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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上都市去

  一切都是在我姐姐回家之後發生的。父親看見她回來,立刻從草凳上跳起來,抓起 枴杖,繃著臉出去了。他沒有走遠,就在那樹蔭下站住了。而我母親卻叫喚著我姐姐弟 格林達的名字,並和她擁抱在一起。
  姐姐穿著一身鸚鵡色的綠衣服,腳上穿著一雙新皮鞋。她看上去很漂亮,粉白的臉, 紅潤的嘴,像一片西瓜。她像是學校中的小姐,或者是藥劑師的女兒;總之,像是個名 門閨秀或是良家淑女。其實我姐姐不是那種人。她說她有事要和母親談,便把我趕出了 茅屋。
  她總是那樣。當以前我們一起上火車站去賣奶酪的時候,她叫我一個人拿著東西, 自己空手在前面走,扭動著屁股,拖拽著腳步,享受著夜晚清涼的空氣。到了站上,我 們等候火車到來,有時候一連等上幾個小時。但她從來不和別的做買賣的女人說話,而 只和小伙子們打得火熱,特別是和卻羅最合得來,讓我一個人看著奶酪,不能離開籃子, 因為人家會把我的東西偷走,那我就要倒霉了。
  我總想知道我姐姐在幹些什麼,特別是想看看她的臉上怎樣。可是在回家的路上, 她卻不走在我的前頭了,而且走在我的後面,那樣我就看不到她和卻羅在幹些什麼,他 總是一直送她到我家附近。只要我一停步或轉過臉去,他們便對我嚷起來,叫我往前走, 像是趕狗一樣,還向我扔石子趕著我跑。更使我惱火的是卻羅把碎磚頭扔在我的背上或 腿上。但是,我卻更為我姐姐的笑聲感到傷心,她笑個不停,在回到家門口之前她的笑 聲一直在我耳際響著。
  我的姐姐就是這個樣子,一直到有一天有人把她帶走了。這個人不是卻羅,他還在 村裡推車送麵包,而是羅薩裡奧1的一個汽車司機,還是結過婚的。這個人中途就把她 丟在科爾多瓦2了;她從那裡便一個人到布宜諾斯艾利斯去。為了有個安身之處,她給 人家當傭人,這樣一切都解決了。放假的時候她就回家探親,因為她很想看看我們大家。 這是她對母親講的,我是躲在窗下偷聽到的。母親告訴她,家裡一切都和往常一樣,要 說不如以前,那就是只有我一個人上火車站賣奶酪了。還說老頭於不肯原諒弗洛林達。 現在買賣不如以前好做了,因為一個年輕姑娘晚間上火車站給過往旅客賣奶酪,生意好 做些,總會給家裡幫點忙。所以老頭子對她這種忘思負義很生氣,現在只有我能給家裡 掙幾個比索回來,而這幾個錢也越來越不夠用了。我姐姐回答說,老頭子是個自私鬼, 他從來不關心自己的女兒沒有鞋子穿,腳上長了沈他也不管,所以幾個女兒都走了。還 說,也許我會留下,那也只是在我長大成人之前,因為我很笨拙,村裡別的像我這樣年 齡的孩子都會很好地照料自己了,無須別人的幫助,而我甚至連賣點東西都不會,還讓 人家把帶去賣的村裡最新鮮的奶酪給偷了。我母親竟不說一句替我辯護的話,這使我很 不高興。於是我仰起脖子從窗口向裡張望,看見我母親點了點頭,似乎在說:是這樣的, 他是個笨蛋。這話有點道理。因為我沒有及時把腦袋縮回來,以致讓姐姐看見了我,便 不顧體面地吼叫起來,並且在地上尋找個東西向我腦袋扔過來。我只好跑開。又是一下 子打在背上!這回扔過來的是一隻舊鞋。我轉過身去,看見姐姐站在那裡,咬緊嘴唇, 緊皺雙眉。這回她不像從前當卻羅用碑磚頭打中我時那樣笑了,但我覺得她那張臉比她 的笑還要難看。
     1阿根廷第二大城市。
  2阿根廷第三大城市。
