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這座小城根本不靠邊境,絕對不靠,它離邊境還老遠老遠,這座小城的人大概誰也
沒有去過那裡,那得橫穿荒涼的高原地帶,不過也要經過遼闊的富饒地區。僅僅想像一下那
條路的一部分就會感到疲倦,而除了一部分路人們再也想像不出什麼了。那條路上也有幾座
大城市,比我們這小城大得多,即使十座這樣的小城一字排開,再從上面扣上十座,也不如
一座那樣的大而擁擠的城市。就算在去那裡的路上迷不了路,到了那些城裡也肯定會迷路,
由於它們太大,想繞過它們是不可能的。
然而還有比離邊境更遠的地方——如果我可以拿這種距離進行比較,這就好比有人說,
一個三百歲的人比一個兩百歲的人老——這比邊境更遠的地方就是京城。關於邊境的戰事我
們有時還能聽到些消息,而京城的事我們幾乎一無所知。我指的是我們這些市民階層的人,
因為政府官員與京城聯繫密切,每兩三個月都能獲得一次那裡的消息,至少他們認為是這樣。
真奇怪,我不斷感到新的震驚,在這小城中,我們竟一聲不響地遵從京城來的一切命
令。我們這裡幾百年來從未發生過由市民自己發起的政治變革。京城的上層統治者依次更
迭,舊王朝被推翻或廢掉,新王朝又開始了,上個世紀甚至連京城也給毀了,在離它很遠的
地方又建起一個新都,後來這新都也給毀了,舊都又重建起來,而這些對我們的小城竟然毫
無影響。我們這裡的大小官員總是各盡其職,高級官員均來自京城,中級官員至少也得是外
地人,而下級官員則出自於我們這些人,一直都是這樣,對此我們也心滿意足。最高官員就
是那位最高稅務員,他有上校軍銜,人們也這樣稱呼他。如今他已是一個老人,不過我認識
他倒有些年頭了,因為當我還是孩子時他就已是上校。起初他陞遷很快,到後來似乎便停下
不動了。對這座小城來說,他的銜位已經足夠了,銜若再高我們這裡可就容不下了。每當我
打算想像他時,總能看到他坐在他家的平台上,身子向後靠著,嘴裡叼著煙斗。他家屋頂上
飄揚著帝國國旗,平台非常大,有時還在那裡進行小型軍事操練,平台兩邊曬著衣物。他家
面朝集市廣場,身穿漂亮綢衣的孫子們圍在他身邊玩耍,但卻不准到下面的集市去,其他孩
子不配和他們玩,不過廣場總在吸引著他們,他們至少可以將頭從欄杆間伸出去,當其他孩
子在下面吵架時,他們在上面也一起吵。
也就是說,這位上校統治著小城。我想,他還從未向任何人出示過那份賦予他權力的文
件。也許他並沒有這樣一份文件。也許他的確是最高稅務官。然而這份文件就是一切?難道
它就能賦於他統治所有轄區的權力?他這職位對國家至關重要,但對市民卻不是最要緊的。
在我們這裡,大家幾乎都有這樣的印象,即人們好像在說:「我們所有的全給你拿走了,那
就請連我們也一塊拿去吧。」其實這統治權並不是他奪到手的,他也不是個暴君。最高稅務
官就是首席官員,這是自古形成的,上校和我們一樣,都是遵從這一傳統。
他生活在我們當中,雖然地位之差還不屬於天壤之別,但他依然完全不同於一般市民。
如果一個代表團帶著一項請求來到他面前,他站在那裡就像是一堵阻隔世界的牆。他身後其
實什麼也沒有,人們卻在想像中聽到那邊有低聲說話的聲音,這大概是錯覺,他就是將我們
與整體分開的隔絕物,至少對我們來說是這樣。在這樣的接見中只有見他。在我小時候,有
一次一個市民代表團為得到政府資助前去見他,因為最窮困的城區被徹底燒燬了,那回我也
在場。我父親是個馬掌匠,在鄉里很受人尊敬,他也是代表團的成員,是他帶我去的。這不
是什麼特別重要的事,可像這樣的熱鬧,所有的人都擠過來看,在人群中幾乎分辨不出誰是
真正的代表團。因為這樣的接見大都是在平台上進行的,因此有好些人從廣場上搭梯子爬上
來,隔著欄杆看著上面的事情。當時是這樣安排的,整個平台約三分之一留給他,剩下的地
方全擠滿了人。幾個士兵監視著所有的人,他們站成一個半圓將他圍在中間。其實只需一個
士兵就足以應付一切,我們十分懼怕他們。我不大清楚這些士兵來自何地,反正是很遠很遠
的地方,他們彼此之間十分相像,根本就不需要軍裝。他們個頭矮小,並不強壯,但卻十分
敏捷。他們身上最惹眼的就是那口將口腔佔得滿滿的粗齒大牙,還有他們的細眉小眼中射出
