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親在一次鬥毆中被打死了,從那時起人家就叫我母親是趕車人的寡婦。此後就
沒有人趕大車往鋸木廠送木頭了。我的弟弟還太小,學不了這一行。此外,卡車已經承
擔了一切。沒有人對我母親有興趣。大車遭受日曬雨淋,爛掉了;拉車的牛也老死了。
母親料理著小農場和幾條奶牛,把牛奶拿到鎮上去賣。
對於我父親,我什麼也不記得了。但我的繼父第一次到家裡來,卻好像是昨天的事。
「這位是埃希迪奧。」媽媽告訴我們。
這個人個子挺高,進門時不得不低下頭來,但進門以後也不再抬起頭,好像在我們
當中覺得害羞似的。他的眼睛明亮,臉色泛紅。我們認識他,他在鋸木廠工作,鎮上沒
有人喜歡他,只有我母親瘋狂地追著他。所以傍晚她就給我們安排活去幹。我到農場裡
去拔草,弟弟上山去找牛,我妹妹做飯。於是我母親便梳妝打扮起來,到鎮上去會埃希
迪奧。
現在她對他微笑著,如此溫情脈脈,好像這個大孩子是她剛剛生下來似的。
「你坐下。」她對他說。
這個傢伙靠桌子坐下。媽媽忙著給他送來一隻杯子和一瓶酒。現在她行動起來非常
靈活,好像歲數不大,身體也不胖。她什麼時候都在吃,跟我妹妹一樣。而我卻總是嘴
刁,從我小時候起他們總得想辦法做成各種小花樣哄我吃,所以他們叫我瘦骨頭。有一
回我在小河裡看見一條鼓脹著的死魚,上面叮滿了蒼蠅。打那以後,我最討厭的就是魚。
我母親的眼睛裡閃耀著光芒,充滿幻想,但那個人卻一直低著頭。
「你把昨天跟我說的話告訴孩子們。」
埃希迪奧的兩隻水汪汪的眼睛把屋子掃視了一遍,又把我們一個一個地看了遍,但
仍不作聲。於是我母親替他說:
「他想同我結婚,所以到這兒來了。我們準備結婚。」
埃希迪奧又倒了一杯酒,他喝下去時我們都感到咕嘟咕嘟的聲音,因為誰也沒有說
話。
星期天上午他們結婚了。我們姐弟三人哭喪著臉呆在家裡,想到鎮上該是多麼熱鬧,
但其實鎮上什麼事也沒有,他們去過教堂就回家來了。埃希迪奧把他的衣箱和一個包帶
了來。他興致勃勃地把包打開,原來裡面是兩條魚,眼睛還閃閃發亮呢!
「我不喜歡。」我對他說。
「你怎麼啦?」媽媽責問我。
「我見了就噁心。」
「為什麼?」我繼父發火了。「魚挺新鮮,最冰凍的,你摸摸看。」
一想到要我去摸那個魚,我就想溜。
「埃希迪奧非常喜歡吃魚,」媽媽笑著說。「我說,這是外國佬的喜好。」
說完她就到外面去鋪桌子。埃希迪奧笑著對我妹妹說:
「你也對它噁心嗎?」
我妹妹歪著嘴,頂撞地說:
「我?我對什麼都不噁心,也不害怕。」
「好,你摸摸著。」埃希迪奧挑逗她。
我妹妹把手伸進魚肚裡,然後聞了聞手,又把手指伸進自己嘴裡。
「我喜歡這樣的女人。」埃希迪奧說。似乎是作為對她的獎勵,他在她屁股上拍了
一下。
繼父不再上鎮水廠幹活了,慢慢地連小農場也棄之不顧了。每天他都到鎮上去,在
小酒館裡聊天、抽煙。有一天,他身上沒有錢,但還是照樣到鎮上去。他牽了一條牛去,
把牛賣了,繼續請他在鋸木廠的朋友們吃喝。那天晚上他帶了一條魚回家來。我碰都不
想碰,所以由媽媽替他燒魚。
有一次我同媽媽一起跟蹤這隻狐狸,在雞窩背後我們看見繼父壓在我妹妹身上。媽
媽站在那裡羞得用手捂著臉,我這樣想。後來她拉著妹妹到鎮上,把她放在藥劑師家當
傭人。
於是埃希迪奧惱火極了,他用皮條和我父親大車上的一段鏈子做了一根奇特的鞭子。
他威脅我們說,誰要不聽他的話,就打斷我們的骨頭。
我繼父吩咐我去把玉米地後面的田地收拾一下。這個人不安好心,我在玉米籽中間
偷偷監視著他。當他過來找我不幹好事時,我就躲了起來,直到他走過去。於是他就找
我的岔,動輒用鞭子威脅我。
有一天他對我說:
「人家叫你瘦骨頭,這是你自己的過錯。」
他用手摸我,我呆著不敢動,非常害怕媽媽看見我們。
「你應該多吃點東西,讓人有東西可摸。」
他想強迫我吃魚,並舉起鞭子。我逃了出去,直到晚上才回來。
第二天,他慢慢地跟在我後面,在我屁股上抽了一鞭子。我痛得全身發麻,想逃也
逃不了。他使勁摸我,我感到非常害怕,嚇得魂飛天外。正在這時,媽媽來了,那傢伙
便哈哈大笑,揮著鞭子走開,並在狗身上抽了一鞭,狗尖叫著跑開了。