  我不敢再回到窗口去窺視,不知道她們後來又談了些什麼。我走到院子裡,父親正 在那裡翻曬奶酪。地面曬得發燙,烤的我的腳,然而老頭子卻好像悠然自得。他僅有的 一隻腳曬得黝黑,佈滿皺紋和裂口,像乾涸的河底一樣。但是那一條腿卻家兩條腿那樣 粗壯而有耐力,好像在我出生以前他那條被火車碾去的腿的力量都集中到了這條腿上似 的。老頭子的兩隻眼睛雖然完好無缺,但視力卻不行了。他的眼睛動不動就掉眼淚,不 論是被太陽曬了,還是因為女兒的離家出走。
  他要我幫他一下忙,說話的神氣與往常不同,好像和大人說話一樣。其實也沒有什 麼了不起的事要做,所以我不明白該如何幫助他。
  「弗洛林達回來了。」他說,「你那幾個姐姐都一去就再也不回來,她回來幹什麼?」
  我聳了聳肩。我聽到的談話沒有什麼了不起的內容,但姐姐的那張怒氣沖沖的臉卻 不是什麼好兆頭。因此我寧願什麼也不對老頭子說,兩個人一聲不響地把新鮮的奶酪放 進籃子裡。
  天黑了,母親叫我們去吃飯。我們慢慢地走去,好像什麼事也沒有發生。老頭子在 前頭倚著那根他自己用木頭做的枴杖一跳一跳地走著。
  飯桌上好像開宴會似的豐盛,擺著兩瓶酒和姐姐從布宜諾斯艾利斯帶回來的許多好 吃的東西。但誰也沒有顯得很快活,大家只是悶聲不響地吃著。最後母親開口了:
  「弗洛林達給我們帶來了厄明達的問候。」
  「她在幹什麼?」老頭子眼睛看著菜盤子,嘟吹著問道。
  「她在布宜諾斯艾利斯住,有兩個孩子了。」
  「兩個孩子是誰的?」
  我母親不知如何回答,或者是她不想回答。她用胳膊肘推了一下我姐姐,叫她接著 說。
  「她日子過得不錯,叫我向你們問好。」弗洛林達說,「她說,要是我們全家能團 聚在一起,那該多好!」
  老頭子裝著什麼也沒有聽見,轉過臉去問我母親:
  「厄明達在布宜諾斯艾利斯幹什麼?」
  「據說她有一座房子.你為什麼不問弗洛林達呢?她看見厄明達了。」
  老頭子對母親的提示不予理會,他倒了一杯酒,一口氣灌了下去。大家都低著頭, 默不作聲。最後我說道,
  「我上火車站賣奶酪去了。」
  於是老頭子看了看我,我想他是向我表示感謝,這使我感到驕傲。我對姐姐說:
  「你陪我一道去嗎?」
  「上哪兒?」她那塗了口紅的嘴撅了起來。
  「火車站。」
  「你瘋了!」
  我父親在椅子上轉過身去,好像臉上被人吐了一口。
  「從前你在火車站上玩得很快活。」我提醒姐姐說。
  「從前我很蠢。」
  「你要是陪我去,會見到卻羅的,他常常向我問起你。」
  「去他的!」她冷笑著說,「這個可憐的髒鬼!」
  這時我明白弗洛林達變了。她變得像老頭子的枴杖一樣硬,冷若冰霜,而不是滿腔 熱情。從前,當她和卻羅手拉著手走在我後面的時候,我倒喜歡看看她在幹些什麼,看 看她臉上是什麼樣子,他們會突然躲進村林裡,消失在知了的鳴叫聲中。現在,當我臂 上挎著盛奶酪的籃子往火車站走去的時候,常常想起這些事。地上的知了,天上的星星, 一切還是老樣子,只有我姐姐變得從來沒有的古怪,想要把一切都攪翻。
  在火車站上,卻羅向我走來,說:
  「聽說你姐姐坐公共汽車回來了。為什麼她不來看我?」
  「她不願意到站上來,」我告訴他,「她說她回村不是來看什麼髒鬼的。」
  卻羅忍住了性子,沒有抽我的耳光,說:
  「我也聽說了。她回來時打扮得像個妖怪,還戴著帽子。你等著瞧吧,我們要教訓 教訓地。」
  我真想對他說我願助一臂之力,但他轉過身,找他的朋友去了。不一會兒功夫,大 伙兒就在從布宜諾斯艾利斯開來的火車出現的地方,站口最暗的那一頭,議論開了。我 只看見他們抽煙的火星。我繞過廁所,小心翼翼地靠近他們。
  卻羅似有怒氣,其他人卻在笑。
  「這好辦,」我聽出是胖子羅益的聲音。「我們大夥兒在路邊上等她,看準時機, 一擁而上。看她以後還敢不敢再裝做首都的人!」
  本來我可以再聽下去,但幹這一類事對我總是不順利。我自己倒是藏得好好的,倒 霉的是我沒有把籃子藏好,讓人看見了。
