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帶著商人的微笑邁著堅定的步子走了進來。從恰斯科莫斯到白灣,他可以出入任
何一家經銷行,用同一種自信的聲調向人打招呼,並且記得每一個經銷人的名字。對南
區的所有旅館老闆也同樣熟悉。
「早上好,堂拉蒙!有我的房間嗎?」
老闆拿過櫃台上的抹布,抿緊嘴唇,臉有難色。
「大家都看中這一天住進我的旅館來。我的旅館已經滿了。」
「我從坦第爾來,明天一早就要開始工作,這樣明天晚上我就可以趕到三河壩。叫
我怎麼辦,堂拉蒙?是留下,還是走?」
推銷員手裡提著沉甸甸的樣品箱,老闆思索了一下說:
「我沒有現成的空房間。」
他又抿緊嘴唇,顯出為難之色,又用抹布擦了一下櫃台,眼睛盯著那只舊皮箱。最
後他說:
「我給您安排一張床位吧。」
「一個房間或一張床位都可以,有什麼辦法呢?」推銷員說,一面把提箱輕輕放在
衣架旁邊的地上。
「那是在走廊盡頭的一個雙人房間。」
「跟我同房間的人是哪個部門的同行?」
「不是什麼同行。」
「那麼他是開農場的?」
「也不是。我不知道他是誰。」
老闆的表情帶有某種神秘的色彩。
「那張神聖的床位怎麼樣?您給不給我留著?」
「當然啦!您現在想到房間裡去嗎?」
在推銷員還沒來得及回答以前,老闆又接著說:
「最好是先讓我跟房間裡的那位先生談一談。」
「堂拉蒙,那張神聖的床位到底怎麼啦?是金絲床?還是您要把它跟沙巴王后1一
起給我?」
1沙巴,古阿拉伯地名,沙巴王后以其財富著名。
「不是的,朋友。那位先生是中午來的,要求給他一個人住一間。由於多一張床位,
他提出願意多付房錢,讓他一個人住。我當然不能讓您站在街上:但請您給我時間,讓
我向他說明一下您要住進他的房間。」
推銷員沒有十分注意他說的話。
「我要去工作一會兒。」
「商行已經關門了。」老闆提醒說。「您不吃晚飯了嗎?」
「我在路上吃了一點了。請您替我把箱子放好。我要去看阿斯圭達。」
「他不在城裡。」老闆告訴他。
推銷員把手指捏得咯咯作響,臉有不快的神色。
「我是專門來看他的。這一趟算自跑了」
「他是昨天上布宜諾斯艾利斯去的。」
「給我來一杯咖啡好嗎?堂拉蒙。」
當老闆在櫃台的一頭準備咖啡時,推銷員掃視了一下四周的牆壁:一張關於集市的
廣告和一張拍賣牛犢的廣告,還有一張火車時刻表。他先看了看兩張廣告,然後走近前
去看時刻表。這是他推銷生意最倒霉的時刻,生意慘淡,而疲乏和厭煩又像可惡的敵人
一樣包圍著他。
這次他沒有能遇見阿斯圭達,實在是遺憾。他本來對阿斯圭達上一次向他許下的諾
言抱著希望。現在可以請他喝幾杯酒,並順便做成一筆重要的交易。他痛快地打了個哈
欠,看了看手錶,已是晚上九點。在旁邊的餐廳裡,招待員正在給客人送點心。他沒有
看見一個認識的同行。
堂拉蒙把咖啡放在櫃台上,便走到院子裡去。回來時,推銷員已把咖啡喝完,正在
看時刻表,好像是在看神諭。
「我跟那個人談了。您現在就進房間去嗎?」
「幹嗎那麼急?還早吶。」
但是他不知道幹什麼好。要想和堂拉蒙聊天是不可能的:招待員剛才管所有的客人
都要了咖啡,老闆正在鼓風機局面忙著呢。
「我出去遛遛。」
「我給您把箱子送到房間裡去,是走廊的最後一間。」
