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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他們是在火島相遇的。特德為了使用一幢單身者集體住房,出了一半租金,可以每兩星 期週末上那兒去一次,喬安娜為了使用另一幢單身住房,出了四分之一租金,每四星期週末 去一次;他們見面除了這些算術上的可能性之外,還有一個星期六,他們倆湊巧都上火島去 了,那邊有三個可以隨便參加的雞尾酒會,他們倆正好都參加了其中的一個。
  在一個擁擠的門廊裡,三個男人圍著喬安娜。特德正望著她,兩人的眼光相遇了。不過 她的眼睛還同時看到十幾個旁的人,他們也都是來找對象的。特德經常往來於兩個單身者集 體住房之間,一個在亞瑪甘賽特,一個在火島,他覺得在這兩個場所裡或許能邂逅到一位可 人。就像有些人掌握了在街頭巷尾為人處事的本領一樣,特德也學會了在海濱為人處事的本 領。比如說他懂得,當三個男人簇擁著一位漂亮姑娘出來,並且她要跟其中一人走的時候, 他應該站在什麼地方,做什麼事情,才能結識這位姑娘。
  當特德發現他跟那個男的打過排球,就走到屋子前面的坡道上,靠在欄杆上,喊住他, 寒暄了幾句,那人不想顯得無禮,就給特德介紹了他的女友。這位女友就是喬安娜,於是他 們倆就認識了。
  第二天他沒在沙灘上見到喬安娜,但他猜想星期天晚上有三艘最擁擠的渡船離島,她准 在其中的一艘上,所以他坐在渡船的碼頭上,裝得若無其事,像個迷戀落日不忍離去的週末 遊客。她排隊上第二艘渡船。特德注意到她身邊沒有男人,而有兩個女友。她的女伴長得很 動人,開旅行車的拉裡見了準會動心。拉裡是特德的朋友,離了婚,一輛舊的旅行車是根據 離婚協議留給他的。拉裡在週末結束時就用這輛車為婦女們做些好事——把她們送回城來。 一整群租用單身住房的人都搭上車,拉裡駕著旅行車,有時看來像把一隊空中小姐打機場接 回來似的。
  「哈羅,喬安娜。我是特德,記得嗎?有車送你嗎?」
  「你乘這艘渡船嗎?」
  「我在等朋友。得去找他去。」特德踱到碼頭前端去,一等自己出了喬安娜的視野,就 飛一般地奔回集體住房去。
  「漂亮姑娘來啦,拉裡!」他把拉裡拖出來,直衝到碼頭上。
  在驅車回大陸途中,是喬安娜的一個女友問了特德這個難以回答的問題。「你幹什麼工 作?」整整一個夏天,碰到這個問題,他都沒能應對好。他遇見的女人似乎都有一套評分標 准,如果刻度為十,那麼醫生得滿分,律師和證券經紀人得九分,廣告公司職員得七分,服 裝公司職員三分,不過服裝公司老闆能得八分,教師四分,其他職業——包括會引起人家問 「那究竟是什麼行當?」的職業在內,都不超過兩分,而特德干的正好就是這種職業。要是 他作了解釋旁人還鬧不明白的話,可能就降到只有一分。
  「我是報刊廣告推銷員。」
  「是哪一家的?」喬安娜問。他不用解釋,看來可得五分。
  「《閒暇》雜誌。」
  「噢,我知道。」
  「你怎會知道。」
  「我在J華爾特公司工作。」
  她是一家廣告公司的僱員。他盤算這有利有弊。利是他們是同行;弊是她不是昆士地區 科羅那來的、擔任圖書館管理員而尚未被人發現的美女。
  喬安娜史敦來到紐約時,她有波士頓大學文科學位證書,但她發現這不足以當這個大都 會的敲門磚。她只得去接受秘書訓練,取得秘書資格,幹起「妖嬈職業」;她不斷改變職 務,一個勝過一個,工作越來越不枯燥乏味。隨著她辦事能力日漸長進,最後當上了J華爾 特湯普遜公司公共關係部的行政秘書。
  她二十四歲那年,獨自租了一套公寓。她跟辦公室裡一個有婦之夫有了瓜葛,感到同人 合住不方便。這段曖昧關係維持了三個月,後來那人喝醉了,嘔吐在她的地毯上,然後乘火 車回華盛頓港他老婆那兒去了,艷史就此告終。
