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裡說是一筆好買賣,這個季度再不會有更好的機會了:火島的一個集體住房裡有個空
額,是別人碰上急難被迫讓出來的,原來那人精神崩潰了。
「就因為住那房子才精神崩潰的嗎?」特德問。
「不知道。是七月四日週末出的事。她沒交上任何朋友,週末過後就癱在椅子上站不起
來啦。」
特德不願意乘人之危,也不願意住進一幢集體住房而與精神崩潰的人為鄰。但在拉裡的
催促下,他決定去拜訪一下集體住房的組織者。此人是個室內裝飾師,有個十歲的孩子,經
常和拉裡約會。
「我們都是沒有配偶的父母,」她在電話裡對特德說。特德聽她口氣那麼輕描淡寫,心
裡不大舒服。這下他算是物以類聚了。「我們這裡不歡迎單身漢,」她說,「但你完全合
格,又是男的。我們正缺個男的。」
星期五五點三十分,埃塔帶著比裡來到火島火車站問訊處。火車站擠滿了人,都擠命想
出城,想乘下一班火車,想去郊區,去海濱。特德也跟旁人一樣匆忙趕來。當他看到埃塔和
比裡在問訊處旁等他時.這幕景象使他愕然,竟放慢了步伐,甚至停了下來。平時比裡在他
心目中形象高大,是他的主宰,如今這個孩子站在擁擠的車站上,置身於現實世界之中,恢
復了真實的比例,就顯得難以置信的渺小。比裡握著埃塔的手,真是個小不點兒。
「嗨」特德喊道,於是孩子奔上前來抱住他,好像幾星期沒見似的,孩子看到一片混亂
之中竟然像奇跡似地出現了自己的爸爸,感到喜出望外。
特德一向認為火島上的大洋海灘人太多,太俗氣,可是他設身處地用比裡的眼光去看,
大洋海灘卻變成了戛納啦,因為那裡有蛋卷冰淇淋出售,有捎帶賣玩具的藥房,還有個餡餅
攤。
那兒有許多外形相似裝了紗窗紗門的平房,他找到了他住的那一幢,大門上方有一塊粉
紅色的招牌,寫著「格蘿莉亞之家」。格蘿莉亞自己走到大門口來,她是個年近四十的健壯
婦人,穿著沒有袖子的粗布衣服。眼下正時興印有名言的圓領衫,她那件圓領衫的胸膛上印
的是「大奶頭」。「你準是特德吧,」她高聲地說,把比裡嚇得躲到爸爸的兩條腿中間。格
蘿莉亞把特德介紹給這幢房子裡的其他住戶:艾倫是個編輯,有個十一歲的女兒;精神病學
家鮑勃,帶著來和他一起過夏天的十六歲的兒子;馬莎是一家保健食品商店的業主,有一個
十九歲的女兒。這幢房子有一個公用的餐廳兼起居室,另有五間臥房。沒有配偶的父母跟自
己的子女睡一個房間。
寄宿守則貼在洗滌槽上方,規定每個父母吃飯時自己照看孩子。住戶輪流做飯,孩子要
是挑食或鬧情緒,由自己的家長照看。只見父母們進進出出,忙個不停,或者是把熱玉米放
在涼水下沖涼,或者是把涼了的玉米重新加熱。編輯艾倫身高六尺,年近四十,注意觀察旁
人的反應,看他們是否喜歡她燒的雞。精神病學家是個面色嚴峻的駝背,年紀快五十了,跟
別人沒話說。他的兒子也是個面色嚴竣的駝背,看來彷彿也快五十了.也跟別人沒話說。保
健食品店的女東家似乎從自己營養豐富的食物中得益非淺,她身高五英尺一英吋,體重一百
九十磅,她那碧眼金髮的女兒比她略高幾寸,也略重幾磅。上點心時,她倆能吃掉整整一個
巧克力大圓蛋糕。
晚飯過後,拉裡來了。這兩個朋友以前在火島追逐對像時,是親密的搭檔,近幾年來卻
很少見面;特德在舊地重遊的環境裡重新打量拉裡,發現他那一頭卷髮開始脫落了,肚子也