  「你在那兒幹什麼?」卻羅氣勢洶洶地走來問我。「你在偷聽嗎?」
  「我肚子痛,」我忽然想起了一個借口。
  「那你進廁所拉去,別拉在外面。」
  幸好,從土庫曼開來的火車進站了,我跑過去叫賣奶酪。有些奶酪已經被人偷了, 這一定是那個胖子羅蓋干的。但我沒有罵他,因為我覺得他出的主意不錯。
  我回到家裡,他們的談話還在繼續。我姐姐說話的口氣很得意,而老頭子的眼睛卻 在掉眼淚。這倒沒什麼,他老是這樣。真正要緊的事還是姐姐對我說的話:
  「我們全家都到布宜諾斯艾利斯去。」
  「你們覺得怎麼樣?」母親問道。
  我父親搖搖頭,還想再聽下去,但我姐姐用她從布宜諾斯艾利斯帶來的高傲的聲調 搶先開了口:
  「厄明達讓我們先住在她家裡。你們還要怎麼樣?換了別人早就高興得跳起來了。 到了那裡大家都會有事做,有錢掙。」
  父親沒有吭聲,他抓起枴杖出去了。誰也沒有理他。母親要我拍賣奶酪的錢交給她。 她數了數,覺得太少了。
  「沒有做什麼生意嗎?」
  我只好告訴她說,有幾塊奶酪被人偷走了。火車進站的時候,我正好在車站的那一 頭,因為我肚子痛,所以別的小販就搶到我前面去了。
  「我不是跟你說過嘛,媽媽,」我姐姐忍不住說道。「他是個傻瓜!」
  我一聲不吭,在牆角的一條長凳上坐下,眼睛看著地上,心裡祈求羅蓋他們的計劃 不要落空。
  第二天,卻羅推著他那輛新自行車來了。自行車很漂亮,全身鍍鎳,纏滿綵帶。而 我姐姐卻看不上眼。她拉長著臉迎接了卻羅和他的自行車。
  「你來幹什麼?」
  「來向你問好。你忘了我們是朋友了嗎?」
  這傢伙打扮得像過節一樣,脖子上圍著紗巾,頭上的發臘在太陽的照射下晶瑩透亮, 他像一個電影演員似的微笑著說:
  「你真漂亮啊!」
  「真的嗎?」我姐姐嘲笑地說。
  「我是來請你的。」
  「去看火車嗎?」
  「看來現在你是個外鄉人了,今天晚上沒有火車。我是想請你上咖啡館去。」
  「你什麼時候開始上咖啡館啦?」
  「我不送麵包了。現在我是個職員,明白了嗎?」
  「這我可不知道。」
  「好吧,我就是來請你上咖啡館去的。」
  「我們可以今天下午去。」
  「最好晚上去,」卻羅建議說。「晚上可以跳舞,更熱鬧些。」
  「那你就來找我吧。」
  到了晚上,我姐姐梳妝打扮起來,穿上了綠衣服和新皮鞋。她看見我在屋子裡轉來 轉去,便警告我說:
  「你已經長大了,不要再跟在我後面轉了,不要再淘氣了,明白瑪?」
  我走過後院,去幫老頭子幹活。當我們回到屋裡的時候,姐姐已經出去了。母親端 來菜湯,我拿起就喝,以致燙了舌頭。我溜了出去,向村子的路上跑去。
  我跑過十字路口,看見路邊有一團黑乎乎的東西。我像使性子不走的驢子那樣釘在 那裡,那是卻羅的自行車。他們在什麼鬼地方呢?我從來沒有過如此強烈的願望想看看 出了什麼事,但又十分害怕。我走進樹林,在一塊空地上看見幾個人影一聲不響,耷拉 著腦袋,他們大概是圍著我姐姐,像是給死人守靈的樣子。
  他們家是一群晚上出來吃草的馬,一聲不響,慢慢騰騰,時而發出幾聲哀怨。
  我退後了幾步,不讓他們看見我,雖然有某種東西越來越用力把我向前推去。我的 心象吊桶似地七上八下,兩腿直打哆嗦。我抱住一棵樹,但覺得那棵樹幹也在顫抖,並 把我使勁搖晃起來。我幾乎喊出聲來,於是咬住村干。突然,樹和我都安靜了下來,我 倒在地上,深舒了一口氣,但感到如此疲乏,以致以為自己死了。這時我感覺到了那幫 小子走上大路的腳步聲,我姐姐走在他們後面。她像小孩一般哭哭啼啼,忽然對他們使 勁痛罵。卻羅騎上他的自行車在前面走了,其他人低垂著頭跟在他後面,再沒有火車站 上的那種快樂勁頭了。我依然躺在地上,待他們走遠了,才起來跟在姐姐後面回家.
