貝塞拉小姐是住在拐彎處的大夫的姐姐。她要托裡比奧把狗帶到附近的公園裡去遛
遛,但他推辭了。這孩子十七歲了,個子老高。臉上還略帶稚氣。一雙眼睛又大又黑,
頗討人喜歡。他是個孤兒,他的姨父把他從土庫曼帶到這裡來,同他們一起住在巴拉圭
大街的公寓裡。
托裡比奧喜歡在帕勒莫區閒逛。他在阿爾維亞爾大街上認識了幾個小青年,他們是
賣長毛小狗的。這些狗的脖子上裝飾著紅色或藍色的帶子,陳列在街心公園的草地上。
汽車停了下來,婦女發出溫柔的尖叫聲,男人則詢問價錢。有時候,女人對狗的讚美和
男人的慷慨大方有幸地巧合了。托裡比奧目睹了幾起買狗交易,價錢貴得離奇,因為到
那時為止,他一直以為小狗只是作為禮物送人的。
托裡比奧走上前去按了大夫家包了銅皮的大門上的鈴,告訴老太太說,他願意把狗
帶出去遛遛。那位老處女看到這孩子終於答應替她辦事,顯得很高興。她說:
「以前是由女僕把狗帶出去路街的。但現在她要照看門診室。可憐的小東西關在家
裡憋得難受。」
她把布基交給了他,那狗的脖子上掛著一條嶄新的皮帶。托裡比奧取道薩爾蓋洛大
街,隨後來到阿爾維亞爾大街。布基是一隻好玩的獵狐的小狗,眼神聰明伶俐。但是誰
也沒有注意到它。傍晚時分,托裡比奧把狗交還主人。主人給了他五角錢酬金。
第二天,他又把狗帶出來遛街,也是無人問津。在他穿過赫拉女神大街回家的路上,
一位衣著時髦、穿灰色外衣、戴紅色禮帽的婦女停下步來察看那隻小狗。托裡比奧終於
遇到了一位對那條狗感興趣的人。他決意把狗賣掉,然後回去告訴他們說,狗在帕勒莫
大街上走失了。
那婦女仔細觀察著小狗,越看越來勁。這隻狗是一個新品種,護理得很好。她俯下
身去撫摸小狗,一面斜眼看了看那個小青年:褲子是舊的,襯衣褪了色。看來他不像是
這只如此漂亮的狗的主人。托裡比奧明白,那位貴婦人看得上狗而看不上他。
「這小狗是誰的?」那女人問道。
「是我的。」年輕人回答。
「這狗怎麼到你的手裡的?」
「老早以前我揀來的。聽說這狗很名貴。您喜歡嗎,小姐?」小伙子懷著希望問道。
「你住得遠嗎?」女人問道,語氣勉強而輕蔑。而托裡比奧則對她撒謊。他總是撒
謊,不是逢場作戲,而是撒謊成性。
「我住在阿維亞內達大街。」
「那很遠哪。」
「是很遠,小姐。」
時值夏季,小狗張嘴喘著粗氣。那女人又摸了摸小狗。布基也報以感激的目光,幾
乎使那女人掉下激動的眼淚。她猶豫了一會兒,說道:
「你為什麼不坐出租汽車?」
「小姐,坐出租汽車?我沒錢……」
他默不作聲,等候那貴婦人發善心。那女人打開錢包,取出一張鈔票,大聲說:
「我們截一輛出租汽車,你就坐上。天氣這麼熱,小狗走不到阿維亞內達大街的。」
她彎下身去又摸了摸小狗,隨即叫住一輛出租汽車,要求司機准許年輕人帶著小狗
上車,並且把一張五比索的鈔票塞到年輕人的手裡。
托裡比奧坐上了車,把小狗放在腿上。他們取道迪亞斯上校大街,這是一條寬闊的
林蔭大道,兩旁高樓林立。大街從國家監獄旁邊通過。托裡比奧扭過頭來,看見在高牆
頂上踱來踱去的哨兵。
他想像自己正在這條大街上奔跑,在槍聲中撲倒在一棵樹旁。他藉著這棵樹的掩護,
下令自己的人開火。所有這段街區的小青年都聽他指揮,有比魯洛、加裡巴爾第、卡米
沙等人。他們穿著長外衣,戴著外國軍團的軍帽。這一回守衛這座大院的是阿拉伯人。
托裡比奧和他的手下人百發百中,毫不費力地打敗了這些衣袍飄忽的阿拉伯人,他們的
纏頭巾在國家監獄的牆堞中間忽隱忽視。可是在他下令攻佔這座城堡之前,他們的汽車
開過了高牆,面前出現的是帕勒莫啤酒廠。後面是阿勒納萊斯大街的空地。小青年們也
許正在踢足球呢!
他們穿過聖塔菲大街,他叫司機停車。汽車的里程計算器上仍指示著開始時的五角
錢。
托裡比奧結了他那張五比索的鈔票。司機板著臉看了看他,說:
「我讓你帶了狗上車,你什麼也不給點嗎?」
「好吧,給你兩角錢小費。」年輕人同意。
「兩角錢頂什麼用!你把狗帶上我的車走了五段街區!找回你四比索。」司機生氣
地嘟嚷著把車開走了。
托裡比奧把狗交還主人。老太太又給了他五角錢。
「你把狗帶到哪兒去啦?」
「到公園裡去了。」
「布基高興嗎?」
「我覺得它很高興,太太。」
「你把它的皮帶解了嗎?」
「我不知道是否可以解它的皮帶,太太。」托裡比奧低垂著腦袋回答。
「如果遠離馬路,你可以解下。」
「下次我把它帶到樹林裡去。」
「那兒可以,可要當心,別讓它掉進湖裡。」
「放心,太太。我會看好的。」
他彎下身來撫摸小狗的頭頂。那個戴紅色禮帽的女人也是這麼做的。
「我實在喜愛您的小狗,太太!」
「這狗不錯,是不是?」
「這狗真聰明!」
他把四個比索用手帕包好,便到阿勒納萊斯大街的豁口踢足球去了。只有司機的嚴
厲的面容沖淡了他的喜悅。
第二天下午,他又帶了狗外出遛街。可是這一回他並不把狗帶到樹林裡去。他在赫
拉女神大街和迪亞斯上校大街的拐角處停住腳,等候那位曾給過他五比索的小姐經過。
他等得不耐煩了,以為不會見到她了。這時,她卻換了一身衣服。戴著綠色的禮帽出現
了。她停下步來撫摸小狗,隨後問道:
「昨天你們平安地回家了?」
「是的,小姐。」
那女人盯著年輕人問道:
「誰給狗洗的操?」
「我的姨媽。」
「你家裡的人對狗愛護嗎?」
「我們是愛護小狗的。」
他低下頭,又想起來說:
「可是鄰居們不喜歡它。稍不注意,他們就打它。我們住在一個大雜院裡,你知道
嗎?他們威脅說要毒死它。」
「毒死它?這個小東西有什麼罪過呀?」
「是人有罪過,小姐。」托裡比奧說,一面撫摸著布基。同時,他斜著眼觀察那位
婦女:只見她張著嘴,兩眼顯出驚恐的神態。托裡比奧的本能告訴他,他的進展順利。
「這小狗叫什麼名字?」
「叫布基,小姐。」
「布基!」那女人喊道,小狗初她抬起頭,搖搖尾巴。托裡比奧慶幸自己沒有撒謊。
「要是小狗在你家裡吃苦頭,甚至會被弄死,你為什麼不給它另找主人呢?」
「我倒願意把狗給您,小姐。我知道您會很好照料它的。可要是我回家不帶狗,他
們會把我打死的……」
這回那女人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他。很明顯,她倒是情願他被打死而讓狗活著的。
托裡比奧又說:
「不能空手回家,什麼也沒有……」
那女人顯出不高興的樣子:
「你想要多少錢?」
「沒什麼……不多,三十比索。」
「我給你二十比索,了結這場戲。用一個可憐生靈的痛苦來做買賣!」
那女人打開錢包,給了他兩張十比索的鈔票。
「行了嗎?」可是她的權威的語調不允許說不行。托裡比奧兩手顫抖著接過錢:這
是他一生中得到過的數量最大的一筆錢。他心裡真想拔腿飛跑,但他控制了自己,想起
了自己計劃的全部細節。他解下了掛在狗脖子上的皮帶。那女人對這種掠奪行為表示抗
議。
「這條皮帶是一個鄰居借給我的,我應該還給他。」托裡比奧解釋說。
那女人彎下身去抓住狗的項圈。
「再見,小姐。」托裡比奧向她道別,帶著體面的神態走開,控制著自己想要像剛
偷了東西的小偷那樣逃跑的慾望。他的兩手發抖。他既感到憂愁,又感到滿意;既感到
擔心,又對自己滿有把握,這是對冒險行為的一種既酸又甜的滋味。
他回到家,躲在廁所裡思考如何對狗的主人交代。最好是按計劃辦。他拿起皮帶,
朝貝塞拉小姐的家走去。她站在門口,看著街上,好像是在等他。他由於害怕,喉嚨好
象發乾了,但他繼續朝前走。他向她問候,聲音有些發顫:
「晚上好,太太。」
「布基出什麼事啦?」老太太直截了當地問他。
「皮帶,太太……皮帶……」托裡比奧張著嘴巴,囁嚅著。他的兩手顫抖著,把皮
帶拿給她看;兩眼睜得老大:一副白癡的臉相。這正是他的計劃。
「當然,皮帶……你解開了……我明白……」老太太幫助他說。「狗跑了,是不是?」
「它跑得快,走失了。我拚命找。這是實話,太太……」
「也許這是我的過錯……我叫你把它解開,讓它跑一會兒的……」
她停了一會兒,臉上露出喜色,又說:
「幸好,布基自己回家來了。」
「您說什麼,太太?」
「太高興啦!是不是?」
她回頭向家裡喊:
「布基!」
小狗從院裡跑了過來,向托裡比奧表示親熱。他們已經是老朋友了。
年輕人以為是在做夢。布基一定是從那個付了二十比索的小姐手裡逃走的。這小東
西一點也不笨。他們兩個一起,還可以走得很遠。他彎下身來撫摸小狗。
「真高興,太太!」
老太太看著年輕人如此激動,撫摸小狗時兩手發抖,說話時聲音便哽在喉嚨裡,得
到了良好的印象。
這天下午,由於他帶狗出去受了風險,她給了他一張一比索的鈔票。托裡比奧把皮
帶交還給她,又摸了摸布基,向地道了謝,轉身便走。
「托裡比奧,聽我說!」
「什麼事,太太?」
「今天出的事……」
「我非常抱歉,太太……」
「我知道,孩子。但是你也不用這麼垂頭喪氣。幸好,上帝保佑,一切順利。明天……」
她猶豫不決,不知如何說下去。
「我聽您吩咐,太太。」
「明天你還帶狗去遛街,可要當心,哎?」
第二天,他留意不帶布基經過那個買了它的女人所在的街區。同時他也決定不必走
到帕勒莫夫。天氣很熱,他覺得疲倦,便走進索勒爾大街上的一家小酒店。他口袋裡有
二十五個多比索的錢,這是一筆大錢了。他要了一份排骨,就著青果、臘腸片和奶酪吃
起來。
他把拴狗的皮帶繫在桌子的腿上,把臘腸片的皮和干奶酪扔給市基吃。有一顆青果
核掉在地上時,小狗也把它吞了下去。接著便用明亮的眼睛望著他,搖動著尾巴。年輕
人哈哈大笑,在小狗身上撫摸了一下。酒館裡是陰暗的,鋅皮的櫃台,門口掛著一塊麻
布作簾子。他們倆似乎對這個地方感到高興。
酒店老闆一邊侍候喝酒的客人,一邊照料著旁邊的小賣部。他對小狗很同情,給它
送來了一堆吃剩的肉皮和骨頭,用一張紙盛著放在布基身旁。托裡比奧也順便又要了一
份排骨,邊吃邊思考著最近發生的事情。
一切表明,有那麼一種人,他們不但同意而且需要欺騙,甚至為此付出代價。主要
是讓他們自己欺騙去,決不要強迫他們。很顯然,無須為欺騙任何人而作出努力,他們
是自己欺騙自己。他只想偷一條狗,把它賣掉,弄到一筆錢。他現在是落到了一個狗類
愛好者的世界上,這裡的人容易為狗動心,樂於打開錢包。最好是不要著急,表現出喜
歡這條狗,帶著它遛街,直至遇到新的機會。看來很明顯,誰也不會為了他而給他錢坐
出租汽車,也不會把他看得值二十個比索的。
他想起那位衣著華麗的女人就感到特別高興。上一次他見到她,告訴她有人威脅要
毒死這條小狗時,她驚呆了,張著嘴巴,眼睛在發楞。她個子比較高,身材苗條,胸部
鼓起。他知道自己騙了她,感到高興,這也像是一種收穫。他產生了一種莫名其妙的念
頭,想要鞭打這個女人,就像當年羅馬人和阿拉伯人為了使女人順從而鞭打她們那樣。
他又津津有味地回憶起這次騙局,把手伸過衣袋裡,摸到了那兩張十比索的鈔票,決定
永不花掉。
接著,他又想起那位老太太。他正在取得她的信任,但不是因為同情他,而是因為
她喜愛她的狗。他有點氣憤地看了看布基,又丟給它一顆青果核。但這一次小狗沒有把
它吃下去,它正在吞著發霉的香腸皮呢!這對一隻平時按科學方法用餅乾和湯餵養的狗
來說,才真正是一頓美餐。
托裡比奧又等了一會兒,然後付了錢,便起身回去把狗交還主人。老太太給了他一
個比索。他把錢收好,便到阿勒納萊斯大街的空地上去踢足球。他從來沒有踢得這麼糟:
因為喝了啤酒,頭有點暈,並且腦子裡又滿是憑空想像的計劃。
第二天,托裡比奧很早就起身。他買了一本雜誌,一包「金元牌」香煙,在意大利
廣場的一家酒吧間裡坐了下來。他要了牛奶咖啡,要了信紙和墨水。
在雜誌上刊登的求愛廣告中,有一位婦女尋求一個富有的男朋友。這是一件有趣的
事。托裡比奧本能地接受了人們傳說的一句名言:求愛的人付出愛情,要錢的人付出金
錢。
他寫了一封信,署名羅伯托,地址寫上「熱切的心」,投進了郵筒。
下午他又去領狗出來路街。貝塞拉老太太心神不安地接待了他。布基病了,誰也不
知道是因為什麼原因。托裡比奧顯出擔心的神情,要求看一看小狗。老太太叫他穿過一
個花園一般的院子,裡面的花盆都上了漆。在院子的盡頭,是漆成藍顏色的狗窩。但是
布基卻在老太太的寢室裡,躺在一個枕頭上。房間裡掛滿神像,托裡比奧認為這是亞洲
的氣派。狗認出了它的朋友,它抬起頭,搖了搖尾巴一又臥倒在枕頭上。
「狗有什麼病?」
「我們不知道。好像是消化不良。可是它沒有吃什麼不好的東西:昨天和平常一樣,
吃了生肉和燕麥粥。」
年輕人想起前一天布基吞下的那些香腸皮,顯出負疚的神色,搖了搖頭。老太太安
慰他說:
「可是看來不嚴重。我們已經請獸醫去了。」
這一天他沒有帶狗出去,也沒有拿到錢。第二天布基還是躺著。獸醫給它服了濃烈
的瀉藥。房間裡一股臭氣。
布基看見自己的朋友過來,又很高興,這幾乎使女主人流下淚來。
接著他到付給他二十比索的那位小姐所住的街上去轉悠,可是沒見她出來。他決定
去按她家的門鈴。一位冷漠無情的女僕出來開了門。他要求和小姐說話,但不知道她的
名字。女僕差點要把他表走。可是他說明他要告訴小姐一件「關於狗的要緊事」,便一
切都解決了。女僕說了聲「啊!……」讓他在門廳等候。過一會兒小姐出來了,她穿著
家裡的便服,更好看了。
「您來幹什麼?」小姐皺著眉問道。(她不再像對小孩那樣稱他為「你」了,對此,
年輕人感到滿意。)
「小姐,請您原諒我來打攪您。可是家裡人要我把狗帶回去。大家都喜歡它,我也
很想它。我把二十個比索還給您。」
那女人遲疑地朝他看了一眼。托裡比奧把手伸進衣袋,拿出那兩張十比索的鈔票。
他的手顫抖著把錢遞過去,臉上裝出一副白癡的樣子。
「小姐,請拿去。我要您把布基還給我。」
他的神態十分悲傷,那女人低聲說:
「可憐的孩子!」
她轉過臉去,膽怯地說:
「狗跑了。」
「怎麼會跑掉了呢?」托裡比奧有些生氣地問道。這一仗他打贏了,又把那兩張鈔
票塞進衣袋裡。
「在街上那小狗對我很親熱,看來非常高興。可是當我要它進家門時,它卻不見了。」
「您沒有在報上登個尋狗啟事?」
「沒有。我以為小狗回到它自己家裡去了。」
「但願如此!」他想不出什麼話來說明布基是怎麼逃跑的。出了什麼事故?像平時
那樣,還是小姐自己解決了難題。
「當然它不會回自己家去!您住得那麼遠!是在阿維亞內達大街、是不是?」
「是的,在阿維亞內達大街。」托裡比奧回答說,他記起了自己說過的謊.他越來
越對自己有了把握。他說:
「有人專門偷良種狗,以換取一筆酬金。」
「要是不在報上登尋狗啟事呢?」