開始發胖。特德從拉裡身上看出自己也老了。
「今兒晚上有個熱鬧的舞會,有漂亮的年輕女人。」這些話倒還沒有改變。
「我得陪比裡。」
「把比裡帶上。我們也給他找個女伴。」
「太好了,拉裡。」
「這兒就是好。這兒是火島,老朋友。」他跟格蘿莉亞一塊兒走了。格籮莉亞原來那件
「大奶頭」圓領衫在吃飯時弄髒了,又換了一件乾淨的「大奶頭」圓領衫。
特德和比裡在海灘上過了好多天舒服日子,特德還乘比裡在一邊用沙堆房子時打了幾場
排球。星期天下午,拉裡從大洋灣公園打電話來。他約特德六點鐘在大陸上會面,用車送他
回家。拉裡真是個可靠的朋友。
「答應我一件小事。別跟格蘿莉亞提起我。咱們散伙啦。」
「拉裡,怎麼談得上『散伙』呢?你們根本就沒結合過嘛!」
「咱們結合過一個星期。可是你在幹什麼,老朋友?見到誰了嗎?」
「我沒去找過。」
「那就快去找吧。出去搭個女的。」
喬安娜出走到現在已經四個月了。他沒搭過任何女人。從他認識喬安娜至今的六年裡,
他從來沒搭過別的女人。
「好久沒干了,」特德說道。「他們那套新的勾搭手法我都不懂啦。」
格蘿莉亞搖鈴召集各「單位」集合。她向特德表示歉意,因為搖鈴似乎太軍事化了,但
鈴還是照樣搖。「這樣有助於保持大家行動一致,」她說道。所以星期天晚上鈴聲一響他們
就集中起來,聽取宣讀整幢房子的賬目。這筆費用由各「單位」分攤。他幾乎忘了攤派費用
是集體住房生活的一部分。當前面臨的問題是,特德是否要正式簽字參加。他的名下攤到二
百元,拉裡對他說過,這遠比市價便宜。
「我拿不準,」他說道,旁的人全瞪著他,彷彿他不願意跟他們交往。「我得跟我的
『單位』裡的其他成員商量一下。」
比裡在外面跟隔壁一幢房子裡一個小孩交了朋友,正在玩捉迷藏。特德說他們該回家
了,而且正準備說他們得拿個主意,究竟是否還要來,這時比裡哭了。他不願離開他的朋
友、他的房子和他的小島。特德終於付了二百元,成了「格蘿莉亞之家」的一個正式住戶,
一個「單位」,一個沒有配偶的家長。
每逢週末,大洋海灘的酒陽和住戶舞會就擠滿了人。特德那幢住房裡的人卻喜歡呆在家
裡。特德對此很滿意。他可以坐在起居室裡和別人聊天,或者看書,用不著出去,用不著經
受單身漢聚在一起所必須承受的壓力。
「每個星期我都很緊張,」馬莎說。「週末就想輕鬆一下。」
但是特德在這幢房子裡卻有一種緊張的感覺,而且從他第一次來這兒度週末以來一直有
增無減,因為馬莎、艾倫和格蘿莉亞經常在夜網出去作一些試探,但卻交不上朋友。精神病
學家喬治很少離開自己的坐椅。這幢房子裡比裡最能適應新的社會關係。他跟隔壁房子裡一
個五歲的孩子喬伊交了朋友,經常在兩家的陽台上玩,或是和一幫孩子騎著紅色小摩托車在
小道上駛來駛去。
當他在這幢房子裡度過第三個週末的星期六晚上,起居室裡只有特德跟喬治兩個人。他
們都在看書,很少交談,特德覺得應該跟他說幾句。
「你的書有趣嗎?」特德問道。這是個枯燥無味的開場白。
「有趣。」
喬治繼續看他的書。
「書裡講些什麼?」特德想:我怎麼會說出這種蠢話?他真想把話收回。
「老年問題,」喬治回答。談話沒法進行下去。
半小時後,特德合上了他方才念的海洋學,向喬治道了晚安。
「你的妻子離開你了?」喬治突然問道,叫特德感到驚奇。
「對,幾個月以前走的。」
「原來如此。」
喬治彷彿在考慮這個問題。特德等著。喬治可是個精神病學家哇!
