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六我早早地吃完午飯便帶著小魯本上市中心去。這個小傢伙我總是讓他梳洗整
齊,打扮得像王子一樣。他有一雙同他父親一樣的藍眼睛。很多人大概會以為我是女僕,
帶著主人家的孩子上街來了。實際情況也和這差不多,因為我的孩子是萊特利爾的後代。
我逢人便這麼說,他們就應該相信我,因為小傢伙的卷髮和迷人的微笑確是萊特利爾一
家人的特徵。
我們在畢爾巴歐大街上了汽車,在阿拉美達大街下了車,拐進桑迭哥大街。我在冷
飲店裡喝了一杯啤酒,並給孩子買了一塊蛋糕,便繼續往前走,一直走到阿爾瑪格羅廣
場。這是我在聖地亞哥第一歡到過的廣場,一有機會我就要上這裡來。從南方來的公共
汽車都停在這裡。我永遠忘不了當初我手提籐籃、懷抱小魯本在這裡下車的情景。我這
樣懷抱手提,走路很吃力,手中還捏著一張寫有杜蘭家地址的小紙條。他們收留了我,
但給我的工錢卻比他們原先答應我的數目要少,因為我的孩子也在他們家吃飯。這一家
人已經不像我在他們避暑期間認識他們的時候那樣和氣而快活了。我發現那家先生憂心
忡忡,他們的女孩煩躁不安,而太太則舉止怪痺。他們對小魯本一點也不顯得親熱。而
當他們和我講定要把找帶到聖地亞哥來的時候,他們對他多麼好呀!可現在他們看著他
討厭,也許他們以為我會把他留在鄉下的。他們怎麼想呢?我不需要他們優待我的孩子,
大家都知道,一個萊特利爾家的人勝過一個杜蘭家的人。此外,只要我能留在首都,讓
我的孩子受到應有的教育,我什麼待遇都接受。當女主人登記我孩子的名字時,見我是
單身而他卻用羅約拉這個姓,她笑了。我可一點也沒有笑。那天晚上,我嚴肅而鎮靜地
告訴女主人,我孩子的名字叫魯本·萊特利爾·羅約拉,並說如果她不喜歡這個名字,
我就到另一個人家去。孩子就這樣登記入冊了。他是萊特利爾,在我的身份證上,他是
我的親生兒子和我這個家庭女傭人的財產的繼承人。我對這個由政府當局用打字機打下
來的名字百看不厭。我丟下扎斯提杜西翁的旅館裡的工作,放棄那麼多小費而到首都來,
當然沒有做錯。我只是覺得離家鄉的土地更遠了,與上帝的緣分更少了。所以我領得工
資的第一天就去給小魯本買了衣服,並且又到阿爾瑪格羅廣場去看了看從南方開來和開
往南方去的公共汽車。上帝保佑,我並不是要到那兒去遇見什麼熟人,我只是想去看看
那兒的車水馬龍。我特別喜歡看那些提著雞籠鴨筐來的人,這種情景對我十分親切。沒
有比羅莎·羅約拉飼養的雞鴨更肥嫩的了,在孔斯提社西翁的旅館和公寓裡大家都這麼
說。除了家禽以外,我還養了一口豬。這一切都是我的,因為我父親已經老了,幹不了
活;我的二弟馬賽洛在北方謀生;我的小弟弟小彼得羅幾乎只會喝酒和彈吉他。這樣就
只有我一個人種地,我還設法飼養了家禽和豬。父親雖然摘前咕咕,但他病魔纏身,只
得由我做去。就是在那時,我認識了魯本·萊特利爾,一個莊園主的兒子,其實他所有
的財產也不過是鐵路沿線的幾個牧馬場而已。
因為魯本不好好唸書,他家裡就把他送到鄉下來作為懲罰。可是他卻並不因為這麼
遠離聖地亞哥而難受,反倒過得挺快活,整天穿著農夫服裝騎在馬上游來晃去。他和小
彼得羅交上了好朋友,喝酒和吉他把他們兩個人連結在一起。有一天風和日麗,我弟弟
把他帶到家裡來。僅一會兒功夫,我便真想摟抱他那緊束農夫腰帶的身軀,並狂吻他那
迷人的微笑。小彼得羅告訴他,我很會幹活,我有許多東西,但收藏嚴密,因為我很吝
嗇。當然,這兩個人身無分文,他們的錢剛才都在遊樂場裡花完了。他們到我家來就是
想喝我剩下的那一點地酒。那個酒釀成之後,我幾乎沒有喝過幾回,因為我喝了酒便燒
得透不過氣來,而我那可憐的老父親則是如此虛弱,連好好喝一口酒的氣力也沒有。
第二天魯本又到我家來了,當然他不為別的,就是來看我的,因為酒已經喝光了,
小彼得羅也不在家裡,正是魯本這個鬼東西約他這個時候到鎮上去和他會面,這是他自
己告訴我的。於是我明白了他的願望和我一樣強烈。我不同意騎他的馬,我有自己的馬,
幹嗎要騎他的呢?我們乘馬疾馳,奔向海邊,在一個洞穴裡找了個隱蔽的地方,這個洞