  天氣很熱,老頭子就睡在屋簷不,我的床就在他旁邊。我靠近窗前,聽見有人說話:
  「看他們把我的衣服弄成這個樣子!」姐姐失聲尖氣地說。「但願全村的人這會兒 都死光死淨!」
  我抬起頭向窗戶裡張望。姐姐正背朝著我,穿著內衣在察看她的被撕破的新衣服。 煤油燈照亮著她沾滿蒺藜草的頭髮和滿是塵土和干樹葉的屁股。
  突然她轉過身來,凶狠地看著我吼道.
  「你在那兒幹什麼?」
  我很平靜地答道:
  「我沒什麼。你呢?」
  她瘋了似的兩眼直盯著我。她可真醜啊!還是她轉過了臉去。
  「我饒不了他們,」姐姐威脅著說。
  我在屋簷下我父親的旁邊躺了下來;父親裝作已經睡著了。
  突然,我姐姐好像又來了勁兒,走到窗口對我們喊道:
  「我們永遠離開這個鬼村子!」
  事情就是這樣。兩天當中,我們把鍋碗瓢盆裝進包裡,把床折疊起來。老頭子每當 弗洛林達跟他說話時總是裝著睡覺。
  要把只有一條腿、眼睛總愛流淚的父親一個人扔下,我覺得於心不忍。要離開車站 和村子,再也不到從土庫曼開來的火車上去向困乏而愛開玩笑的旅客兜賣奶酪,我也捨 不得。但另一方面,在我心裡,那種想要見識見識布宜諾斯艾利斯的好奇心也的確越來 越強,甚至有點難以忍耐了,就像從前我很想回頭看看姐姐和卻羅在我背後幹什麼一樣。
  然而老頭子卻什麼也不想知道。他甚至不上火車站去送我們,躺在床上裝著睡覺。 我對他說:
  「我現在跟弗洛林達和媽媽走了,明天奧滕西娜和龐卻來我們家。我告訴他們你一 個人在家,他們答應我每天陪你上火車站去。這樣他們就能幫助你,因為你總得活下去 呀!我就是這麼對他們說的,他們答應我每天來。」
  於是他不再裝睡覺了,對我說我是好孩子。我們正要互相擁抱的當兒,我姐姐對我 喊了起來,說時間不早了,我們要把包裹運到火車站去。到了站上,看見大家都在等我 們:從卻羅和胖子羅蓋到賣包子的老婆子們。離開這個大家都如此喜愛我們的村子,我 們覺得依依難捨。甚至我姐姐在火車開動的時候也激動了。我想起了老父親,也許他不 願離開自己的茅草屋是有充分理由的。
  火車開出了站,情況十分糟糕,車裡非常擁擠,但沒有一張熟悉的臉。我感到自己 什麼也不是,幾乎也只是車廂裡的一個包裹。
  天亮時已經看不見山崗了,只見一片綠色的平原,長著小麥,玉米,還有許多在放 牧的牛。我們的國家真大啊!想要趕快到達布宜諾斯艾利斯的慾望也隨著炎熱和疲乏而 消融了。
  旅行實在一點也不好玩。坐了一個漫漫長夜和整整一天的火車,科爾多巴和羅薩裡 奧都過去了。現在又出現了很多人和連綿不斷的高樓大廈,這就是布宜諾斯艾利斯了。 但現在天又黑了。在雷鐵洛車站,我的二姐和一個開汽車的小伙子在等候我們。我們又 坐上汽車在城裡旅行。一直到厄明達的家。
  所謂家,只是這麼說而已,其實只是一個木板棚子。這裡沒有高樓大廈,也沒有那 麼多燈光。四周是別人家的茅草屋,像膽怯的綿羊似的相互緊挨著。我有很多次想發問, 但馬上被他們叫去把車上的包裹搬下來,然後就叫我上床睡覺。
  只有歪腳第托向我作了幾次說明。他住在旁邊一所茅屋裡。起初我不知道人家為什 麼叫他歪腳。我曾想問問他,但卻忍住了。
  第托有個毛病,他的嘴巴老是在動,好像整天在嚼什麼東西似的。他說話很快,而 且從鼻子裡也冒出聲音來。我認識第托的第一天,一點也聽不懂他說的話,但我們照樣 還是交了朋友。他想知道我們是從哪裡來,幹什麼的。這些首都的人總愛問長問短,目 的是好取笑人家,而我什麼也沒有告訴他。過了幾天,他問我想不想到市中心看看,我 說想去,可我沒錢。於是他就給了我五十比索,說:
  「拿去用吧,以後還我。」
  我們乘上150路公共汽車,在國會大廈下車,沿著裡瓦達維亞大街走去。突然第托象 抽筋似的兩腿彎曲,身子一歪倒向一邊,並且伸出手來。在這個熙來攘往的地方,倒還 有人給他投下幾枚錢幣。
  起初,我看見這個場面非常吃驚,但我想起人家叫他歪腳,便又忍俊不禁。這裡的 人真少見,他們既不驚奇又不發笑,若無其事地看看我們,有時候帶點兒憐憫,僅此而 且。
  「你也把手伸出來,」第托低聲對我說。我不願意,但他比我大,朝我瞪了一眼, 說:
  『你別裝蒜了,討錢吧,別不好意思!」
  我把我的臉相盡可能地裝得像個乞丐,並且伸出了手。大家走過去看都不看我,但 突然有人給我扔下了一個、兩個、三個錢幣。他們幾乎把我撞倒,好像根本沒有看見我。 但有時候他們停下腳步,回過頭來施給我一點什麼。於是我明白了:這些人本來並不願 意給人施捨,但想了一下又覺得施捨是件高尚的事,因為他們後來繼續趕路時臉上的神 色表明,他們好像僅用一個錢幣就做了一件好事。這給了我鼓勵,因為我也在給他們某 種東西,而且這對我來說,好處比賣奶酪要多。
  一會兒之後第托回到了我身旁,對我說可以了。於是我們走進一家奶品店,要了牛 奶咖啡和兩份奶油點心。吃完後,我們數了數錢。第托和平時一樣,嘴巴不斷地動著, 但現在他臉上的表情表明,他在嚼一樣很苦的東西。
  「你看見沒有?你要的錢比我多。」
  他用冷漠而惡意的目光盯著我:
  「當然,你比我小,而你那張臉好像剛從床上掉下來似的!」
  我想把他借給我的五十個比索還給他,但他說不用啦,因為我們是朋友。然而他要 我把我的錢給他一半,我說這錢是我的,只能是我的。我們沒有為此爭吵,因為我替他 付了兩杯牛奶咖啡和別的東西的錢。我們走到十一號廣場,進了一家冷飲店。我們一區 又一區地吃著冰淇淋,吃了六個不同的品種,直至感到肚子發脹,像鼓一樣硬。當我們 在廣場上坐下來時,天已經黑了。雖然吃冰淇淋的錢也是我付的,第托還是有點不大高 興。他指給我著巨大的廣場和四周如同高大的燈山一般的城市。他說:
  「你姐姐常常到這兒來。」
  「是弗洛林達?」我問道。
  「也許她也來,但我經常看見的是厄明達。難道你不知道她每天都出來逛馬路?」
  我知道他說的是什麼,但我裝著不明白。第托還不甘休,跟我嘮嘮叨叨地講起來。 當然,他這樣做是故意要羞辱我。他跟我講,我姐姐在裡瓦達維亞大街上從國會大廈走 到十一號廣場,又穿過布埃雷東大街走到薩明托大街。我想問他別的事情,可是大街上 的情況給了我啟示:最好是不作聲,裝出一副天真可愛的樣子。
  那天晚上,我母親擔驚受怕地等候著我。
  「你上哪兒去啦?」
  我什麼也沒說,讓老太婆自己嘮叨。她一點也不高興。她不得不照料厄明達的兩個 既邋遢又好哭的孩子,洗、熨大家的衣服,整個白天和大半個晚上還要照看著家,因為 我姐姐總是很晚才回來。
  「但是我們是在布宜諾斯艾利斯,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是嗎,孩子?」
  我學老頭子的樣,裝著睡覺,什麼也不回答。
  過了幾天,厄明達說那個開汽車的傢伙能給我安排工作,當然,掙錢不多。我說我 不去。她們問我為什麼不去,我沒吱聲,只是四處張望。厄明達威脅我說:
  「你想晃蕩一輩子是不是?在這兒我們大家都得挑起擔子!」