  每年聖誕節喬安娜都回麻省的列剋星敦去,給大家捎個喜報:「我結交男朋友,工作得 也挺不壞。」她父親在城裡開一家藥房,生意很興隆,她媽媽管家。她是個獨苗,備受父母 寵愛,在整個家族裡,她是長輩眼裡最受歡迎的侄女,又是平輩眼裡最受歡迎的表姐表妹。 她要到歐洲去過夏天就能去,要新衣服就能得到,而她媽媽還老是說她「從來不添麻煩」。
  她偶爾也瀏覽一下招聘廣告,看看在這個世界上是否還有別的什麼她能幹的事。她每星 期掙一百七十五元,工作還比較有趣,她不大有「易地為良」的雄心壯志。就像她對父母說 的:「我結交男朋友,但工作得也不壞」。生活已習慣了。她目前那個有老婆的情夫比爾, 同去年那個有婦之夫瓦爾脫一模一樣;在沒結過婚的情夫裡,瓦爾脫之後並在傑夫之前的史 坦福,同在傑夫之後又在唐恩之前的邁克爾也一模一樣。照目前的速度,到三十歲的時候, 她就已經跟兩打多男人睡過覺了,這未免多了點,她自己想起來也不大滿意。她開始感到自 己有點賤,有點過分了。她對目前的情夫比爾說:不跟他在一起,週末就乏味得很;同時有 逗引他,要他邀她上史坦福家裡去作客。這當然是做不到的,於是就降格以求其次——分道 揚鑣。
  下一個還沒輪到特德吶。她讓他在火島和亞瑪甘賽特一帶徘徊。特德克來默這時剛滿三 十歲,已經同許多女人打過交道。他讀完了紐約大學,獲得企業管理學位,使他有資格隨便 幹什麼,或者是什麼也不幹。他到一家小電子用品公司當實習推銷員,到軍隊裡服了六個月 的預備役,還當了一年設備批發推銷員。他從來沒有考慮過成家。他父親在服裝工廠裡開了 一家小餐館,多年來一直抱怨道:「我活活埋在子雞色拉和垃圾堆裡啦。」特德把他引為前 車之鑒,不想重蹈覆轍。有個在人事部門工作多年的年長婦女給了特德一條忠告,對他的職 業生涯至關重要。
  「你最大的錯誤就是想去推銷產品。你的衝勁不夠。」
  「這話怎講?」他怯生生地問。
  「你聰明,能推銷東西,不過不是產品,你應該去推銷主意。」
  幾個星期以後,她安排克萊默去推銷主意;為專供男人閱讀的雜誌招徠廣告業務。幹這 一行得懂得人口統計和市場行情,得跟各種研究表格打交道。幹這一行需要才智,從此才氣 勝過衝勁的特德克萊默終於有了職業。
  夏天過後,特德和喬安娜終於有了第一次的約會,在東區一家小餐館裡共度了一個傍 晚。現在輪到他們倆了。他們在城裡彼此見過面,找喬安娜的人就像在麵包房拿了票排隊領 貨的人一樣多,特德前頭還有一個股票經紀人,一個廣告設計師和一個建築師。但是股票經 紀人太關心股票行情,廣告設計師大麻抽得太多,建築師老是談論旁的女人,所以特德和喬 安娜又訂了第二次的約會。兩個單身者在一起,任何富於想像力的言行都會引起注意;特德 有了一個還算聰明的主意。他帶她到他們第一次去過的地方,對她說:「這地方以前幫過我 的忙。」他對他們倆都深有體會的單身者的難處抱有一種不冷不熱的興趣:他不像藝術指導 溫斯那樣滿不在乎,後者曾經圍著她書桌轉,還對她說自己是雙性人,特德也不像表現得迫 不及待的新聞媒介監督鮑勃,後者也曾經圍著她書桌轉,並且說自己「處於離婚邊緣」。喬 安娜根據她和瓦爾脫與比爾交往的經驗,看出鮑勃和他們唱的是同一個調子。
  「我對我認為喜歡的人,一般都……」特德說。
  「你認為你喜歡的?」
  「我們還是初交。我對我認為喜歡的人,一般都是請她們跟我上蒙克多去度週末。」
  「你不覺得操之過急嗎?」
  「可能碰上一個美麗動人的秋天週末,也可能發現彼此無話可談。」
  「或許會發現天下著雨。」
  「但是你想想我們能節約多少時間,我還能省下多少錢。」
  「我去打聽一下會不會下雨再說吧。」
  一起度過幾個黃昏之後,他又提出了邀請,對方同意了,於是他租了一輛車前往蒙克多 住在一家汽車旅館裡。天氣很好,他們也的確有些話要互相說。他們裹了條毯子躺在沙灘 上,沒有逗趣,彼此由衷地傾訴自己厭倦了單身者的環境。傾訴之餘,兩人同病相憐,一起 上了床。