推銷員走上陰暗的大街,走過酒吧暗淡的櫥窗前面,那裡停著開往白灣會的公共汽
車。那裡他也沒有看到一張熟識的臉。他又看了看表,九點十分。當他這樣找不到一個
同行,找不到一個朋友時,便覺得長夜漫漫,表也不走了。
他走到聖馬丁大街,那裡有一家電影院,他在開映前便買票進去了。他避免和穿著
深色衣服、脖子上圍著白手巾的小伙子們坐在一起;他向商店老闆埃西爾和他的女人打
過招呼,便在兩個土裡土氣的農民身旁坐下,連大衣也沒有脫。天氣比較冷,地上鋪的
是細磚。他輕輕跺了一陣,使腳暖和暖和。但電影一開始,他就停止了這種活動,以致
感到寒意從腳下傳到了上身。他看了一會兒,覺得銀幕上活動著的人物沒有什麼意思。
他想的是這一回坦第爾的訂貨比上一回低百分之四十,但在科羅內爾·費爾南德斯的銷
售量卻有上升。現在他寄希望於三河壩,那裡農業獲得了豐收,新建的工業設施把那裡
變成了一個漂亮絕頂的廣場。而那位阿斯圭達卻撇下了自己的生意,使他的計劃落了空。
當然,他還要到當地其他幾家經銷行去走一遭,但阿斯圭達的離去使他感到失望和晦氣。
突然,他想起阿斯圭達可能上他在布宜諾斯艾利斯的家裡去了。於是他在銀幕上看
到的儘是這位經銷主任油光發亮的臉的形象。每當內地的主顧到布宜諾斯艾利斯去--不
消說,這位主顧是被推銷員賺了錢的--經銷主任總要請他吃飯,然後把他作為顧客和私
人朋友介紹給經理。
推銷員感到寒冷刺骨,便又在細磚地上除起腳來。電影雖然是音樂喜劇片,但也引
不起他的興趣,在演到一半時他便站起來走了。
生意旅館已經打烊了,他使勁敲門。這時他想起他的經銷主任,他恨那張臉,好像
他在黑夜中緊盯著他,在那消失在平原上的小城裡監視著他。
有人拉了一下繩子,把門打開了。守夜人躺在過道裡的行軍床上。
「您把門關好了嗎?」守夜人問他。
「關好啦。您放心睡吧。夥計。」
他走進黑暗的走廊盡頭最後的一個房間,打開了燈。一張床上放著他的提箱,另一
張床上躺著一個人,用床單蓋著腦袋。
「晚上好!」推銷員問候道。那個人沒有答理,雖然看上去他並沒有睡著,因為他
的姿勢很勉強,床單在他的頭和腳之間緊緊繃著。
推銷員看了看房間。角落裡有一個水槽,旁邊牆頭透出潮氣。兩張鐵床,牆上有衣
鉤和釘子。還有一張椅子,沒有衣櫃,衣服就得放在椅子上。
兩張鐵床中間有一張破舊的床頭桌,上面放著一盞燈,沒有燈罩,還有一見玻璃杯
和一個紙包著的瓶子。
「他不是同行,也不是農民,」推銷員想道,「他就是個病人。」他開始脫衣服,
把大衣掛在衣構上,把褲子沿褶縫疊好,和上衣一起搭在椅子背上。他只穿著內衣了,
這時,躺著的那個人把頭露了出來。
「對不起,把您吵醒了。」推銷員說。
「我沒有睡著,只是躺著休息休息。」那個人回答說,聲音沙啞而顫抖,好像孩子
快要哭出來似的。猜不透地有多大歲數,鬍子三天沒利,眼睛憂鬱無神。他伸出一隻青
紫色的細小的手去開床頭燈,大概是因為天花板上的那盞微弱的黃色燈光使他不安。推
銷員看他的樣子像是個失業的銀行職員或破產的商店老闆,也就是說,是個正經然而倒
運的人。當他伸出手去摸床頭燈的開關的時候,順手把瓶子移近他的床邊。
「這位先生是出來做生意的還是旅遊的?」推銷員問道。
「都有一點兒。」那個人回答說,嘴邊露出無可奈何的微笑。