穴離那塊奇形怪狀的、像是通到天上去的岩石不遠,人們稱它是「教堂」。我們約定每
天下午在這裡相會。從那以後,原來每天都是一樣的時光,現在開始跑得像火車一樣快
了,或者停下來一步不走。有時我感到一種從來沒有過的恐懼,一種晚上貓頭鷹盯著我
看、十字路口的鬼魂對著我哭我也沒有感到過的恐懼。這種恐懼就是怕魯本對我厭倦,
哪天下午不來看我,並且以後再也不來。這時,時光便停止不前了,我再也不能期望他
到鬆軟得像最舒適的床鋪那樣的沙灘上來了。我雙膝跪地,像一個懺海者似地爬到潮濕
而堅實的沙灘上,浪花撲到我身上,凍僵了我的肌肉和理智。我想我應該同魯本一起私
奔,這樣才能永遠把他保住在我身邊,而且這要在他返回聖地亞哥、把我遺忘之前趕快
行動。在一個時光飛逝的下午--因為魯本在我身邊,我把我的想法告訴了他。我對他說
我害怕,因為小彼得羅在監視著我,他天天都喝得醉醺醺,用凶狠的目光看著我,像是
受騙的丈夫似的。魯本聽了微微一笑,好像只有他知道怎麼辦,並對我說「好罷」。我
催他把日子定下來。他又微微一笑,並叫我把錢帶來,因為他一個子兒也沒有,無法支
付兩個人的旅費。只要到了聖地亞哥,一切都會變得好起來:他的父母會原諒他,並一
定會像以前一樣慷慨解囊。我由於我明白的理由,要求他快些行動,我相信他也明白,
因為他親了我的嘴,對我說:
「既然你願意這樣,我們立刻就走。你把你所有的東西部收拾好,明天晚上我們在
大路上相見。」
這樣,我們便在鎮口碰頭。魯本不再是鄉下人打扮,而是穿著城裡人的便裝,提著
一隻精緻的提箱。我看見他打扮得如此漂亮,便覺得他不會在大車上把我帶在他身邊。
我真後悔;還是在海邊沙灘上的好。可是魯本不讓我有時間再想什麼。「你的東西帶來
了嗎?」他問道。我說:「帶來了。」我們像兩個小偷尋找暗處那樣進了小鎮。我們走
進火車站對面的智利公寓。老闆龔沙洛先生看見我來感到驚奇,因為那天下午我曾來過,
並把我的雞賣給了他。他讓我們住進二層一個窗戶臨街的最好的房間,床上鋪著花布床
單。但這跟在海邊沙灘上不一樣,魯本好像煩悶不安,有什麼心事。他不停地抽煙,有
時吹口哨,話也不跟我說,不時地朝窗外看,似乎只有他一個人在房間裡。我困得倒在
床上,因為那天上午我把豬趕到屠宰場,下午我又把我的雞鴨都送去賣給孔斯蒂杜西翁
的公寓和旅館。賣得的全部鈔票我都卷在手帕裡。我也有點無精打采,因為我困得直打
呵欠。突然,我聽見馬蹄聲在窗下停住了,騎馬的人沒有下馬便嚷了起來:
「壞蛋,快滾出來!我要叫你這忘思負義的人嘗嘗我的厲害!」
我聽出那是小彼得羅的聲音,便朝窗外探望。龔沙洛先生在勸說他,指點他到別處
去找我們。老闆不願意吵架,更不願意有人把一個萊特利爾家的人弄死在他的公寓裡。
他終於使小彼得羅相信我們不在這裡。於是小彼得羅不再用粗野難聽的話罵魯本而呼喚
起我的名字來。羅莎!羅莎快出來!他用沙啞的聲音喊著,使我又喜又怕得發抖。當他
的呼喚聲漸漸遠去,直到消失在黑夜的狗叫聲和火車的卡達卡達聲中時,我感到心中一
陣強烈的震動。小彼得羅自出生以來,我一直非常喜歡他,一看不見他,我就丟下地裡
的活,丟下老父親去找他。可是魯本一把把我推離窗口,他生氣了,我想是由於挨了小
彼得羅的罵,因為羅約拉家的人肯定比萊特利爾家的人要更厲害。
「我的好姑娘,你快躺下吧。」他吩咐我說。而我一鑽進被窩,就昏沉沉地睡去了。
我醒來時天已大亮,房裡只有我一個人,連魯本的箱子也不見了。我到廚房去找龔沙洛
先生,他告訴我說,魯本一清早就走了,連招呼也沒有跟他打一個,也沒有給我留下什
麼回信。
「姑娘,這個花花公子把你玩夠了!」龔沙洛先生挖苦地說。他以為他什麼都知道,
其實不然。我沒有告訴他我肚子裡已經懷著一個小魯本了,也沒有告訴他魯本把我包著
鈔票的手帕搶走了。我只對他說,我要是回家,小彼得羅會把我打死的,因此我求他讓
我在公寓裡幹活。第一個星期幹活是為了償付我和魯本度過的那個晚上的開銷。後來我
就開始為了臨產而積蓄一點錢。當然,我還是沒有回家。在我家裡也好,在鎮上也好,
大家一定都會把小魯本看作是個可憐的孤兒,儘管實際上,他是一個地地道道的萊特利
