳,把椅子踢向空中。
  然後我表演舉重,這是我表演滑稽戲的特長。舉重擔是假想的,但這一回我的失望 卻是真實的。汗水模糊了我的眼睛。表演時我突然一屁股坐在地上,手裡假想的舉重擔 依然在握,我掙扎著站了起來,又跪倒在地。最後我成功了,把舉重擔高高舉起。吃了 這麼多苦頭之後,我把舉重擔拋向空中,好像它一點重量也沒有。
  我的表演結束了,但不知觀眾是否喜歡。其實,這時我近無所謂。我的飢腸咕咕直 叫,好像所有吃飽了的觀眾都在我肚子裡鼓掌。
  「下去。」領班吩咐我。
  我手裡拿著帽子,一張張桌子走過去,但誰也不扔一個比索,連一分錢也不給。
  於是老頭失望地喊道:
  「現在,瑪露哈表演倫巴舞!女士們,先生們,請往前看!」
  觀眾都離開桌子,擁向準備讓小狗表演的板子前面。
  瑪露哈穿著飾有花邊的衣服在籠子中出現了。領班從袋子裡拿出沙球,曾表演小丑 的夥計們唱起了倫巴舞曲。
  「現在瑪露哈聽見帕腔加舞曲的調子笑了。」領班大聲嚷道。
  小狗的確露出了牙齒,但並不是出於快樂。我們替老頭的詭計打著掩護,他在籠子 的金屬板底下點起一盞酒精燈。瑪露哈兩腳著地,為了不受烤灼,便不斷跳動,並搖晃 身體,連它的衣服也隨著倫巴舞的節拍飄動。
  酒精燈滅了,瑪露哈還繼續在跳,樂師們也延長了倫巴舞曲的演奏。而我卻聽不見 音樂的聲音,因為我的飢腸咕咕響得厲害,小狗的跳躍也不引起我的興趣。這時我倒想 高高興興地在一口熱鍋上跳舞,以換取一碗飯菜。真正要緊的是觀眾最後笑了,為跳倫 巴舞的小狗鼓了掌。領班拿著帽子討錢,這時一枚枚錢幣投了進來,發出的叮步響聲象 是久旱逢雨的水滴聲。
  觀眾做了,只有我們和卡車老闆在一起。
  「您有吃的嗎?」領班問。
  「我可以賣一點從哈瓦那帶來的大米和肉給你們。」
  「好吧。」
  那傢伙數了數錢,便拿來一包大米和幾塊肉。我們就在後院架起火;誰也不議論演 出的情況。我們大家--包括那條小狗--注意力都集中在鍋子上,鍋子裡已經開始噴出熱 飯的誘人香味了。我們圍著鍋子蹲在地上,不用盤子就吃起來。領班因為是頭頭,他使 一把湯匙,所以吃得比別人多,因為我們其他人使的是叉子。我們都直接從煮著的鍋子 裡撈著吃,鍋裡最後剩下的是最好的,因為大米已經煮熟了。瑪露哈叫個不停,直到把 它從籠子裡放了出來,它也和我們一起吃。說實在的,它完全應該享受這種待遇,不僅 是大米飯,而且還有肉,因為正是它的舞蹈拯救了我們大家。
  第二天晚上的第二場演出,沒有觀眾了,卡車老闆拒絕賒一頓飯給我們。
  「你們的表演觀眾不喜歡,我有什麼辦法呢?」承包商辯解說。
  「起碼您把我們從陷阱裡弄出來,本來是您把我們投進去的。」領班要求道。
  「現在我不回哈瓦那去,」卡車老闆說。「明後天我帶你們到基內斯,你們就留在 那裡。」
  我們把大米都吃光了,也沒有錢再買了。領班是這麼對我們說的。我們整天在村子 裡轉,想弄到一點東西,但毫無結果:很顯然,這些農民跟我們一樣貧窮。
  晚上我們又聚集在後院裡。卡車老闆閂上他的商行的大門,同他的老婆關起門來睡 覺了,他的食物也關在屋子裡。要向他弄一塊麵包或一片奶酪,根本休想。
  我們躺在地上,有些人墊一塊毯子,而領班躺在麻袋上(不讓人檢查袋子)。我想 睡,但睡不著。胃已經把上一頓飯的最小微粒都消化掉了,腸子又攪動得難受。正在這 時,我看見一隻火雞,在月光下白得像一條船,這種火雞是可以烤著吃的。它伸著脖子 穿過院子朝前走來;我還以為是餓昏了頭在做著夢哩。我在身上擰了一把,覺得痛,於 是又擰了一把睡在旁邊的領班。
  「你看,」我對他說。「不是火雞嗎?」
  老頭也以為自己是在做夢。那火雞真像是上帝賜給我們的禮物。那實在是一隻漂亮 的火雞,而且更妙的是後面還跟著三隻和它一樣雪白的小火雞。