「他們會把狗賣了……」
接著他又低沉地說:
「……或者把狗宰了……」
她驚訝地睜大了眼睛。
「小姐,您想想:偷了一隻狗為了一輩子養著它,這不是好算盤……」
「現在您打算怎麼辦?」
「我不知道,小姐……反正狗不是我丟的……」
那女人思索了一會兒,說道:
「要是找到了狗,我想總該是我的……」
「那當然,您是付了錢的……」
「好罷……我在報上登個啟事。」
「請您快一點!」
「今天下午我就上報館去。」
「現在我有一個要求,小姐。」
「您說吧。」
「要是上帝保佑,布基找到了,我能來看看它嗎?』
那女人猶豫不決。
「至少讓我看一次,小姐。」托裡比奧要求道。
「好罷。既然您這麼喜歡它,您可以常常帶它出去遛街。」
他再三道謝,出了大門,來到意大利廣場的一家郵局,在郵局待領的信件中取了一
封。
「我對這種貧困的、沒有樂趣的生活感到厭倦了。我尋找一顆豪爽大度的心,它能
理解我,幫助我。」接著詳細描述了署名「熱切的心」的品格和職業,但沒有一件是值
得注意的。有些活動往往是虎頭蛇尾,和小狗布基的情況正好相反。
信件的作者留了一個地址讓人給她回信,並說不要前去看望她,因為她的一個姐姐
日夜看著她。儘管如此,托裡比奧還是寫了一封信裝在口袋裡前去看望「熱切的心」。
她住在帕特裡西歐斯公園的一個大雜院裡。他說自己是羅伯托這麼個人的僱員,把信交
給了她。那女人草草看了一遍「孿生的心」所提的要求,倒向托裡比奧提了一大堆關於
他的主人的地位的問題。他告訴她,他的主人是一個中年男子,一家捲煙廠和理發館的
老闆。這等於是在沸水上澆了油。那女人平靜了下來,抱著美好的希望微笑著。她還年
輕,可是肌肉發達,像個搬運工。她在信裡說她的生活貧苦,這倒沒有撒謊。
他從這個可憐的手工業者的手裡接過了一封信和幾個硬幣。
「你別對羅伯托先生說你在這裡找到了我,這樣衣衫不整。」那女人對他說,「也
別告訴他我住在大雜院裡。」
「我對他說,您同您的母親往在一間小房子裡。」托裡比奧顯出聰明的樣子。
「不要提母親。我同姐姐在一起。」那女人囑咐道,並伸手從衣袋裡又拿出兩個硬
幣給了他。
在電車上他打開了信封,裡面約定在波埃多大街和聖胡安大街的報亭旁約會。他把
信扯得粉碎,從窗口扔了出去。接著他數了數錢,剛湊夠一個比索。他感到失望,真想
立即跑去把騙局告訴那女人,譏笑她,把那點小費還給她。
可是大街教給人以遺忘的智慧,而這種教導能像森林的教導那樣深深銘刻在人的本
能裡。托裡比奧是大街上的學生,大街是碰運氣的,並且不贊成後悔。
他發誓再也不到大雜院去同那裡的人費口舌了。一個編得圓滿的故事,結果卻只有
幾個硬幣的小費!他噁心地朝窗外吐了一口。
他回到家,在廚房裡喝了一杯牛奶,姨媽拿給他一大片麵包。
「姨父還沒下班回來?」
「回來後又出去了。到鐵廠去了……」
年輕人沒有多問什麼,她便接著說:
「你知道他去幹什麼嗎?」
「不知道,姨媽。」
「工頭告訴他說,鐵廠需要一個小伙子。」
「啊!」
「他是去替你要這個位置的。」
托裡比奧把一小塊麵包放在牛奶裡。當他拿起來時,麵包快要化了,他趕緊低下頭
去用嘴接住。
「你沒什麼話要說?」
年輕人沒有回答,只顧把麵包和牛奶吃完。
「再見,姨媽。」
他到阿勒納萊斯大街的空地上踢足球去了。
時值夏季。他們一直踢到天黑。要不是因為比魯洛在罰球時把球踢進了啤酒廠,他
們會像上幾次那樣在電燈光下繼續增下去的。小伙子們筋疲力盡,汗水淋淋,聚集在拐
角處。
「托裡比奧,唱一支探戈。」
「像加德爾1那樣唱一支。」
可是這一回托裡比奧不想唱,也不想模仿加德爾扭著嘴、皺著眉、兩道眉毛一上一
下。也不想模仿馬加爾第2和伊格納西奧·科爾西尼3。他有心事:他在捉摸著比魯洛
和加裡巴爾第的臉。找哪一個人幫忙呢?兩個人都是他的知心朋友。最後他選中了比魯
洛。這個人年紀比較小,似乎對他有點敬佩。而加裡巴爾第卻自以為是,愛鬧獨立性。
123均為阿根廷有名的探戈歌手。
「比魯洛,你願意陪我走一段路嗎?」
有人談起比魯洛的姐姐,大家都笑了;他們二人離開了大夥兒,托裡比奧邀請他的
朋友到聖塔菲酒吧間去坐一坐。
「你想喝什麼就買吧,啤酒、苦艾酒。……隨便要好了。」
「我可以要櫻桃酒嗎?」比魯洛膽怯地問道。他對這次被邀請好像摸不著頭腦。
「天這麼熱,喝櫻桃酒?」
「我們在家裡喝啤酒和葡萄酒,可我從來沒喝過櫻桃酒……」
侍者送上來櫻桃酒和炒雜碎。
「你喜歡嗎?」
比魯洛少許喝了一口,嘗了嘗酒,點了點頭。他接過了他的朋友遞來的香煙。
「我需要你幫我辦一件事。但首先,你要向我起誓,不把這事告訴任何人。」
比魯洛點了點頭,托裡比奧便將自己的計劃告訴了他。他將到赫拉女神大街去看望
那位小姐,問明她是否已在報紙上登了尋狗啟事,表示要酬謝把狗送還的人。而這隻狗
將由比魯洛送回去。
「是什麼狗呢?」
「街上的一條狗。我用皮帶拴好給你送來。你把狗交給她,領取幾個比索。怎麼樣?」
說著,托裡比奧的鼻孔和嘴巴裡噴出了煙霧。
「櫻桃酒很香醇,但引起口渴。你有錢嗎?」
「幹什麼?」
「我可以要一瓶桔子汁嗎?」
「你要吧。送狗的事你答應嗎?」
托裡比奧拿出一張十比索的鈔票付錢。他的這種炫耀震驚了比魯洛。
「這一件事情辦成之後我們還可以辦別的事。」托裡比奧建議。
二人在拐角分了手。這時托裡比奧想起,他已經有兩天沒去看布基了。不應該顯得
漠不關心,尤其是現在狗正生病的時候。另外,他也不想在晚飯以前回家去。他姨父吃
飯時是從來不講話的,吃罷飯就操著托斯卡納語,嘮叨他的愚蠢的心事:要他學一門手
藝。當技工或倉庫保管員!更為可笑的是要他穿上灰色圍裙,學會鐵廠裡的上萬件屁事。
這能是一位未來的民間歌星過的日子嗎?
他到了包銅皮的大門前,按了鈴。貝塞拉大夫親自出來替他開門,他吃了一驚。
「小姐不在家嗎?」
「她不舒服……躺著呢……你不知道今天早上我們的布基死了嗎?……是那個愚蠢
的獸醫給它取了瀉藥。好像是腹膜炎穿孔。」
托裡比奧臉色發白,呆呆地站在門口。
「哎!小伙子!你怎麼啦?」
貝塞拉大夫不得不把他扶住。
「沒什麼,大夫。是一時的刺激,現在我好了。」
「你的神經真脆弱!」
「是我對布基的感情太深了!」
「這我看得出來,小伙子,可是必須控制自己。」
他看著托裡比奧慢慢離去,耷拉著腦袋,像是洩了氣的皮球。大夫難過地搖搖頭,
回到屋子裡。
那天晚上,姨父在家裡等著他告訴他鐵廠裡的工作找到了。要是他再不答應,姨艾
準備再和他爭吵一番。可是托裡比奧答應去當學徒,避免了一場爭論。
第二天他穿上灰色外套,開始了他在灰塵飛揚的鐵廠裡的灰色的生涯。
下午他下工很晚,所以不再到「空地」去踢足球了。這樣他度過了單調得可怕的幾
個星期。有一天他下工時遇見了比魯洛。
「我是來找你的。你不再和哥兒們來往了?」
「我現在上工了。」托裡比奧解釋道,並且避開他的目光,似乎對此感到羞愧。
「對,這我知道。大家都在談論這件事。」
兩人都不說話。
「關於那狗的事怎麼樣了?」比魯洛問。
「辦不成了。你問這幹嗎?」托裡比奧不客氣地反問。
「沒什麼。我本來倒很高興去做的。你告訴我的時候,我曾設想如何帶著狗到一個
豪華的人家去。我把小狗(或許是一條大狗?)留在那裡,離開時手裡有了錢,我們又
可以玩一陣了。你告訴我的時候,我覺得這事很容易。幹起來很漂亮……我本來很喜歡
去做的。」
「我本來也很喜歡會做的。真是天賜良機!可就是沒有能辦成。你以為只有你才喜
歡錢?」
「不是為了錢,你知道嗎?即使沒有報酬我也很樂意去做的。我們也許會笑上整整
一個月……」
比魯洛望著他,好像期待他說出什麼不平常的、或是有趣的事來。托裡比奧請他上
酒吧間喝點兒去:
「你想喝櫻桃酒嗎?」
「幹嗎?我上次已經喝過了。」
「那我們喝杯咖啡吧。」
他們靠窗坐下。夜色籠罩著聖塔菲大街。
「哥兒們對我有什麼議論嗎?」托裡比奧問道。
「起初他們覺得奇怪……當然我們都笑話了一陣。有幾個人從鐵廠經過,看見你穿
著外套在幹活。加裡巴爾第看見你拿著個便盆一樣的東西從樓上往樓下搬,幾乎笑破了
肚子。」
他又改變活題說:
「送狗的那件事妙極了!你一個人幹的?」
「我跟你說過沒辦成。」
「我的意思是說,是不是你一個人想出來的。」
托裡比奧得意地微微一笑。兩人都不再說話。一會兒之後,比魯洛又開口問道;
「你不想再上電台唱歌了嗎了」
托裡比奧心中想道;
「他這麼問我,好像他們已經議論過我,認為我這輩子只能在鐵廠裡幹活了。」
果然,沒等他回答,比魯洛又說了:
「你在鐵廠幹活,習慣嗎?」
托裡比奧遲疑了一下,才說:
「有什麼辦法?」他無可奈何地笑著說。「我必須攢幾個錢買一套衣服。我需要一
件絲織的襯衫,一條上好的領帶。衣著不整,你哪兒也去不了。」
他拿出香煙,放在桌上。
「你不想再喝點別的什麼?」
「喝咖啡就行了。」比魯洛說。
「比魯洛,你等著瞧!我就會叫他們認識我的。」
對方驚訝地看著他。
「不只是阿勒納萊斯大街上那些人。這些人算什麼!」
他伸出手,比劃著一個廣闊的範圍:
「我告訴你,全布宜諾斯艾利斯都會認識我的。」
他把臉湊近比魯洛,好像有什麼秘密要告訴他。
「雜誌和報紙將要刊登我的照片。」
他放低聲音,幾乎是耳語:
「這幾天我就要上電台首次演出了。」
兩人都不說話,空氣中充滿了希望。
「什麼時候?」
「我已經去試演過,他們很滿意。可是我現在必須等待。首先我要買一套衣服。應
該像個樣子。修飾和聲音一樣重要,懂嗎?」
「我明白。」
「所以我才去幹活。我必須攢些錢。」
「當然。」
停了一會兒,他又說:
「你要是看得上,我可以把衣服借給你。」比普洛主動提出。「我的那件藍色上裝
是新做的。上星期天我就是穿了它去看電影的。」
托裡比奧鄭重地點頭同意。
「還有一件新襯衫,和一條白絲圍巾。」
「我正需要這些。我們倆的身材是一樣的。」
「可是我要是借給你的話……」比魯洛猶豫起來,「那也只能借幾天。我爸爸媽媽
送給我的,不能讓他們知道借給別人穿了。他們會生氣的。」
「你怎麼想得出來!誰告訴他們去?」
「那好!這個星期之內我借給你幾天。因為星期六和星期天我必須穿上這身衣服。」
「放心,你拿來吧。」
「你什麼時候要?」
「這個星期快過去了……下星期一怎麼樣?」
「行。」比魯洛同意,但又有些擔心。托裡比奧安慰他說:
「你放心。我只要用兩天就行了。這樣我星期二就上電台去,馬上就還你。」
「你幾時去唱呢?」
「我還需要等一個月。首先要和伴奏合一合。你幫了我大忙了。下個月我就去定做
衣服。」
「你第一個月的工資夠做一套衣服嗎?」比魯洛問道。
「我分期付款。另外,我還有別的朋友幫忙……」托裡比奧這樣回答,讓對方不要
以為自己有什麼了不起。
這天晚上,托裡比奧很晚才回家。剛一進家門,姨媽就把一碗湯放在桌上。姨父的
情緒非常糟糕。年輕人一句話也沒說,拿起調羹機械地一匙一匙往嘴裡送,同時發出和
諧的吮吸的聲音。他用左手端起碗往嘴裡倒,喝得一滴不剩,便放下調羹,用手背擦了
擦嘴,等別人吃完。
「姨媽,還有別的嗎?」托裡比奧問。
「這位先生想吃燒雞嗎?」姨父挑釁地反問道。
「什麼也沒了。」姨媽驚恐地說。
「你當心,明天就連湯也沒有喝的了!」姨父宣佈道。
托裡比奧用眼睛向他們探詢。姨父也目不轉睛地盯著他,露出譏諷的微笑。姨媽趕
緊解釋:
「你姨父今天被解雇了。你知道,工程進展不順利……」
托裡比奧也放下調羹,長歎了一聲。
「你沒什麼話說?」姨父問道。
「我正在想。」托裡比奧說。
「想什麼?要是想這個,那我已經想夠了,你可以省卻這番心思了。我要是從頭找
個新的工作,那我年紀已經大了。每次我從一項工程中被解雇,就難以找別的工作。找
到了也幹不多久又要被解雇……」
「是啊。」年輕人說。
「你姨媽總對我說,她的已故姐姐的孩子是聰明的。也許她說得對。那你應該明白,
你要把這個家的擔子挑起來。要不,我們大家就得喝西北風……」
「是的,姨父。」
「下星期是月底,你要領到鐵廠的工資了。你姨媽(你非常親愛的姨媽)剛才在說,
你要買衣服和別的什麼東西,我也弄不清楚。現在是時候了,你要知道,你應該為家裡
出點力。吃飯第一,穿衣第二。」
說到最後,他在桌上猛擊一拳,震得碗中的調羹跳動起來。托裡比奧抬起頭,兩眼
看著姨媽,好像向她詢問該怎麼辦。
她在低聲哭泣。她兩眼發紅,眼淚從鼻子兩旁流下,更顯得蒼老難看。她從椅子上
站起來,把碗碟收走。
「你的工資歸家用,至少現在我們這樣講定了,啊?」姨父堅持說。這時看見他女
人在哭,便不再說話、他們吃晚飯的廚房裡一片肅靜。廚房是他們用木板搭成的,外邊
好奇的孩子們在探頭探腦。有些鄰居的孩子聽見吵嚷,便在充作門簾的粗麻布外面走來
走去。
姨媽還在低聲哭泣。姨父站了起來,搖搖晃晃地走出門去。
「這老頭著了什麼魔啦?」
她用抹布拭乾眼淚,說:
「你怎麼這麼說。他失業了……另外,你知道,任何不幸……真正的不幸……只有
在酒店找到安慰……你不可憐他嗎?」
「醉鬼!」托裡比奧罵道,並厭惡地啐了一口。
「你別這樣說你的姨父!這個可憐的人,他有什麼別的辦法?人家把他像狗一樣趕
出來了,你覺得還不夠嗎?」
「那我有什麼過錯?」托裡比奧緊接著問。「我原以為你哭是因為他對我吼叫而不
是因為可憐一個醉鬼。」
「我哭是為了你,為了我可憐的老頭,也為了我自己。我為我們大家而哭。」
淚珠又從她臉上滾落下來。
「今天晚上可以睡覺嗎?」托裡比奧問道。
他穿過院子,走進屋子。他睡在一個角落裡,一塊褪了色的舊布簾把他和姨父母睡
的雙人床隔開。過不一會兒,他聽見姨媽也上了床。
「托裡比奧,你睡著了嗎?」
「姨媽,你說吧。」
「我要告訴你姨父,你這個月的工資打算全交給我。」
「隨你怎麼說去,只要讓我安靜睡覺。」
他使勁翻了個身,像睡著了似的有節奏地呼著氣。在睡夢戰勝他之前,他想好了自
己的計劃。
比魯洛的藍色上衣穿上去非常合身,好像是量了他的尺寸裁製的。六十比索的工資
揣在衣袋裡。托裡比奧對著鏡子瞧了好大一陣子,把帽沿拉得很低,蓋住了眼睛。
姨媽上街去了(去買土豆和麵條,別的什麼也不買,他沮喪地想道)。姨父在某個
老遠的街區奔走,在有朋友當工頭的建築工地上找工作。
托裡比奧拿起手提箱,放進兩件磨破了的汗衫,兩件普通襯衫和兩雙補過的襪子。
他向四周掃視了一眼,雙人床幾乎佔了整個屋子,他的小床在一個角落裡。他的兩條腿
遲疑不動了。他將來不會想念這一切嗎?要是有一天他連一個睡覺的角落都找不到呢?
