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航雲台書屋>>外國文學>>西德尼·謝爾頓>>鏡子裡的陌生人

雲台書屋

第一部分
第一章
  一九一九年,密執安州的底特律是世界最成功的工業城市之一。第一次世界大戰已 然結束。底特律在協約國的勝利中,起了重要的作用。它曾給協約國提供了坦克、卡車 和飛機。現在,德國納粹分子的威脅已不復存在。汽車製造廠又可以把它們的能量用於 改進汽車的生產上了。不久,工廠製造、組裝汽車的日產量已高達四千輛(包括運輸出 廠)。於是,有專業的技術人員,沒技術的勞工,從世界各地向這裡雲集,都想在汽車 行業裡尋找工作。意大利人、愛爾蘭入、德國人——他們象潮水一般地湧來。
  在新末的這些人中,有保爾·坦普拉豪斯和他的新娘弗莉達。保爾原在慕尼黑的一 家屠宰場裡學過徒。他與弗莉達結婚時,得到了—筆賠嫁。他們帶著這筆賠嫁移民到紐 約,開了一家肉鋪。肉鋪開張不久就賠了錢。於是他們又遷居到聖路易斯、波士頓,最 後才想到底特律。在來到底特律之前,每到一個地方,他們就虧一大筆錢。
  在商業繁榮的日子裡,人們生活日趨富足,意味著肉類的需求量也在增加。但是促 爾·坦普拉豪斯經營的肉鋪,還總是賠錢。保爾算是個屠宰能手,但他卻毫無經營能力 可言。實際上他最大的興趣是寫詩。對寫詩的熱衷遠遠甚於賺錢。他可以一連好幾個小 時地構思他那些詩的韻律呀,意境呀,還會把那些「成果」寫在紙上,投給報刊或雜誌。 但沒有人來理睬他。在保爾看來,金錢並不重要,誰都可以該他的錢。於是這樣的一句 話很快就傳開了:「如果你沒有錢,還想吃肉,吃新鮮的肉,那你就去找保爾·坦普拉 豪斯去好了。」
  保爾的妻子弗莉達,是個模樣很醜的姑娘。在保爾遇上她並向她求婚——或者更確 切地說,保爾向她父親提出要娶她之前,她可絲毫沒有與男子們打交道的經驗。弗莉達 曾請求她的父親讓她接受保爾的求婚。而這位老人一點也用不著她去催促,因為他非常 擔心到他晚年時,弗莉達仍嫁不出去。為此他甚至願出一筆數字可觀的賠嫁,以便讓弗 莉達和她的丈夫離開德國前往新大陸。
  弗莉達第一次見到她的丈夫時,便羞答答地愛上了他。在此之前,她從來沒有見過 一位詩人。保爾有點知識分子的味道,但長得很瘦,一雙無神的近視眼,還有點禿頂。 在他們交往了幾個月之後,弗莉達相信,這位漂亮的年青人已真正屬於她了。關於她自 已的外表,她心裡很清楚。她的體型過於臃腫,像—頭生的大馬鈴薯。她五官中最好的 要算那雙炯炯有神的藍眼睛,那雙眼晴碧藍、碧藍的象龍膽一樣。至於面孔的其他部分 就像都是別人的了:
  鼻子像她的祖父,又大又圓;額頭像她的叔叔,長得很寄而傾斜著;下巴像她的父 親,四四方方的,好像總是冷著臉子似的。看起來,上帝好像故意和她開個玩笑,賜給 她這麼一副尊容與身段。實際上,弗莉達的內心非常善良而又純潔。當然,人們只能看 到她那令人難以接受的外表。只有保爾例外,保爾是她的。不過,弗莉達也許從來沒有 想過,她之吸引保爾,在於她的那筆嫁妝。保爾的觀點是:哪怕給他一副血淋淋的牛排 骨或給他一個大豬頭,只要有這筆嫁妝,他只當視而不見就完了。保爾總夢想自已能作 冶買賣,賺夠了錢,然後一心一意地從事他所喜愛的詩歌。
  弗莉達和保爾到薩爾茲堡郊外的一家小旅店去度他們的蜜月,這是一個美麗的古堡, 座落在秀麗的湖邊,周圍全是樹林和草坪。弗莉達對蜜月之夜的這一幕,心裡早已盤算 了百八十遍了。她想,保爾將會把門扣上,擁抱著她。在為她脫去衣服時,嘴裡會喃喃 地說些甜蜜的話。他的嘴會來親她的嘴,然後移向她那赤裸裸的身體。就像她偷偷地讀 過的那些小綠書中所描寫的那樣。保爾還會把她抱到床上(如果他與她並行到床前,可 能更安全一些),親切地把她放下,然後說,「親愛的弗莉達,我愛你的身子,你不像 別些乾癟的小姑娘,你是一個真正的女人。」實際上,她完全錯了。
  在他們蜜月之後不久,弗莉達就開始用一種比較現實的眼光來看待保爾了。弗莉達 是在日耳曼賢妻良母式的傳統習俗中長大起來的,因此,她可以毫無條件地服從她的丈 夫。但是,她一點也不值。保爾在生活中只對他的詩感興趣;而且弗莉達開始體會到, 他的那些詩並不怎麼樣。
  當然對此她無可奈何。但她明顯地感覺出,保爾在她所能想到的任何一個方面,都 做得很不理想。保爾事事猶豫不決;而弗莉達卻堅定果斷。保爾做買賣很不明智;弗莉 達卻聰明幹練。一開始,弗莉達還只是坐在旁邊,默默地忍受著。但這位一家之主由於 心腸太軟,簡直把她的那份上等的賠嫁都快糟蹋光了。於是在他們遷居底特律時,弗莉 達再也無法忍受了。一天,她衝進她丈夫所開的肉鋪,把現金賬目接了過來。她所做的 第一件事就是掛上一塊「概不賒欠」的牌子。這下可把她的丈夫給嚇傻了。但這只不過 是個開頭。繼之弗莉達把肉價稍稍提高了一些,開始作廣告,向鄰近的地區散發小冊子。 買賣一夜之間就擴大了。從那時起,作出重大決定的是弗莉達,保爾只能照章辦事。弗 莉達由於頻頻失意變得專橫起來了。不過,她發現,她很有一種處理事物和駕御人的能 力,並且具備足夠的意志力。於是弗莉達便做出了一系列的決定,諸如,他們應當怎樣 投資,應當住在什麼地方,應當什麼時候度假。然後決定他們應該什麼時候有個小孩兒。
  一天晚上,她向保爾正式宣佈了她的最後一項決定,並讓他按計劃去辦,直到這個 可憐的人幾乎暈過去為止。
  在他們開始這樣作的三個月之後,弗莉達告訴保爾,他可以休息一下了,她懷孕了。 保爾想要一個小姑娘;而弗莉達則想要個個男孩。結果,嬰兒是個男孩,這沒有使他們 的任何一個朋友感到驚訝。
  在弗莉達的堅持下,嬰兒是請一位接生婆在家裡接生的。一切順利,嬰兒平安地呱 呱落地了。但這時,站在床四周圍的所有人,卻都大吃一驚。新生嬰兒的各個方面都視 平常,唯獨生殖器與一般人不同。嬰兒的生殖器特別大,像是一個膨脹了的特大型附肢 似的,吊在天真嬰兒的兩條大腿之間。
  他的父親生來可不是這樣,弗莉達十分驕傲地這樣想。
  她給孩子起名叫托比阿斯,是按照住在附近的一位市政長官的名字命名的。
  保爾告訴弗莉達,他將負責起孩子的教育工作。不管怎樣,把孩子養大是父親的職 責。