「能愉快的旅行倒是好運。」推銷員說,一面鑽進又潮又冷的被窩,震得鐵床鬆散
的支架嘎吱作響。
「關燈嗎?」推銷員問道,在那個人說話之前,他已經按了床頭燈的開關,房裡一
片漆黑。
水槽裡在滴滴答答地漏水。推銷員閉上眼睛,想要入睡。他把被子蒙住頭,但沒有
用,水槽的滴水聲在他腦子裡引起反響。他在黑暗中抬起頭,最後下定決心:他打開床
頭燈,跳下床來,走到水槽邊,使勁擰水龍頭,但總不能完全擰緊,水還照樣滴。房間
裡好像充滿一種奇怪的顫動,兩人面面相覷,同病相憐,都穿著內衣,帶著失眠的臉色。
「這討厭的滴水總是弄得我不能睡覺。」推銷員說。
「那是神經的毛病。我也失眠,有時候整整一個星期睡不著覺。」那個人小聲小氣
地說。
「那瓶子裡是藥水嗎?」
「是藥水,我想是最好的藥水。」
「安眠用的?」
「當然。但作用太強,我勸你別喝。」
推銷員心裡明白,同房間的人不想請他喝瓶子裡的東西。他感到不自在,雖然即使
一個陌生人請他喝他也未必會接受。但是他認為作為禮貌,還是應該請他一下的。
他關上燈,在黑暗中睜著兩眼。他想,他要是像平時那樣吃了晚飯,喝半瓶酒,而
不是在路上吃幾片夾火腿麵包,也許現在能睡著了。另外,在電影院裡又受了點涼,恐
怕感冒了……這個阿斯圭達怎麼偏偏在這個時候離開了。
他感到,同房間的人用手在床頭桌上摸,拿到了瓶子,接著喝了杯水,又躺下了。
「他服了藥,一定能睡得踏實了,」推銷員想,「而我還是睡不著。」可是那個人
在床上翻騰起來。推銷員等他安靜了下來,便在腦子裡計算他自布宜諾斯艾利斯起程後
共賣出了多少售貨券,在蒙特是多少,在拉斯弗洛雷斯是多少,在阿蘇爾是多少……在
算到坦策爾之前,他就睡著了。
推銷員自少年時代起沒有見過鬼,這一回在惡夢中他又見到鬼了。像他小時候在狂
歡節上看到的那樣,鬼穿著一身紅衣服,手裡拿著一把三叉戟。他夢見自己睡在一間很
大的房間裡,一定是一家古老的旅館,有無數張床,全都是一個樣子。這是旅館還是醫
院?所有睡在那裡的人好像都是同行:床邊都有一張椅子,上面放著樣品箱。突然,鬼
進來了,一張床一張床地巡查。推銷員暗自禱告,祈求鬼不要走到他的床前。看來他成
功了,因為鬼在另一張床前停住,舉起三叉戟,猛地紮了下去。他在夢中感覺到金屬撕
裂的聲音,像是炸彈爆炸似的震得耳朵發病。他明白了,當他陷入真空的時候,躺在那
些一個式樣的床上的身體都只是一個人,那就是他自己。
他一聲尖叫,從惡夢中醒來。他在床上坐起身,氣喘得像剛跑完了一公里路似的。
積滿塵土的玻璃窗外染上玫瑰色,新的一天開始了。他看了看同房間的夥伴,在朦朧的
光線裡只見他像要爬起來,臉色有些奇怪。
「我的叫聲把您吵醒了?我做了一個惡夢。」
但那個人一聲也不回答。
推銷員擔亮床頭燈,只見那人面部痙攣,兩眼僵硬地直盯著天花板。
推銷員跳下床,跑到走廊裡。
他想呼喚堂拉蒙的名字,但沒有呼喚出來,只發出了一聲尖叫。走廊裡一個躬著身
的人影往前走來。
「房間裡有死人!」
守夜人是個跛腳老頭,正抱著柴火往廚房去,聽見喊聲便把柴火擺在地上,望著推
銷員,只見他穿著短褲,內衣胸前印著商標。
「您的房裡有死人?」
「對,剛死。」
老頭去敲老闆的房門,堂拉蒙一邊出來一邊扣著褲子的紐扣。他帶著和解的神情走