他又瞧了瞧衣櫃上的鏡子:他穿著比魯洛的上衣,戴著禮帽。看上去挺像個樣。他哼起
一支探戈,抬起手臂,皺起眉頭,活像卡裡托斯·加德爾演唱時的樣子。然後他提起箱
子,出了門。
他曾經打聽過在塔爾卡瓦諾大街的一家旅館樓上租一個房間的費用。一位意大利人
經營著這家旅館,並直接主管廚房。老闆在走廊裡接待了他:
「你來啦?這就是行李嗎?」
他的一雙豬眼睛顯承出懷疑和貪慾。托裡比奧對這雙眼睛感到不舒服,也對他用
「你」稱呼感到不快。
「過幾天我的行李就要從羅薩裡奧運來。」托裡比奧說。
那位意大利人「啊!」了一聲。顯然,他不相信有什麼行李。他站在那裡,擋住去
路。
「不管怎麼說,你得先把錢付了。」
托裡比奧把手伸過衣袋,摸出兩張鈔票。
「您把這二十比索拿去,待一會兒把收據給我。」
「我們是每月五十比索。」
「對。我先付二十。」
意大利人把鈔票收下。
「等你把錢都付清了,我才給你開收據。」
老闆把他帶到走廊盡頭的一個小房間,裡面沒有衣櫃,門也不能上鎖。
托裡比奧打開黃幽幽的燈,一頭倒在床上。透過開著的門,他看見長長的走廊。一
個矮胖的婦女拿著臉盆和水壺走了過去。一個男人小心翼翼地從一個房間裡走了出來,
象貓一樣溜下樓梯。接著又從那房間裡出來一個女人。托裡比奧唱起一首探戈:
去吧,去吧……
命運如幼苗……
那女人很快轉過臉來。托裡比奧哈哈大笑。那個胖女人又回來了,這回手裡提著水
桶和拖把。後面跟著出現的是那個意大利人的身影,托裡比奧趕忙把房門關上。
「難道他沒有付錢嗎?」提水桶的女人不滿地說。
「可是他沒有把小費放在桌上啊?」
「我怎麼知道!您沒看見我還沒有進去嗎?」
托裡比奧在設想著如何跟這個街區的小青年談話。他情願遇見加裡巴爾第,而不要
遇見比魯洛。
「我有了一個房間,在市中心,」他用一種確信住在這個城市是無上光榮的人的口
氣說。「我獨立生活了,住在我的朋友們附近,他們在電台工作。」另外,他還要讓人
看到,他同一個女人住在一起。加裡巴爾第會把這事告訴這裡的小青年們的。重要的是
不讓他們確切知道他住在哪裡。比魯洛會跑來向他索取衣服。姨父會瘋瘋癲癲地、醉醺
醺地突然到來,跟他清算荒唐的監護人的帳目。
這一天晚上他是在旅館用的晚餐,然後在市中心的街道上閒逛。當他回到旅館時,
對那裡不尋常的活動場面感到驚奇。他覺得自己身上有著花不完的錢,便坐下來,要了
一瓶啤酒。
一陣奇怪的風從街上吹過,在那些古老商店的拐角處掀起漩渦,隨後吹進有醃醬氣
味的客店,條件簡陋的旅館和可疑的房間。他渴望冒險,而這陣風為他敲了一個警鐘。
他在旅館裡看到的是一濃濃鬱鬱、令人既傷心又快活的流浪生活的氣氛:烤肉和高錳酸
鹽的怪味,潮濕的床單,無人顧及的角落裡堆著的陳舊紙張的氣味,神秘的房間裡傳出
的各種低語聲,退休的侍者要求晚間為客人搬運行李。女傭人和粗俗下流的小販們調情,
他們帶著小豬來、帶著包裹走。
兩個女人對著桌上的砂鍋燉雞哈哈大笑,只有她們兩個在狼吞虎嚥地吃。其中一個
每舉起酒杯就朝他看看。
托裡比奧周圍的人有的面色紅潤,有的面色蒼白,還有的由於剛刮過臉而下巴鐵青,
像是剛剛從床上爬起來。他們對自己的女人總是笑臉相迎,同她們絮絮而談。他試圖給
這些人股分類:有的是戲台上的配角,有的是賣報的,有的是小販,有些人可能是小偷,
很多人是普通店員。但他們都和他屬於同一個世界,這個世界是他自己選中的。突然他
感到自己是個幸福的人,他正坐在冒險事業的中心。他覺得整個城市他都唾手可得。他
喝完啤酒,便回房去過他獨立的人的第一個夜晚。
一個月過去了,情況依舊:托裡比奧加入了旅館和「意大利」餐廳的繁忙的世界,
可他仍然沒有找到一個有收入的工作。
他和廚房裡的一個下手以及每天晚上都在諾通咖啡館聚會的一夥人交上了朋友。那
個廚房下手是科連特斯人,神態嚴肅,臉上有一道刀痕。但是托裡比奧從老遠就能看出
誰是忠厚老實的人,即使一個面容孤僻而心地善良的人也逃不過他的眼睛。雷翁西奧--
那個科連特斯人--就是這樣的一個人。
托裡比奧身上只剩兩個比索了。他不再在旅館吃飯,而只能買些麵包和冷菜拿到房
間裡去吃。有一天下午,雷翁西奧問他為什麼中飯和晚飯都不在旅館裡吃了。作為廚房
裡的助手,他覺得要是廚房有什麼過錯使他的朋友不高興,那他也是有一部分責任的。
托裡比奧認為有必要把故事對他從頭講起:
「我是探戈的作曲家,已經作了好幾個曲子了。」
他略為停了一停,又說:
「我還是個歌手。」
他帶著謙遜的神情問道:
「你從來投聽過收音機裡薩爾瓦多·達維拉的演唱嗎?在電台上我就用這個名字,
人家也叫我小加德爾。」
「我沒有收音機。」雷翁西奧解釋說。
托裡比奧十分掃興地揮了一揮手,接著,又帶著探戈的傷感情調說:
「我不走運。有什麼辦法?問題是沒有人幫我一把。我先是碰到一件倒霉事,接著
又是一件倒霉事;突然,大家都圍著一個人轉,於是好像大家都取得了一致意見,大家
都出力……把這個人活埋了!」
這位科連特斯人看了他一眼,感到有點臉紅。這個對世上沒有人情的抱怨觸及了他
自己:他是那個危及這位藝術家的安全的物質世界的代表。他不想問他困難到了何種程
度,只是低聲問道:
「那你是……?」
「我說過了,老朋友,我正在走下坡路。」
他用手在肚皮上拍了三下,表明裡面空空如也。
「活見鬼!我們交朋友就是為了這個!」科連特斯人喊了起來。他向四局看了看,
說:「你回房裡去。我隨後給你送點吃的來。」
「算了吧,老朋友,你別麻煩了!」托裡比奧推開他的手,斷然地說。
「聽我說,回去!」廚房的幫手吩咐道。托裡比奧聽從他的話,回到自己房間,斜
靠在床上,等著他的晚餐。一會兒之後,科連特斯人進來了,腋下夾著一個包得並不嚴
實的紙包,手裡拿著另一包東西。
「吃吧。」他把東西往地面前一放,打開一包法國麵包和烤肉片。托裡比奧立刻吃
起來,抑制著內心的興奮。科連特斯人看見他吃著,心裡感到得意。他又打開另一包東
西:一隻酒瓶,裡面裝著半瓶酒。他把酒遞給托裡比奧,說:
「我不能看著別人這樣干吃,沒有過。我的嘴裡也會覺得干。」
托裡比奧點點頭,嘴裡塞滿了吃的。他拿起酒瓶往嘴裡倒,長長地呷了一口,然後
用手背擦了擦嘴說:
「謝謝,你真夠朋友。」
「只要我在廚房工作,總有你吃的。」
他正要出去,托裡比奧把他叫住:
「切1,雷翁西奧。」
1阿根廷人的一種稱呼,表示尊敬和親熱.
科連特斯人在門口站住。
「今天晚上你幹什麼?」
「我要上班,切。」
「我希望和你一起喝咖啡,給你介紹幾個朋友。」
科連特斯人的眼睛裡閃耀著感激的目光。
「星期四我休息。」
「那就等到星期四吧。」托裡比奧向他告別,聽到對方回答說:
「可是明天我們要見面。我給你送點吃的來當午飯。」
托裡比奧聽見他的腳步聲在走廊裡消失了。他吃完了麵包和烤肉,又喝了兩口酒,
便把酒瓶放在小桌底下,躺在床上休息一會兒。
然後他走出旅館,在沙明托大街上跟蹤每一個妓女模樣的女人。他謹慎地或者帶著
神秘的表情同她們搭訕,並以扮演各種角色來取樂。這些女人不是輕易騙得了的。她們
十分不願意白費時光。一旦生意談成,她就挽住你的胳臂,要想擺脫她就麻煩了。重要
的是--妙趣也就在這裡--不辜負好不容易取得的這些女人的信任。托裡比奧和她們拉著
關係,隨後又離開她們,而不顯得粗暴。有時候他聽到背後那個先是被追求後又被摒棄
的女人的咒罵聲。最好是接受她們的全部條件:
「你在前面走,我跟著你。」
托裡比奧在後面察看著那個第一眼看上去有吸引力的女人的缺陷:她走路有氣無力,
兩隻善定的腳十分粗俗。在第一個拐角處,托裡比奧消失了,他不再聽見那個女人的罵
聲。
那天晚上他搭上了一個女人。他想冒充調查人員。他身上沒有錢,希望那個女人能
答應同他呆一會兒以換取他的保護。可是那女人幾乎挖了他的眼睛,對他吼叫著說,她
認識市裡的所有警察,他那套鬼話回去說給他媽聽去,並且做出樣子要去叫一個真的警
察來抓這個騙子。
托裡比奧從自由大街溜走,進了諾通咖啡館。他靠窗坐下,觀看街上熙來攘往的人
群。
「我現在什麼也不想喝,待一會兒再要。」他對待者說,接著他又面露痛楚地說:
「我不舒服。」
「那您為什麼不喝杯菊花茶呢?」
「這有好處嗎?」托裡比奧問,神情活像一個將信將疑的病人。「等我不痛了再說
罷。小哥兒們還沒來?」
「他們原先在這兒,後來走了。」
托裡比奧裝做若無其事的樣子。他希望日前他在這個咖啡館裡認識的兩個朋友能替
他付錢,希望侍者到別的桌上去照應。他終於又回到了街上。
天色還不算晚,他幾乎在床上躺了一整天了。現在他毫無目標地隨意走著。忽然發
現到了拉瓦葉大街的五光十色的電影院前面,自己也覺得驚奇。即使當他在鐵廠幹活時。
情況也沒有現在這麼糟。他步履艱難,腦子要想什麼事情也很費勁。他從家裡逃出來就
是為了這個嗎?這種自由有什麼用?