  那天下午,我和往常一樣同第托偷偷地跑了出來,到國會大街上乞討。我們穿過卡 雅歐大街,來到聖塔菲大街,又往前走到雷鐵洛大街。然後,我們乘150路公共汽車回家, 雖然很累,但口袋裡裝滿了錢。
  第二天傍晚,意外的事發生了。厄明達來到荒地上找我,看見我正在看踢足球。她 幾乎是把我拖到家裡,一家人都在等著我。厄明達先抽了我兩個耳光,打得我鼻涕都流 了出來。我咬緊牙,竭力不像牆角裡我姐姐的兩個孩子那樣哭出來。
  「丟臉!」她尖聲叫著。「卡卻都說了!他看見你和第托一道在大街上討錢,他開 著車跟了你們幾條街。」
  我一聲不吭,這使他們感到失望。
  「你這些天一共討了多少錢?」弗洛林達問道,她抓住我一隻耳朵擰起來。
  「你把錢藏在哪裡?」厄明達抓住我的胳臂搖晃著,好像要把它拉脫臼似的。
  母親央求我:
  「孩子,你為什麼不把錢交出來呢?」
  姐姐打我,我沒說話;母親求我,更不傷我皮肉。厄明達又抽了我兩記耳光,並且 走開幾步,想把我的臉看得更清楚些。她說:
  「我知道了,你被第托帶壞了。你怎麼這樣不害臊?哼,第托他跑不了!我現在就 找他去!」
  這時我開口了:
  「我什麼也沒有給第托。我一個人把錢都花了,我買了冰淇淋、點心、汽水和別的 很多東西。」
  「你把錢都花光了?」她們唉聲歎氣,好像換了打的是她們而不是我。我又閉住嘴 不吱聲了,任憑她們罵個夠,打個夠。最後,她們走開了,讓我和母親單獨在一起,好 像要讓她的啼哭來打動我的心,使我開口說話。但我使出了從老頭子那兒學來的辦法: 我裝著睡覺,張著嘴,一副傻小子的樣子,這正是我在討錢時所用的表情。
  這當兒,我想時候已經到了,今天的事第托並不知道,別人也不知道。我幾乎不能 想像今後會出什麼事,一切都像是在茫茫黑夜中摸索前進一樣。
  必須趁現在姐姐不在家,母親困不可支的時候行動起來。我等母親同厄明達的兩個 小孩在大床上睡著了,就爬了起來。我已經習慣於黑夜中在屋裡穩穩當當地行走,就像 貓或小偷那樣。在黑暗中,我無論是閉著或睜著眼睛都能走到屋角的空雞窩邊,掀起一 塊、兩塊、三塊磚頭,下面就藏著我的一百個比索,裝在一個小尼龍口袋裡。
  我一點也沒有拿姐姐的東西,以此向她們表明我的高尚和對她們的蔑視。我只帶走 我身上穿的衣服和這一筆地地道道屬於我的錢。幸好我認識路,知道該怎麼辦:乘150路 公共汽車到雷鐵洛大街,然後沿著卡雅歐大街往前走。在這裡,我向布宜諾斯艾利斯告 別,既不難過也不高興。我再也不回來了,這裡是別人的世界。我要回到我的原處去, 我在車站候車室過了一夜,第二天一早乘火車回鄉下去。
  這一切都過得很快,但我回到鄉下還是太晚了。甚至我都沒有必要回到我的茅屋去, 我一下火車就遇見龐卻和奧滕西婭,她張開那掉光了牙齒、像個洞穴的嘴巴說:
  「你沒聽說嗎?你那可憐的老頭子正在岔道上賣奶酪,突然過來一輛快車,由於他 只有一條腿,自然不能跳出多遠,連人帶筐全都給碾碎了。難道你們不知道?」
  「不知道,」我回答。「我還想出其不意地回來照顧他呢!」
  「那倒是再好不過了,」龐卻說。「他早就盼著你回來了,你們竟把他一個人撂下 了。」
  我也像父親一樣眼睛裡流出了淚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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