到推銷員面前,好像是這位客人由於毛巾不乾淨或是萊場裡有由於在向他提出抗議。
「這是怎麼回事呢?他只是向我要一個房間給他一個人住啊。您放心,馬上解決。
可是您這樣要著涼的,先生!」他見客人光著腳,便提醒他說。
推銷員的腳上沒有感到地面的冰涼,倒是發現自己穿著內衣站在服飾整齊的人們面
前而感到羞愧。他走回房間,在門口停了一下,堂拉蒙跟在他後面。
「快進去穿衣服,先生。」
他走進房間,不敢前屍體那邊看,匆忙穿起衣服來;他穿好了鞋,覺得安全了;當
他穿好了褲子,便已恢復常態。當他繫好領帶,腦子也清醒了,這才轉過身去,看了看
屍體。
屍體象石頭一般僵硬,他覺得驚奇。原來他總以為人死了就一切都完了,可是這個
人死了卻是一副向生命挑戰的姿態。這個屍體裡好像有一種強大的力量,也許可以說,
這種力量正寄托在那張大理石般的臉上和那雙活像驚馬的可怕的眼睛裡。推銷員想起他
做過的夢,躊躇了一會兒。夢裡的那些人不都是一個人,而這個人不就是他自已嗎?他
又看了看死者的臉,這一下他差點要哭出來了。他感到極大的痛苦,既為那個人,也為
他自己。也許他們像是兄弟倆,簡單說了幾句話,便都穿著內衣,帶著失眠的心情躺下
了。
這時,進來了一名警官和一名醫生,他們徑直向床頭桌走去,醫生拿起瓶子一看,
說;
「氰化鉀。」
警官的眼睛逼視著推銷員問道:
「您原來知道什麼情況嗎?」
「一點不知道,他對我說這是安眠藥。」
「這倒沒錯。」
警官又微笑著問:
「他沒有請您喝一點?」
警官和醫生得意地向這個曾經睡在死亡身邊的人望了望。
「您現在可以上班去,」警官說。「然後請您上警察局去報案。」
一名警察看守著生意旅館的大門。一群好奇的人擁擠著要進去,向推銷員提出一大
堆問題。他看見一張熟識的臉:那是埃費拉因·古鐵雷斯,「巴斯克人」商店的老闆。
兩人一起往前走,交換著對這起自殺事件的看法。兩人都怕死,一致認為自殺是膽小的
行為。接著他們又談起生意來。一群孩子跟在他們後面,帽沿一直差到眼睛。四十來米
開外,藥劑師馬比葉達滿臉堆笑向推銷員問候。於是推銷員覺察到自己在這個小城中的
重要性,他有了一個和商人們交談的題目。他想,那位死者是一個義務幫手,一個奇怪
的同行,他無法酬謝他的幫助。「我在這個討厭的小城裡還是可以起點作用的,」想到
這裡,樂觀的推銷員又加快了他的步伐。
午飯時,他在腦子裡計算,這次銷貨量有三千比索,而在生意旅館的餐廳裡人們卻
只談論那次自殺事件。在死者的衣服裡發現了聯邦警察局頒發的身份證,一隻懷表和一
點兒錢:兩張十比索的鈔票。可以推斷,這位旅客是打定自殺的主意到這個小城來的,
因為那點錢根本不夠支付住宿費和繼續旅行的費用。
推銷員在一張桌旁坐下,桌上坐著三位熟識的同行。他們好奇地朝他望了望,推銷
員感到一種莫名其妙的淒涼。他要了一盤湯,倒了兩匙奶酪。有人說道。
「請您跟我們講講您的同伴的事。」
推銷員把正要送進嘴裡的場匙停在手中。
「什麼同伴?」
「就是那個死者,」另一人說。「還會是誰呢?」
「他跟我有什麼關係?」
「得了,別這樣!誰也沒有控告您什麼!我只是問您,您以為怎麼樣,他是否跟您
談起過他的生活。難道那個可憐的人不是跟您一起度過他最後一個晚上的嗎?」