他在那個行人和燈光的漩渦中間的拐角處站了一會兒。這種自由有什麼用?他思考
了一下:這種身無分文的自由有什麼用?就是這麼回事,他明明知道。沒有錢,要在街
上行走都是困難的--這些燈光沒有什麼作用--生活毫無意義。他咬緊牙關,又鑽進旅館
的房間裡。他把褲子仔細疊好,放在褥子下面的報紙中間,明天早晨褶縫就像剛熨過一
樣筆挺了。他把上衣掛在椅子背上,便躺了下去。他想睡覺,睡它整整一個禮拜。可是
他一閉上眼睛,便覺得心亂如麻,旅館裡喧聲震耳,大街上車水馬龍,走廊裡人們川流
不息。原來口袋裡空無分文,連睡覺也困難哩!他想起放在桌子底下的那瓶酒,便拿來
喝了,躺下就睡。
科連特斯人把他叫醒了,給他送來半張餅和一塊麵包。托裡比奧感覺嘴裡發黏,肚
裡發酸,可他還是抓起就吃。他餓得發慌了,可這張講的意義不只是一頓飯:它是對厄
運的一種可能的回報,是他在孤苦伶件中的一點補償和安慰。
雷翁西奧看見酒瓶空了,又驚又喜:
「原來你也喜歡喝酒?」
托裡比奧點了點頭。
「我再給你拿點來?」雷翁西奧半開房門,向走廊看了看,便走出房間。他回來時
帶來一瓶酒,自己先喝了一口,然後把酒瓶遞給托裡比奧。
「你在旅館裡工作很久了嗎?」
「將近一年了。」
「習慣嗎?」
雷翁西奧難作肯定的回答,便說:
「慢慢混著。」
「你喜歡布宜諾斯艾利斯嗎?」
他又難作肯定的回答,便說:
「差不多,切。我不喜歡這裡的人。但是我在這兒幹活,積攢幾個錢。」
「你想當個富翁回家去,雷翁西奧?」
「我當然要回去。我在這兒感到孤單。」
兩人都不說話。托裡比奧在舔一顆大牙,發出嘖嘖的聲音。
「攢幾個錢是好事。誰也不知道明天會怎麼樣。」托裡比奧一本正經地說。
「我想回到老家去開一爿小酒店。」
「好主意。」托裡比奧表示贊同。
「我不能老在這兒當幫手。」雷翁西奧說著便在床上坐下。
「當然不能!你是哪兒人?」
「我是厄斯基納人。」
「我一定到厄斯基納你的酒店去看你。酒店叫什麼名字?」
雷翁西奧笑得樂不可支。
「現在我只關心攢錢。以後再考慮名字吧。」
「不行,老朋友。名字很重要。另外,要是我不知道名字,我怎麼到厄斯基納去找
你的酒店呢?」
雷翁西奧哈哈大笑。在他通紅的臉上,閃亮著兩隻鄉下人的眼睛。面頰上那條年代
不長的疤痕,好像肉上的一張嘴,剛張開驚叫了一聲就被縫上了。在這樣一個面孔上,
笑容就像在孩子的臉上那樣使人容光煥發,笑聲是農民內心感情的自然流露。
「可是,切,朋友……那我們想個名字吧!」
「你覺得叫『尖刀』怎麼樣?」托裡比奧提議。他立刻意識到,他說這話的時候眼
睛是看著對方臉上的傷疤的。對方用懷疑的目光看了他一眼。
「有一首民歌叫『尖刀』,我的演唱節目裡有。」托裡比奧解釋說。
「我們以後再談這個。」科連特斯人說,他的聲調裡到底是含有一種傷心的味道還
是隱約的威脅,這很難知道。他沒來得及說聲謝謝,便從床上起來,回到廚房去了。
托裡比奧出來上廁所,碰到了旅館老闆。
「早上好。」
「下午好。」那個意大利人糾正他說。「已經是下午兩點鐘了。」
老闆站在走廊當中,用肚子擋住他的去路。
「尼科拉先生,有什麼事嗎?」
「我正要問您呢。什麼事?今天是這個月最後一天了。房租您幾時付給我?」
「尼科拉先生,請耐心一點。這幾天我就要上班去,就會付給您房租的。」
「您上班去?幹什麼?那個雷翁西奧到處跟人說您是歌星,一位了不起的歌星。可
是我這裡不需要什麼歌星。我只需要房租。」
「請您耐心點,等我兩天。我沒有更多的要求。」
意大利人往邊上一站。托裡比奧走到走廊盡頭,感覺到老闆在背後用凶狠而憤怒的
眼光望著他。
當他從廁所出來晚老闆還在走廊裡等著他。
「可是您還等什麼?先付給我幾個比索也好。難道您連二十個比索也弄不到嗎?」
「現在我沒有,這是實話。過兩天我全付給您。」托裡比奧覺得身上不舒服。「我
正在找工作,尼科拉先生。請您耐心等兩天。」
可是這個可惡的傢伙用憂傷的眼神看了看他,搖了搖頭,表示不相信。
「我現在連吃的都沒有,您要我拿什麼付給您呢?」
「您以為我沒有看見您老往廁所跑嗎?要是您沒有吃的,怎麼老跑廁所?」
「老實說,我只是去小便。」托裡比奧解釋道。
他們走到房門口。托裡比奧進屋後,隨手把門帶上。他對這位意大利老闆的眼神留
下了深刻印象,從這兩隻眼睛中看到了可惡的勝利的閃光。他巡視了一下房間,立刻發
現:當他上廁所時,尼科拉先生把他的上衣拿走了。他衝出房間,走廊裡一個人也沒有。
他想大聲呼喚這個小偷,給他出一場丑。但他馬上明白,這樣做他自己就全完了。他又
回到房裡,坐在床上,雙手托著腦袋歇了一會兒,但什麼事情也不能思考。胖乎乎的女
傭人從另一個門進來了;拖著拖鞋,提著一桶髒水。她也是往廁所去,托裡比奧便在門
口等候。不一會兒他又轉身回到房間裡,繼續守候著。那女人穿著工作服出來了。托裡
比奧認出了她:原來她是常在旅館裡吃飯的那個姑娘,飯後便到市內大街上去逛馬路。
托裡比奧微笑著衝到走廊上,差點兒撞著了她。她見到他臉露喜色:
「怎麼啦,年輕人?那麼跌跌撞撞的?」
「我想跟你聊聊,可以嗎?」
「現在我這麼衣著不整的時候跟我聊聊?」她發出沙啞的笑聲。
「那有什麼?我們又不是在這兒聊,也不是在大街上。我們可以到我房間去或者到
你的房間去。」
他幾乎推著她把她帶進她的房間。她沒有反抗,只把手指放在嘴上,叫他別作聲,
並把房門先半關,然後再輕輕關上:
「但願那老太婆什麼也沒看見。」
「你怕什麼?」
「老闆會把我踢出旅館的。」
「這個壞蛋!難道他不把房間出租給一男一女嗎?」
「那倒是。不過我們得每次付給他兩個比索。」
「這個壞蛋!」托裡比奧又憤恨地罵。
接著,她問他做什麼工作。
「我是機械師。」
那姑娘拿起他的手來看。
「你這雙手不是機械師的手。我有的朋友是機械師,我熟悉他們的手。你為什麼不
說真話?」
托裡比奧驚訝地望著她。對她說什麼呢?她知道什麼叫真話?
「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在電台上唱歌嗎?」
托裡比奧做了個鬼臉:
「你怎麼知道的?」
「科連特斯人告訴我的。」
「我像是個示眾的人,連我的屁股也會被人認出來。」
「豬玀!」她扮了個鬼臉說。
「你叫什麼名字?」
「你叫我瑪爾戈特好了。」
「雷翁西奧告訴我,你叫弗洛拉。」
「也有人叫我愛米麗亞。我有什麼辦法?但我最喜歡馬爾戈特這個名字。」
他正走到科連特斯大街和巴拉那大街的拐角上,突然看見穿梭的車輛中間有一輛家
用馬車。手持韁繩的父親是個乾癟老頭,滿臉皺紋。母親頭上包著黑頭巾、緊靠在她丈
夫的身上,驚奇地觀賞這不尋常的城市風光。托裡比奧看見他們在這裡出現,呆住了。
那匹老馬站了一會兒。托裡比奧的心直跳,他看清了是他的父親和母親。他們由於坐著
這輛破舊的馬車荒唐地在城裡大街上奔走,顯得疲憊不堪,神情沮喪。托裡比奧已有多
年沒有看見他們了,這多年來兩個老人就坐著家用馬車周遊世界。現在他們正在那裡出
神,等待來往車輛能給他們的馬車讓出一條道來。托裡比奧揮動手臂,想引起那兩位老
人的注意。他想叫他們,但他喉嚨口幾乎連小耗子般的叫聲都喊不出來。老頭向他轉過
臉來:但他的眼睛只是望著上天。托裡比奧明白他已經不在人世了。他醒來滿身冷汗,
好不容易才神智清醒過來--好像在泥塘裡吃力地使勁拍擊翅膀。他不認識這個房間,也
不知道是什麼時間。
「你不舒服了嗎?」一個女人的聲音問他。這個奇怪的聲音,在一個陌生的房間裡,
使他越來越迷惘。他覺得身子虛弱,心驚肉跳,像一張繃緊的弓。他在半睡半醒中充滿
粗魯和慾望,又為意識到自己像個瞎子一樣在摸索著往前走而感到苦惱。可是這個女人
的刺耳的聲音把他弄醒了,他面露苦相,而她還在問他:「你不舒服了嗎?」
他眨了眨眼睛。由於身無分文和上衣被人拿走而感到災難臨頭。他對這個女人不再
有什麼要求了,並且已經擺脫了夢中的苦惱。他只覺得有一種莫名其妙的怒火,像是受
了污辱,而這個女人的臉還向他湊近。他握緊拳頭,使勁打過去。
「我礙著你啦?」她說,一邊用手捂著臉,眼睛睜得老大,往後退去。他認出來了,
那是馬車上他母親的正在出神的眼睛。他跳下床,朝那女人走去。她直退到牆邊,他用
在夢中見到的他母親的眼睛望著她。
「我叫醒你不對嗎?」她囁嚅著說。托裡比奧向她伸出孩子般好奇的手,這隻手似
乎想要特別認識一下那姑娘的臉:先是在她臉上摸,接著,為表示對它可以任意處置,
便狠勁地捏緊她的下巴。這既是撫愛,又是懲罰。
他走出房間去找老闆,看見他正在擺設桌子。
「把上衣還給我!」
那意大利人把頭一抬,用下巴指了指餐廳裡的衣架。
「在那兒。」
托裡比奧把衣服穿上,認為是該他發火的時候了。
「下次您別跟我開這種玩笑!」
「這不是玩笑,這是個警告。要是一星期之內你不付房租,我就把你的衣服全剝光。」
說罷,又輕蔑地朝他看了一眼。「你是不是想哭啊?」
托裡比奧朝港口走去。他身上沒有錢,也沒有睡意,因此很難消磨時光。他逃避了
市內的輝煌燈火--他感到難過,連一瓶啤酒也付不起,連一張電影票也買不了--躑躅在
港口一帶的街頭。他避開了遊樂區,想一直走到雷蒂洛廣場,卻突然碰見了深夜還在進
行的大拍賣。他站在門口看:只見一個人站在一座平台上,手裡拿著錘子,在大堆的提
包、毯子和擺滿手錶的櫥櫃中間叫喚。他想進去呆一會兒,但店裡冷冷清清的景象使他
掃興。他繼續往前走,聽見背後有人叫他:
「托裡比奧!」
他站住腳,感到莫名其妙的激動。好久以來--自從他自家裡逃出來之後--沒有人在
街上叫過他的名字。在一剎那之間,他曾想可能是比魯洛在叫他,向他索取穿在身上的
衣服;也可能是一個朋友,可以向他借錢。他轉過身子:一個又高又瘦的身影在拍賣行
的牆邊向他把手,這個人舉起手,示意他走過去。托裡比奧看不清他的臉,但不可能是
比魯洛。於是他走上前去,握住一隻乾癟無肉的手。他認出是費阿西尼,五年前就離開
這個地方了。托裡比奧記得,他從土庫曼來到這裡不久,費阿西尼便離開了自已的家,
再也沒有露面過。
「你長大了。穿著這件藍衣服,看上去挺瀟灑。」
托裡比奧沒有理會他對比魯洛的衣服的恭維,只是謹慎地謙遜一番。
「你工作了?還是你姨父掙大錢了?」
「我姨父失業了,自由自在,常常喝醉酒。」
他猶豫了一下。他的本能告訴他,跟這個瘦鬼費阿西尼是不能說假話的。
「我離開了家,現在一個人過。」
「我祝賀你。獨立最可貴,特別是當你有這樣一件衣服和想要幹一番事業的時候。」
「我的運氣不好。」
「沒有收入?。
「沒有。」
「連買香煙的錢也沒有?」
「沒有。」
費阿西尼遞給他半包香煙。
「你拿去吧。」
「謝謝。」
「起碼你總有住的地方吧?」
「我在旅館裡有一個房間。』
「這倒不錯。」
「隨便哪一天他們都會把我趕出來。兩天以前老闆把我的衣服拿走了,差點兒讓我
赤身裸體。」
「你住在哪裡?」
「在塔爾卡瓦諾大街的一家旅館。」
「我一生中最困難的歲月是在巴拉那大街的一座房子裡度過的。他們沒有把我的衣
服拿走,因為我那時穿的衣服一錢不值。不像你的這件衣服,我的衣服還不值一支香煙。
然而一個壞東西叫人打掉了我三顆牙齒。我那時候的情況比你現在更糟,這是實話。但
是現在你看我……」
他用食指越過肩頭指指身後的拍賣行。
「這個店是我的。你看怎麼樣?」
「一定賺很多錢吧、」托裡比奧擺出內行的神氣說。「廉價拍賣總會有很多笨蛋上
鉤的。」
「你別這麼想,小伙子。勉強只夠每天的開銷。」
店裡傳來拍賣員的喊叫聲和瘋狂的錘擊聲。
「我必須安排一批人的生活。有幾天晚上唯一的笨蛋是我,我必須把進帳的幾個比
索分給大家。」
他面露無可奈何的神氣,搔了搔下巴。托裡比奧決定等到適當的時候才向他借幾個
比索。
「這麼說來你眼下無事可做(口羅)?」費阿西尼又問。
「沒有。」
費阿西尼又搔了搔下巴。
「我可以給你找一個小買賣。可這是只有我們兩個人能知道的事。你有興趣嗎?」
「當然!」
「你住在塔爾卡瓦諾大街的哪一塊地段?」
「在意大利旅館,離沙明托大街很近。」
「明天我去看你。我們一但吃午飯,聊一聊。好不好?」
「好極了。可是我現在……」
「什麼事?」
「旅館裡的人以為我是廣播電台的歌星。」
「那怎麼樣呢?」
「既然你要到旅館來……作為什麼不就冒充一家電台的藝術指導呢?你要化裝一下
也沒問題……」
費阿西尼哈哈大笑。
「我正喜歡這樣,你知道嗎?我看你倒是挺有頭腦的。」
托裡比奧表示謙遜。
「可是光有頭腦沒有用。」費阿西尼接著說。「你雖然很有頭腦,可現在還不是倒
霉嗎?記住我的話;要緊的是能做到自己想好的一件事情。我滿足你的要求:明天有一
個藝術指導去看你,請金嗓子歌星吃中飯。你要不要我把合同也帶去?」
「那倒不壞。」
「好吧,那就明天見了。」
「還有一件事,費阿西尼。」托裡比奧攔住他。
「你還有什麼事?我不能把店撇下不管。那些吹打的人會把陳列的手錶都裝到他們
口袋裡去的,而這些表也不是我的,都是成批代銷的,你明白嗎?」
「我想向你借幾個比索,今天晚上我身無分文了。」
「你只當沒有遇見我,熬過今天晚上吧。小伙子,再見。」
費阿西尼走進拍賣行中,不見了。托裡比奧又向雷蒂洛廣場走去,心裡孕育著希望。
到了廣場,河風拂面吹來,不覺一怔,原來自己正在大聲唱著探戈呢。
托裡比奧很早醒來,擔心又會睡著,便跳下床,穿好衣服。他穿好上衣上廁所去,
不讓老闆再把他的衣服拿走。他到了走廊裡,問孔斯坦莎是什麼時候了。時間還早,他
便下樓走進廚房,科連特斯人遞給他一杯牛奶咖啡,他很快就喝光。
「老闆到市政府辦事去了。」科連特斯人告訴他。托裡比奧走到櫃子前,切下一塊
麵包,塗上一層厚厚的黃油。
「有什麼新聞嗎?」這個二廚師問他。
「今天廣播電台的藝術指導來找我。」托裡比奧平靜地說,他已胸有成竹。
科連特斯人驚奇地望著他。
「他可能會請我吃午飯。昨天晚上我到廣播電台去了。你沒看見他們怎樣接待我!