爾家的人,長著一對明亮的眼睛,臉上露著迷人的微笑。後來我父親死了,他去得那麼
無聲無息,下葬以後我幾乎還不知道。我還聽說,家裡的地已像一片荒廢的牧場,因為
我不在家裡種地了。小彼得羅整天只知喝酒,把家裡所剩的一點東西都變賣光了,房子
也倒塌了,終於有一天,他背起吉他。一句話也沒有對我說,便上聖地亞哥去了。
我現在攙著小魯本在阿爾瑪格羅廣場上走來走去。我喜歡看從南方開來的公共汽車,
但不只是這一點。主要的是我在觀看廣場中央唱福音的教士們。有時候我很難繼續講下
去,因為擔心會忍不住而洩露了全部真情。比如那一次,我要求龔沙洛先生讓我在他的
公寓裡幹活,我真想哭,並告訴他魯本偷走了我的錢,我身上又懷了孕,但是為了我的
自尊和今後好做人,我什麼也沒有對他說。我每逢空閒的日子都要到阿爾瑪格羅廣場來,
現在又來了,這不只是為了看開來的汽車和坐車來的人,也不是為了讓小魯本和別的小
孩在一起玩,弄得滿身泥污,真正的原因是現在在廣場上唱福音的教士們的那種音樂打
動了我的心。他們一共是十名男女,帶著大鼓、小鼓、小號和三個吉他。當那演奏頌歌
的鼓號聲加快時,我心裡感覺受到了某種衝擊,好像我又在那叫作「教堂」的巖洞裡,
當魯本把我的身作翻過來臉朝上的時候,我所感到的陣風一樣。太陽普照我家鄉的土地、
大海和阿爾瑪格羅廣場。只是有一件事更為強烈,那就是魯本·萊特利爾的黑駒在我體
內奔馳得越來越劇烈。現在廣場上都能聽到樂隊的演奏聲,我又感到這種奔馳,但這回
卻是小彼得羅的吉他。我十分不好意思讓他看見我,便躲在汽車後面或者粗壯的棕桐樹
後面,看著我的弟弟。他在彈奏用象徵祖國的紅、藍色帶裝飾起來的吉他時是多麼帥啊!
有時候他好像感覺到我在看著他,好像我的目光要把他吞噬似的,因為他的眼睛老是看
著地面,對我的愛他感到既高興又害羞。他唱得既動聽又傷感,好像他也在思念家鄉的
太陽和海邊的和風。他唱道:
我快樂而幸福
因為上帝拯救了我。
歌聲方止,一位老太太走上前去,張開雙臂宣稱,在這樣一個熙來攘往的廣場上感
到幸福。突然,她喊了起來:
「我不為當了罪人而感到羞恥!無須感到羞恥,只要走出黑暗、尋找光明就是了!」
既然我在聽著,她幹嗎那麼大喊大叫呢?大概是因為我在目不轉睛地看著小彼得羅,
回憶著我小時候和他一起玩耍的情景,他笑著,我把他抱在懷裡,親吻他曬黑了的小腳
和蒼白的小臉蛋,他笑個不停。他是我童年時代所僅有的玩偶。現在,看見他這樣憂傷,
眼睛不是看著地面就是望著遠處,我又想狂熱地親吻他。他大概也曾思念過我吧?
「過來,到上帝的懷抱裡來享樂吧!」那位上了年紀的女教士對我喊道。可是我抓
著棕擱樹,怎麼也不願意站到小彼得羅的面前去。我的腳邊,一個醉漢睡在樹蔭下,他
的臉色黑裡透紅。即使是上帝親自來講道,他也是不聞不問的。這倒比醒著的人要好。
「這些教士來擾亂我們的寧靜了。」有一個人對他的妻子說。他們從廣場的長椅上
站了起來,向酒吧間走去。我為他們感到羞恥,更為我自己感到羞恥,因為我也沒有想
到上帝,而是想著小彼得羅。我遠遠地望著他,他是那樣漂亮而傷心。但我十分擔心我
走到他面前而他不認識我,或者根本不想看見我,更不想看見小魯本,更糟糕的是我走
到他面前而他翻起臉來,不再是我的弟弟小彼得羅,而變成另外一個什麼人。所以我忍
耐著,只在遠處看著他,直至教士中的頭領前來邀請我們大家跟著他一起上教堂去。他
們從馬塔大街一邊走了。我真想跟著我弟弟到教堂去,然後跟著他上他家去,以便跪下
來親他的腳,就像我小時候曾做過的那樣。但是我沒有跟他走去,就像那一破,他那樣
地叫喚我的名字而我理也沒有理他,讓他一個人消失在黑夜中。我尋找小魯本,看見他
正和別的小孩一起在地上玩,弄得眼睛裡都進了土。我替他拍打了衣服,用手帕擦了擦
他的鞋,告訴他一個萊特利爾家的人應該永遠清潔整齊。我們又搭上汽車,回到我的主
人居住的上等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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