  喬安娜史敦在眾人之中選中了特德克萊默,但不是非嫁他不可。她只不過是在一群經常 看到、可以互換的男人中,指望同他多見面罷了。根據他們所處的環境的一般準則,這意味 著她最終會和特德同居;而根據喬安娜個人的準則,她不會同時跟別人睡覺。所以特德只不 過是跟那些排在他前面,並且一度成為中心人物的人一樣罷了。湊巧的是由於喬安娜厭倦了 單身生活,特德則是後繼無人。
  他們開始在對方的公寓和郊外旅館裡度過較長的時間,不能算是真正的共同生活可又比 約會進了一步。他覺得自己已經跑了頭馬,因為這個女郎——和他同行,瞭解他的工作,對 獨身生活頗有經驗,罕見的漂亮,又是海濱和星期天雞尾酒會中的明星——成了他的情人。
  夏天快到了,那是個關鍵時刻。喬安娜能感覺到那些已婚的行政人員的慾念,這幫人即 使在收拾週末穿的內衣,帶著妻兒準備上旅行車時,還在盤算如何勾搭辦公室裡的姑娘們。 特德的公司也要求他制定自己的暑假計劃。
  「我們得作出關係重大的決定,」特德說。喬安娜有一剎那感到擔心,怕他暗指建立長 遠關係。她還沒下決心走那麼遠呢。
  「我有兩星期假。跟我一起度假好嗎?」
  「行,有什麼不好呢?」
  「拉裡在組織人合租一幢房子。我們可以搞到一個房間。除了週末我們還可以一起呆上 兩個星期。」
  她去過火島或其他人們常去的夏季旅遊地,從來都是單身不帶伴的,特德也一樣。
  「也許能對付過來。」
  「每人四百元,得付整份。」
  「你倒是個精明人。」
  「我看也許能過得不錯。」
  「好,一言為定。我現在知道你不打酣也放心了。」
  管理財務的梅爾的妻子在佛蒙,他站在喬安娜的寫字檯旁邊問道:「你今天夏天干什 麼?打算跟誰走?」喬安娜回答:「我跟男朋友上火島去。」這是她第一回在談到特德時使 用「男朋友」這個詞。她這樣做,心裡很高興,特別是因為梅爾「噢」了一聲,帶著他的情 欲馬上走開,上別處去了。
  火島有那麼多人都在四處奔走尋覓,而他們自己過去也曾在這裡物色過對象,但是他們 倆現在是形影成雙,這叫他們感到一種從未嘗過的滋味。在一個獨身者雞尾酒會上,陽台由 於來賓過分擁擠而倒塌了,他們聽說以後,慶幸自己沒上那兒去,而是在集體住房裡吃色 拉、李胡桃巧克力餅。許多單身者滿面醉容或是神色寂寞地沿著小道逛來逛去,找尋著伴 侶、找人談心、打電話找人,他們星期天晚上想趁坐車上渡船回去這一最後機會,在上汽車 之前的五分鐘內,把整個週末都沒能找到的東西抓到手;特德和喬安娜看到這些人,感到彼 此有對方做伴,都很滿足。
  男女愛慕是有趣的、強烈的,妙在總是遮遮掩掩,希望屋子裡沒人。最妙的是他們知 道:夏天過後,只要他倆願意,還可以繼續呆在一起。
  「喬安娜,你要肯嫁我,我就心滿意足了,我以前從來沒有對任何人講過這樣的話。你 願意嗎?」
  「願意。噢,願意的。」
  他們互相擁抱,兩人心裡都懷著真正的柔情蜜意,懷著真正的感情,但是在內心深處, 他們感到滿意是因為他們已經證明自己畢竟是身體健康、精神正常的,而且不用再拿著酒杯 在小道上走來走去,東張西望了。
  嬰孩哭個不停,好像已經有兩個小時。
  「根據時鐘只有四十八分鐘,」特德說。
  「只有!」
  他們精疲力盡了。他們把孩子搖呀、拍呀、上下晃、左右晃、放下去、抱起來、不理 他、抱著走、還對他唱歌,可他還是哭個不停。
  「我們倆應該有一個去睡覺,」特德說。
  「我已經睡著了。」
  比裡現在是四個月。保姆早走了,她移交的孩子晚上是不哭的,幾乎從來都不哭。保姆 一走,孩子就像變了個人,要這要那,還老是哭。
  孩子一出世,家人都來了。喬安娜的父母從麻省來,特德的父母從佛羅里達來——他們 算是退休了。特德的哥哥和嫂嫂從芝加哥來,家人們來了就坐著,等別人不停地用點心和飲 料餵飽他們。
  「總算還好,我是干小飯館出身的」,特德說。
  「可我不是。要是再多一個人來吃飯,我就乾脆給他們一張支票算了。」
  保姆和家人走後,他們疲憊不堪。他們沒想到生個孩子就得沒完沒了地操勞和耗盡自己 的精力。