我同藝術指導談了話。他很夠朋友。我把我的處境告訴了他,他說他今天來看我。」
「他給你弄到什麼了嗎?」
「我想他正要跟我談這個。」
他吃完麵包,問道:
「你看見馬爾戈特了嗎?」
「這個時候她還在睡覺。」
他離開廚房,上了樓。
他用指關節敲了敲瑪爾戈特的房門,但沒等得裡面應聲,他便輕輕推開房門走了進
去。她正坐在床上,對著衣櫥的鏡子梳頭呢。
「我打擾你嗎?」
「我看你很快就學會了門道了。下次進來以前要先問一聲。」她帶著討厭的口氣說。
她看上去疲憊而衰老,嘴唇上沒有血色,臉上由於沒有搭粉也顯得蠟黃。
她一邊繼續梳理著頭髮,一邊說:
「那一天的事並不能讓你自以為有權利可以隨時進我的房間。我不喜歡在旅館裡鬧
糾紛。然後又必須另找旅館,而旅館又不多。」
「我進來是要告訴你一件事。」托裡比奧裝出最天真的樣子解釋說。
「你是來請我吃中飯的嗎?」她譏諷地問道。
「今天我不能請你,可是明天我非常高興地請你吃飯。」
「明天……好罷,我就等明天吧。」她歇斯底里地大笑起來。
「現在你不怕外面有人聽見了?』
「你看,現在我無所謂了。有時候我不願意人家看見有人進我房裡來。有時候我就
要在這裡接待男人,讓那些不喜歡我這種生活的人大發雷霆。那麼你不願意同我一道吃
中飯(口羅)?那個姑娘要一點鐘才起床,而我不喜歡中飯吃得太晚,也不喜歡一個人吃。
這是我的習慣了,你知道嗎?在我家裡生活是很有條理的。我父親是科爾多瓦的一個鐵
路工人。我在布宜諾斯艾利斯一切都習慣了,就是不習慣在十二點鐘以後吃中飯。同樣,
早上七點鐘我也不能不喝馬黛茶。有時候我到天亮才睡覺,但七點鐘時我的水壺裡已經
煮上水了。這是習慣,你知道嗎?在科爾多瓦,我同一個機械師結了婚,便一起到布宜
諾斯艾利斯來。我們總是六點鐘起床,這個時間最好。我們起床的時候和喝馬黛茶的時
候,我男人跟我講他這一天在車間裡要幹些什麼事。中午他匆匆忙忙趕回來,晚上回來
就勞累了。但早上喝馬黛茶時我們總有時間聊聊天。這就成了我的習慣。我一大早就起
床,點上爐子。人家叫我喝威士忌、香檳和其他美酒,可我最喜歡的還是早上喝馬黛茶。
使我不能忍受的是一個人吃中飯。男人們會注意你,不時地看著你,這時我感到非常孤
獨。男人們向我擠眉弄眼,我吃東西也會噁心。」
「明天我們一道吃中飯去,可是今天我要等候一家廣播電台的指導來看我。」
「我祝賀你,小伙子。」
「現在我走啦。」
「你可以再呆一會兒。」
「你剛才還生氣呢。」托裡比奧回答。
「你別在意。你喜歡我哪個樣子?現在這樣還是打扮後的樣子?」
「兩種樣子我都喜歡。幾點了?」
「我的表在那兒。」
托裡比奧走到五屜櫃前,嘴裡哼著調子,拿起表來看時間。
「這表真漂亮。」
「這沒什麼。我結婚的時候有很好看的首飾。」她對著鏡子自鳴得意。
「你不是說過你丈夫很窮嗎?」
「他沒有給我買首飾,那是我自己家裡的。我家的姓在科爾多瓦也是有名的。」
托裡比奧記得她跟他講過,她父親當過科爾多瓦的鐵路工人。但他不去理會這一個
和其他的謊言。重要的是要施展他的把戲。讓她去自欺欺人吧,他認為這很自然,所以
不怎麼留意。
「再見。」
「再見,小伙子。」
離開房間以前,他不免先在半開著的房門口張望一番。他不愉快地想起,他對那個
意大利老闆有些害怕。他回憶起一種類似的感情:他父親活著的時候,他從家裡出來到
土庫曼的老塔菲區的街上去玩之前,總要先把門打開一半看一看。他在家鄉住的時候,
不論他們進哪一家果園去偷水果,總覺得他父親在看著他。他在鐵路工廠的周圍玩的時
候,總覺得他父親的眼睛在盯著他。父親死後,他被送到布宜諾斯艾利斯的姨父家,這
時一切都變了。在首都,沒有果園可以進去偷桃子了,也沒有可以向其投石子的溝了,
在城郊的棚屋裡也沒有女孩子可以一起玩了。在首都,他看到的只是對金錢的迷戀。
現在他痛恨旅館老闆,但又害怕他的目光,這種害怕使他想起對自己父親的害怕。
當那個意大利人用逼人的、似乎看透他的心思的眼睛望著他時,他想要報復的一切願望
都煙消雲散了。他似乎認為他可惡,但又無足輕重,因此也就不會傷害人的了。
他隨手關上房門。這時正是上午十一點鐘,走廊裡沒有人。女僕已經搞完衛生,老
板還沒有回來。當費阿西尼來打聽藝術家托裡比奧·托雷斯,並要同他簽訂合同的時候,
但願老闆能在場。想起自己突然身價百倍,旅館裡所有的人將要為之震動,他心裡怦怦
直跳。在回到自己的房間之前,他叉開腳步,做出一個探戈的舞姿,以右腳為支點慢慢
轉過身來,唱道:
曼多林手唱出憂傷的調子
大廳裡
一對對舞伴在穩重地旋轉……
他一腳踢開房門。床還沒有鋪,他鞋子也不脫,和衣倒在床上,等候費阿西尼的到
來。一會兒之後,他聽見旅館裡鬧騰起來,聽見意大利人在廚房裡大聲吩咐。
可是阿爾貝托·費阿西尼沒有來。托裡比奧發覺自己太笨了,竟如此堅信不移地等
著他。烤肉的氣味一直傳到他的房間裡。隨著肚子越來越餓,火氣也越來越大。當餐廳
裡的一切活動都停止之後,他便下樓到廚房去。他在走廊裡和老女僕劈面相遇,她穿著
拖鞋,手裡提著水桶,正要去清掃走廊盡頭的最後幾個房間。老太婆沒有理他,頭也不
抬就從他身旁走了過去。托裡比奧想,這個老太婆也值得他羨慕,她一定已經在廚房裡
高高興興地吃過中飯了。隨後,有一對男女來租用房間時,她還可以從老闆那裡扣下幾
個比索。
他吹著口哨直接上廚房去。雷翁西奧正在洗盤子,一堆髒盤子堆得老高,搖搖晃晃
地像是隨時都會倒下來。廚師在一個角落裡刮鍋子。
「老闆呢?」托裡比奧問道。
「他先招呼了客人,便到廚房來對我們叫喚。他拿走了外快,現在正在睡午覺呢。」
「這個臭老闆!」托裡比奧咬牙切齒地說。
「生活就是這樣。」科連特斯人不在乎地說。「可是你護怨什麼呢?這幾天你就要
開始唱歌了。一有了錢你就可以換一個好房間。而我還要在這個意大利旅館干很長時間。
結果怎麼樣?」
「什麼事?」
「什麼『什麼事』?你的會見結果怎麼樣?」
「啊,當然!結果很好,老朋友。」
「你簽合同了嗎?」
「在朋友之間無須簽合同。下星期我到廣播電台去簽。」
「他到這裡來找你了嗎?」
托裡比奧猶豫了一下,說:
「沒有來。我們說好,要是晚了就在皇家旅館碰頭。他在那裡要會見一名女藝術家。」
雷翁西奧「噢!」了一聲,又接著洗盤子。
「雷翁西奧,」過了一會兒托裡比奧言不由衷地說,「廣播電台的那位朋友請我吃
中飯,我們要安排試聽的時間表,他還答應跟我何一張為期一年的合同。你看,現在還
不是向他伸手的時候,你以為如何?」
「當然不是時候。」科連特斯人表示贊同。「那樣影響會很壞。」
「我曾想向他伸手。你知道,我現在身無分文。於是我想……」
雷翁西奧停止洗盤子,看了他一眼。
「要是你能借幾個比索給我,那就幫了我大忙了。下星期我去預支一點錢就還你。」
那個二廚師把一個盤子放在桌上,用一塊油污的抹布擦了擦手。
「你等一會兒。」說罷,他就消失在通往後屋的院子裡了。托裡比奧站在一堆盤子
旁邊。廚師背朝著他,繼續用金屬刷子在刮鍋子。
廚房裡充滿油膩和刺鼻的陳年煙火的氣味。托裡比奧愉快地聞著這股氣味,同時又
由於感到卑微而傷感。他看了看那一堆沾滿油汁和醬油的盤子。大家都吃了炒菜和烤肉;
大家都吃了,只有他沒有吃。而雷翁西奧,那個臉上留著刀痕的科連特斯人,卻要洗一
整個下午的盤子。托裡比奧認為這是荒謬的,令人厭惡的。他輕聲乾咳了一下,斜眼看
了看廚師,便使勁朝那一堆盤子吐了一口。然後他走到廚師跟前:
「辛苦啦,卡塔爾多?」
廚師正在忙碌,只稍微轉過臉來,眼睛裡滿是眼眵。他嘰咕了些什麼,令人難以聽
懂。托裡比奧知道這廚師對他沒有同情,便又朝盤子吐了一口。
「你從來沒有想過這一著吧,卡塔爾多?」
「什麼?」廚師又看了他一眼。
「你看這一大堆盤子。夠干一整天了。給它踢一腳就全報銷了。老闆聽見聲音就會
醒來,可他也無能為力了。老闆的午睡,也就再見了。要洗的盤子,也就再見了。只要
一腳。我踢啦,卡塔爾多?」
「您說些什麼!您瘋啦?」
「我把這些盤子踢一腳怎麼樣?你對老闆這麼害怕,不害臊嗎?」
「你說的什麼害怕?」
「我給盤子一腳啦?」托裡比奧又說,一邊擺出要踢的姿勢,看到老廚師眼睛裡那
副恐怖的樣子,他感到欣慰。
「這些盤子跟你有什麼關係?我從來不願意打破一個盤子。貴著哪!」
「很貴,是嗎?是你花的錢嗎?」
老廚師聳了聳肩,又轉過身去繼續擦鐵鍋。再跟他多說也沒有用。托裡比奧前院子
裡去,只見雷翁西奧繫著廚房用的油污的圍裙走來。陽光照著他的臉,兩隻眼睛在他的
紫銅色的臉上看上去像是兩條縫,疤痕則是一個蒼白的標記。
他一隻手插在褲子口袋裡進來了,拿出幾張折好的十比索的鈔票遞給了托裡比奧。
「拿去。」
「太麻煩你了!」托裡比奧回答說。
「我覺得朋友之間不應該開口要求兩次。」
大家都不作聲。雷翁西奧又洗起盤子來。角落裡傳來刷鍋子的聲音。托裡比奧說:
「你幹活吧,我走了。」
「你去睡午覺嗎?」
「不,老朋友。我有許多事情要做呢。」
「祝你順利。」
托裡比奧邁著輕鬆的步伐走到大街上,他想跑,想唱。他由烏拉圭大街折進沙明托
大街後,走進了一家餐廳,找了一張最不顯眼的桌子坐下,要了一盤牛排和半升酒。他
每咬一口肉,便感覺自己血管裡的血液在開始流動。他明白,自己實在太餓了。他大大
地喝了一口酒,輕鬆地舒了一口氣。
這樣自由自在地吃喝和思考,是人世間最美的事了。無論順心的時候還是犯愁的時
候,他都不應該喪失自己的意志.現在他口袋裡有幾個比索,這是事實:但他知道,這
決不能維持長久。最多只能維持三、四天。這點錢他能做什麼開銷呢?他欠尼科拉先生
兩個月的房租,隨便哪一天他都會被趕出旅館。一個人沒有錢就好比是落水之人。他必
須想辦法弄到錢,並且動手幹起來。猶豫來猶豫去是什麼事也辦不成的。既然必須行動,
最好就是馬上行動起來。現在他已經喝完了一瓶酒,口袋裡又有幾張十比索的鈔票的力
量,使他重新產生了自信心。
吃完飯,他又進諾通咖啡館去喝咖啡。他從那裡注視著意大利旅館的大門,等候瑪
爾戈特經過。他的計劃已經考慮成熟了。
他醒來想起,瑪爾戈特是習慣早起的。他半睜一隻眼睛,仔細尋找電燈開關,擰亮
了燈。馬爾戈特在她身旁睡熟著,腦袋向後仰,嘴巴半張開,呼吸時發出輕微的吁吁盧。
看來她睡得正香,這倒便於他採取行動。房間裡的波利莫斯牌汽爐引人注目,五屜櫃的
大理石面上放著水壺,旁邊是糖罐,糖罐上放著馬黛茶。一切都為早晨喝馬黛茶而準備
好了。
托裡比奧記得清楚,是右邊第一個抽屜。那天晚上他給了她十比索。當他裝著躺在
床上休息時,偷偷看見她是把十比索的鈔票放在什麼地方的。她把那個抽屜鎖上了,鑰
匙就放在旁邊的一個抽屜裡。
托裡比奧下了床,穿好褲子和襯衣,走到五展相前面。也許瑪爾戈特在聽著,也許
她是在夢中聽著。他拿起爐子打氣,增加煤油的壓力。他用身體擋住自己正在幹的勾當。
他把汽爐頂著牆,用一隻手繼續輕輕打氣,而他的左手卻在拉開抽屜,拿出鑰匙,打開
了另一個抽屜。他首先看見的是一隻手錶,便把表放進衣袋裡。他摸了摸一張紙,下面
就是那張十比索的鈔票。他又往裡摸,沒有發現更多的錢。他不願前功盡棄,決定停止
尋找。
他希望亮著燈,萬一瑪爾戈特醒來也不會懷疑什麼。她將會看見托裡比奧在煮馬黛
茶。也許她在偷看,但更大可能是她沒有醒來。托裡比奧坐在椅子上穿好鞋。他抬起頭
來時,看見那女人睡眼惺忪地醒來了,用柔和的聲音問道:
「你怎麼啦?」
「沒什麼……」
「你為什麼穿衣服啦?」
「我想上廁所去。」
「勞駕。」
「你說吧。」
「你點上爐子,把水壺放上去。」
「我正要點呢。」
她好像對每一個細節都出奇地關心。
「你上廁所也要從頭到腳都穿戴整齊嗎?」
「我不願光著腳出去。」
「可是領帶沒有必要繫上啊,切……」
她不再作聲了。托裡比奧從鏡子裡看著她。不一會兒她又睡著了。他一面結領帶,
一面看著她。很快,她有節奏地打起呼嚕來。於是他從椅子上拿起上衣,到了走廊裡。
只在樓梯邊上有一盞黃色的燈。他努力控制自己,慢慢下樓來。紫色的曙光微微灑在大
街上。他快步穿過科連特斯大街,往南走去,走過五月大街上好幾個街口。咖啡館還沒
有開門,桌子在路邊上放著,柳條符高高堆起。在走到利馬大街之前,他看見一家牛奶
後已經開了門。他要了一杯牛奶咖啡,以及麵包、黃油和甜點心。熱的飲料給他增添了
勇氣。他摸了摸我在褲子口袋裡的那塊手錶。
他點了一支煙,等待新的一天到來。
他三次從這個拐角走過,想著這樣做也許不夠謹慎。最後他擠進了等候在窗口的男
男女女的隊伍。輪到他時,他把瑪爾戈特的表交給了穿灰色圍裙的職員。不一會兒,這
個職員遞給他一張典押的作價單,上寫:「鍍金女表一隻,十六比索」。托裡比奧嘴裡
嘟囔著什麼。職員漫不經心地問他:
「留下嗎?」
「不能再加點錢?」托裡比奧反問他。
「不行,先生。你拿走嗎?」
「當然留下。」
他走出典當,嘴裡嘟嘟囔囔。這個髒女人的可惡的鍍金手錶!他不可能再回旅館去
住了,他同雷翁西奧的友誼也結束了,而他冒這次風險又是為了這塊不值錢的小東西。
幸好馬路還在,筆直地伸向遠方。馬路上行人摩肩接區,在這裡,他的生命和千百萬人
的生命溶合在一起。一條大河在他面前展示了河床和河中的魚群。同以往多次一樣,馬
路告訴他不容後悔,也不容歎息。相反,倒是應該給這次行動作一個總結。在自由大道
的一家轉賣行裡,他把手錶的當票賣了。經過一番討價還價,最後又給了他八個比索。
他突然發覺這時他離意大利旅館只差兩個街口。於是他決定到離這地盡可能遠的地方去,
以免和瑪爾戈特撞見。他在卡洛斯·貝葉格裡尼大街乘地鐵到憲法廣場,決定另找安身
之所。然後他再去找阿爾貝托、費阿西尼;他再沒有別的可以與之求援的人了。
他來到費阿西尼的拍賣行。拍賣還沒有開始,預告是晚上進行。他看見費阿西尼正
在整理一堆皮包。
「出什麼事了,小伙子?」
「沒什麼。那一天我一直在等你……」
「那一天我沒能去。我的一個做生意的同事把我叫到西馬達得拉去了。可是我第二
天找你去了,卻連你的影子也沒見著。你要喝咖啡嗎?」
他們走到維亞蒙特大街的拐角,進了一家酒吧。在一陣沉默之後,費阿西尼開口道:
「那個意大利人告訴我,你沒付房租就逃跑了,而且還偷了一個女傭人的手錶,是
真的嗎?」
托裡比奧遲疑了一下,隨即微微點頭。
「我以為是一隻金錶。」
「你做錯了。」費阿西尼鄭重地說。「我可以幫助你,可你要答應我一件事:絕對
不要偷盜。有大的事情要做,偷盜是最壞的行為,因為使別人遭殃。同意嗎?」
「好吧。」托裡比奧同意。他透過店舖的窗子觀裡著光復大街,街上酒店林立,廉