  弗莉達聽著,笑了一笑。她很少讓保爾接近孩子,把孩子養大的,是弗莉達。她用 條頓族的拳頭管教孩子,絲毫不考慮濕柔的母愛方式。托比長到五歲,成了細高個兒。 那副冷臉子,那雙明亮的龍膽色的藍眼晴,酷似他的母親。托比很崇拜他的母親,一切 都聽憑她的意旨。他很願意讓他媽媽把他抱起來,抱在她那又粗又軟的大腿上,好讓他 把頭深深地紮在她的懷裡。但是,弗莉達可沒有功夫幹這些事,她在為這個家庭紡生活 而忙碌。她很愛小托比,她下決心決不讓他長大後像他父親那樣軟弱無能。不論托比作 什麼,弗莉達都要求他做得十全十美。托比開始上學了,她監督他的家庭作業,如果有 的作業他不會作,她就鼓勵他,「來,孩子,好好幹!」她會站在他跟前,直到他解決 了這個問題。弗莉達越是對孩子要求嚴格,孩子就越是愛弗莉達。如果托比辦了什麼事 使她不高興,那他就會很害怕。她的責罰很及時,而表揚則來得較慢。但她感到這完全 是為了托比好。從最初把孩子抱在懷裡時起,弗莉達就意識到,總有一天這個孩子會成 為一位著名的要人的。儘管她並不知道怎樣成為或什麼時候能成為。
  但她知道一定會這樣,就像上帝在她身邊小聲告訴了她似的。在她的兒子年紀尚小, 聽不明白她所說的意思時,弗莉達就告訴他,他是個了不起的人,而且不停地這樣對他 說。因此,托比長起來後,就知道他一定會出名。雖然並不知道怎樣出名和為什麼出名。 但他知道,他的母親是從來不會錯的,當他坐在那間六廚房裡作他的作業,他的母親站 在那個老式大火爐旁炒菜的時候,托比感到這是他是幸福的時刻了。母親會燒出噴香的 濃黑豆湯,湯裡有整根的豬、牛肉合制的香腸,還會烤出周圍有酥松的棕色花邊的馬鈴 薯餅。有時她還會站在廚房中間那張切菜案子旁邊,用她那雙粗大有力的手和面,然後 在麵團上撒一些細粉,魔術般地把麵團做成令人饞涎欲滴的梅子餅或林檎餅。托比常常 走到他母親身旁,雙手摟住她那碩大的身軀,他的臉只能及到她的腰部。在廚房的氣味 中總能聞到她身上那種女人所特有的刺鼻的麝香味,這時一種自發的性感會攪亂他的心。 每當這個時刻,托比就會十分高興地依偎在她的身上。在他一生的其餘時間裡,只要聞 到奶油炒新鮮菜果的氣味,他總會回想起他母親那生動的形影。
  在托比十二歲時,有一天下午,隔壁一位饒舌女人杜爾金太太,來拜訪他們。杜爾 金太太長了一張瘦馬臉,黑色的眼睛咄咄逼人,一張嘴從來不停地說。這位鄰居走了之 後,托比模仿起她的動作,這使他母親大笑不止。在托比看來,他似乎第一次聽見他母 親的大笑聲。從那以後,托比總是設法使他的母親愉快。他模仿來肉鋪買肉的顧客以及 一些老師和同學的怪樣子,於是他的母親就會大笑。
  托比終於找到了一個辦法,贏得了他母親的讚許了。
  他爭取消一出學校戲,叫《不欠賬的大衛》。大家讓托比扮演主角。首演的那天晚 上,他的母親坐在前排座位上,為她的兒子的成功演出叫好。就在這個時刻,弗莉達知 道上帝的許諾將怎樣成為現實了。
  這是二十世紀三十年代的初期。大蕭條剛剛開始。全國影、劇院千方百計地設法招 攬顧客。為了使劇場、影院的空座位坐滿觀眾,他們開設音樂餐廳,開設疊紙牌和排五 點的夜間賭場,並舉辦舞會,舞會上人們可以隨著樂隊的伴奏而歌唱。
  有時候,他們還舉辦業餘比賽。弗莉達仔細閱讀報紙上有關戲劇的欄目,瞭解競賽 究竟在什麼地方舉行。然後,她就會領著托比前往那裡。她坐在觀眾席上,觀看托比如 何模仿艾爾·約爾森、詹姆斯·卡格尼以及艾迪·坎托爾等人,並且大聲嚷嚷著:「我 的天哪!多麼有才幹的孩子!」
  托比幾乎每次都贏得頭獎。
  他已長高了一點,但仍然很瘦。他是一個誠懇、正直的孩子;天真無邪的臉上,長 著一雙明亮的眼睛。每個人只要一看到他,立刻就會想到「純真」二字。人們看到托比, 就想羽雙手擁抱一下他,保護他不受生活中的折磨。
  他們喜歡他。當他在舞台上表演時,他們拚命為他叫好。托比第一次明白,命中注 定他要成為什麼樣的人了,他要成為一位明星。這首先是為了他的母親,其次才是為了 上帝。
  托比的性本能,在他十五歲時開始萌發了。他會在洗澡間裡手淫,在洗澡間裡他可 以放心地幹這事。但是,那還不夠,他決定,他得找一個姑娘。
  一天晚上,托比一個同班同學的已婚姐姐,在托比去給他母親辦事時,用車子把托 比送回家。這個女子叫克拉拉·康諾爾斯。她是一個美麗的白膚金髮碧眼的女子,胸脯 很高。托出在她身上初次體驗到了性的愉快。
  托比的同班同學中,有的是足球運動員,有的長的比他好看,有的很有錢——但是 他們交女友都不成功。唯獨托比成功。他是那些姑娘們所見到的人中最有趣、最聰明的 男人。姑娘們望著他那張天真的面孔和那雙渴望的眼睛,就壓根說不出一個「不」字。
  托比十八歲上高中的時候,有一天他被叫到校長辦公室。托比的母親也在那裡,臉 上帶著一副冷冷的表情。屋裡還有一個哭哭啼啼的十六歲的天主教的小姑娘,名叫艾林 ·海尼甘。還有這個姑娘的父親,一位身穿制服的警官。托比剛一走進屋,就明白他惹 了大麻煩。
  「我直截了當地告訴你吧,托比,」校長說,「艾林,懷孕了,她說,你是她的孩 子的父親。你同她發生關係了嗎?」托比的嘴巴突然乾澀了。他能想到的只是艾林當時 曾多麼興奮,多麼貪歡,而現在卻成了這副模樣。
  「回答校長吧,你這個小狗娘養的!」艾林的父親咆哮地說,「你接觸過我的女兒 嗎?」托比偷偷地看了他母親一眼。她坐在那裡親眼看著他名譽掃地,這是他最感狼狽 的事。是他丟了他母親的臉,使她受辱。她將會因為他的過失而遭人憎恨。托比下定決 心:如果上帝能創造奇跡,幫助他度過這一難關,那麼他難關,那麼他發誓,今生這一 輩子再房不接觸其他女孩子了。他將徑直去找外科醫生作閹割術,以便對性慾一事壓根 兒就不想了,而且,……
  「托比……」他媽媽說道,聲音嚴肅而又冷酷。「你和這個女孩子睡覺了嗎?」托 比忍氣吞聲,深深吸了一口氣,然後嘟嚷著說,「睡了,媽媽。」「那麼,你要和她結 婚,」她聲音中帶有一種不容爭辯的口氣。她看了看那個正在哭泣、眼都哭腫了的女孩 子。「你是這樣想的嗎?」「是的,」艾林哭喊著說。「我愛托比。」她轉向托比, 「他們非讓我說不可。我不願意把你的名字告訴他們。」女孩的父親、那位警官當著屋 裡的人宣稱,「我的女兒只有十六歲,按照法律這是強姦。可以把他送進監獄,讓他一 輩子待在監獄裡。可是,如果他要和我女兒結婚的話……」大家都瞧著托比。他又吞吞 吐吐地說,「是的,先生。我——我很抱歉,出了這事。」在同他媽媽乘車回家的時候, 誰也沒有講話。托比坐在他媽媽旁邊,心裡很難過,他知道他是多麼使她傷心。