「我認為……」喬治字斟句酌、慢條斯理地說道,「你該多出去走動走動。」
「我該多出去走動走動?喬治,你說的話跟我媽說的差不了多少。」
特德再也拖不下去了。現在已是八月的第二個星期。比裡在朋友家裡玩耍,並且應邀在
那兒吃晚飯。特德至少有兩小時的閒暇,過去一條街上有一個可以隨便參加的雞尾酒會。他
倒了一杯酒,端著酒杯去參加舞會。當他沿著馬路往前走的時候,冰塊在杯中丁當作聲,前
後都有一些拿著酒杯的人。這時,舊事全都湧上了他的心頭:當時他在陽台上認出舞會中最
漂亮的姑娘,他進入陣地,問清她的姓名和電話號碼,然後在城裡見面,一起出去,後來結
婚,並且……喬安娜,喬安娜,你在哪兒呢?他的眼睛開始濕潤了,但是他拚命熬佐,絕不
為她流淚。
拉裡在那兒,摟著一個豐滿的女人。他招手叫特德過去,特德從人群中擠過去,一路觀
察著周圍的人,這是一種舊日留下的習慣動作。「你來啦,老朋友。特德,這位是芭芭拉。
這兩位是她的朋友蘿達和辛茜婭。」
拉裡的女友挺漂亮,一副濃裝艷抹、精明神氣的樣子。她們都是三十歲出頭的人。蘿達
又矮又脖,氣色難看。要是以前特德會因為她的模樣而把她一筆勾銷,現在他卻因為她的模
樣而同情她。他倆現在都是放在架上陳列求售的人。辛茜婭比起她們來姿色略勝一籌,她長
著褐色頭髮,體質文弱,身材苗條。
「特德又回來啦。」
「也可以這麼說。」
「姑娘們,我告訴你們一件事,不過可別傳開去,幹那活兒他可是首屈一指。」
她們笑了,可是笑得很不自然。特德沒笑,辛茜婭也很快把笑容收住了。
「你幹什麼工作,特德?」辛茜婭問。
「推銷廣告版面。」
他看得出來對方沒弄懂他是幹什麼的。
「你看到雜誌上那些廣告了吧?得有人招徠廠商來刊登廣告。我代表一些雜誌同廣告公
司聯繫,設法說服公司替他們的顧客來購買我們的廣告版面。」
「這倒很有趣。」
「你幹什麼工作?」
「我是法律事務秘書。」
「那不錯。」
芭芭拉已邀拉裡去吃飯,辛茜婭也請特德去用餐。他回到住房,請馬莎安排比裡睡覺。
馬莎答應了,特德在徵得比裡的同意後,就前去赴宴了。這兩個女人還有一個同居的住戶,
她也約了一個三十幾歲的男人來跟他們一起吃飯。芭芭拉的母親出去度周未了,她喜歡裝得
比自己的女兒更年輕。她在碼頭上認識了兩個駕汽艇、穿水手衫的大個兒,就把他們邀來
了。他們用塑料箱子裝來了自己的啤酒。
「《時報》的婦女專欄不會報道這次舞會吧?」特德輕輕地對拉裡說。
「看我們吃些什麼再說吧。大概是木炭煮的雞蛋。」
令人諒奇的是芭芭拉給大家端來了牛排,從而博得熱烈的喝采。兩個船員負責烹調。特
德和拉裡做了色拉。大夥兒開懷暢飲啤酒和烈酒。一個船員是橄欖球迷,於是邊吃飯邊聊運
動。芭芭拉的母親做了個山核桃蛋糕,大家又為之歡呼起來。他們一起談著吃喝,談著他們
多麼快活,並且議論著應該去搞個大房子住在一塊。辛茜婭是其中最文靜的一個,彷彿生怕
話講得太多,會得罪談話的對象,以致他突然消失似的。她又問了些關於特德職業的話,特
德也問了她的工作情況。有人打開留聲機,開大了音量,特德在自己房裡想睡覺的時候老聽
到喧鬧的跳舞的吵聲,可他現在就處身在這種舞會裡。他同辛茜婭跳了舞,辛茜婭把自己纖
瘦的身軀貼著他,使他幾個月來第一次自然地感到情慾衝動。
舞會越來越熱烈了,他拉著辛茜婭的手,兩人一起沿小道走到海邊去。他們在那兒站了
一會,接著特德吻了她。他抱著她離開小道,把她按在沒人看得到的沙丘上,吻她並且撫摸
她。一輛警車在海灘上巡邏,車頭燈掃過這一帶,從黑暗中看去就像針對著他們射來,於是