價咖啡館、希臘餐廳、土耳其煙店和敘利亞雜貨鋪比比皆是。孩子們在街上玩耍,幾個
剛來的老人坐在人行道上曬太陽。突然托裡比奧想起,生活是美好的,豐富多彩的,而
他,托裡比奧·托雷斯,將盡情享受生活--沒有多少人能這樣做。太陽照在他臉上。只
聽見費阿西尼在說:
「你看,小伙子。你知道,我開始的時候比誰都糟糕。我連大雜院都沒有進,那裡
總能學會一些東西,而是進了國立學校,那裡不會教你如何在馬路上抓到一個傻瓜。起
初,我用從家裡偷來的一筆錢作資本,經營梳子和鞋帶生意。我從來沒能把這筆錢還回
去,也沒這個必要,我帶著這些鞋帶和梳子走遍佈宜諾斯艾利斯各個區。這個買賣的微
薄收入僅夠維持我饑一頓、飽一頓的生活。在這些馬路上做買賣是最糟糕的事情。那時
真不容易賣出一點東西,甚至一連幾個月都做不成什麼生意,連仍然做一點都很難。做
小買賣是最糟糕的事情。哪怕你拿了一疊票面一百比索的真鈔票,以每張五比索的價錢
賣出去,人家也只會拿來對著光瞧一瞧,然後又退還給你。你別以為這種小本生意是好
做的。可難著哪,小伙子!即使你把一顆顆金豆子撒在馬路上,也沒有人會彎下腰去揀
的。但是你如果弄上一個會耍嘴皮子的人,再帶著一隻猴子或一條餓死、凍死的蛇,即
使你把鐵皮當黃金賣,你瞧吧,那些傻瓜會排著隊來把錢送給你的。這就是生活。你想
改變這種生活嗎?真的不想嗎?這一點我倒想通了。我把那一包東西全都賣了,便在阿
波羅電影院1中到處可遇見的傻瓜們當中混飯吃。一個傢伙叫來一名打手,打掉了我幾
顆牙齒,痛得我死去活來。我買了報紙查找招工廣告。我去了,他們給了我一包商品的
樣品叫我去賣。我拿著鉛筆、信封等等東西整整奔走了一個月,一條街一條街、一個家
一個家、一個辦公室一個辦公室地登門兜生意。這比同阿波羅電影院裡的那些同性戀者
打交道還要難辦,那裡至少有些花花公子還能給你一個比索。有一次,一個人問我要兩
打鉛筆。第二天我給他送去了。我清楚記得那個傢伙的模樣:戴著深度眼鏡。他用放在
書桌上的小削筆器把鉛筆一枝枝削尖,削到第二枚,鉛筆斷了,他便捆在一邊。第三枝
又是這樣,所有削斷了的鉛筆都被放在一邊。最後他一共只付了八技鉛筆的錢,而把其
余削斷了的鉛筆退還給我。我拿了這些鉛筆有什麼用?我們吵了起來,嗓門越來越大,
我罵了他。他叫來兩個夥計,把我趕了出來。那天晚上我帶著一肚子氣回到房間裡。我
把那一包鉛筆、信封和其他沒人要的勞什子放在地上,後退兩步,擺好踢罰球的姿勢,
然後往前一衝,使盡平生力氣一腳,一面喊『中!』那包東西飛了起來,撞在牆上,鉛
筆、信封四面散落。這樣我才覺得安心了,第二天便換了工作。我去幫一個放大照片的
攝影師幹活。直到那時我還沒有見過比這更好的差使,我從來沒有這麼高興過。在這之
前,我碰到的都是些眼皮朝上的傢伙,你給他們看的任何東西他們都瞧不起。現在情況
不同了。我背著一包上了色的放大相片的樣品:有面頰紅潤的小孩,有好像是電影中的
新娘,有鬍子稀疏可數的老漢。這個叫尼卡諾爾的攝影師簡直是個魔術師。譬如,他拿
著一個戴三角披肩的老婦人的照片和放大的樣片,他把三角披肩變成了方頭巾,而那個
洗了一輩子衣服的老婦人變成了剛從理發鋪出來的侯爵夫人一類的人物。我看見他給二
十年前死去的人們的相片安上發套、修剪鼻子、熨平皺紋、還給面頰上色。我們差不多
是使人復活的妙手。我們的顧客從舊物堆中翻找相片,有時候他們整天在箱子中翻找,
在抽屜裡翻找,抽屜裡放著早已被遺忘的本世紀初的發票和房租收據。我一次又一次地
登門拜訪,直到他們找到相片為止。於是他們把奇跡般的相片交給我:一對移民,一個
意大利士兵,帽子上插著羽毛;一個褲子沒過膝蓋的小男孩,或者是一個臉色蒼白、傻
乎乎的賣雞婦人。通常是老婦人的相片,或者是死去的丈夫,或者是結婚照片。我拿到
這些相片後,並不立刻把它們收起來。我大膽地用討好的話語表白我對這些面容清晰無
暇的印象,不難猜想他們具有一連串不同的美德,而就在我們一致認為上帝把他最優秀
的子孫召回到天上的當兒,我拿出單據本,問他們願意預付多少定金。實際上他們本來
沒有想要預付什麼定金,但在這樣的時候很少有人不預付幾個比索的。這件事對於我是
要緊的,因為如果我沒有拿到定金,我的老闆就不會預付給我一個銅板的工錢。我記得
有一個禮拜在新蓬貝亞區我的運氣特別好。那天晚上我高興地回到攝影師的家。我剛剛
招攬了十位顧客,其中六位給我預付了定金。攝影師正在暗室中工作。一會兒他出來了,
乾巴巴地同我打了個招呼。他是個機靈的老頭兒,我想一定出了什麼事了。我告訴他那
一天我的生意如何如何好,可是我的老闆一揮手不要我說下去。他說;
1專門放映黃色影片的一家影院。
「『對你是好,對我卻糟糕。有人來告訴我,在這裡工作的是一個小偷,你知道嗎?』
他用手指指著我,『而這個小偷就是你。』
「我反駁,但老頭兒說:
「『他們是從麥普造紙廠來找我的。他們上你家去了,沒有遇見你。有人告訴他們
你在這兒工作,於是他們到這裡來告訴我,他們在造紙廠等了你一個月,不看見你回去,
便上這裡來找你。你還欠著他們一千個信封,幾十枝鉛筆和諸如此類的東西;還有幾筆
買賣的收入,還有一隻提包,你也一直沒有歸還給他們。我不喜歡這樣,你還是另找工
作去吧。」
「你今天的生意不錯?收了多少定金?」
「我說一個子兒也沒有。攝影師兩眼直盯著我說:
「『把錢交出來。』
「我只是裝傻。
「『什麼錢?』
「我忽然火上心頭,真想指死這個可惡的傢伙。我幾乎衝著他的耳朵說:
「『我一個子兒也沒有。你要是不信,伸手到我的衣袋裡來摸摸看……看我怎麼敲
破你的腦袋。』
「老頭憤怒地看了看我,倒退了兩步。
「滾出去:』他對我嚷道。我就離開了那裡。
「在家裡,我氣得一個晚上都在床上輾轉反側,不能成眠。天亮時我才睡著,但不
久又醒來。我記得那天中午,陽光燦爛。我把所有東西都收在一隻提包裡。一點鐘時,
大家都在我住的旅館裡吃午飯,我便乘這時離開旅館,誰也沒有看見我。我把髒衣服、
髒襪子和一件破襯衫留給他們,但在提包裡裝走了放大相片的樣片和單據本。那天下午
我在石頭大街的一家旅館裡落腳。一小時後我便往市區去奔走。我從薩胡布大街到弗洛
倫西奧·巴雷拉大街,走訪了所有的顧客。他們認識我,我對他們大減價,賣給他們真
正的便宜貨。我只向他們索取一點定金,因為這是我的可惡的老闆要求的--我對他們這
樣說。在『最後決勝』時我喜歡孤注一擲;可是在做生意時應該懂得及時撤退。另外,
我的正式的單據本用完了。一個禮拜當中我攢起了幾千個比索,便不再繼續奔走。不久,
老頭發覺了,報了警。警察到那家老旅館來找我,沒有找著。誰也不知道我潛逃到哪裡
去了。我卻肚子朝天,躺在虎湖1的一個遊樂場裡逍遙自在,每隔一天便同一艘水果船
上的幾個巴拉圭人到聖費爾南多大街去玩樂一番。從那時起我便習慣於撈取容易得來的
錢和喝飲苦味的馬黛茶。在伊塔比遊樂場裡的那些巴拉圭人當中,我結識了蒂托·梅希
亞。他是個了不起的傢伙,切。他在亞松森2殺死了兩個人,是一隻捕捉女人的老鷹。
他在聖費爾南多大街有兩個情婦。起初我以為是由於他的相貌和名聲:他像個藝術家,
而且大家都知道他在巴拉圭殺死了兩個人。可是通過梅希亞,我又認識了『耗子』,我
就更莫名其妙了。這人是小個子,騎手模樣,幾乎連一米高都沒有。我覺得他很可笑,
扣眼裡插一朵丁香花,手裡還拿一朵不時地聞。他笑起來歪著嘴,露出幾顆金牙。這個
傢伙在西烏達得拉有兩家地下妓院。他和保守黨人有交情,如果和警察發生任何糾葛,
他便去墨隆親自解決。他是妓院老闆,又是高利貸者。他保護著梅希亞,而梅希亞則幫
我的忙。有一天政府忽然封閉了妓院,於是他們改作買賣。梅希亞在科連特斯大街上開
了一家拍賣行,而我在光復大道上佔了那塊地方,就是你遇見我的那個地方。『耗子』
在跑馬場附近開了一家酒吧,他從那裡監視我們的商店,這些店是他開辦的。每星期五,
我們結一次帳。不論運氣好壞,我們總會有點錢在星期天賭些馬票,日子還過得去。有
一天梅希亞對『耗子』說,從那以後他們將經營襪子生意。於是兩個人吵了起來。過了
幾天警察來把這個巴拉圭人帶走了。據說,『耗子』告發了他,他被移交給了巴拉圭。
但是誰也不去證實這一點,更不去批評『耗子』的這種做法。」
1布宜諾斯艾利斯市的一個有名的風景區。
2巴拉圭首都。
托裡比奧看著街上,心中慢慢產生一種印象:生活是美好的。在他面前展示著大街,
大街上標明著各種道路,哪裡有運氣,他就在哪裡行騙。他心裡深感滿意。疑慮已經煙
消雲散,他現在對自己充滿了信心。阿爾貝托·費阿西尼就在他身邊,這個人和他在同
一個街區長大,經受了馬路上的磨練。托裡比奧想起那個巴拉圭人,想起「耗子」,又
把自己和賽阿西尼相比,忽然覺得自己比他們都高明。他試圖給自己說明為什麼產生這
樣的印象。他們都是說幹就幹的人,能夠深思熟慮或者採取粗暴的行動,但是托裡比奧
卻具備另外一些條件,表明他是個具有特別天賦的人。他不是一直夢想成為一名探戈歌
星嗎?當然,他是一位藝術家,他始終這樣認為,現在則對此確信無疑。他看著首都的
那條行人稠密的大街,並通過這條街想像著剛才兼阿西尼談到的那些人物。他相信不久
他就會超過他們大家。「我是一個騙子,」他突然愉快地這樣想。「我過去騙過雷翁西
奧,現在也可以騙這個費阿西尼。我能夠騙隨便哪一個人。」這個信念在他腦中就像心
中的一支歌曲那樣越來越強烈。他驚奇地微笑起來,便打斷費阿西尼的話說:
「那麼你能幫我一點忙嗎?」
「幫什麼忙?」
「我是說幫我找個工作或者別的什麼。」
「可以。」
他想了一下,說道:
「明天你可以去找那個巴拉圭人。」
「哪個巴拉圭人?」
「就是梅希亞」
「你不是說他被抓了嗎?」
費阿西尼哈哈大笑:
「你只當我跟你說的都是真話,又都是假話。梅希亞是商人,他確實生在巴拉圭,
但他沒有殺過人。他可能隨時被抓,但現在還在做他的生意。啊,你別以為我不跟你一
樣裝蒜。我也只當對你的壞事一概不知,我不告訴他你偷過一個妓女的鍍金手錶。梅希
亞從來不要小偷工作,而你……」
他用手抓住下巴,嚴肅地看著他說:
「你可別告訴他說我開玩笑地講過他的過去。這個人不愛開玩笑,會生氣的。』
「我什麼時候去找他?」
「明天。」
他從報紙上撕下一片紙,寫上地址,說:
「拿去找梅希亞,告訴他是費阿西尼叫你去找他的,讓他給你安排工作。他正在找
一個像你這樣的小伙子,會錄用你的。我過幾天我一個下午再去看你。我們走吧,小伙
子?」
在穿過有斜度的維亞蒙特大街時,可以看見港口的大棚屋和大輪船上的桅桿。
阿爾貝托·費阿西尼感到兩臂麻木,那四台強大的發動機好像就在自己的腦袋裡嗡
嗡作響。他向後斜躺下來,閉上眼睛,想睡又睡不著。他離開里約熱內盧已經飛了六個
鐘頭了,他感到自己已被旅行和擔心弄得精疲力竭。他想睡一會兒,但不禁又將大拇指
在褲腰和襯衫之間摸一下,感覺到縫在褲腰裡的幾疊脹鼓鼓的鈔票。然後他又抬起身子
看了看機外的夜晚。飛機好像懸在空中,在膠狀的夜色中一動不動。雲彩和時而出現的
月亮也停在原地。只有強大而聲音清脆的發動機在空中兇猛地嘶叫。
女侍者微笑著給他送上一條毯子,賽阿西尼不要,他有迷信的害怕心理,好像蓋了
這條毯子就會感覺有病似的。他的頭越來越痛,便把女侍者叫來,向她要了一片阿司匹
林。可是他覺得水象油一般地稠,差點兒沒吐出來。然後他又斜躺下去,閉上眼睛,決
心要睡一覺。他讓時光輕輕過去,考慮著一到布宜諾斯艾利斯之後便要做的各種事情。
他想到托裡比奧,這是處理他藏在腰間的鈔票的最合適的人選。他想自己沒有必要為了
某些預感而心煩意亂,便歸罪於長途旅行的勞頓。
突然他感到飛行中有一點奇怪的事。飛機慢慢傾斜並掉過了頭。發動機好像更來勁
了。出什麼事了。好幾個小時中,這個小小的飛行世界就好像一直在等待著某個遙遠而
模糊不清的東西,現在突然奇跡般地出現了。費阿西尼向四周看了看。指示牌亮了,叫
大家要繫好安全帶。有人把臉湊近窗玻璃望外看,費阿西尼也把臉湊過去。
布宜諾斯艾利斯在下面閃閃發光,看到這般情景他真要唱起來,大聲哭起來。在漂
流著瀝清的河邊,燈光密密層層,以各種不同的形狀和色彩向城市的夜空放射光芒。紅
寶石般的光芒密集而直線地射向這座平原城市的天際。最後,夜色和荒漠消失了:在潘
帕斯草原的邊緣,偌大的布宜諾斯艾利斯出現在他們面前。
飛機飛過新港繁忙的碼頭,碼頭上聳立著高大的起重機,還有馬德羅港口隱約可見
的碼頭和裡亞丘洛河邊彎彎曲曲的大堤,一直伸展到基爾梅斯的高處。飛機開始在聚光
燈和一排排紫色燈光中下降,這些燈光指示著飛機跑道,旁邊就是愛塞薩機場的用玻璃
和大理石建造的大樓。飛機的輪胎輕輕彈跳著降落地面,於是費阿西尼又想起縫在褲腰
裡的鈔票,想起托裡比奧,這天晚上他大概正在酒吧間裡消磨時光。
他認為,在著陸的時刻,上述念頭意味著一個明顯的吉兆。當天晚上他就要去找托
裡比奧,甚至一看見他就把事情給他擺明,也許就在兩小時之內。
但是他重新踏上陸地的這種欣慰的感覺沒有持續多久。當他在等候海關檢查時,他
又感覺旅行的疲憊,並擔心人家會發現他藏在身邊的鈔票。他自己打定主意:不想這些
鈔票的事,就誰也不會發現這些鈔票。他點了一支煙,打開手提包,等候海關檢查員走
到他身邊來。檢查完畢,他還需乘坐一小時的公共汽車才能到達剛才他在空中飛過的那
些燈火通明的處所,這些燈火好像一棵閃爍的聖誕樹,透過沉沉的夜幕還在他眼前閃閃
發光。
公共汽車在高速公路上又把他送進了黑夜。城市的燈光遙遙在望。他們從矗立在平
原上的幾幢顯出白色身影的摩天大樓中間穿過。城郊的燈光在遠處看去似點點繁星,這
時費阿西尼已經深深地睡著了。
「他假裝幫你的忙,『小加德爾』。瞧你那張小天使股的臉蛋兒!」比卡約發表議
論說;既帶著笑又帶著敬意。「你要那張身份證和護照幹嗎用呢?你看你怎麼想到收集
奇怪的東西,托裡比奧!你想到歐洲去旅遊嗎?」
「他們為什麼不會給我那張證件呢?我從來沒有進過警察局,除非是干了孩子的蠢
事。」
「我也是這個意思。」
托裡比奧向四周看了一眼,他的眼睛好像警覺地盯住坐在咖啡館裡的每一個人的臉。
然後他又向外面看,在集中著幾家電影院的拉瓦葉大街上是一片密密麻麻、熙熙攘攘的
人群。
「星期六不能到市中心去。」比卡約不滿地說,企圖這樣來試探托裡比奧在想什麼。
托裡比奧以無所謂的表情聳了聳肩。
「你願意我們出去走一會兒嗎?」比卡約問道。
「幹嗎?我在這兒報好。」托裡比奧毫不掩飾地打起哈欠來。「可是如果你想出去
走走,你就去吧。」
「我想跟你談談。」
「我聽著呢。」