  現在,他不得不去找個工作養活艾林和那個小孩。說不定他得去肉鋪幹活兒了。現 在他的一切夢想,對未來的一切計劃,只好置之腦後了。
  當他們到家的時候,他母親對他說:「到樓上來。」托比隨母親上了樓,硬著頭皮 準備挨訓。然而他看見他母親取出了一個小箱子,開始打點他的衣物。他看了看他母親, 不清楚是怎麼回事。
  「您幹什麼呀,媽媽?」「我?我沒幹什麼。你幹的事。你必須馬上離開這裡。」 她停下來不說了。然後面對著他說,「你以為我會讓你為了那個一文不值的女孩子糟蹋 了你的一生嗎?你承認你和她睡了覺,而她馬上就要生孩子了。這證明了兩件事——第 一,你是通人情的;而她純粹是個傻瓜!哦,不——誰也不能設圈套讓我的兒子結婚。 上帝要你成為大人物,托比。你到紐約去吧!當你成為著名的明星的時候,你再來接 我。」他眨眨眼,忍住了淚水,撲向她的懷裡。她把他摟在她那寬闊的懷裡。托比突然 產生了一種失落感。當他想到要離開他的媽媽時,感到非常地害怕。但是,在他的內心 裡同時又湧起一種希望,一種激勵,為即將步入新的生活而興奮不已。
  他將從事表演行業。他一定要成為一顆明星;一定要出忍頭地。
  他母親是這樣說的。
    第二章
  一九三九年,紐約城是戲劇界的聖地。大蕭條已經過去。富蘭克林·羅斯福總統曾 許諾悅,什麼也不可怕,只有恐懼本身才是可怕的,美國將成為地球上最繁榮的國家。 實際情況也如此。每個人手裡都有錢花。百老匯一下就有三十種劇目在演出,而且每一 個劇目都很轟動。
  托比到達紐約時,口袋裡只有他媽媽給的一百美元。
  但托比堅信他會發家的,他會成名的。到那時他要把他的媽媽接來,一起住在一間 漂亮的頂樓房間裡。她每天晚上都可以到劇場去看觀眾為他鼓掌叫好。而眼前,他必須 找一個工作,他到百老匯各家劇院的舞台門口,對人家講,他在業餘比賽中怎樣取勝以 及他有多麼大的才能。但人家都把他推了出來:不予理踩,在托比四處找工作的那些星 期裡,他常常偷偷溜進劇場和夜總會,觀看一流表演家的表演,尤其那些喜劇演員的表 演。他觀看了本·布谷、約·劉易斯和弗蘭克·菲伊的表演。托比知道,總有一天,他 會超過所有這些人。
  他的錢用完了。的找到了一個洗碗的工作。每星期天的早晨,他都打電話給他的母 親,那時電話費還比較便宜。
  他母親告訴他,由於他的逃跑而掀起的軒然大波。
  「你應該看看他們,」他母親說。「那個警察每天晚上都要坐著他的那輛警車到這 裡來一趟。他們進來時的那股架勢,別人會認為我們都是土匪。他一再追問,你究竟到 哪裡去了。」「您怎麼回答的?」托比焦急地問。
  「實話實說,你像賊一樣在當天晚上就跑掉了。如果我能抓住你的話,我就要親自 扭斷你的脖子。」托比一陣大笑。
  到了夏天,托比設法找到一個工作,作一個魔術師的助手,這位魔術師有一副圓溜 溜的眼睛,一看就知道是個沒有什麼本事的江湖佬。他表演魔術時,用的名字是大麥爾 林(大麥爾林在英國民間傳說中是一位會魔術術的王子·——譯注)。他們在卡茨基爾 山裡一些二流旅館中表演,托比的主耍工作是把一些沉甸甸的常備道具,從麥爾林的車 上搬下來,然後再裝上去。兼著看管一些活道具——六隻白兔、三隻金絲雀和兩隻倉鼠。 由於麥爾林害怕這些道具「被吃掉」,托比不得不和它們同住在一起,住的屋子就像廚 櫃那麼大。而且,在托比的記憶中,整個夏季都是在一種惡臭中度過的。搬抬沉重的箱 籠已很吃力;箱籠還帶有變戲法用的夾層和底卸,那些「活道具」往往會乘機逃跑。這 時托比就要不停地追這個、捕那個;累得他精疲力盡。他經常處於一種非常疲憊、寂寞 與失意之中。有時候,他坐在那裡,盯著那座骯髒的小屋,竟然不明白他自己到底到這 裡來幹什麼。而這種生活又怎樣能使他從事表演行業。於是,他開始對著鏡子練習他模 仿來的那些動作,而他的觀眾就是麥爾林的那些有臭味的小動物。
  夏天很快過去了。一個星期天,他往家裡打每週一次的電話。這一次是他父親接的。
  「我是托比,爸爸,您好嗎?」半天沒有回答。
  「喂,您在那兒嗎?」「我在這兒,托比。」他父親的聲音中含有某種使他不安的 語調。
  「媽媽在哪兒?」「昨天夜裡他們把她送進了醫院。」托比把聽筒抓得那麼緊,以 至聽筒在他的拳頭中差一點給捏碎了。
  「媽媽怎麼啦?」「大夫說是心臟病。」不,他的母親不會!「她就會好的,」托 比企望地說。
  「不是嗎?」他對著聽筒尖聲大叫。「告訴我,她就會好的,你這個該死的!」從 萬里以外,他可以聽到他父親在哭。
  「她——在幾個小時之前已經去世了。」這句話象熾熱的熔岩燒灼了他,燒傷了他, 直到他覺得自己全身都在著火。他父親在撒謊·她不能死·他和他母親早已有約在先。 他就要出人頭地,而她就要出來和他住在一起了。一間漂亮的頂樓在等著她,而且還有 轎車,有司機,有皮大衣,有鑽戒……他哭得那麼痛心,以至出不來氣。這時他聽見遙 遠處有人在呼映他,「托比!托比!」
  「我要回家去。葬禮在什麼時候?」「明天,」他父親說。「但是,你千萬不能回 來·他們正在找你,托比。艾林馬上就要生孩子了·她父親想把你殺掉。他們會在葬禮 上找到你的。」就這樣,對這位在世界上他唯一愛的人,他連說聲再見也不可能,就永 遠見不到了。那一天,托比整個一天都躺在床上思念他的母親。母親的模樣彷彿就在他 的眼前,還是那樣栩栩如生。好像她還在廚房裡,在做飯,並且告訴他:「托比,你一 定會成為一個重要的人物。」她好像仍在劇院裡,坐在前排的座位上,高聲地叫嚷著: 「我的天哪!多麼天才的孩子!」而且,每當他模仿別人的模樣和說些笑話時,她總會 哈冶大笑起來……她給他收拾箱子。「等你成為一個明給他收拾箱子。
  「等你成為丁個明星,你來接我。」托比躺在那兒,痛苦得全身都麻木了。
  他想,我絕不會忘掉這一天。只要我活在這個世界上,我就絕對忘不了。一九三九 年,八月十四日,這是我一生最重要的一天。
  他說得很對。這不僅是因為他母親的去世;而且在一百五十英里之外,在得克薩斯 州的奧德薩,這一天也發生了一件事。
  這家醫院象普通的一所慈善機構。光禿禿的一幢四層樓,外面什麼牌子也沒掛。裡 面卻是個大雜燴。密密麻麻地有許多房間。其中有門診的、有打各種預防針的、有急救 的、有治療的,還有於脆動手術割了去或挖了去的手術室。這是一個醫療方面的超級市 場,有求必應,一應俱全。