令人不安的目光。因此他們便成了孩子們眼中的恐怖人物,不過也是他們的樂子,因為孩子
們總想讓那口牙和那種目光嚇一嚇,然後拚命跑掉。這種孩提時代所受的驚嚇到成人後似乎
也沒有消失,至少它還在起作用。當然還有其它原因。這些士兵說一口我們根本聽不懂的方
言,而我們的他們也聽不慣,因而他們在某種程度上被隔絕起來,冷漠得難以接近,不過這
倒挺符合他們的角色。他們是那樣寡言,那樣嚴肅,那樣呆板,雖未做過真正的壞事,但從
某種意義上說又壞得令人幾乎不能忍受。比如說有個士兵走進一家店舖,買了點小東西,然
後靠在櫃台邊聽著店舖裡的談話,他大概什麼也聽不懂,但卻裝作聽懂了,自己一句話也不
說,只是一會兒盯著說話的人,一會兒又盯著聽話的人,手扶著掛在腰帶上的戰刀刀把。這
十分令人厭惡,大家失去了閒聊的興致,店舖裡漸漸沒什麼人了,直到鋪子裡人走空了,這
位士兵才走。這些士兵一露面,我們活躍的百姓立刻鴉雀無聲了。當時的情形也是這樣。與
所有隆重的場面一樣,上校站得筆直,兩手前伸握著兩根長竹竿。這是一種古老的習俗,它
的意思大概是說,他這樣支撐著法律,法律也這樣支撐著他。此時每個人都知道那平台上將
發生什麼事,但人們總習慣於重又感到吃驚。當時那個被指定講話的人不願開口,他已經走
到了上校對面,可又失去了勇氣,找出各種理由擠回了人群中。另外再也找不出一個願意講
話的合適人選,而自願出面的幾個又都不合適,那可真是亂成了一團,人們趕忙派人給幾個
市民送信,他們是有名的演說者。在整個時間內,上校紋絲不動地站在那裡,只是在喘氣時
胸部明顯地陷下去。他並非呼吸困難,只是呼吸動作特別清晰,比如說就像青蛙,不過青蛙
總是如此,而在他身上就成了特殊。我悄悄地從大人之間穿過去,通過兩個士兵之間的空隙
打量著他,直到有人用膝頭把我撞開。在這期間那個事先確定的講話人又恢復了勇氣,由兩
位市民緊緊攙扶著開始了講話。在描述那場大災難的嚴肅的講話中,他一直在微笑,一種極
其謙恭的微笑,非常感人,可這微笑徒勞無益,在上校臉上沒有引起絲毫反應。最後他說出
了那個要求,我記得,他只是請求免除一年的賦稅,大概還請求低價購買皇家森林裡的建築
用材。隨後他深深地彎下腰,並一直保持著鞠躬動作,除了上校和站在後面的士兵以及幾位
官員,其他所有的人都彎下腰鞠著躬。讓我這個孩子覺得可笑的是,站在平台邊梯子上的那
些人下了幾級橫木,這樣既可避免在這決定性的間歇期間被人看見,又能好奇地在緊靠平台
地面的地方隨時打探消息。這種情形持續了一會兒,一位官員,是個矮個子男人,走到除呼
吸之外仍舊紋絲不動的上校面前,盡力踮起腳尖聽他耳語了幾句,然後拍了拍手掌,聽到掌
聲所有的人都直起了身子。他宣佈道:「要求被拒絕。全體離開。」人群中出現了一種明顯
的如釋重負的感覺,所有的人都向外擠去,幾乎誰都沒有特別注意到,上校又變成了和我們
一樣的人,我只看到,他的確是精疲力盡地放開竹竿,竹竿馬上倒了,他跌坐在一張由官員
們拖過來的靠背椅上,急急忙忙將煙斗塞進嘴裡。
整個這件事並不特殊,一般結果都是這樣。雖然偶爾也有一些小小的要求被滿足的情
況,但那好像是上校以強有力的個人身份自己負責這樣做的,而且這必須要在形式上對政府
保密。如今在我們這座小城中,按照我們的判斷能力來看,上校的眼睛也就是政府的眼睛,
不過這裡該有一種區別,一種根本不能深究的區別。
不過可以肯定,在重要事情上市民們總是遭到拒絕。同樣奇怪的是,沒有這種拒絕人們
幾乎就過不下去,而這種拒絕和接受拒絕完全不是形式問題。人們一再精力充沛而神情嚴肅
地到那裡去,到離開那裡時雖然不是精神飽滿,興高采烈,但也並不悲觀失望,精疲力盡。
我不能向任何人打聽這些事情,和所有的人一樣,我在自己的內心感受這些。我從未有過什
麼探究這些事情之間的關聯的好奇心。
然而就我的觀察,有某個年齡層的人不滿意,他們是大約從十七歲到二十歲的年輕人。
他們都是非常年輕的小伙子,他們不可能在遠處預感到這種最無足輕重的、首先也是一種革
命思想的威力。不滿正無聲無息地潛入他們中間。
(周新建 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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