比卡約乾咳了一聲,不知從何開始說起。他是矮個子,厚嘴唇,塌鼻子,頭髮油光
發亮。托裡比奧對於能使他處於這樣低三下四的境地,內心感到樂滋滋。「這是個可憐
的傢伙,」他心中想道。「當個拳擊手,一個不高明的拳擊手,並不難,比賽中讓人把
鼻子打扁,然後在大街上遇到哪個倒霉的人就打破他的臉,消消自己的大氣。」
「我在聽你說呢,老夥計。你想談生意,是不是?」
「對,托裡比奧。你知道,這幾天大個子費阿西尼就要從巴西回來了。就在他動身
以前,我跟他談了,讓他給我安排個地方。」
「你想給我設圈套,」托裡比奧想道,便漫不經心地問:
「大個子對你說些什麼?」
「他叫我等他回來,並且說這取決於你。」
「對,」托裡比奧點點頭,「是取決於我。」
他又裝得若無其事,接著說:
「生意是他交給我的,由我考慮如何做這筆生意。」
他停了一停,又說:
「此外,搭檔由我選擇。」
「所以我才要跟你談呢。」
「幹嗎?」
「得了吧!」比卡約臉紅得像只西紅柿。「什麼幹嗎?讓你給我幫幫忙。」
托裡比奧從口袋裡拿出一支煙送到嘴邊。他把煙匣留在桌上,找打火機。他在旁邊
柱子上的鏡子裡照了照自己:一張年輕而憂鬱的臉,本地人的活潑的眼睛。他唇邊強作
苦笑,把絲織領帶的結拉一拉緊。「我像烏戈·德爾卡裡爾」1,他對這一發現感到滿
意。「我可以拍電影」。接著他又看看大街上;一群陌生的臉在尋找每個星期的節目。
他們在電影院門前排隊,這些電影院在拉瓦葉大街上一家挨著一家。他覺得自己在比卡
約和那一群人之上。「我是藝術家,我可以叫任何人相信我想說的話」。他點著香煙,
噴出一口長長的煙霧,像是滿意地舒了一口氣。「我會說單口相聲,是個藝術家」。他
指著在電影院的燈光下排來擠去的人群說:
「這幫飯桶,他們就會認識我的。」他自言自語著,沉浸在一種奇怪的激動之中。
比卡約兩眼看著他,等著他的回答。他說:
「你不再打拳了?」
「現在不打。我身體超重了,要恢復原狀得費些功夫。」
1阿根廷有名的探戈曲演唱家。
「你得好好費些功夫。推著水果車在街上走或者成天揮動鐵錘,這樣來促進肌肉發
達,那倒容易。難的是要會打鬥,這一點是長在血液裡的,」托裡比奧帶著輕蔑的眼光
想道。
「我也一樣,探戈我已經有一年不唱了。」
他又照了照鏡子,接著說:
「我要是再不練的話,聲音和節目就都要丟棄了。」
「這太可惜。」
「當然。」
他帶著思念的神態看了看電影院燈光通明的前廳裡擠滿的人群。突然他用手一揮,
手指捏出「啪」的一聲,叫侍者過來算帳。
「你要走了嗎?」比卡約吃驚地問。「我同你談的事情呢?」
「我必須等大個子回來。在這之前什麼也辦不了。」
托裡比奧打開他的錢包,有意小心地擺弄一番。他偷偷看見比卡約臉紅了,最後低
聲說:
「那麼現在你能不能借給我幾個錢?你知道我現在的處境……」
托裡比奧拿出一張十比索的鈔票放在桌上說:
「拿去吧。」
然後他站起身,又緊了緊領帶上的結。
「我走了,比卡約。」
他擠在拉瓦葉大街上遊逛的人群中往前走。
費阿西尼乾咳著,不知如何說起:
「就這樣,我今天晚上回來了。第一件事情就是請你吃晚飯。我們到托裡話去?」
「好,就是還早了點。」托裡比奧回答。
「我已經肚子餓了。在巴西我學會了早吃晚飯。兩個月盡吃龍蝦大米飯和菜豆大米
飯。今天中午我吃了兩塊牛排,今天晚上我還要這樣吃。我覺得自己象只餓虎。我渴,
想喝酒。」
「好吧,我喝完這杯苦艾酒就同你一起走。」
拉瓦葉大街現在比較清靜些了,行人不像原來那麼密集了。托裡比奧看到酒吧間裡
有一個人好像在對著咖啡杯自言自語。
「你從來沒有想到過觀察單身一個人?」
「你總是想些奇怪的事情!我從來不管這種事。」
「我卻總愛這樣做。我曾花整整地個小時觀察一個單身的人在做些什麼。我這樣做
並不僅僅是為了取樂,而是為了瞭解生活和各種各樣的人。你記得嗎?我曾在塔爾卡瓦
諾大街的那家旅館裡住過。那時我無事可做,便成天觀察著旅館裡的人。以前我同姨父
一起住在大雜院裡時我也這樣做過。」
費阿西尼對這個話題感到興趣,他想問他什麼,但又沒說,只是諷刺地微微一笑:
「那你學會了許多事哩?」
「你是搶著我,但也沒關係。我當然學會了許多事。譬如說,我明白了,最好鬥的
人是最倒霉的。」
「你這個不是說我吧……」
「你想得出來!」
「還有什麼?結果很有趣,是不是?」
「有趣,有教育意義,而且使人振奮。因為這個世界就是一個舞台,滿台是蹩腳的
藝術家,一輩子重複一種枯燥的角色。」
他指著自己,自鳴得意地說:
「但是我是個單口相聲演員,我能演得好一些……但現在我要談別的事:你從來沒
有觀察過別人,在他只是一個人並且不知道有人在看著他的時候?他覺得自己在舞台之
外,於是你就像是看見一袋土豆穿著一身人的衣服。這個傢伙把手指伸進鼻孔裡,站在
鏡子前面,一臉傻相,張開嘴巴看看自己的舌頭,躺在床上或者在房間裡轉來轉去。這
種人和一條蛆蟲是一回事。他只等著輪到他吃飯、睡覺和死去。」
「你這種哲學真見鬼!」費阿西尼打斷他。「我們上餐廳去好不好?」
「你等一等。」
托裡比奧敏捷地向四周看了看,然後說:
「你要跟我談一件生意,是不是?」
「吃飯的時候我再跟你說。」
「我情願在咖啡館裡談。」托裡比奧回答。他做了一個含混不清的表情,好像是說:
「生意你就在這兒跟我談吧,趁頭腦冷靜的時候。」
費阿西尼聳了聳肩,從口袋裡摸出兩張二十美元的鈔票。
「這是真的還是假的?」
「你說吧。你覺得怎麼樣?」
托裡比奧看都不看一眼那兩張鈔票,他用手指尖把鈔票又推到費阿西尼面前。
「我看不出來,但我想是假的。」
「也對也不對。一張是真的,一張是假的。你知道哪個是真的哪個是假的嗎?很難
看出來。」
「我想任何一個老練的傢伙都能馬上說出來。」
「可能是這樣。」
「印這些鈔票是危險的,應核想些新的辦法。」
「所以我才想到了你。」
「是不是對半平分?」
「你瘋啦,小伙子?別開玩笑了!在這上面我已經花了一筆錢了。我還買了一些真
的美鈔把它們摻和在一起……你要是能辦些事並且辦成,我考慮給你一筆酬金。百分之
二十,你覺得怎麼樣?」
「讓我想想。現在我們吃飯去,好不好?喝上幾杯酒我會想出什麼點子來的……」
他們走出咖啡館,朝河邊走去。
托裡比奧環視了一下寬敞的辦公室,最後把眼光落在工程師加西亞·馬丁內斯身上。
他是矮胖身材,兩隻稅利而狡黠的眼睛直盯著來人。他收住笑容,問道:
「那個東西您帶來了嗎?」
「當然帶來了,工程師。我就是為此而來的嘛。」托裡比奧回答,並遞給他幾張綠
色的鈔票。
「有多少?」
「兩百美元,請您點一點。」
工程師俯下身子,在寫字檯上按了一下鈴。
「我並不急著要收錢。」托裡比奧聲明,同時尋找著對方的目光。他知道,這種目
光傳達一種信任和熱忱的感覺。這一點他是在腦子裡設想有這種真誠的感覺時學會的。
他把這稱之為「演一場好戲」。
「您可以叫人檢查一下。」他又說。
「啊,行啦!」工程師回答。
「請您聽我的!我也認不清。鈔票是旅館裡一位顧客交給我的。他是個可靠的人,
但這也不能保證別人不會塞一張假的過去。」
這時進來了一名職員。
「裡卡多先生在嗎?」
「他剛到,工程師。」
「請您等我一會兒,年輕人。」他們二人出去了,托裡比奧一個人留在辦公室裡。
他想,他們一定是去找一個積鈔票的人來一張一張檢查的了……一定就是那個什麼裡卡
多。他希望這第一次交貨就讓他們這樣檢查,所以他交出去的全是真美鈔。但是他剛才
從那個胖乎乎的人的眼神裡看到有一種不信任,而在拿到鈔票時又顯得十分平靜。幾分
鐘以後他又回到了辦公室。
「很好。我該給您多少錢?」
「一美元換二十五比索零二角,總共五千零四十比索。」
「您原來表示只按整數賣給我。不然我可以找另一個熟人買,而且保證不會有差錯。」
「我的美鈔也和別的任何美鈔一樣的可靠。」托裡比奧回答說,態度堅定而得體。
「我不否認,可是我們講好是按二十五比索零一角兌換的。」
托裡比奧仔細地點清了是五千零二十比索。
「另一批美鈔您什麼時候給我帶來?」工程師又問。
「按同樣的比價嗎?」
「當然。」
「我覺得不太合適。但是,看情況吧。旅館裡有一位旅遊者想換一千。您想換嗎?」
「我甚至可以換一千五百。」
托裡比奧站了起來。
「您有電話嗎?」加西亞·馬丁內斯問他。
「沒有,先生。」
「真是奇怪,這個旅館裡竟沒有電話……」
托裡比奧抱歉地微微一笑,工程師舉起他一隻胖乎乎的手一揮,說:
「我明白,他不願意受李連。您別以為我看見您這樣多疑會不高興,我也是這樣的。
我每買進一張鈔票都要叫人仔細檢查。再見,年輕人,回頭見。」
一架巨大而滿載的電梯把他帶到了底層。人們都匆匆忙忙,把他直在大街上擠。他
走上巴托洛梅·米特雷大街,不多遠便擠進了花街上的人群中。他下意識地朝科連特斯
大街走去,但突然又停住了。「我必需要麼現在就干,要麼永遠也別於,」他想著,緊
咬著牙關。他向四周看了看,一群陌生的臉把他在北面擁。隔幾個街區,阿爾貝托·費
阿西尼就在科連特斯大街的一家酒吧間裡等他。托裡比奧轉過身朝南走去。他穿過五月
大街,走上了秘魯大街。他覺得這條街上人太擠,便又折向河邊走去。他到了聖特爾莫
區古老的大街上,來到一個他過去從未見過的小廣場。他曾常常想起要認識一下城裡從
來沒有到過的地方,而現在來到這個小廣場,周圍都是古老的建築,使他產生了一種距
布宜諾斯艾利斯有許多公里、遠離那個酒吧間的感覺,費阿西尼正在那裡等著他,以期
瞭解他出賣美鈔的結果--一疊假鈔票他帶在衣袋裡,已經沒有希望再把這些鈔票轉給工
程師了。他感到振奮:這些陌生的街道好像跟城裡其他地方無關,使他感到有一種令人
鼓舞的好兆頭。他環視周圍,想找一個休息的地方,便走進卡洛斯·卡爾伏大街的一家
咖啡館裡坐下。
這時,費阿西尼開始不安起來,但他還要再等一小時。這是他們原來講好了的。然
後費阿西尼可以作各種設想,包括托裡比奧巴經被捕的可能性。一個人在兌換一千美元
的假鈔票時被捕,這沒有什麼可奇怪的。費阿西尼肯定將動員一切情報手段,但誰也沒
法告訴他什麼。即使在托裡比奧住的旅館裡,人家也說不清他是怎麼銷聲匿跡的。簡單
說來,托裡比奧在當天就不見了;他睡了午覺出去後就再也沒回來過。
因為托裡比奧決定要離開這個咖啡館,離開他住的旅館,離開這個城市,離開這個
國家。他帶著這筆錢想找一個費阿西尼永遠沒法找到的地方去。他在那裡將演唱探戈,
遠離故鄉會使他演唱起來更帶感情。他肯定會取得成功,現在就可以掂量他受到崇拜時
的感覺。那時他將會有許多朋友,一個陌生國家裡的朋友。他將出席盛大的集會,身邊
都是向他表示歡迎的穿著節日盛裝的姑娘們。為什麼這種想像不能成為現實呢了突然他
又擔心這一切都是詭計。他是個單口相聲演員,經常用他編造的亂七八糟的事兒去騙人。
難道就不會發生他自己騙自己的事兒了嗎?有時候他害怕會發生這樣的事兒。他剛才卷
進了什麼糟糕的事兒了呢?費阿西尼會四處找他,知道自己被出賣了,他會當場把他殺
死。托裡比奧看了看綠樹成蔭的廣場,四周是牆壁和古老的房屋,他對自己說;「我成
了孤家寡人了。」
他不再想費問西尼,用眼睛掃視了一下這個陰鬱的地方,最後兩眼盯著面前的白瓷
杯子,撒出來的咖啡的印子好像畫出了一幅地圖。這個圖樣大概和桌上刀子的商標一樣,
該有一種意思的。也許是整個合在一起有一種意思,也許是每件有一個意思。廣場上的
樹木,咖啡的印於,都指出他剛開始的這場新冒險的預兆。
他付了咖啡錢,朝南方走去。
突然,他在穿過憲法廣場時感到極度疲勞,他的兩隻腳在石板地上拖著走。他低頭
沉思,兩眼看著自己的鞋頭。他走在這條塵土飛揚的小路上,回想起自己少年時在帕勒
莫大街的公園里長時間徘徊,足球比賽循環進行,以及在河邊來回奔跑。離他不遠有一
個水池,裡面噴出一道水柱。他像小時候一樣貪婪地喝水,喝得透不過氣來,好像有人
會前來阻止他喝水。喝足後他便拾起頭來,嘴上濕淋淋,喘著大氣。為什麼在一個廣場
的水池裡貪婪地喝水這一簡單的舉動就把他帶回到已被遺忘的時代了呢?他那時大概有
十二歲,或者十三歲,是個內地的少年。但突然帕勒莫區的大街抓住了他,他開始變成
另一個人了。他變得好鬥,因為他覺得自己處在一種充滿敵意的環境中。他開始學壞、
撒謊,因為他覺得自己太軟弱。現在,在噴出一道水柱的水池邊,他感到傷心、害怕,
好像當他成了孤兒初到布宜諾斯艾利斯來住在他姨父家的時候那樣。他抬起頭,透過公
園的樹叢看見了高大的終點站站牌。上千輛車子喧鬧而緩慢地從火車站前面開過。他說
不准他自己是要從這裡開始外逃還是逃到這裡為止。他繼續朝車站走去,身上從來沒有
帶過這麼多錢,也從來沒有這麼好的逃跑機會。然而,心裡有一種莫名其妙的憂慮使他
在覆滿塵土的小路上遲緩地拖著腳步。他穿過幾排公共汽車和無軌電車,超過加拉伊大
街,混入從地下鐵道的出入口上來的人群中,並被人們擁擠著向車站大廳走去。在這個
教堂式的拱頂下面,他努力克服自己的緊張心理。火車時刻表上標明著開往南方各地的
車次。他在人群中可以感覺到各個站台:一、二、三、四……從第一至第十四站台部用
大字標明,每一條站台都誘人外出;十四條鐵路都可供人逃跑。他從來沒有遇到過這樣
便利的條件,但也從來沒有感覺這麼困難,這麼難於實行一個決定。
在明亮而莊重的拱頂下,響起了火車頭的尖厲的汽笛聲。兩列火車同時從第三和第
七站台開了進來。另一個火車頭也鳴起汽笛,準備開出,上百個從地下鐵道的出入口上
來的人像發了瘋似的跑過去。托裡比奧兩腿發軟,他讓開了道,以免被人撞倒。有一剎
那功夫他曾感覺這些遲到的旅客好像是朝他衝來。「我是個叛徒,一個倒霉的叛徒,」
他這麼想。他感到孤獨,完完全全的孤獨,便走出邊門,來到利馬大街。往南伸延著一
長排雜亂的小吃店、牆壁上掛著粗糙的裝飾品的酒吧間和鱗次櫛比的不乾淨的老旅館。
托裡比奧感覺在車站外面要好一些,似乎他沒有企圖帶著費阿西尼的錢逃跑了。最好暫
停外出;為了站得住腳,他想最好先買一隻手提箱和幾件衣服。一個旅行的人一點行李
不帶總要引起懷疑的,會給人以逃跑的感覺。最好不要馬上外逃。他走進迎面遇見的第
一家旅館:「新巴斯科尼亞」旅館。
「您有行李嗎?」一個捲起襯衣袖子的人向他迎上前來問道。
「我留在站上了。」
「您要不要叫人去把行車取來?」
「不必了,我不急用。」
他停了一停,又說:
「也許我過兩天就走,現在我要您給我開一張兩天的住房單。這是我的證件。」
他把自己嶄新的證件遞給了旅館老闆,老闆接了過去。
「過一會兒我把住房單給您送來。」
托裡比奧想起在塔爾卡瓦諾大街租用旅館房間時的情景。過了多長時間了?