  清晨四時,死一般的寂靜。人們還在睡覺。醫務人員也在稍事休息,以迎接新的戰 鬥。
  四號產房遇到了麻煩。開始本來是正常生產,不料卻突然發現異常。實際上,卡爾 ·津斯基太太的嬰兒直到出生前,一切還都是正常』的。津斯基太太年輕、健壯。她的 年齡是生育的最好年齡。尤其她那農婦式的肥大的臀部,對產科醫生來說,實在是求之 不得的。宮縮已經開始,事情在按正常情況進行。
  「異常分娩,」產科醫生威爾遜宣佈。他的話沒有使誰吃驚,雖說只有百分之三的 分娩中出現異常——嬰兒的下半身先探出來了——但這種異常分煥一般也能安全處理。 異常分娩有三種情況:
  母親還是可以自己生下來;必需依靠助產醫生的協助;剖腹,這就需要把嬰兒重新 托回子宮。
  威爾遜大夫滿意地表示,現在看來,母親還可以自己分娩,這是最簡單的一種了。 他看到嬰兒雙腳先露出,接著露出兩條小腿。又經過一陣宮縮,嬰兒的兩條大腿也露出 來了。
  「行了,差不多了,」威爾汲大夫鼓勵著說道,「再使一次勁。」津斯基太太照辦 了。但沒有奏效。
  大夫皺了一下眉頭。「再使勁兒,再使大點勁兒。」仍沒有效果。
  威爾遜大夫拿住嬰兒的兩條腿,很輕很輕地往外抽了一下。沒有抽動。這時他一隻 手放在母親的腹部;另一隻手伸進入子宮,開始探查胎兒的胎位。他額頭上看出了汗珠。 產科護士走近大夫,替他擦了擦眉毛上的汗水。
  「現在有一個問題,」威爾遜大夫說,聲音很輕,津斯基太太聽到了,她問,「出 了什麼事啦?」
  「一切正常。」威爾遜一而回答,一面慢慢地試著把嬰兒往下推。嬰兒一動不動。 他可以感到臍帶被擠在嬰兒身體與母親的骨盆之間。嬰兒的氧氣供應被切斷了。
  「胎心聽診器!」
  產科護士取來這種儀器,放在母親的腹部,靜聽嬰兒的心跳。「心動三十。」她作 了報告。
  「明顯心動減慢。」威爾遜大夫的手再次伸進母親的子官裡,他的手就像他大腦的 天線那樣,在探測、在尋找。
  「聽不見胎兒的心跳了——」產科護士的聲音裡帶著驚惶的語調。
  「陰性反應!」嬰兒要死在子宮裡了。如果他們能及時將要兒取出來,那麼嬰兒成 活還有一線希望。但最遲必須在四分鐘之內,讓嬰兒產下來。下來後,馬上清除嬰兒口、 鼻腔內的積液,心臟才能重新恢復跳動。如果過了四分鐘,嬰兒由於長時間供氧不足, 大腦的損傷就會嚴重到不可挽回的地步。房間裡每一個人都本能地仰起臉來,看一下牆 上的電鐘。電鐘正指在十二點的位置上,而那個紅色的長秒針卻已開始作第一周的運轉。
  助產小組開始行動。氧氣瓶推到桌子旁。這時,威爾遜大夫在試著轉動胎位。
  他開始推動胎兒的肩膀,想讓嬰兒側動一下,以便肩膀能順利通過產道。但沒有效 果。
  一位實習護士,這是她第一次參加助產工作。突然感到一陣頭暈,趕快走出了助產 房。
  產房門外,站著卡爾·津斯基。他那滿是老繭的大手,正在不斷地揉著他的帽子。 這是他一生最幸福的一天了。
  他是一個木匠。他相信早婚,並願意組織一個大家庭。這個嬰兒是他們頭生的孩子。 他能作的一切,就是克制他的激動。他非常愛他的妻子·他知道,加果沒有她,他就不 知道該千什麼了。他正在想他的妻子。這時他突然看到那位年輕的實習護士匆匆跑出產 房,他叫住了這位護士,「她怎麼樣了?」
  這位心神錯亂的年輕護士,一心還在那個胎兒上。她不加思索地大聲喊叫著「她死 啦!她死啦!」
  然後慌慌張張跑出去嘔吐。
  津斯基先生的臉變白了。他抓住他的前胸,開始喘不過氣來·等有人把他抬進急診 室,他已經無法醫治了。
  產房內,威爾遜大夫仍在拚命搶救、爭分奪秒。他摸到了臍帶,並至感覺到臍帶對 嬰兒的擠壓,但卻沒有辦法緩解這種情況·他滿心希望能用力把這個生出一半的胎兒拉 出來,但是,他深知這對辦法生下來的嬰兒,會導致什麼後果。津斯基太太正在呻吟, 這時她已經有點神志不清了。
  「忍著點,津斯基太太。再使點勁兒吧。來!」
  沒有用處。威爾遜大夫瞥了一下鐘。寶貴的西分鐘已經過去了,胎兒的大腦中沒有 血液通過。威爾遜大夫面臨另外—個問題:如果四分鐘過去後,嬰兒得救了,那又將意 味著什麼呢?讓他活著,是個白癡?還是讓他沒有痛苦,就這樣很快死掉?他決心不再 多想這些事了。他的動作加快起來。
  他閉上眼睛,繼續探查胎位,並認真檢查這位婦女體內有無異樣情況。他開始試用 毛利索—斯麥利—維特法——一種高難度的接生術:用來放鬆宮壓,減輕對胎兒的壓迫。 奇跡突然出現了,胎兒開始動了。
  「產鉗!」
  產科護士趕快遞給了他。威爾遜大夫接過後,把它插般去,夾在胎兒的頭部。片刻 之後,胎兒的頭露出來了。
  嬰兒產下來了。
  通常來說,這是—個光輝的時刻。奇跡般地又創造了一個新的生命。新生兒的臉一 般都是紅紅的,一生下來就開始喊叫,似乎抱怨他所遭分的委屈。要知道,他是被迫從 媽媽的肚子裡降到這個人什上來的。媽媽的肚子裡黑黑的,卻安寧極了;而現實世界呢 ——明亮卻冷酷。
  這個剛產下來的嬰兒可不同。生下來,週身青白,一動不動。是個女性。鐘,只剩 下一分半了。
  現在,每個動作都是機械而迅速的,這是醫生長年臨床的經驗。纏上紗布的手指楷 淨了嬰兒的喉頭部位,嬰兒的喉管可以看到了。然後戚爾遜大夫把嬰兒仰面平放在床上。 產科護士遞給他一個小型喉頭鏡,鏡上連著一個電吸器。他把電吸器放好位置後,點了 點頭。護士卡嗒一聲按了旋鈕。儀器有節妻的吸吮聲開始了。
  威爾遜大夫仰面看了一下鐘。
  剩二十秒了,心跳陰性。
  十五秒……十四秒……心跳陰性。
  決定性的時刻到了。可能防止頭腦損傷已為時過晚。
  對這些事情,實際上誰也沒有把握了。威爾遜大夫看見過醫院病房裡住滿了那些可 憐的植物人。
  他們有成人的軀體,卻只有小孩的心。或者更糟。
  十秒了。仍沒有脈搏。連一線希望也很少了。
  五秒了。這時,他下定了決心。他希望上帝能理解他並原諒他。他要下決心把電吸 器的插管拔下來了,宣佈這個孩子已保不住了。誰也不會對他的行為提出疑問的。他, 再一次摸了一下嬰兒的身體。全身冰涼,皮膚粘糊糊的。三秒了。
  他低頭看著嬰兒,不禁想哭。多麼可憐啊!一個漂亮的女嬰。她會長成一個美麗的 女子的。他想像不出她的一生會是怎樣。她是不是也會結婚分娩呢?或者說,她會不會 成為一位藝術家?一位教師?或一位商入?她會是貧窮呢還是富有呢?幸福呢還是不幸 福呢?