他們爬起來,整理好衣裳。他仍沿著黑沉沉的小道走回去,每走幾碼就停下來接吻。她家裡
的舞會正鬧得火熱,而特德屋裡的燈還亮著,他們無處可去,也不知道該怎麼辦,就沿小道
邊走邊吻。特德為她感到難過,因為她極力希望被人撫愛,希望別人把她從舞會裡帶走,即
使是個記不住她名字的人也在所不計。他們在黑暗中靠在一道籬笆上。特德心裡想著:多俗
氣的大洋海灘,他覺得自己同這個小鎮一樣庸俗。
他屋裡的燈熄了。他挽住辛茜婭的手臂,說:
「我有個房間。」
「你的孩子怎麼辦?」
「他不會醒的。」
他和辛茜婭悄悄地溜進房子,溜進自已的房間,溜到比裡旁邊的床上,孩子正在打鼾,
他用床單把自已和辛茜婭蓋住,那麼即使比裡醒來,也只看到床單而看不見人——但願比裡
不會以為是鬼。
特德默默地送她回去。她屋裡的舞會還沒結束。他吻了她,她也草草地回吻了他,走進
屋子去了。五分鐘後,他回到了比裡旁邊的床上。
第二天他們在小道上相遇,互道了「哈羅」並且垂下了眼睛,他們之間不存在任何情
誼,幾乎連一夜的情誼都沒有。他甚至和辛茜婭在一起時都想不起她的名字。然而辛茜婭對
他卻具有特殊的意義,因為她是喬安娜出走以後,第一個同他睡覺的女人。下一次他會更文
雅、更溫存、做得更好些——但那會是另一個女人,不會是喬安娜,永遠不會是喬安娜啦。
他一直克制自己,而今卻跨越了鴻溝。他的妻子離開了他。一個人的妻子離開了你,你就得
跟別的女人打交道。他現在又一次處身於單身漢的環境裡了。
如果說他曾經以為自己只要在舞會上一露臉然後就會有人跟他睡覺,那麼下一個週末他
就碰了壁,因為在那次雞尾酒會上沒有人為他傾倒,再下一個週末也是如此。到了勞動節那
一周,大家都四出交遊,他在黃昏時分站在小道上,手裡端著一杯酒,看著去參加舞會的過
往行人,他喊住一個穿白衣服的漂亮姑娘,這是他幾個星期中看到的最出眾的美人。他恭維
她的儀態,對方笑了,一點沒有不感興趣的樣子。可是她正去參加舞會,而特德卻不能去。
他目送她遠去,知道不會再與她見面了,因為在他屋子裡有個四歲的孩子,剛在起居室裡嘔
吐過,正在房間裡休息,他身為爸爸,總不能撇下孩子,去尾隨白衣仙女。他眼看人們你來
我往,紛紛去參加夏季的最後一個舞會,艷羨之心油然而起,他覺得單身的生活多簡單,只
要操心自己的事就行了,而他卻連沿著小道散步都辦不到。
「你好些了嗎,小貓瞇?」
「我病了,爸爸。」
「我知道。你大概是在喬伊家吃多了爆玉米。」
「我是在喬伊家吃多了爆玉米。」
「睡吧,寶貝。明天是我們在這兒的最後一天,我們得好好玩玩。我們來造今年夏天最
大的沙堡。」
「我不想回家。」
「嗯,轉眼就到秋天了。秋天在紐約可好玩啦。睡吧。」
「爸爸,坐在這兒,等我睡著。」
「好的,小貓咪。」
「我是在喬伊家吃多了爆玉米。」
在「格蘿莉亞之家」的最後一天,編輯艾倫沒法從她坐椅上站起來了,她整個夏天沒交
到一個朋友。正好這裡有個精神病學家喬治,根據他的分析,艾倫對暗示意識高度敏感。七
月四日,前一個同屋住戶沒能從椅子上站起來,使她受到了消極影響。這件事將會成為火島
傳說的一部分,將會長期留在該島口耳相傳的島史上:在同一個季節裡,在同一幢集體住房
裡,出現了兩例精神崩潰症,開創了最高記錄。
特德要是想重過這種生活,那就不能太正經。火島這段插曲也許已經結束了,但他明
白.前途還渺茫得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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