那時他冒險的結果就是在一個簡陋的旅館裡形影相吊,現在他感到苦悶,又在一個
同樣的旅館裡形單影隻。他脫下帽子丟在桌上,感到額上有發粘的東西。他用手帕擦了
一擦,一看:髒了。他一定一直在出開而自己沒有察覺,也許是發燒了。他看了看旅館
老闆;老闆張開嘴巴,打著手勢說:
「澡堂在走廊盡頭。餐廳在下面,吃的是家常便飯,由我妻子準備。九點吃晚飯。」
是的,過去幾年了。這個臉色紅潤的西班牙人一點不像「新意大利」旅館的那個意
大利人。他自己也不是原來的樣兒了。正是這樣:他變了,他感到不安和孤獨。
他驚慌地醒來,發現自己躺在床上,房間裡一片黑暗。有人敲門;他下了地,朝門
口走去;他摸著牆,找到開關,開了燈。他的上衣落在床腳邊讀成一團,帽子滾到了地
上。他想弄清楚自己睡了多長時間,誰在敲門。敲門聲又響了起來,他把門打開。站在
門口的是旅館老闆,手中拿著一張單子。
「我以為您出去了,但我也想您可能睡著了,旅途一定勞累了。但您這樣不脫衣服、
不吃晚飯就睡是不好的。」
「可能有道理,」托裡比奧說。「您把住房單帶來了嗎?」
「帶來了。兩個晚上,您是這麼吩咐的。請原諒,誰要是不帶行李住店,應該先付
房費。」
「等一會兒。」托裡比奧走過去拿起扔在床上的上衣。
他背朝著旅館老闆,把一疊鈔票從上衣的內袋裡拿出來。他覺得茫然不知所措,但
手摸著這些鈔票,便又慢慢覺得放心了。他抽出一張一百比索的鈔票,轉身交給了旅館
老闆。
「一會兒我把找頭給您。」老闆定了,隨手把門帶上。
房間裡只有托裡比奧一個人,他又把那一疊鈔票從口袋裡拿出來。他看著這些鈔票,
心中產生了一種奇怪的感覺,既感到放心又感到害怕。當他想到要在布宜諾斯艾利斯再
留兩天時也是這種感覺,好像是把他剛才進行的「打擊」推延一樣。他在這個旅館住下
時,還沒有逃跑,還沒有背叛費阿西尼。當他逃離這個城市時,便是背叛費阿西尼了。
但是他不得不這樣做。他又對這些鈔票望了一陣,不可能再交還給費阿西尼了。
旅館老闆又來敲門了,他交給托裡比奧五十比索的找頭和他的身份證。然後,扎裡
比奧不知道幹什麼好。他生平頭一回感到孤獨,被人拋棄,而毫無辦法。他在床邊坐下,
兩臂下垂,腦袋裡空空如也。
他想起科連特斯人雷翁西奧,想起瑪爾戈特,想起費阿西尼,現在在這個空蕩蕩的
房間裡他把他們都召集來了。
托裡比奧走到街上,走進憲法車站。他已經在旅館裡住了兩天,不敢外出旅行,也
沒有心意繼續呆在這個城市裡。雖然他擔心會碰見什麼人把他告發出來,但他還只是在
擠在憲法車站上的人群中的時候才感到好一些,這時人們喧鬧著往四面八方奔走,火車
頭喘著氣一直開到水力緩衝器前面。在這個教堂式的拱頂下面,沸騰著千萬人的緊張而
高度壓縮的生活。托裡比奧想起自己就要離開這個城市,便覺得為難。
他看了看表,是七點鐘。兩天來他一直想打這個電話。他找到電話機,接通了比卡
約住的旅館。
「喂!你知道我是誰嗎?當然是我!為什麼?托裡比奧·托雷斯沒有藏起來!更不
會躲避他的朋友們!你聽我說,比卡約,也許你不會相信,可是我找你是為了向你提供
一個你一生中了不起的機會。別再在咖啡館裡消磨時光了!阿爾貝托怎麼樣?你怕他嗎?
我可不怕他、他在找我?我就在這裡,非常滿意。他隨時都可以來。不,我離你們不遠。
我在憲法車站給你打電話。如果你坐上飛機馬上就來,你還會遇見我在電話機旁。聽我
說,比卡約,我找你是為了向你表明我是一個朋友。我就要外出旅行去了。是這樣的,
老朋友。布宜諾斯艾利斯對於我來說已經結束了。以後我再告訴你我要上哪兒去。也可
以說上天涯海角,反正是要遠離這個費阿西尼和他那一夥!板起面孔讓『瘦子』把錢都
拿走,夠了!現在我要以唱歌為業,最好是在外地、在某個省的電台上開始。我有了一
點錢,一切會順利的。我想起了你。你為什麼要在那個可惡的『瘦子』身邊消磨一輩子
呢?費阿西尼當然過得很舒服!他有生意,不斷旅行,而我們這一大幫可憐蟲卻替他干
活。我是說單口相聲的,你是『吹鼓手』。幹嗎?我們賺的錢幾乎只夠付旅館資。你記
得我們口袋裡曾經有過一百比索的嗎?沒有過吧?那你就聽我的話,我是作為你的朋友
才對你這麼說的。我突然想起與其一個人走,不如最好和一個朋友一起走,我便想起了
你。當然我有了一點錢,可以借一些給你。現在我想我們可以到門多薩夫,你一定會喜
歡的。在那裡你又可以經常到體育館去,你還年輕,可以重返拳擊場。在內地會好辦一
些,我會幫助你的。好吧,你同意,我很高興。對,當然我們可以詳細地談一談。為什
麼你不能決定呢?聽我說,比卡約,我的老朋友,現在我請你幫個忙。你到我住的旅館
去把我的衣服拿出來。我跟羅薩裡奧太太說我在火車站,我要外出旅行,需要一點衣服。
我就缺一隻手提箱,而你有兩個。所以請你幫個忙:你帶一隻手提箱到我的旅館會,把
我的襯衣、藍色外衣和農櫥裡別的衣服都拿來。那個老太婆不會反對的,上個月我給她
付過錢了。另外,收音機還留給她,雖然舊了,但能用。把這台收音機留給她是有點可
惜,不過我也實在不想回旅館去。我想費阿西尼那個瘦子一定在那一帶轉游。我想他一
定很冒火,但請他忍著。啊,比卡約,我的老朋友,你別忘了在提箱裡給我放幾張唱片:
請你把所有加德爾的唱片都裝過去,再放幾張科爾西尼1的唱片。請你小心地把唱片放
在衣服中間,這樣不會弄破。好吧,你接受我的建議,我很高興。現在我就給那個老太
婆打電話,讓她把衣服交給你。你願意先給我把衣服送來,一道談談外出旅行的事嗎?
你要是認為合適,我們可以今天晚上就碰頭。我請你吃晚飯,九點鐘我在火車站等你,
憲法車站,在火車運行表的前面。再見,老朋友。」
1阿根廷著名的探戈曲演唱家.
比卡約掛上電話,聳了聳肩。他穿過門廳,走進自己的房間。阿爾貝托·費阿西尼
斜靠在床上等著他,鞋子就放在印著紅色和黃色阿拉伯圖案的床罩上面。
「是他嗎?」
「是他。」
「他告訴你他在什麼地方了嗎?」
「今天晚上,在憲法車站。」
費阿西尼一下子跳了起來。
「現在是幾點鐘?」
「七點。」
「我們下去喝點東西,我最好是喝一瓶杜松子酒。」
「你最好請我喝苦艾酒。托裡比奧等著我吃晚飯呢。」
比卡納哈哈大笑起來。費阿西尼仔細照了照鏡子,戴上了帽子。
「這個蠢貨!他捨不得丟掉襯衣,現在連牙齒也得丟掉了。」
他指了指衣櫥頂上用報紙包著的一個包:
「這就是手提箱嗎?」
「對。」
「拿下來,對我們很有用處,這樣當地看見你趕去赴約時,就不會懷疑你了。你叫
他帶你到他的房間去,或者別的你們可以安心談話的地方,我跟著你們。」
比卡約用毛巾拭去手提箱上的灰塵。
「這手提箱真好看。」
「是豬皮的,」比卡納說。「我在外商旅行的時候買的。又坐火車又坐汽車,他吸
著塵土,從旅館到客棧,真是個倒霉的差事!而那個傢伙竟想不出好事來,還叫我陪他
旅行去!包涵一點吧!」
「你在外面進行拳擊比賽時,吃的拳頭比塵土還要多。」費阿西尼取笑他說。「看
你有沒有力氣把手提箱拿起來。把牆角的雜誌和報紙裝一些進去,讓箱子有一點重量,
這樣就會更自然些了。」
「你來得正好。」
托裡比奧的聲音裡顫動著感謝。看見朋友到來,他自己也覺得安全了,現在他可以
上天涯海角去了。
「把手提箱給我。」
「你不用麻煩了。」比卡約回答。
「你把我的衣服還是你的衣服拿來了?」
「兩個人的都拿來了。」
「我們上我房間去把手提箱放下。」
一陣短暫的靜默。托裡比奧看了看四周的人群,他們正在匆忙地奔向憲法廣場上的
十四條站台。在這個陰森的世界上,每一張臉都顯示出他日常的些微緊張而失望的情緒;
這時看到有一個朋友決定陪伴自己出去冒險,是令人寬慰的。由於即將離開這個城市,
他感到四肢無力,他對這種感覺有點奇怪。「難道是因為背叛了人而有這種感覺嗎?」
托裡比奧時刻這樣想。所以他才需要有個幫手陪著他,這個人可以證明是他們兩個人--
而不是他一個人--這樣幹的。
「就在那兒,那一家旅館。」走出利馬大街時托裡比奧說。
他們走進一家寬敞而陳設簡單的酒吧間,牆壁上畫著開了花的籐架的風景。
「你住在這兒嗎?」比卡納問道。
「我在樓上有一個房間。就住兩三天,等我把東西準備好就離開布宜諾斯艾利斯。」
比卡約掃視了一下這個地方,做出一副不理解的鬼臉。
「我躲在這兒是為了讓人家不能追蹤我,萬一費阿西尼去檢查旅客名單呢?但是我
一旦離開布宜諾斯艾利斯之後便再也不住客店了。從現在起我要住高級旅館了。」
「美鈔你都換掉了嗎?」
「當然。」托裡比奧撒謊。
「真的和假的都換掉了?」
「對。」
「那你該有一大筆錢了。」
「差不多。侍者在等我們呢。喝點啤酒嗎?」
「好的。」
「待一會兒我給你要個房間。我們在這裡吃晚飯,商量一下到外地去的事。」
「好的,待一會兒我們把一切都安排好。」
侍者送來一瓶啤酒和兩隻杯子。他走後,有一個人走近他們的桌子,站在托裡比奧
身後,一隻手放在他肩膀上。托裡比奧看見比卡約把帽子往腦後推了推,向來人問候,
從牙縫裡擠出一聲:
「你好!」
生人的到來似乎燒灼了托裡比奧的後腦勺。他轉過身去,看見是阿爾貝托·費阿西
尼。這時他什麼也沒有想,只是轉過一系列荒唐的念頭。比卡約學著費阿西尼的樣子,
說話時繃緊著嘴唇。現在他明白了費阿西尼說話的樣子,他的眼睛盯著這張冷酷得出奇
的嘴巴,像是一把青灰色的刀鋒插入肌肉裡和關節縫中。這張嘴巴歪斜著說:
「我希望你們讓我坐在這裡。」
托裡比奧沒有回答,看著那只瘦小而蒼白的手倒了一杯啤酒。
「為我們的全面乾杯。」費阿西尼把那杯啤酒慢慢喝完。
托裡比奧轉過臉去看著比卡約。
「我饒不了你。」他心中想道。
一會兒之後費阿西尼站了起來,一隻手放在口袋裡握著一支手槍。
「你住在這兒,是不是?現在我們上你房間去。比卡約,你拿著手提箱,抓住他的
胳臂。」
「你為什麼這樣子,比卡約?」托裡比奧在上樓梯時低聲地說。他扭過臉去,看見
比卡約臉色發白。
「我以前總認為你太活躍,你帶著我一道去胡鬧,」比卡約說。「這是危險的。你
幹嗎叫我來?是要譏笑我是嗎?」
「我把你當朋友看。」
他們已經走上樓梯,托裡比奧停住腳步,又說:
「我曾相信你是一個真正的朋友。」
他感覺到對方的手緊緊抓著他的胳臂。
「我跟你說的完全是真話。你為什麼要這樣對待我?」
「你有哪一次說過真話的,托裡比奧?」
「是說過的。」
「幾年以前?」比卡約笑道。
「剛才我跟你說的是真話。我感到孤獨……便想起了你。」
費阿西尼走上前來。托裡比奧感到槍口緊緊貼在自己腰部。從走廊那一頭走來一個
人,戴著貝雷帽,走進了衛生間。
「哪一個是你的房間?快走,要不我就在這兒打死你!」
托裡比奧往前走了幾步,在一個房門口站住,喃喃地說:
「你們在外面等著,我進去給你們把錢拿出來。」
「是這兒嗎?」
「是這兒。」
他的下巴上挨了一拳,身子搖晃了一下,但比卡約牢牢抓著他的胳臂。他們打開房
門。他的腹部又挨了一拳,痛得彎下腰去。他們把他一推,推倒在床上。
他感到自己腦門像是被敲了一棒似的要爆炸開來。他立刻明白,一切都完了,因為
當他感到十分孤獨要找一個朋友的時候,說了一次真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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