  剩一秒了。心跳仍是陰性。
  零秒。
  他把手伸向旋鈕。就在這一刻,嬰兒的心臟起搏了。
  那是—種暫時的、不規則的顫動;又過了一陣,隨即穩下來。呈現出有力的、規則 的跳動。屋裡出現了一陣自發的歡呼聲和祝賀聲。威爾遜大夫象沒有聽見一樣。
  他正抬頭看著壁上的鐘。
  嬰兒的媽媽給她取—名為約瑟芬,這是根據她在克拉科夫的祖母的名字起的。對得 克薩斯州奧德薩市一個女裁縫的女兒來說,沒有必要再加一個中間的名字。
  威爾遜大夫堅持,約瑟芬必須每六個星期抱回醫院複查一次。檢查的原因,津斯基 太太並不明白。不過每次檢查的結果都是一樣:她看上去是正常的。
  時間將說明一切。
    第三章
  在勞動節那天,卡茨基爾的夏季已經過去,大麥爾林失業了,跟麥爾林在一起的托 比,就沒活兒干了。托比想去哪兒就能去哪兒。可是去哪兒呢?他一沒有家,二沒有活 兒千,三沒有錢。這時,一位女客人給了他二十五美元,讓他負責把她和她的三個孩子 從卡茨基爾送到芝加哥。於是,托比打定了主意。
  托比連跟麥爾林和他那些臭烘烘的小動物道個別也沒有,就走了。
  一九三九年,芝加哥是一個繁柴的、門戶大開的城市。那是一個處處講金錢的城市, 任何人只要有辦法,就可以買到一切東西,從女人到傻瓜,以至政客。這裡有數以百計 的夜總會,以迎合各種各樣人的口味。托比把這些地方都跑了一個遍,從那大而嘈雜的 「在巴黎」,直到魯什大街上的小酒吧間,他都跑遍了。但答覆都是一個樣,誰也不願 意花錢雇一個毛頭小伙子來當滑稽演員。
  他真是走投無路了。可是他該開始實現他母親的夢想了。時間是不饒人的。
  他差不多快滿十九歲了。
  托比天天泡在那裡的那個俱樂部,名叫尼海俱樂部。
  這裡搞歌舞娛樂的是三個過了時的人物。三個人合夥演出。一個是身體已搞垮了的 中年滑稽演員,整天明得醉醒醒的;另兩個是脫衣舞女郎。一個叫麥麗,另一個叫潔麗。 廣告上說她們倆人是一對妹妹——伯麗姐妹。實際上,很少有可能是親姐妹倆。她倆都 是二十兒歲,都以俗氣而廉價的方式招彼顧客。有一天晚上,潔麗來到小酒吧間,坐在 托出身旁。托比微笑了笑,很有禮貌地說,「我喜歡你的表演。」
  潔麗轉臉看了看托比。那還是一個幼稚的小伙子。年紀太輕、穿著也很破舊,實在 不夠引人注意。潔麗不在意地搖了搖頭,開始轉過臉去,這時托比站了起來。潔麗瞥見 了他褲子裡那個洩露機密的凸出部分,然後,她又扭過臉來,抬頭看看那張孩子氣的、 年輕的面孔。「我的天哪!」她說,「那整個都是嗎?」
  他微笑了,「當然了,只有一種辦法能讓你知道。」
  那天早晨三點,托比和這一對伯麗姐妹睡在了一起。
  一切的一切都計劃得非常周密。演出前的一個小時,潔麗把這個俱樂部的滑稽演員 ——一個賭錢不要命的賭棍,——領到了迪弗爾夕大街的一家公寓裡。這裡正在擲骰子。 當他看到了這種情況後,舔了舔嘴唇說,「我們在這裡稍稍待一會兒。」
  三十分鐘後,潔麗偷偷溜走了。這位滑稽演員還在那裡一邊擲一邊像瘋子一樣地吼 叫著,「老子豁出去啦!你這個狗娘養的!」他完全陷進賭局裡了。成功、當明星、發 大財,都全憑這一擲了。
  而在尼海俱樂部,托出己打扮得衣冠楚楚地坐在那裡靜等。
  演出時間到了,滑稽演員還沒來。俱樂部主人開始發怒罵人。「你們聽見了嗎?那 個狗雜種這回不來他就永遠甭想再沾我的俱樂部的邊兒啦!」
  「這不怪你,」麥麗說,「可是你的運氣好。在酒吧間裡,現成坐著一位滑稽演員, 他剛從紐約來。」
  「什麼?在哪兒?」
  俱樂部主人打貨了一下托比。「我的上帝呀,他的保姆在哪兒?他還是個小孩子 呢!」
  「他很了不起!」潔麗說。她確實認為是這樣的。
  「試試看,」麥麗說。「你還有什麼怕的?」
  「我怕得罪那幫該死的顧客!」但是,他還是聳了聳肩,走到了托比站的地方。
  「這麼說,你是一個滑稽演員了,恩?」
  「不錯,」托比漫不經心地回答。「我在卡茨基爾一個爵士音樂演奏會剛下來。」
  俱樂部主人又把他打量了一下·「你多大了?」
  「二十二歲了。」托比撒謊說。
  「扯蛋。算了,去試試看吧。不過如果你給砸了鍋,你就甭想活到二十二。」
  就這樣,托比·坦波爾的夢想終於變成了現實。他站在聚光燈下,樂隊在為他大吹 大擂。觀眾,他的觀眾,坐在那裡等著看他出場,替他捧場,他感到一陣的激動。
  ,他的喉嚨裡像堵了塊東西似的。他激動極了,現在他好像,已經和觀眾結成一起 了;一根奇妙的、魔術般的繩於已經把他和觀眾拴在一塊兒了。就在這一剎那間,他想 起了他的母親。他希望,不管她在哪裡,都能看見他,看見他正在這裡登台演出。樂隊 演奏停止。托比開始說開場白。
  「各位幸運的觀眾,你們晚間好!我的名字叫托比·坦波爾。我猜想,你們各位也 都知道你們自己的名字。」
  一片安靜。
  他接著說。「你們聽說芝加哥黑手黨的那個新頭目了嗎?他可是個冒脾貨,專搞同 性戀。所以說,現在這幫人在吃頓飯、跳場舞的當中就能把人給毀了。」
  沒有人發笑。他們都冷漠地、帶有敵意地注視著他。
  這時,托比開始感到恐懼的利爪在抓他的肚皮。突然間,他通身冒汗,他與觀眾之 間的那條奇妙的紐帶,斷掉了。
  他繼續往下說:「我剛剛在緬因州的一家劇頓裡履行了一項合同,這個劇場可遠了。 遠極了。它座落在深山老林之中,經理是只大狗熊。」
  一片寂靜。觀眾討厭他了。
  「沒有人告訴我,說這是個聾啞會議。我覺得,我就像泰坦尼克號上的一名社交指 揮家。我站在這裡,如同走上了跳板,可前面並沒有船。」
  觀眾開始噓起來。托比講話後的兩分鐘,俱樂部主人慌忙給演奏隊打了一個手勢, 這些演奏人加大了音量,把托比的話淹沒下去了。他站在那兒,臉上帶著微笑,眼睛裡 滿含著淚水。
  他恨不得向他們大喊一聲。
  正是那喊叫聲驚醒了津斯基太太。這喊叫聲又大又凶,在靜靜的夜晚很顯得有些怪。 直到津斯基太太從她的床上坐起來,她才知道,那是約瑟芬的哭喊聲。她急忙趕到那間 屋裡,在那裡她佈置了一同哺乳室。她把約瑟芬包裹得很緊,嬰兒因驚厭臉色發青。醫 陀裡的一位住院醫生給這個嬰兒開了靜脈注射的鎮靜刻,嬰兒才能安穩地睡眠了。不過 給約瑟芬接生的威爾遜大夫對她又進行了一次全面檢查,沒有檢查出任何毛病。但是, 他並不安心。他忘不了牆壁上的鐘。
    第四章
  雜耍藝術從一八八一年起在美國盛行起來,直到一九三二年皇宮戲院關門,它才壽 終正寢。雜耍演出曾經是所有有志的青年滑稽演員的演習起點,也是他們面對懷有敵意 而又喜愛嘲笑別人的觀眾,鍛煉才能的場所。有了成就的滑稽演員,既出了名,又發了 財。如,艾迪·坎特爾和W·C·菲爾茲、喬森和本尼、艾伯特和斯泰羅、傑塞爾和伯恩 斯,還有馬爾克斯兄弟以及其他幾十位,都是當時盛極一時的人物。