推銷員終於喝了一口湯,覺得又談又涼。他沒有胃口。
另一個人又開口了:
「他死之前什麼話也沒有說嗎?」
推銷員努力回憶道:
「我們沒有說很多話。」
「真可惜!」另一人嚷道。
「您什麼也沒有問他?」
「我幹嗎一定要問他?時間已經很晚了,天氣又很冷。我從電影院回來……」
「我並不想怪罪您。要是我,我一定要和同房間的人說說話的。」第三個人又一本
正經地插話說。「這樣我對萍水相逢的鄰居總能知道一點情況,有很多次我聽到的情況
很有意思。有一次在龔薩萊斯·恰維斯……」
「我們不知道我們是否可以起些作用。」另一個推銷員打斷他說。
招待員過來撤盤子。
「可以拿走嗎?」他指著盤子問。
推銷員點了點頭,然後他問道:
「起什麼作用?」
「我們不知道他是個同行還是個毫不相干的瘋子。」另一人答道。他穿著一身筆挺
的灰色眼裝,說話時晃動著手上戴的戒指。通常,這樣的同行使推銷員感到惶恐:他有
非凡的口才,政治上前途無量。
「他不知道死者是誰,也不知道為什麼自殺。」另一人嚼著東西插話道。
「我們當中任何一個人都可能出這種事。」穿灰衣服的人強調說。「如果他也是個
推銷員,我們就應該管他守靈。我們應該集合起來去見市長(我正好認識他),要求他
准許我們向一位同行的遺體告別。您(上帝保佑),或者我們當中的任何一位,都可能
明天死在生意旅館的床上或者意大利的公寓裡。」
推銷員把一盤小肉包子推到一邊,調味汁又濃又辣,刺激他的喉嚨。他說了聲抱歉,
便從桌邊站了起來,一直走到櫃台前,詢問火車時刻表。堂拉蒙正在煮咖啡,他告訴他:
「火車要到明天才有。」
他在櫃台上喝了杯咖啡,看著他的同行們在談話,他們不時朝他瞥上一眼。
他穿過走廊,走進自己的房間。於是他看見兩張一模一樣的鐵床,鋪著印有紅條紋
的黃色床單,他有個一瞬間的模糊的印象,分不清哪一張床是誰的。別的推銷員--首先
是他自己--也許就會睡在死者的床上,而且要問堂拉蒙是否換了床單,也無濟幹事了。
他撂下樣品箱,上大街去遛達。
有一陣子他腦中閃現的全是死者的形象。那雙凸出的眼睛,倒不像那張他沒有看清
楚的臉那樣使他不安。那個和他同房間的人,本來他也許多說幾句話就可以挽救他的生
命。那個人躺在床上,用床單蒙著臉,看來不像第二天早上那個面容凶暴而可怕的人。
那張被死亡變了形的臉不是那個服氰化鉀的人。推銷員努力要想像出那個人的臉是什麼
樣子,但他只能想像出他自己的臉。那就是他自己,在潘帕斯平原寒冷的夜晚冷得縮作
一團,像一條受驚的昆蟲那樣孤寂地蜷縮著。
他想說服自己,沒有別的辦法,半夜三更,怎麼和一個素不相識的同房間的人談話
呢?他們是談了幾句,但不夠。於是他產生了懷疑,感到自己對這起死亡事件是有責任
的。他在拐角處站住腳步,心咚咚直跳。
「哎呀,我看您成了重要人物啦!」有人在他身旁喊道。
推銷員吃了一驚,他轉過臉去,原來是藥劑師馬比葉達,嘻皮笑臉地露出一口白牙
齒。
「我沒看見您,大夫。」推銷員解釋說。
「當然您現在看不見我啦。從前您總要進藥房來和我聊幾句的,可現在我看您太忙
了,三次從我藥房門前走過,竟連一個招呼都不打。」
「請原諒,馬比葉達。」
「我不能原諒您!我不得不到街上來攔住您,求您打個招呼。開個玩笑!您怎麼啦?