  「我們很久沒親熱過了,我都忘了該怎麼幹啦。」
  「那就太糟了。」
  「我知道。」
  起初,特德很關心要把他新擔任的角色扮演好。喬安娜給比裡餵奶時他就起來陪著,所 以往往在半夜裡有三個人在打盹兒。有幾個下午特德幾乎在辦公室裡睡著了。此後喬安娜半 夜餵奶時他就至多嘟噥幾句,表示協助。
  到八個月上,孩子睡的時間長些了。不過喬安娜白天還有許多活要干——洗澡、買東 西、餵奶。她知道晚上應該像盼望丈夫那樣盼特德回來,可是她主要是盼他回來幫些忙,比 如收拾乾淨的衣物和擦洗廚房的地板。
  「喬安娜,我真想跟你親熱——」
  「親愛的,我不想親熱。我想單獨住一個房間。」
  他們勉強地笑了,不久就睡著了。
  旁人老是跟他們說:「慢慢兒會好起來的。」最後果然好起來了。比裡可以一睡就是一 夜,長得既漂亮,又惹人愛。特德以前老是擔心孩子面貌像他,這種想法,不論正確與否, 看來是毫無根據的,因為從來沒有一個人認為孩子像他。比裡是小鼻子、大眼睛、直直的頭 發,很漂亮。
  生活起了變化,朋友也變了。單身者屬於另一個星系。他們剛結婚時,特德搬進了喬安 娜在東七十號街的公寓,這套公寓所在的大樓裡住的儘是單身漢和幾個摻雜在裡面的妓女。 後來他們搬到幾條馬路外的一幢房子裡,那兒住的全是一戶戶家庭,樓下3-G的鄰居苔爾 瑪和查理史比格爾成了他們的密友,史比格爾夫婦有個叫芹姆的小女孩,比比裡大三個月。 查理是個牙科醫生。《每週新聞》的廣告推銷員馬甫和他的妻子琳達也成了他們小圈子裡的 人。馬甫兩口子有個兒子,名叫傑裡米,比比裡大兩個月。他們都是第一回當父母,所以經 常一邊吃布爾尼儂的牛肉,一邊談孩子的大便和上廁所的訓練,還反覆比較誰的孩子進步快 ——站呀,走呀,學說話呀,往便罐裡小便或在地板上拉屎等等,他們不厭其煩地談著,每 個人都全神貫注。即使偶爾有人說:「喂,談些別的事吧!」但是話題轉變的時間也是短暫 的,而那些「別的事」也無非是在紐約撫養孩子,公立學校還是私立學校等等而已;很少談 到看過的電影和讀過的書,其實屋裡的人也未必有空看書。
  比裡克萊默十八個月時長得挺俊,跟他那漂亮的媽媽一起上街時,行人都會停下腳來 看。
  就因為特德現在做了父親,公司給他加了薪;他想這是因為他現在成了爸爸俱樂部的會 員啦。他有時跟大學裡一個老朋友、現在當律師的丹恩去看巨人隊橄欖球比賽,有時由於工 作上的原因也讀讀新聞期刊和《華爾街雜誌》。他是有工作的人,上班時同他打交道的那些 人,畢竟不是身長不足三十英吋,還在牙牙學語的孩子,所以倒也不感到乏趣,而喬安娜的 圈子,就只有幾個公園長椅上結識的朋友,幾個對自己領的孩子約束不太緊的保姆,還有苔 爾瑪。在她的天地裡,找不到一個人可以傾訴內心那個不光彩的小秘密,無論是公園長椅上 的相識、她的老朋友,或者是特德都不行。
  她想講,可別人不想聽。
  「我愛我的孩子,」有一天她對苔爾瑪說,「可是,老實說,挺煩的。」
  「當然羅,」苔爾瑪說。喬安娜以為找到知音了。可苔爾瑪又說:「也很有趣。」
  她沒法直抒己見。她認識的那些女人要麼不承認這一點,要麼逆來順受。她有一次給媽 媽打電話時提出了這個問題。
  「你以前嫌煩嗎?」
  「不,我帶你從來不嫌煩,你也不給人添麻煩。」
  那麼是她自己有點兒不對頭嗎?一天晚上,特德心裡煩惱,講了很久他和一個同事的爭 論,喬安娜聽他講完,很盡責地勸慰了一番,然後又說她心裡不舒服——並不是她不愛比裡 這個漂亮而惹人愛的小子,而是她過的日子都是千篇一律。
  「當母親真煩,特德。沒人承認這一點。」
  「嗯,是這麼回事。開頭幾年總是這樣的。不過,他真漂亮,對吧?」
  他就是不想聽。這次是他翻過身去,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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