  的確,雜耍演出在當時是一項很愜意的行業,它能大把大把地賺錢。但後來雜耍不 靈了,落後了。滑稽演員們不得不另謀出路。名氣大的被電台邀請進行個人表演或播音; 有時候他們也到全國務地的大夜總會裡去演出。像托比這樣的正在奮鬥的青年滑稽演員, 景況就更差了。他們也到夜總會中表演。但那是什麼夜總會呀,人們把托比他們叫作盥 洗室輪迴演出。這種說法還算是比較客氣而又文明的稱呼。他們演出的場所包括全國最 骯髒的沙龍。在那些地方,低級、庸俗的下層觀眾擠得滿滿的。這些人把啤酒灌足後, 就會開始對著脫衣舞女郎打酒唱,然後耍弄、糟蹋這些滑稽演員們。化妝室臭氣整天, 有廁所味兒,腐爛的食物味兒、溢得滿地的飲料味兒、小便以及廉價香水,什麼味兒都 有,最難聞的要算是酸臭的汗味兒了。廁所太髒了,女演員們就在化妝室的水池子裡小 便。報酬也各有不同。從一頓不堪入口的飯到五美元、十美元,或者有時可高到十五美 元。每天晚上,主要看觀眾的反應如何來決定報酬。
  托比·坦波爾在所有這些夜總會裡表演,這些地方成了他的學校。城鎮的名字各不 相同,但表演的場所卻是一模一樣。不但氣味一樣,連帶有敵意的觀眾的反映也是一樣。 如果觀眾不喜歡某個演員的演出,他們就會向他扔啤酒瓶子,在他演出的過程中大聲質 問他,或者乾脆吹哨亂叫,把他噓走。這是一個難熬的學校;但又是一個嚴酷的學校, 因為,它教會了托比生存下去的能力。
  他學會了怎樣應付喝醉酒的夢遊者,怎樣對付清醒的惡棍,而且從來不會把兩者混 淆起來。他學會了怎樣認出一個準備向他質問的人,他會以敬他一杯酒或用餐巾揩拭一 下他的眉頭等辦法,使他平靜下來。
  托比在一些地方找到了工作。比如,凱亞梅沙湖、沙旺加小店和阿文等地。此外他 還在維德伍德、新澤西洲、布奈布利特、意大利猶太人聚集地和摩斯廳演出。
  他不停地學。
  托比的表演,包括模仿通俗歌曲的演唱,模仿蓋博、格蘭特、勃加特、卡格尼等大 明星的表演以及剽竊一些大名鼎鼎的滑稽演員(這些名演員可以付作家高額報酬)的演 出本。當時所有正在奮鬥的滑稽演員都偷名角的戲本,並以此炫耀自己:「我學的是傑 利·萊斯特」。(意思是說,他採用了傑利·萊斯特的演出本和技巧)——「可我會比 他演得更好」。「我學的是米爾頓·伯爾利」,「你們都應當看看我怎樣表演萊德·斯 凱爾頓」。
  由於材料是關鍵,他們只偷那最好的。
  托比什麼都要試—試。他用他那雙會說話的藍眼睛把那些全然不感興趣、緊繃著臉 的觀眾搞得無可奈何。他會說,「你們看見過愛斯基摩人撒尿嗎?」他會把他的雙手往 他那前襟處一放,冰塊就會化開淌下水來。
  他會裹上一塊纏頭巾,用被單把自己包起來。「阿布都爾,這條蛇美人,」他會吟 誦起來。然後吹起長笛,一條眼鏡蛇就會從一個柳條籃子裡出現,並隨著托比的音樂而 有節奏地起舞(眼鏡蛇只是一個灌洗袋子,它的頭是個噴嘴)。於是惹得觀眾笑了起來。
  托比模仿中等身材的人、矮胖子和瘦高個兒時,也會使你感到又滑稽又逼真。
  他能表演幾十種滑稽場面。他作好了一切準備。在卑酒瓶子開始飛舞之前,他一定 會從這一個場面過渡到另一個場面。
  但是不管他在什麼地方表演,在他表演的時候。總是有一種嘩啦嘩啦的便池流水聲。
  托比乘坐公共汽車橫穿整個美國。當他到達一個新城鎮的時候,他就會找最便宜的 客店或供應膳食的寄宿店,並且估量一下那裡的夜總會、酒吧間和賽馬廳。他的鞋底上 墊了一塊硬紙板;用白灰把襯衫領子弄白,以節省洗衣費。城鎮一般都是偏僻而冷清的, 飲食也很差;但是最使他難以您受的是,一個親人也沒有。世界這麼大,關心他生死的 沒有一個人。他常常給他父親寫信,但那僅僅出於一種責任感,而不是出於愛,托比急 需有個人與他說話,急慣有個人瑰解他,分享他的夢想。
  托比看見那些成功的藝人離開大俱樂部的時候,總隨身帶著他們的許多隨行人員, 包括他們的那些美麗的、時髦的姑娘,乘坐高級轎車飛馳而去。他很羨慕他們。總有一 天……
  最糟糕的時刻,是當他遭到挫折的時候,當他在演出當中聽到叫倒好的時候,當他 還沒有贏得表演的機會便被趕下台的時候。每當這個時候,托比便分痛恨觀眾裡的那些 人;他想殺死他們。這不僅僅因為他失敗了,而是因為偉失敗到了家了。他常常有無路 可走,山窮水盡的感覺。每當這時他就會躲在小店裡痛哭流涕。他請求上帝不要再管他, 他請求上帝清除他頭腦中的一切雜念,不要讓他再站到觀眾面前。因為他想使觀眾愉快 的願望已經永遠不可能實現了。
  他會祈禱,上帝啊!讓我作一個賣鞋的人或者一個賣肉的人吧!我做什麼都可以, 只是不要再幹這個行業啦!
  我的母親全錯了。上帝啊!您並無意使我成為超群絕倫的人。我也不會聲震環宇。 明天,我將另外尋找工作,申請當一名白領機關的職員,像普通人一樣過一輩子。
  但是,次日,托比又照樣登台演出了。他模仿,他說笑話,他拚命力爭在觀眾對他 發動攻擊之前,把他們征服過來。
  他會天真地微笑著對觀眾說,「有一個人愛上了他的鴨子。—天晚上,他帶著鴨子 去看電影。收票員說:『鴨子不得入內!』干是這個人就走到一個牆角,把鴨子塞到他 的褲擋的前部了。然後買了一張票走了進去。鴨子被擠得難受,開始亂動起來。這個人 就把他褲檔的鈕扣解開,讓鴨子的頭鑽出來。這個人旁邊坐的是一位婦女和她的丈夫。 這位婦女轉臉對她丈夫說:『拉爾夫,我身旁坐的這個人把他的那傢伙弄出來了。』拉 爾夫說,『跟你搗亂了嗎?』,我身旁坐的這個人把他的那傢伙弄出來了。』拉爾夫說, 『跟你搗亂了嗎?』『沒有,』她回答。『好吧,那就忘了它,自管看電影吧。』又過 了幾分鐘,這位夫人又用胳膊輕輕推了推她的丈夫。『拉爾夫,他的——』她的丈夫說 道,『我不是告訴你了嗎,別管它。』於是她說道,『我不能不管——它正在吃我的爆 玉米花呢!』」他一個人在舊金山的三、六、五,在紐約魯迪的瑞爾,在托利多的金瓦 羅等地做通宵達旦地演出。有時也在小喇叭的集會上,在猶太男人成人禮上或在施捨快 餐的地方表演。
  他學到了不少東西。
  他在小劇場中一天連演四五場。這些小劇場都是象傑姆、奧迪翁、帝國和明星等那 類的劇場。
  他學到了不少東西。
  如果不是一件重大的事件在此刻爆發,從而破壞了人民傳統的生活秩序的話。托比 ·坦波爾大概也就認了命了。他以為,這一輩子也就是這樣默默無聞地搞這種盥洗室的 輪迴演出了。
  一九四一年十二月初的一個寒冷的星期天下午,托比以每天五美無的工資,在紐約 第十四大街杜威劇院演出。節目單上共列出八場戲。托比除了有自已的戲以外,他還擔 任「劇外人」的工作。
  每場戲他都要介紹幾句。第一場進行得很順利;而在第二場演出過程中,當托比介 紹日本雜技世家金澤一家時,觀眾哄了起來。托比退回後台。「真見鬼!外面到底是怎 麼回事?」他問。
  「我的耶穌,難道你還沒有聽說?幾個鐘頭前,日本偷襲了珍珠港。」舞台經理告 訴他說。
  「怎麼著?」托比問。「瞧那幫人好像還真了不起似的!」