我想不會是因為今天早上的事吧,我是說那個自殺了的流浪漢。」
「流浪漢?」推銷員問道。
「當然是個流浪漢:他的口袋裡只有幾個比索,連付毒藥的錢都沒有。您知道服氰
化鉀自殺的情景嗎?死得像一條狗。可是我們站在街上幹什麼?為什麼不進藥房去?」
藥房裡一股薄荷和消毒藥的氣味。這裡的一切都與眾不同:玻璃窗和細磚地透明發
亮,推銷廣告畫上面畫著胖娃娃和穿游泳衣的美麗女郎。在這種光潔而寒冷的環境中,
憂鬱似乎壓抑著心臟……藥劑師的嘴唇微合,由於笑得不自然而歪斜著,露出馬一般的
口牙。
「我看您為這次死亡事件很不安吧。」
推銷員猶豫了一下,然後喃喃地說:
「當然這事觸動了我。」
「什麼鬼觸動了您?在您身旁死了人?得了吧,夥計。我們從來不知道什麼時候死
亡離我們最近。有時候我們想都沒想,而死亡卻坐在我們肩上。當然,老夥計:死亡不
是象乞丐那樣走近,也不像攔路賊那樣襲來。死亡不帶著我們走,它不是出租汽車,也
不是拉車的驢子。是我們把死亡裝在心靈裡,裝在骨頭裡。要是有人死在我們身旁,有
什麼可大驚小怪的?這跟死在一千公里以外完全一樣。」
他停了一下,過去照料一位買香皂和一袋香料的女顧客。他小心翼翼地裁開包裝紙,
把東西包好,使「馬比葉達藥房」這個字號完好無損。他按動記帳機,接著又說:
「使您不安的那個流浪漢到這兒來過。」
「您接待了他?」
「當然,我沒有店員。他進來就講起花園裡到處是螞蟻的事。我明白他要買什麼,
就說:『用氰化鉀,這最靈。』那個人的一雙長滿眼深的眼睛直盯著我看。『沒錯,』
我說,『這個最靈。我給您拿一包濃縮的。』那個可憐的人是帶著死亡進來的……」
藥劑師用手指關節敲敲自己的額頭,又說:
「他走的時候很平靜,口袋裡裝著死亡……可是現在我看您心神不寧。您在想什麼?」
「大概是我覺睡得太少。我正要跟您談這個。我能吃些什麼藥?」
藥劑師打開櫃台上的抽屜,拿出一瓶藥,微笑著交給他說:
「服這個魯米那藥片。取一、兩片您就能睡得很好。」
他微笑著,帶著無所不知的神情指著他說:
「可要當心!有人吃了七、八片……」
他搖了搖頭,又微笑著說:
「他們多吃了一點,就永遠醒不過來了。」
一陣靜默。兩個人都帶著商人的冷淡的親切表情微笑著。推銷員想打破這個僵局。
往常他們總要開幾句玩笑,議論國內的財政情況,可現在他覺得家做了錯事的孩子似的
不知所措。然而,他有什麼不好意思的呢?
藥劑師把藥瓶遞給了他。
「七個比索。」
記帳機的昨喚聲把他從沉思中驚醒。
「這是找頭,朋友。」
推銷員拿起找給他的三個比索,和魯米那藥瓶一起塞進了衣袋,然後匆匆道了別,
便回族館去。
他在酒吧的煮咖啡器前面站住,看著那個緊鎖雙眉的年輕招待員在擺設晚餐的桌子。
只見他先把麵包筐和酒瓶放在桌上,又從櫃子裡拿出刀叉匙碟,在餐廳昏暗的燈光下慢
慢地把每樣東西放到應有的位置上。一切都很平常,但推銷員覺得淒涼而又荒唐,甚至
想要喊叫。招待員獨自在餐桌中間來往穿行,表情厭倦冷漠,像是和尚在履行其基本的
例行佛事。這種氣氛中潛伏著恐怖,不久即會爆發出一陣狂風,把那些骯髒的金屬刀叉
吹走,把那些旅行餅子吹得魔術般地飛舞。
推銷員確信到了關鍵時刻,生意旅館、這個小城以及整個世界,都在打算吞噬他同
房間人的屍體。每個盤子裡都有一塊因死後而變硬、又經當地廚師浸軟了的肉。這是給
淒慘的人類預備的淒慘的筵席。現在他明白了為什麼在內地飯店裡人們就餐時都一聲不
響,表情嚴肅而慚愧。
「堂拉蒙!」
老闆胳臂上挽著一條餐巾走到他面前。