  領班輕輕一聲忽哨,大家都從地上跳了起來。我們知道該怎麼辦,兩個人朝火雞跑 過去,抓住它的脖子,然後抓住兩隻腿往開一撕。其他人向小火雞跑過去,抓住它們, 不讓它們叫起來。我們餓得發慌的雙手足以消滅可能把老闆或他的老婆吵醒的任何聲音, 那幾隻火雞就在我們手裡不聲不響地了結了。我們一切都幹得悄然無聲:拔去了毛,挖 出了內臟。領班把用來烤灼瑪露哈籠底的所有酒精都倒了出來,燃起幾根樹枝,就地把 火雞烤起來。一面我們又掘了個坑,以便把火雞的羽毛、內臟和頭,以及那三隻無辜的 小火雞一起理進去。這可以稱得上是第一流的墓穴。我們堪稱是一批飢餓而天才的藝術 家,我們的功績在於迅速把火雞變成了烤雞,同時又不留下一絲一毫的罪證。
  天亮以前我們吃起烤雞來。烤得還不熟,而且又沒有鹽。但我們不聲不響地嚼著, 眼睛在黑暗中象野獸的眼睛似地閃耀著。小狗在籠子裡吠叫,但誰也想不起它。我們唯 一關注的是把所有的殘骨都扔進剛才挖好的坑裡,並把餘燼也扔了進去,蓋上土埋好, 又小心地踏平。小狗仍叫個不停,一定是肚子餓了,所以我藏了一塊肉在口袋裡。
  「我們照樣睡覺,只當什麼事也沒有發生。」領班吩咐說,我們就都躺下了。天大 亮了,聽見老闆嚷了起來,鎮上的巡查手裡提著槍跟他在一起。
  「這些玩雜耍的人偷了火雞!」
  我們裝睡著了,但巡查使勁用槍托敲我們的背,問道:
  「誰是頭兒?」
  「我是領班,」老頭不慌不忙地回答說。「這些人是我的演員,籠子裡是跳倫巴舞 的瑪露哈。我們都是藝術家和正經人。」
  「有人告發,丟了火雞和小雞……」
  這時我插了嘴,而我認為我做得一點沒錯:
  「是不是一隻白火雞?」
  「是白的。」老闆跳起來說。
  「還有兩隻小雞是不是?」我裝著大傻瓜繼續問道。
  「是三隻小雞!」老闆搶著說。
  「三隻也好,四隻也好,我沒有數,我正在睡覺呢!它們走過這裡,往那一邊去了。 也許它們看見生人受驚了,而且小狗又直對它們叫。它們從那邊走了。」
  「我們上這幾家去看看。」巡查對老闆說,又用槍指著我們威脅道:
  「在我們回來之前你們都不許動!」
  他們走後,我們決定繼續睡覺,以表明我們於心無愧。可是小狗一直叫個不停。我 上前打開籠子的門,把我藏在口袋裡的那塊肉放在地上,馬露哈立即把肉吞了下去。火 雞的痕跡已經一點沒有了,我仔細看了看地上,連一根毛也不見。我們在黑暗中用藝術 家的手把地面收拾得乾乾淨淨。於是我又躺下,並且睡著了。
  我很快醒來,心裡崩崩直跳,好像夢見我從樹上掉下來似的。但這一次從夢中醒來 卻一點也不輕鬆,惡夢不在夢中而是在現實中發生,此時此地,跳倫巴舞的瑪露哈正在 地上使勁刨著。它一邊哼叫,一邊露出巫婆般的牙齒,好像它記起了領班在它籠子底下 點燃的火。難道它不明白我們當藝術家的總是要受點這樣或那樣的苦頭的?
  那條可惡的狗誠心要叫我們完蛋,它竟用嘴把火雞的內臟從地下拉了出來,並銜著 腸子滿院子轉,血污的雞毛也四處飛揚。
  我向小狗喝叫了一聲,大家也都醒了來。
  「媽的!」領班跳了起來,扛起麻袋就往外面跑,連瑪露啥也不要了,把我們大家 也撇下不管了。
  我們跟著領班跑了出去。當我們趕上他時,他叫我們停下。
  「大家分開跑!」他嚷道,說完就掉頭跑了。
  這時我感到茫然不知所指。沒有領班,什麼也沒有,我獨自朝著太陽升起的方向跑 去,以為在這一邊古巴可跑的地面更長一些。跑累了,我產生了一個可悲的想法;我第 一次作為專業藝術家的演出,就這樣無可挽回地告吹了。
雲台書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