  下一場,日本戲班子該上場了。托比走向前台,說道:「女士們,先生們,我榮幸 地向各位貢獻菲律賓飛人這一節目!這一節目是在馬尼拉取得成功後新到此上演的。」 觀眾一看還是日本戲班子的人馬,立即是一片喧囂聲。這一天的其它場次裡,托比把日 本戲班子一會兒說成是歡樂的夏威夷人,一會兒說成是有才幹的蒙古人,最後成了滿場 飛的愛斯基摩人。但是,他沒能救了他們;而且,事實證明,他也沒能救他自己。
  那天晚上,當他給他父親打電話的時候,托比知道了,家中有一封信正等著他去拆。 信的開頭是「您好!」,署名是總統。六個星期之後,托比參軍入伍了。在他入伍的那 一天,他的頭疼得非常利害,以至他只能支撐著勉強宜了誓。
  小約瑟芬的頭經常疼。她的頭一疼起來,就像有兩隻大巴掌擠壓在她兩側的太陽穴 上。為了不打擾她的媽媽,她總是強忍著不哭。津斯基太太很迷信。她一直暗地裡認為, 她和她的小女兒從某一方面講,對她丈夫的死是負有責任的。一天下午,她漫步走進一 個信仰復興會的會場,牧師正大聲喊叫著:「你們全是週身充滿罪惡的人。上帝憎惡你 們,將你們放在地獄深淵之上,如同將可厭的小蟲放在火上。你們罪孽深重,命如懸絲, 如不悔改,必遭上帝憤怒冶火焰燒為灰燼。」
  津斯基太太聽了這話,頓時感到輕鬆了,因為她認為,她聽到了上帝的聖言。
  「這是上帝給我們的一種懲罰,因為我們害死了你的父親,」她的母親會這樣告訴 約瑟芬。但是,這時約瑟芬還太小,不理解媽媽在說什麼。但她知道,她一定作了錯事 ·但她很想知道,她作錯了什麼事,以便她能夠對她媽媽說,她很抱歉。
    第五章
  一開始,戰爭對托比·坦波爾來說,簡直是一種夢魘。
  在軍隊裡,他完全是個無名小卒。不僅如此,他和其他成千上萬的士兵一樣,只是 穿著制服的一個號碼。什麼頭銜也沒有。也沒有人知道他的名字。他成了「黑人」了。
  他被送往喬治亞州的新兵訓練營。接受訓練後,即乘船派往英國。在英國,他的部 隊受命駐紮在薩塞克斯的一所兵營裡。托比對中士說,他想見一見指揮的將軍。他只見 到了一位上尉。這個上尉的名字叫薩姆·溫特斯。他三十出頭,臉色黝黑,外表看來很 像個知識分子。
  「你找我有什麼事,兵士?」
  「是這樣,上尉,」托比開始說。「我是個滑稽演員。每天總表演個什麼的。沒入 伍前,我就幹這個。」
  溫特斯上尉見他很實在,微笑了一下。「那究竟表演什麼呢?」他問。
  「什麼都演一點,」托比回答。「我,比方說,模仿個什麼人,嘲弄諷刺,還 有……」他看見上尉的表情,馬上把話中斷了。「也就這麼回半。」
  「你在哪兒表演?」托出剛要開口說,但停了下來。沒什麼希望了。這位上尉可能 只對組約和好萊塢這樣的地方感興趣。「這些地方你都沒有聽說過,」托比回答。他知 道,他現在是在浪費時間。
  溫特斯上尉說:「權力不在我這兒,不過我可以看看我能作點什麼。」「當然,」 托比說。「非常感謝,上尉。」他敬個禮,退出來了。,托出走了之後好大一會,薩姆 ·溫特斯上尉還坐在他的辦公桌旁,思索著這個青年。薩姆·溫特斯之所以入伍,是因 為他認為,這場戰爭必須打,而且必須獲勝。但是他又痛恨這場戰乎,因為戰爭將會給 托比·坦波爾這樣的青年人帶來災難。而旦如果托比真有才能的話,他遲早總會成功。 因為才能就像盤石下滋長出來的柔弱的花草,它們會輕輕地、靜靜地生長,誰也阻擋不 了它們吐露芬芳。薩姆·溫特斯原是好萊塢電影製片人之一。如今他放棄了他那美好的 職業,參軍入伍。他曾為泛太平洋影片公司攝制了好幾部成功之作,並且看見過幾十個 象托比·坦波爾這樣年青有為的青年。最低限度他們也應該得到一次機會。
  那天下午晚些時候,上尉把托比·坦波爾的情況告訴了比奇上校。「我認為,我們 應該讓特勒署來試試他,」溫特斯上尉說。「我有一種預感,也許他真不錯。上帝知道, 這些士兵們也該得到一些娛樂了,當然是在可能的情況下。」
  比奇上校向溫特斯上尉看了一眼,冷冷地說,「好吧,上尉,給我寫個備忘錄吧。」 然後他目送著溫特斯上尉走出了門。
  比奇上校是個職業軍人。西點軍校畢業。他瞧不起一初文職軍官。在他看來,溫特 斯上尉就是那麼一個文官。
  只不過穿上了一身軍裝,戴上軍帽,佩帶上上尉的軍銜而已。實際上,他認為,這 並不能使一個人真正成為一名軍人。當比奇上校收到溫特斯上尉關於托出的備忘錄時, 他瞥了一眼備忘錄,蠻橫地毫不加思索地在上面劃了一道橫槓,「該請求不妥」,並以 他名字的編寫字母在後面鑒上了名。
  他感到一陣輕鬆。
  托比最苦惱的是缺乏觀眾。他需要憑籍觀眾來鍛煉他的分寸感與技巧。他一有機會 就說笑話,掏一些模仿或進行一些常規表演。他不管他的聽眾是誰,或在什麼情況下。 兩個和他一起在寂靜的郊外值班的士兵也行;坐在開往城鎮去的公共汽車上的滿滿一車 的士兵也行;或者只是只是一個幫廚的士兵,一個洗碗的士兵都行。托比就是要讓他們 發笑,讓他們為他鼓掌。
  有一天,托比在文娛廳正進行他的一項常規表演,薩姆·溫特斯上尉看也了。過後, 他走近托比,說道,「坦波爾,我很抱歉,你的調動沒有成功。我認為,你是有才能的。 戰爭結束後,如果你到好萊塢去,可以來找我。」接著他笑了笑說,「如果我在那裡仍 有工作的話。」
  到下一個禮拜,托比所在的這個營,開拔到了前線。
  在後來的歲月中,當托出回憶起這場戰爭的時候,他記起的不是那些戰役,而是他 自己的故事。
  在聖洛,他給平·克勞斯貝的唱片作同步表演,獲得巨大的成功。在亞驟,他偷偷 溜進醫院,給傷員足足講了兩個鐘頭的笑話,最後被護士趕了出來。他還得意地記得一 個士兵在一陣大笑後,把他傷口上所有的縫線都崩開了。不過在梅斯他可沒受到歡迎。 但托比認為,那是因為,納粹飛機一直在頭上飛,聽眾的神經實在過於緊張了。
  托比所經歷的戰鬥微不足道。當他抓獲德國一個傳令乒時,他曾以英勇無畏而受到 表揚。實際上,當時托比並不知道,他碰到了什麼事。當時他正扮演約翰·威恩,正演 得入迷,以致他還沒來得及感到害怕,事情就辦完了。
  在托比看來,使人快樂才是重要的。在法國瑟堡,他和他的兩個朋友逛一家妓院。 那兩個朋友上了樓,托比卻留在起居室裡為老極娘和另外兩個姑娘說起笑話來。說完之 後,這位老闆娘送他上了樓,免費招待。
  這就是托比的戰爭。總而言之,這並不是一場很壞的戰爭。時間過得很快。戰爭結 束時,已經是一九四五年,托比已經快二十五歲了。就外表而言,就像他一天也沒過一 樣,還是那麼一張甜甜的面孔、一雙誘惑人的藍眼睛,和那副改不了的天真的神情。
  人人都在談論回家的問題。有人在堪薩斯城有新娘子在等待;有的在貝榮有父母在 等待;或者在聖路易有企業在等待。但托比什麼也沒有。只有聲譽,聲帶在等待著他。
  他決定到好萊塢去。這是上帝實現他的許諾的時候「你們可知道上帝嗎?可曾見過 耶低的面?我見到過耶穌,這位兄弟姐妹,我還聽到過他的聲音,不過只有跪在他面前 承認自己罪惡的人,耶穌才對他們講話。上帝痛恨不知悔改的人。上帝已經拉起懲罰的 神弓,他那帶著義、憤火焰的箭對準了你們罪惡的心。他會隨時發射,讓報復之箭射穿 你們的心!抬頭看看上帝吧,勿使過晚!」