「您想喝點開胃酒嗎?」
「我什麼也不想喝,只想早點睡,我不太舒服。」
「我想您還是先用一點晚飯,馬上給您端來。」
一陣奇怪的噁心差點把他的胃翻了過來。在這個人們準備分食死者的肉的陰森的餐
廳裡,他怎麼坐得下來呢?死者也許是一個推銷員,一個汽車司機,小販或者鄉村藝術
家。道路吞食了它的一個兒子,而他的弟兄們卻要來分享他的遺體。
「不,我不想吃晚飯,堂拉蒙。我要睡覺去。』
「您是不是病了?」老闆一本正經地問。
「不,我沒病。不過,我累了,太累了。」
「那好吧,您的房間預備好了。」
「哪一個房間?」
老闆遲疑了一會兒,解釋道:
「旅客一個也沒有退房,所以您還得住在原來的房間裡。」
侍者送他到房間去。推銷員打開房門,在黑洞洞的房間門前站住了。他打開燈,兩
張床一樓一樣,照樣的簡陋而冰涼,四周的牆壁剝蝕了,長著潮濕的霉點。水槽裡,水
管還在滴水:一、二、三……一、二、三……
他倒了一杯水放在床頭桌上,旁邊放著魯米那藥瓶。然後他慢慢地脫下衣服,鑽進
冷森森的被窩裡,身體俄曲得膝蓋幾乎貼近肚皮。他伸出手摸到了開關,關了燈,但是
睡不著。他反覆計算著白天的訂貨,一筆一筆地都記得,連幾分錢的零頭也沒有忘記,
接著又把這一天的總數加到這趟出差的整個銷售額上去,算到最後,好像是數學的還原
似的。他腦中又出現了同房間的死者的形象。可是他記不清自己現在是睡在死者的床上
還是在另一張床上。怎麼竟忘了這件事呢?他坐了起來,摸開關開燈。這時有人打開房
門。推銷員趕忙又鑽進被窩,在進來的人開燈以前把頭蒙了起來。
「晚上好。」新來的人招呼道。
推銷員把臉露了出來,在淡黃的燈光下,他看清是一位中年的同行,只見他把提箱
放在地上,使勁搓著手。
「好冷啊,朋友!我只能這個時候趕到。」
「我是昨天晚上乘同一班車到的。」
「這位先生什麼職業?」
「經銷行。」
新來的人把衣服放在椅子背上,就上了床。他咳了一聲,清了清嗓子,又說:
「經銷行是個好職業,訂貨很多吧?」
「馬馬虎虎。」
「我總說,不論發生什麼危機,人總不能不吃飯。是不是這樣?」
「當然,」推銷員贊同說。「我的訂貨總是不少。」
接著他又想起這趟出差的訂貨數額,同時又聯想起在他身旁死去的那個人的可怕又
可憐的清晰形象。
新來的人關上了燈,而他又想起昨天晚上做過的夢。他不懷疑,所有的床都是一樣
的,而那些睡在床上的人也是同一個人。他自己昨天晚上已經死了,可剛才又進來睡在
另一張床上。
他伸出手,摸到了水杯和魯米那藥瓶。
新來的人又解釋道:
「老闆告訴我,您好像病了,可是又沒有別的空房間……」
「其實我沒病,我只是覺得不太舒服。」
「請原諒,我把您吵醒了。」
「我還沒睡著,現在我吃藥。」
「是安眠藥嗎?」那個人在黑暗中問道,表現出充滿親熱和禮貌的好奇心。
這時推銷員發現,他們的談話和昨天晚上的一樣。他打開藥瓶,倒出七片藥和著一
口水吞了下去。
「晚安,朋友,」那個人說。「祝您明早康復」
兩個人都翻過身去朝著各自的牆。新來的人剛才的話在空氣中迴盪,形成了一種同
情和判決的奇怪混合物。
他歎了口氣,閉上眼睛。第二天,生意旅館祭祀式的淒涼筵席又將繼續進行。
他感覺到水管令人失望的滴滴嘀嘀的滴水聲,可是他知道,一會兒之後他就再也聽
不見這個聲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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