我對媽媽說:
「我再也受不了啦,我上土耳其人那裡去吧。」
「對,」她回答說。「這是我們能想的最好的辦法。寧可讓別人佔有你,也不要讓
我自己的丈夫來。」
我媽媽立刻拉著我的手把我帶到鎮上。她走在前面,每當我的腳步放慢時她就搖晃
我的手,好像是我的過錯。一路上她一句話也不說,直到我們走到「白與黑」商店。
「您終於把她帶來了。」土耳其人說道。
他的女人拖著兩條肥胖的腿走了出來,腿上暴起一道道青筋。
「這女孩你喜歡嗎?」土耳其人問她。
那女人仔細地端詳我,似乎剝光我的衣服和皮肉,直看到我的心靈深處。這個土耳
其女人是個嫉妒狂。我們知道,她只任用老的或醜的女傭人,所以她曾拒絕了我的妹妹。
她的話我聽來一點也不高興:
「這孩子看樣子不錯。讓她留下吧。」
於是那土耳其人一本正經地對我媽媽說:
「上一次我已經跟您說了價錢,不能再多了。」
「好吧。」我母親表示同意。「我把她交給您了。明天我拿衣服來。」
「以前您不願意您的女兒在外面幹活。」土耳其人說。「您記得嗎?您說您需要她
們在農場幹活。」
「對,」媽媽說。「可現在情況不同了。」
那個土耳其女人似乎對我的到來感到高興,這倒使我擔心。那麼我真的是又瘦又醜
的啦?
「啊!」老闆娘歎氣道。「看來現在她們有人干重活了。家裡有個男人就好啊!」
媽媽說是這樣,斜著嘴角微微一笑,她是對著地上笑的。我想,她一定感到非常害
臊。
老闆娘叫我幹的活並不多,但她卻叫我監視她的丈夫。最大的危險是在下午,當姑
娘們來買東西的時候。
「這些賤貨為了一尺布什麼都做得出來,而這個白癡為了摸一摸隨便哪個女人,也
能把半爿店都給出去。」老闆娘對我說。「你給我一直看著他,特別是當他走到角落裡
去的時候。」
有幾天平安無事地過去了,直到一個星期天我弟弟來找我:
「媽媽說要是您允許,她讓我姐姐回家吃飯去。」
「就去吧。」老闆娘同意了。事實上沒有什麼需要看的了:店舖關了門,土耳其人
在睡覺。
到了街上,我問弟弟是否真的是媽媽叫我。他告訴我這是埃希迪奧的主意。他先叫
弟弟去找我妹妹,可是藥劑師不讓她離開。於是繼父便叫他來找我。
「他怎麼啦?」
「還是老樣子。」弟弟回答說。他低頭看著地上,好像擔心踩著什麼。他也感到害
臊,我想。
「他也打你嗎?」我問他。
他停下來把右腿給我看,上面有一道鞭痕,像一條紅色的蛇。
我們一路上不再說話,好像我們再也沒有什麼可說的。
一股熱氣在我母親身邊向上升起,散發出燒魚的氣味。繼父已經坐在桌旁。他很快
吞下嘴裡的東西,對我說:
「你回來啦?讓我們為瘦子乾一杯。」
他對媽媽喊道:
「喂,老太婆!給瘦骨頭來一盤!」
我根本不走到桌邊去。
「不,」我說。「我不想吃魚。」
「我叫你吃!」那傢伙又冒火了。他叫我弟弟:「快把鞭子給我拿來。」
我弟弟眼睛睜得老大看著我。他慢慢地朝牆角走去,好像不願意去拿。
「我也要抽你!」那傢伙對他喊道。我弟弟拿了鞭子慢慢地走回來,好像是要再拖
延些時間。
繼父非常激動地往嘴裡塞了一口魚,一會兒又塞了一口。東西差不多噎在喉嚨口,
地嚷道:
「誰先來?要麼你吃,要麼我把你打死!」
我想逃跑,但兩條腿竟動彈不得,好像他已經鞭打了我。我像是癱瘓了似的,唯一
能做的事情就是看著繼父怎樣伸過手去抓鞭子。突然我看見他的眼睛裡顯出極大的恐懼,
好像有一個更厲害的人抽了他一鞭似的。
他的頭倒在桌上。現在他的臉色既不蒼白也不然紅,而是同我們一樣的黝黑,並且
越來越黑,跟他嘴裡流出的酒一樣的顏色。他像雞脖子被扭曲時那樣掙扎著跳了起來,
隨即躺在地上不動了。
我簡直不能相信,家裡又沒有男人了,然而家裡也又有了安寧了。我想大聲呼喊,
感謝上帝創造的這個魚刺的奇跡,但我害怕繼父並沒有真正死去。我像個木樁那樣仁立
在那裡,用懷疑的目光望著那個傢伙和鞭子。我母親卻跪了下來,像剛分娩的貓那樣呻
吟,為他的男人哭泣,但是慢慢地在哭;她很覺得害臊,我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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