  約瑟芬抬頭望著帳篷的篷頂,心裡十分害怕。她唯恐看到那熾熱的燃燒著的箭朝地 射來。她緊緊抓住她的媽媽的手,但她的媽媽一點也沒有理會。約瑟芬的臉通紅,雙眼 明亮而熱情。
  「讚美耶穌!」大會在喊著。
  在奧德薩郊區,信仰復興會在一個巨大的帳篷裡開會,津斯基太太帶著女兒約瑟芬, 參加了所有的集會。牧師布道的講道壇,是用木頭搭的平台,高出地面六英尺。
  緊靠著講壇前面的是那榮耀圈。有罪的人被領到此處千悔,從而改邪歸正。榮耀圈 外邊擺著一排排硬的木長凳,上面擠滿了唱著讚美詩、狂熱尋求拯救的信徒。地獄和永 遠受苦的威脅使他們滿心畏懼。對一個六歲的孩子來說,這是可怖的。福音傳教士是原 教旨主義者、宗教狂熱信徒、聖靈降臨主義者、衛理公會教徒和耶穌再生論者的總稱。 他們都講說著地獄之人和上帝的懲罰。
  「跪下來,你們這些罪惡的人啊,在耶和華的威力前發抖吧!你們罪惡的行徑已經 傷透了耶舒基督的心,為此你們將受到天父憤怒的懲罰!看看周圍這些年輕孩子們的臉 吧,他們是在貪慾中孕育出來的,並且充滿罪惡。」
  小約瑟芬深感羞恥,她覺得每個人都在看著她。在她的頭疼起來的時候,約瑟芬知 道,這種頭疼是上帝給予的懲罰。每天晚上,她都祈禱這種頭疼病會消除,從而使她知 道上帝已經饒恕了她。
  她很希望知道,她作的哪些事情是不好的。
  「我要歡呼阿利路亞,你要歡呼阿利路亞,當我們回到家中的時候,我們都要歡呼 阿利路亞。」
  「酒是魔鬼的血,煙是魔鬼的呼吸,通姦是魔鬼的歡樂。你是否有和魔鬼來往的罪 過,那就該永遠沉入地獄,用烈火燒身,萬劫不復,因為魔鬼要來把你帶去!」
  約瑟芬顫兢兢地向四下張望,使勁抓住木長凳,以便魔鬼不能把她帶走。
  他們唱著:「我想進入天堂,找那長期追求的安祥。」但是,小約瑟芬聽錯了,她 唱道,「我想進入天堂,穿著我那長長的短衣裳。」
  雷鳴般的布道之後,奇跡接著將會出現·約瑟芬會恐懼而又好奇地看到,一行行殘 廢的男人和女人,一病一拐地、或一爬一爬地、或坐在輪椅上,向榮耀圈走去。在這裡, 牧師用手撫摸他們,並將天父的力量賦予他們,以給予他們治療。於是,他們扔掉了他 們的手杖和雙拐,其中有些人還會用奇怪的音調歇斯底里地說些胡話,這一切會把約瑟 芬嚇得畏縮成一團。
  信仰復興會結束時,總是要讓大家傳遞一個收錢的籃子,「耶穌在看著你——他恨 的是吝嗇鬼。」
  復興會結束了,但,約瑟芬心中的恐懼,將持續很長一段時間。
  在一九四六年的對侯,得克薩斯州奧德薩城的人喜歡暗褐色。在很早以前,印地安 人住在那裡的時候,那時人們喜歡的是炒漠的沙子。現在人們喜歡的是石油。
  在奧德薩,一共有兩種人:一種是石油行業裡的人:
  另一對是石油行業以外的人,石油行業裡的人並不小看其他那些人——他們只是對 其他人沒能從事這一行業感到遺憾。因為可以肯定,上帝願意使人們幸福,使他們擁有 私人飛機、名牌汽車、游泳池,並且有錢召開上百人的香檳酒會。正是上帝賜給了得克 薩斯州石油。
  約瑟芬·津斯基可不知道她就是石油行業之外這其他人中的一員。剛六歲,約瑟芬 ·津斯基就是一個美麗的小姑娘了。頭髮烏黑髮亮,—雙深棟色眼睛和一張招人喜歡的 瓜子臉蛋兒。
  約瑟芬的母親是一個有技術的女裁縫,她為城鎮中的富人工作,她把成匹的上等布 料做成極漂亮的晚禮服。她讓那些石油夫人們試衣服時,總是帶上約瑟芬。那些石油行 業裡的人很喜歡約瑟芬,因為她是一個很懂禮貌,對人很親熱的孩子。而且,由於喜歡 這個小女孩,使得他們感到欣慰。
  因為,他們認為,他們能讓這個城鎮裡那一邊的裡那一邊的一個窮苦的孩子,與他 們的子女們在一起交往,那是他們民主精神的一秒錶現。約瑟芬是波蘭人,但她的外貌 並不像波蘭入。儘管她決不可能成為那個俱樂部的成員,但他們很高興邀請她去參加一 些活動。他們允許約瑟芬與那些石油行業裡的子女們一起玩耍,玩他們的自行車、小矮 馬和價值上百元美元的洋娃娃。所以,她從小就過著一種雙重的生活。她的家是用隔牆 板隔起來的小茅屋,傢具很破舊。自來水管在門外,房門也扭曲變形了。這是她的家。
  另外,她卻時常進出大莊園裡那些華麗的殖民時期的大宅第。如果約瑟芬在薩塞· 托平家或者在林迪·福格森家住一夜,她就能獨自享有一間寬大的住房,早飯也有男女 傭人伺候。約瑟芬喜歡在半夜裡人人都熟睡的時候起來,看一看室內那些漂分的擺設, 美麗的繪畫、專門訂製的沉重的銀器以及經歷時代與歷史磨洗的文物。她會仔細研究這 些東西,撫摸這些東西,並且心裡暗暗地想,總有一天她將擁有這一切。總有一天她也 會住在一所大宅第裡,周圍擺滿了這些好東西。
  但是,約瑟芬儘管在兩種生活中生活,卻感到十分寂寞。她不敢同她母親談起她的 頭疼症和她對上帝的恐懼。
  因為,她母親已經越來越變成一個狂熱的虔誠的教徒了,似乎對上帝的懲罰已著了 魔;甚至歡迎這種懲罰的降臨。約瑟芬也不願意同那些石油行業裡的孩子們談起她的恐 懼。因為,他們期望她也能像她們那樣,開朗而快活。因此,約瑟芬只能把恐懼藏在內 心裡,深深地埋下。
  約瑟芬七歲生日的那一天,布魯貝克爾百貨商店舉辦了一個奧德薩最美麗兒童攝影 競賽活動,報名競賽的孩子的照片必須由這家百貨商店的攝影部拍照。獎品是一個刻有 優勝者名字的金盃。這個金盃放在這家百貨商店的櫥窗裡。約瑟芬每天都要走到櫥窗前 看看這個獎盃。她渴望得到這個獎盃的心情,超過她一生中對任何東西的渴望。外瑟芬 的母親不同意她參加這次競賽——「虛榮是魔鬼的鏡子」,她這樣說——但是可油行業 那邊有一個婦女很喜歡約瑟芬,她願意替她出照像錢。從那以後,約瑟芬肯定,那個金 杯就是她的了,她想像,那隻金杯已放在她的梳妝台上。她每天都會仔加地去擦拭一遍。 當約瑟芬即將參加決賽時,她激動得連上學都無心了。她整天躺在床上,頭腦裡反覆想 著這件事。她的幸福感簡直使她的心包容不下了。要知道,這是她第一次得到自己朝思 暮想的最美麗的東西。
  但是第二天,約瑟芬知道了,本次競賽由蒂娜·哈德遜取勝。蒂娜·哈德遜是石油 行業裡的兒童。蒂娜長得遠不如約瑟芬美。但是,蒂娜的父親碰巧是這京百貨商店董事 會的一名成員。
  約瑟芬聽到這個消息後,頭立刻疼了起來。疼得她想大哭—場。但她怕上帝知道。 那個美麗的金盃對始意味著多麼珍貴的東西,但是上帝一定知道了,因為她的頭繼續在 疼。夜裡,她抱著枕頭哭泣,為了使她的母親聽不到她的哭聲。
  過了幾天,競賽結束了,約瑟芬被邀請到蒂娜家去度週末。那個金盃外面罩著一層 薄紗,放在蒂娜的屋裡。約瑟芬久久地注視著那個金盃。
  約瑟芬把那隻金杯帶回到家後,藏在她每天睡覺用的小箱子裡。蒂娜的母親專門為 此而登門時,金盃還在箱子裡面,蒂娜的母親把金盃拿走了。
  約瑟芬地的媽媽用一根綠色的長樹枝,狠狠地竹了她一頓。但是,約瑟芬並不怨恨 她的媽媽。
  美麗的金盃在她手中玩了幾分鐘;這幾分鐘抵得上她所有的疼痛。
雲台書屋